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和哲学不一样,哲学是寻找真相,可以一路残酷下去,可是文学常常会有不忍;它不忍时就会“假作真”,它残酷时就会“真亦假”,然后让人恍然大悟。
我常常觉得读《金刚经》是为了帮助我去看另一部人生的《金刚经》,也就是人生的本相。我会开始去想,为什么说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些话在大学的时候以为读懂了,其实是假的;今天当你真正看到一个人在你面前消失不见,那种梦幻性、泡影性才显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句话才发生意义。
他会透过文学原谅跟宽容,他会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结,跟他不能过的关,文学在这个时候就是帮助他转换看事情的角度。
文学的效果很难估量,它不是直接给人答案,而是给人多一点机会去思考。
第八讲 爱与情
爱情的本体是在我,或是对象?如果是在我,那么在我的生命里面,爱情已经完成了,我所得到的欢悦、圆满的部分,都将随着我的一生永远不会褪色,至于结局是什么,我不太在意。
爱的表达本来就是在一种习惯和形式当中。就像现在一夫一妻的制度被建立起来了,我们也习惯用这个制度去思考爱情,可是我们要知道,人永远不是制度。
千万不要觉得有一纸婚约就能保障爱情,只有爱情能保障爱情。
婚姻是法律,它可以保障一夫一妻制,如果有一方没有履行,另一方可以告他,可以要求他赔偿,法律可以判他有罪。可是你没办法以法律要挟另一方爱你。
婚姻与爱情不同,法律对爱情是无效的。
爱情是很复杂的,里面有很多微妙的东西,连当事人都不容易搞清楚,只有从一个非常宽容的角度,你才能够了解到在这样的事件当中,每一个人是如何在努力调整自己,使自己进步,增加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比重。
一张法律见证、双方盖了章的婚约是一种限制,两个人一起发誓说海枯石烂也是一种限制,但是这两种限制都不是真正的限制,因为在现实中,有人背叛了婚约,有人背叛了誓言。真正能限制爱情的方法,就是彻底拿掉限制,让对方海阔天空,而你,相信自己本身就具有强大的吸引力量,你的爱,你的才华,你的宽容,都是让对方离不开的原因,甚至你故意让他出去,他都不想跑,这真的需要智慧。
哀伤很难过,但一定会过,一定能过的。当你度过了之后,心境就会不同,再回过头看自己花很长时间度过的那个关卡时,就会觉得其实是钻在牛角尖里,只要能够跳出来,就没事了。
每个人生命里爱的支点要多一点。
对我而言,生命的支点有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我的朋友、我的爱人,还有路边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也可以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倚靠这些支点活着,或重或轻——我说或重或轻是指你不能把所有力量压在一个支点上,你自己会受不了,对方也会受不了。
我宁愿爱是可以平均分摊的,爱我的人,他同时也有亲情的爱、友情的爱、同事的爱,以及在生活当中还有其它能吸引他的爱的事物,我会很感谢这些人、这些事帮我分摊了他的爱,没有全部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同样的,我的爱也有很多的支点,不会只放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些分摊的爱,并不会减损爱情的纯度,反而是一种增加。
爱的本质是一种智慧,尤其是年龄越长时。你在二十岁以前可以倚靠上天给予的青春、健康、年轻,这些不是你自己的,是上天给予的。而当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以后,你要如何保持自己的魅力?这就要靠智慧。
庄子的意思是人皆有私心,但可以把私心扩大到整个天下,这句话听起来很吊诡,可是,它就是一种智慧,非常难做到,但不是绝对不可能。用这种态度去面对自己最爱的东西、所有被你称为宝贝的东西、你最害怕失去的东西,你才不会害怕。因为没有一种东西是不会失去的,即使是在空间上你没有失去,总有一天你也会在时间上失去。
所有的“宝贝”你都只能暂时保管,用一种暂时保管的心情,去面对爱情,其实会好过一点、宽容一点。而且,既然是个宝贝,就绝对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爱,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爱,它就不是宝贝。
第九讲 情与欲
在教育系统中,我们更不能够假设人是这么脆弱、这么没有判断力,所以不给予他关于情欲的相关知识。
人其实是有可能经由凝视真实的东西,反过来调整自己。
你不能假设别人无知,我们没有权利假设别人无知。
佛经有一种很重要的东西,是悲悯。……越多人对不同的生命状态产生真正的宽容,并以涟漪效果扩散,这个社会才有可能进步。
我很希望学生在课堂上,读到一本很美的爱情小说或是几首情诗,让他保有对爱情的希望,才不会完全堕落到欲望刺激中。很多人担心谈情的结果,就是欲的泛滥,我认为正好相反,情反而是欲升华出来的状态。
人类的性是极其复杂的,与动物的性截然不同。动物的性有周期,完全为了传宗接代而发生性行为,主宰性欲的不是自己,是自然,或者说是超自然的神。……可是人类的生殖跟性是可以分开的,……人的自我就是像主宰动植物生殖的神,他可以判断他要什么,不要什么,他可以控制性行为的发生和不发生,……
蒋勋生活十讲 追求内在自我
联合新闻网/联合文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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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生活十讲作者:蒋勋出版社:联合文学出版日期:2009/02/14内容介绍这是一个富裕的时代,商业的富裕提供了物质上的满足,我们很容易得到想要的东西,一双鞋子、一件衣服,甚至一个人,拿钱就可以买到了。可是中间有一个东西,在容易购买、容易贩卖的过程中,遗失掉了,这个遗失的部分恐怕就是台湾目前最大的难题。所谓「生活十讲」,其实就是「生活教育十讲」,内容从新价值的建立,到认识自我,再到心灵生活的滋养要件,比如信仰、爱情、伦理、创造力,以及一个圆满的社会为何不能缺少神话与文学。新书内容抢先看:爱与情其实,每一段爱情,我们都应该回过头来问自己:我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如果你选择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要震撼整个社会的道德跟法律,你应该要很清楚结局。如果不知道,糊里胡涂的,在遭到责备时才满怀怨悔,那我会觉得是这个人自己没有想清楚。爱情有绝对的内在本质,也有客观的外在层面。内在的本质可以是一个最圣洁、最崇高的东西,但它的外在则受限于许多形式:法律、道德,包括所爱的对象都是外在的现象。所以当你个人选择无怨无悔时,可能碰到的最大难题,就是对方退缩、改变了。西汉卓文君在第一任丈夫过世新寡期间,在一个非常哀伤的状态下,遇到了才华洋溢的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非常喜欢卓文君,所以作了一首诗〈凤求凰〉,「以琴心挑之」,就是弹琴唱给她听,卓文君就被感动了。在这里就有一个难题:爱可不可以被替代?历史上并没有记载卓文君的前夫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也爱着卓文君,或卓文君是不是也爱他?可是在这个时候,在她守丧期间,她却爱上了司马相如,甚至跟他私奔。那她不是背叛前夫了吗?这里面是有矛盾的,不只是说她震撼了旧的社会伦理价值,跟一个男人私奔,同时也包括卓文君是不是相信有所谓永恒、不朽的爱情?如果她相信的话,那她自己本身就很矛盾,因为在她遇上司马相如之后,就背叛了与前夫的爱情。后来司马相如也变心了,卓文君写了很有名的一首诗〈白头吟〉,说夫妻情分如沟水东西流时,她除了悲伤还是悲伤,但既然司马相如有二心,她也只好做个了断。其中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道尽古今中外男女对爱情的最大渴望。而这种被遗弃的心情,在班婕妤的〈秋扇赋〉中有更贴切的描写。她把自己比喻成秋天的扇子;夏天很热时,扇子不离手,但是到了秋天,不用扇子了,就把它丢在一旁,所以说「秋扇见捐」。我想我们社会里,不管女性男性都有过这样的忧伤。在这个时候,我个人觉得应该要重新考虑自己爱情的圣洁性与崇高性,爱情的本体是在我,或是对象?如果是在我,那么在我的生命里面,爱情已经完成了,我所得到的欢悦、圆满的部分,都将随着我的一生永远不会褪色,至于结局是什么,我不太在意。常常会有朋友或是学生来找我,诉说他们因为恋爱而哭泣、哀伤,觉得活不下去,我就会问他们:「你觉得你跟这个人在一起,曾经快乐过吗?」有时候他们生气到极点时,会说:「我从来没有快乐过。」我就会提醒他:「你是不是说谎了?你会不会没有注意到?因为你如果没有快乐过,现在就不会这么难过。」我想,在很多时刻,我们需要被提醒,也要常常提醒自己,就是我所爱的这个人,他真的爱过我,对我善良,疼爱过我,难道要因为一些小失误,或者他离开我了,我就要开始憎恨他、报复他,让他从百分之百的好,变成百分之百的坏?很多人会在爱情结束时产生憎恨,是因为他觉得爱情的誓言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谈恋爱时说的海枯石烂,就应该是要到海枯石烂才能变心,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回到古代的婚姻伦理,回到法律允许一个男人可以同时娶好几个妻子的时候,法律可以规定他要把爱平均分给不同的妻子吗?还是他也会有特别宠爱,特别不宠爱的?这就是说,爱的表达本来就是在一种习惯和形式当中。就像现在一夫一妻的制度被建立起来了,我们也习惯用这个制度去思考爱情,可是我们要知道,人永远不是制度。千万不要觉得有一纸婚约就能保障爱情,只有爱情能保障爱情。婚姻是法律,它可以保障一夫一妻制,如果有一方没有履行,另一方可以告他,可以要求他赔偿,法律可以判他有罪。可是你没办法以法律要挟另一方爱你。婚姻与爱情不同,法律对爱情是无效的。可是我们常常把它们混淆了。沙特和西蒙波娃这两个法国哲学家是一生的伴侣,可是他们不要结婚,他们不要法律的那张纸。他们对自己的爱情很有信心,所以不需要婚姻那张纸来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