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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29 肖洛霍夫(苏联)
“我谨通知阁下??”杜妮亚什卡开始念道,但是突然哆嗦着从板
凳上滑下来,不成声地喊道:
“爸爸!亲爱的爸爸!??噢噫,妈妈!咱们的葛利沙!??噢哟!??
葛利沙??阵亡啦!”
一只花条的黄蜂钻进枯萎的洋绣球叶子里,嗡嗡叫着,往窗户上直
撞。母鸡在院子里安详地咯哒咯哒叫着,从敞着的门外传来远处孩子们
银铃般的笑声。
娜塔莉亚的脸在痉挛,但是刚才挂在嘴角上的颤抖的微笑还没来得
及消失。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要站起身来,中风似地仰着脑袋,狂乱
地、困惑不解地看着在痉挛着乱爬的杜妮亚什卡。
我谨通知阁下,您的儿子,第十二顿河哥萨克团的哥萨克,葛利高
里·潘苔莱耶维奇·麦列霍夫,于本年九月十六日夜,在卡缅卡一斯特
鲁米洛沃城下战役中阵亡。您的儿子的英勇牺牲可聊以慰藉您的不可弥
补的损失。您的儿子的遗物将转交给他的亲哥哥彼得罗·麦列霍夫。马
匹则仍留在团里。
第四连连长上尉波尔科夫尼科夫。
野战军,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八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从收到葛利高里阵亡的通知以后,好象
一下子就变得憔悴不堪了。亲人们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痛苦
的结局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他头上:记忆衰退,头脑也胡涂了。驼着背,
脸色象生铁一样黑,在宅院里打转转儿;眼睛里患热病似的油晃晃的光
芒道出了他心灵上的混乱不安。
他亲自把连长寄来的信藏在神龛下面,有时一天好几次跑到门洞
里,用手指头招呼杜妮亚什卡。
“到我这儿来!”
她走了出来。
“把写着葛利高里事的信拿来。念给我听!”他命令说,不时担心
地瞅瞅内室的门,而伊莉妮奇娜正在那扇门里受着无时无刻的哀思的折
磨。
“你小声念,就象自言自语一样,”他狡狯地挤挤眼,全身缩成一
团,眼望着门说, “小声念,不要叫母亲听见??真糟??”
杜妮亚什卡吞着眼泪,念完了第一句,总是蹲着听的潘苔莱·普罗
珂菲耶维奇举起象马蹄子似的大黑手掌喝道:
“不用念啦!下面的话我都知道??拿去放在神龛下面??你轻点
儿??要是叫母亲听见??”他又恐吓地挤了挤眼,全身蜷缩起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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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火烤着的树皮一样。
他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白了,很快就满头都是耀眼的白头发了。大胡
子里也出现了一丝丝的银须。他变得非常贪吃,而且吃得很多,狼吞虎
咽。
在举丧后的第九天上,又为追悼阵亡的葛利高里邀请威萨里昂神甫
和亲友,举行了家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得很快,而且是拼命地吃。大胡子上挂
着一串串的面条。伊莉妮奇娜最近这几天总是心惊胆战地瞅着他,看到
这种情况,就哭起来:
“老爷子!你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老头子慌张起来,从彩釉的瓷汤盘上抬起混浊的眼睛
问道。
伊莉妮奇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手,用绣花手绢擦着眼睛扭过头去。
“爸爸,看您,就象三天没吃饭似的!”达丽亚瞪起眼睛恨恨地说
道。
“我吃得??啊,对??对??对??我再不那样啦??”潘苔
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弄得很窘。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下四座的人,吧嗒
了几下嘴唇就不出声了。他皱着眉头,连别人的问话,也不回答。
“打起精神来,普罗珂菲奇。怎么你一下子就成这个样子?”饭后,
威萨里昂神甫鼓励他说, “儿子的死是神圣的,老头子,你别惹上帝生

气吧。他为沙皇和祖国戴上荆冠 ,可是你??这简直是罪过,潘苔莱 ·普
罗珂菲耶维奇,罪过??上帝是不会饶恕的!”
“我是这样呀,神甫??不用您说,也是精神十足的呀。他‘英勇
牺牲’,连长的信上是这样写的。”
老头子亲过神甫的手,扒到门框上,从接到儿子的阵亡通知以后第
一次恸哭起来,全身剧烈地抽搐着。
从这一天起,他控制住了自己,精神上也恢复正常了。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各自不同地舐着自己的伤口。
娜塔莉亚听杜妮亚什卡念完葛利高里牺牲的通知后,就跑到院子里
去。
“自杀吧!现在一切都完啦!快点吧!”这个念头象火似地在烧她,
驱使她。娜塔莉亚在达丽亚的手上挣扎着,快意地昏迷过去,但愿离开
那恢复知觉的时刻,离开那严峻地使她重又意识到已经降临的灾难的时
刻,越远越好。她昏迷了一星期,重返人世时,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
不言不语,被不祥的虚弱症吞噬着??一个看不见的鬼魂来到了麦列霍
夫家。
① 相传,荆冠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之前戴上的,这里是为国牺牲捐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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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麦列霍夫家在获悉葛利高里阵亡后的第十二天,同时收到了彼得罗
两封信。杜妮亚什卡在邮政局里就把两封信都看了,——她忽而象一根
被旋风吹着的小草一样,往家里飞跑,忽而又摇晃着扑到篱笆上喘口气
儿。她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阵惊慌,也给家里带回巨大的震动。
“葛利沙还活着哪!??我们的亲人还活着哪!??”离家门还老
远她就哭泣号叫着。
“彼得罗写信来啦!??葛利沙是受了伤;没有死!??活着哪,
活着哪!??”
彼得罗在九月二十日的信里写道:
你们好,亲爱的父亲和母亲。我告诉你们,咱家的葛利什卡的小命
儿差一点见阎王,上帝保佑现在他还活着,而且很健壮,因此我们也希
望上帝保佑你们健康和平安。他们那个团参加了卡缅卡——斯特鲁米洛
沃城下的战役,冲锋的时候,葛利高里同排的哥萨克们看见他被匈牙利
骠骑兵用重剑砍伤,葛利高里从马上跌了下来,以后我们就一点消息也
不知道了,不管怎样向他们打听,他们再也不能告诉我什么消息了。后
来我才从米什卡·科舍沃伊那儿听说,——米什卡是到我们团里来联络
的,——葛利高里受伤后,一直躺到夜间。苏醒过来以后就往回爬。他
看着星星,确定方向往回爬时,遇到我们的一个受伤的军官。这个受伤
的军官是龙骑兵团的中校,炮弹打伤了他的肚子和腿。葛利高里就背着
他,爬了六俄里。因此他受到了嘉奖——奖给他一枚乔治十字章,并晋
升他做了下士。这太好啦!葛利什卡的伤并不重,敌人的重剑砍在他的
脑袋上,削掉了一块皮;他从马上跌了下来,就昏了过去。米什卡说,
他马上就要归队了。请你们原谅,我写得这样潦草。我是在马上写的,
摇晃得厉害。
第二封信里,彼得罗请求给他寄点 “故乡顿河自家果园”里的樱桃
干去,还请求不要忘记常常写信;同时在信上骂了葛利高里一顿,因为
他听哥萨克们说,葛利高里把马照料得很不好,所以使他,彼得罗,很
生气,因为那匹枣红马是他彼得罗的,是他自己的马,是纯种良马;他
请求父亲给葛利高里写封信说说。
“我已经请哥萨克带话给他,如果他不象爱护自己的马一样,好好
照料那匹马的话,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就把他的嘴巴子打出血来,别
看他现在已经是个挂十字章的人,”彼得罗这样写道,接着就是无数的
问候,从这揉皱的、雨水淋湿过的信的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深深的忧
伤。看得出,彼得罗在前线也并不舒服??
幸福得发了昏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叫人看着真有点儿心酸;
他把两封信都抢过去,带着它们一瘸一踮地在村子里走东窜西,抓住识
字的人,就逼着人家念,——不,他并不是为了念给自己听,老头子是
要把这晚来的喜讯向全村夸耀一番。
“啊哈!你看,我的葛利什卡怎么样?啊?”当念信的人结结巴巴
地念着揉皱的信,念到彼得罗描写葛利高里立功的地方,就是他背着受
伤的中校爬了六俄里的地方,他就举起一只他那马蹄子似的大黑手巴
掌,这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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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咱们全村得到的第一枚十字勋章,”老头子自豪地说,接着
就生怕失落似地赶紧把信收回来,藏到皱巴巴的制帽里子里,又找别的
识字的人去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商店的小窗户里看见了他,就一面摘着帽
子,迎了出来,说道:
“请进来吧,普罗珂菲耶维奇。”
他用自己白胖的手握着老头子的手说:
“好啊,恭喜??嗯??有这样的儿子是值得自豪,可是你们却给
他办丧事。我在报上看到他立功的消息啦。”
“报上还登出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全身都象火烧似的
痉挛起来。
“报道过,我看啦,看过啦。”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亲自从货架子上拿下三包四分之一普特重的
上等土耳其烟草,又装了一袋高级糖,连称都没有称;他把这些东西递
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说:
“你给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寄东西的时候,请代我问候,并把
这些东西捎给他。”
“我的上帝!葛利什卡有多光荣啊!??全村子的人都在谈论他??
我活到了??”老头子从莫霍夫商店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自言自语
地嘟哝道。他擤了擤鼻涕,用上衣袖子擦了擦在脸颊上痒酥酥地流下的
眼泪,自思道: “看来,我是老啦。这么容易流眼泪??唉,潘苔莱、
潘苔莱,你把精力都浪费到哪儿去啦?从前象石头一样结实,可以从船
上扛下八普特重的口袋来,可是这会儿呢?葛利什卡把我折磨得真够
呛??”
他在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把糖口袋紧紧抱在胸前,思想又象在沼
泽上空飞翔的田凫,围着葛利高里盘旋起来,脑海里一直想着彼得罗信
上的话。这时亲家公科尔舒诺夫迎面向他走来。他首先唤住潘苔莱·普
罗珂菲耶维奇。
“喂,亲家,等一等!”
他们从宣战那天以后,还没有见过面。自从葛利高里离家以后,在
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虽说不是敌对的,然而却是一种冷淡的、不自然
的关系。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死看不上娜塔莉亚对葛利高里的卑躬屈
节,乞怜他的施舍,从而使他,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也受尽同样的屈
辱。
“不要脸的母狗,”他在家人面前,大骂娜塔莉亚,“住在娘家好
好的,偏要到婆家去住,他家的面包就那么好吃。为了这个混蛋女儿,
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跟着去丢脸,在人面前只好眨巴眼。”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走到亲家公紧跟前,把一只生满黄斑、弯成
小船似的手塞给他。
“近来你可好啊,亲家。”
“托福托福,亲家。”
“你是来买东西的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举起那只空着的右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
“亲家,这是送给咱们的英雄的礼物。大善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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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在报上看到了他的英雄事迹,所以送他一些糖和一些味道很好的烟
叶。他说: ‘请把我的问候和礼物寄给你的英雄,祝他将来仍然这样出
类拔萃。’他说这话时,满面老泪横流,你明白吗,亲家?”潘苔莱·普
罗珂菲耶维奇不由自主地胡吹起来,并且仔细注视着亲家公的脸,竭力
想要看出所产生的印象。
在亲家公的白眼皮下面浮着一片阴影,这片阴影使他那低垂的眼神
自然地带上了冷嘲的笑意。
“原——来——这——样,”科尔舒诺夫支吾其辞地说道,然后横
过街道向篱笆走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忙跟过去,用哆嗦得厉害的手指头打开
糖果袋。
“请吃块糖吧,巧克力糖!??”他挖苦地邀请亲家公说。
“请吃吧,我替你女婿请客??你的日子过得并不舒服,你大概知
道,令郎以后也许能挣到这样的光荣,也许不能??”
“你别管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自己明白。”
“尝尝吧,赏个脸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做出过分殷勤的
样子,跑到亲家公前面去鞠了一躬。他那弯曲的手指头在剥着薄薄的包
糖银纸。
“我们吃不惯甜东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推开亲家公的手。
“我们吃不惯,吃别人的东西会硌碎我们的牙。亲家,你不该扛着
儿子的招牌,到处去打秋风。如果你有困难的话——应该来找我嘛。给
女婿我还舍得??何况娜塔什卡也在吃你们的面包哪。我可以救你的
穷??”
“我们家里人还没有谁去打过秋风,你别胡说,亲家,乱嚼舌头!
你太会吹啦,亲家!??太会吹啦??也许就因为这个你发的财,你女
儿才跑到我们家来的吧?”
“等等,”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威严地说道。
“咱们俩没有什么好吵的。我也不是来找你吵架的,请你息怒,亲
家。咱们找个地方去谈谈,有点事儿。”
“咱们没有什么事可谈。”
“有的谈。走吧。”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拉住亲家公的上衣袖子,拐进一条小胡同。
走过人家的宅院,来到草原上。
“有什么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怒气消失了,渐渐清醒
过来,问道。
他斜眼看了看科尔舒诺夫的长满雀斑的白脸。米伦·格里戈里耶维
奇把上衣的长后襟掩了掩,坐到沟坡上,掏出了镶着绒边的旧烟荷包。
“你看,普罗珂菲奇,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跟我过不去,就象
只好斗的公鸡,这样对待自己人可不好。不大好吧,是不是?我想要知
道,”他改用另外一种坚定、粗卤的声调说道, “你的儿子是不是要长
期这样虐待娜塔莉亚呢?你告诉我。”
“这个你应该去问他。”
“我用不着去问他,你是一家之主——我要跟你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拳头里紧攥着一块剥去糖纸的糖。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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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巧克力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他在沟坡的棕色的干土上擦了擦手巴
掌,一声不响地抽起烟来。他卷起一片纸,从烟叶袋里倒出了一撮土耳
其烟草,然后递给了亲家。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毫不犹豫地也用莫霍
夫慷慨的礼物卷了一支烟。两亲家一块儿抽起来。他们的头顶上是一片
象丰满的胸膛似的蓬松的白云,一线轻柔纤细的蛛丝被风吹得摇曳着,
从地上迅速地向高天,向白云边飞去。
白昼将尽。无限肃穆,宜人的晚秋的寂寞黄昏催人欲睡。天空已经
失去了夏日灿烂的光辉,只是黯淡地闪着蓝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
的苹果树叶,在沟渠上洒下了一层瑰丽火红的秋色。蜿蜒起伏的群山遮
断了通向四方的大道,——它正在枉费心机地招引人们往那里去,往那
蒙眬如梦的、碧绿的地平线那边的神秘广厦中去,——而人们却被关在
日常生活的牢笼里,被家务、收割的繁重劳动折磨得痛苦、疲惫不堪;
而这条旷无人迹的大道——一线引人愁思的踪迹——却穿过地平线,伸
向看不见的远方。西风在大道上卷起滚滚烟尘。
“烟味太淡啦,象干草一样,”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向外喷着还
没有消散的烟雾,说道。
“是有点儿淡,可是??味道很好,”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同
意说。
“回答我呀,亲家,”科尔舒诺夫熄了烟,用缓和的声调请求道。
“葛利高里对这件事一个字也没有提。他现在负伤啦。”
“我听说啦??”
“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也许他会真的阵亡。这又怎么说呢?”
“怎么能长此下去呢,亲家???”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茫然、
可怜地眨着眼睛怨诉道。
“她被糟蹋得既不是姑娘,也不是婆娘,更不是可敬的寡妇。要知
道,这是怎样的羞辱呀!早知如此,象你们这样的亲家,我连家门也不
会让你们进,闹成今天这个样子象什么话呀?唉,亲家,亲家??谁都
爱自己的儿女??这是亲骨血呀??”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压着火儿开
始反攻了。
“请你说句正经话。难道我儿子从家里跑出去我高兴吗?难道这对
我有什么好处吗?真有你这号人!”
“你写信给他,”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闷声指点说,随着他说话
的节奏,干土从他的手掌里沙沙地象一道涓涓的棕色细流泻入沟渠。
“叫他给我一个最后的答复。”
“他跟那个娘儿们已经有孩子啦??”
“跟这个娘儿们也会生孩子嘛!”科尔舒诺夫涨红着脸,喊道。
“难道可以这样对待活人吗?啊???她已经自杀过一回啦,现在
都成了残废??还想把她踏进坟墓里去吗?啊???他怀的是什么心
呀,什么心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膛,另
一只手拉着亲家公的衣襟,气急败坏地低诉道, “难道他是狼心狗肺
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哧哼哧地喘着,身子向一旁扭去。
“??娘儿们想他想得骨瘦如柴,她只是为了他才活着。在你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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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就象个扛长活的。”
“我们待她比亲生的还要亲!你给我住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
维奇怒吼道,并站起身来。
他们不欢而散,也没有道别,就各奔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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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生活奔腾泛滥,溢出河床,分成无数的支流。简直难以预料它那叛
逆和狡狯的洪峰将泻向哪条支流。今天那里的生活还象流过浅滩的潺潺
溪水,浅到使你可以看到肮脏的沙底,——明天却忽然变成浊浪滚滚的
洪流??
不知道为什么,娜塔莉亚突然决定要到亚戈德诺耶去找阿克西妮亚
——恳求她把葛利高里还给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一切都取决于阿
克西妮亚,只要去求她——葛利高里和过去的幸福就都会回来。她完全
没有考虑这是否能实现,阿克西妮亚会怎么看待她这奇怪的请求。被一
种下意识的感情推动着,她想使自己突然的决定尽快付诸实现。这个月
底,麦列霍夫家收到了葛利高里一封信。他在信中向父母请安问候以后,
又向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致意,并表示了最亲切的关怀。不管是什么
原因使葛利高里这样做的,但这对娜塔莉亚却起了推动作用:在第一个
星期日她就准备到亚戈德诺耶去了。
“你要上哪儿去,娜塔莎?”杜妮亚什卡看见娜塔莉亚正对着一块
破镜片仔细而又认真地照着自己的脸,就问道。
“我要回娘家去看看,”她说了个谎,脸立即红了,第一次意识到
自己是去干一件非常屈辱的事,去经受一次严厉的精神折磨。
“娜塔莉亚,你就陪我到游戏场去一回还不行吗,”达丽亚一面打
扮着,一面请求她说。
“晚上你去,好不好?”
“我不知道,不一定能去。”
“哎呀,你这个小尼姑!男人不在家就是我们的天下了,”达丽亚
挤眉弄眼,顽皮地说道,并把柔软的身体弯成两截,对着镜子仔细欣赏
身上的淡青色新裙子的绣花下摆。
自从彼得罗走后,达丽亚大变了:丈夫不在身边的影响明显地表现
出来。她的眼睛、举止和步态都流露出烦愁的神情。每逢星期日,她总
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晚很晚才从游戏场回来,时常恨恨地翻着发黑的
眼珠儿对娜塔莉亚诉苦:
“简直是糟糕透啦,真的!??把顶用的哥萨克都征走啦,村子里
剩下的全是些孩子和老头子。”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达丽亚奇怪地反驳道。
“游戏场上再也没有人可以调情啦。顶好能让我一个人到磨坊去,
要不然就很难甩开公公??”
她下流地问娜塔莉亚:
“亲爱的,你没有哥萨克怎么能忍耐这样久呀?”
“别说啦,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娜塔莉亚脸涨得通红。
“你就不想?”
“那你当然是很想喽?”
“我想,小奶奶,”达丽亚哈哈笑着说,满脸绯红,弯成弧形的眉
毛哆嗦着。
“有什么可害臊的呢??说老实话,现在我能有个什么老头子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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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啊!你想想看,彼得罗已经走了两个月啦。”
“达丽亚,你要找倒霉??”
“算了吧,你这个可敬的小老太太!我看透了你们这些不言不语的
家伙啦。大概,你是不会承认的。”
“我也没有什么可承认的。”
达丽亚嘲讽地斜睨了娜塔莉亚一眼,用细小的凶狠的牙齿咬着嘴
唇,讲道:
“前两天在游戏场上,村长的儿子,季莫什卡·马内茨科夫坐到我
身边来。坐在那里浑身冒汗。我看得出,他是害怕动手??后来,偷偷
把手伸到我腋下,手却直在哆嗦。我耐着性子,没有吭声,可是心里却
火冒三丈;你哪怕是个小伙子也好啊,这么个??黄口小儿顶多有十六
岁。你瞧,是些什么货色??我坐在那里,不理他,他哪,伸着爪子,
摸啊,摸啊,然后悄悄对我说: ‘走吧,到我家仓库去!??’唉,我
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达丽亚高兴地哈哈笑起来,笑得眉毛直颤动,眯缝着的眼睛闪着光
芒。
“我把他臭骂了一通,我跳起身来,说道:‘嘿,你这个混帐王八
蛋,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竟敢对老娘说这样的昏话?你有几天才不夜
夜尿床啦,啊?’我就这么教训了他一顿!”
她和娜塔莉亚之间的关系是很单纯和睦的。达丽亚最初对弟媳妇的
那种敌意早已消失,这两个性格各异、毫无共同之处的娘儿们彼此相处
得很好。
娜塔莉亚穿好衣服,从内室走出来。
达丽亚在门洞里追上了她。
“今天夜里你能给我开开门吗?”
“我晚上大概要住在娘家。”
达丽亚用小梳子搔着鼻梁,考虑着,摇了摇脑袋:
“好,你走吧。我本来不愿意为这事去求杜妮亚什卡,看来非得求
她不可啦。”
娜塔莉亚告诉伊莉妮奇娜说要回娘家去,就走到街上去。散了集的
大板车都纷纷离开了广场,从教堂里走出许多人来。娜塔莉亚走过两条
胡同,便向左转去。她匆匆地爬上山岗。在岗顶上回头看了看:洒满阳
光的村庄躺在山脚下,粉刷过的小房子泛着白光,磨坊的斜屋顶反射着
太阳的光芒,显得特别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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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战争也从亚戈德诺耶逼走了许多人。韦尼阿明和吉洪也走了,他们
走后庄园显得更荒凉、寂静和无聊了。阿克西妮亚代替了韦尼阿明,去
服侍老将军;肥胖的永远瘦不下来的卢克里娅又承担了为临时雇工做饭
和饲养家禽的工作。萨什卡爷爷兼任了马夫和看护花园的职务,只有车
夫是新来的——一个老成持重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尼基季奇。
这一年地主减少了种植面积,提供了二十匹补充军马;只留下了一
匹走马和三匹庄园上离不开的顿河马。地主用打猎来消磨时间,带着尼
基季奇去打野雁,有时候也带着猎狗去打猎,闹得四乡不安。
阿克西妮亚偶尔收到葛利高里的短信,说他现在还活着,而且很健
康,正刻苦服役。他是变得坚强了呢,还是不愿意在信上表示自己的弱
点呢,反正他一回也没有抱怨生活的艰难和寂寞。写信的语气总是冷冰
冰的,好象是迫不得已才写的。只是最近的一封信里,不小心写出了这
样的句子: “??一直在火线上,我似乎有些厌倦战争了,褡裢里总是
背着死神。”每一封信上他都提到他的女儿,要求告诉他一点关于她的

事情: “??告诉我,我的塔纽莎长得多高啦,长成什么样子啦?不久
前我梦见她长得很大啦,穿着红衣裳。”
阿克西妮亚表面上坚强地忍受着别离的痛苦。她把对葛利高里的全
部爱情都倾注到女儿身上,特别是当她确信这个孩子的确是葛利高里的
以后。这条小生命提出了越来越多的驳不倒的证据:小姑娘的深红色的
头发脱掉了,生出了黑色鬈曲的新头发;眼睛的颜色也变了,显得黑了,
眼眶也变得长了。长得越来越象父亲,就连笑容也是野性的、麦列霍夫
家的,葛利高里的。阿克西妮亚现在可以毫无疑问地从孩子身上看出谁
是她的父亲了,因此她就更加爱这个孩子,——已经不象从前那样,每
当走近摇篮的时候,在小姑娘惺忪的小脸上,一发现某种与司捷潘脸上
可惜的线条稍微相似的影子和极其细微的相同之处,就禁不住要踉跄后
退。
日子悠悠忽忽地过去,每过一天,阿克西妮亚心上的痛苦就更多一
层。对心爱的人生命的担忧,象钢钻一样钻着她的心,这种痛苦白天既
饶不过她,夜里也要光临,而且一到夜间,那种郁积在心里、一直被意
志压抑着的愁思就冲破了堤防:整夜整夜地,阿克西妮亚怕吵醒孩子,
只能含泪无声地喊叫、哭泣,她咬着自己的胳膊,以免喊出声来,想用
肉体的疼痛压下精神的痛苦。她把热泪洒满孩子的襁褓,天真幼稚地想
着: “既然是葛利什卡的孩子,那么葛利什卡心里就一定会感觉到我是
多么想念他呀。”
熬过这样的不眠之夜,早晨爬起来简直象个被打得半死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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