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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25 肖洛霍夫(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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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还没有形成那种漫长、巩固的长蛇似的阵线。国境上只是偶尔发生
骑兵的冲突和战斗。宣战后的头几天,德军司令部就伸出了许多触角—
—精悍的骑兵侦察队,这些侦察队偷偷地绕过我军哨所,侦察军队的部
署情况和数目,弄得我们的部队人心惶惶。卡列金将军统率的第十二骑
兵师,是布鲁西洛夫指挥的第八军的前沿掩护部队。左边一点,第十一
骑兵师在越过奥地利边境后,正向前推进。第十一骑兵师的几支部队攻
克了列什纽夫和布罗迪之后,就在原地停下来,——因为奥地利人得到
了增援,匈牙利的骑兵经常向我们的骑兵进行奇袭、骚扰,迫使其向布
罗迪收缩。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自列什纽夫城下战役后,就被烦人的内心痛楚
无情地折磨着。他瘦了很多,体重减轻了。不管是在行军还是休息的时
候,不管是在熟睡还是打盹的时候,那个被他在铁栅栏旁边砍死的奥地
利人经常在他眼前浮现。他非常频繁地梦见第一次肉搏战的情景,回忆
折磨着他,甚至在梦中也感觉到紧握矛杆的右手在痉挛;醒来以后,就
驱赶噩梦,用手巴掌遮着眯缝得发疼的眼睛。
马队踏倒已经成熟的庄稼,田野里遍地是有尖钉的马蹄印,仿佛加
里齐亚全境都遭过雹灾似的。步兵的沉重的靴子踏硬了大道,踏碎了公
路上的石子,踏烂了八月的泥泞。
凡是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大地忧伤的脸上就被炮弹打得麻痕累累;
嗜血成性的钢铁碎片,在血泊中生锈。夜晚,地平线上,红霞染遍半天,
火光照亮了村庄、市镇。八月里,正当果子成熟和秋庄稼即将收获的时
候,天空变得阴沉灰暗,偶尔有个晴天,则暑热蒸腾,令人昏昏欲睡。
八月将尽。果园里的树叶油亮橙黄,果树枝上流出枯萎前红艳的粘
液,远远地看去,仿佛果树都遍体鳞伤,正在流血死去。
葛利高里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同连伙伴们的变化。刚从后方医院里回
来的普罗霍尔·济科夫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马蹄印,唇角上仍然挂着痛苦
和疑惑的神情,小牛犊似的可爱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叶戈尔卡·扎尔
科夫不论在什么场合总要骂一些粗野的下流话,而且比以前更加玩世不
恭了。咒骂世上的一切;同村的叶梅利扬·格罗舍夫,本来是正经而又
能干的哥萨克,不知道为什么全身变得象木炭一样黑,总在呵呵地傻笑,
他的笑声是不由自主的、忧郁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发生了变化,心里也
程度不同地滋生着战争播下的悲伤。
团队从火线上撤下来,休整三天,由从顿河开来的援军进行补充。
连队正预备到地主的池塘里去洗澡的时候,从离庄园三俄里的车站上驰
来一大队骑兵。
等到第四连的哥萨克来到堤边的时候,这支队伍正走下缓坡,现在
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是哥萨克骑兵了。普罗霍尔·济科夫正在堤岸上
弯着身子脱军服上衣,脑袋刚露出来,抬头一看,大叫道:
“是咱们的人,顿河人。”
葛利高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向庄园开来的纵队。
“补充兵员来啦。”
“大概是补充咱们团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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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把第二期服役的人都征召入伍啦。”
“看见了吗,伙计们?那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呀!看哪,在第三
列!”格罗舍夫大叫道,短促地尖声呵呵笑着。
“把他们哥儿们也给弄来啦。”
“那不是阿尼库什卡吗!”
“葛利什卡!麦列霍夫!你哥哥,就是他,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啦。”
“你得请客,浪荡鬼,是我头一个看出来的。”
葛利高里的颧骨上皱起一片皱褶,仔细打量着,竭力想辨认出彼得
罗骑的是什么马。
“买了一匹新马,”他心里想,把视线移到哥哥脸上。从好久前会
面以后,哥哥的面容已经大变了:晒得黑黑的,留着剪得短短的麦黄色
的小胡子,眉毛也被太阳晒成了银白色。葛利高里摘下制帽,象演习时
候一样,挥着一只手,迎上前去。许多半光着的哥萨克也都跟在他后头
从堤岸上跑了下去,乱踏着空茎白芷的脆芽和根深茎老的牛蒡花。
补充连绕过果园,向团队驻扎的庄园走去。这个连由一个大尉率领,
他已经上了点年纪,身体倒很结实,新剃过头,刮得光光的、威严的嘴
角上有几条呆板、坚毅的曲线。
“一定是个哑嗓子的凶狠家伙,”葛利高里心里想,朝哥哥笑着,
不时■■大尉健美的体态,他骑的是一匹凸鼻子的马,显然是加尔梅克
种。
“全连!”大尉用纯正的钢嗓子喊道。
“成排纵队,左转弯,开步走!”
“您好啊,亲爱的哥哥!”葛利高里朝彼得罗笑着,高兴、激动地
叫道。
“上帝保佑。到你们这儿来啦。喂,怎么样?”“很好!”
“还活着哪?”
“到今儿还活着。”
“咱们全家都问候你。”
“家里的人都好吗?”
“都很健康。”彼得罗把一只手巴掌撑在健壮的、浅红色马身上,
全身向后一转,含笑扫了葛利高里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别人的——认
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的风尘仆仆的脊背把他遮住了。
“你好啊,麦列霍夫!全村都问候你。”
“你也是到我们这儿来的吗?”葛利高里从那一堆金色的额发上认
出了米什卡·科舍沃伊,龇牙问道。
“是到你们这儿来的。我们就象母鸡一样来打食啦。”
“够你吃的!当心别叫他们把你吃掉。”
“我们会当心的!”叶戈尔卡·扎尔科夫只穿一件衬衣,提着裤子,
一只腿跳着,蹦下堤岸。他歪着身子,撑开裤子,想把一只脚伸进飘晃
的裤腿里去。
“好啊,乡亲们!”
“噢噢!原来是扎尔科夫·叶戈尔卡。”
“喂,你这匹儿马,难道前腿被拴起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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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好吗?”
“还活着哪。”
“我们给你带来她的问候。可是没有带礼物——因为太重啦。”叶
戈尔卡脸上带着很严肃的表情听完了回答,就光着屁股坐到草地上,为
的是不让别人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哆嗦得厉害的腿怎么也穿不进裤管
里去。在漆成浅蓝色的围墙外面,站了一群半裸的哥萨克;连队——从
顿河开来的补充队——顺着对面栽着两行栗子树的大道走进院子。
“老乡,好啊!”
“喂,你就是亲家亚力山大吧!”
“是他。”
“安得烈扬!安得烈扬!你这个大耳朵鬼,不认识我啦?”
“喂,老总,你老婆给你带好来啦!”
“基督保佑。”
“有个叫鲍里斯·别洛夫的在什么地方啊?”
“哪一连的?”
“大概是第四连。”
“他是什么地方人?”
“是维申斯克镇河湾村人。”
“你找他有什么事?”又有第三个人插进了这短促的对话。
“当然有事啦。我给他捎来一封信。”
“老兄,前天在赖布罗迪城下阵亡啦。”
“是吗???”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左胸脯里。”
“你们这儿有黑河人吗?”
“没有,往前走吧。”连队的尾部也进了院子,列队停在院子中间。
池塘堤岸上又聚满了回来洗澡的哥萨克。过了不大工夫,刚刚开到的补
充连的人也来了。葛利高里和哥哥并排坐下来。堤岸上的粘土散发着浓
重的霉湿的气味。岸边浑浊的池水泛着青草似的碧绿光波。葛利高里一
面用指甲挤着衬衣缝和褶子里的虱子,一面说道:
“彼得罗,我心里痛苦死啦。现在我就象个半死不活的人??好象
上磨磨过,把我磨碎了,又吐了出来。”他的声音幽怨、颤抖,额角添
的一条新的黑皱纹 (彼得罗直到现在才恐怖地注意到它)斜横在额角上,
这条皱纹使葛利高里的面貌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有点儿吓人,显得非
常陌生。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罗脱着衬衣问道,露出脖子周围有一圈整
齐的日晒黑印的洁白的身体。
“听我说,就是这么回事,”葛利高里急促、愤愤地说道,“他们
唆使人们到处互相杀戮!简直变得比狼还凶残。哪里都是仇恨。我现在
觉得,如果我去咬人一口——这个人立刻会发疯。”
“你??杀过人了吗?”
“杀过!??”这两个字葛利高里几乎是大声喊出来的,他把衬衫
揉成一团,扔在脚边,然后,用手指头捏了半天喉咙,好象是在把卡在
那里的词句顺下去似的,眼睛向旁边看着。
“说下去!”彼得罗命令道,同时把脸掉过去,怕跟弟弟的视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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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
“良心在折磨我。我在列什纽夫城下用长矛刺死过一个人。那是正
在火头上??非这样做不可??可是我为什么要砍死这个人呢?”
“怎么啦?”
“还怎么啦,白杀了一个人,就是为了他,这个混蛋,我的良心在
受折磨,夜里总梦见他,这个混帐。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还不习惯。用不了很久,就会习以为常了。”
“你们连——是补充连吗?”葛利高里问道。
“为什么?不是,我们已编入第二十七团。”
“我还以为你们是来补充我们的呢。”
“我们这一连分配到一个步兵师去,我们就是去追赶那个师的,不
过补充队也和我们一块儿来啦,把些青年人送来补充你们的队伍。”
“原来这样。好,咱们洗个澡吧。”
葛利高里脱掉裤子,匆匆走到堤坝顶上,他的皮肤是深棕色的,背
略微有点驼,但是身材很匀称,彼得罗觉得分别以来,他显得老了。他
伸出两只手,脑袋朝下,跳进水里;浓重的绿波在他身上合拢后,又分
成了两道水波,扩散开去。他向一群正在池塘中哈哈大笑的哥萨克们游
过去,用手掌亲热地拍着水面,懒洋洋地划动着肩膀。
彼得罗费了半天工夫才把贴身的十字架和缝在母亲的祝福袋上的咒
文摘下来。他把挂链儿塞到衬衣下面,露出一种恐惧的憎恶神情走下水
去,水漫到他的胸部和肩部,他叫了一声,往水里一扎,游起来,向葛
利高里追去;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同向对岸灌木丛生的沙滩游去。
游泳使葛利高里的头脑逐渐清醒,心情平静下来,他已经不象刚才
那样热情奔放,一面挥手击水,一面沉着地说道:
“虱子要把我吃掉啦。非常想家。现在要是能回去一趟多好啊:要
是生着翅膀的话,我一定飞回去。就是看一眼也好啊。喂,家里怎么样?”
“娜塔莉亚在咱们家呢。”
“啊?”
“她很好。”
“父亲和母亲怎么样?”
“很好。但是娜塔莉亚一直在等着你哪。她相信,你一定会回心转
意的。”
葛利高里打了一下响鼻,默默地把灌进嘴里的水吐出来。彼得罗扭
过头来,想看看他的眼睛。
“你在信里问候她一句也好嘛。这个女人是为了你才活着的呀。”
“她怎么的??还盼着破镜重圆吗?”
“这怎么说呢??人总要有点儿盼头才能活下去呀。她是一个很可
爱的小娘儿们。很正派,守身如玉。什么风流放荡或者别的什么——这
种事她根本不沾边儿。”
“她应该嫁人嘛。”
“你这话说得真怪!”
“一点也不怪。应该这样。”
“这是你们的事儿。我不管。”
“杜妮亚什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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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做新娘啦,兄弟!在这一年里,她长高了很多,你快认不
出啦。”
“噢,”葛利高里高兴起来,惊讶地说。
“真的。她要出嫁啦,可是咱们连胡子尖也沾不着一滴酒。也许还
会被敌人杀掉,这帮坏蛋!”
“这太容易了啦!”
他们爬到沙滩上,并排躺下,用两肘撑着身子,在烈日下晒着。米
什卡·科舍沃伊从水里探出半截身子,从旁边游过去。
“葛利什卡,到水里来!”
“我躺一会儿,等等再去。”
葛利高里在用沙土埋着一只甲虫,问道: “听到阿克西妮亚什么消
息没有?”
“宣战以前,我曾在村子里看见过她。”
“她到那儿去干什么?”
“到她男人那儿去拿东西。”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用手巴掌刮了
一堆沙土,把甲虫埋起来。
“你没有跟她说话吗?”
“只是问候了一下。她的样子很丰满,很快活,大概吃地主的饭吃
得很舒服吧。”
“司捷潘怎么样?”
“把她剩下的一点东西都给她啦。圆满收场。不过你可要小心他。
防备着点儿。有几个哥萨克告诉我说,有一回司捷潘喝醉了酒,威吓说:
在第一次战斗中——就给你一枪。”
“我知道??”
“他饶不了你。”
“我知道。”
“我新买了一匹马,”彼得罗改变了话题。
“卖了几头牛吧?”
“把些老牛卖啦。总共卖了一百八十卢布。马是一百五十卢布买的。
这匹马还不错。在楚茨坎买的。”
“庄稼怎么样?”
“很好。可惜还没有收割完,就把我们征召来啦。”谈话转到家务
方面,气氛就缓和下来。葛利高里贪婪地听着家里的消息。这会儿他全
神贯注的就是这些消息,这使他又变成象从前那个倔强、朴实的小伙子
了。
“好,咱们凉快凉快——就穿衣服吧,”彼得罗抖着身子,从湿肚
皮上往下拂着沙土,提议说。他的背上和胳膊上都起了些小泡。
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离开了池塘。在花园和庄园院子中间的木栅旁
边,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追上了他们。他一面走,一面用小骨头梳子梳
着披散下来的额发,把它们塞到帽沿下;他跟葛利高里走齐了。
“你好啊,朋友!”
“你好。”葛利高里停住脚,用有些发窘的、略感负疚的目光迎着
他说。
“没有忘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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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要忘啦。”
“我可是牢记着你哩,”司捷潘嘲笑说,脚不停地走了过去,抱住
了走在前面、戴着下士肩章的哥萨克的肩膀。
天刚黑下来,师部来电话,命令全团开赴前线。团队在一刻钟内准
备就绪;这支刚刚补充了新兵的队伍唱着歌去堵塞前线上一个被匈牙利
骑兵冲破的缺口。
分别的时候,彼得罗把一张折成四折的纸片塞到弟弟手里。
“这是什么?”葛利高里问道。
“我给你抄了一个咒文。你拿去??”
“有用吗?”
“别开玩笑,葛利高里!”
“我不是开玩笑。”
“好吧,再会,弟弟。祝你健康。你不要冲到别人的前头去,不然
的话,死神可是专门找急性人!多多保重!”彼得罗喊道。
“那还要咒文干什么呢?”
彼得罗挥了挥手。
一团人马一直走到十一点钟,也没有采取任何警戒措施。后来,各
连的司务长才跑着传达命令:尽可能不出声行进,禁止吸烟。
信号弹在远处的树林上空飞起,冒着紫色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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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本橡树皮颜色的羊皮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的角已经磨坏、折断
了:它在主人的口袋里已经装了很久。每页上都写满了斜花体字??
??不久以前产生了这种和纸笔打交道的欲望。我想写得象大学生
日记一样。首先要写她:二月里,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的同乡、大学
生博亚雷什金介绍我跟她认识了。我是在电影院门口遇到他们的。博亚
雷什金给我们介绍说: “这位小姐是我们同乡,维申斯克镇的。季莫费,
你要爱她,珍惜她吧。丽莎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姑娘。”我记得,我很郑
重地说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并把她那柔软的、出汗的手掌握在手里。
我就这样认识了伊丽莎白·莫霍娃。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个放荡的姑
娘:这种女人的眼睛总爱自作多情。我不得不承认,她给我的印象不佳:
首先就是那热乎乎、汗漉漉的手巴掌。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谁的手会出
这么多汗;其次是眼睛,说实在的,是一对美丽的眼睛,带点儿胡桃颜
色,但是同时却又令人感到很不愉快。
瓦萨,我的好朋友,我特地注意修词,甚至写得十分逼真,为的是
等这本日记寄到塞米巴拉金斯克你手里的时候 (我是想:等到我和伊丽
莎白·莫霍娃的风流韵事收场后,就把日记寄给你。当你读这份实录时,
准会得到极大的享受),能使你对事情经过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我将逐
日予以记录。好,书归正传,我就这样和她认识了,于是我们三个人同
去看一部哀艳的影片。博亚雷什金没有说话 (他牙疼,说是一个“臼齿”
坏啦),我谈得也很勉强。原来我们是同乡,是邻镇的,于是我们就谈
起草原美景以及其他等等,等等,谈了一阵以后,就又冷场了。如果说,
我是乐于沉默的,那么她对我们废话告绝后的冷场,也毫未感到什么不
舒服。我从她的话里知道,她是医科二年级的学生,出身于商人家庭,

喜欢喝酽茶,爱吸阿斯莫洛夫 工厂的烟草。你看,关于如何认识这位生
着胡桃色眼睛的少女的材料真是太贫乏了。在分别的时候 (我们送她到
电车站)她请我们到她那里去玩。我把地址记了下来。我打算四月二十
八日去看她。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到她那里去过,她请我喝茶和吃带馅的酥糖。其实,她是个好
奇的姑娘。说话很刻薄,样子也还聪明,只是她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阿尔

志跋绥夫 式人物的气味,老远就可以闻到。从她那里回来已经很晚了。
吸了很多纸烟,想了许多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儿,——特别是想到钱。我
的衣服已经穿得太旧了,可是却没有 “资本”去更新。总之——简直糟
透啦。
五月一日
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很值得纪念的。这是我们在索科尔尼基与人无损
地消磨时光的时候遇到的事情:警察和一队约二十人的哥萨克正在驱散
工人 “五一”示威游行队伍。一个喝醉了的工人用棍子打了哥萨克的马
一下子,这个哥萨克就抡开鞭子抽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鞭子叫作
① 阿斯莫洛夫是当时罗斯托夫的烟草厂主。
② 阿尔志跋绥夫 (1878—1927)是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颓废派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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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鞭”,要知道它本来的名字已经很好啦,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走过去,加以阻止。说句良心话,是一种最高尚的情操驱使我去干的。
我干预其事,对那个哥萨克说,他不过是一只蠢鸟,还说了些别的话。
那家伙举起鞭子,想要抽我,但是我非常强硬地说,我本人就是卡缅斯
克镇的哥萨克,我可以照样回敬他,叫他知道点儿厉害。原来这是个好
心肠的哥萨克,还很年轻;显然兵役还没有把他折磨得麻木不仁。他告
诉我,他是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人,而且是拳击能手。我们和和气气分手
了。如果他跟我动起手来,那就非打不可了,也许还会发生以我的身份
来说,更糟糕的蠢事。我出面干预此事,是因为伊丽莎白在我们这伙人
中,她在场使我产生了一种十分幼稚的想当 “英雄”的愿望。我亲眼看
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发怒的公鸡,并且觉得制帽下面长出了一个看不见的
红鸡冠子??你看我胡闹到什么地步啦!
五月三日
真想狂饮一通。最糟的是没有钱。裤子已经破得一塌胡涂,到处是
裂缝破口,就象熟透了的顿河左岸产的西瓜一样。原希望裤子的缝线还
不至于开裂——是不切实际的,就象不能指望把已经崩裂的西瓜再缝合
起来一样。沃洛季卡·斯特列什涅夫来呆了一会儿,明天要去听课了。
五月七日
收到父亲寄来的钱。在信里把我臭骂了一顿,而我竟无动于衷。老
爸爸要是知道他的儿子已经道德败坏,不可救药??我买了一套衣服。
就连马车夫都注意起我的领带来了。在特维尔大街的理发店理了发。从
那里走出来,我简直变成一个新来的殷勤店伙了。在胜利花园街角上,
警察朝我一笑。真是个调皮鬼!要知道,我现在这副打扮准有什么和他
相同的地方吧?可是三个月以前呢?不过,翻这些旧帐干什么??偶然
在电车窗口里看见了伊丽莎白。她摇晃着手套笑了笑。我是什么样子呢?
五月八日
① ②
“不论老少,都逃不脱爱情的神矢。”我心里想着塔季扬娜 的丈
夫那张长得象炮口似的大嘴。我非常想从楼座里对准他的嘴啐一口。可
是我一想起这句唱词,特别是: “都逃不脱”这几个字——我的颚骨就
抽搐起来,想打呵欠,可能是一种神经质吧。
不过我是在正当年的时候谈恋爱的。我写着这几行字,头发都竖起
来了??到伊丽莎白那里去过。我修词讲究地绕着弯儿讲起来。她装作
不懂的样子,想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去。是不是时机还不成熟?唉,
真见鬼,这套衣服把事情全弄糟啦!??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嘿,什
么仙女也要拜倒在我脚下:我想,现在不说,尚待何时!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一个合理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占了优势。如果现在不提出求婚,那么
过两个月以后可就晚啦;裤子一穿旧,什么都完啦。我一面写,一面觉
得自己真了不起:在我身上明显地具备了我们时代最优秀人物的一切最
美好的情操。这里既有火热的爱情,又有 “理智的坚定的声音”。各种
① 哥萨克以及其他山地人用的一种短粗的鞭子,样子象俄文字母г,称为 “钩鞭”。
① 这是指柴可夫斯基根据普希金的长诗 《叶甫盖尼·奥涅金》改编的同名歌剧中塔季扬娜的丈夫格列明公
爵的咏叹调中的一句歌词。
② 塔季扬娜是歌剧 《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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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情操,外加其他可敬品质的大杂烩。
我竟未能完成向她进攻的准备工作。房东太太打乱了我的计划,她
把她叫到走廊里去,我听见房东太太向她借钱。她拒绝了,但那时候她
手里是有钱的。这一点我确实知道,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她用真诚的声
调拒绝时的脸色和她那胡桃色的一片挚情的眼睛。向她倾吐爱情的愿望
消失了。
五月十三日
我完全坠入情网。这是不容怀疑的了。各种迹象都表明了这一点。
明天我就去求爱。不过我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
五月十四日
事情突然急转直下。下着雨,是一个温暖、愉快的日子。我们在莫
霍夫街上漫步,斜风吹着,细雨洒在人行道的石板上。我喋喋不休,她
却低头不语,默默地走着,好象是在想心事。一道道的雨水从帽子上流
到她的脸颊上,她的样子美极了。现在把我们的谈话写在下面:
“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我已经向您倾诉了我的衷情。现在该
你说话啦。” “我不十分相信您的感情是真实的。”我愚蠢之至地耸了
耸肩膀,而且胡说了些什么我可以发誓以及诸如此类的昏话。她说:“您

听我说,您那滔滔不绝的情话倒象是出自屠格涅夫 的人物之口。其实,
完全可以说得简单一点。”
“再简单也没有啦。我爱您。”
“这有什么呢?”
“请您说句话吧。”
“您是想要我答应您的请求吗?”
“我希望您回答我。”
“您知道,季莫费·伊万诺维奇??我又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有
点儿讨我喜欢??您的个子真高。”
“我还可以长嘛,”我保证说。
“但是我们相知得太少,而且思想感情的共同性??”
“咱们在一块儿吃上一普特盐,就会彼此了解得更多啦。”她用粉
红色的手掌擦了擦湿淋淋的脸颊,说道: “那好,我们一言为定。同居
一个时期再看。不过您要给我一点儿时间,我好结束旧情。”
“他是谁?”我有兴趣地问道。
“您不认识他。是一个医生,性病专家。”
“您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我希望能在星期五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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