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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28 肖洛霍夫(苏联)
河流解冻时壅塞的冰块垒起来的云堆从中间陷裂,云隙间透出一道橙黄
色的落日霞光。红彤彤的光芒令人目眩,直泻大地,扇面似地迸散开,
又折射回天空。云隙的下面,神奇地绣出一条美丽的,杂乱无章的色谱。
道沟边,横着一匹被打死的枣红马。一条后腿刺眼地向上翘着,已
经快磨坏的马掌闪着亮光。利斯特尼茨基在双轮马车上颠簸着,仔细地
打量着这匹死马。同车上的战地护士朝鼓胀的马肚子上啐了一口,解析
说:
“麦子吃得太多啦??撑死啦,”他看了中尉一眼,又更正说;他
还想再啐一口,但是出于礼貌上的考虑,又把唾沫咽了回去,用军便服
袖子擦了擦嘴唇。
“马死啦——用不着掩埋。??德国人??他们可跟咱们不同。”
“你是怎么知道的?”利斯特尼茨基无缘无故地愤怒地问道,同时
又无缘无故地对护士那冷漠的、带着自命不凡和鄙视一切的神情的脸感
到非常的憎恶。这是一张阴郁而又无聊的脸,就象九月收割后残留着些
庄稼茬的田野;跟那些由中尉接收来并从彼得格勒赶往前线去的成千成
万农民出身的士兵的脸相毫无差别。这些人的脸都好象是失去了色泽,
在他们灰色的、蓝色的、浅绿色的和其他颜色的眼睛里,凝结着一种麻
木的神情,宛如多少年前铸的旧铜币。
“战前我在德国住过三年,”护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他的音调里
也带着中尉在他的目光中所看到的那种自命不凡和鄙视一切的神情。
“我在柯尼希斯贝格的卷烟厂里做过工,”护士用皮缰绳打成的环
结赶着那匹强壮的小马,忧郁地说道。
“不要说啦!”利斯特尼茨基严厉地说,又扭过脸去看那匹死马的
脑袋:一缕鬃毛垂在眼睛上,牙床露在外面,被风吹日晒,已经变成黑
色了。
① 韦列萨耶夫 (1867—1945),经历了沙俄和苏联两个时代的作家。 《医生的日记》是他的名著,内容描
写一个青年医生精神上的痛苦,表现了他对工作的怀疑,感到自己的工作困难而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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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向上翘着的腿,膝盖弯着,马蹄子被马掌钉钉裂了一点儿,蹄
壳却依然闪着灰色的光泽,中尉从马腿上,从轮廓分明的趾关节上,断
定这是一匹年轻的良种骏马。
双轮车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颠簸着,继续赶路。西天边的暮色益深,
风吹散了乌云。死马那条黑乎乎的挺立在一座没有顶的小教堂后面的
腿,依稀可辨。利斯特尼茨基仍旧在看它,突然一圈圆圆的亮光照到马
尸上,那条紧裹着枣红色毛皮的腿一时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宛如一根美
丽的枯树枝。
在别廖兹尼亚吉镇口,伤兵医院的人马遇上了几辆运伤兵的大车。
一个脸刮得光光的、上了年纪的白俄罗斯人——第一辆大车的主人
——走在马身旁,缰绳缠在手上。一个头上缠着绷带、没戴帽子的哥萨
克,撑着胳膊肘躺在车上。他疲倦地闭着眼睛,嚼着面包,又把嚼烂的、
黑色的湿面包吐出来。他的旁边平卧着一个步兵。他屁股上的裤子已经
破得不象样子,上面的血渍已经干了,皱折起来。他头也不抬,在难听
地谩骂。利斯特尼茨基吃惊地听着他那咒骂的声调;虔诚的教徒是用这
种声调祈祷的。第二辆大车上躺了六个步兵,紧挤在一起。有一个眯缝
着热情的、发炎的眼睛,在兴高采烈地讲着:
“??听说他们的皇帝派来一名大使,提出要议和。主要的是,告
诉我这话的人,是个老实人!我希望他不至于骗我。”
“怕不见得吧,”另一个人摇着圆滚滚的、尽是瘰疠疮疤的脑袋,
怀疑地说道。
“菲利普,还是看看再说吧,也许是真的来啦,”跟他们背靠背坐
着的第三个人带着轻柔的伏尔加河流域的口音说道。
第五辆大车坐的是戴着红箍制帽的哥萨克。有三个哥萨克舒服地坐
在宽敞的车上,默默地看着利斯特尼茨基,在他们那风尘仆仆、表情严
峻的脸上,完全没有在部队时对上司的那种敬重的神情。
“好啊,乡亲们!”利斯特尼茨基向他们问候说。
“祝你健康,”坐在边上,紧靠着车主的一个蓄着银色小胡子的漂
亮哥萨克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你们是哪个团的?”利斯特尼茨基问着,极力想看清哥萨克蓝肩
章上的号码。
“第十二团。”
“你们团现在驻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
“那么,你们在什么地方受伤的?”
“就在这个村子附近??不远。”
哥萨克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用好手托着那只用粗麻布片包
着的受伤的胳膊,从车上跳下来。
“老爷,稍微等一会儿。”他小心地捧着那只被枪打伤的、正在发
炎的胳膊,对利斯特尼茨基微笑着,摇摇晃晃地捯动着两只光脚,走了
过去。
“您是不是维申斯克镇的?是不是姓利斯特尼茨基?”
“是啊,是啊。”
“我们真猜对啦。老爷,能不能给点烟抽呢?招待招待我们,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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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的面上,我们没有烟抽,简直要难受死啦。”
他扶着双轮车的油漆的车帮走着。利斯特尼茨基掏出烟盒来。
“顶好您能给我们十来根。我们一共是三个人呢,”哥萨克笑着恳
求说。
利斯特尼茨基把剩下的纸烟全都倒在他的古铜色的大手巴掌里,问
道:
“团里受伤的人多吗?”
“二十来个。”
“损失很大吗?”
“死了很多。老爷,跟您借个火。谢谢啦。”哥萨克点上烟,落在
后面了,他在后头喊道: “离您府上不远,鞑靼村的哥萨克,今天又死
了三个。哥萨克们被打得大败。”
他挥了挥那只好手,便追赶自己的大车去了。身上没有系腰带的军
便服上衣在随风飘动。
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去任职的那个团的团长,住在别廖兹尼亚吉镇上
的一个神甫家里。中尉在广场上,与热心地让他搭救护车的医生告别后,
便去找自己的团,他一面走着,一面撢着衣服上的尘上,向遇到的人打
听团部驻扎的地方。一个蓄着棕红大胡子,领着士兵去站岗的司务长,
迎面走来,他向中尉敬礼,在行进中回答他的问话,并且指点了团部驻
在那座房子。团指挥部里和所有远离前线的指挥部一样,很安静。几个
文书伏案在抄写什么,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尉正在军用电话旁边,跟看不
见的对话人说笑。苍蝇在宽敞的大屋子的窗户上营营飞舞,远处传来的
电话声象蚊子一样在哼哼。勤务兵把中尉领到团长的住处。高个子、下
巴上有块三角伤疤的上校,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很坏,在堂屋里冷淡地接
见了他。
“我就是团长,”他回答说,听中尉说明自己是来接受他的指挥的,
就默默地做了个手势,请中尉进内室去。他关上身后的门,用非常疲倦
的姿势理了理头发,温柔、单调地说道:
“昨天旅部已经把这事通知我啦。请坐。”
他问了利斯特尼茨基以前服役的经历、京城新闻和一路上的情况;
在他们简短的谈话过程中,上校一次也没有抬起那显得非常疲惫的眼睛
看看对方。
“可能是在前线弄得这样疲惫。”中尉打量着上校的突出的前额,
同情地猜想。但是上校好象是要纠正他的想法,用马刀柄搔了搔鼻梁,
说道:
“中尉,你去跟各位军官认识认识吧,您知道,我已经三夜没有睡
觉啦。在这种穷乡僻壤,我们除了打牌和喝酒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事情
可干啦。”
利斯特尼茨基敬礼的时候,笑中隐藏着极端的轻视。他告辞出来,
不愉快地回忆着这次会见,嘲讽着自己刚才对上校疲惫的神色和宽下巴
上的伤疤油然而生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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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这个师奉命强渡斯特里河,在洛维什奇附近插入敌后。
利斯特尼茨基几天之内和军官们混熟了;他很快就熟悉了战斗生
活,过惯了的舒适生活和安逸的梦境一扫而光。
渡河战役战果辉煌。重创敌人大兵团的左翼之后,全师挺进敌后。
奥地利人在洛维什奇附近,在匈牙利骑兵的支援下,企图进行反攻,但
是哥萨克炮兵用榴霰弹把他们击溃。展开队形,发起反攻的匈牙利骑兵
连遭侧翼的机枪火力扫射和哥萨克的追击,混乱退去。
利斯特尼茨基随团参加了反冲锋,他们一个营向退却的敌人发起猛
攻。利斯特尼茨基指挥的第三排有一个哥萨克阵亡,四人受伤。中尉外
表镇定地驰过洛谢诺夫的身边,竭力不去听他那沙哑的低声哀求。洛谢
诺夫是克拉司诺库特斯克镇的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青年哥萨克。他躺在
那里,一匹死马压在他身上。他的前臂受伤,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
央求从他面前驰过的哥萨克:
“弟兄们,别扔掉我啊!把我从死马身下拖出来,弟兄们??”
痛楚折磨得他的呼声很微弱,但是驰过他身边的哥萨克们的慌乱的
心里哪还有同情心,就是有的话,那么意志也不允许这种同情心表露出
来,而是要极力压制。全排慢步走了五分钟,让跑得气喘吁吁的马匹歇
口气。溃逃的匈牙利骑兵连离他们已有半俄里远了。在他们的镶着漂亮
毛皮边的军服中间夹杂着步兵的蓝色军服。奥地利人的辎重车顺山岗爬
行。榴霰弹的乳白色烟雾在辎重车上空象告别似地飘摇。从左边的什么
地方,炮兵正以迅猛的炮火轰击辎重车。田野上雷鸣般的炮声隆隆滚去,
近处的树林里响起频繁的回声。
指挥骑兵营的萨夫罗诺夫中校命令 “跑步走”,于是三个连就散开,
放马跑起来。骑士们的坐骑奔驰着,汗沫象橙黄色的花朵,从马身上纷
纷落下。
这一夜是在一个小村子里宿营的。
团里的十二个军官挤在一间小茅屋里。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军官
们躺下睡去。半夜时分,野战厨车赶到。丘博夫少尉端来了一锅菜汤,
菜汤的油香味把军官们诱醒了;一刻钟后,睡意惺忪的军官们就鸦雀无
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弥补两天战斗的消耗。吃过深夜的饭餐以后,
睡意全无了。吃得肚子发胀的军官们躺在斗篷上、干草上,抽起烟来。
卡尔梅科夫上尉是一个圆滚滚的、身材矮小的军官,不仅是姓名,
连脸上也带有蒙古人种的特征,说话时总是用力地打着手势:
“这场战争对我是不适宜的。我晚生了四百年。你知道吧,皮得,”
他对捷尔辛采夫中尉说道,把 “彼得”的“彼”字说得很重,成了“皮”。
“我是活不到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了。”
“快别说你那套手相术啦,”捷尔辛采夫从斗篷下面用嘶哑的低音
说道。
“这不是什么手相术。这是注定的结局。我有祖传的病症真的,我
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今天咱们冒着炮火进攻时,我急得浑身发抖。连
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我简直不能忍受这种看不见敌人的战争。这种可
恶的感情同恐怖是一样的。他们在几俄里以外对你开炮,而你骑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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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一只草原上被猎人瞄准了的野雁。”
“我在库帕尔卡看到过奥地利的榴弹炮。你们有谁看见过吗,诸
位?”阿塔曼丘科夫大尉舐着沾在英国式的小红胡子上的罐头肉屑问
道。
“妙极啦!有瞄准箱,全部机械化——极端完备,”刚刚喝完第二
锅菜汤的丘博夫少尉兴高采烈地补充说。
“我见过,但是我不想谈自己的印象。对炮兵我是个外行。依我看,
大炮就是大炮——只不过是口径大点而已。”
“我很羡慕过去原始打仗的方法,”卡尔梅科夫转向利斯特尼茨基
继续说道。
“在诚实的战斗中砍杀敌人,用马刀把人砍成两截——这我可以理
解,可是现在这种打法简直是活见鬼!”
“在未来的战争中,骑兵的作用等于零。”
“更正确地说,骑兵本身也不会存在了。”
“哼,这只能是假设!”
“不,这是无可置疑的。”
“你听我说,捷尔辛采夫,机器是不能替代人的。你走得太远了。”
“我说的不是人,是马。摩托车或汽车是可以代替马的。”
“我在设想一个汽车连队。”
“胡说八道!”卡尔梅科夫发起火来了。
“军队还是要用马的。你这纯属荒唐的空想!二百年——三百年后
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可是现在,不论怎么说,骑兵??”

“我的德米特里·顿斯科伊,在进攻四周环以战壕的阵地时,不用
骑兵,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啊?喂,回答呀!”
“冲破缺口,突袭,挺进敌后——这都是非骑兵莫属。”
“胡说八道!”
“好啦,诸位咱们走着瞧吧。”
“我们睡觉吧。”
“诸位,你们别再争论啦,应该知趣一些嘛,别人还要睡觉呢。”
激烈的争论平息了。有个人蒙在斗篷里打呼噜,那声音简直象在吹
口哨。利斯特尼茨基没有参加谈话,他仰面躺着,呼吸着铺在地上的干
草陈腐气味。卡尔梅科夫画着十字,躺到他身旁。
“中尉,您跟志愿兵本丘克谈谈吧。他就在您那个排里。是个很有
趣的小伙子!”
“怎么有趣呢?”利斯特尼茨基背朝着卡尔梅科夫,问道。
“他是个俄罗斯化了的哥萨克。在莫斯科住过。一个普通工人,但
是不论什么问题,他都有现成的答案。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一名优秀
的机枪射手。”
“咱们睡觉吧,”利斯特尼茨基提议说。
“好吧,”卡尔梅科夫同意说;他好象在想什么心事,负疚地皱了
① 德米特里·顿斯科伊 (1350—1389)于一三五九年继承了莫斯科大公国的王位。一三八○年在顿河沿岸
的库里科沃击败鞑靼人的大军,奠定了后来俄罗斯人摆脱鞑靼人统治的基础。这儿是用来取笑卡尔梅科夫
的,因为他羡慕原始的战争方法,所以就用这个古人的名字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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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眉头,又遗憾地说道: “中尉,请您原谅,我的脚有臭味??您知道,
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脱鞋袜啦,袜子已经给汗水沤烂了??真是糟透
啦!应该从哥萨克们那里弄副包脚布。” “去弄一副吧,”利斯特尼茨
基已进入梦乡,含糊地说。利斯特尼茨基本来已经忘了卡尔梅科夫的谈
话,但是第二天却无意中遇到了志愿兵本丘克。黎明时候,连长命令他
去进行侦察,如果可能的话,与在左翼继续进攻的步兵团进行联络。利
斯特尼茨基在黎明的昏暗中,在睡满哥萨克的院子里转了半天,才找到
了本排的下士。
“选五个哥萨克跟我一起侦察。告诉他们给我备马。快点。”五分
钟后,一个身材不高的哥萨克走到茅屋门口来。
“老爷,”他向正在往烟盒里装纸烟的中尉说道,“下士不派我去
侦察,因为没有轮到我的班。您能允许我去侦察吗?”
“你想升官吗?还是受过什么处分?”中尉问道,仔细打量着昏暗
中的哥萨克的脸。
“什么处分也没有。”
“好,你去吧??”利斯特尼茨基答应了他的请求,站起身来。
“喂,你,”他对着已经离去的哥萨克的后影喊道,“回来!”那
个哥萨克又走近来。
“你去告诉下士??”
“我姓本丘克,”哥萨克打断了他的话说。
“是志愿兵?”
“是。”
“请您告诉下士,”利斯特尼茨基窘了一阵子,控制着自己,改口
说道, “叫他??好,算啦,您去吧,我自己去告诉他。”天色渐渐亮
了。侦察队走到村外,穿过哨岗和警戒部队,朝地图上标出的那个村子
方向走去。走了约半俄里,利斯特尼茨基使马的脚步放慢。
“志愿兵本丘克!”“有。”
“请您靠我近一点儿。”本丘克使自己那匹平庸的马跟中尉的纯种
顿河马并行起来。
“您是哪个镇的人?”利斯特尼茨基打量着志愿兵的侧影,问道。
“是新切尔卡斯克镇的。”
“可以问问,您是为什么来当志愿兵的吗?”
“请吧,”本丘克拉着长声,略带嘲笑的口吻回答说,并用严厉的、
绿莹莹的眼睛看了看中尉。一眨不眨的目光刚毅坚韧。
“我很喜欢兵法,很想研究研究这门学问。”
“那您可以进军校嘛。”
“是啊,可以。”
“那您为什么还要当志愿兵呢?”
“我想先在实战中试试身手,再学习理论。”
“您战前是干哪一行的?”
“工人。”
“您在什么地方做工?”
“在彼得堡、顿河罗斯托夫和图拉的兵工厂??我想请求您把我调
到机枪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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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熟识机枪构造吗?”
“绍什、伯蒂、马德森、马克辛、戈奇基斯、贝格曼、维克尔斯、
路易斯和施瓦茨洛泽等等牌子的机枪构造我都很熟识。”
“真了不起!我找团长谈谈看。”利斯特尼茨基又看了看身材不很
高大、然而却很健壮的本丘克。象顿河一带的黄榆树:他身上的一切都
很平常,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只有那坚硬的下颚和炯炯逼人的目
光使他的脸显得与众不同。
他不常笑,笑起来嘴唇弯成弧形,眼睛也并不因为笑而变得柔和些,
依然保持着那种晦暗的光芒,令人觉得很难接近。他朴实无华,冷静沉
着,——就象生长在顿河沿岸阴郁的灰色沙土地上木质似铁的挺拔的黄
榆树。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本丘克把两只宽大的手巴掌放在油漆剥落
的绿色鞍头上。利斯特尼茨基掏出一支烟,就着本丘克手里的火柴抽着,
闻到他的手上有一般象松香一样甜蜜的马汗味儿。手背上长了一层浓密
的象马毛似的棕色汗毛。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想去抚摸一下。他吞
咽着苦辣的烟气,随口说道:
“您和另外一个哥萨克,从这个树林子那里顺着那条小道往左边
走。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
“如果在半俄里内看不见咱们的步兵队伍,你们就回来。”
“遵命。”
他们放开马小跑起来。小树林边上是一片密密层层的小白桦树。小
白桦树丛后面,是一片发黄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低矮、稀疏的小松
树林和被奥地利人的辎重车轧过的灌木丛。从右方远处,传来震地的大
炮轰鸣声,可是这里,小白桦树林边,却异常安静。大地在吸吮着浓重
的朝露,萋萋野草,已变成绯红,开满了早秋的花朵,预示着即将来临
的衰亡。利斯特尼茨基在一棵小白桦树边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着林外
的小山岗。一只蜜蜂展开翅膀,落在他的马刀套的铜头上。
“胡涂虫,”本丘克责怪蜜蜂的失策,惋惜地小声说道。
“您说什么?”利斯特尼茨基拿开了望远镜。
本丘克用眼睛看看蜜峰,利斯特尼茨基笑了。
“它酿的蜜一定也是苦的,您以为如何?”
回答他的不是本丘克。机枪从远处的一丛松树后面,发出象喜鹊叫
一样的刺耳的呱呱声,划破了寂静。子弹飕飕响着射向白桦树林,一根
被子弹打断的树枝在空中盘旋,飘摇,然后落到中尉坐骑马鬃上。
他们吆喝、鞭打着马匹,奔回村子。奥地利人的机枪不停地在他们
背后扫射。
后来,利斯特尼茨基常常遇到志愿兵本丘克,而本丘克严厉的眼睛
里闪耀着的那种坚毅的光芒,总使他不胜惊讶,他感到惊讶,但是却不
能识破笼罩在这个外表如此纯朴的人的脸上那乌云似的,难于捉摸的深
沉表情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本丘克说话的口气,也总好象没有说完似
的,坚毅的嘴角上,照例含着一丝微笑,仿佛总是故意绕开只有他一个
人知晓的真理,在一条崎岖的小道上走似的。他被调到了机枪队。过了
十多天 (团队得到了一天的休息机会),利斯特尼茨基在去找连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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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追上了本丘克。他正顽皮地晃着左手腕子,走过一个烧过的板棚。
“啊——啊,志愿兵!”
本丘克转过头来,一面举手行礼,一面让开道。
“您上哪儿去?”利斯特尼茨基问道。
“上队长那儿去。”
“那咱们大概是同路喽?”
“大概是吧。”
他们在毁于战火的村庄的街道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在几处幸存下
一些车棚、马厩的院子里,有许多人在奔忙,一些骑马的人走了过去,
冒着热气的野战厨车就停在街当中,等候领饭的哥萨克们排成长龙;头
顶上飘着闷人的潮气。
“喂,怎么样,在研究战争吗?”利斯特尼茨基斜眼看了看稍微落
在后面走着的本丘克,问道。
“是的??在研究。”
“战后您打算干什么?”利斯特尼茨基看着志愿兵毛烘烘的手,莫
名其妙地问道。
“有的人当然要自食其果,至于我??看看再说。”本丘克眯缝起
眼睛说道。
“应该怎样理解您的话呢?”
“中尉,”本丘克把眼睛眯得更细,解释道。
“有一句俗话您知道吧:‘玩火者必自焚’,就是这样。”
“您顶好别打比喻,说清楚一点。”
“已经够清楚啦。再见吧,中尉,我要向左转啦。”
本丘克把毛烘烘的手指往哥萨克制帽檐上一碰,向左转去。
利斯特尼茨基耸耸肩,目送了他半天。
“他是在故弄玄虚呢,还是仅仅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呢?”利斯特尼
茨基走进连长的整齐的土屋,愤愤地猜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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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三期应征的哥萨克也和第二期应征的哥萨克一同开往前方去了。
顿河沿岸的市镇和村庄一片荒凉,好象整个顿河流域的人都去割草和忙
着收庄稼去了。
这一年,顿河内的农忙季节却是一片凄凉;死神把能干活的人都夺
走了,披头散发的哥萨克女人在送别亲人时,都象哭丧似的嚎陶大哭。
“噢,我——的——亲人哪!??你把我扔下,叫我依靠谁
呀???”
亲人们头朝四面八方地倒在了战场上,他们流尽了哥萨克的鲜血,
眼睛直呆呆的,在大炮奏出的哀乐声中,长眠,腐烂在奥地利、波兰和
普鲁士的土地上??东风浩荡,但也未必能把爱妻、慈母的哭声送到他
们耳边。
哥萨克的精华都背井离乡,死于战火、虱子、恐怖和无法排遣的忧
伤。
一个晴朗的九月的日子,鞑靼村的上空飘着一层薄薄的象蜘蛛网似
的彩色艳丽烟云。没有血色的太阳象寡妇一样苦笑着。万里晴空,碧蓝
洁净,犹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的处女。顿河对岸的树林染上一片忧
郁的黄色,白杨树闪着黯淡的光辉,橡树飘落着稀疏的、有花纹的叶子,
只有赤杨依然碧绿喜人。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感染了目光锐利的喜鹊。
就在这一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麦列霍夫收到了一封从野
战部队寄来的信。信是杜妮亚什卡从邮局取回来的。邮政局长把信交给
她的时候,还朝她鞠躬,摇晃着秃脑袋,卑躬屈节地摊开两手,哀求说:
“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吧。我把信拆开啦。请告诉您爸爸:
就说菲尔斯·西多罗维奇,如此这般把信拆开啦。就说,他急于要知道
有关战争的消息,急于要知道那里的情形??务必请您原谅,就这样告
诉您爸爸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并请他也原谅我。”
他有点儿反常,神色慌张,还把杜妮亚一直送出来,也不顾他的鼻
子上溅满了墨水。
“您们在家里??不要责备我,上帝保佑??因为咱们都是老相识
了,我才??”他跟在杜妮亚什卡身后嘟囔着,还不断地鞠躬,这一切
使她感到一种预兆,仿佛被震了一下似的。
她非常激动地回到家里,半天也没能把信从怀里掏出来。
“快点,你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不停地捋着
直哆嗦的大胡子。
杜妮亚什卡往外掏着信封,急急忙忙地说道:
“邮政局长说,他由于感到兴趣所以已经拆开看过,他说,请爸爸
您别生他的气。”
“见他的鬼去吧!是葛利什卡写来的吗?”老头子呼哧呼哧地对杜
妮亚什卡的脸喘着气,紧张地问道。
“一定是葛利高里写来的吧?莫非是彼得罗写来的?”
“好爸爸,不是??是别人的笔迹。”
“你念念吧,别叫人心急啦!”伊莉妮奇娜喊叫道,她艰难地挪动
到长板凳跟前 (她的腿肿了,走起路来,两条腿半天才移动一下,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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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踏着小轮子滚似的)。
娜塔莉亚气喘吁吁地从院子里跑了进来,她的两只胳膊紧压住胸
前,歪着伤残难看的脖子,站在炉坑旁边。她嘴唇上的微笑象太阳的光
斑一样在颤动,她盼着葛利高里的问候,哪怕是顺便,哪怕是稍微有一
两句提到她也好,也算是对她象狗似的驯顺和忠诚的一点报酬。
“达丽亚在哪儿呀?”老太婆小声嘟哝道。
“不要说啦!”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大喊了一声(他气得眼睛
都瞪圆了),然后对杜妮亚什卡说道: “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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