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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26 肖洛霍夫(苏联)
“咱们要在一块儿住吗?就是说要住在一个住所里吗?”“是的,
这样大概更方便些。请您搬到我这里来。”
“为什么?”
“我的住所很舒适。很干净,房东太太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我没有反对。我们在特维尔街口上分手。我们热烈接吻,使一位过
路的太太大吃一惊。
来日将何以飨我?
① 屠格涅夫 (1818—1883),伟大的俄罗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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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二日
我正过着蜜月生活。蜜月情绪今天蒙上了一层阴影:丽莎要我换换
内衣。的确,我内衣旧得太不象样子了。可是钱,钱??我们过日子花
费的是我的钱,而我那点儿钱本来就少得可怜。只好找点儿工作干了。
五月二十四日
今天我决定给自己买内农,但是丽莎却使我花了一笔意想不到的
钱。她非要到高级餐馆里去吃一顿不可,还要买一双丝袜。饭吃了,袜
子也买了,但是我陷入绝望:我的内衣呢,也飞了!
五月二十七日
她正在把我吸干。我已经枯萎得象棵光秃秃的向日葵秆子。这哪儿
是个娘儿们,简直是烈火。
六月二日
今天我们九点钟醒来。我有一种抖动脚趾头的坏习惯,结果引起了
一场风波:她揭开被子,把我的脚打量了半天。观察的结论是:
“你这简直不是脚,而是马蹄子。比马蹄子还糟!”她象发疟疾似
的嫌恶地耸了耸肩膀,用被子紧裹着身子,脸朝墙背过去。
我被弄得很尴尬,蜷起腿来,推了推她的肩膀。
“丽莎!”
“别动我!”
“丽莎,这可太不象话啦。我无法改变自己脚的样子嘛,要知道脚
是不能定做的呀,至于脚上长满了汗毛,那是因为汗毛这玩意儿就是这
么讨人嫌,它到处乱长。你是学医的,应当懂得自然发展规律嘛。”
她把脸掉过来朝着我。胡桃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凶相,闪着巧克力色
的冷光。
“请您今天就去买除汗粉,您脚上有一股尸臭味儿!”
我很有道理地指出,她手掌上也经常是汗淋淋的。她一句话也没有
说,而我的心上 (如果用华丽的“文体”写的话)罩上了一层阴影??
六月四日
今天我们在莫斯科河上划船。共同回忆顿河的田园风光。伊丽莎白
举止轻佻:她总是挑我的毛病,有时候简直很粗暴。如果我也用同样态
度对待她,那就意味着决裂,而这是我不希望发生的。尽管一切如此,
我却越来越迷恋她了。她只不过是个娇宠坏了的女人。要从根本上改变
她的性格,我怕我的影响是不够的。她是一个可爱的、轻浮姑娘。而且
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这在我只是听人讲过而已。回家的路上,她把我
拉进药房里去,她笑着买了些滑石粉,还买了些别的鬼东西。
“这是为你除汗臭用的。”
我很潇洒地鞠了一躬,并向她道谢。
很滑稽,但是确系如此。
六月七日
她的才智真是可怜得很。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却无所不通。
每天临睡的时候我要用热水洗脚,还要洒香水和撒些什么讨厌的粉
末。
六月十六日
她变得日益令人难于忍受。昨天她又大闹了一通。跟这样的女人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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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共同生活下去。
六月十八日
我们毫无共同之处!志趣各异。我们结合的基础是床铺。毫无内容
的生活。
今天早上,去面包铺之前,她在我的口袋里掏钱的时候,发现了这
个小本子。她抽了出来。
“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我急得浑身似火烧。如果她翻看一两页可怎么办呀?我回答了她,
而对自己的声调竟那么自然感到十分惊奇,我说:
“做数学演算用的。”
她冷淡地把笔记本塞回口袋,走出去了。应该小心一点。私下里的
俏皮话,要不被外人看到才好。
这将是我的朋友瓦萨快乐的源泉。
六月二十一日
伊丽莎白简直使我吃惊。她才二十一岁。怎么来得及堕落到这种地
步呢?她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她怎样受的教育,是谁把她教养大的?这
都使我很感兴趣。她非常漂亮。她为自己美丽的身材感到很自豪。她除
了自我崇拜外,别的一无所长。我曾多次试图跟她严肃地谈谈??但是
说服一个旧教徒,使她相信没有上帝,比改造她恐怕要容易得多。
同居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和无聊。但是我还是把决裂拖延下
来。我承认,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她的。她已经长在我的心上了。
六月二十四日
其实事情简单得很。今天我们坦率地谈了谈,她说,我不能使她在
生理上得到满足。决裂虽然还没有正式完成,但是顶多也只能再拖一两
天。
六月二十六日
最好配给她一匹哥萨克的公马。
配给她一匹公马。
六月二十八日
和她分手时我是痛苦的。她象水草似的缠住了我。今天我们坐车到
麻雀山去玩。她在饭店单间里靠窗坐着,太阳透过屋檐上的镂花直射在
她的一绺鬈发上。赤金色的头发。请欣赏这一片诗情画意吧!
七月四日
我抛弃了工作。伊丽莎白抛弃了我。今天我和斯特列什涅夫一起喝
啤酒。昨天我们喝伏特加。象一切有教养的人一样,我和伊丽莎白有礼
貌地分手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圆满收场。今天我在德米特罗夫卡
看见她正和一个穿马靴的青年在一起。矜持地回答我的敬礼。日记到此
也该结束了——源泉已经枯竭了。
七月三十日
突然我又意想不到地拿起笔来。战争。爆发了兽性的狂热。在一俄
里以外就可以闻到从每顶礼帽里散发出来的爱国主义恶臭,就象从长了
蛆的狗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别的小伙子们都愤怒异常,而我却很高兴。
我怀念?? “失去的天堂”,我的心忧伤。昨夜梦中,与伊丽莎白恍惚
相遇。残梦萦回。无计遣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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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一日
尘世烦扰,我已厌倦。往事不堪回首,愁上心头。我在吸吮忧愁,
就象婴儿吮吸奶头一样。
八月三日
有办法啦!上前线打仗去。荒唐吗?很荒唐。不感到害臊吗?
算了吧,要知道我是别无他路啦。能有点别的感受也好嘛。而这种
厌世情绪两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我是不是在衰老呢?
八月七日
这是在火车里写的。列车刚刚驶出了沃罗涅什。明天在卡缅斯克下

车就到家啦。我下定决心:要为 “信仰、沙皇和祖国”而战。
八月十二日
为我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送会。村长喝得醉醺醺的,发表了一篇很
有煽动性的演说。后来我小声对他说: “您是个傻瓜,安德烈·卡尔波
维奇!”他大吃一惊,气得脸都青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还他妈的是
个受过教育的人哪,您是不是我们在一九○五年拿鞭子抽过的那种人
呀?”我回答说, “遗憾得很,我不是那种人。”父亲哭了,跑过来亲
我,可是满脸都是鼻涕。可怜的、亲爱的爸爸呀!你要是处在我的地位
就好了。我开玩笑地向他建议,要他和我一块儿到前线去,他惊叫道:
“你怎么啦,家里谁来管呀?”明天我就到车站去。
八月十三日
有的地方,田里还有未收割的庄稼。小土岗上有很多肥大的土拨鼠,
很象廉价石印照片上英雄科济马·克留奇科夫的长矛上挑着的德国人。
我生活过了,享受过了,攻读过数学和其他等等的高等科学,从来没有
想到我会成为这样一个 “沙文主义者”。将来我编进团队,一定要和哥
萨克们好好谈谈。
八月二十二日
在一个车站上,我看见了第一批俘虏。一个身材匀称,象运动员似
的奥地利军官,被押向车站来,两个在月台上散步的姑娘朝他笑了笑。
他一面走着,一面很熟练地向她们鞠躬,并报以飞吻。
尽管已经成了俘虏,但是脸仍然刮得很光,也没忘了向女人献殷勤,
黄皮绑腿擦得锃亮。我目送着他: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和蔼可亲。遇上
这样的敌人——怎么也举不起马刀。
八月二十四日
难民,难民,难民??所有的轨道上都停满了载着难民和步兵的列
车。
开来第一列救护列车。停站的时候,从车厢里跳下一个年轻的步兵。
脸上扎着绷带。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他是被榴霰弹炸伤的。这家伙高兴
得要命。大概用不着再服兵役啦。炸坏了一只眼,他还笑呢。
八月二十七日
我来到了自己的团。团长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儿。是个顿河下游的
哥萨克。这儿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儿。听说后天就要上火线。我们三连三
排——都是康斯坦丁诺夫斯克镇的哥萨克,都是些粗卤的小伙子。只有
① 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俄国沙皇政府的动员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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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爱说笑话和唱歌。八月二十八日我们正开赴火线。今天那边轰隆响
得特别厉害。仿佛是大雨将至,天边雷声隆隆。我闻了闻:是不是有阴
雨的气味?但是天晴得象缎子一样,万里无云。
昨天我的马瘸了,因为腿在军用厨车的轮子上碰伤了。一切都是那
么新奇、有趣,我简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八月三十日
昨天没有工夫写。现在我骑在马上写。摇摇晃晃,铅笔划出的字是
那么难看、奇特。我们三个人一同拿着草绳去割草。
现在弟兄们正在捆草,我趴在地上 “补记”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
司务长托洛孔尼科夫派我们六个人去侦察 (他蔑视地称我为“大学生”:
“喂,大学生,你的马掌要掉啦,难道你没有看见吗?”)。我们走过
一个烧毁殆半的市镇。天气酷热。人马都大汗淋漓。哥萨克们在夏天还
要穿呢裤子,真是糟糕得很。在小镇外的壕沟里,我看到了第一个被杀
死的人。一个德国人。膝盖以下都耷拉在壕沟里,仰面躺在那里。一只
手压在背下。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个步枪弹梭。身边却没有步枪。这给
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现在一想起来,就有一股凉气顺肩膀爬??他的
姿势仿佛他垂腿坐到沟边,然后就仰卧休息。灰色的军服,钢盔。可以
看到象花瓣一样薄薄的皮里子,就象为了不使烟草洒出来的包烟纸一
样。这第一个印象就把我吓呆了,连脸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了。只看
见一群在他那枯黄的额角上和眯缝着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上爬的大
黄蚂蚁。哥萨克们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都画十字。我看了看从军服右方
渗出的一片血迹。子弹是从右肋穿过的。走过他身旁的时候,又看见了
子弹从左面钻出的地方,——也有一块血迹,地上流的血更多,军服也
都碎成了片。
我浑身哆嗦着,从他旁边走过去,事情就是这样??
绰号叫 “逗乐儿”的中士,想要使我们的低落的情绪振作起来,便
讲起猥亵的故事来,可是他的嘴唇却在颤抖??
离开小镇半俄里路地方——有一堵烧毁的工厂的墙壁,墙是红砖砌
的,上端已经被烟熏黑。我们害怕沿着大路直走,因为废墟就在路边,
我们决定绕着它走,我们刚离开大路,这时候就从那里向我们开起枪来。
真是太丢脸啦,第一声枪响,我就吓得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我抓住鞍
头,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拉住马缰绳。我们从那条横着德国人尸体的
壕沟旁边驰过,向小镇跑去,直到市镇已经落在后面,大家才清醒过来。
然后我们又折了回去。下了马。留两个人看守马匹,我们四个人就向镇
边上的那道壕沟走去。弯着腰在沟底走。老远我就看到那个被打死的德
国兵穿着短筒黄皮靴,从膝部弯下来的两条腿。我憋着气从死尸旁边走
过,就象从一个睡着的人的身旁走过,怕惊醒他似的。他身下是一片被
压倒的湿润的青草??
我们在壕沟里卧倒,几分钟后,从焚毁的工厂废墟后面,鱼贯驰出
了九个德国枪骑兵??我是从他们的军服上辨认出来的。他们的军官跑
出了几步,用难听的喉音喊了句什么话,于是他们这一队人就向我们这
个方向驰来。弟兄们叫我去帮他们捆草。我走过去。
八月三十日
我想把我第一次朝人开枪的情况全都告诉你。这是在德国枪骑兵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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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跑来的时候发生的 (他们的灰绿色军服,象蜥蜴颜色、闪闪发光的
漏斗形高筒军帽,系着小旗晃动的长矛,现在依稀在我的眼前浮动)。
枪骑兵骑的都是深褐色的马。不知道为什么我把视线移到壕沟的土
背上,看到了一个不大的碧绿色甲虫。我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大,大得
吓人。它摇动着草茎,象个巨人似的,向我的胳膊肘爬过来,——我正
把两肘撑在壕沟边干硬的大粒黄土上,——顺着我的保护色军便服袖子
向上爬,迅速地爬到步枪上,又从枪筒爬到皮带上。我在注视着甲虫的
旅行,这时听到中士“逗乐儿”撕破嗓子喊道:“开枪呀,您怎么啦?!”
我把胳膊肘放稳,眯缝起左眼,我觉得我的心膨胀起来,也变得象
那个碧绿的甲虫那样大。准星在瞄准器方框里的灰绿色军服背景上哆嗦
着。
“逗乐儿”在我身旁开了一枪。我扳了一下扳机,就听见了我的枪
弹飞出去的咝咝声。大概是我瞄得太低了,子弹反跳了几下,在土堆上
掀起了一股尘埃。这是我第一次朝人开枪。我没有瞄准,又盲目地放了
一梭子子弹。我最后一次扳动枪栓,只听见喀嚓响了一下,我忘记已经
没有子弹了,直到这时候我才看了看德国人。他们仍然那么整齐地向后
跑去。军官跑在最后。他们一共九个人。我看见了军官的深褐色马的身
影和枪骑兵高筒军帽金晃晃的帽尖。
九月二日

托尔斯泰 在 《战争与和平》里,有一段描写两军对阵中的界限的文

字——仿佛就是生与死的未知界限。尼古拉·罗斯托夫 所在的那个骑兵
连开始冲锋了,于是罗斯托夫就有意识地在确定着这条界限。我今天特
别清楚地记起了小说的这一段,因为我们今天黎明向德国骠骑兵进行了
冲锋??从早晨起,他们的部队就在强大的炮兵支援下,进攻我们的步
兵。我看到我们的步兵战士——大概是第二四一和第二七三步兵团,—
—惊慌逃窜的情景。因为他们两个团曾在没有炮兵掩护的情况下发动过
一次进攻,被敌人的炮火击退,约三分之一的部队被歼,所以他们现在
已经毫无斗志。德国骠骑兵正在追击我们的步兵。所以隐蔽在林中小道
上作预备队的我们团这时候奉命投入战斗。我记得事情是这样的。凌晨
两点多钟我们从特维什奇村出发。黎明前的黑暗显得特别浓重。松针和
燕麦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团队以连为单位在行进。从村路上向左转,踏
着麦田走去。马一面走一面打响鼻,马蹄踏落燕麦上的大颗露珠。
穿着军大衣还觉得有点凉。团队在田地里走了很久,已经过了一小
时,从团部跑来一个军官,把命令传达给团长。我们的老头子用不满的
声调下达了命令,于是团队就来了一个直角大转弯,开进树林子里去。
我们变成排纵队,挤在狭窄的林间小路上。战斗正在我们左方的什么地
方进行。德国的炮兵在进行炮击。从炮声判断,大炮的门数相当可观。
爆炸声震天动地;好象我们头顶散发着香气的松针正在燃烧。日出之前,
我们只是这炮轰的听众。后来响起了有气无力、非常可怜的干巴巴的“乌
拉”声,——接着是一阵划破寂静的清脆的机枪扫射声。这时我万念丛
生;但是我唯一能象图画似的清楚明确想象的,——就是排成散兵线进
① 列夫·托尔斯泰 (1828—1910),伟大的俄罗斯作家。
② 尼古拉·罗斯托夫是 《战争与和平》中的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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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的我们步兵战士的各种各样的脸谱。
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戴着象多层薄饼似的保护色军帽、穿着笨重的不
到膝盖的步兵皮靴的笨拙的灰色人形,在秋天的土地上乱踏着;听到了
德国机枪在把这些汗流满面的活人变成了死尸时的嘎嘎笑声。两个团被
击溃,士兵们扔掉武器向后窜逃。一个德国骠骑兵团紧追在他们身后。
我们位于他们的侧翼,距离三百沙绳,甚至不到三百沙绳。一声令下,
我们立刻摆好了阵势。我只听见了一句冷冷的、沉甸甸的象马嚼环似的
命令: “前——进!”于是我们飞驰前去。我的马的耳朵紧紧地抿在一
起,好象就是用手也难以把它们分开。我不时回头看看——团长和两个
军官就在我身后。现在我看到了那条界限,生与死的界限。这就是那伟
大的疯狂的瞬间!
德国骠骑兵的队伍混乱了,溃退了。我眼看着切尔涅佐夫中尉砍死
了一个德国骠骑兵。还看见六连的一个哥萨克在穷追德国人,发疯似的
在砍他的马。乱刀之下,马皮横飞,宛如一块块的破布??不,这简直
是不可思议的!叫不出名字来的!战斗结束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切尔
涅佐夫脸上的表情——聚精会神,沉着愉快,——仿佛是坐在牌桌上玩
扑烈费兰斯牌,哪里象个骑在马上,刚砍死过人的样子。切尔涅佐夫中
尉一定会大有出息。他非常能干!
九月四日
我们在休整。第二军的第四师正开赴前线。我们驻扎在科贝林诺镇。
今天早上,第十一骑兵师的队伍和乌拉尔的哥萨克,强行军开过市镇。
西方的战斗正酣,炮声隆隆。饭后,我到后方医院去。正好有辆运伤兵
的大车驶来。几个战地护士正在笑着卸一辆四轮马车。我走过去,看见
一个麻脸的高个子步兵,不断呻吟着,笑着,由护士搀扶着走下车来。
他朝我喊道: “你瞧,哥萨克小家伙,他们象炒爆豆似地朝我的屁般打
来。中了四颗榴霰弹。”卫生员问道: “炮弹是在你身后爆炸的吗?”
“是在身后,我是倒退着向敌人进攻的呀。”从小土房里走出一个女护
士。我■了她一眼,浑身哆嗦了一下,我急忙靠在大车上。她太象伊丽
莎白啦。也是那样的眼睛,脸盘,鼻子,头发。就连声音也象。也许这
只是我的想象吧?现在我大概会觉得任何一个女人都很象她。
九月五日
马拴在系马桩上喂了一昼夜,现在我们又要开赴前线了。我已经疲
惫不堪。号兵吹起上马号。此时此刻,向谁开枪,我都高兴!??
连长派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到团部去联络。路过不久前发生过战斗
的地方,葛利高里看见公路边上有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淡黄色头发的脑
袋紧贴在马蹄踏碎的公路碎石子躺在那里。葛利高里跳下马,捂住鼻子
(从死人身上散发刺鼻的恶臭),搜了搜他身上。在裤子口袋里发现了
这个小笔记本、半截化学铅笔和一个钱包。他摘下死人身上的子弹盒,
匆忙朝那惨白、湿漉漉的、已经开始腐烂的脸瞥了一跟。太阳穴和鼻梁
都潮乎乎的发霉变黑、长毛了,前额上,凝神呆思的斜纹里落满了黑色
的尘土。
葛利高里用一条从死者口袋里找到的麻纱手绢盖上他的脸,便向团
部驰去,不时回头看看。在团部里他把这个小本子交给了团部的文书们,
于是他们就挤在一起一面读着这本日记,一面嘲笑它的主人短促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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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其对人世的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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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一骑兵师攻克列什纽夫后,且战且走,经斯坦尼斯拉夫奇克、
拉济维洛夫、布罗迪等地,于八月十五日来到卡缅卡—斯特鲁米洛沃城
下,摆开了阵势。大部队从后面开来,大量的步兵队伍在往重要的战略
地带集结,各级指挥部和辎重队都拥挤在铁路枢纽站上。一条吞噬千万
人生命的战线从波罗地海伸延开去。在各级指挥部里制订着大规模进攻
计划,将军们在辛勤地研究地图,传令兵在奔驰传送战斗命令,千千万
万的士兵在走向死亡??
根据侦察兵报告,敌人的一支强大骑兵部队正在向城市移动。在大
道旁的小树林里已经发生了多次冲突,哥萨克侦察队和敌人的侦察兵发
生过遭遇战。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自从和哥哥分别以后,在全部行军的日子里,
一直想了结自己的痛苦思虑,恢复原先的平静心境,但是却找不到精神
支柱。最近到达的几个补充连里,有些第三期征召的哥萨克分配到本团
来了。其中有个卡赞斯克镇的哥萨克——阿列克谢·乌留平——编到葛
利高里所在的排里。乌留平个子很高,背微驼,下颚骨特别突出,留着
象加尔梅克人的小辫子似的胡子;他那快活而勇敢的眼睛总是在笑,虽
然年纪并不大,可是已经秃顶了,只是在疙疙瘩瘩光秃的头盖骨边上生
着些稀疏的淡褐色细发。从第一天起,哥萨克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

“锅圈儿”。团队在布罗迪战役后休整了一昼夜。葛利高里和“锅圈儿”
住在同一间小土房子里。他们交谈起来。
“麦列霍夫,你半死不活的象刚脱了皮似的。”
“怎么半死不活的?”葛利高里皱着眉问。
“萎靡不振,象个病人,”
“锅圈儿”解释道。
他们把马拴在桩子上喂着,靠在长满青苔的糟朽的板栅栏上抽烟。
骠骑兵排成四路纵队从街上走过,板栅栏下面还横着许多没有掩埋的尸
体 (追击奥地利人的时候,在城郊的街道上发生过战斗),焚毁的犹太
教堂的废墟里还在冒着缕缕的油烟。在这晚霞似火,美妙如画的时刻,
城市呈现出一片战火洗礼后的死寂、荒凉景象。
“我很健康,”葛利高里看也不看“锅圈儿”,啐了一口说。
“你撒谎!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
“你害怕吧,响鼻鬼?怕死吧?”
“你是个傻蛋,”葛利高里皱着眉头,看着手指甲,蔑视地说道。
“告诉我:你杀过人了吗?”
“锅圈儿”目光逼人地看着葛利高里的脸,一字一字地问道:
“杀过。怎么样?”
“你心里难过吗?”
“难过?”葛利高里苦笑一声。
“锅圈儿”从刀鞘里拔出马刀。
① 旧时,顿河一带农村的孩子剪发,常常把头顶剃光,四周留下一圈头发,这种头发圈就叫 “锅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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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愿意吗,我可以立刻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然后呢?”
“砍了你,我连哼也不哼一声,——我毫不怜惜!”
“锅圈儿”的眼睛虽然在笑,但是葛利高里从他的声音,从他的鼻
孔狂抖的样子可以看出,他的话是认真的。
“你简直是个野蛮人,怪人,”葛利高里仔细地打量着“锅圈儿”
的脸说道。
“你的心太软啦。你见过巴克拉诺夫劈刺法吗?你看着!”
“锅圈儿”选了一棵长在小花园里的老桦树,驼着背,眼睛直盯着
那棵树走去。他那两只筋肉隆起、手腕特别粗的长胳膊一动不动地下垂
着。
“你看着!”
他慢慢地举起马刀,向下蹲去,忽然用惊人的力量,斜砍过去。桦
树被从离树根约两俄尺的地方拦腰砍断,树枝撞到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框
上,擦着屋墙,倒了下来。
“看见了吗?好好学吧。曾经有过一位姓巴克拉诺夫的将军,听说
过吗?他有一把马刀,刀背里灌有水银,抡起来很重,可是砍下去——
马都能砍成两截,多厉害!”
葛利高里好久没能学会这种复杂的劈刺技术。
“你很有气力,可是劈刺起来简直是个笨蛋。应该这样,”
“锅圈儿”教导说,他的马刀斜着向目标砍去,力大千钧。
“砍人要勇敢才成。人,柔软得很,象面团一样,”
“锅圈儿”眉开眼笑地教导他说。
“你不要去想这想那。你是哥萨克,你的天职——就是砍杀,别的
全不用问,打仗杀敌,这是神圣的功业。你每杀一个人,上帝就宽恕你
的一桩罪过,就象杀死一条毒蛇一样。至于牲口——牛啦,或者别的什
么啦,——没有必要是不能宰的,可是人,你就只管杀吧。人这东西,
坏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祸害,就象毒蘑菇一样。”
对于葛利高里的反驳他只是皱皱眉头,一声也不吭。
葛利高里惊奇地发现,所有的马都莫名其妙地怕 “锅圈儿”。当他
走近马桩的时候,马都抿起耳朵,挤到一起,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
是野兽。有一次,在斯坦尼斯拉夫奇克附近,连队在森林和沼泽地带发
起进攻,全体哥萨克都要下马步行。看马的人要把马匹牵到低洼地方去
隐蔽起来。
“锅圈儿”也被派去看马,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乌留平,狗崽子,你怎么就特殊?为什么你不去看马?”本排的
下士向他大发脾气。
“马见我都惊怕,真的!”
“锅圈儿”照样眼里含笑,申辩说。
他从来没有看守过马,对自己的马却很爱护,关怀备至,但是葛利
高里总看到:只要主人一走到马身边,虽然照例双手按在马胯上动也不
动,——马背却颤抖起来;马显得惊恐不安。
“你说说,大善人,为什么马都怕你?”有一回葛利高里问他。
“谁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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