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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生活十讲》txt

_2 蒋勋(现代)
我们需要对“因”的觉悟,当看到那么多那么可怕的灭门血案、强暴案、凶杀案时,不是事不关己看过就算,也不是捧着八卦杂志从中得到亢奋的*;我常常觉得事件发生时,围观的群众本身都在帮助血案凶手,用残酷一点的话来说,好像要吸血才能活着的那种感觉——因为他的生活很单调很无聊,所以他把伤害事件当做一种刺激,没有任何反省与自觉。
生活十讲 第二部分 新伦理(3)
我觉得那是整个社会共同的残酷。
而背后巨大的因果是,什么样的人选出了什么样的民意代表,什么样的民意代表在制定什么样的法律,什么样的法律推动什么样的社会;个人与这个巨大的因果链或许难以抗衡,或许会有很深的无力感,但我们仍然愿意用一点点的演讲,一点点的书写,一点点的影响力,去对抗电视一打开看到的肢体冲突、粗俗咒骂,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造的因,我们自己也在这个果报当中。
台湾人因为多次面临政治的更替、社会的转型,基本上是被压迫的,所以在性格上有某些弱点,容易被煽动;因为容易被煽动,就会带来另外一个因果,并且造成文化层次的断裂,而不同层次的人也很难互相沟通。这是回到人民本身素质的问题,但这个部分不是今天靠着两句口号,要提高人民素质就提高,还是要用大量的媒体去发生影响力。我曾经有一个很奇怪的愿望,就是希望进入媒体,感化媒体,却发现进去的人全部阵亡。有一个学生打电话给我,说他要离开媒体,他说他爸爸很生气,因为儿子在那个媒体做事,让他觉得好骄傲。但他自己却痛苦不堪,因为他觉得每天要处理那些新闻,已经让他整个生命都扭曲了。
我从他的声音听到,他已经虚脱了。他每天辛苦采访,可是新闻播出来时,他自己看了都吓一跳,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跟他在学校学的新闻规则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个还有感觉、有人性的学生,所以他在那样的地方会有冲突,但我想他如果不退下来,再做几年,他也就麻木了,甚至可能会开始认同。多少和我同年龄的朋友,在媒体工作,都已经是主管级了,他们就是视而不见,因为他们觉得每一个电视台都在争收视率,他们没有做错。
我想我们这一代的人会更清楚,因为我们童年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计算机,可是我不觉得那个时候不快乐。很多人说那是经济贫穷的年代,我认为是绝大的误解。我不觉得那时候“穷”,那时候有一个这么富足的大自然,在山上、在河里可以看到那么多种的生物,那时候的人有丰富的生命,也有丰富的人性。
由大国操控的意识形态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我一直认为台湾基本上是第一世界、第二世界资本主义系统中的加工出口处,本身没有自主性的经济,而是由大国操控,早期是苏联或是欧洲,现在则是美国。这些强国把订单丢给台湾,台湾就以其廉价劳力来生产,赚取酬劳,因此变得富有,却也失去了自主性。近几年来,台湾的电子业比较兴盛了,却还是受制于国际市场,就是说美国一打喷嚏我们就感冒了。
一般而言,亚洲、非洲、拉丁美洲这几个地区都是典型的第三世界,以第一世界、第二世界马首是瞻。比如说电影《泰坦尼克号》关我们什么事?可是经由美国巨大的好莱坞经济体制,它可以营销全世界,成为一个梦想,一个伟大的、感人的东西,其实这是意识形态的倾销,最后我们就会接受,就像现在穿衣服的方式、吃东西的方式,甚至谈恋爱的方式,都已经跟第一世界一样,我们也用这个意识形态去面对很多生命现象。
事实上,第三世界是很不自主的,从物质的不自主到政治、经济的不自主,更重要的是意识形态的不自主。
生活十讲 第二部分 新伦理(4)
相反的,伊朗也是第三世界,却在这几年用激烈的力量去对抗第一世界。我们在台湾报导*教国家的信息,常常是翻译自美国新闻,对于*教国家的印象,就是*、野蛮、恐怖分子很多,我们并不知道像伊朗这样的*教国家有什么样的文化,在近百年来受到什么样的屈辱,只知道在*教文化中,一个男人可以娶四个太太,我们透过美国人的转述,觉得这个文化很落后,就是屈辱了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族群生态。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认真思考,伊朗之所以为伊朗的原因。
伊朗导演阿巴斯(AbbasKiarostami,1940—?)的电影,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欢。尤其在台湾这么快速、这么讲求物质的社会里,实在更应该安静地去看看阿巴斯的电影,像《樱桃的滋味》(ATasteofCherry)。阿巴斯是留过学的,他也有受到第一世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所以他的电影里有一幕是导演要一个女孩说“我爱你”,这个女孩是临时演员,前面台词都没有问题,每到那一句“我爱你”时,她就讲不出来。导演说,你怎么搞的,你现在应该讲这句话。女孩说好,可是开麦拉后,镜头对着她,她还是讲不出来,就这样重复了二十几次。那部电影很奇怪,我想没有耐心的观众大概看不下去,我第一次看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个导演怎么会一直重复,那个女孩也一直重复,为什么这么一句简单的台词,她都说不出来?让导演简直是气死了。
最后有人把导演叫到旁边说,这里的女孩子不可以跟男人讲这句话,因为她还没结婚。虽然导演认为他是在拍电影,它并不是现实人生,可是对一个*教信仰的女孩来说,她就是说不出口。
阿巴斯要说的是一种信仰,不是因为拍电影,就什么都可以放弃,要*服就*服,要船沉之前拉美丽的小提琴曲就得拉,那是意识形态的包装。在泰坦尼克号沉船的惨剧发生时,有人拉着小提琴吗?会感伤、浪漫到这样的程度吗?
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受到意识形态影响,却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当然,台湾也有一些自觉的人,在电影界里像是侯孝贤、蔡明亮,都是我很尊敬的,他们努力地让台湾有自己的身份,让全世界知道原来有一个叫做台湾的地方,有两千多万人是用这样子的方式活着,一点都不虚假。
生命中幸福的开始
我自己曾坐在佛罗伦萨的亚诺河畔,思考着一个文明、一个文化,写下了《叫做亚诺的河流》(收录于《写给Ly'sM》,一九九九年联合文学出版),我思考着这座城市很多的前因后果,这里的人经过长达一千年的中世纪,承受宗教对于人的压力,一种禁欲、对欲望的不可讨论,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宗教的禁忌中挣脱,去确立人的意义,开始画人。在前一千年中是不可以画人的,因为人没有被描绘的价值,但从那个时期开始,他们开始面对身边的人、开始去描绘,所以今天我们能看到蒙娜莉萨坐在那边微笑,它不是一个简单的肖像画而已,它标志着一个人可以被当****看待的意义与价值。
我坐在那条河边想,在我们的文化里,人一直是面目模糊的,也很少去思考人的意义与价值。我们似乎很少有一幅能让你记住的肖像。当然,我们会在某些地方看到少数几个肖像立在那里;或者打开报纸、打开电视,看到许许多多的肖像,一个凶杀案里就有两个肖像,一个杀人的、一个被杀的。肖像似乎无所不在,却好像没有一个可以被记忆、被欣赏,或者被仰望、被思念的,它能够稳定地存在着,而不被时代冲毁。我想这是为什么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时期会让人怀念,因为人的生存价值与意义,在那样的一个思索过程中,留下来的肖像是足以作为榜样,引领每一个人去努力的。我们的社会好像少了这一个部分,是消失了或者是被冲乱了?
生活十讲 第二部分 新伦理(5)
我并不是说,要恢复过去的英雄崇拜,或者是对于伟人的仰望,我不觉得应该要退回到那个时代。可是我会感觉到,崇拜本身是一种高贵的情操,我不希望针对某一个个人,但我希望心里能保有崇拜之感或者仰望之感。我自己一直在寻找一个使我可以仰望的生命的意义跟价值,我会跑到佛罗伦萨坐在河边,是因为我觉得有些生命是让我崇拜的,他们让我觉得他们是崇高的生命。可是对新时代的年轻人而言,他们在商业文化里成长,不知道什么叫做崇高,甚至他们所崇拜的偶像,也可以是不崇高的,可以拿出来调侃、开玩笑或者污辱的,这时候我会觉得有一点混乱,就是人内在有没有一种情操叫做崇高,或者叫做洁净,或者叫做高贵?如果没有的话,是不是人性就走到不高贵、不崇高,比较低俗的或者粗糙的状态中了?
我常在旅游中,到了某些文化的市镇,就会拿来跟自己的故乡做对比,心里有很多很多的反省与感触,当然一下子不可能有答案,只是心里面会怀着一个很大的盼望,应该不至于完全落空吧,总觉得会有一些踏实的东西,在这个社会里面慢慢被找到。
今天我们说,这是一个富裕的时代,商业的富裕提供了物质上的满足,我们很容易得到想要的东西,一双鞋子、一件衣服,甚至一个人,拿钱就可以买到了。可是中间有一个东西,在容易购买、容易贩卖的过程中,遗失掉了,这个遗失的部分恐怕就是台湾目前最大的难题。
小时候,我们会为了一本同班同学忘掉的笔记本,翻山越岭渡过淡水河送去他家,那时候淡水河桥很少,我要绕很远的路,从延平北路、迪化街,一直走到今天的大桥那一带,然后走过大桥到三重,到同学家,现在那个记忆很深……
我的意思是说,“难”绝对是生命中幸福的开始,“容易”绝不是该庆幸的事。
我的学生说他们要找人上床真的好容易,可是我觉得他们的爱好短浅,我好高兴我那个年代这件事是难的,所以会有渴望、有盼望、有期待,所以到最后有珍惜。
我家里有很多破鞋子,朋友来看说,这个起码已经十年没有穿了吧,我说对,他说那还不丢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丢不掉,我觉得真的是很难解释,因为它里面有记忆,它不只是一个对象。这些鞋跟我的脚已经发生了一种每天一起走路,走过长长一段过去的关系;同样的,跟你生活在一起的人,虽然他的身体在衰老,可是你会知道他衰老的每一个细节,所以你不会轻易离开。我常常听到学生跟我讲他们的苦闷之后,我一方面悲悯,另外一方面对自己有好大的庆幸,庆幸我没有活在他们的时代里。我知道他们的苦恼在哪里,可是我真的也无法为他们解答,我只能告诉他们,可不可能多一点盼望、多一点期待、多一点珍惜?
可是所有的对象、关系都真的太容易获取了,教他怎么珍惜?他知道永远还有机会要很多其它的东西。
我常常跟人家讲,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伊朗,但因为阿巴斯,我想去看看这个国家。我尊敬那个民族,因为那里有一个这么好的导演,让我看到生命有信仰,有一个他非常相信的东西。尤其是他有几部电影是在伊朗大地震之后拍的,路也断了,物资都没有了,在那个状况下伊朗人还是活下来了。我真是佩服这个导演,他把人的信仰忠实呈现出来了。
生活十讲 第二部分 新伦理(6)
信仰本身是一个过程,它并不在于终结点,也就是说,你不是真的要崇拜一个人或盼望一样东西,而是保持心里面的崇拜感;这个崇拜感的对象可以是对宇宙、可以对不可解的海洋潮汐、可以对人世间复杂的因果。这种信仰、崇拜感是经过思考的,不是像过去有一段时间被强迫要崇拜英雄伟人,这种强加的崇拜,是权力者的愚弄,所以我们会觉得很痛苦。
另一方面,商业用金钱堆砌的偶像,也会让人没有办法思考。你去买他的照片,买他的商品,看到他就兴奋得又哭又叫……我想,那是另一种形态的愚弄。在我们摆脱政治上的愚弄后,商业上的愚弄却是变本加厉地在发展,这也是我们要做的反省。
社会需要多一点思考
其实我对《古兰经》不了解,对*教也不了解,可是我看到阿巴斯的电影之后,我觉得我不应该在不了解的状况下随便批判。那里面有一种我不了解的力量,在地球上有这么多的人信仰这个力量,它不应该是随便被批判的,一定有它的道理。就像在阿巴斯的电影中,有一些蹲在清真寺门口的老人,对他们的孙子说:“你过来。”孙子就跑过去,然后爷爷就骂他两句,孙子就走了。然后老人就跟旁边的人说:“小孩子没事要骂他两句,他才知道敬畏。”
在台湾,若是提出这样子的教育观念,不被骂死才怪呢。
但这就是这个导演让我佩服的地方,他不作假,他让你看到:就是这样子,我们的文化就是这样。我记得小时候在庙口也是这样,常常无缘无故被一个不认识的老人叫过去,骂我一顿说:“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怎么会在这边逛?”
我想,那是一个倚赖在土地里的人才会有的信仰,现在绝对没有人会如此吧。我有一个学生说他晚上八点钟在SOGO百货前被不认识的人打,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最后他是自己跑到医院去包扎。如果我们觉得老人随便叫小孩子来骂两句,是很坏的教育,于是宣扬另外一种自由的教育,就有可能变成走在街上被杀了也没有人管。这两件事可能是一体两面的。
很多朋友对我说,好羡慕你演讲的时候可以轻轻松松就把唐诗宋词背出来,我说你不要羡慕我,那是小时候被爸爸惩罚,做错一件事,就罚背一首诗,是这样背出来的。可是,我当时所受的管教,对现在的人来说是不好的教育,现在的孩子一不能体罚,二不能强迫背诵,要用理解的方式。所以可能在他记忆力最好的年龄,没有去记一些东西,长大之后,就没有文学的库存。我的意思是说,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体两面,有正面有负面,有优点有缺点,我们常在改革的过程中,把过去所依循的负面缺点放大,不思考正面优点,等改革过来以后,又只看到新制度的正面,没有看到负面,因而变成另一个更大的问题,直到下一次的改革。
我们实在需要更多的思考。
像伊朗这么一个*教国家,在世界上也不占什么分量,或者说微不足道的,可能过去看到的消息都是负面的,可是从阿巴斯的电影,我们可以看到伊朗文化里深厚的东西。我想,这是第三世界应该要有的觉醒,不是在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的物化过程中随波逐流,一旦我们把这些重要的文化丢了,有一天要回头找也找不到了。台湾是最明显的,在短时间致富后,就被冲昏头;可是实际上,一点点政治上的风吹草动,一点点国际局势的风吹草动,台湾都会被吹得东倒西歪。我们在财富上很嚣张,但这是假像,也很危险,我甚至觉得,很多人看了电影《小鞋子》里小男孩为了一双鞋那么拼命时,会说:“这还不简单,我们就送三亿双鞋子去嘛。”
我非常害怕这样的事。
我中学时代,菲律宾是我非常仰望的国家,那时候我们有菲律宾的侨生,觉得他好棒喔,因为他穿的鞋子是我们没有的,好时髦。后来菲律宾因为政治的黑道、黑金的问题不能解决,让菲律宾人要离乡背井去赚钱,沦为亚洲的菲佣。
我其实很害怕,因为我觉得我们并没有那么厚实的基础,而我们的自大,将使我们落入不能顺利发展的状态。
人际关系的变幻
当我们从“要花很长的时间期待,很困难地得到一样东西”变成很快速、很容易就能取得,而且选择更多,于是有后来的不珍惜。当这个现象转换到伦理跟人际关系上,就会变成一种新的问题。
譬如现在的网络恋情、*,那种情爱关系的混乱。当然,我说“混乱”是用过去的伦理来看,可是我们都知道,伦理、爱是跟着环境在变,并不是绝对的,它其实也跟很多东西错杂在一起。
我住在巴黎的时候,我觉得法国整个社会的节奏与速度没有像我们那么躁动,因为它本身的旧传统和新科技没有完全对立。法国的科技当然比台湾进步,可是相对的,他们的文化也深厚,而我们经常在炫耀高科技,社会文化却是短浅的,缺乏一种厚实的渊源让我们稳定下来。尤其我们还有一个很深的矛盾,就是试图要与文化母体切割,可是当我们为了不受母体限制,而把母体深厚的文化渊源也切断时,自己就会变得很短浅。
台湾真的有重重的矛盾,我们希望自己不受母体干扰,不会被飞弹威胁,所以把自己一步一步孤立出来,最后母体的大文化、大传统,以及很深厚的伦理,也被切断了。今日社会上很多关系的混乱,都跟母体文化切断有关。过去我会觉得,没关系,切断就切断,管他的。可是当问题一个一个浮出来时,我开始觉得那种矛盾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要忘记《论语》曾经在这个岛屿上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如今它变成一个腐朽的符号,慢慢消失;还有那些戏曲、那些传统的诗词,在泛政治的思考之下,都变成不合时宜,也慢慢被淘汰。这种矛盾恐怕不是一下子可以解答的,台湾大概特别需要有更周到、更周密的心思,才能够在转型过程里不会掉入进退失据的困境。
我想,一个社会的变跟不变,只是一个互动的关系。在快速的变动当中,我们完全遗忘了不变性的稳定力量,就好像我们切掉了《论语》、唐诗、宋词里面基本的精神,接下来,什么东西可以替代它?
台湾的富有并不是因袭而长久的,外在的变量还是很大,所以我们对于财富其实是有焦虑感、不安定感的,在这样子的状况下,我观察到台湾的一些企业或者家族,流动性很大,好像随时准备着要走,或者是要结束,或者要变坏,与欧洲资本主义那种一代一代传承的企业,绝对不一样。我想这个是台湾目前一个巨大的悲剧,也使下一代处于一个慌乱的状况,这里面最有趣的是,我们切断了文化,却保留了过去中国家庭里面对孩子的保护和供应,所有东西都给孩子,所以今天的孩子,他们为所欲为,予取予求,因为传统的父母对子女的爱已经变质成一种堕落的引导,就是让他们取得物质变得非常容易,要什么就给什么,他们从小就没有艰难取得东西的经验,艰难是一种教育,没有艰难感就没有珍惜。
第四讲? 新信仰
老画家刘其伟说过,他因为受日本教育,到九十岁高龄时还会想去非洲、去婆罗洲冒险,他就觉得中国人的教育根本是一种安逸的教育,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对于冒险犯难的鼓励非常非常少,因为中国是农业保守的社会,离家就代表悲剧。如果我们真的要接受西方的资本主义,不要传统伦理,那么是不是父母也应该学西方伦理,让孩子十三四岁就独立,要读大学就想办法筹学费?而不是把两种伦理负面的东西合在一起,教出一个被宠坏的小孩。
我们知道农业社会需要人力,所以发展出“父母在不远游”的伦理,把家族人力集中,而不同家族就组织成小区的关系,互相帮助,互相依存。农忙的时候就是这样,稻成熟不收割就会腐烂,春雨过后一定要插秧,是有时间性的。所以农业社会发展出来的伦理需要一个人的内在的群体性很高,个人的独立性就不需要。而西方发展商业、牧业,都是个人的,所以他们的文化标榜individual。在社会从农业转换到商业以后,群体性的家族、小区伦理,受到西方个人主义的冲击,变得扭曲了,比如那种互相依存的关系,转化成前面提到的八卦性,因为农业社会里个人的所有行为就是会受到小区的监督;比如父传子的观念,以至于很多的企业家第一代把公司交给孩子,但孩子不一定能够承担这个任务,最后就富不过三代。
如何界分权利与义务
一个现代的*社会,是由公民(citizen)的观念建立起来的。公民就是说你入了国籍,信仰该国的宪法,比如台湾人到美国,入国籍并宣示效忠美国,他就是美国的公民。可是我们很多移民宣示的时候,自己也糊里胡涂,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家说他是美国人时,他还很生气。因为他没有公民的观念,西方的公民观念是说,你在成年有独立意志之后,就有高度的选择权,你可以决定居住在这里,决定接受这里的宪法,接受宪法赋予你的权利与义务。
可是在台湾我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对于公民概念却不清楚。我记得以前到选举的时候,我父亲就会要我投票给某一个政党,他说你一定要投这个人,不然就是不孝。我那个时候就好冲突,我行使投票权,表示我是一个公民,应该有独立自主的意志,为什么要背负不孝的罪名?如果我父亲知道什么叫做公民的意义,他不会跟我讲这句话。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们接受一个新的制度,却还是没有办法跳脱传统的回旋,就是纠缠着很多的这种不旧不新的问题,而且常常立场是摇摆不定。
台湾需要把这些问题厘清,到底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伦理?
这个问题在政界也有,例如说某一个领导人与某一个职务的人“情同父子”,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现代政治应该有的比喻,他们只有职务上的关系,但我们却一直在混淆一些家族、小区伦理的观念,模糊了问题。
在中国旧有的社会,道德是一种约束的力量,同时对家族也有一个相依赖的关系,如果我们是要鼓励西方的伦理,把个人独立出来,不要对家族负责,就需要社会的法律、公民的道德、公民的意识来做约束,这个部分是我们没有建立起来的,所以没有办法替代原有的东西,只好又沿用旧有的,就变成不新不旧。
譬如很多人会说西方的个人主义会让人变得自私,这就是错误的,他是自信跟自立,不是自私。自私是相对于中国旧的家庭伦理。小时候我们家八个人吃饭,那端出来的一盘菜,没有人规定一个人吃多少,可是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稍微多吃一点,妈妈眼睛就会看我,如果我还没有分寸,妈妈就会讲:爸爸还没有回来喔。就是吃菜的动作也要意识到群体,多吃了就叫做自私。可是今天,如果是另外一种社会,这个社会里面对于每一个人的界分已经是做好的,就像吃自助餐,你的食物就在你的盘子里,就没有自私的问题了。
我在法国读书的时候,女作家克里斯蒂娃(JuliaKristeva)在研究人类的行为学,她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中文吗?因为我不能够了解你们为什么坐在一张圆桌上,没有人规定说吃多少菜,而大家都知道吃多少菜。我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好荒谬,这不是很简单吗?她说,对她而言很难,因为在西方社会里,如果不把食物分好,就不知道应该要吃多少。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原有的东西是有一个道德公式,逾越了公式就叫做自私,可是今天转换成现代公民的时候,不应该存在自私的问题,因为法律跟道德原来就把每个人的权利、义务都界分好了。
如果法律跟道德没有界分,又没有旧社会的群体制衡,就会像动物一样,大家一起抢,抢赢的就是最强的人、最霸道的人,再由他来分配。
我想,台湾会慢慢建立出一种新的结构,不会完全是传统的,也不会完全是西方的,我们会有正直的法律,会有合理的公民道德,可是什么时候能建立?我不晓得。
但我知道,法的公正性是一定要先建立起来的,而我们的“立法”跟“司法”这两部分,目前都是被污染的,沾带了太多原有的家族的堕落性,是让人非常忧心的问题。
当然光靠法是不够的,还是需要有文化、道德、宗教等其它东西来辅助,我说法是当务之急,是因为法若不公正,其它辅助力量就会变成混水摸鱼,甚至可能会反过来伤害法。
时代快速进步,伦理不断改变,人要在这么不稳定的状况下自处,应该是要找回自己的信仰,在对人、对事的期待与渴望中,重新去体验追求本身代表的那种高贵性,才是永恒不变的。
生命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其自然的发展现象,人类有很多智慧就是从自然现象中学习到的,假设一百万年前、几十万年前的人类,蹲在地上观看一颗种子的发芽、开花到结果,或是发现季节的转移、仰观天上星辰,看到几点钟时星座会在哪一个方位,其实都是在学习大自然中的秩序,这种秩序的学习在人类文明历史中,非常漫长,也非常珍贵。比如我们走到台北近郊汐止,就会发现当初的人如何去发现基隆河的潮汐到这里是停止的,很多地名和观念都是从大自然的观察中建立起来的“信仰”。当他有这种信仰时,他就是生活在秩序中,会有一种安定感,他知道这棵植物枯萎了,但在下一个季节会再发芽,他发现了秩序,在植物枯萎时他就不会绝望、不会幻灭,他知道来年春天植物会再发芽。知道这个秩序、智慧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他们的生命态度是不一样的。
我们常常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也是从大自然中学习到的智慧,这种智慧也会变成我们的信仰。
信仰最有价值的力量就是实践,在佛教经典中说“行深般若波罗蜜多”,“行深”这两个字就是强调实践。单单成为一种知识没有意义,反而会成为沉重的包袱,甚至是一种“知障”,因为有知识就会卖弄,会被知识牵绊,反而一个教育程度不高的人,生活在土地当中,很自然地就会有信仰,会认为“我知道的,我就要去做”。
我一直很喜欢“行深”这两个字,尤其是把“深”字加进去,就是在实践过程中,不断地、不断地检讨自己是不是做到了。有时候做了,但可能做不够,就是行不深。信仰本身具有非常强的实践力量,哪怕是一种非常简单的信仰。譬如说我观察父亲,在他青少年时期就培养九点钟上床、五点钟起来的规律,这看起来好像是很简单的知识,可是当他到八十几岁还这么做时,就是一种信仰。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他都觉得这是他必须遵守的信仰,让我很佩服,这就是“行深”。
这里面没有知识上的大道理,难就难在实践,但对父亲而言,他觉得不难了,因为根本已经变成一种信仰,如果说他每天还要“努力”去做到这件事,就表示尚有一些勉强,可是他是很自然地做到了;时间到了,他就觉得应该去睡觉,早上天一亮,鸟一叫,他就觉得该起床。他的生活好像跟自然的季节、日出日落之间,有了一个对话的关系。这种信仰是令现在的我很着迷的,它是完全顺应自然的,健康的,不难做到,也不会走到歧途的。
把信仰导回心灵的本质
在一个“不对”的生活里,信仰很容易走向歧途。不对,可能是指违反自然法则,譬如太急着吃这只鸡,太急着要吃到某种蔬果。如何在生活中找回信仰,并把信仰导回心灵的本质,是现代社会当务之急。
我们会发现,这个社会有许多人渴望信仰,说明了这个社会上有很多人想要对生命状态中的无助、脆弱有更多的认识,这部分是我们绝对要尊重的。如果不能尊重这个部分,我会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处于这种脆弱的状态中;试想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你浮沉于无边际的海洋中,从你眼前漂过的任何一根小草,你都会想去抓它的——那么当我们打开报纸,看到那么多人无助地寻找着信仰时,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我们的媒体要去嘲笑这些人,或是批判这些人?
当然,我们希望这些无助的人,能真正找到让自己生长出力量的信仰。但是,因为他无助,所以急切,因为急切,所以乱抓,而使得原本他拥有的某些健康的信仰,扭曲到另一个方向去。
这件事是两面的。我们不该嘲笑那些无助的、渴望信仰的人,我觉得,没有信仰的人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即使是再威权的帝王、再跋扈的将军、再富有的商人,他们都有最无助的时刻,只是还没有到那个关头而已,到那个关头的时候,他们不见得会比今天我们嘲笑的这些人好到哪里去。在现实社会里,那些咄咄逼人的人,在信仰面前都会下跪的。其实刚好说明,信仰本身绝对是人类最伟大的一个动机。
台面上愈是强横的人,愈不容易让人看见他的脆弱之处,但是脆弱一定存在。年轻时我读过一本书,作者说,在神的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乞丐。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不管是帝王或是平民,是知识分子或非知识分子,我们面临的死亡是一样的,我们也都无法解答生死的问题,所以我们需要信仰。因为我们是在同一种处境中,所以对于拥有不同信仰的人,应该要有很大的宽容和悲悯。
我还是要提醒这一句,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遭遇灾难,所以要留很大的余地,在现实生活中越不留余地的人,在脆弱时越可能乱抓。我不赞成当社会发生信仰的误导现象时,就加以嘲笑、打击,难道我们的社会不需要信仰吗?这些事实只是说明了我们的社会欠缺信仰,我们的教育系统里缺乏了极大的信仰教育。
我常看到一些在学校里被视为问题学生的孩子,他们可能会去飚车、会去打电动玩具、会吸安非他命,可是当我跟着他们去旅行,经过树林里的一间小小的土地庙,他突然双手合十,弯腰一拜,在那一刹那我非常震撼。那个行动本身就是信仰,让我知道他还是信服什么事的,这个信服的种子,总有一天会萌芽,让他在为非作歹的时刻找回自我,这点我觉得非常非常重要。
如果能让孩子从小开始就有信仰,让他信服,让他知道头顶之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做引导,会让他学会谦卑,对于他日后的成长,会有正面的影响。
我年轻时曾经加入天主教,因为那时候我很迷惑,想借由宗教来寻找答案。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和神父一起研读《圣经》,也接受洗礼,成为正式的天主教徒。那时候,我每个星期日都会去参加弥撒的仪式,仪式进行前要做告解,在一个小房间里,隔着网格、黑色帘幕,对着神父——这时候他代表的是神,不是神父,告诉他这一个星期来你所犯过的错、你的欲望、你的贪婪、你的自私……这是我到目前为止都还很感谢的时刻,因为你知道有个说话的“对象”,而且他在听。
通常神父不会告诉你这些行为是对是错,只会告诉你去念几遍天主经,然后领圣体。对我而言,念经是惩罚,也是一种解脱。而“告解”其实不只是宗教仪式,有时候我写日记、写小说,有时候我跟朋友倾吐心事,都是一种告解的形式,就是在自我反省。
信仰里面最可贵的就是一个自我反省的过程,也就是认识自己有多贪心、有多赖皮、有多恐惧。你知道了以后,再回到现世里,在做人处事上都会有一些不同,平常的咄咄逼人可能会收敛一点点,平常的予取予求可能会稍微少一点点,其实只是平衡而已。
换一个角度来讲,信仰不完全是因为脆弱。譬如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他在物理学上的知识是人类世界顶尖的,对于宇宙的了解,没有人比得上,但他也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很多人在检讨爱因斯坦在科学知识和宗教信仰上的矛盾,我们总觉得他应该用科学知识来理解整个世界。事实上,爱因斯坦的信仰不是出自脆弱,而是谦卑,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不足,而知道自己的不足是一种坚强。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时,反而会让我尊重他。一个商人应该知道斤斤计较累积财富之后的不足,一个政治家应该知道权力之后的不足,因为这个不足,所以有信仰,并让信仰往健康有机的方向发展。
最高信仰就是自然
我说的健康、有机的信仰,是指非单一性的。信仰可以是哲学,可以是道德的实践力量,也可以是美的完成,它跟很多东西有关,如果把信仰孤立出来,它就很危险。
只有一种信仰很可怕,譬如只有政治信仰,只有财富信仰,只有权力信仰,甚至只有单一的美的信仰,都是不健康的,它应该要平衡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是一种“自然信仰”,就是对于各种现象都能有比较平衡的思维。如果有自然农耕法,我想也应该要有自然信仰法,把自然作为一种最高准则,就像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高信仰就是自然。
信仰没有速成之道,我觉得它应该是一种长时间与困惑的对话关系,好像是在一种螺旋形的山路上盘旋,每次盘旋的过程中好像升高了一点点,又好像在原地绕圈圈,我的信仰追寻旅程到现在还没有停止。从小时候到天主教堂拿卡片、背《圣经》,只是因为进口的卡片很漂亮,因为教堂的彩色玻璃很美,是不是真的信仰我不知道,那段时间的信仰其实是和美的感受结合在一起的,我会背《圣经》是为了得到卡片,但是那些句子还是让我开始变化了。
老子最崇拜的信仰是婴孩,他觉得婴孩是最圆满的状态,因为无所求,无所缺,一旦开始有困惑、有不足时,就会追求,就会要“返璞归真”,表示你开始作假了,你开始有很多尴尬、不舒服的情结,所以要努力回到璞跟真。这个过程,我称它为信仰的过程,是很漫长的探索,而当你又回到璞跟真时,就不需要信仰了。
在青少年时期,因为身体、心理的变化,有更多的困惑,我需要更明显的信仰,所以我进到天主教。到了高中、大学,我会希望信仰能够和思维、哲学结合,这时候佛经更能满足我,所以我长年住在庙里读佛经。这样的信仰旅途,让我在听到别人问我“你信什么教?”时,会愣在那边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陪伴我的不是单一的宗教,而是所有的宗教陪伴我度过一个困惑、自我觉悟的过程,我到现在还是在一个巨大的困惑当中,所以我会说对于困惑的信仰不应该有嘲讽,而应该要悲悯,因为我们都在困惑当中,只是知道或不知道。
以我自己而言,我仍然在困惑中,但比较不急了,不会今天走进教堂、庙宇,就要立刻得到解答,或是今天买了什么东西,做了多少捐献,明天就要马上解脱,我开始觉得信仰不需要这些形式,而是像一个好朋友,永远陪伴在旁边,和你做更多的对话,甚至勇于去自然地呈现自己脆弱的情感,因为已经够坚强了。
第五讲? 谈物化
第六讲 【爱与情】
其实,每一段爱情,我们都应该回过头来问自己:我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你选择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要震撼整个社会的道德跟法律,你应该要很清楚结局。如果不知道,糊里胡涂的,在遭到责备时才满怀怨悔,那我会觉得是这个人自己没有想清楚。
爱情有绝对的内在本质,也有客观的外在层面。内在的本质可以是一个最圣洁、最崇高的东西,但它的外在则受限于许多形式:法律、道德,包括所爱的对象都是外在的现象。所以当你个人选择无怨无悔时,可能碰到的最大难题,就是对方退缩、改变了。
西汉卓文君在第一任丈夫过世新寡期间,在一个非常哀伤的状态下,遇到了才华洋溢的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非常喜欢卓文君,所以作了一首诗〈凤求凰〉,「以琴心挑之」,就是弹琴唱给她听,卓文君就被感动了。
在这里就有一个难题:爱可不可以被替代?历史上并没有记载卓文君的前夫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也爱着卓文君,或卓文君是不是也爱他?可是在这个时候,在她守丧期间,她却爱上了司马相如,甚至跟他私奔。那她不是背叛前夫了吗?
这里面是有矛盾的,不只是说她震撼了旧的社会伦理价值,跟一个男人私奔,同时也包括卓文君是不是相信有所谓永恒、不朽的爱情?如果她相信的话,那她自己本身就很矛盾,因为在她遇上司马相如之后,就背叛了与前夫的爱情。
后来司马相如也变心了,卓文君写了很有名的一首诗〈白头吟〉,说夫妻情分如沟水东西流时,她除了悲伤还是悲伤,但既然司马相如有二心,她也只好做个了断。其中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道尽古今中外男女对爱情的最大渴望。
而这种被遗弃的心情,在班婕妤的〈秋扇赋〉中有更贴切的描写。她把自己比喻成秋天的扇子;夏天很热时,扇子不离手,但是到了秋天,不用扇子了,就把它丢在一旁,所以说「秋扇见捐」。我想我们社会里,不管女性男性都有过这样的忧伤。
在这个时候,我个人觉得应该要重新考虑自己爱情的圣洁性与崇高性,爱情的本体是在我,或是对象?如果是在我,那么在我的生命里面,爱情已经完成了,我所得到的欢悦、圆满的部分,都将随着我的一生永远不会褪色,至于结局是什么,我不太在意。
常常会有朋友或是学生来找我,诉说他们因为恋爱而哭泣、哀伤,觉得活不下去,我就会问他们:「你觉得你跟这个人在一起,曾经快乐过吗?」有时候他们生气到极点时,会说:「我从来没有快乐过。」我就会提醒他:「你是不是说谎了?你会不会没有注意到?因为你如果没有快乐过,现在就不会这么难过。」
我想,在很多时刻,我们需要被提醒,也要常常提醒自己,就是我所爱的这个人,他真的爱过我,对我善良,疼爱过我,难道要因为一些小失误,或者他离开我了,我就要开始憎恨他、报复他,让他从百分之百的好,变成百分之百的坏?
很多人会在爱情结束时产生憎恨,是因为他觉得爱情的誓言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谈恋爱时说的海枯石烂,就应该是要到海枯石烂才能变心,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回到古代的婚姻伦理,回到法律允许一个男人可以同时娶好几个妻子的时候,法律可以规定他要把爱平均分给不同的妻子吗?还是他也会有特别宠爱,特别不宠爱的?这就是说,爱的表达本来就是在一种习惯和形式当中。就像现在一夫一妻的制度被建立起来了,我们也习惯用这个制度去思考爱情,可是我们要知道,人永远不是制度。
千万不要觉得有一纸婚约就能保障爱情,只有爱情能保障爱情。
婚姻是法律,它可以保障一夫一妻制,如果有一方没有履行,另一方可以告他,可以要求他赔偿,法律可以判他有罪。可是你没办法以法律要挟另一方爱你。
婚姻与爱情不同,法律对爱情是无效的。可是我们常常把它们混淆了。
沙特和西蒙波娃这两个法国哲学家是一生的伴侣,可是他们不要结婚,他们不要法律的那张纸。他们对自己的爱情很有信心,所以不需要婚姻那张纸来保护。
爱情选择常两难
谈论爱情这个主题,我常要很小心,因为我自己对于爱情有不同的角度和形式,也比较不会从世俗的层面去考虑,但我想大部分的读者,还是比较接受世俗的观念,譬如说到了某个年龄就要结婚,结婚是要昭告诸亲友,得到法律的保障,婚后双方都不可以有外遇,这就是爱情最圆满最顺利的结局。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也不是要鼓励任何一个人去学习沙特和西蒙波娃,事实上他们是在做一种实验,实验人性有没有可能不要靠法律的保障,靠人真正内在的吸引力去维持关系。譬如说两个人愿意住在一起,不是因为法律,也不是道德的约束,而是因为爱。
但他们的爱是很复杂的。因为这两个人都是法国社会里有名的哲学家,所以社交圈很广,他们各自有很多同性的、异性的朋友,当然也会碰到被其它人吸引的时候。譬如说沙特去美国开会时,就曾经碰到同样也是很有才华的人互相吸引,这时候他可能就忘了在家的西蒙波娃。同样的,当沙特不在家的时候,西蒙波娃也会因为召开文学会议,遇到吸引她的男人。
沙特和西蒙波娃有个共同的约定,任何事情绝不隐瞒,所以如果真的发生了外遇,他们就会告诉对方。他们两个不断的在实验,如果听到对方外遇,会不会忌妒?会不会很伤心?会不会愤怒?怎么样通过这些忌妒、愤怒、伤心,然后更确定彼此的选择。
爱情的选择常常是两难的,爱谁多爱谁少,那个比重很轻微,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有全部爱或全部不爱这么绝对的事。如果不是两难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如果我全部爱这个人或全部不爱这个人,结局很简单,大家都知道应该怎么做,又何必要吵架?
我们常常会看到一些绯闻案,一个男子身边有三个女性,或是一个女性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我想,他们之间都不是全爱或全部不爱的问题,也不是因为爱了这个人,就不爱那个人。爱情是很复杂的,里面有很多微妙的东西,连当事人都不容易搞清楚,只有从一个非常宽容的角度,你才能够了解到在这样的事件当中,每一个人是如何在努力调整自己,使自己进步,增加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比重。
沙特和西蒙波娃都已经过世了,他们一直到老死都住在一起,所以被歌颂成为二十世纪伟大的爱情。可是我不知道,如果他们继续活下去,会不会发生某些意外?会不会遇到一个人,让他们决定放弃对方?
这种爱情的形式是让自己每一天都在面临挑战,当然很艰难,所以我不鼓励任何一个人去学他们,但同时我也要提醒,千万不要认为婚姻那一张纸就有用。
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婚姻可不可能继续保有爱的持续性?因为我看到一些朋友本来很爱读书、很上进、很在意自己形象,结了婚之后却开始发胖……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字去形容,我的意思是婚姻好像让两个人开始自我放弃了。
我真的觉得,当你开始每天睡觉十二个小时,不上进、不读书,然后发胖、不在意自己的衣着时,你就是不爱对方了。因为你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吸引对方,不怕对方觉得你是不好的。
我相信我可以跟一个人在一起二十年,他都是新鲜的、迷人的,而且我也会自然而然的觉得,在他面前我不可以太差,我不会让自己发胖,让自己讲话言不及义。我想如果因为跟一个人结婚而变得庸俗,或是对方变得庸俗,我真的会觉得厌烦。
我的意思是,千万不要让婚姻变成恋爱的句点,它应该是可以延续的。
很多人会说,好像古代的相亲比较好,因为结婚那天就是恋爱的开始,彼此是互相吸引的。而我们现在的恋爱形式,是恋爱谈到快腻了,就说结婚吧,然后就真的走进坟墓,把爱情葬送了,最后维系两人关系的常常是孩子。对于女性而言,至少孩子还有很大的吸引力,她可以把对孩子的爱取代了对丈夫的爱。可是那个男子就很寂寞了。有时候我会很同情这些男子,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孩子替代了,而且女性对孩子的爱是很强的,有一些女性甚至是完全在孩子的爱里得到满足,根本不在意丈夫会不会回来。
给对方海阔天空的自由
爱情的问题真的很复杂,如果要下一个结论,我想,真正的爱是智慧。
一张法律见证、双方盖了章的婚约是一种限制,两个人一起发誓说海枯石烂也是一种限制,但是这两种限制都不是真正的限制,因为在现实中,有人背叛了婚约,有人背叛了誓言。真正能限制爱情的方法,就是彻底拿掉限制,让对方海阔天空,而你,相信自己本身就具有强大的吸引力量,你的爱,你的才华,你的宽容,都是让对方离不开的原因,甚至你故意让他出去,他都不想跑,这真的需要智慧。
我今天不只是在讲男性与女性的关系,父母对子女也是如此。我听到很多爸爸妈妈说:「为什么我的孩子老是不回家?」我不敢告诉他,他的孩子常常打电话给我,要到我家来。我想在这里面是有问题的,他为什么不回家?因为他回家只会受到限制,他是不被了解、不能沟通的,他在家里感到痛苦,所以逃掉了。如果不能改善这个部分,让家对孩子产生吸引力,那他永远都不想回家。
我常常觉得,爱应该给对方海阔天空的自由,然后让他愿意回来、喜欢回来。你要把爱人当做鸽子,每天放他出去飞,等着他回来,绝对不是当做狗,在脖子上加项圈、加绳子,时时刻刻拉在手上,怕他跑掉。而爱情的本体是自己,自己永远不应该放弃自己,你要相信自己是美的、是智慧的、是上进的、是有道德的、是有包容力的。如此一来,别人会离开你吗?
不会的,赶都赶不走的。
爱的平衡
在一些关于爱情的抽象论述中,我们绝对不会反对「专情」这件事情,我们最常歌颂的也是专情,一种「专一」和「专心」,爱一个人至死不渝,当我们对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当然就是一生一世的事情,甚至是生生世世,像「七世夫妻」的故事,海枯石烂,还要结来生缘的。
可是,所谓的「专一」、「专心」要如何解释?每个人在他不同的成长过程中,都会有不同的领悟吧。就像你在春天时,到阳明山上走一走,繁花盛开,你凝视着其中一朵,这一刻是不是专一、专心?而当下一刻,你的视线转移到天上飘浮的白云,这一刻又是不是专一、专心?
其实我们是在很多的分心的片段中专心的,每一个片段的剎那是专心,从一个片段到另一个片段,还是专心,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界定「专心」、「分心」是很困难的。如果举的例子是花和白云,很多人都可以接受,但如果是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呢?
很多事物在自然当中,我们可以把它讲得很美,就像老庄思想所描述的自然。但如果是人就不一样了。我常跟朋友聊,花在开,开得那么美,香气四溢,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招蜂引蝶。我们说,花努力的绽放出美丽的姿态,吸引昆虫来采蜜,完成花粉的交配,让生命可以扩大和延长,我们会觉得美极了,但其实就是一种生殖的行为。如果是一个女性或是男性,很努力的把自己弄得很美,去招蜂引蝶,我们却会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不美,而且不道德。至少当我们用「招蜂引蝶」这句成语来形容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带着贬意的。
我喜欢把人的事情放到自然规则里去看,你会有一种更大的宽容。
我相信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当中,虽然已经称自己是万物之灵了,但身上植物、动物的部分仍然还在,如果能常常把人的问题,推到老庄的世界、自然的世界,今天我爱的两个人,如果是杜鹃花或云的话,也许是一种转换的智慧吧。
蒋勋《生活十讲》(节选)
第一讲 新价值
我相信凡人处在一个生理发育、转变的时期,就是他最敏感的时候。
因为生理的苦闷引发我开始去思考人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动物还是人?我的精神在哪里?
我想,在那一刹那之间,我是非常容易变坏的。幸好文学救了我,让我有足够的自信,不但没有变坏,并且在文学中得到很多关于人生课题的解答。
知识分数越高的人,自己越要特别小心,因为你将来要面对的生活难题,都不在这些分数里面。
我们应该给孩子最好的音乐、最好的文学、最好的电影,让他在里面自我地熏陶。而这些,是不能考试的。
风范听起来很抽象,我自己的观察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基本上就是他们从小读古书,不管是中国的或是日本的,受到东方文明非常优秀的训练,使他们对于人性有一种道德上的相信。
我们读古书,如《庄子》、《老子》、《论语》、《中庸》、《孟子》,基本上都是在谈人的定位,很少是技术上、知识上的东西。
知识属于人,了解了人,无论你学到什么新的知识,都能结合在一起,不会有断裂的感觉。
整个社会物化的速度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广,很少人能逃过物化的影响。教育也越来越无能为力,尤其又卡在一个考试升学制度,如果没有办法对抗这个制度,就没有办法去扭转孩子的观念。
凡事以考试为导向、升学为目标,若教育体制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如此,他们会愿意谈人性、谈艺术、谈文化吗?
可是,有一天他会发现他需要这些东西。
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每一个角色都有他自己的定位,有他不同的定位过程,每个人都能够满足于他所扮演的角色。这个观念在欧洲一些先进国家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他们长期以来重视生命的价值,所以他们的自信,不是建立在与别人的比较上。
有比较之心就是缺乏自信。有自信的人,对于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是一种充满而富足的感觉,他可能看到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会觉得羡慕、敬佩,进而欢喜赞叹,但他回过头来还是很安分地做自己。
就像宗教或哲学里所谓的“圆满自足”,无欲无贪,充分地活在快乐的满足中。
西方的工业革命比我们早,科技发展比我们快,所以他们已经过了那个比较、欲求的阶段,反而回来很安分地做自己。
第二讲 新官学
当我读到梁启超的《心灵论》时,发现里面有很多非常精彩的东西,是作为一个现代国民、世界公民的概念,他引述东西方经典,建立一个开阔的世界观,他认为,如果不经过改革,我们将会失去世界公民的资格。梁启超在五四时代就提出这样的见解,可是到现在我们仍然做不到,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现在比五四时期要开了倒车。
神话本身是一个起点,因为神话里面包含了幻想跟科学,这两个看起来极度矛盾的人类创造力——科学是一种创造力,幻想也是一种创造力,并都以神话为起点,就像一颗种子,很适合放在低年龄层的教科书里面,让孩子能保有这两种可能性,将来他可能会走到比较理性的科学,也可能是比较幻想的艺术。重点是,我们必须准备好这颗种子,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栽种。
在某一个意义上,我觉得老子和庄子的东西,启蒙性是比儒家的东西还要大的。
在国文教学中多一点让孩子有非答案性的思索过程,就是最好的思想教育。
革命者是寂寞的,必须孤单地在自己的时代里去对抗巨大的官学,而这个官学又是拥有多么大的力量,让它可以转变成各种形式,加强本身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是危险的,当一种文化已经长久稳定到一种程度,就很容易变成统治者愚弄人民的手段,我宁可它是不稳定的状态,因为不稳定才有调整的可能。
我们都是已经很能够调整自己的人,可是在官学系统中,还是不免有一些阴影。譬如我们会觉得生活在边缘的人应该是受苦煎熬的,当我们忽然发现这些人既不受苦也不煎熬时,正好就是让我们发现自己的官学不对了,要再调整了。
第三讲 新伦理
再怎么去制定法律,都要知道这是不得已。……法律没有办法制止任何东西。
当众人在指责一个人的“恶”的时候,我觉得最大的恶意是在众人之中,而且众人的恶意是杀人的动力,大家都急于要把一个人判死刑、要他死,这是很恐怖的。
真正好的、有文化的规范,是内省的,不是向外指责。
这里(佛罗伦萨)的人经过长达一千年的中世纪,承受宗教对于人的压力,一种禁欲、对欲望的不可讨论,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宗教的禁忌中挣脱,去确立人的意义,开始画人。……所以今天我们能看到蒙娜莉萨坐在那边微笑,它不是一个简单的肖像画而已,它标志着一个人可以被当成人看待的意义与价值。
我想这是为什么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时期会让人怀念,因为人的生存价值与意义,在那样的一个思索过程中,留下来的肖像是足以作为榜样,引领每一个人去努力的。
中国人的教育根本是一种安逸的教育,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对于冒险犯难的鼓励非常非常少,因为中国是农业保守的社会,离家就代表悲剧。
时代快速进步,伦理不断改变,人要在这么不稳定的状态下自处,应该是要找回自己的信仰,在对人、对事的期待与渴望中,重新去体验追求本身代表的那种高贵性,才是永恒不变的。
第四讲 新信仰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不管是帝王或是平民,是知识分子或非知识分子,我们面临的死亡是一样的,我们也都无法解答生死的问题,所以我们需要信仰。
信仰里面最可贵的就是一个自我反省的过程,也就是认识自己有多贪心、有多赖皮、有多恐惧。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他在物理学上的知识是人类世界顶尖的,对于宇宙的了解,没有人比得上,但他也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很多人在检讨爱因斯坦在科学知识和宗教信仰上的矛盾,我们总觉得他应该用科学知识来理解整个世界。事实上,爱因斯坦的信仰不是出自脆弱,而是谦卑,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不足,而知道自己的不足是一种坚强。
我们不需要去批判不同阶段的人,去说:“你怎么还在那个阶段?”因为我们也曾在那个阶段过,当你走过来以后,应该要知道每一步踏过来是多么艰难,你不会去嘲笑,反而会尊敬。
在台湾,法规不能说不严,……甚至比世界很多地方都要严格。可是我们在执法上却很难严格,因为我们有传统儒家伦理中所谓的人情包袱,还有伦理中的一种“弹性太大”,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这就会让执法者很为难。
这是非常动人的一句话,维摩诘讲的根本是一个人性的本质,也就是说众生所生的病,就是因为我们有痴有爱。痴是没有办法看透彻,爱就是有太多的牵挂,可能是父母,可能是兄弟姊妹,可能是情侣、夫妻,可能是师生,可能是物质,可能是修行——因为种种牵挂,心就不够清明,所以“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如果要进一步做更深的思辨,我会建议读《金刚经》,那思辨更细腻,一直在正反正反,永远给你一个东西再打破,然后让你知道拥有以后又失去的那种空的感觉。任何一个伟大的宗教,都要经历一个巨大的破灭,才知道什么叫做空,否则的话,那个空就是假的领悟。
所以我常常觉得在人世间所经历的受伤、挫折、坎坷,都是一个领悟的重要契机。
第五讲 谈物化
我并不担心我们要面对台湾这么一个高度物化的现象,我担心的是有没有一个力量出来制衡?
或者是说,为了刺激商业,财团、企业或者商人在进行物化的工作,那么教育界、学术界是不是应该要扮演一股清流,出现像老子、庄子这样的人?
当我们打开报纸,看到那些应该产生老子、庄子的知识殿堂也被物化时,才是最恐怖的事。
他们没有被物化,他们对社会有自己的良心,他们把知识分子应该把持到最后关口的价值留在身上。
中国人很早就意识到官与商这两种人在一起的严重性。……所以汉朝以后,主政者对商人的压抑就非常明显。
抑商主义的缺点就是让中国近代的石油贸易和资本主义很难发达,我们没有办法培养出大企业家,因而构成资本主义的弱势,落后于西方。
可是今天在台湾,抑商主义不复存在,反而是空前“重商”。
一个成熟的社会其实就是两股力量互相制衡。
我相信还是有很多有为有守的人,在他们的岗位上,努力平衡社会的物化趋势,即使他们不完全成功,也是让人敬佩的。他们就是所谓的先知、先觉,在一个社会里面,这批人所做的事情非常重要。
第七讲 文学力
人大概到最后才会懂得,重要的不是“要什么”而是“不要什么”。
人跟人之间没有了解,只有好奇。即使亲如丈夫、妻子、母女、母子,一个二十四小时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你会发现原来有一部分的他,是你完全不知道的。我想,人跟人的相处是不可解的,每个人都是在了解与陌生之间游离,不可能有绝对的看破。
通常我们无法疏离,我们很容易投射,很容易陶醉,很容易一厢情愿,所以会看到很多的“假像”,……许多我们自以为了解的事物都可能是假像。
当我们破除一些对于人生的假设,有了悟性的看破时,就可以不带成见地去看一切事物。
文学是一种疏离,保持旁观者的冷静,去观看一切与你有关或无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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