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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全)》BY 沧月

_15 沧月(现代)
  “说吧,你要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快些解脱?还是保命?”
  “你让她平安回去,我就告诉你龙血珠的下落。”瞳只是垂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你,也想拿它来毒杀教王——不是吗?”
  “呵,”妙水身子一震,仿佛有些惊诧,转瞬笑了起来,恶狠狠地拉紧了他颈中的链子,“都落到这地步了,还来跟我耍聪明?猜到了我的计划,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下一瞬,她又娇笑起来:“好吧,我答应你……我要她的命有什么用呢?我要的只是教王的脑袋。当然——你,也不能留。可别想我会饶了你的命。”
  瞳表情漠然——自从知道中的是七星海棠之毒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
  “龙血珠已经被我捏为粉末,抹在了沥血剑上——”他合起了眼睛,低声说出最后的秘密,“要杀教王,必须先拿到这把剑。”
  “……”妙水呼吸为之一窒,喃喃着,“难怪遍搜不见。原来如此!”
  她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会信守诺言——毕竟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也没任何意义。”顿了顿,妙水脸上却浮出了难以掩饰的妒忌:“只是没料到你和妙风这两个无情之人,居然不约而同地拼死保她,可真让人惊奇啊!那个薛谷主,难道有什么魔力吗?”
  “妙风?”瞳微微一惊。
  那个毫无感情的微笑假面人,为什么也要保薛紫夜?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薛谷主呢,”妙水娇笑起来,“托了她的福,沐春风心法被破了,最棘手的妙风已然不足为惧。妙空是个不管事的主儿,明力死了,妙火死了,你废了——剩下的事,真是轻松许多。”
  瞳一惊抬头——沐春风心法被破了?
  多年的同僚,他自然知道沐春风之术的厉害。而妙风之所以能修习这一心法,也是因为他有着极其简单纯净的心态,除了教王安危之外心无旁骛,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懈可击的气势。
  然而,如今居然有人破除了这样无想无念的空明状态!
  她……是怎样击破了那个心如止水的妙风?
  昆仑绝顶上,最高处的天国乐园里繁花盛开,金碧辉煌。
  这个乐园是大光明宫里最奢华销魂的所在,令所有去过的人都流连忘返。即便是修罗场里的顶尖杀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后才能进来获取片刻的销魂。
  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想象: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到处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每一个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习惯?”琼玉楼阁中,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降临,询问出神的贵客。
室内炉火熊熊,温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薛紫夜正有些蒙欲睡,听得声音,霍然睁开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妙风无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种种情绪,而其中有一种是愤怒和鄙夷。看来,
对于医者而言,凶手是永远不受欢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属下将前来接谷主前去密室为教王诊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问,站了起来,“我要见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见瞳。”妙风淡然回答,回身准备出门,然而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踉跄,身子一倾,幸亏及时伸手抓住了门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了门槛上滴落的连串殷红色血迹。
  “妙风!”她脱口惊呼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扳住了他的肩头,“让我看看!”
  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笑了笑:“没事,薛谷主不必费神。”
  “胡说!”一搭脉搏,她不由惊怒交集,“你旧伤没好,怎么又新受了伤?快过来让我看看!”
  妙风站着没有动,却也没有挣开她的手。
  两人就这样僵持,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仿佛都有各自的坚持。
  雪在一片一片地飘落,落满他的肩头。肩上那只手却温暖而执著,从来都不肯放弃任何一条性命。他站在门口,仰望着昆仑绝顶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里的寒意和肩头的暖意如冰火交煎 :如果……如果她知道铸下当年血案的凶手是谁,会不会松开这只手呢?
  “喀喀,喀喀!”然而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后却传来薛紫夜剧烈的咳嗽声。
  昆仑山顶的寒气侵入,站在门口只是片刻,她身体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里去!”他脱口惊呼,回身抓住了肩膀上那只发抖的手。
  “好啊。”她却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拖,仿佛诡计得逞,“不过,你也得进来。”
  室内药香馥郁,温暖和煦,薛紫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谁下的手?”看着外袍下的伤,轻声喃喃,“是谁下的手!这么狠!”
  妙风的背上布满了淤伤,颜色暗红,纵横交错,每一条都有一寸宽、一尺许长。虽然没有肿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极厉害的:虽然表皮不破损,可内腑却已然受伤。
  她轻轻移动手指,妙风没有出声,肩背肌肉却止不住地颤动。
  “这是金杖的伤!”她蓦然认了出来,“是教王那个混账打了你?”
  妙风微微一震,没有说话。
  “他凭什么打你!”薛紫夜气愤不已,一边找药,一边痛骂,“你那么听话,把他当成神来膜拜,他凭什么打你!简直是条疯狗——”
  话音未落,一只手指忽然点在了她的咽喉上。
  “即便是贵客,也不能对教王无礼。”妙风闪转过身,静静开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头。
  “你……”她愕然望着他,不可思议地喃喃,“居然还替他说话。”
  顿了顿,女医者眼里忽然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么总是这样?”
  他的手指停在那里,感觉到她肌肤的温度和声带微微的震动,心里忽然有一种隐秘的留恋,竟不舍得就此放手。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开了手指:“教王惩罚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甘心受刑。”
  他也不等药涂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说过了,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站起,扯过外袍覆上,径自走出门外。
  “雅弥!”她踉跄着追到了门边,唤着他的名字,“雅弥!”
  然而大光明宫的妙风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灵一样扑落到肩头,顽皮而轻巧,冰冷地吻着他的额头。妙风低头走着,压制着体内不停翻涌的血气,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是的,也该结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见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该早早地送她下山离去,免得多生枝节。
  他既不想让她知道过去的一切,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曾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离开,重新回到药师谷过平静的生活——她还能救回无数条生命,就如他还会葬送无数条一样。
  她这样的人,原本也和自己不是属于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如此的悲哀而无奈,蕴涵着他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温暖。她对他伸出了手,试图将他从血池里拉上来。但他却永远无法接触到那只纯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将他彻底淹没。
  暮色笼罩了雪域绝顶,无数的玉树琼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渐隐没。
  薛紫夜独自一人坐在温暖馥郁的室内,垂头望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出神。
  明日,便要去给那个教王看诊了……将要用这一双手,把那个恶魔的性命挽救回来。然后,他便可以再度称霸西域,将一个又一个少年培养为冷血杀手,将一个又一个敌手的头颅摘下。
  自己……原来也是一个极自私懦弱的人吧?
  为了保住唯一的亲人,竟肯救一个恶魔的性命!
  她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望着自己的手心,据说那里蕴涵了人一生的命运——她的掌纹非常奇怪,五指都是涡纹,掌心的纹路深而乱,三条线合拢在一起,狠狠地划过整个手掌。
  她沉迷于那些象征命运的涡流中,看得出神,没有觉察门口一个人已悄然出现。
  “薛谷主,”蓝衫女子等待了片刻,终于盈盈开口,“想看手相吗?”
  “妙水使?”薛紫夜一惊,看到门口抱剑而立的女子。
  这个妙水,虽然只在桥上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靡靡气息,散发着甜香,妖媚入骨——她一眼看去便心里明白,这个女人,多半是修习过媚术。
  “我看薛谷主这手相,可是大为难解。”妙水径自走入,笑吟吟坐下,捉住了她的手仔细看,“你看,这是‘断掌’——有这样手相的人虽然聪明绝伦,但脾气过于倔犟,一生跌宕起伏,往往身不由己。”
  薛紫夜望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女子想说什么,目光落到妙水怀里的剑上,猛地一震:这,分明是瞳以前的佩剑沥血!
  “薛谷主,你的宿命线不错,虽然中途断裂,但旁有细支接上,可见曾死里逃生。”这个来自波斯的女人仿佛忽然成了一个女巫,微笑着,“智慧线也非常好,敏锐而坚强,凡事有主见。但是,即便是聪明绝伦,却难以成为贤妻良母呢。”
  妙水细细端详她的手,唇角噙着笑意,轻声曼语:“可惜,姻缘线却不好。如此纠缠难解,必然要屡次面临艰难选择——薛谷主,你是有福之人,一生将遇到诸多不错的男子。只不过……”
  她抬起头来,对着薛紫夜笑了一笑,轻声道:“只不过横纹太多,险象环生,所求多半终究成空。”
  薛紫夜蹙起了眉头,蓦然抽回了手。
  “妙水使,何必交浅言深。”她站起了身,隐隐不悦,“时间不早,我要休息了。”
  听得这样的逐客令,妙水却没有动,低了头,忽地一笑:“薛谷主早早休息,是为了养足精神明日好为教王看诊吗?”
  “不错。”薛紫夜冷冷道——这一下,这个女人该告退了吧?
  “薛谷主医术绝伦,自然手到病除——只不过……”然而妙水却抬起头望着她,莫测地一笑,一字一句吐出轻而冷的话:
  “救了教王,只怕对不起当年惨死的摩迦全族吧?”
  “什么!”薛紫夜霍然站起,带翻了桌上茶盏,失声惊呼,“你说什么?!”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十二年前那一场血案!
  “嘘。”妙水却竖起手指,迅速向周围看了一眼,“我可是偷偷过来的。”
  “你说什么?”薛紫夜脸色瞬间苍白,拼命压低了声音,语音却不停颤抖,“你刚才说什么?当年摩迦……摩迦一族的血案,是教王做的?!”
  妙水施施然点头:“大光明宫做这种事,向来不算少。”
  “为什么?”薛紫夜眼里燃起了火焰,低低发问,“为什么?”
  “为了瞳。”妙水笑起来了,眼神冷利,“他是一个天才,可以继承教中失传已久的瞳术——教王得到他后,为了防止妖瞳血脉外传,干脆灭掉了整个村子。”
  “……”薛紫夜只觉怒火燃烧了整个胸腔,一时间无法说出话来,急促地呼吸。
  “当时参与屠杀的,还有妙风使。”妙水冷笑,看着薛紫夜脸色苍白下去,“一夜之间,杀尽了全村上下一百三十七人——这是教王亲口对我说的。呵呵。”
  她怔在原地,只觉得一颗心直坠下去,落入不见底的冰窖——
  妙风?那一场屠杀……妙风也有份吗?
  她忽然想起了白日里他说过的话——
  “你会后悔的。”他说,“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畜生。”薛紫夜双手渐渐颤抖,咬着牙一字一字出口,“畜生!”
  “那么,”妙水斜睨着她,唇角勾起,“薛谷主,你还要去救一个畜生么?”
  “……”薛紫夜急促地呼吸,脸色苍白,却始终不吐一字。
  妙水面上虽还在微笑,心下却打了一个突愣:这个女人,还在犹豫什么?
  “不救他,明介怎么办?”薛紫夜仰起头看着她,手紧紧绞在一起,“他会杀了明介!”
  “哈……原来是因为这个!”妙水霍然明白过来原因所在,忍不住失声大笑,“愚蠢!教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真的会因为你救了他,就放了瞳?”
  “想去看看他吗?那么,跟我来。”妙水笑着起身,抓起了桌上的沥血剑,“你看到他就会明白了。”
  薛紫夜看着她走出去,心下一阵迟疑。
  这个大光明宫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深不可测,从瞳到妙风无不如此——这个五明子之一的妙水使如此拉拢自己,到底包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十一 七星海棠
黑暗的房间里,连外面的惨叫都已然消失,只有死一般的寂寞。
  他被金索钉在巨大的铁笼里,和旁边的獒犬锁在一起,一动不能动。黑暗如同裹尸布一样将他包围,他闭上了已然无法看清楚东西的双眼,静静等待死亡一步步逼近。那样的感觉……似乎十几年前也曾经有过?
  “你,想出去吗?”记忆里,那个声音不停地问他,带着某种诱惑和魔力。
  “那一群猪狗一样的俗人,不知道你是魔的使者,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瞳,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发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
  “好,我带你出去。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为我的瞳,凌驾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答应吗——还是,愿意被歧视、被幽禁、被挖出双眼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墙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长说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间,黑暗裂开了,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他悚然惊起,脸色苍白,因为痛苦而全身颤抖。“只要你放我出去”——那句昏迷中的话,还在脑海里回响,震得他脑海一片空白。
十二年前,十四岁的自己就这样和魔鬼缔结了约定,出卖了自己的人生!他终于无法承受,在黑暗里低下了头,双手微微发抖。
  已经是第四日了……那种通过双目逐步侵蚀大脑的剧毒,已悄然抹去了他大部分的记忆:比如修罗场里挣扎求生的岁月,比如成为大光明界第一杀手、纵横西域夺取诸侯首级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这一切辉煌血腥的过去,已然逐步淡去,再也无法记忆。
  然而,偏偏有一些极久远的记忆反而存留下来了,甚或日复一日更清晰地浮现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彻底忘记呢?
  这样的记忆,存留一日便是一日折磨。如果彻底成为一个白痴,反而更好吧?
  “若不能杀妙风,则务必取来那个女医者的首级。”
  他反手握紧腕上的金索,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忽地将头重重撞在了铁笼上——他真是天下最无情最无耻的人!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那位最爱自己的人于死地!
  黑沉沉的牢狱里忽然透入了风。沉重的铁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将外面的一丝雪光投射进来,旁边笼子里的獒犬忽然厉声狂叫起来。
  ——有人走进来。是妙水那个女人吗?他懒得抬头。
  “明介。”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了,轻而颤。
  他触电般地一颤,抬起已然不能视物的眼睛:是幻觉吗?那样熟悉的声音……是……
  “明介。”直到一只温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了脸颊,他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黑暗里竟然真的有人走过来了,近在咫尺。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脚,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刻被锁在铁笼里的他,只是不断地低唤着一个遥远的名字,仿佛为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招魂。
  是……是小夜姐姐?他狂喜地转过头来。是她?是她来了吗?!
  然而下一个瞬间,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触摸到了自己失明的双眼,他仿佛被烫着一样地转过头去,避开了那只手,黯淡无光的眼里闪过激烈的神情。“滚!”想也不想,一个字脱口而出,嘶哑而狠厉。
  黑暗中潜行而来的女子蓦然一震,手指停顿:“明介?”
  “妙水!你到底想干什么?”瞳咬紧了牙,恶狠狠地对藏在黑暗里某处的人发问,声音里带着狂暴的杀气和愤怒,“为什么让她来这里?为什么让她来这里!我说过了不要带她过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咯咯……别发火嘛。偶尔,我也会发善心。”牢门外传来轻声娇笑,妙水一声呼啸,召出那一只不停咆哮龇牙的獒犬,留下一句,“瞳,沥血剑,我已经从藏兵阁里拿到了。你们好好话别吧,时间可不多了啊。”
  他一惊,她却是关上门径自走远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便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瞳在黑暗中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然而呼吸却无法控制地开始紊乱。他知道身边有着另一个人,熟悉的气息无处不在,心底的那些记忆仿佛洪水一样涌出来,在心底呼啸,然而他却恨不得自己就在这一瞬间消失。
  不想见她……不想再见她!或者,只是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满身是血,手足被金索扣住,颈上还连着獒犬用的颈环,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和一个废人没有两样!
  十二年后,当所有命运的潮汐都退去,荒凉沙滩上,怎么能以这样的情状和她重逢!“滚!”他咬着牙,只是吐出一个字。
  然而一双柔软的手反而落在了他的眼睑上,剧烈地颤抖着,薛紫夜的声音开始发抖:“明介……你、你的眼睛,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是那个教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清楚地听出她声音里包含的痛惜和怜悯,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的刺痛再也无法承受,几乎是发疯一样推开她,脱口而言:“不用你管!你给我——”
在他说出第三个“滚”字之前,簌簌一声响,一滴泪水落在了他脸上,炽热而湿润。那一瞬间,所有骄傲和自卑的面具都被烫穿。
  “你——”瞳只觉得心里那些激烈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失声说了一个字,喉咙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他颓然低下头去,将锁着铁镣的手狠狠砸在地面上。
  “明介,你终于都想起来了吗?”薛紫夜低语,“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薛紫夜一直在黑暗中凝望着自己,叫着那个埋葬了十二年的名字。
  这、这算是什么!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善意,他霍然抬起手,反扣住了那只充满了悲悯的手,狠狠将她一把按到了铁笼壁上!
  薛紫夜猝不及防,脱口惊呼,抬起头看到黑暗里那双狂暴的眼睛。
  瞳用力抓住薛紫夜的双手,将她按在冰冷的铁笼上,却闭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仿佛胸中有无数声音在呼啸,全身都在颤抖。短短的一瞬,无数洪流冲击而来,那种剧痛仿佛能让人死去又活过来。
  “你……非要逼我至此吗?”最终,他还是说出话来了,“为什么还要来?”
  然而一语未毕,泪水终于从紧闭的眼角长滑而落。
  “为什么还要来!”他失去控制地大喊,死死按着她的手,“你的明介早就死了!”
  薛紫夜惊住:那样骄傲的人,终于在眼前崩溃。
  “为什么还要来?”瞳松开了紧握的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圈青紫。仿佛心里的壁垒终于全部倾塌,他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呜咽,颤抖到几乎无法支持,松开了手,颓然撑着铁笼转过了脸去:“为什么还要来……来看到我变成这副模样?”
  薛紫夜默默伸出了手,将他紧紧环抱。
  她在黑夜里拥抱着瞳,仿佛拥抱着多年前失去的那个少年,感觉他的肩背控制不住地颤抖。这个神经仿佛铁丝一样的绝顶杀手,情绪在刹那间完全崩溃。
  她黑暗中触摸着他消瘦的颊,轻声耳语:“明介……明介,没事了。教王答应我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就放你走。”
  是的,他一生的杀戮因她而起,那么,也应该因她而结束。
  “没有用了……”过了许久许久,瞳逐渐控制住了情绪,轻轻推开了她的双手,低声说出一句话,“没有用了——我中的,是七星海棠的毒。”
  “七星海棠!”薛紫夜苍白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无比惨怛。
  作为药师谷主,她比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毒意味着什么——《药师秘藏》上说:天下十大剧毒中,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九种,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
  那是先摧毁人的心脑,再摧毁人身体的毒——而且,至今完全没有解药!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你太天真了……教王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瞳极力控制着自己,低声道,“跟他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你不要再管我了,赶快找机会离开这里——妙水答应过我,会带你平安离开。”
  妙水?薛紫夜一怔,抬头看着瞳,嘴角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那个女人心机深沉,然而瞳竟和自己一样,居然也天真到相信这种人的承诺。
  “小……小夜姐姐,不要管我,”有些艰难地,他叫出了这个遗忘了十二年的名字,“你赶快设法下山……这里实在太危险了。我罪有应得,不值得你多费力。”
  “胡说!不管你们做过什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不会不管。”薛紫夜在黑暗里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下了一个决心:“明介,不要担心——我有法子。”
  她点起了火折子,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囊,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坐下,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默然地坐下,任凭她开始检查他的双眼和身体上的各处伤口——他没有注意她在做什么,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八处大穴已然被逐步封住,完全不能动弹。他只是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样。十二年不见了……今夜之后,或者就是至死不见。
  他是多么想看清楚如今她的模样,可偏偏他的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薛紫夜默然细看半晌,站起了身:“我出去一下,稍等。”
  瞳在黑暗中苦笑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毒,连她的师祖都无法解开啊。
  黑暗的牢狱外,是昆仑山阴处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薛紫夜一打开铁门,雪光照入,就看到了牵着獒犬在不远处放风的蓝衣女子。
  “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妙水有些诧异地回头,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们故人重逢,会多说一会儿呢。”
  薛紫夜站在牢狱门口望着妙水片刻,忽然摊开了手:“给我钥匙。”
  “什么钥匙?”妙水一惊,按住了咆哮的獒犬。
  “金索上的钥匙。”薛紫夜对着她伸出手去,面无表情,“给我。”
  妙水吃惊地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薛谷主,你不觉得你的要求过分了一些么——我凭什么给你?我这么做可是背叛教王啊!”
  “别绕圈子,”薛紫夜冷冷打断了她,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想杀教王。”
仿佛一支利箭洞穿了身体,妙水的笑声陡然中断,默然凝视着紫衣女子,眼神肃杀。
  “我无法解七星海棠的毒,却绝不想让明介像狗一样被锁着到死——你给我钥匙,我就会替你去杀了那老东西。”薛紫夜却是脸不改色,“就在明天。”
  妙水凝视着她,眼神渐渐又活了起来 :“够大胆啊。你有把握?”
  “我出手,总比你出手有把握得多。”薛紫夜冷冷道,伸着手,“我一定要给明介、给摩迦一族报仇!给我钥匙——我会配合你。”
  妙水迟疑片刻,手一扬,一串金色的钥匙落入薛紫夜掌心,“拿去。”
  反正那个瞳也已经中了七星海棠之毒,活不过一个月,暂时对她做一点让步又算什么?最多等杀了教王,再回过头来对付他们两个。
  “好。”薛紫夜捏住了钥匙,点了点头,“等我片刻,回头和你细细商量。”
  是小夜姐姐回来了!在听到牢狱的铁门再度打开的刹那,铁笼里的人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她只不过离开了短短的瞬间,然而对黑暗里的他而言却恍惚过去了百年。那样令人绝望的黑暗,几乎令人失去生存的勇气。
  他想站起来去迎接她,却被死死锁住,咽喉里的金索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明介,坐下来,”薛紫夜的声音平静,轻轻按着他的肩膀,“我替你看伤。”
  他默默地趴伏着,温顺而听话。全身伤口都在痛,剧毒一分分地侵蚀,他却以惊人的毅力咬牙一声不吭,仿佛生怕发出一丝声音,便会打碎这一刻的宁静。
  这样相处的每一刻都是极其珍贵的——
  他们曾经远隔天涯十几年,彼此擦肩亦不相识;而多年后,九死一生,再相逢,却又立刻面临着生离死别。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匍匍着,体会着这短暂一刻里的宁静和美丽,十几年来充斥于心头的杀气和血腥都如雾一样消失——此刻他不曾想到杀人,也没想到报复,只是想这样趴着,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在她身侧静静死去。
  薛紫夜却没有片刻停歇,将火折子别在铁笼上,双手沾了药膏,迅速抹着。
  应该是牢狱里太过寒冷,她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声音清浅而空洞。
  “忍一下。”在身上的伤口都上好药后,薛紫夜的手移到了他的头部,一寸寸地按过眉弓和太阳穴,忽然间手腕一翻,指间雪亮的光一闪,四枚银针瞬间就从两侧深深刺入了颅脑!
  睛明穴和承泣穴被封,银针刺入两寸深,瞳却在如此剧痛之下一声不吭。
  “睁开眼睛。”耳边听到轻柔的吩咐,他在黑暗中张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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