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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22 肖洛霍夫(苏联)
来,连长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着马从团部跑回来。葛利高里正跟本排
的哥萨克躺在帐篷里休息。他看见上尉骑在汗淋淋的马上,从狭窄的街
道上驰来。
院子里的哥萨克都活跃起来了。
“莫非又要出发吗?”普罗霍尔·济科夫推测说,焦急地在倾听。
本排的下士把针往帽子上一插 (他在缝那条显得瘦了的裤子),说
道:
“一定是又要出发啦。”
“不让我们歇一歇,真他妈的!”
“司务长说,旅长要来啦。”
“哒—哒—哒—的—的—哒—的—哒!??”号兵吹起警号。哥萨
克们跳起来了。
“我的烟荷包放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慌忙在寻找。
“备马!”
“你的烟荷包,完蛋啦!”葛利高里跑着喊道。
司务长跑进院子来。他一只手扶着马刀,一溜儿小跑,向拴马桩跑
去。大家都按骑兵操典规定的时间备好了马。葛利高里在拔支帐篷的木
橛子;下士悄悄对他说:
“打仗啦,小伙子!”
“你瞎说吧?”
“真的,司务长说的!”
帐篷拆完了。连队在街上列好队。
连长骑在激动不安的马上,在队前打转儿。
“排成纵队!??”他的响亮的声音在队伍上空飘荡。
马蹄声哒哒地响起来。连队小跑开出小镇,跑上大道。第一连和第
五连正用变换不定的步法从库斯坚村开出来,向小车站驰去。
一天后,这个团在距离边境三十五俄里的韦尔巴车站下了车。车站
的白桦树丛后面霞光灿烂。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机车在铁轨上轰隆轰
隆响着。沾满露水的铁轨在霞光中闪烁。马打着喷鼻,顺着跳板从车厢
里走下来。水塔那边,呼唤声和低沉的口令声响成一片。
第四连的哥萨克们正把马牵到道口外面去。人声在紫色的暗雾中低
回、飘荡。人脸上闪着模糊的蓝光,马的轮廓消逝在朦胧的晨曦中。“哪
个连的?”
“你是哪一连的,为什么瞎走?”
“我揍你,混帐!你这是用什么态度跟长官说话?”
“对不起,大人!??我看错啦。”
① 罗夫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属波兰,现在是乌克兰共和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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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快过!”
“你在这里磨蹭什么?火车头开来啦,快过!”
“司务长,你的第三排在什么地方?”
“连——连——队,精神一点!”可是纵队里却在悄悄地耳语:
“把我们拖垮啦,他妈个巴子,两夜没睡觉啦。”
“谢姆卡,让我抽一口,从昨儿晚上就没有抽烟啦。”
“你去抽儿马的??”
“总啃肚带,混帐东西!”
“我的马前蹄脱掌啦。”另一个在转弯的连队拦住了第四连的去路。
在蓝白色的天幕上清晰地映出骑士的黑影,象浅墨画一样。四人一排地
走着。长矛象光秃的向日葵秆似的在晃动。偶尔可以听见马镫的响声和
鞍子的咯吱声。
“喂,老弟,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到亲家那里去吃生日酒。”
“哈——哈——哈——哈!”
“住口!禁止说话。”普罗霍尔·济科夫用手巴掌扶着用铁皮包的
鞍头,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的脸,小声说道: “麦列霍夫,你不害怕
吗?”
“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要怕,说不定咱们现在就是去打仗啊。”
“随便好啦。”
“我可有点儿害怕,”普罗霍尔坦白承认说,神经质地用手指头整
理着被露水浸得溜滑的缰绳。
“火车上我一夜都没有睡。就是宰了我,也睡不着。”
连队的头部摇晃了一下,又向前爬了,第三排也跟着动起来,马平
稳地走着,紧贴在腿上的长矛在摇晃,颠动。
葛利高里松开缰绳,打起盹来。他觉得:好象并不是马在柔韧地迈
着前腿,摇晃着骑在鞍子上的他,而是他自己正沿着一条温暖的黑色道
路向什么地方走去,走得非常轻松,快活极了。
普罗霍尔一直在他耳旁叨叨什么,普罗霍尔的声音和马鞍的咯吱声
以及哒哒的马蹄声混到一块儿,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蒙眬的无所思虑
的瞌睡。
部队走在乡间土道上。寂静得令人昏昏欲睡,耳朵里吱吱直响。路
边,已经熟了的燕麦在晨露中显得雾蒙蒙的。马拉长哥萨克手里的缰绳,
把脑袋伸向低垂的麦穗。温柔的曙光在葛利高里由于失眠而肿胀起来的
眼皮上爬行;葛利高里抬起脑袋,还是只听见普罗霍尔单调的,象车轮
一样吱吱吜吜的唠叨声。
他被突然从远方的燕麦地里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轰隆声惊醒。
“开炮啦!”普罗霍尔几乎喊了起来。
他那牛犊一样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恐怖。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眼前
是本排下士的灰军大衣随着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动,两旁是吓呆了
的田地,一垅一垅的黑麦还没有收割,云雀在电报线上空飞舞。连队活
跃起来,紧密的炮声象电流似的流过连队。被炮声惊动了的上尉波尔科
夫尼科夫,率领连队飞跑前进。在村道的岔路口上,一家废弃的小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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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开始遇到难民的车辆。一连军容堂皇的龙骑兵,从第四连旁边飞驰
而过。戴着浅褐色高筒军帽的骑兵大尉骑在一匹纯种的枣红马上,嘲讽
地看了看这队哥萨克,并用刺马针刺了一下马。一个榴弹炮连陷在一片
泥泞的低洼地里。炮队的驭手们在拼命抽打马匹,炮手们在炮车边忙乱。
一个高大的麻脸炮兵从那家小酒店里抱来一抱木板,大概是从木栅上拆
下来的。
连队追过了一个步兵团。步兵背着卷起的军大衣快步走着,阳光照
在他们擦得锃亮的钢盔上,又从刺刀刃上滑下来。最后一个连里,有一
个矮小的,但是很淘气的上等兵,朝葛利高里扔了一个小泥团。
“接住,拿去打奥地利人吧!”
“别胡闹,小骒马。”葛利高里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团打落。
“哥萨克哥儿们,请捎上我们对奥地利人的问候!”
“你们自己会跟他们相逢的!”
先头部队里唱起一支淫秽的歌曲;一个象女人一样大屁股的步兵,
在纵队旁边走着,不时用手巴掌拍着短靴筒子。军官们不停地在微笑。
迫在眉睫的危险使他们和士兵接近起来,他们变得宽容大度了。
步兵、辎重队、炮队和救护队络绎不绝,从小酒店向戈罗维休克村,
象毛毛虫似的爬去。已经感觉到了逼近的厮杀的死亡气息。
团长卡列金在别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过了第四连。和他骑马并行的
是个中校。葛利高里目送着上校匀称的身材,听见中校激动地对他说:
“瓦西里·马克西莫维奇,军用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村庄。我们会
陷于不利的处境。”
葛利高里没有听见上校的回答。一个副官在催马追他们。他的马的
左后腿有点儿瘸。葛利高里在机械地品评副官的战马。
远处,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现了一些矮小简陋的村舍。团队用变换
不定的步伐前进,马匹已经跑得浑身大汗。葛利高里用手掌摸着自己枣
红马汗湿得发黑的脖子,向两旁张望着。村庄后面的树林的尖梢,象把
把绿色的尖刀一样刺进蔚蓝的晴空。树林那面,大炮在轰鸣;现在这轰
隆声震撼着骑士们的耳膜,使战马竖起了耳朵;在炮声间歇时,步枪的
射击声更紧了。榴霰弹爆炸的烟尘消失在遥远的树林后面,从树林右边
更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步枪的齐射声,时而趋于沉寂,时而又猛烈起来。
葛利高里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响声,神经越来越紧张。普罗霍尔·济
科夫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不住气地唠叨着。
“葛利高里,他们的枪声,——就象小孩拿棍子敲打栅栏的响声。
象吗?”
“闭上你的嘴吧,唠叨鬼!”
连队开进了小村。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步兵;小土房子里乱成一团:
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难。不论走到那里,居民都是满面愁容和惊
慌失措的神色。葛利高里经过一家院子的时候,在马上看见几个步兵正
在板棚里燃起火堆,可是主人,一个高大、白发的白俄罗斯人,被突如
其来的不幸压垮了,来回从旁边走过,竟全然没有理睬。葛利高里看到,
他的家属把套着红色枕套的枕头和各种零碎东西都扔到大板车上,而主
人却小心地抱着一个破车轮子,这玩意已经毫无用处,在地窖里大概已
躺了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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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儿们的胡涂劲儿更使葛利高里惊奇,她们把什么花盆呀,圣像呀
都装上了车,把必需的和贵重的东西却反而丢在屋子里。不知道是谁把
羽绒褥子里的羽绒倒了出来,象一阵暴风雪似的满街飞扬。到处是烧焦
的油烟和地窖里的霉烂气味。在村口,他看到迎面跑来一个犹太人。他
张开那象用马刀切开一道缝的薄嘴唇呼喊着:
“哥萨克老爷!哥萨克老爷!噢,我的上帝!”
一个身材矮小的圆脑袋的哥萨克骑在马上,小步跑着,挥舞着鞭子,
根本不理睬他的喊叫。
“站住!”第二连的一个上尉向哥萨克喊道。
那个哥萨克把身子伏在鞍头上,钻进了胡同。
“站住,混帐东西!哪一团的?”
哥萨克的圆脑袋紧伏在马脖子上。他象赛马一样,纵马疾驰,跑到
一道高栅栏边,勒马直立,敏捷地跃到栅栏那边去了。
“这儿驻扎的是第九团,老爷。不用问,一定是他们团的,”司务
长向上尉报告说。
“滚他妈的吧。”上尉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脸来对那个扑在他马
镫上的犹太人说道: “他拿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军官老爷??表,军官老爷!??”犹太人把他那漂亮的脸转向
走过来的军官们,不住地眨着眼睛说。
上尉用脚把马镫一踹,往前走去。
“德国人一来,反正也是要抢走的,”他的小胡子上浮着微笑,策
马离去,顺口说道。
犹太人张皇失措地站在街中间。他的脸在抽搐。
“让开道,犹太老爷!”连长严厉地喊道,扬鞭催马而去。
在一片马蹄哒哒声和鞍子的咯吱声中,第四连从犹太人身边走过
去。哥萨克都嘲笑地斜眼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犹太人,互相谈论着。
“要是不抢东西,咱们哥儿们就活不了。”
“啥东西都喜欢往哥萨克手里跑。”
“叫他们把自己的东西藏好吧。”
“这家伙可是个高手??”
“瞧,栅栏一跃而过,象猎狗一样!”
司务长卡尔金走出连队,在一列列驰过的哥萨克的笑声中,伸出长
矛,喊道:
“滚开,不然我就捅死你!??”
犹太人惊慌地呆看了一会儿,就跑开了。司务长追上他,从后面抽
了他一鞭子。葛利高里看到,犹太人踉跄了一下子,用手巴掌捂着脸,
转身对着司务长。一道一道的鲜血从他的细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他哭着喊道。
司务长笑着,两只象制服扣子一样圆的鹰眼闪着油光,临去时,回
答他说:
“叫你别再光着脚走道,傻瓜!”
村外,一片长满黄色睡莲和香蒲的沼泽地里,工兵正在赶着架完一
座宽敞的便桥。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小汽车,马达轰隆响着,车身在
摇晃。司机正在车旁忙活。一位肥胖的白发将军,下巴颏上留着一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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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形的胡子,腮帮子上垂着肉囊,斜躺在坐位上。第十二团团长卡列金
上校和工兵营营长站在旁边,向他举手行礼。将军一手紧捏着军用地图
挂包的皮带,对工兵军官怒冲冲地喊道:
“命令您昨天就必须完工,闭嘴听着!至于运输建筑材料的事,您
应该早就做好。闭嘴听着!”老将军吼叫着,其实两个军官的嘴都闭得
紧紧的,只是嘴唇在哆嗦。
“可是现在我的车怎样开到对面去???我问您哪,大尉,叫我的
车怎么开过去???”
坐在将军左手的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年轻将军,擦着火柴,含笑在点
雪茄烟。工兵大尉弯着身子,向桥那面什么东西指了指。葛利高里所在
的连队走过这里,在桥旁走下沼泽地。马陷进黑褐色的烂泥,一直陷到
膝盖以上,白松木屑从桥上雪片似的飞落到哥萨克们的身上。
中午时分,连队越过了国境。马匹跃过了已经被砍倒的、漆着条纹
的界桩。从右边传来大炮的轰隆声。远处耸立着庄园的红瓦屋顶。太阳
直照着大地。辛辣的、乌云似的烟尘落完了。团长命令派出尖兵。第四
连的第三排,由排长谢苗诺夫中尉率领出发了。骑兵团分连留在后面的
灰色尘雾里。
这支由二十多名哥萨克组成的队伍,绕过庄园,顺着尽是坚硬的车
辙的大道奔驰而去。
中尉带着骑兵侦察队跑了有三俄里,便停下来查对地图。哥萨克们
聚在一起抽起烟来。葛利高里下马想松松马肚带,但是司务长瞪了他一
眼。
“妈的,我要抽你一顿!上马!”
中尉点上烟,把从皮套里拿出来的望远镜擦了半天。他们眼前,是
一片被正午的暑热蒸烤着的平原。右面是高高低低的树林的边缘,有几
条道路伸进树林。离他们约一俄里半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村庄附近,
有一道小河冲刷出来的黄土陡岸和一湾平静如镜、透着凉意的河水。中
尉用望远镜看了半天,眼睛搜索着死气沉沉、连个人影了都没有的街道,
但是那里空空如也,象坟地一样。只有那闪着蓝光的流水令人神往。
“这应该是科罗列夫卡吧?”中尉眼睛望着那个小村子问道。
司务长默默地策马来到他跟前。他脸上的表情无声地在说: “您比
我明白得多。我能干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
“咱们到那里去,”中尉收起望远镜,好象是牙痛似的,皱着眉头,
犹疑地说道。
“咱们会不会跟他们遭遇,老爷?”
“咱们小心一点。喂,走吧。”
普罗霍尔·济科夫跟葛利高里靠得更近了。他俩的马并排走着。心
惊胆战地走进空无一人的街道。走过每个都可能遭到暗算的窗户,每一
扇敞着的板棚门,只要对它看一眼,就会引起一种孤独的感觉,脊背上
立刻就会爬过一阵不舒服的颤抖。目光象被磁力吸着似的朝栅墙和水沟
投去。他们象强盗一样进了村庄,——狼在冬天蓝色的深夜里就是这样
溜到人家近旁的,——但是街道上却是空荡荡的,寂静得吓人。从一座
房子的敞着的窗户里传出来挂钟天真的报时声,钟声敲得宛如声声枪
响,葛利高里清楚地看到骑马走在前面的中尉哆嗦了一下,慌忙用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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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抓住手枪套子。
村子里的人全部逃光了。侦察队骑马蹚过小河,河水一直漫到马肚
子,被骑士们勒紧缰绳和鞭催着的马匹很高兴地走进水里,边走边饮着
河水。葛利高里贪婪地看着搅浑的河水,它近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即,
太诱人啦。如果可以的话,他会立即从马鞍子上跳下来,衣服也不脱,
就这样躺下去,听着催人欲睡的流水声,任凭河水把脊背和汗淋淋的胸
膛浸得发冷、发抖。
从村外的山岗上,可以看到一个城市;方方的住宅、砖砌的楼房、
一片片的花园和天主教堂的塔尖。
中尉跑到山岗顶上,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
“看,他们在那里!”他喊了一声,用左手手指头招呼着。
先是司务长,紧跟着是哥萨克,一个个地轮着爬上太阳晒得滚烫的
岗顶,仔细看了一番。从这里看去显得很小的人形在街上乱跑,车辆堵
塞了街巷,骑马的人在奔驰。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用手巴掌遮着阳光
看去,连他们的灰色军服的颜色都看清楚了。城市附近有一些新掘好的、
变成褐色的战壕,上面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的人真多??”普罗霍尔惊愕地拉着长声说道。
其余的人都没有作声,大家都被一种共同的感情支配着。葛利高里
谛听着自己加速跳动的心声 (好象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沉重的人,正
在左胸上原地咚咚地跑步似的),他马上意识到:他看到这些外国人时
的心情和他在演习时看到 “敌人”时的心情迥然不同。
中尉用铅笔在战地日志上记了些什么。司务长把哥萨克都赶下山
岗,命令他们下马后,又回到中尉那里。中尉用手指头招呼了一下葛利
高里。
“麦列霍夫!”
“有!”
葛利高里迈着两条麻木的腿走上去。中尉递给他一张折成四折的纸
条。
“你的马比别人的好。你到团长那里去一趟,用大跑速度。”
葛利高里把文书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下岗来到马跟前,把制帽的皮
带扣在下巴颏上。
中尉看着他的后影。等葛利高里骑上马,便把目光移到手表的字盘
上。
当葛利高里把报告送到的时候,团队已经开到科罗列夫卡村了。
卡列金上校给副官下了个命令,副官就赶快跑到第一连去了。
第四连开过科罗列夫卡村,就象演习一样,迅速在村外展开。谢苗
诺夫中尉已经带着第三排的哥萨克从山岗那里跑回来了。
连队排齐了队形。因为马蝇叮咬,马直摇晃脑袋,马嚼子哗啦哗啦
直响。一连的马蹄声在中午寂静中轰鸣,他们已经通过了村头最后的几
家院落。
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在一匹身材匀称、跳跃不止的马上,跑到队
伍前面;他紧握着缰绳,一只手上缠着马刀穗子。葛利高里屏息等待着
命令。一连已经在左翼不出声地展开队形,准备战斗。
上尉从刀鞘里抽出马刀,刀身闪着黯淡的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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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队!”他用马刀向右一指,又向左一指,然后向前一指,
在耸起的马耳朵上方停住。
“成散兵线,前进!”葛利高里脑子里翻译出这个无声的口令。
“拿起长矛,收起马刀,冲锋!”上尉猛喝一声,纵马冲去。
大地在无数马蹄践踏下,沉闷地呻吟着。葛利高里刚刚把长矛放平
(他跑在第一排),他的马被大队马匹的洪流一冲,也卷了进去,全速
飞奔起来。前面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的身影在田野的灰色背景上波浪似
的起伏着。一道黑乎乎的田垅不可阻挡地迎面飞来。一连发出了震动天
地的喊声,这喊声也传染了四连。战马先将四腿蜷起,然后伸开,一跃
就是几沙绳远。在一片震耳的尖叫声里葛利高里听到了还离得很远的、
噼噼啦啦的枪声。第一颗子弹飕飕响着从高空飞过,拖着长声的子弹飞
鸣声划破晴空。葛利高里把烫手的长矛柄紧夹在腋下,夹得膀子都痛了,
手掌在冒汗,象涂了一层粘液似的。子弹在他头顶飞鸣,他把脑袋伏在
汗淋淋的马脖子上,刺鼻的马汗臭味直往鼻子里钻。他象是从蒙着一层
哈气的望远镜镜片里,看到了战壕的褐色的土坡和向城市溃逃的灰色人
群。机关枪不停地扫射,喷出的子弹尖声呼啸着,象扇面似地在哥萨克
们的头顶四散开去他们已经冲到前面去了,马蹄扬起棉絮似的烟尘。
葛利高里的胸中,冲锋前觉得血液汹涌奔腾的那块地方,这会儿好
象麻木了,除了耳朵里的响声和左脚趾头上的疼痛以外,他什么感觉也
没有了。
被恐怖割掉了内容的思想,象个沉重的缠得紧紧的线团,在脑子里
乱滚。
第一个落马的是利亚霍夫斯基少尉。普罗霍尔的马从他身上飞驰而
过。
葛利高里回头看了一眼,记忆上留下了看到的片断印象:普罗霍尔
的马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少尉身上跳过去以后,龇了龇牙,脖子一弯
也跌倒了。普罗霍尔也被弹离马鞍,飞落在地上。普罗霍尔那匹马的粉
红色牙床和龇着的两排牙齿,以及仰面跌下,被从后面驰来的一个哥萨
克的马蹄踏过的普罗霍尔,就象金刚钻划玻璃一样,刻在葛利高里的记
忆上,久久不能忘却。葛利蒿里没有听见喊声,但是从普罗霍尔那紧贴
到地面上、歪着嘴、眼睛努出眼眶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一定惨叫过。继
续有人倒下去。几个哥萨克连人带马一齐倒下去。葛利高里透过被风吹
得满眼的泪水,直盯着眼前从战壕里跑出来的奥地利人的灰色人潮。
排成整齐的散兵队形从村子里冲出来的连队,现在已经零乱不堪。
跑在前面的队伍,包括葛利高里,已经冲到战壕边,其余的人都还在后
面的什么地方奔驰。
一个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奥地利人,军帽扣在前额上,皱着眉,跪
在地上,几乎是对准葛利高里放了一枪。射来的火热弹头烤痛了他的脸
颊。葛利高里挺起长矛,全力勒紧马缰,他扎下去的力量是那么猛,以
至矛尖刺进那个跳起来的奥地利人身上之后,矛杆竟也扎进去一半。葛
利高里扎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把长矛拔出来,却不得不在倒下去的身
体重压下,松开了矛杆,只觉得矛杆在哆嗦,抽搐,看见奥地利人倾身
向后倒去 (只看到那没有刮过的尖下巴颏),用弯曲的手指头乱拔、乱
抓矛柄。葛利高里的一只麻木的手抓住了马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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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人往城郊的街道逃去。哥萨克跃马直立在他们那密集的灰军
服的上空。
葛利高里在丢下了长矛以后最初的一刻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拨
转了马头。眼看着司务长龇着牙,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葛利高里用马刀
平着在马身上拍了一下子,马弓起脖颈,驮着他沿街飞奔前去。
一个奥地利人,连步枪都扔了,把军便帽攥在手里,吓得昏头昏脑,
摇摇晃晃地顺着花园的铁栅栏跑着。葛利高里看见了奥地利人那翘得高
高的后脑勺,看见了他脖子上大汗湿透的衣领线缝。葛利高里追上了他。
受到周围的疯狂情绪的感染,他举起了马刀。奥地利人靠着铁栅栏跑,
葛利高里砍起来很不方便,于是他从马鞍子上把身子往下一探,斜握着
马刀,在奥地利人的太阳穴上划了一下。奥地利人一声也没有喊叫,用
两只手巴掌按住伤口,一转身,脊背靠在栅栏上。葛利高里勒不住马,
跑了过去;他拨转马头,又飞快地跑回来。奥地利人的四方脸吓得变成
了长脸,变得象生铁一样黑。他把两只手贴在裤缝上,灰白的嘴唇不停
地颤抖着。从他的太阳穴上斜着划过的马刀削下一片肉皮;肉皮象块红
色的破布似的挂在腮颊上。血流如注,淌到军服上。
葛利高里的目光和奥地利人的目光相遇了。两只充满了死亡恐怖的
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奥地利人慢慢地弯下膝盖,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
响着。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挥刀劈去。这一刀是抡圆了劈下去的,一下
子就把头盖骨劈成了两半。奥地利人扎煞着手,象滑倒了似的,倒在地
上,那半个头盖骨闷声落在马路的石头上。马长嘶一声,跳起来,把葛
利高里驮到街当中去。
街上响着稀疏的枪声。一匹流着汗沫的马拖着一个哥萨克的尸体从
葛利高里身旁跑过去。哥萨克死尸的一只脚挂在马镫里,马拖着这个浑
身血肉模糊赤裸的尸体在石头道上翻滚。
葛利高里只看见了红色的裤绦和卷成一团、扯到头顶上去的、撕破
了的草绿色衬衫。
葛利高里脑袋昏昏沉沉,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下了马,摇了摇头。
随后赶来的三连的几个哥萨克从他身旁驰过。有人用军大衣抬着一个伤
号,一群奥地利俘虏被赶着快步跑过去。他们挤成灰色的一群向前跑着,
钉着铁掌的皮靴刺耳地哒哒响着。葛利高里看到他们的脸象些土黄色的
凝冻的圆饼。他扔了马缰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那个被他砍死
的奥地利士兵跟前。奥地利兵就躺在那道制作精巧的铁栅栏围墙旁边,
一只棕色的脏手巴掌伸了出去,象在向人乞讨似的。葛利高里看了看他
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很小,虽然留着下垂的小胡子,还有那受尽折磨的
(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过去不幸的生活)歪扭、严峻的嘴,然而
看起来几乎是一张小孩子的脸庞。
“喂,你怎么啦?”一个不认识的哥萨克军官从街心驰过喊了他一
声。
葛利高里看了看军官的落满尘土的白帽徽,一溜歪斜地往马跟前走
去。他的脚步又乱又重,就象肩上压着不能胜任的重负似的;憎恶、惶
惑在折磨他的心灵。他把马镫抓在手里,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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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鞑靼村和邻近各村第二期征召的哥萨克在离开家乡后的第二天,在
叶伊村过夜。住在鞑靼村下头的哥萨克总是避开住在村上头来的哥萨
克。因此,彼得罗·麦列霍夫、阿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司捷潘·阿
司塔霍夫、托米林·伊万和其余的几个人同住在一个人家里。主人——
一个高身材的,曾经参加过土耳其战争的衰弱老头子——和他们谈起来
了。哥萨克们已经在厨房里和内室打好地铺,躺了下去,抽起睡前的最
后一次烟来。
“这么说,要去打仗啦,老总们?”
“去打仗,老爷子。”
“大概不会象土耳其战争那样吧?现在的武器可很不一样啦。”
“一个样。一样的穷凶极恶!过去在土耳其战争中屠杀老百姓,现
在也照样屠杀。”托米林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牢骚说。
“亲爱的,你这可是瞎说八道。这回是另外一种战争。”“这是当
然的啦,”赫里斯托尼亚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用手指甲掐熄了烟卷儿,
肯定说。
“咱们去打它一阵子,”彼得罗·麦列霍夫打了一个呵欠,在嘴上
画了个十字,把军大衣蒙到头上。
“孩子们,现在我求你们一件事。我诚心诚意地求你们,请你们记
着我的话,”老头子说道。
彼得罗把军大衣襟撩开,仔细听起来。
“要记住一点:如果你想活着,想从拼死的战斗中腿儿胳膊全乎的
活过来——就要维护人类的真理。”
“啥真理?”在边上躺着的司捷潘·阿司塔霍夫问道。他怀疑地笑
了笑。自从听到打仗的那个时候起,他就眉开眼笑了。战争诱惑着他,
普遍的慌乱和别人的痛苦减轻了他的痛苦。
“就是这种真理:打仗的时候别拿别人的东西——这是一。千万不
许糟踏妇女,还要记住这样的咒文。”
哥萨克们翻过身来,大家同时说起来。
“如今自个儿的东西别丢就行了,哪儿还顾得拿别人的啊。”
“为什么不能动妇女?糟踏——这我明白——不行,可如果她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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