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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_8 马克·吐温(美)
家织的两条背带吊着——不,只剩了一条了。他胳膊上搭着一件蓝斜纹布旧上衣,钉着亮堂
堂的铜扣子,下摆老长①。两人各提着一只用毡子做的又大又肥的旧提包。
  ①哈克不识燕尾服,才这样形容。
另一个人呢,有三十上下,一样的穷酸打扮。早饭过后,我们躺下来闲聊。首先暴露出
来的一件事,却是这两个家伙谁也不认识谁。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啦?”秃头问另一个人。
“我在推销一种去牙垢的药水——这药水确实能去掉牙垢,往往连牙磁也一块儿去掉—
—不过,错就错在我不该多住了一个夜晚。我正要溜走的时候,半路上在镇子的这一头碰到
了你。你对我说,人家正在追你,要我帮你一把,摆脱他们。我就对你说,我正遇到麻烦,
自身难保,那就跟你一道溜之大吉吧。事情的全部经过便是这样,——你的呢?”
“啊,我正在那边搞点儿重振戒酒运动的事,大致搞了个把星期。告诉你吧,娘儿们,
不论大的小的,都挺宠我,因为我把那些酒鬼描画得够他们受的。一个晚上,我能得五六块
大洋——一人一毛,儿童、黑奴免收——生意好兴隆。不料,昨晚上,有人到处散布一个小
道消息,说我私下里藏着一罐子酒,自个儿偷偷地喝。今早上,一个黑奴叫醒了我,说人家
正在静悄悄集合起来,带着狗,带着马,马上要来聚齐。他们会先放我一码,先走半个钟
头,然后他们就追上我。追上以后,肯定要给我浇柏油,撒羽毛,骑木杠①。我没有等到吃
早饭就溜啦——反正我不饿②。”
“老头子,”那个年轻的说,“我看,我们两个不妨来一搭一档,你看如何?”
“我不反对。你的行当——主要的——是什么?”
“就职业来说,是个打零工的印刷工人③。还干点儿医药、演员——你知道吧,演悲
剧。有机会时,搞点儿催眠和摸头颅算算命。为了换换口味,也曾在歌唱——地理学校教过
书,偶尔来次演讲④,——哦,我能干不少行当哩——多半是什么方便就干什么,所以也算
不上什么职业。你的行当呢?”⑤“我干的是行医的,干了不少时候。我的拿手好戏是‘按
手’——专治癌症,半身不遂,诸如此类⑥。我算个命还挺准的,只要有人替我把事情打听
个明白。传道也是我的一行,还有野营会啊,巡回布道啊,等等的。
  ①《文库》本注:十九世纪美国盛行私刑,南方尤甚。将犯众怒的人身上浇热的柏
油,上撒羽毛。另外有一种叫受刑的人骑在一根劈开的圆木尖利的一边上,抬着游街。这类
私刑,往往造成重伤,甚至致死。
②喝了半夜的酒,故不饿。
③四处漂泊打零工的印刷工人。马克·吐温本人十八岁——十九岁时便当过印刷工人。
④当时的地理学校,把地理知识编成歌曲教学生唱,以便学生易记。
⑤诺顿版注:当时有关西部开发的作品中往往有行骗的流浪汉这类人物,马克·吐温的
特色在于把笔下的两个人写得充分的个性化。
⑥当时南方落后、迷信,故有这种用祷告、念咒治病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后来那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叹啊!”
“你叹些什么啊,”秃头说。
“我落得如此一个下场,堕落得跟这伙人为伍,想起来也可叹。”他用一块破布头抹抹
眼角。
“他妈的,这伙人有哪一点配不上你?”秃头说。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是啊,是配得上我,也是我该受的。是谁把我从那么高贵弄成这么低贱?还不是我自
己。我不责怪你们,先生们——不光如此,我谁也不怪,是我自作自受。叫冷酷的世界露出
它的凶相吧。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反正世界上总有我一块葬身之地。这世界会照样的转,
并且从我身边把一切都夺过去——我爱的人,财产,一切的一切——可就是这一个它拿不
走。有一天,我将长眠在那里,并且把种种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我那破碎的心将永久安
息。”他一边又擦起泪来。“收起你那可怜见的破碎的心吧!”秃头说,“你那颗可怜见的
破碎的心朝着我们唏嘘悲叹干什么呀?我们可没有害过你啊。”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害过我。先生们,我不是在责怪你们。我自己把自己从上面掉
了下来,——是的,我咎由自取。我理当受难——完全活该——我决不哼一声。”
“从什么地方掉了下来?你从什么地方把自己掉了下来?”
“啊,说来你们也不会相信。全世界也永远不会相信——随它去吧——一切无关紧要。
我出身的那个秘密——”
“你出身的秘密?你的意思是说——”
“先生们,”那个年轻人非常庄严地说,“我现在向你们透露,因为我觉得我对你们是
信任的。从出身的权利来说,我是一个公爵。”
一听见这话,杰姆的眼睛鼓鼓的。我看啊,我自己也如此。随后,秃头说,“不!你不
可能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的曾祖父,勃里奇华特公爵的长子,在上世纪末,逃亡到这个国家来,好呼
吸最纯粹的自由的空气。在这里结的婚,死在这个国家,留下了一个儿子,而他自己的父亲
呢,也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逝世的。已故公爵的次子夺取了爵位和财产——可那个真正的公
爵、那个婴儿,却被抛在一边。我就是那个婴儿的直系后代——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勃里奇华
特公爵。如今我就在这里,形单影只,被剥夺了高位的尊荣,遭到人家的追捕,冷酷的世界
白眼相加,衣衫褴褛,心灵破碎,落难到与木筏子上的罪人为伍!”
杰姆对他无限同情,我也如此。我们试图安慰安慰他。不过他说,这于事无补,他不可
能得到多大安慰。他说,要是我们有心认可他是公爵,那就会比任何其它的事更有价值了。
我们就说我们有心,并且问他该怎么一个做法。他说,我们该在对他说话的时候对他鞠躬,
并且称他为“大人”,或者说“我的爵爷”,或者“爵爷大人”——还说,如果我们光称他
为“勃里奇华特”,他也不会介意。他说,那反正是一个封号,而不是一个人的姓名。还
说,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应该有一个人在他边上侍候他,还做些他希望他们干的零星小事。
啊,这好办,我们就照办了。吃饭的时候,杰姆自始至终站在边上,侍候着他,还说,
“大人,你来点这个,或者来点那个?”如此等等。旁人一看就知道他对这样做挺满意。
不过那个老头儿一会儿不作声了——没有多话要说的,对围着公爵团团转的吹捧那一
套,仿佛不很舒服,好象他心里有些什么。所以到了下午,他开口了:
“听我说,毕奇华特,”①他说,“我真是为你难过极了,不过嘛,象你那样落难的,
你可并非是唯一的一个。”
  ①冒充的公爵自称是勃里奇华特(Bridgewater)公爵,老头儿仿佛不经意,念成了
毕奇华特(Bildgewater)公爵。毕奇华特,乃船舱里的污水,又脏又臭,这是水上人家都
知道的。
“不是唯一的一个?”
“不是的。你不是唯一的一个。象你这样从高位给人家违反正义,一口咬住,拖下来
的,可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可叹啊!”
“不,怀有出身的秘密的,你并非是唯一的一个。”真糟糕,他竟哭了起来。
“等一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毕奇华特,我能信得过你么?”那老头儿说,一边还不停地呜呜咽咽。
“我要是靠不住,天诛地灭。”他握住了老头儿的手,紧紧握着,并且说,“把你的来
历的秘密说出来吧!”
“毕奇华特,我是当年的法国皇太子!”
你准能猜得到,这一回啊,杰姆和我可吓了一大跳。随后公爵说:
“你是什么啊?”
“是的,我的朋友,——这可是千真万确——你的眼睛现今这一刻看到的是可怜的、失
踪的路埃十七,路埃十六和曼雷·安东纳特的儿子①。”
“你呀!就凭你这个岁数!没有那么回事②!你莫非要说你是当年的查理曼么③?至少
至少,你非得是六百岁、七百岁的人吧。”
  ①骗子把路易说成路埃,把安东埃纳特说成安东纳特,连国王、王后的名字都说不全。
②诺顿版注:法国王太子如果当时活着,应该只有五十多岁,可见冒充者的年龄不合。
③查理曼,佛兰克斯和罗马帝国大帝,死于814年。
“都怨我遭的劫难啊,毕奇华特。劫难招来了这一切。劫难叫我头发白了,额头未老先
秃。是啊,先生们,你们看到了,在你们面前,是身穿蓝布裤子,身陷灾祸、漂泊、流亡、
被糟塌、受苦受难的合法的法国国王。”
啊,他一边说,一边伤心痛哭,叫我和杰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非常难过——
又非常高兴,非常骄傲,因为能有他和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就凑上前来,象刚才对待公爵
那样,试图安慰安慰他。不过他说,这于事无补,除非人死了,一了百了。不过他又说,要
是人家按他的名分对待他,对他说话时,双膝跪下,并且总是称呼他“皇上”,吃饭时第一
件事是侍奉他,在他面前非经面谕,不敢坐下。如果那样的话,他总会感觉到舒服一些,好
过一些。因此,杰姆和我就称呼他为皇上,为了侍候他,做这做那,当他的面站得直挺挺
的,一直要等到他发了话。叫我们坐下为止。这样百般地侍候他,他就变得高兴起来,舒坦
起来了。不过公爵对他还有点儿酸溜溜的,对这般光景仿佛有所不满。可国王还是主动对他
表示真情实意的友好。国王说,公爵的曾祖父和其他的毕奇华特公爵曾经得到他先父的恩
宠,经常被召入宫内。只是公爵还是有好长时间在睹气。后来国王说:
“毕奇华特,说不定我们得在这个木筏子上,耽在一起一个相当长的时光,你这样酸溜
溜的有什么用呢?只能叫大家心里不痛快。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公爵,这不是我的过错;你
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国王,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因此,干吗要烦那个心?我说啊,随遇而安
——这是我的座右铭。我们碰巧在这里相聚,这也并非是件坏事——吃的还丰富,活的还清
闲——好,把你的手给我,公爵,让我们交个朋友。”
公爵依着他的话做了。杰姆和我眼见这一切,心里挺高兴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我
们都觉得高高兴兴的。如果在木筏子上彼此不和,这该多么倒霉,在木筏子上,人家图的便
是能一个个感到心满意足,对别人合情合理,和和气气。
我无需多长时间,就在心里断定了:根本不是什么国王、公爵,而是下三烂、骗子手。
不过我从没有说出口来,从没有露出口风,只是自个儿心里明白。还是这样最好,免得争
吵,也不致招来麻烦。要是他们要我们称呼他们皇上,公爵什么的,我们也不反对,只要这
一家子能保个太平。再说,把实情告诉杰姆,也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他。也许
从我爸爸那里我从没有学到什么有益的东西,只是除了一件,那就是,和这么一类人相处,
最好的办法是: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干什么。
第二十章
英文
他们给我们提出了很多问题。他们想要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木筏子这样遮盖起来;为
什么要白天躺下,不把木筏开出去——杰姆是一个逃亡的黑奴么?我说:
“老天爷啊,难道一个逃亡的黑奴竟会朝南方走的么?”
不会的。他们也认为不会的。我得把事情原委说出个道道来,就说:
“我家人是密苏里州派克郡的。我就出生在那里。后来他们一个个死了,只留下了我和
我爸爸和我的兄弟伊克。我爸爸认为应该离开那个地方,到下边去和我叔叔朋思一起过。我
叔叔在离奥尔良四十四英里的河边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我爸爸穷得很,还欠下债。因此还
清债以后,就所余无几了,只有十六块光洋和黑奴杰姆。靠这点儿钱,要走一千四百英里
地,不论是买轮船的统舱票,或是别的什么办法,都是办不到的。嗯,在大河涨水的时间
里,爸爸交上了好运,有一天捞到了这个木筏子。我们就认为,不妨坐这个木筏子前往奥尔
良去。爸爸的运气没有能好到底。有一晚,一只轮船撞到了木筏前边的一只角,我们都落了
水,泅到了轮子下面。杰姆和我游了上来,平安无事。可爸爸是喝醉了酒的,伊克是才只四
岁的孩子,他们就再也没有上来。后来一两天里,我们遇到过不少麻烦,因为总有人坐了小
船追过来,想要从我手里夺走杰姆,说他们确信他是个逃亡的黑奴。从此,我们白天就不
开。在夜晚,没有人给我们找麻烦。”
公爵说:
“让我独个儿想出个主意来,好叫我们高兴的时候,白天也能行驶。让我仔细考虑一番
吧——我会设计出一个办法来,把事情弄得稳稳当当的。今天我们暂时不去管它,因为我们
当然不想在大白天走过下边那个镇子——那不太稳妥。”
黄昏时分,天黑起来了,象要下雨的样子,天气闷热,闪电在天边很低的地方闪来闪
去。树叶也颤抖了起来——这场雨将会来势凶猛,这已经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了。所以公爵和
国王便去检查一下我们的窝棚,看看床铺是什么一个样子。我那张床,铺的是一床草褥子—
—比杰姆那条絮着玉米皮的褥子,多少要好一点。他那一条,掺杂着许多玉米棒子,躺在上
面,刺得生痛;一翻身,玉米皮响起来,人象在干燥的树叶子上打滚,那声响准把你吵醒。
公爵表示要睡我那张床,可是国王不同意。他说:
“依我看,爵位高低会提示你,一张塞了玉米棒的床,不适宜于我睡。还是由阁下去睡
那张塞玉米棒的床吧。”
杰姆和我一时间再一次急得汗直冒,生怕他们中间又生出更多的纠葛来。等到公爵说出
了下面的话,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老是给压迫的铁蹄在泥地里踩,这可是我的宿命。我当年高傲的劲头,已经给不幸的
命运打得粉碎啦。我屈服,我顺从,这是我的宿命嘛。我在这世界上孤零零只一个人——让
我受苦受难吧,我受得了这种种的一切。”
等到天大黑,我们马上开动。国王嘱咐我们要尽量朝大河的中央走,在驶过了那个镇子
后再经过很长一段路以前不要点灯。我们逐渐逼近一小簇灯光——那就是那个镇子了,知道
吧——我们又偷偷走了半英里地,可一切太平。等到开出下游四分之三英里,我们就挂起了
信号灯来。十点钟光景,又是大雨倾盆,又是雷电交加,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国王交代我们
两人都要留心看守好,一直要等到天气好转。随后,国王和公爵爬进窝棚宿夜。下边是该我
的班,要值到十二点钟。不过,即使我有一张床,反正我也不会去睡的,因为这样的暴风
雨,并不是一周之内天天能见到的。不,简直就很少见到。天啊,风正在一路上尖声叫唤
啊!每隔一两秒钟,电光一闪,半英里路之内,一下子照得明晃晃的。你会见到,在大雨
中,一处处小岛全都灰蒙蒙的,大树被大风吹得前仰后合。然后喀嚓一声,呼隆隆、呼隆
隆、呼隆隆——雷声在滚动,一直滚向远处,才逐步消失——紧接着,唰的一下,来了个大
闪,跟着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霹雳。急浪有时差点儿要把我从木筏子上冲到水里去。不过我
身上没有穿什么衣服,我也不在乎。对水上露出的树干、木桩,我们不难对付。既然电光老
在四下里闪来闪去,我们就能对水面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会不费事地拨动筏子的头
头,避开它们。
你知道,我该值半夜里的班。不过,我到那时实在困得不行,所以杰姆就说,开头一半
的时间,由他替我代值吧。他就是这样体贴人。杰姆一向这样。我爬进了窝棚,不过国王和
公爵在铺上摊开了手脚,就没有我容身之地了。我就睡到了外边去。雨,我不在乎,因为这
是暖暖和和的。眼下,浪头也不会那么高了。到两点钟,风浪又大了起来,杰姆本想叫醒
我,后来一想,便改变了主意。因为依他看来,浪不致于掀得太高,造成祸害。可这下子他
看错了。没有多久,突然之间,猛然冲过来一个地地道道的急浪,一下子把我打到了水里
去。杰姆开怀大笑,差点儿就笑死了。他是黑奴中间最容易哈哈大笑的一个呢。
我接过了班。杰姆躺了下来,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暴风雨慢慢过去了,天转晴了。
一见到岸上木屋里有灯光,我就把他叫醒,把木筏子藏进隐蔽的地方,藏它个一整天。
国王在早饭后拿出一付又旧又脏的纸牌。他和公爵玩了一会儿“七分”①,第一场五分
钱的输赢。玩腻了以后,他们就说要——用他们的话说——“制定作战计划。”公爵从他的
旅行包里掏出许多印着字的小传单,并且高声念着上面的字。
  ①一种有王牌的纸牌游戏,谁先赢到七分者胜。
一张小传单上写道:“巴黎大名鼎鼎的蒙塔尔班·阿芒博士,定于某日某地作‘骨相?
演讲’,门票每人一角。”“备有骨相图表,每张二角五分。”公爵说,那就是他自己。在
另一张传单上,他就是“伦敦特勒雷巷剧院扮演莎士比亚的世界著名悲剧演员小迦里克
①。”在其它一些小传单上,他又有了别的一些名字,能有种种非凡的能耐,象用“万灵宝
杖”,可以划地出泉,掘土生金;还有“驱赶邪魔外道”,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后来他说:
“演戏的行当是我最最心爱的了。皇上,你登过台没有?”
“没有,”国王说。
“那么,不出三天,下台的皇上②,你将要登台演出。”公爵这么说。“到了下面第一
个镇子,我们要租下一个会场,演出《理查三世》中斗剑一场和《罗密欧——朱丽叶》中阳
台情话一场。你看怎么样?”
  ①大卫·迦里克(1717—1779)是英国演莎剧名演员,伦敦特勒雷巷剧院
经理。但并没有“小迦里克’之说。诺顿版注:可比较第二十一章中关于捏造出来的“小迦
里克”之说。
②诺顿版注:“毕奇华特’(“舱内污水’)和“下台的皇上’这类名词的创造,可见
马克·吐温使人物个性化并进行幽默讽刺的工夫,也表现了边疆老百姓善于起绰号以逗笑的
本领。
“毕奇华特,我是倒霉透顶了,只要能进钱,我都赞成。不过嘛,演戏,我实在一窍不
通,看得也不多。我爸爸把戏班子抬进宫的时候,我年纪还太小。你看,你能教会我么?”
“那容易!”
“那好,我正急着要干些什么新鲜的事儿呢。马上就干起来。”
公爵就对他讲了罗密欧是怎样一个人,朱丽叶又是怎样一个人。他说,他通常演罗密
欧,所以国王可以演朱丽叶。
“公爵,既然朱丽叶是那么年轻的一位姑娘,拿我的秃秃的脑袋,白白的胡子,演她,
也许显得有些异怪吧。”
“不,不用担心——那些乡巴老不会想到这一些①。再说,你得穿上行头啊,那就不大
一样了。朱丽叶是在阳台上,在睡觉以前,赏赏月。她穿着睡衣,戴着打皱摺的睡帽。这里
就是角色穿的行头。”
  ①诺顿版注:“国王”扮演朱丽叶的角色可能会引起观众的意见,倒不是由于性别
关系,而是由于年龄太大。据专家研究,在当时,如同在十七世纪的英国一样,女子没有登
台演出的,女角都由成年男子或男孩扮演。
他拿出了两三件窗帘花布做的戏装。据他说,这是理查第三和另一个角色穿的钟(中)
古时代的战袍。还配上一件白布做的长睡衣和一顶打皱摺的睡帽。国王感到满意了。公爵就
拿来他的戏本,念角色的台词,念时双手一伸一伸,极尽装腔作势的能事。一边跳来跳去,
作示范的动作,表演了该怎么个演法。随后他把那本书交给了国王,要他把他那个角色的台
词背熟。
离河湾下游三英里路,有一处巴掌大的小镇。吃过饭后,公爵说,他已经琢磨出了一个
主意,能叫木筏子在白天行驶,又不致叫杰姆遭到危险。他说他要到那个镇子去亲自安排一
切。国王表示他也要去,看能不能碰上什么好运气。我们的咖啡吃完了,所以杰姆和我最好
能和他们坐了划子一起去,买点咖啡回来。
我们一到那里,不见有人来往,街上空空荡荡,简直有点儿死气沉沉,一片寂静,仿佛
是星期天似的。我们找到了一个有病的黑奴,他正在一处后院里晒太阳。据他说,只要不是
年纪太小或者病太重,或者年纪太老,全都去了露营布道会了。那是在林子里,离这儿两英
里路。国王打听清楚了怎么个走法,说他要前去,把那个布道会好好利用一下①。还说我也
可以去。
  ①诺顿版注:当时边疆地区,常有骗子假借宗教的名义在布道会上行骗捞钱的。
公爵说他正在找的是一家印刷店。后来我们找到了,?
匠和印刷工人都去参加布道会去了,门倒是没有上锁。地方很脏,又零乱。床上到处是油墨
和一些传单,上面有马和逃亡黑奴的图画。公爵把上衣一脱,说现今一切有办法了。所以我
和国王就去找布道会去了。
我们在半个钟头左右到了那里,身上一身汗,因为天气挺热。四下里二十英里方圆,聚
着一千人之多。林子里到处拴满了骡马、车辆。这些牲口一边把脑袋伸进车槽里吃料,一边
踢着脚驱赶苍蝇。那里的棚子是用竿子搭的架,树枝盖的顶,出售柠檬水和姜饼以及青皮的
嫩玉米一类东西。
就是在这样的棚子里,有人正在布道。只是棚子大一些,能容一群群的人。凳子是用劈
开的原木外层做的,在圆的一面凿几个窟窿,安上几根棍子,当做凳腿。这些凳子并无靠背
的。布道的人站在棚棚一头的高台之上。妇女们戴着遮阳帽。有些妇女穿着毛葛上衣,有几
个穿着柳条布上衣。还有些年轻姑娘穿着印花布褂子。有些青年男子光着脚丫子,有些小孩
除了一件粗帆布衬衣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穿。有些老年妇女在做针线。有些年轻人在偷偷
地谈情说爱。
在我们走进去的第一个棚子里,布道的人正在一行一行地念赞美诗。他念两行,人家就
跟着唱起来,听起来颇有点庄严的味道。因为人又多,唱得又很带劲。随后再念两行,大家
又跟着唱——就这样先念后唱。会众越来越兴奋,唱得越来越宏亮,到后来,有些人呻唤起
来,有些人使劲吼叫起来。接下来,布道的人开始传道,讲得十分认真,先在讲台这一头摇
摇晃晃,然后到另一头摇摇晃晃,再后来往台前向下弯着腰,胳膊和身子一直都在摇摇摆
摆。他布的道是使出了全身力量喊叫出来的。每隔了一会儿,他就把《圣经》高高举起,摊
了开来,仿佛是向左右两边递着看的,一边高喊着,“这就是旷野里的铜蛇!看看它,就可
以得着活命①。”会众就会高喊,“荣耀啊,——阿门!”他就这样布下去,会众跟着呻唤
着、哭喊着,还说着“阿门”。
“哦,到这悔罪的板凳上来吧②!过来吧,罪过大的人们!(阿门!)过来吧,害病的
人和伤心的人!(阿门!)过来吧,病腿的人,跛脚的人,瞎眼的人!(阿门!)过来吧,
穷苦无告的人,陷于耻辱的人!(阿门!)过来吧,所有衰弱的、堕落的、受罪的人!——
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来吧!带着一颗悔恨的心过来吧!带着你们褴褛的衣裳,带着罪孽和肮
脏过来吧!洗涤罪孽的圣水是自由供给的,天国之门是永远开着的——哦,进来吧,安息
吧!(阿门!光荣啊!光荣啊!哈里路耶!)”
  ①《旧约·民数记》以色列人随摩西出埃及,一路死了许多人,他们埋怨上帝和摩
西,自认有罪。摩西为他们祷告,并制造一条铜蛇,凡被蛇咬的,一望铜蛇,就必定得活。
②诺顿版注:放在前排,专供悔罪的人就座。
布道会就是如此这般地进行着。由于一片吼叫、哭喊声,布道的人在说些什么,你就无
法听清。一堆堆人群里,人们站起身来,全凭力气,挤着出来,挤到了那一排悔罪的板凳这
边来,脸上流着泪水。等到一群悔罪的人全都到了这排悔罪的板凳那里,他们就唱了起来,
吼了起来,并且扑倒在面前的稻草上,简直就疯狂了。
啊,我一眼就看到国王正在跑过去。你听得到他那压倒一切人的声音。接着,他一抬腿
就走上了讲台,牧师请他对大家讲话,他也就讲了。他对大家说,他是一个海盗——已有三
十年历史的海盗,远在印度洋之上。在春天一次战斗中,他部下的人损失惨重。如今他已回
了国,想招募一批新人。昨晚上,他不幸遭到了抢劫,被赶下了轮船,落得身无分文。他对
这个遭遇倒是很高兴,认为该谢天谢地,看作是平生一大好事。因为,如今嘛,他已经是变
了一个人,平生第一回真正感到了什么叫做幸福。尽管他如今确实很穷,但是他主意已定,
要立即设法返回印度洋,以此余生,尽力劝导那些海盗走上正道。干这样的一件事,他能比
任何人做得更好,因为他和纵横印度洋上的海盗全都非常熟悉。尽管他远途前往,要花很多
时间,加上自己又身无分文,他反正要到达那里的。他要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对被他劝说悔
改过来的每一个海盗说,“你们不必感谢我,你们不用把功劳记在我的名下,一切功劳归于
朴克维尔露营布道会的亲人们,人类中天生的兄弟和恩人们——还应归功于那里亲爱的传教
师,一个海盗们最最真诚的朋友!”
说着说着,他哇哇地哭了,大家也一个个哭了。这时有人高声叫喊:“给他凑一笔钱,
凑一笔钱!”刚说过,就有五六个人争着干开了,不过有一个人喊道:“让他托一顶帽子转
一圈凑这笔钱吧!”接着一个个都这么说,传教师也这么说。
所以国王就托着他的帽子在人群前走了一圈,一边抹眼睛,一边为大伙儿祝福,并且感
谢大家对远在海上的海盗如此仁义。每隔一会儿,就会有最美丽的姑娘泪流满面,走上前
来,问他能不能让她亲亲他,作为对他的一个永久的纪念。
他呢,有求必应。有些漂亮姑娘,他又搂又亲了五六回之多。——人家又邀请他多留一
个星期,大家一个个都愿邀请他到他们家住,还说,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光荣。不过他说,既
然今天已是露营布道会的最后一天,他留下来没有什么用了。
再说,他恨不得马上到印度洋去,好感化那些海盗。
我们回到木筏上以后,他数了一数钱,发现他募得了八十七元七角五分。外加他捡来了
一只三加仑威士忌的酒罐,那是他在穿过林子回家的路上在一辆大车下面捡的。国王说,要
算总帐的话,今天要算是他传教生涯中收获最大的一天了。他说,空讲没有什么用,对不信
教的蛮子,跟对海盗一样,搞野营布道会那一套没有什么用。
公爵呢,本来自以为他干得挺不错。等到国王讲了他怎样露了一手以后,他这才不那么
想了。他在那家印刷店接了活,为农民干了两件小小的活,——印了出售马匹的招贴。还收
了钱:四块钱。他还代收了报纸广告费十元。他还宣传说,如果预付,四元即可,人家也就
按此办法付了钱。报费原是两块钱一年,他收了三个订户,按照他的规定,凡是预付,只收
五角钱一年。订户原本想按老规矩,用木柴、洋葱头折现付款。可是他说,他刚盘下这家
店,把价钱定得低而又低,无法再低了,所以贷款一律付现。他还写了一首小诗,是他自己
发了诗兴写的——一共三首——是那种既甜美又带点儿悲凉的——有一首诗的题目是:
“啊,冷酷的世界,碾碎这颗伤透了的心吧”。他临走前,把这首诗排好了铅字,随时可以
印出,登在报上,分文不取。他得了九块半大洋,还说,为了这点儿钱,他干了整整一天。
随后他给我们看了他印的另一件小小的活计,也不要钱,因为这是为我们印的。那是一
幅画,画的是一个逃亡的黑奴,肩膀上杠一根木棍,上面挑着一只包裹。黑奴像下面写着
“悬赏大洋两百元”。这都是写的杰姆,写得一丝一毫也不差。上面写道,此人从圣·雅克
农庄潜逃,农庄在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地,潜逃时间是去年冬天。说很可能是往北逃,凡
能捉拿住并送回者,当付重酬云云。
“如今啊”,公爵说道,“在今晚上以后,只要我们高兴,就不妨在白天行驶了。见到
有人来,我们就用一根绳子,把杰姆从头到脚捆绑好,放在窝棚里,把这张招贴给人家看
看,说我们是在上游把他给抓住的,说我们太穷,坐不起轮船,所以凭我们的朋友作保,买
下了这个木筏子,正开往下游去领那个赏金。给杰姆戴上个脚镣手铐,也许更象个样子,不
过和我们很穷这个说法不很相称。那就象戴上珠宝一类很不相称了。用绳子,那是恰到好处
——正如我们在戏台上说的,‘三一律①’非得遵守不可啊。”
  ①“三一律”,法国古典卞义诗学规定,戏剧剧情必须时间在一天内,地点不变,
刷情一致,称“三一律”。
我们全都说公爵干得很漂亮,白天行驶从此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公爵在那个小镇上印
刷店里干的那一套,一定会引起一场大闹,不过我们断定,我们当晚会走出去离镇好几英里
路远,那场吵闹就跟我们无关了——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完全可以一帆风顺向前开了。
我们躲起来,静悄悄的,等到晚上近十点钟才开动,然后轻手轻脚地离镇远远地溜了过
去。
早晨四点钟杰姆叫我值班时,他说:
“哈克,你看我们往后还会遇到什么国王么?”
“不”,我说,“我看不会了吧。”
“那,”他说,“那好。一两个国王我还不在乎,不过不能再多了。这一位喝得蓝
(滥)醉,公爵呢,也霍(好)不了多少。”
我看到杰姆总想叫国王讲法语,好让他听听法国话究竟是什么个样子。不过国王说,他
在这个国家已经很久很久了,而且又这么多灾多难,所以他已经把法国话给忘了。
第二十一章
英文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了,可是我们一直往前开,并没有靠岸把木筏系好。到后来,国王
和公爵走出棚来,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后来他们跳下水去,游了一下,显然高兴多啦。早
饭以后,国王在木筏子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把靴子脱了,裤脚管卷了起来,两腿在水里荡
着,舒服舒服。他点起烟斗,心里默默念着罗密欧——朱丽叶的台词。背得挺熟以后,他和
公爵开始操练起来。公爵还得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教他每句话该怎么讲,教他该怎样叹气,
怎样把手按在心口上。隔了一会儿,他说他练得很不错了。“不过”,他说,“你喊罗密欧
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象一条公牛那么吼叫——你务必说得那么轻柔,那么病恹恹的,心神恍
惚的,吐出——罗——密——欧!就该这样,因为朱丽叶是那样可亲可爱,甜甜蜜蜜,还只
是个孩子那样的姑娘家,你知道吧,她决不会象公驴般地呜呜叫唤。”
好,到下一步,他们取出了一对长刀,是由公爵用橡木条做成的。他们开始练习斗剑—
—公爵自称是理查第三。他们那样一来一去开打,在木筏子上跳过来,又跳过去,那个模样
叫人看得入迷。不过,后来国王摔了一跤。在这以后,他们就停下来休息了。他们谈到了他
们在别的时候在河上那种种历险的事迹。
吃过饭以后,公爵说:
“好,卡贝①,你知道吧,我们要把这一场戏演成第一流的精彩节目。所以我看我们不
妨添加点儿什么。反正人们一声‘恩各尔②’,你总得应付应付才行啊。”
  ①《文库》本注:马克·吐温喜读汤姆斯·卡莱尔的《法国大革命》一书,书中
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废黜以后,革命者称他为公民路易·卡贝。卡贝是中世纪法国权势
极大的一个家族。
诺顿版注:在这里,冒充的公爵还可能把朱丽叶家的姓Capulet和法国国王的姓capet
混为一谈了。
②法语:再来一个。
“毕奇华特,‘恩各尔’是什么啊?”
公爵对他作了解释,然后说:
“我就来上一段苏格兰舞,或是水手跳的笛舞,你呢——啊,让我想一想——好,有了
——你不妨念一段哈姆雷特的独白。”
“哈姆雷特的什么啊?”
“哈姆雷特的独白,知道吧,莎士比亚最著名的台词。啊,这是多么辉煌,多么辉煌!
每一回总是把全场给迷住啦。我这本书里没有这一段——我只搞到一卷——不过我看啊,我
能凭了记忆凑齐它。我只需来回走走台步,走个把分钟,看能不能从记忆的仓库里回想起
来。”
于是他就来回走起了台步,一边思索。有时候间或把眉头紧锁,有时候眉毛往上一耸。
接下来,一只手紧紧按住了额骨,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仿佛还哼了几声。然后他会长叹一
声,再后来他装成流下了热泪。这种种表演,煞是好看。慢慢地他回忆起了,于是他叫我们
注意了。接着他摆出了一个最最高贵的姿势,一只脚往前探,两只胳膊往上往前伸,脑袋往
后仰,眼睛望着天。接下来,他开始中了邪似地叫嚷,磨他的牙。然后,在念这段台词时,
从头到尾吼叫着,两手摊开,胸膛鼓起,这样就使我过去见过的表演,都为之黯然失色。这
段台词是这样的——他教国王念的时候,我很容易地便记住了的。①
  ①诺顿版注:演莎剧时,把不同剧本中的著名台词随意拆散,东拼西凑,这在当时
边疆地区演出时常有的情况。
活下去呢,还是不活下去,这是一把出鞘的宝剑,
使这漫长的一生成为无穷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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