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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21 肖洛霍夫(苏联)
“我的老婆一定正在说:‘我的米科卢什卡现在干什么哪?’”
“噢哟哟!老兄,她大概正在跟公公蹭肚皮玩儿哪。”
“哼,你这家伙??”
“世界上就没一个娘儿们男人不在时能忍住不吃点儿偏食的。”
“你们发什么愁呀?女人又不是罐子里的牛奶,喝完就没有啦,咱
们退伍回去——也有咱们哥儿们享用的。”

全连出名爱取笑逗乐、下流无耻、说起话来满口脏字的叶戈尔卡 ·扎
尔科夫也插嘴了,他挤弄着眼睛,猥亵地微笑着说道:
“这是明摆着的:你爸爸是不会放过儿媳妇的。他是一条很壮的公
狗。话说有一回??”他眨着眼睛,打量着听众。
“一个扒灰成性的老家伙,总去缠儿媳妇,使她不得安静,可是儿
子又碍手碍脚的。你们猜猜,他想了一个什么坏主意?夜里,跑到院子
里去,故意把牲口棚的门打开,牲口全都跑到院子里来啦。他对儿子说:
‘你这个混帐东西,你是怎么关牲口棚门的,啊?你瞧,牲口全跑出来
啦!快去赶吧!’他想,等儿子出去了,他就可以趁机爬到儿媳妇那里
去,可是儿子犯起懒来。小声对老婆说: ‘快去赶赶。’女人就出去啦。
儿子躺着,听着,这时老爷子从炉炕上爬下来,跪着往媳妇床边爬去。
儿子也不是傻子,从长凳上拿起擀面杖等着。这位父亲爬到了床边,刚
伸手去摸,儿子就拿擀面杖照他的秃脑袋打去,嘴里还喊着: ‘滚,该
死的东西,嚼惯破衣服啦!??’原来他们的一只小牛犊在家里过夜,
总喜欢跑过来咬人的衣服。儿子装得象打牛犊似的,把爸爸打了一顿,
又躺下去,一声不响??老头子爬回炉炕上躺下,揉着打起的疙瘩,这
① 叶戈尔卡是叶戈尔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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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夫已经肿得象鹅蛋一样大了。老头子躺着,躺着,忍不住说道: ‘伊
万,我说,伊万!’ ‘爸爸,什么事?’‘你刚才打什么啦?’儿子说:
‘打牛犊啦。’于是老头子眼泪汪汪地骂道:‘滚你妈的蛋,这么打牲
口,你能成个什么样的当家人呀?’”
“你编得真棒。”
“该把你这个麻子用链子拴起来。”
“这儿成了市场啦?散开!”司务长走过来喊叫道,哥萨克们说笑
着,逗着,各自回到马那里去了。喝完茶就都出去下操。下士们开始折
腾这些乡巴佬。
“肚子缩回去,喂,你这个大猪肚子!”
“向右看齐,开步走??”
“全排,立正!”
“开步走!”
“喂,排头,他妈的,你是怎么站的啊!??”
军官老爷们站在一旁,抽着烟监视着下士们在大院子里来回折腾这
伙哥萨克,有时纠正纠正下士们的命令。
葛利高里看着那些穿着漂亮的浅灰色军大衣,缝得合身的漂亮制
服,油头粉面,衣冠楚楚的军官老爷,觉得在他和他们之间有一道不可
逾越的、看不见的高墙;墙那边过的是一种不同的、非哥萨克的、富丽
堂皇的生活,干干净净,没有虱子,也不用在那些动不动就打人嘴巴子
的司务长面前吓得发抖。
来到庄园以后的第三天发生的一件事,这不仅给葛利高里,也给了
全体年轻的哥萨克留下了一个痛苦的印象。他们在操练骑兵队形;那个
生着牛犊一样温柔的眼睛、时常梦见故乡的集镇向他招手的小伙子普罗
霍尔·济科夫的马,一匹脾气很坏、很难驾驭的马,在操练的时候,把
司务长的马踢了一下子。踢得并不重,只不过把马大腿踢破了一点皮。
司务长跃马向普罗霍尔冲去,劈头就照他脸上狠抽了一鞭子,喊道:
“你他妈的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照看好?我要给你这个狗
崽子点颜色看看!罚你给我值三天班!??”
正在向排长下命令的连长看到了这个场面,扭过身去,摸索着刀穗
子,无聊地打了一个大哈欠。普罗霍尔用大衣袖子擦了擦肿起的脸颊上
渗出的一道血迹,嘴唇直哆嗦。
葛利高里在使自己的马跟队伍走齐时候,眼睛看着军官们,但是他
们正在闲谈,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过了五天,葛利高里在饮
马的时候,把水桶掉进井里。司务长象鹰似的向他扑过来,举手就要打。
“别动我!??”葛利高里看着井架下激起的水纹,闷声说道。
“你说什么?混蛋,爬下去,把桶捞上来!我要把你的嘴巴子打出
血来!??”
“我捞上来,可是你别动我!”葛利高里头也没有抬,慢慢地拖着
长声说。
如果在井边还有别的哥萨克的话——那么这事就会是另一种结局
了:司务长毫无疑问非打葛利高里一顿不可,但是看马的士兵都在围墙
那里,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司务长朝葛利高里跟前走着,还不断地
回头看看他们。翻着凶狠的、气得象疯子似的眼睛,哑着嗓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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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我说的是什么话,啊?你这是怎么对长官说话的?”
“谢苗·叶戈罗夫,你别找不自在!”
“你威胁我???我把你揍死!??”
“我告诉你,”葛利高里的脑袋离开了井架,“如果你什么时候敢
打我一下——我就宰了你!明白了吗?”
司务长惊骇地大张着鲤鱼一样的方嘴,说不出话来。惩罚的时机已
经错过了。葛利高里象石灰一样发白的脸不是什么好兆,司务长有点张
皇失措。他从井边走开,在往地下挖的水槽里倒水的流子四周踏出的一
片烂泥里跌跌滑滑地走着,已经走开老远了,他转过身来,象抡锤子似
的挥舞着拳头,说道:
“我去报告连长!现在我就去报告连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报告连长,可是有两个星期的工夫,他总
是在斥责葛利高里,对每件小事都要挑剔个没完,额外派葛利高里去站
岗。
无聊、单调的训练把哥萨克们折腾得筋疲力尽。天不黑,没有吹熄
灯号,就得没完没了地操练步兵和骑兵队列变化,在拴马桩边收拾、洗
刷和饲喂马匹,背诵胡诌八扯的训词,一直到十点钟,点名派岗以后、
就集合列队祈祷,司务长用锡球儿似的圆眼睛打量着排成的横队,然后
用那生来就沙哑的嗓音开始领着背诵起: 《我们的父》。
第二天早晨,又是老调重弹,各不相同,然而同时又和孪生姊妹一
样酷似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
整个庄园里,除了总管的老妻以外,只有一个女人,就是总管家的
长得不难看的年轻使女——一个叫弗拉妮亚的波兰姑娘,全连都注视着
她,连军官老爷们也不例外。她时常从上房跑到厨房里去,厨房由一个
没有眉毛的老厨子掌管。
全连分排操练,可是人们还在叹息着、挤眉弄眼地倾听着弗拉妮亚
的灰裙子的窸窣声。弗拉妮亚感觉到了哥萨克和军官们对她的经常注
目,挑衅似地扭着屁股从上房到厨房,又从厨房到上房来回跑着,士兵
以排为单位,军官老爷们则予以优待,单独地、依次报以微笑。所有的
人都受到了她的青睐,但是听说,只有一个鬈发中尉的追求颇有成绩。
开春以前就发生这么一档子事情。这天葛利高里在马棚里值班。他
时常到马棚那头去,那里有几匹军官的马很不安静,因为和一匹骒马拴
在一块儿了。正是午休的时候。葛利高里刚刚用鞭子把大尉的白腿马赶
开,又去看了看拴马桩上的自己那匹枣红马。马正有滋味地嚼着干草,
用一只粉红色的眼睛斜看着主人,蜷着在练习劈刺时受伤的那条后腿。
就在葛利高里整理马笼头的时候,听见马棚黑暗的角落里有脚步声和低
沉的喊声。他沿着马位走去,对这种不平常的喧声感到有点惊讶。忽然
一片粘乎乎的黑暗涌进了过道,眼睛霎时什么也看不清了。原来不知道
是谁砰一声关上了马棚的门,一个抑制的声音悄悄喊道:
“快点,弟兄们!”
葛利高里加快了脚步。
“什么人?”
下士波波夫正瞎摸着向门口走去,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是你吗,葛利高里?”他抓着葛利高里的肩膀,低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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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那里是怎么回事???”
下士拉住葛利高里的袖子,负疚地嘻嘻笑着。
“那里??站住,你上哪儿去?”
葛利高里挣开了手,把门打开。一只剪了尾巴的花母鸡正在空旷无
人的院子里徘徊 (它还不知道厨子明天就要拿它给总管老爷烧汤),在
粪堆里刨着,若有所思地咯咯叫着,考虑把蛋生在什么地方好。
刺进葛利高里眼睛里的光亮使他眼花了一会儿。葛利高里用手巴掌
遮上眼睛,听到马棚黑暗角落里越来越厉害的喧声,便转过身来。他一
只手摸索着板墙,向那里走去;斑斑点点的阳光在正对着门口的墙上和
马槽上跳跃。葛利高里被刺目的光亮照得眯缝起眼睛,向前走去。迎面
走来那个爱说笑打诨的扎尔科夫。
“你怎么啦???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快去吧!”扎尔科夫把脏嘴里的臭气直喷到葛利高里的脸上,耳
语说, “那儿??那儿妙极啦!??弟兄们把弗拉妮亚拖到那儿去??
把她四肢伸开按在??”扎尔科夫刚刚嘻嘻笑了一声,就被葛利高里用
力一推,脊背扑通一声撞在马棚的板墙上,笑声也咽了回去。葛利高里
向吵闹的地方跑去,他那两只大张着、刚刚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里充满了
恐怖的神情。在屋角里,堆放马衣的地方,聚了一大群哥萨克——全是
第一排的。葛利高里默默地推开几个哥萨克,挤到前面去。弗拉妮亚一
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脑袋上包着马衣,身上的裙子已经撕破,撩到乳房
以上。一个哥萨克看也不看同伴们,似笑非笑,退到墙边去,把位置让
给轮到的人。葛利高里挣扎出人群,往门口跑去。
“司务长!??”
哥萨克们在门口追上了他,捂住他的嘴,往回拖他。葛利高里把一
个人的制服从领子一直撕到底,又朝另一个人的肚子踢了一脚,但是最
终他还是被打倒在地,人们也象对付弗拉妮亚那样,用马衣把他的脑袋
裹起来,绑住两手,为了不叫他听出是谁的声音来,一声不响地抬着把
他扔到空马槽里。葛利高里被马衣上的臭味呛得喘不过气来,他试着喊
叫,用脚踢槽帮。他听见了角落里的低语声和哥萨克们出出进进的关门
声。二十分钟以后把他放开了。一个司务长和两个别的排的哥萨克守在
门口。
“不准说出去!”司务长说,不住地眨着眼,向一旁看着。
“别胡说,要不然??我们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外排的一个哥
萨克——杜博克微笑道。
葛利高里看见两个哥萨克抬着一个灰卷儿——弗拉妮亚 (她的两腿
露在裙子外面,直弯下来,一动不动地耷拉着),站到马槽上,把她从
板墙缺口扔出去,因为那儿的木板钉得不牢,掉了下来。墙外就是花园。
在每个马位上面,都有一个肮脏的小窗口。哥萨克们向棚墙上爬去,把
墙碰得咚咚乱响,他们想看看扔在棚墙缺口处的弗拉妮亚怎么办;有几
个人急急忙忙地从马棚里走了出去。强烈的好奇心也打动了葛利高里。
他抓住一根横梁,两臂一位,靠到小窗口上,脚踏着什么东西,往下看
去。几十只眼睛从烟熏火燎的小窗口注视着躺在墙脚下的姑娘。她仰面
躺着,手指头划拉着墙脚下松软的残雪。葛利高里没有看见她的脸,但
是听见了站在小窗口边的哥萨克们故意压低的喘息声和马嚼干草的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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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耳的咯吱声。
她躺了半天,才爬起来。胳膊软弱无力,哆哆嗦嗦。葛利高里清清
楚楚地看到: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发散乱,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
认不出来的人了,她朝这些小窗口凝视了好久,好久。
她用一只手抓着一丛丛的忍冬,另一只手扶着墙,踉跄走去??
葛利高里从板墙上跳下来,用手掌揉着喉咙;他简直憋得喘不过气
来。在门口,有个人——他甚至记不得是谁了——郑重其事地、毫不含
糊地对他说道:
“你要敢走漏一点风声??我敢当着上帝发誓,我们就宰了你!听
见了吗?”
操练的时候,排长一看见葛利高里大衣上脱落的扣子,就问道:
“谁给你扯下来的?这还成什么样子?”
葛利高里看了看脱落的扣子在呢子面上压出的圆痕;一想起那桩刺
心事儿,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第一次简直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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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澄澄的太阳的暑热笼罩着草原。已经成熟、还没有收割的黄灿灿
的小麦雾气腾腾,象一片滚滚黄尘。收割机晒得滚烫,摸都不敢摸。人
们热得连头都不敢抬。蓝天被炎热烤得焦黄。麦地尽头,是一片橘黄色
的草木樨花。
全村的人都搬到草原上来了。正在收割黑麦。收割机已经把马匹折
腾得筋疲力尽,它们在闷热的空气中,在馨香的烟尘中,在暑热中呼哧
呼哧地喘着气??偶尔从顿河上吹来一阵风,卷起波涛般的尘埃;热气
象披纱一样裹住了刺眼的太阳。
彼得罗不断从收割机上下来喝水,从清早起,他已经把能装两桶水
的水罐里的水喝了一半。喝了一肚子难喝的、热乎乎的水,没过一会儿
嘴里又干了,衬衣衬裤都湿透了,满脸是汗,耳朵里嗡嗡直叫,喉咙里
粘糊糊的,话都说不出来。达丽亚用头巾包着脸,敞开衬衣,垛着麦子。
褐色乳房中间的胸沟里,滚着一粒一粒灰色的汗珠。娜塔莉亚赶着套在
收割机上的马。她的脸颊晒得象红萝卜一样,眼睛泪汪汪的。潘苔莱·普
罗珂菲耶维奇在一铺铺割倒的黑麦行里奔忙,浑身大汗淋漓,就象刚从
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总也干不了的衬衫粘在身上,弄得他很不
舒服。看去,他胸前耷拉着的仿佛不是长胡子,而是一片融化了的车轴
上的黑油。
“您身上抹过肥皂泡啦,普罗珂菲耶维奇?”赫里斯托尼亚赶车从
这里经过时,在车上喊道。
“全湿透啦!”普罗珂菲耶维奇挥了挥手,又一瘸一踮地走起来,
用衬衫的衣襟擦着肚子上的汗水。
“彼得罗,”达丽亚喊叫道,“哎呀,不干啦!”
“等等,割完这一垅。”
“咱们等热劲儿过去再割吧。我可不干啦!”
娜塔莉亚把马停下来,大喘着气,好象是她而不是马在拉收割机似
的。达丽亚慢慢地在麦茬上捯动着被靴子磨痛的黑腿,往他们这边走过
来。

“彼秋什卡,这儿好象离水塘不远啦。”
“哼,还不远哪,足有三俄里!”
“顶好去洗洗澡。”
“等你走到那儿??”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
“干吗他妈的要走着去呀。卸下马来,骑马去!”
彼得罗担心地看了看正在垛麦子的父亲,挥了一下手。
“卸下马来吧,婆娘们!”
达丽亚把马套卸下来,轻捷地翻到骒马的背上。娜塔莉亚干裂的嘴
唇上挂着胆怯的微笑,把马牵到收割机跟前,蹬着收割机的坐位骑上马
背。
“把脚递过来,”彼得罗帮着她骑好。
他们骑马走了。达丽亚露出光膝盖,头巾歪到后脑勺上,跑到前头
① 彼得罗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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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她象哥萨克一样骑在马上。彼得罗忍不住在她身后喊道:
“喂,小心磨破裤裆!”
“不要紧,”达丽亚用手向后一挥。
横过一条夏季道路的时候,彼得罗向左边看了看。远远的有一团不
时变换形状的烟尘,顺着大道的灰色脊背,迅速地从村子里滚来。
“有个人骑马在跑呢。”彼得罗眯缝起眼睛说道。
“嘿,真快!你看,烟尘滚滚!”娜塔莉亚惊讶地说。
“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达什卡!”彼得罗向在前面跑的妻子喊了
一声。
“停一停,咱们看看那个骑马的人。”
那团烟尘落进一块洼地里去了,从那里再钻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
蚂蚁那样大的黑点。
透过尘雾,骑马人的轮廓可以看出来了。过了五分钟,看得就更清
楚了。彼得罗把肮脏的手巴掌放在他那干活时戴的大草帽檐上,仔细地
看着。
“象他这样狂奔,一会儿就把马跑坏啦。”
他皱起眉头,把手从帽檐上拿下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滞留在
两道抬起的眉毛中间。
现在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骑马的人了。他骑着马一跃一跃地飞
奔,左手扶着制帽,右手举着一面无精打采的落满尘土的小红旗子。
彼得罗已经从大道上躲开,骑马的人从他面前飞驰而过,可以很清
楚地听到他那匹马向肺里吸着炎热空气的响亮的呼哧声,他张开象灰石
头似的四方大嘴喊道:
“警报!”
一溜儿黄色的汗沫落在他的坐骑的蹄子在尘土上留下的印迹上。彼
得罗目送着骑马的人,他的脑子里只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跑得快累死了
的马沉重的呼哧声,以及他看了一眼马的后影时,——那闪着钢铁般光
泽、大汗淋漓的马身子。
彼得罗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已经降临的灾祸,他迟钝地看着在尘土上
颤动的马汗沫,看着波浪似的伸向村子去的草原。哥萨克从四面八方刚
割倒麦子的黄色草地上策马向村子里跑去。草原上,直到烟雾朦胧的黄
色山岗,骑士们扬起了一团团的尘雾,他们奔上大道以后,就成群结队
地飞驰而去,拖着一条灰色尘埃的大长尾巴,奔向村子。凡是应服军役
的哥萨克都丢下地里的活,卸下收割机上的马,奔回村子里去了。彼得
罗看见赫里斯托尼亚从大车上卸下自己那匹禁卫军战马,叉开两条长
腿,不时回头来看看彼得罗,飞驰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娜塔莉亚惊叫一声,恐怖地看着彼得罗,她的
眼神——就象被瞄准的兔子的眼神——使彼得罗猛然醒悟过来。
他拨马驰回停车的地方,从奔马上跳下来。穿上干活紧张时脱下的
裤子,向父亲挥了挥手,也象那些人一样,消逝在迷漫的尘雾中,他们
象些灰色的流动的黑点,布满了融化成暑热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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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广场上密密层层地挤满了灰色的人群。一排排的马匹,哥萨克的装
备,佩着各种号码肩章的制服。戴着蓝色制帽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
比普通部队里的哥萨克要高出一头,他们就象鹤立鸡群似的在来回晃
着。
酒馆关了门。兵站长官满面愁容,心事重重。沿街的篱笆边,站着
穿着节日盛装的妇女。各色人的嘴上,都挂着两个字: “动员”。一张
张醉醺醺的、激动的脸。惊慌也传染给马匹——它们尖叫,互相咬踢,
愤怒地长嘶。广场的上空笼罩着低垂的尘雾,广场上到处是空酒瓶和廉
价糖果的包皮纸。
彼得罗牵着备好鞍子的马。一个身强力壮的黑脸阿塔曼斯基团的哥
萨克正站在教堂围墙旁边扣他那宽大的蓝裤子的扣子,张着嘴,笑得露
出洁白的牙齿。一个小个子的哥萨克女人——不知道是妻子,还是情人
——象只浅灰色的母鹌鹑在他的身旁絮叨着。
“我要为这个臭娘儿们揍你一顿!”女人警告说。
她已经喝醉了,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些葵花子皮,系着的印花头巾
已经松开了。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笑着在紧腰带,不断往下蹲着;他
那皱巴巴的裤裆下面可以钻过一头一岁口的牛犊——一点也碰不着裤
裆。
“别骂啦,玛什卡。”
“你这该死的公狗!色鬼!”
“那又怎么样呢?”
“你那两只眼睛有多不要脸!”
旁边有个大红胡子的司务长正在和一个炮兵争吵: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们去几天就会又回来啦。”
“要是打起仗来呢?”
“呸,亲爱的朋友!”有哪个国家敢跟咱们俄国作对呢?”
他俩身旁人们的谈话是乱糟糟的一片,东拉西扯;一个已经不很年
轻的漂亮的哥萨克激动地说:
“咱们跟他们毫不相干。叫他们打仗吧,咱们的庄稼还没有收完
哪!”
“简直是灾难!你瞧——把全村的人都给赶到这儿来啦,要知道,
这会儿干一天——收的庄稼就够吃一年。”
“麦捆都给牲口踩踏坏啦。”
“我们已经开始割大麦啦。”
“是把奥地利的皇帝打死了吗?”

“把王位继承人打死啦。”
“喂,老同事,你发财啦,真他妈的见鬼!”
“啊,斯乔什卡,你从哪儿来?”
“村长说,这是为了防备万一,才把大伙儿集合起来的。”
① 指弗朗西·斐迪南 (1863—1914),一八八九年他成为他的伯父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西·约瑟夫的王位继
承人。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被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暗杀,这事件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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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哥萨克们,勇敢一点!”
“要是他们等一年再打就好啦,那时候我就是第三期征召啦。”
“老爷子,你这是怎么啦?难道你还没有服完兵役吗?” “他
们一动手屠杀老百姓——老爷子也逃不脱。”

“专卖酒铺也都关啦!”
“喂,你这个傻蛋!到玛尔福特卡那儿去成桶买都可以。”委员会
开始检查。三个哥萨克把一个满身血迹的酗酒的哥萨克送到村公所。他
向后仰着身子,撕着身上的衬衫,大瞪着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嘶哑地说
道: “我要把他们这些庄稼佬都打死!叫他们知道知道顿河哥萨克的厉
害!”
四周围的人给他们让开路,赞赏地报以笑声,深表同情。
“打死他们!”
“为什么抓他呀?”
“打了一个庄稼佬。”
“就该揍他们!”
“咱们还要揍他们哪。”
“兄弟,一千九百零五年我曾经去镇压过他们。简直滑稽透啦!”
“一打起仗来——又要赶咱们去进行镇压啦。”
“够啦!叫他们去招募志愿兵吧。叫警察去吧,咱们去干这种事儿,
实在于心不忍。”
在莫霍夫商店的柜台前面,人群拥挤不堪。喝得醉醺醺的托米林·伊
万缠着店东们不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摊开两手,亲自出来劝说他;
他的合伙人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 “擦擦”——向后面的门边
退去。
“喂,这是怎么回事儿??说实在的,这简直是暴行!小家伙,快
去报告村长!”
托米林在裤子上擦着汗湿的手巴掌,挺起胸脯顶着愁眉苦脸的谢尔
盖·普拉托诺维奇。
“你放债剥削人,坏蛋,现在你害怕啦?就是这样!我要打你的嘴
巴子,你去告我吧!你抢去了我们哥萨克的权利。唉,你这个狗种!坏
蛋!”
村长向围着他的哥萨克们说了许多好话。
“打仗?不,不会打仗的。兵站长官老爷说过,这只是装装样子。
大家放心吧。”“好极啦!等我一回来,马上就到地里去收庄稼。” “可
是地里的活儿全都停下来啦!”
“请您说说看,长官们是怎样看法?要知道我种了一百多俄亩庄稼
哪!”
“季莫什卡!请你转告我们家里的人,就说明天我们就回来啦。”
“人们好象是在看什么告示?走啊,上那儿去。”广场上一直闹哄
到深夜。过了四天,一列列红色列车装着成团的哥萨克和成连的炮兵向
俄奥边境开去。战争??在马槽旁边的小棚里,一片马的喷鼻声和马粪
的特别气味。车厢里谈的依然是那些老话,最常听到的歌声是:正教的
② 帝俄时代,实行白酒专卖,各地遍设国家专卖酒铺,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下令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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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霎时怒涛滚滚,白浪滔天。它俯首帖耳地响应皇帝的召唤。
到处的车站上,都是好奇而恭敬的目光,它们在注视着哥萨克裤子上的
线绦和他们干活儿晒的还没有褪色的黝黑的脸。战争!??报纸在叫
嚣??到处的车站上,妇女们都笑着向哥萨克们摇晃手绢,往车里扔纸
烟和糖果。只是在快到沃罗涅什的时候,有一个醉醺醺的小老头、铁路
工人向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其余三十来个哥萨克坐的车厢里瞅了一眼,
晃动着小尖鼻子,问道:
“上前线哪?”
“和我们一块儿坐车走吧,老人家,”有一个人替大家回答说。
“我的亲爱的??小心肝!”小老头儿责备地摇了半天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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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六月底,葛利高里所在的那个团举行大演习。根据师部的命令,这

个团要以行军队形开赴罗夫诺城 。在这个城市的周围驻扎了两个步兵师
和一部分骑兵。第四连驻扎在一个叫弗拉季斯拉夫卡的小村子里。
两个星期以后,被长期演习弄得疲倦不堪的连队在扎博龙镇驻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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