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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头台城”杀人事件

_3 北山猛邦(日)
  赖科无言回到客房,望着熟睡的幕边,一时陷入沉思。侦探——幕边自称的那高贵血统虽未经证实,而且很可能只是个形式,但他却是少女渴望着的侦探。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赖科坐到床上,沮丧地抱着头。
  “出什么事了?”幕边的声音使赖科猛一哆嗦。他依旧蜷身躺在床上,用玻璃球般的眼睛盯着赖科。赖科就像是切换开关的按钮一样,努力转换着头脑,但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啊,你醒了?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出了很多事。”
  “你好像挺难过的。”
  “有点吧。”
  “有谁死了?”
  “死?谁死,对你都一样吧?”赖科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对幕边说道,“幕边,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当侦探?”
  “你没事吧?突然问这种问题?” 幕边眨着大眼睛道,“反正,又没有对侦探的专业考核,只要适应了死和绝望,任谁都能当侦探的。”
  “你是说要先当死神或瘟神?”
  “可以这样理解。做好了死的准备,才是真正的侦探。对待自己的死是这样,对待别人的死亦是这样。如果不能接受这些的话,留给自己的只有痛苦。”
  “你也懂得痛苦?”
  “嗯,这世上有太多无法挽救的事,就像光靠你我两人没办法拯救所有人一样。因此,当我快要死去的时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会期待有谁能来救我。其实,我曾经幻想过,幻想会有那么一天,把我抛弃的人们又重新回到我身边,向我伸出手,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然而,我错了。谁都不会来救我。”
  “不会觉得失落吗?”
  “失落?我本就不知道何谓快乐。我一直觉得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说罢,幕边微微垂下眼皮,喃喃自语道,“我还想再睡会儿呢。”
  “喂,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赖科的话音刚落,幕边就像一根绷断了的琴弦,浑浑噩噩又掉进了梦乡。
  赖科从口袋里拿出“死”的照片凝视着,自言自语道:“做好死的准备,才能当真正的侦探……”
  赖科再次只身离开房间。路过会客室,准备朝走廊深处走去时,他突然被一个温柔的声音唤住了。
  “赖科先生。”是道桐蓝。道桐蓝那笑意轻浮的脸庞,比昨夜昏暗灯光下所见到的更显俊俏、温柔。从赖科的角度看来,若用“女王”这个名称来形容道桐蓝,无疑会比“王”字更加贴切。
  “王”……和“看守”!
  道桐悠坐在沙发上,那穿着黑色紧身裤袜的瘦长双腿,仿佛描画着奇怪的几何图形一样,大大咧咧跷在一起。
  “早上好!”赖科向道桐蓝打了个招呼,“我正准备到你那里去呢。”
  “你还记着昨晚的话?太好了!”道桐蓝有些兴奋,“所谓约定,就是能让明天更加快乐的东西。欢迎你的光临,我是带你去见‘猎头玩偶’的向导,请多关照。神秘的玩偶正在黑暗的森林里等着你呢。”
  “森林?”
  “只是打个比方,别介意嘛。那好,我们走吧。”
  “道桐悠小姐呢?”
  “阿悠也去。”道桐蓝答道。
  道桐悠把手上的咖啡杯往玻璃桌上一撂,站起身来,没塞进裙内的白色上衣和灰色的百褶裙一同晃动连连。
  “不用等等她吗?”赖科问道。
  “不用。”说着,道桐蓝忽将话题一转,问道,“赖科先生,你去过二楼没有?”
  赖科摇了摇头。
  “对了,好像还有一位侦探吧?叫什么来着?啊,对,是幕边先生。他人呢?”
  “唉,他还在睡觉呢。醒是醒了,但好像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大脑的转换总比别人慢些。”
  “哦,是吗?”
  “道桐蓝小姐,”赖科有些踌躇,“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你和道桐悠小姐不是双胞胎吧?”
  “当然不是,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从名字上来看,没使用数字的就你们两个人呢。”
  “就这些?那未免太简单了吧。”
  道桐悠迈开大步,向前方走去。
  “从长相上,应该也能分辨出来的吧。”道桐蓝紧接着说道。
  此时,道桐悠突然驻足。紧随其后的赖科无暇站定,肩膀撞到了道桐悠。道桐悠立刻夸张地跳到离赖科很远的地方去了。
  “抱歉,你没事吧?”赖科被道桐悠出乎意料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嗯。”
  道桐悠的手按上胸前。
  “对哥哥以外的男性,我还不太适应。”
  话音刚落,道桐悠就恢复了平静。
  道桐蓝带着赖科,继续朝南边的楼梯走去。在台阶前,看到了一个身穿荷叶边连衣裙、头发左右各扎成一个饭团状的少女。许是那发型的缘故,她宽宽的额头更显突出。估计又是那组数字中的某个——赖科心想。既非三和四,就是二或五了?
  “姐姐,”饭团少女一脸讶然,“那位先生是谁呀?”
  “是侦探先生。”
  “啊,不,我是……”似是觉得没必要一次次纠正,赖科把说出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反正被叫做侦探的感觉又不坏。
  “姐姐,外面下雪了呢。”
  “是呀。”道桐蓝看着她,说道,“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我们现在就出去玩雪吧。”
  “这个嘛……嗯,我现在要带侦探先生去看那个玩偶。”
  “带侦探先生去?”
  “嗯,你要不要一起去?”
  “可以吗?”饭团少女看着道桐蓝,又看了看赖科。
  “当然,没关系的。”赖科说道。
  “那就把我也带上吧。”少女开心地说道。
  “好。”道桐蓝说罢,又把头转向赖科,“她是小二。挺可爱的吧?”
  赖科看着道桐二。她有着一副与其他道桐家的女孩同样清秀的面庞,若真如编号所记是“斧头”的话,那无疑是一把可爱动人的斧头。
  “王”、“看守”和“斧头”上了楼梯。赖科跟在后面,考虑着若自己加入她们的行列,是选择“刑吏”好呢,还是选择“记录员”才好。“记录员”大概更适合自己。想到这里,赖科不禁苦笑了一下。
  “二楼的构造比较复杂。”道桐蓝解释道,“整体上分内外两部分。外侧是四个房间和使之连接的回廊,要到里面去,只有通过北边的塔。回廊内侧都是收藏室,被斜着分成两部分。去那里是不需要经过塔的,但必须通过北边或南边的楼梯。”
  爬上最后一阶楼梯,眼前又是一道配有认证装置的门。虽已有些习以为常,但对没注册数据的赖科来讲,每次都是一种腻烦的感觉。
  “要打开这门,就必须通过这个虹膜认证装置。瞳孔周围有许多固定的纹理,就算是双胞胎都不会相同。”道桐蓝说道,把右眼靠近门旁的一个很小的黑色显示屏。
  门悄然开了。
  “好了,快进去吧。一旦关上了,又得重新认证一次。”赖科被道桐蓝催促着进去了。
  走廊里除了亮着几盏长明灯,再无任何灯光。凭借微弱的亮光,只能依稀辨认出走廊的轮廓。四下里唯有静寂,简直连氧分子活动的响动都能被皮肤感知。
  “阿悠姐姐,没有什么可以照亮的东西吗?”
  “我倒是带着打火机了,不知行不行啊?”赖科一时微微觉得有些意外,却无暇加以深究,随口说道。
  “正好,收藏室里有蜡烛。那我们就先到最近的房间去吧。赖科先生一定很不适应这么黑的环境。”道桐蓝建议道。
  于是,几个人摸索着打开了离他们最近的房门。道桐悠从赖科手中接过打火机,点燃了蜡烛。摇曳的烛光直如要将脚下的红地毯濡湿,一点点把房间照亮。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离奇世界,正一点点现身赖科眼前。收藏室最醒目的地方,挂着一把巨大的镰刀。弯曲手杖般的木质刀柄上,装着近一米长的月牙形刀刃。
  “这里就是收藏室。挺像是在昏暗森林里冒险吧?”看着赖科一脸惊讶的表情,道桐蓝半开玩笑地说道,“武器这方面,小二最精通了。”
  “别这么说,我只是多少知道一些罢了。”道桐二谦虚道。烛光映着她的侧脸,神情似比适才更郑重几分。
  “这是……”赖科指着镰刀问道。
  “这是英国一个古老的异教徒集团处置内部成员时,用来斩首的镰刀。”道桐二解释道,“刀刃的制法和日本刀很像,都是用钢和软铁分层构成。所以既结实又锋利。”
  听着她的解释,赖科仔细看了看镰刀的刀身。跟苍白的刀背不同,其刀刃泛着耀眼银光。仅仅是那光泽,便让人不寒而栗。
  “这把刀是真东西?”
  “的确是真货。不过,为了使它不能切断东西,已经磨掉了刀口。但是,若重新对之加以磨砺的话,绝对还是一把完美的斩首镰刀。”
  赖科听毕道桐二的解释,朝四周望了望。顺着墙壁,排列着一个个巨大的玻璃柜子,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刀剑兵器,其中尤以刚柔结合的日本刀最臻完美之境。据说,很多人都对道桐久一郎的藏品钦慕非常,而他本人活着时亦曾以日本刀收藏中介的身份东奔西跑。
  “日本刀确实是适合斩首的刑具。”道桐二好像猜中了赖科的心思,特意补充道,“你知道吗,为了表示日本刀的性能,通常会用五人体、七人体这种单位。那表示着此刀一次能切断人体的总数。换句话说,若此刀能一举斩断五个人,那砍下脑袋就更不用说了。据说,这种测试是用犯人的尸体进行的。”
  “这里所有的刀口都被磨掉了吗?”赖科问道。
  “父亲以前一直是这样说的。但是,仔细看看刀口就会发现,有一些很明显是磨过的。至于具体是哪几把嘛,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看来,道桐久一郎生前曾严禁大家取下这些陈列品。而此时此刻,纵有人违背这条禁令,亦不会再有谁出面制止了吧。
  赖科跟着道桐二,边注视玻璃柜内的藏品边继续听她讲解。
  “这两把是十七世纪的德国使用过的处刑剑。”道桐二指着两把全长八十公分左右的长剑,说道,“中世纪时,剑象征着骑士的荣誉和尊严。被剑处死,比被其他刑具处死要显得更受尊重。有的骑士甚至会恳求用剑来行刑。”
  赖科看着那两把被平行着摆放在一起的剑。剑的尖端与通常的尖状不同,呈圆头状。也许从一开始,它就被做成了只能斩切、不能刺扎的武器。
  “仔细看看剑柄周围,就会发现剑身上有一道很宽的剑槽。”道桐二继续说道,“这是要确保剑刃上不会凝血。血会顺着槽,一直流向剑柄。”
  “剑槽旁边好像还刻了字。”赖科把脸贴近玻璃柜子,说道。
  “那是德文:‘吾举剑时,定祈祷所有罪人永生。’其实,剑背面还有行字:‘若法官察明其恶,吾定将处之以极刑。’”
  这两把德国剑的旁边,放着一把法国的处刑剑。刃宽约五公分,剑长约七十公分。剑身非常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剑柄顶端有个剑托,恰到好处地平衡了剑体。这似乎是一把双手剑,剑柄比一般的剑柄略长。其剑尖跟德国的相同,均呈圆形,而剑刃亦同样刻着文字。不过,这把剑只有一个词——正义。
  “这两种剑上,都刻着车轮图案。斩首刑出现前,将犯人绑在车轮上活活打死,是一种主流刑罚。因此,这些车轮其实象征着死亡。啊,还有,你看看这把短剑。剑柄和剑刃之间,是不是刻着星星的图案?这就是人称‘六个无头骑士’的短剑。据说,它会给持有者带来接连不断的灾难……”
  道桐二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所有刀剑的来龙去脉,原本平静、清秀的脸庞,面对这些冰冷的刀剑,竟仿佛感到了它们的邪魅一般,眼神杂着丝丝贪婪。在过去那个当众斩首的年代,像道桐二那样面对血腥场景却如此神采飞扬的人,想必不少。否则,又何必要在众目睽睽下进行斩首呢?事实上,那确实是个把斩首当做娱乐的时代。
  “这房间里除了刀剑,没有断头台?”赖科问道。
  “断头台在隔壁房间。你想看?”道桐蓝问道。
  “嗯,可以吗?”
  “当然。”道桐蓝答道。
  道桐悠秉烛先行。赖科看着道桐悠的背影,想着这座安装了各种高度现代化安全监控系统的宅院内,此时竟只能靠一根小小的蜡烛来照明,不禁觉得有些滑稽。这莫非就是道桐久一郎别有用心的设计?
  道桐悠打开隔壁房门。昏暗如故的房间中央,有两根漆黑的柱子。柱子的上端被一根横木连接,下端则插着一块垂直地面的薄板。板中央被挖出了一个圆形的洞。
  不消说,那一定就是断头台了。昏暗中闪烁黑光的斩首器械,看上去就像是“断头台城”的主人。
  许是铡刀被从断头台上取下了的缘故,那种刑具独有的阴森、恐怖,此时很难领略得到。
  “说到西洋藏品,当然是断头台最具价值。这些斩首刑具里面,父亲最钟爱的就是断头台。那大概是因为它非常单纯的缘故吧。毕竟,开发、制造它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砍下人的头颅——除了斩首,不再有别的用处。而刀剑则不同。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理想刑具,一个精炼的刑具。”
  让赖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本想着会到处摆放断头台的房间,却只放了这么一座。这不能不让他觉得有几分扫兴。
  “成型的断头台只有这一座。”像是预料到了赖科的反应,道桐二解释道,“其余的都被分解成了部件,摆在那些玻璃柜里。”
  顺着道桐二的目光,赖科走近柜子。果然,里面摆着许多堪称断头台核心部分的铡刀和其他一些部件。铡刀巨大的刀身被厚实的木板夹着,白刃裸露在外,寒光刺眼,仿佛镜子般映出了赖科的身影。除了铡刀,木板中间还夹有沉重的铅,要想搬动它,肯定非常困难。
  “虽说这些刀口都被处理过,但若它当真从天而降的话,下面的人也很难没事吧?”道桐二说道。
  几人想象着那种血腥的场面,一时均都默默不语。
  只听得道桐二重复说道:“倘若这刀口从天而降,嗯,恐怕任谁都跑不掉的。是不是呀,姐姐?”
  道桐悠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听着这番话从这样一位小姑娘的口中幽幽说出,赖科心下不免有些微微发毛,越听越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隐隐然似有冷风拂过,不禁用手摸了摸后脑勺。
  “断头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道桐二没有理会赖科的感受,自顾自讲起了断头台那悠久的历史,“重约一百公斤的石质刀刃曾被挖掘出来。当时的人类好像将它嵌到棍棒前端,以钟摆的姿态来砍下动物头颅。中世纪之后的德国,出现了一种名曰‘楼板’的刑具,这据说就是史上最早用来处置犯人的斩首刑具。它和现在的断头台不同,不是依靠刀刃自身的重量,而是借助第三者的力量砍断脖颈。据说,那是巴伐利亚一个名叫约翰的人,处决叛乱主谋时采用的刑具。他先备好两根短柱,中间设置一块板子,固定好犯人的脑袋,再在犯人的脖颈处搁上刀刃,用木槌敲击刀背,就这样硬把刀刃砸穿过犯人的脖子。
  “而那种靠刀刃自身重量斩下头颅的刑具呢,则直到十六世纪以后才告出现。最具代表性的是被称做‘哈利法克斯式断头台’或‘劈削刀’的斩首刑具,有些地方则称之曰‘苏格兰少女’。它是在两根柱子间安装一个可以上下移动的板子,板子下端装有斧头,上端用一根长长的绳子吊住。只要砍断绳子,板子就会快速坠落,犯人的头颅亦会随之落地。‘哈利法克斯’是一个小镇的名字,不知何故,封建社会结束后,这小镇竟拥有可以自行处死犯人的权利。对那些罪人来讲,那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至十八世纪后半叶,法国的约瑟夫·伊尼亚斯·吉约坦医生为了能有一个快捷、人道而公平的刑具,提出了斩首机器的设想。这就是断头台最早的构思,而断头台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虽然他本人对此非常恼火。初案被否决的第二年,因官方刽子手亨利-夏尔·桑松的再次提议,断头台总算被采纳了,而且开始研发。在医院秘书长路易医生和德国音乐家多皮亚斯·施密特的共同合作下,仅用了一周时间,试制品‘施密特断头机’就问世了。现在,你眼前的这座断头台,据说就是仿照第一代‘施密特断头机’做成的。”
  赖科重新抬起头,仰视着这座断头台。虽然这只是个复制品,从未吸噬过人类血液,却委实拥有着一种魔术表演中的断头台道具所无法比拟的真实,予人一种不能抹去的邪魅感。
  “断头台的首次使用,是一七九二年。此后,因路易十六的白色统治,有大概三四万人被之断送性命,包括路易十六本人都被断头台砍下了头。”道桐二接着说道。
  “据说法国直到二十年前都坚持用断头台执行死刑,此话当真?”赖科抱着胳膊问道。
  “嗯。”道桐二点点头,“最后一次使用断头台,是一九七七年。一九八一年,法国废除了死刑,断头台便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了。”
  “我曾听说,有相当一段时间里,用断头台执行死刑之时,人们会像过节般兴高采烈?”
  “对。据说,那时就连断头台的微型玩具都很受欢迎。也许,对精炼的器械,哪怕是这种斩首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人们都会立刻领略其魅力。当时的刑场,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都喜欢去围观。当高贵的人被处刑时,为了能沾到他的血,人们甚至会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疯狂时期。”道桐二如数家珍,继续神采奕奕地详细讲解着。
  另一个玻璃柜里,摆着一把大铡刀的模型,以及一些减缓铡刀下落速度的弹簧和橡胶垫圈。前者是政府命令做好,却一次都没用过的梦幻般的四刃断头台之部分;而后者则是继“施密特断头机”之后登场的“贝尔热断头机”等一系列断头台的配件,是断头台随时代发展而更加机械化、简单化的见证。“贝尔热断头机”的铡刀,其操作简单得只需一按按钮;而犯人的性命亦因之简单到了只需一根手指就能决定的程度。处刑使人类失去了人性,最终留下的唯有一具具冰冷、乏血的空壳。
  “把小二叫来看来是叫对了,全都让她给讲完了。”道桐蓝笑着说道。
  “真感谢。”赖科渐渐对罗列面前的斩首刑具萌生了眩晕之感。总算可以离开这里了。
  “北边的楼里还有很多斩首刑具,侦探先生,你不想听听我的讲解吗?”
  “啊,谢谢。”赖科忙道,“但我更想看看‘猎头玩偶’?”
  “哦?那好,好吧。”道桐蓝有些扫兴,“我这就带你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床上躺着“猎头玩偶”。烛光渲染之下,他们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
  赖科走近玩偶,凝视着它。身穿红色贵族礼服的玩偶,身高一米左右,体形略略偏瘦。因其用途是猎取人头,所以赖科一直觉得它的体形该更高大一些才是。许是岁月之故,礼服都变成了浅棕色,膨胀着的裙边似乎曾遭虫咬。从服装上看来,这是一个模仿女性的玩偶。
  玩偶的脸上,无眼亦无嘴,只鼻子处有个微微的突起。其皮肤系以麻布制成,大部分均告褪色,唯一没变的是满头秀发,兀自保持着那原有的金黄色泽。
  “是木质的玩偶吗?”
  “对。”道桐蓝答道,“把衣服脱下来就能看到,它是一个单纯的木架玩偶,裹上棉花后用布包上的。因为有布包着,所以和陶瓷玩偶不同,摸上去很柔软,手感就像人的皮肤一样。”
  虽有道桐蓝如此介绍,但赖科依然没有想去触摸它的欲望。
  “玩偶能动的部分是脖子、双肩、腰、腿根和双膝。”道桐蓝续道,“这些关节都不是球体关节,而是把木头两端带的挂钩相连,给连接处留下一定空隙,以使之自由活动。挂钩上同样裹了布,所以很难看得出来。但只要一动起来,要想维持动过之后的状态就很难了。”
  “它站不住?”赖科问道。
  “倘若没有专用的台座,确实是站不住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大概是让它坐着,这样躺着确实有些可怜。”
  “这个样子,别说斩首,走路都成问题。”
  “它站都站不住,哪会有自动装置?活动玩偶流行时,曾出现会表演魔术、会弹奏乐器的玩偶,然而会砍头的玩偶是做不出的。就算让人类亲自去砍,能一刀就砍下人头的刽子手都很罕见。”
  “那它就不是‘猎头玩偶’了?”赖科被弄得有些糊涂。
  “这就难回答了。或许,它只是‘猎头玩偶’的候选者吧。”
  “道桐蓝小姐,你知道‘猎头玩偶’的故事吗?我没有听说过。包括该玩偶的存在,都是从幕边那里听来的。”
  “是吗?那正好,我给你扼要讲讲吧。我也是从罗莎那里听来的。”
  道桐蓝给赖科讲着从俄罗斯流传下来的那个故事,那个沉重而残酷的故事。故事中,偶尔带着些传说中特有的离奇和夸张。
  “好可怕的故事,满城都被杀了啊。”赖科心有余悸,“这传说估计是很久前的事了吧,如此说来,这玩偶的保存状态是不是太好了?”
  “嗯,的确是呀。玩偶身上的材料都是些易腐坏的东西,最多也只能保持一百年吧。所以,它很可能是‘猎头玩偶’的仿制品。眼下,我们连最初的‘猎头玩偶’是否属实都无从考证,或许它只是人们凭空造出来的,就跟天马和龙之类的玩具一样。”
  “但是,道桐久一郎对它几乎达到了痴狂的程度吧?那肯定是有根据的。”
  “那倒未必,至少我不赞同它是真正的‘猎头玩偶’。父亲大概亦持有同样疑虑,所以才要用回廊去搞仪式,想让玩偶恢复传说中的样子。”
  “那……道桐久一郎为‘猎头玩偶’做‘四方角’的事情,是真的了?”
  “四方角?你说那个仪式?嗯,我想是的。”
  然而,用这样一个玩偶来充当神灵载体,道桐久一郎竟然没想过会失败?他当真痴狂到了连这种判断力都消失的地步?
  “会不会这玩偶只是替身,而原物被藏到了其他地方呢?”
  “嗯,这可能未尝没有,但父亲对它的痴迷是事实呀,还给它起了一个‘蓝’的名字,一直爱着它。”
  “蓝?那不是你……”
  “蓝这名字本来是我母亲,也就是道桐久一郎的妻子的名字。母亲生下我们后,因病去世了。”
  原来如此……
  对“断头台城”里住着的所有人的怪异名字,赖科依稀有了一些理解。对道桐久一郎来说,玩偶也好,女儿也罢,都只是妻子“蓝”的代替品罢了。
  “有一点能证明这玩偶在事件后没被偷换过,那就是它的裙子。你也看到了,现在的颜色是好像有些褪色的红。而它原本是纯白色。这意味着什么,你该知道了吧。”
  “是……血?”
  “对。是从父亲脖子里涌出来的血。”
  也就是说,它千真万确就是被放在道桐久一郎死亡现场的那个玩偶。
  “让我检查一下,行吗?”
  “当然。”
  赖科战战兢兢抱起玩偶,面部朝下放平,简单查看背部之后,便解开礼服的纽扣,将上衣审慎脱下。松皱的麻布皮肤从礼服里显露出来。赖科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心中如有鹿撞。
  “里面我们都检查过了。”道桐蓝似乎看穿了赖科的想法,插嘴道,“除了棉花和木头,没别的了。”
  “是事发后检查的?”
  “嗯。那里有一道比较新的缝口,看到了吗?是我们后来重新缝上去的。”
  “重新缝上?”
  “嗯,对,是的。父亲的尸体被发现时,玩偶的头也被砍掉了。而后,它立即被警方带走,还回来后,我们就把它重新修理了一下。”
  “猎头玩偶”的头也被砍掉了?这可是个新情报,是一个连幕边都不知道的新事实。赖科迅速做了记录。
  “除此以外,玩偶有没有其他异常?譬如,原本是个自动玩偶,但事发后被谁把自动装置拆下来了。”
  “你这个想法挺有意思。”一直沉默不语的“斧头”开了口,而“看守”道桐悠则依旧秉着烛台,站在“猎头玩偶”身畔。
  “但是,自动装置应该不是随随便便地想装就能装,想拆就能拆掉的吧,赖科先生。”道桐蓝有点不以为然。
  “的确,单凭证词,可以推断道桐久一郎被杀时,凶手没有这么做的时间。但若采用了更现代化的手段呢?比如,像遥控操作那样,把接收器安放到体内,用遥控器来控制玩偶。”
  “大侦探考虑的东西果然与众不同。”道桐蓝若有所思道。
  “或者是利用无线扩音器,假装是玩偶在说话,从心理上给道桐施加压力,逼他自杀。”
  “但现场并未留下任何凶器。”道桐蓝说道,“若是自杀的话,不会没有凶器吧?”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赖科没了主意,顿时有了一种征求幕边意见的冲动,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则,幕边不在这里;二则,一个侦探去征求别人的意见,未免很是丢脸。
  我一定要振作。
  想到这里,赖科只说了一句“大致情况我了解了”,便重新给玩偶穿好衣服,放回原处,让它重返梦乡。
  “玩偶只是有个人类的外壳,”道桐蓝看着床上的“猎头玩偶”,说道,“却能把人弄得神魂颠倒。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明明用的只是个外壳罢了。”
  “听说人在做玩偶时,总会把什么地方做得跟自己很像。那是因为自己是最好的参照物。”赖科合上记录本,放进口袋,“却不知那些和自己不像的地方又意味着什么。”
  至此,觉得该问的事情都问完了,赖科转身出了房间。
  “人和玩偶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道桐蓝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玩偶不怕死,对吧?”道桐二眨了眨眼睛,“生死之际,方显人之本性。对吧,阿悠姐姐?”
  “差不多该吃早饭了。我们先过去吧。”道桐蓝说道。
  道桐悠背对着道桐二,轻轻关上了房门。
  赖科把幕边硬是拉到了餐桌上。不知是长时间的流浪生活使他淡漠了要填饱肚子的本能,还是流浪前的奢华消费使他腻烦了所有食物,他对饮食似乎没有兴趣。但赖科总是觉得,幕边自称的出身高贵,只是一面之词罢了。
  道桐二和道桐悠率先进了饭厅。厅里被一道隔断分成了两个部分,外侧摆着两张很大的木质餐桌,里面似乎也有一张。道桐二和道桐悠占据了里面的餐桌,后到的赖科和幕边选了外面离门口最近的座位坐下。两人被隔断挡着,无法看见里面的一举一动,但道桐二那“阿悠姐姐”、“阿悠姐姐”的甜甜嗓音却总是透过隔断传来。显然,她对道桐悠非常仰慕。
  坐在外面另一张桌旁的,是一个蓝眼睛的外国女人,看上去三十有余,一头短发显得非常精干。她恐怕就是“医生”罗莎·菲尔露卡了吧,赖科心下如此推测。
  赖科和幕边的对面,坐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她头上束着一条很宽的黑丝带,容貌跟道桐三、道桐四很像——大概是道桐五吧。少女用手不停摆弄着丝带,偶尔悄悄瞅一眼对面的两个陌生人。
  “早上好!初次见面。”欲缓和氛围,赖科先开了口。
  “早……早上好。”道桐五缩着身子,目光中充满了警惕。
  “另一个侦探也起来啦。早上好!”道桐蓝那温婉的笑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道桐五旁边。道桐蓝的两鬓均用发卡别着,俏脸上似曾薄施粉黛,比片刻前更显得成熟、动人。
  “小三和小四还没来?”道桐蓝四下一顾,说道,“昨晚肯定又熬夜了。”
  “那两个丫头还睡着。”是道桐二的声音,“我们先吃吧。”
  早餐端了上来。
  赖科看着眼前颜色搭配得很诱人的三明治,却没有食欲,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没加糖的黑咖啡。
  “‘死’依然没来。”幕边轻轻说道。
  “死?”
  “我是说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死’。”
  “啊,你说的是她呀。”
  真不知她平常在这座城堡里是如何生活的,跟道桐二她们的关系又是怎样——赖科暗想。
  这时,饭厅的门被拉开,道桐一走了进来。
  “我想你们可能都知道了,”道桐一对所有人说道,“今早,大门的开关坏了。这三四天里,恐怕我们出不去了。”
  道桐一的语气很平静,说明也很简短,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在场诸人仿佛心照不宣,没有谁对道桐一的措辞萌生质疑——他说的不是“被弄坏了”,而只是“坏了”。更准确地说,或许她们对此事原就无甚兴趣。
  道桐一坐到罗莎旁边,呷了一口城间倒好的咖啡。
  “幕边,”赖科瞪着他,“不是你干的吧?”
  “我?我会想出十几种不弄坏门也能留下的办法。”幕边冷静地说,“但无论如何,那个人和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是说,那个人弄坏门的目的,是要把我们留下?”
  “更准确地说,是不想让我们出去。”
  “莫非……是‘死’干的?”
  “那倒未必。”
  “什么意思?那你说是谁要把我们留在这里?难道是杀害道桐久一郎的凶手?就算是那样,又为何要把门封住,不让我们出去?不管凶手知不知道我们是侦探,把从外面来的不相干的第三者留在城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倒觉得该趁早把我们赶出去才符合情理。”
  “别那么大声好不好。”被幕边提醒了的赖科这才发觉,坐在对面的道桐五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凶手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当然有很合乎情理的理由。”幕边续道,“前提是,尚未败露身份的凶手,注意到了‘死’的求救信号。”
  “啊……对呀。”倘若有谁被“死”捏着什么把柄的话,一旦被暴露了,势必会感到为难。
  “用这种野蛮的方式把门弄坏的凶手,肯定有着坚定的意志和明确的目的。”
  “但是,不可能永远都把我们关在这里吧。”
  “也许是暗示根本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
  “开什么玩笑!”
  赖科和幕边说话时,其他人都默默吃着盘内的早点,而七村和城间则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听说剩下的食物不多了,赖科一时没心思用餐。
  最先吃完的是道桐二。她站起身,没有往外走,而是到赖科身旁坐下:“侦探先生。”道桐二好像完全把赖科当成了侦探,而幕边亦未刻意纠正,只是坐在一旁埋头吃着三明治。
  “怎么了?”赖科答道。
  “我们一起玩吧?你好像也不太忙。”
  “忙是不太忙,可是……”赖科瞅了一眼幕边。
  “嗯,简直半点不忙,哪怕这家伙是个侦探。”幕边说道,“我们分头行动吧,时间还有。”
  “你要去哪里?”
  “我稍后去道桐一那里,让他替我注册一下生理数据。”幕边喝了一口咖啡,说道。赖科虽觉得离开幕边有点过不去,但最终还是没能拒绝道桐二。
  “侦探先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道桐二突然一脸神秘地放低声音,把身体靠过来,紧贴着赖科。
  “是有为难的事吗?”赖科对道桐二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提高了一丝警惕。他的胳膊明显感觉到了少女那轻微的心跳,从她的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味。
  “吃好了吗?那我们到回廊去说。”说完,道桐二挽着赖科的胳膊出了饭厅。
  两个人并肩走向北边的塔。要是被谁看到他和道桐二去了回廊的话,那后面的麻烦事情就太多了——赖科忍不住暗暗心想。万幸,一路上都没碰见别人。
  一打开沉重的铁门,赖科和道桐二走了进去。这里对他来讲,是第二次来了。塔的一层跟城内的会客室很像,摆放着沙发和一张桌子,但这里出奇的黑,整个房间只有一盏很小的磨砂灯泡。若再没有这个的话,定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睁大眼睛后,会发现角落里有个暖炉。那好像不只是个摆设,而真的是件生活用品。但眼下炉火没有点着,所以塔内非常阴冷。暖炉前面摆着衣帽架,后面则是通往二楼的台阶。
  上了二楼,又是一道门。通常,不管认证装置的种类如何,门的样式都有两种——拧动把手才能打开的推拉门,或者解开密码便自动弹开的自动门。眼前的这道门是前者。
  门旁的认证装置又是赖科见过无数次的静脉识别系统。道桐二不假思索地把手插进墙壁上的小小凹口,打开了门。
  “戒备森严的门太多了吧。”
  “侦探先生家里难道不是这样?”
  “很少有人会在自己家里还频频进行生物认证的。我觉得,用钥匙就足够了吧。”
  “那样的话,不就是随便谁都能打开门了?”道桐二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一直待在城堡里的她,肯定不知道除了指纹以外的生物认证技术,以及采用了该技术的安全保障系统,都远未普及至普通家庭。
  “在城堡里设置这些装置,名义上是要防止别人随便进出,我倒觉得更像是核实每个人的存在。”赖科说道。开门时,每次都要被索取个人证明,恰似人活着时屡屡碰到的墙壁——一道道证明存活的墙壁。
  自己能证明自己的证明。
  自己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进去吧。”道桐二打断了赖科的思绪,推开门率先踏进回廊——那个能进行“四方角”仪式的回廊。
  回廊的开端,是一个宽敞的房间。但里面的一层更要昏暗,几乎一切都看不清。
  “没有灯吗?”
  “没有。蜡烛是有,但举行仪式时,我们基本上都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侦探先生,你知道仪式的事吗?”
  “具体细节不太了解。”说着,赖科关上了门,整个房间瞬间跌落一片黑暗。紧贴在胳膊上的,是道桐二的身体。暖融融的。
  “二楼没有窗户。侦探先生,你不喜欢黑暗?”道桐二问道。
  “那倒不是……但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呀。”
  “那没关系。”道桐二好像很开心地笑道。
  赖科开始有些后悔了。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道桐二来这个无法半路折回的回廊。如果道桐二是杀害道桐久一郎的凶手……如果是她弄坏了门,因故要加害外来的“不速之客”的话……该怎么办?
  “别怕,侦探先生。”看着赖科犹豫不决的脚步,道桐二开口说道,“你是唯一能救我们的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等一下,我先把蜡烛点着。借我用一下打火机,好吗?”
  赖科在黑暗中递过打火机。道桐二接过来,点亮了附近的烛台。火红的烛光跳跃着,慢慢映亮了整个房间。
  “我们都是在对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中长大,也都曾相信墙壁的那边什么也没有。但从懂事起,还是有了许多疑问。吃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穿的衣服是在哪里做的。即使如此,父亲还是告诉我们不准考虑墙外的事情,所以我们也就认为外面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道桐二低着头说道。
  “天空……没有看过天空吗?天和外边是连着的。”
  “嗯,对我来讲,没有比天空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了。”道桐二忽抬头看着赖科,“我们想离开这里。但出去后该怎么办,心里完全没有底。所以,侦探先生,能让我们在你家住一段时间吗?”
  “你说的我们,是指?”
  “我、小三、小四还有小五,四个人。”
  “没有名字的她呢?”
  “你说‘死’?”道桐二的脸色蓦然一沉,“她跟我们不一样的。”
  难道说“死”在她们中间,也是被排斥的?她肯定也想离开这里,但她们不愿带她同行。在这与世隔绝的“断头台城”里,她依然是孤独的。
  “她一开始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我们绞尽脑汁、费尽周折好容易才找到的答案,她很早就知道了。”
  道桐二的话,赖科没太听懂。但很明显,她们不愿和“死”相处。于是,他没有深究。
  “我的叔父经营着一家饭店。四个人的话,房间应该不是问题。离开了这里,如果无处可去的话,就来找我吧。这上面有饭店的地址。”赖科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曾经给过道桐一的希尔伯特饭店介绍卡。他经常会随身带着几张,既能做宣传,又能代替名片。
  “真的吗?谢谢,真的非常感谢。原想就这么跑出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这下可好了。太高兴了!侦探先生,外面有意思吗?啊,真想快点看到外面的世界!”
  看着兴奋不已的道桐二,赖科陷入沉思。对她们来讲,外面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天堂,还是一个充满了艰辛的地狱?或许,一直作为这深宅大院里的千金小姐生活下去,才是她们的最佳选择。谁知道呢,答案只有靠她们自己去找了。
  “侦探先生,”道桐二突然收起笑容,对赖科说,“这件事能替我保密吗?因为还有许多事要准备,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哥哥和姐姐。”
  “好,我知道了。”
  “啊,太好了。终于能出去了!”道桐二把饭店的介绍卡紧握在胸前,脸上迅速恢复了笑容,“侦探先生,那我们走走吧。”道桐二右手拿着烛台,左手挽起赖科的胳膊,“就绕着回廊走一圈吧,好不好?我们偶尔会在这里举行仪式呢。”
  “仪式需要四个人吧?为何要做这个?”
  “这个嘛,暂时保密!”道桐二诡秘地说,“但是,做法可以告诉你。先让四个人走进这里。然后一个人留在这个房,剩下三个人去下一房间。”
  除了从楼梯进来的那扇门外,第一个房间里共有两道自动门,而且没有把手。
  “回廊里面的门都是自动的。感知到体重后会自动打开。你要不要站过去试试?”赖科按照道桐二说的站到门前,但门没有动静。
  “侦探先生,你站反了。这个回廊只能绕着左边走,所以要去下一个房间,只能从这边走。”道桐二站到与赖科反方向的门前,门不声不响地就开了。
  “啊,是这样呀。”
  “移动的人身上都带有铃铛。这样就算看不清楚,只要听见铃声,就会知道有人靠近了。”
  道桐二和赖科走进通往下一房间的走廊。这样的走廊共有四条,这是其中之一。和刚才的房间一样,这里十分昏暗,而且还有股潮湿味道。走着走着,赖科开始觉得眩晕。大概是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空气太稀薄了吧——赖科暗想。
  过了自动门,抵达下一房间。这里几乎跟刚才的房间完全一样:用石头砌成的墙壁,还有天花板上怪异的、让人深感不适的曲线图案。和那个房间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通向台阶的门,而墙上却多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座用超现实主义手法画的塔。
  “在这间房间里也站一个人。”道桐二接着说道,“同样,其他两个房间也各站一个。第一个人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出发,就这样在黑暗中进行接力。虽说是黑暗,因为可以拿着蜡烛走,也能隐约看到对方。”
  “那第四个人若看到有人等着自己,不是挺吓人的嘛。”
  “但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回呢。”
  “什么……你说什么?”
  “接力竟然真的进行下去了呢。”
  “这不可能!反着走的话,门又打不开,四个人绝对不可能继续下去!”
  “你说得没错。可是,接力确实进行下去了,所以我们当时都很吃惊。小五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敢出房间呢。”
  “接力持续了好几圈?”
  “没有。每次都是走完第一圈后,不可能继续的第二圈进行了下去,但第三圈又不行了。同样的情况,大概有过三次吧。”
  “莫非是有人悄悄参加了第二圈,在第三圈又藏起来了?”
  “但他能藏到什么地方呢?回廊又不能逆着走。我们在回廊里找过,始终没找到那第五个人。一直在外面等,也没等到有谁从回廊里出来。”
  不可能存在的第五个人出现——又消失了。这种事情可能吗?或许是某处连有暗道?这判断虽然武断,却合乎逻辑。但赖科故意对此只字未提。
  “也许是第四个人开了个玩笑,在她该停住的房间没有停,而直接去了下一个。这样的话,也能使接力成立吧?”
  “我做过一次第四棒。没像你说的那样做,但接力照样成功了。”道桐二摇了摇头。
  “那你当时看清下一个房间是谁了吗?按理说,那里不该有任何人等着你的。”
  “那个人是谁,我也没看清。但我的确碰到了那个人的身体。然后,那个人又打开门,走向下一房间。啊,对了。大家都说接力能继续时,肯定会在什么地方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我也听到过一回。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响……”
  猛然间,赖科想起了道桐蓝讲的那个每晚都会出来寻猎人头的玩偶故事。“猎头玩偶”!若是它混进了“四方角”仪式,那第二圈的接力不就刚好能成功了吗?而道桐二摸到的身体,恐怕正是那“猎头玩偶”!
  然而,这可能吗?
  “道桐二小姐,我想做个试验,行吗?”
  “当然。只要是侦探先生提出来的,什么都行。”
  “这里的门,必须感知到体重,才会打开的吧?倘若把跟人类的体重相当的东西放到门前,会怎样呢?道桐二小姐,请你站到门前,好吗?”
  道桐二站了过去,像往常一样,门悄然而开。
  赖科穿过走廊,来到下一个自动门前。门确实感知到了他的体重,然而……
  “门打不开!”赖科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把头扭向道桐二,大喊道。
  “对。只要有一道门开着,其余的门就打不开。所以,像现在这样,想利用重物打开所有的门,是不可能的。”
  “那……若趁着门关上之前,事先夹放某物,再打开所有的门,同样是不可能的?”
  “是的。一旦仪式开始,不走完一周是绝对回不到原位的。”停顿片刻后,道桐二接着说道,“侦探先生,我们回去吧。”
  两人肩并肩返回了最初的房间。一路上,赖科留意了所有地方,却未发现有何可疑的暗道。
  “待会儿,我们还要进行仪式,我本想请你参加的,但这回人数够了,只好下回再说。”道桐二的话音显得很是轻松,从她的话里完全感觉不到这仪式有种神秘。难道这只是那组数字姐妹用来取乐的一种游戏?
  道桐二秉着烛台,和赖科走出装有认证装置的门。下楼时,一阵谈话声从一层传来。像是注意到了两人的足音,谈话倏然停止。
  暖炉附近站着两个人,是城间和七村。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点着一根蜡烛,黑暗中映照着两人的脸。
  “哎呀,这不是小二小姐吗?约会呀?”七村用戏弄的腔调说道,“你要小心哦,那家伙可不像好人。”
  “你……你说什么?”赖科有些气急败坏。身旁的道桐二掩口轻笑。
  “那好,侦探先生,回见!”道桐二挥手跑出了塔。大概是忘了吧,她把手中的烛台也带了出去。
  “什么时候当侦探了?”七村挖苦道。
  “她认为我是侦探。”赖科也毫不示弱。
  “一点也不否认呀。哼,侦探也好,助手也罢,不都一样。”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赖科不想跟她白费口舌,把话题一转。
  “准备柴火呗。灯油快没有了,万一暖气用不成,好在这里取暖。这是力气活儿,你也帮把手。”
  “啊,好吧。”
  之后的三十分钟里,赖科就像一个佣人,又是清理暖炉、添柴火,又是打扫弄脏的地板。和恋爱小说家七村聊过后,才发觉她原来是个非常理性的女孩子。
  “差不多了。剩下的我们来做就行了。谢谢你帮了大忙。聊表感谢,稍后送你一本我写的小说。不过,是主人公只有女性的恋爱小说,看吗?”
  恋爱小说……主人公只有女性?赖科想了好一阵子,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她所说的那类小说。
  “说来真是惭愧,我没有读过这类小说。”
  “内容挺不错的哦。”七村嫣然一笑。
  至此,赖科唯有苦笑。
  时逾正午。
  赖科离开了塔,来到计算机房,敲门后没有应答,便又去了书房,总算在那里找到了道桐一。
  “打扰一下。我想请你给我注册一下生理数据,可以吗?”
  “啊,当然。那我们现在到计算机房去。”
  赖科跟着道桐一原路返回。走进计算机房,道桐一边操作着计算机边对赖科说道:“这里的认证装置共有指纹、静脉、虹膜和声波纹四种。您当然可以全部注册,但这里的门大都用的是静脉认证,所以我觉得您只注册这一种就行了。”
  “好。”
  “那好,请把手伸到这个黑匣子上,不用挨上。”
  赖科依言把右手放到了一个只有扑克牌大小的黑匣子上。
  “正在读数据,很快就好。啊,好了,可以把手拿回去了。”
  “真简单呀。”赖科有些惊讶。
  “是的。不过,因为左右手的静脉样式不同,所以今后做认证时请用您的右手。”道桐一点击着鼠标,盯着屏幕说道,“幕边先生选择了‘刑吏’,那您就是‘记录员’了。”
  “记录员”和“刑吏”。就像是从华生和黑斯廷斯任选其一,对赖科来讲,无非是个编码罢了。
  “因为即使是双胞胎的静脉样式也不会相同,所以不会出现和您拥有同样样式的第二个人。现在,您就是这里唯一的‘记录员’了。不过,收藏室的门装的是虹膜和声波纹认证,所以您无法走进那些房间,请谅解。”
  “没关系。十分感谢。”赖科微微低头行了一礼,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抬头对道桐一说道:“对了,找到什么能出去的办法了吗?”
  “嗯,关于这件事,确实很难办。”道桐一转动椅子,朝向赖科,“高约一米的梯凳,这里倒是有,但即便把它完全拉成水平,垂直搭在墙上,也不过两米。我的身高有一米七左右,加在一起,连围墙的顶部都够不着。况且这样挺危险的。”
  “墙壁有多高呢?”
  “没量过,具体数字不知道。但肯定挺高的。”
  “这里有车吧?在门上套上绳子,利用车的牵引力拉一下试试,如何?”
  “门上没有套绳子的地方。而且,光靠车的牵引力不可能把那么重的大门拉开。反之亦然。若把车加速撞上去的话,恐怕只会车毁人亡。”
  “那大门旁那些被砸坏的认证装置,还能修好吗?”
  “罗莎正处理着。”
  “啊,那个‘医生’?”
  “她对生物认证装置这方面很在行,但能否把装置修好就难说了。理论和实践总是两码事嘛。罗莎说,把这里注册数据用的装置换到那边去,也是一个办法。”
  “道桐一先生,你认为是谁把大门弄坏的呢?”
  “嗯。”道桐一用手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大概是‘死’吧。我觉得她很可能那样做。换句话说,我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
  “‘死’这个女孩,对‘断头台城’来说,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赖科问道。
  “和人生中的死是一样的。是一个句点,或者说,是在某个高处监视我们的影子。”
  听了道桐一的解释,赖科依然无法理解“死”为何要把大门弄坏。无法把她的存在和把大门弄坏这件事联系起来。
  “对了,幕边先生说他有办法越过围墙。问他怎么做,他说不应该从上边,而应该从下边考虑。这的确是个盲点。他好像说要在墙边挖个洞,还让我借给他一把铁锹。”
  “但那又费时间又费力气呀,还不如把城堡里的木材集中起来做个梯子呢,又快又有把握。”
  “也是。”道桐一淡淡答道,显然对此没有兴趣。
  “道桐一先生,你在做什么?”
  “做设计图。‘猎头玩偶’的设计图。”
  “是自创的‘猎头玩偶’吗?”
  “对。我突然想试试用原始的材料和装置,能否做出那样的自动斩首玩偶。不过,离完成还很远。据那个传说,‘猎头玩偶’的动力源自水,但我始终想不通。虽然的确有用水做动力的玩偶,但更加常用的则是沙子或水银。所以,我想是不是人们把水银误传成了水。水银的黏度很高,而且很重,所以仅凭水银的流动就可以维持玩偶的动力。”
  “胳膊的原理好像是弓,是吧?”
  “是的。最有力的候选材料是鲸鱼须。但它在欧洲被广泛使用是十七世纪后半叶,而作为自动玩偶的材料被使用则是十八世纪以后,所以很难想象它被用在了俄罗斯内陆的玩偶身上。而且,‘猎头玩偶’的故事里没有年代,所以很不好说。在日本,从十七世纪初,就有许多利用鲸鱼须做各种手工制品的记录。从那些记录来看,鲸鱼须很可能被用做活动玩偶的发条。事实上,在端茶玩偶上配的就是用鲸鱼须做的发条。”
  “但是,像有了生命一样能自由活动、无休止猎取人头的玩偶,会是怎样一个构造呢?”
  “您说的那个只是个故事,里面当然带有很多夸张成分。任何自动玩偶都不会自己行动,只有上了发条或装上电池才具备活动条件。这跟人类是一样的。不摄取氧气和食物,人体就无法制造能量,又怎能动呢?人和玩偶的区别,是人能自行确保动力。”
  “那如果做一个能上发条的‘上发条自动玩偶’呢?不是有会写字的‘记录员玩偶’吗?做一个会上发条的玩偶,想必不难吧。只要做两个玩偶,这个的发条走完,那个就帮它上紧;那个走完,这个再帮它上紧。这样的话,直到装置坏掉,两个玩偶都会活动下去。”
  “好主意!”道桐一顿时精神一振。
  “那个故事不是说,最后不知为何多了个‘猎头玩偶’吗?或许那就是要相互确保动力而出现的搭档?”
  “噢,这倒是完全有可能,原来如此。我好像看到曙光了!赖科先生,真的太感谢了!”
  “啊,不,我什么也……”随口说说的话,竟被道桐一如此感激,赖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这就回书房去重新设计。至于出去的办法,幕边先生说包在他身上,那我就不客气了。”
  “包在他身上?唉,我倒并不看好。”
  “赖科先生,既然注册了,就试着开下门如何?和刚才一样,不用接触装置。”
  赖科按道桐一说的,把手伸进凹口。一股冷冰冰的空气尚未传抵指尖,门就开了。
  “挺有意思的装置。”赖科对道桐一说道。
  “您很快就会适应的。”道桐一说完,便和赖科道别,转身赶回书房去了。
  赖科和道桐一分手后,回客房披上大衣,因放心不下幕边,又来到玄关大厅,通过认证,走出了门。早上还对自己无动于衷的门,现在只要伸伸右手便会乖乖打开。就好像“断头台城”接纳了作为“记录员”的自己一样,赖科有了一种异样的放心感。
  走到外面,从昨天就开始飘落的小雪依然下着。天空灰蒙蒙的,使围墙和天空的界限益发模糊不清。一切仿佛是要再次告诫赖科,“断头台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右手边,有一串不太清晰的脚印。赖科顺着脚印寻去,在一片不大的早已干枯的小树丛中,看到了一个很大的池子。丝毫没有波纹的水面,零零落落漂着几片枯叶,没有一丝生意。
  池畔,幕边独自呆立着。不知何故,雪中的幕边看上去更像个女孩,这一点连赖科都有些惊讶。看着他那冷得直哆嗦的样子,赖科不禁萌生了一股怜惜之情。
  “幕边!”赖科喊道。
  听到赖科的喊声,幕边慢慢转过身来。
  “看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死在哪里了呢。”赖科在离幕边不远的池边停住,水面映出了他的倒影。
  “我在墙根挖了一米有余,”幕边用眼睛瞥了瞥扔在脚旁的铁锹,“但好像还差得挺远。就算挖一个让这里体格最小的人能钻过去的洞,恐怕都需要一周以上。这不是人越多就能越快解决的事情,所以我放弃了。”
  “嗯,无论如何,辛苦你了。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倒是有,但没打算去实施。我很累。”幕边顿了顿,忽肃容说道,“赖科,若看到绳子、电线之类的东西,务必要妥善收好。”
  难道他打算用绳子翻墙?虽然墙上没有挂绳子的地方,但他没准会有些高招吧。赖科想着,在记录本上记下了“绳子”二字。
  “我们回去吧,该是见见‘死’的时候了。”
  “对了,幕边。”赖科正要开口讲述早上如何接到‘死’的照片,又如何搜寻了照片里的世界,却忍住了。也许,该把这些事永远埋藏心底——赖科暗想。他决定不跟幕边提照片的事,故而立即改口,“啊,没事。”
  “昨晚那张写着‘Promise’的照片不见了,但她尚未回信,对吧?”
  “啊,嗯。”赖科支吾答道。
  两人重新通过玄关的认证装置,走进城堡里面。
  “啊,侦探先生。”一进门,城间便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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