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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大江健三郎)

_8 大江健三郎(日)
  从答话中,全然听不出鹰子是否盼着有个孩子。
  我沉默不语,只还望着M·M和洛伊和特里的体操练习,听着犀吉弹吉它。三个外国人在地毯上发出吃吃的昂奋的笑声,乱作一团。这样便逐渐显示出淫乱相,但仍然给人以三姐妹游戏那样的总体印象。我继续喝着白兰地。
  其间,阿晓从别处房间带着个老得开始掉毛,令人怀念的齿医者,来到这里,坐到犀吉身边。犀吉停了吉它,满斟一杯白兰地,还给了晓,又去弹吉它。晓对我只撂撂打了个招呼,鹰子在旁应酬着:
  “你听说阿晓的身体啦?现在,也还是那样,对谁打个招呼,都嫌烦。过着猫一样的生活。计划着请你和犀吉君一块送晓去巴黎呢。”
  我听着犀吉的吉它,眼看晓。他确实给人以肉体上倦怠乏力的衰弱印象,精神上沉闷忧郁。即便如此,为什么鹰子不许犀吉护送他去巴黎,对此总觉得不便打听,只好存疑。可鹰子随即用某种暗示性的贬褒,提到了这一节。她说高矮哥儿俩现在都四五十岁的人,还在不称年纪地搞得脸上通红,吃吃而笑,拼着命在搞腹部和臀部运动呢。两个人实际己是十五年以上的夫妻了。洛伊原是派驻伦敦的美国空军,和那时当芭蕾演员的特里相爱,战后一直留住伦敦,现在以拍恐怖片为生。M·M正因为知道这高矮哥儿俩对女的全无性兴趣,这才会如此样像裸露狂似地尽情解放自己,半裸着在地上满处打滚。
  听了这,我理解到这样一点。即鹰子正苦于怀疑着犀吉和阿晓有同性爱关系,也许是出于道德心,不便于直接向我吐露她的疑心,这才详细介绍高矮哥儿俩的性生活,由此作出暗示。我对这个忧郁妊娠女的犹豫心理微微感到可怜,激发起我几分同情心。
  可当×××鹰子察觉到自己的暗示己被我充分理解,(从来不醉,经常保持清醒的鹰子,自然极易使喝醉了白兰地的我改变看法。)作为致命的一击,她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犀吉君正受到晓的极大影响哩。最先的戏剧方案,便是采纳了晓的计划的。你明天定会听到犀吉君和晓谈起这项古怪计划的罗。若是我现在把这件事向你说明,我想你也不会相信。因为无论你我,都没受到晓的影响啊,你说是吗?”
  我坐喷气机飞抵这里时的人际关系的混沌状态,谁知竟是这样的一片漆黑。我沉默不语,只顾把白兰地当啤酒那样大口大口地喝,心想躲过这场风暴,可不知节制,过于激烈的女夜叉鹰子却更加决心要将我穷追到底。
  “当我和晓开始对抗时,你猜那犀吉君究竟动什么脑筋?他竟然唆使我和晓睡到一起去。犀吉君就希望我尽可能多受晓的影响哩。”
  我为了想由×××鹰子言词编结的毒网中脱身,举目四顾,然而茫然。我的脑际由于酒醉,形成了像荨麻疹那样疙瘩的漩涡,可我宁愿让这讨厌的漩涡逐步扩展,复盖到我的脚尖。只是鹰的言词,始终发出有毒的磷光,不停地向漩涡表面飘浮。
  “喂,你看阿晓和犀吉君两个人的态度吧。”这个一生清醒度日意志坚强的妊娠女,像指挥官似地向我下达命令。
  犀吉己不在弹奏吉它了。他偏转着面带安祥微笑阔大然而瘦削的侧脸,和上身仰卧在沙发上的晓,平静得意地攀谈。我心有所感,向他们盯视。两个人似乎都对洛伊和特里,对鹰子和我全然不在意。我回想起犀吉和我阔别重逢两年前的冬天,他和他最早的妻子卑弥子曾在我眼前确实以解放自由的态度进行性交的光景。我完全沉醉了,因此不同情鹰子那种对晓的嫉妒心,反复考虑,最后产生了极端自私的想法,心想我这次到伦敦来,不是为了和鹰子交谈而来,我要加入犀吉和晓的亲密无间的交谈中去。这样,我一只手擎着酒杯,另只手撑着长椅背站起身子,举步走向犀吉他们。但因步履不稳,引起了混乱。原来我已经酩酊大醉了。仍躺在地毯上的M·M看到我跑上前来,劝说我做会儿腹部运动。我谢绝了。这时,洛伊由M·M一侧站起身子,挡住我的去路,并说,怎么,你是要来说那伯克利广场的夜莺的事儿吗?一面说一面做出异样淫猥讥笑的身段,我这次仍然有意沉静地婉拒了他,可洛伊紧紧抓起我的右臂,一面回头对特里说,喂,日本青年作家要做有关伯克利广场夜莺的演说哩。这时特里和M·M相互触碰窃笑的模样映入我醉后乜斜的眼中。犀吉和阿晓对这边的骚动全然不理会,一直在继续他俩颇有近亲私通嫌疑不公开的密谈。我用力把自己的小臂从洛伊的胳膊和躯体中间挣脱。下一瞬间,小个子洛伊像禽鸟的身躯直向M·M腹部和特里头部跌落。我在心底里感到慌张,看着这情况。M·M的呼喊声和特里的惊叫随之而起。而在我慌乱间重新立脚之际,自尊心,平素举止行动从容不迫的威严受到损伤的前任美国空军、现在的恐怖片导演趁机叫嚷着向我冲来。我紧紧搂住他那秃顶小脑袋拉向我腹部,一步步向后滑,结果屏风上希腊表年运动员浮雕相片挤得粉粉碎。这时我又为一不做二不休的忿懑情绪所支配,想要战斗到底。我把紧贴我侧腹处洛伊的脑袋,以及他那稀疏的金发和梅菲斯托①那样的尖耳朵一把揪住,向外直扯,同时抬起膝盖猛顶他胸膛。可胜利只是这瞬间。一看到洛伊不断地咳着嗽处于停止攻击状态,那赤色妖魔特里便开始向我袭来。这个全身如橡皮球的前芭蕾演员可不好对付。我的下巴受到他的猛击,我的脑袋再一次穿透屏风。这一下屏风自然彻底完蛋了。而当我刚想从屏风残骸中退出头部和双肩时,慌乱之间,又被特里穿着篮球鞋的大脚毫不容情对准我睾丸反复猛踢。当其时,我心想,若洛伊此刻恢复了元气,可怎么办?正在慌张之际,只听得特里又惊又疑的一声喊,啊,犀吉君!这时他已被犀吉击倒在地,头部钻向我的胁下。
   ①歌德《浮士德》中的恶魔名。  我被送往和那间房间不同的另一间,用外国人使用的无边毛毯包裹着,安置在沙发我睡的这间房,想来该也是犀吉和晓睡的一间房,但我却连抬头的气力也没有,无法去查明究竟。洛伊和特里和鹰子为这件事一直议论到黎明。那昂奋的细语像蜜蜂的振羽声响彻了三人王庭。每当我由恐怖,后悔和自责的梦中惊醒,痉挛地睁开睡眼,四周是黑夜和喁喁语声,而后又退回到毛骨悚然的噩梦之中。就这样,我一面睡,一面受到伤心和忿懑心情的折磨,不停地声唤。可能不瑾是梦中,我实际的叫唤声,竟像夜声那样,响彻到伯克利广场也未可知。
  “啊,我究竟干了些什么?竟会在外国,在初次会面的外国人家里,沉醉如泥,并对他们大打出手!”即便如此,在这时,由于我宿醉未醒、恐怖、后悔和自责一达到炮和,就使我重新落入自暴自弃的无意识状态。可是,在这些窃窃私语声中,总有谁明确地使用英国式的威历性尖声发音,说出quite unusual(非同寻常)这一词语,一听这,我胆寒了。确实,这不能不是quite unusual的事件。quite unusual……。
  不一会,极度疲乏的我,睡得深沉了。到第二天近午时分,才由自己有生以来最严重的烂醉中醒来。我像个怕见太阳的人。眼睛睁开一条缝,如装死的狐狸身子全无动静,偷眼窥一窥四周。在我睡的长椅的正下方,阿晓横躺在地板上睡着。犀吉睡在房内对侧一角的床铺上。听物音和语声,鹰子像在别一间即我动粗的那一间,和洛伊、特里高矮哥儿俩正在用餐。这便是我从宿醉中醒来时外部世界的布局。我全不知如何办才好。我甚至沮丧地空想最好躲过别人的眼睛,用狗刨式横渡多佛海峡脱逃。我呼出一口带有恶臭味的长叹息。这时睡在床下的阿晓忽而吃吃地笑出声来。我蜷起身子。心想阿晓该是早己醒来,可一直在装睡,窥探着宿醉的我走投无路的惨状哩。我不顾这些,抬起身子,头痛和恶心又使我发出了呻吟。犀吉在对面床上也抬起了裸露的上半身。从他的胸前毛毯和温驯的齿医者一起滑落。猫和毛毯一样寂无声息。窗帘遮没了近午的日光,在我们刚起身的这间房里,阴暗得如同薄暮。犀吉的大脸膛一片暗黑,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战兢兢望着他暗黑的脸,摇了摇头。我感到困惑,不由得自怨自艾,哭了起来,可犀吉却说:
  “噢,身体怎么样?”和昨夜的态度不同,他像没事人似地兴高采烈。
  “嗯,不大好哩。”我虽为他意外的好心境得了几分宽慰,可仍然没精打采地如此回答。晓这时又吃吃地笑了起来。“你再稍许睡一会儿,那些家伙马上就出门,之后我们就可好好儿吃顿半熏制鲑鱼的早饭啦,你可知道日本的技术人员为盗窃半熏制的情报,派多少人潜入到伦敦?”
  我哪知道有多少搞鲑加工技术的间谍由日本到英国登陆。按我当时的心情,根本没工夫考虑半熏制之类的事。这间昏暗的房间里响彻了我难受的打嗝之声,我的舌头全是胃液和酒精味,我呻吟着。我也曾习惯于犀吉高兴时的多嘴多舌,但唯有这一天,倒怀疑起犀吉是否有些痴呆。犀吉自己,不是把特里击倒并踹上一脚的吗?
  “昨晚上,我动了粗,毁了屏风,揍了洛伊和特里。”我自责着。“那些家伙恼火了吧。”
  晓和犀吉,一听这,虽则是有意放低了声音,不让高矮哥儿俩听到,可仍然没顾忌地齐声笑开了。而后,犀吉说:“当然火了!一直到今早上,鹰子始终在耐着性子听那些家伙的抗议和抱怨。那伙人用比小孩子还要无礼的英语,说些不伦不类的话,把醉后失态的你,说什么简直不像个作家哩。为此正在忿忿不平,说我和鹰本不该把你这样的浑人招到他们的套间来。”
  我,不用说,只是默默低头,羞愧无言,像个浑身淋湿的狗,直打哆嗦。
  “正因为这样,高矮哥儿俩说,在今天他们外出的时间,要请你动身呢。我想这些人虽则忿慨,可总还有些同情心的。你在今日也别和他们照面了,是否最好跟着我和晓一块回巴黎?鹰也没办法,答应我们今晚动身去巴黎。看来鹰也定然想和英国的熟客们过几天舒心日子的吧?在昨晚上的大混战之后。又是这样的年纪。”
  “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偷偷用狗刨式游过多佛海峡逃跑才好。”我微微喘息着这样说。
  “所以啊,我早已动了脑筋,好让你用狗刨穿过多佛海峡呀,怎么样?久别之后,你想起我仍是你多么可信赖的朋友了吧。尤其是在你昨晚进行日常生活冒险那样的时刻!”
  只听得我们房间侧边的廊下响起了高矮哥儿俩由鹰伴送出门时,沉闷缓慢的脚步声。门开了,低声道别,门关了,声响稍高。犀吉跳下床,高声叫嚷。
  “喂,起床,起床吧。今天忙着哩。我们吃过半熏制的鲑,就该驾着那倒霉的奥斯汀,由东区到西区兜上一圈啦。总之,我至少要切切实实带着你踩一踩伦敦的大地吧。这地方想来你也没心思再来第二回了吧?若如此,有些地方值得去看一下。例如大英博物馆里的埃及厅。”
  说着,犀吉急匆匆把窗帘拉开,把猫和杂志等踢在一边,露出像煤矿工那样精瘦的肌肉,全裸着身子,跑进浴室去,这时,晓也慢条斯理地起了身,跟着他走了。无奈我只好缓缓起床,穿衬衣,套上打斗时扯裂的裤子。而后我等待犀吉等在浴室舆洗完毕,自己有气无力地坐到用作床铺的长椅上。可这时在房门口却不料忽而出现鹰子穿着像西印度群岛娘儿们服饰的硕大身躯。
  “我不是特意悄悄地跑来的哇。”她如此安我的心。还没化过妆的鹰子,像关心小学少年学生的家长教师联席会里的母亲似的,和她那年龄身躯肥大的女子也相称,总带有不胜负担的疲劳之感和宽厚心情。论个人态度,对谁都不责难,也不宽恕,她用大象似的浑浊而无表情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我。”高矮哥儿俩受了不小的打击啦,可这不能怪你,要怪犀吉啊。无论是洛伊,是特里,为了犀吉君,他们都像年轻漂亮的男子汉通常所做的那样,具有献身精神的亲切态度,一看到起了纠纷,他不但没帮着他们揍你,反倒打冷拳去对付特里哩,所以他们就太受委屈了,尽管如此,如今他们全都原谅犀吉君了哇。只要把你撵走,也就饶恕了犀吉君。有道是一罪不两罚啊。怎么样,为了你好,我想还是给另找个旅馆为好吧。”鹰子像精于世故的老大娘对我作解释。
  “多谢了,可我打算回巴黎去哩。闹了个大乱子,我正想陪个礼呐。”我越来越感到无地自容。
  “特里也因为踢了你几脚心里不安着呢。受不了了吧,那睾丸?”鹰子问。她越来越像老大娘,措词没遮拦。夹在同性恋男子中一起生活的中年女性,对性的事儿,定然如医生那样,过分的客观哩。说实话,我一直感到自己的睾丸处有些隐痛,从而使我对特里以及洛伊的负罪感得到了缓解。
  “睾丸没事儿,请转告特里。”
  “好哇。可犀吉君毫不感激高矮哥儿俩对犀吉君那份亲骨肉似的献身精神,所以,昨天的事儿,对于他们仍然是极其残忍的背叛哇。犀吉君在击倒特里之前,就在洛伊和特里的屁股上踩了好几脚。他们认为这是耻辱的象征哩,直到永远。你那时己躺倒在地,所以不知道。犀吉君竟干出这种绝情的事儿哩。”
  那犀吉从浴室里悠悠然大声告诉我舆洗室的所在处。“那好,我得去一下套间的舆洗室。”
  “有件事我要托你哩。”鹰子结束了有关高矮哥儿俩的语,一本正经地托我。”犀吉君不论他如何依恋巴黎,从今天算起,过一周时间,死活要让他坐飞机返回伦敦啊。在这一周里,让犀吉君领着你去尤希欧特剧场啦,戏棚啦,到处逛一逛。”
  这是我在伦敦第二次会面时出于鹰子之口有关戏剧和戏院唯一的一句话。眼下,在她闷闷不乐的心底里,主要的占有物早己不是戏剧,而是犀吉带来的种种混乱!我原以为在犀吉处能见到狂热的演戏热情,可这种热情大约己被鹰子吸收殆尽了吧。这且不言,总之,我答应鹰子一周后一定把犀吉由巴黎送回。我的脑细胞屡屡受到自责念头的煎熬。所以我这次自然打算绝对言而有信。
  这样,我摆脱了鹰子,走进犀吉指给我的舆洗室,一看,这儿满墙壁贴着年轻美貌青年的裸体照,偶而也有大猩猩和病态的肥胖型妇女之类的相片,横七竖八,不下数万张。我又重新回想起对这舆洗室所有者的歉疚情,叹息起来。
  过一小时,我把在巴尔干半岛买来的包,阿晓把鹰子用旧了的手提包,犀吉把巴黎杰格车上需用的白皮箱,一起放进奥斯汀,由三人王庭的套间出发,和鹰子在门廊出口处分了手。鹰子以奥斯汀为背景,和我们三个人照了相。犀吉由鹰子之手,拿到了在巴黎逗留一周的旅费。虽说阿晓和鹰子间那化解不开的小疙瘩早己团成了块,可一旦临到分手,鹰子仍然像老大娘似地致敬尽礼,向冷冷的阿晓恭送了程仪。要和那不顾伦敦午后半晴半阴的寒气天气,仍要去伯克利广场散步,对伦敦己完全惯熟的虎斑老猫和晓阔别在即不免依依。说到底,他在伦敦一年的生活,和他交情最密切的毕竟要数这头齿医者了吧。而后,我们急匆匆抠动奥斯汀,去大英博物馆,参观木乃伊、巨大的石雕王、人身狮面像的一部分和神圣的甲壳虫(独角仙),在全伦敦足兜了一圈。黄昏时分才直驶由倨傲的年轻店员值勤的租车行,还掉了奥斯汀。犀吉的驾驶法所以有偌大变化,据说是受了阿晓的影响,可这半天的冒险车我真是领教够了。阿晓坐在犀吉侧边,一直凝神闭眼,博物馆到了,他不下车,不管开过什么样的建筑,他也从不瞧上一眼可每当车子一加速,他便旁若无人般吃吃发笑,洋洋自得。除掉这笑声,他压根儿就没开口。犀吉还了车,把保证金和车租的差额领了来,全数送给了阿晓。这样,旅费并不宽裕的我们,只好扛起手提包、皮箱等,(阿晓的行李袋也由犀吉扛)登上公共汽车去希思罗机场。
  犀吉因在次日就要和阿晓作别,有些黯然,劝说他在巴黎陪我们耽搁九天,阿晓以偏执狂那样的倔强劲,话没几句,坚持着说要乘第二天去东京的喷气机,断然拒绝了犀吉的提议。犀吉随即含愤忍悲向我丢眼色,不再指望了。我们越过多佛海峡上空之时,圆窗外面又是一个凄清的明月夜。4
  犀吉和阿晓和我到达奥利机场时,×××弱电机的巴黎分店驻店员早己开了犀吉的杰格车,在机场迎候。驻店员告诉犀吉说,给鹰子的汇款己送到分店。犀吉向我发出隼鸟似的信号,和驻店员说明,这笔汇款准定由他自行带回伦敦。我虽不知犀吉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据我的揣测,这类汇款,常日像是由驻店员直接向鹰子交付的。这个中年男子驻店员,对犀吉出言吐语,异常恭敬,可这不是出于对犀吉的特别敬意,只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像是以鹰子在巴黎代理人的身份,在接待犀吉的。原来鹰子在三人王庭的门廊处和我们一分手,便通过国际电话,叫到巴黎的驻店员,下达了指令的。据驻店员谈,阿晓去东京的机座,已订在明天一早的航班上。他又说,没为犀吉利阿晓预订旅馆,有公寓的客房可以提供。由此我发现这是鹰子的心中鬼产出的计谋,可我不置一词,只作壁上观。至于我自己的睡眠处,我已经打算好去寄放行李的圣日耳曼修道院的那家旅馆。当驻店员对这些事一一说明的当儿,犀吉已在动起了阿晓和杰格的脑筋,至于我,自然全然不知犀吉将以何种方式对鹰子的谋略安排作出反应。可这时,当那个极度谦恭的修辞家一闭上嘴,犀吉便以令人信服的坦率,说出如下的话,最后,和鹰子的心理较量,风向一转,完全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掌握了竞技场上的主动权。“我在天亮前,要和阿晓坐杰格车出去兜风哩。到明天上了飞机,阿晓还可以睡觉的呀。”说完,犀吉全不管那态度殷勤,然而还想固执已见,另作主张的驻店员,扭转身对我说:“先用杰格车送你到旅馆去吧。你昨晚上醉得不行哩。要睡了吧?车里不行,要在床上睡。”这样,我和阿晓坐上犀吉驾驶的杰格车,首先向圣日耳曼开去,让那个貌似恭敬居心叵测的小个儿中年男子,自己拦辆出租车返回公寓去,斋木犀吉先比照自己的长腿调节好杰克车的驾驶座位置,再把所有仪表检点好,而后重新恢复他过去稳当周到的驾驶持点,把这辆英制高级车驾驶得如同滑行,的确,他这份得意,(令我想起数年前他在银座的德国,咖啡馆里享用特沏红茶、白兰地以及另外三种点心时的表情)几乎使他把明天一早和阿晓的分手、怀孕的鹰子等这类叫他烦恼的重压,统统抛在了脑后。从奥利机场去巴黎市街里深夜的大马路,也和面带微笑,身材魁伟的犀吉(面对方向盘,神态有如海格立斯①,此时的心情十分吻合。与此相比,在伦敦郊外的疯狂疾驰,可说如一场噩梦。不一会,犀吉又恢复了他好罗嗦的嘴脸了。
   ①Hercales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  “你可记得晓曾经急着要把我东京公寓里的旧装置,做成一套小小吗?你猜晓究竟要把它搞成怎样的玩意儿?他有个计划,要使全东京落入一场极大的混乱之中哩。决不可轻视这默默含笑的年轻一代。听一听晓的计划,像你那样写些只带一丁点儿政治血有微红倾向的散文之类的左翼同情者们要嘤嘤而泣哩。晓会与政治无关,说来是出于个人的憎恨,要去搞你们在阴暗角落里鼓动的那些玩意啊。这也要摆弄那像我的河马那样好大的无线电收音机呢!”
  我的好奇心一下被激发。我也想起了阿晓曾经对犀吉公寓里归装置,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你猜阿晓到底光想干些什么?哎,晓,你自己说说看。要说我,就不可能像你那样不动感情,手心静气,把这类事和别人说清楚的啊。”
  阿晓默不作答。而犀吉却忽而由方才兴高采烈口若悬河的谈吐,忽而变成平稳耐心地恳求般的清醒语调。再三劝说阿晓披露这件事。“喏,阿晓,你说说看。我是亲耳朵听说过的喽。他打算干些什么?”
  阿晓在犀吉一侧C他的座席比长脚犀吉的驾驶席稍稍朝前些)这时独个儿显得孤立,他那狭小的肩膀和精瘦的脖颈之上顶着个小孩子大小的脑袋,看来宛如和我们不相干的陌路人似地一声不吭,而后,终于勉勉强强微微摇了摇头,嘟哝着开了腔。
  “说来是件无聊事儿呵,毫无意味哩。”
  “是想把和原子弹有直接责任的美国人抓上一个来,押到那公寓进行审判哩。审判情况全部用发报装置向全东京广播。对在广岛扔原子弹一事有责任的美国人,从杜鲁门以下,还都没给唤到法庭去过吧?所以我就想这么搞一下哩,不过,这不是如犀吉君所说想使全东京陷入一场大混乱。而且也不是为了报复,只是憎恨心理起了积极的作用,所以鹰子就说过,这是一时冲动的计划,我现在也这么认为哩。犀吉向默默无言的我,送来了闪电似的一瞥。
  “我以前在×××弱电机搞小型卡车驾驶和押运那阵子,一拿到两天的工资,便把它统统买了食物和维生素制剂,第三天尽肚子吃一饱,结果倒了大霉,又打针,又卧床,这也是没趣的事儿,是一时冲动造成的后果哩。”
  “确实你是一时冲动,可也有壮烈之处啊。”犀吉说。我也有同感。因为我当时对眼前这个瘦削短小前体力劳动者青年的存在,简直怀有一种恐怖感。
  “壮烈不壮烈,所说的审判又没真搞成,谁也不好说。”阿晓无精打采地说。
  “即便没搞成,有时也好说。”犀挠着说。阿晓的语声更加幽咽,在嘟哝着,至少在我这边,却是听不清。而犀吉对阿晓的话似乎也听不分明。我们三个人相对无言。杰格车已过背靠经冬枯萎的大树颇似吊着个大熊般身材的巴尔扎克雕像前,即将进入巴黎闹市区。阿晓按了一下车上收音机的按钮,《幻想交响曲》的前几章随即打破了我们沉寂的气氛。“又是伯尔利奥斯!①老是伯利奥斯,要不就是杜伯尔扎克!再有就是德彪西或者凯撒·弗朗克,这些人!说起法国广播电台这班人的国粹主义,真叫人恶心!”犀吉大声抗议。
   ①法作曲家(1803—1869)《幻想交响曲》的作曲者。  可他却没打算关掉收音机,也不想另换其他台,倒识。他自称对于所有问题,所有人都积累了自己独特的伦理资料,确实,他不愧是个学识渊博并能随机应变的人物。
  “伯尔利奥斯是贝多芬《英雄颂》狂热的崇拜者,可却说出如下的一段话哩。他说,他每次听到这首乐曲的演奏,总能感到它深沉的、说来是古风式的悲壮,受到感动。可听众们对这首乐曲还只能作肤浅的理解,他就是这样毫无根据地中伤广大听众呢。可在这位伯尔利奥斯的音乐中,不论怎样的老听众,却全然感觉不到有什么深沉的,说来是古风式的悲壮之处啊。另外,喏,晓,由于你生活在不如人意的气氛之中,连自己的正当要求也认为是一时冲动,全盘否定掉,可你自身认为是一时冲动的事,由我看来,往往会感到其中有些深沉的,说为是古风式的悲壮成份。不,更正确地说,是能够感到一些深沉的,可说是现代化的悲壮成分。你说是吗?”“真是夸大其词!”阿晓用不胜厌烦似的毫没触发起兴趣的声调,这样说。
  我总觉得在阿晓的身上,有些萎靡不振之处,因而当犀吉说到阿晓生活在不如意的气氛之中时,就引起了我的关切。而当我听到晓照例用耳朵深处残存着一根棘刺似的语声,说出真是夸大其词的话语时,也不免吃了一惊。而犀吉同样像受到了一次打击,此后,他便不再与晓、与我,继续攀谈了,只在深夜路面上无数沾泥带尘的落叶边碾过,驾车前行,巴黎的闹市区,看来不算大。不一会,到达了目的地。我发现我们已经置身于圣日耳曼广场,由我指引着犀吉把车开到去我所住旅馆的岔道上。弗朗西斯街砖砌道路的宽度,大致仅能容得下一辆杰格车进出,我招呼犀吉在小巷深处拐个弯,让我下丰,而后跑进旅馆一扇小小的正门。那儿有个每夜面带醉意守帐房值夜班的老者,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了我全无把握的请求。我取到了自己的房门钥匙,这才放下了一条心,拖着睡意附身像海绵水似的沉重躯体返回旅馆的正门口。犀吉的杰格车正由小巷深处像条大鲣鱼悠悠然八面威风地开上前来。我告知犀吉已经订妥了旅馆房。
  “呵,这么说你早就知道这家旅馆是怎么样的旅馆了啦。”惯说讨厌话的犀吉一面说一面递过我从巴尔干半岛带来的手提包。
  “这就要走啦?”我既没对着犀吉也没对着阿晓这么说。
  阿晓像是刚睡熟,对我的存在全不在意,安谧地闭着眼睛。而犀吉则回头看着我,一副当然罗,为什么,不能马上去?那样的表情,而后说:
  “明天黄昏,到这儿来找你吧。我送了晓登机后,明日白天也要睡个足觉呐。有话到时再谈。”
  我本想和阿晓说几句惜别话,可一看到阿晓对我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也便作罢。而犀吉,也像要本没考虑阿晓要和我说什么分手的寒暄语,只冲着我微微摇头,随即关上车门,驾起杰格车,驶出小巷。我取了寄存在帐房间的皮箱和手提包,扛上肩,登上五楼我的房间去,在蜗牛壳一样又窄又陡的螺旋形楼梯上,遇上个越南一带的青年人,和另一个颇似法国女郎短小身材栗色头发的姑娘,好像性交后眼睛四周起了黑眼圈那样难看的红晕,两个人和我擦肩而过。这引起我既无情人又无友人的寂寞之感。我进入住房,没顾着开灯,先移步去向窗台边,由粗糙的木制遮阳棚处俯视小巷以及由此延伸,鳞次栉比,多有中国人店铺的十字路口,一看,犀吉和阿晓的杰格车已无踪影,仅有鼠姑样黄色奔驰慢吞吞在此转悠。按亮了电灯,我随好卸下外套,脱去衣裤,正要褪下衬裤,不想一屁股坐到床上,就此睡着。电灯通夜未灭,木制的遮阳棚上有风鸣声,不时格格作响,我眼不安枕,多次阻滞在浅滩上。我对巴黎的忆念就是这覆盖所有窗棂的粗糙的木制遮阳棚了。在我进入吓人的梦境前,联想到几时先喂养后下肚的一只兔子安身木箱的盖子,与此木制的遮阳棚并无二致,入梦之后,我自己也成为一只露齿悲鸣的兔子了。这一夜,想来犀吉和阿晓,坐着他们的杰克车,在塞纳河畔,巴黎市廛,没头没尾,到处周游,迎接清晨哩。很可能,犀吉净在饶舌,而晓一声不吭,可有时,也会嘟嘟哝哝说些别夸大其词一类的话,他们二人自然无缘去做那兔子的梦的吧。我这一夜的心情,礁实凄凉,其理由固然是由极度疲惫所致,另一方面是由于对明天即将远行的阿晓自己从没说过一句安慰鼓励的净言,让他的事一切任凭犀吉去摆布,自己却在卧榻上沉睡,说来自己有一种未能尽责的愧羞感,又有无所作为的自责心情。晓对我纵然在抱有拒人千里的冷淡态度,但即或如此,我对这一晚的晓,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全然无所作为而感到脸红啊,兴许犀吉的唠叨话在晓的头脑边也只像空忙的蜜蜂嗡嗡飞舞一阵罢了,就这样一味空想,我简直感到恐怖了。5
  翌日,斋木犀吉驾着象牙色杰格车鸣起喇叭信号来到我旅馆所在的小巷时,已是冬日巴黎暮色深沉的下午八时了。我从傍晚起,一直等着犀吉的来临。为了临时充饥,我正在就着白天在就近学生们惠顾的店家预先买来的廉价葡萄酒,啃着面包和色拉。我从旅馆窗子探出身子去应答犀吉,可没瞧见他下车。这样,我仍照在东京时等到姗姗来迟犀吉时的老规矩,一边满口污言,说些咒咀语,可仍然满心欢喜地在狭小的书桌上随手摆些面包、奶酪,再斟满一杯葡萄酒,然后下楼。这时在楼梯上,我又撞见了昨夜所见那个短小法国姑娘,可这次她正陪了个红褐皮肤孩子气的非洲人一起走上房间去。为了让开我,在平台处停顿了一下,可由于两个人情热心切,几乎没大止步。
  犀吉端坐在杰格车上鲜红的皮驾驶座上,也像昨晚上的阿晓那样,显得乏力,没清打采地和我见了面,他焦躁不悦地为我开了后车门,深深皱起了眉头。我一坐上他身旁的座位,犀吉便用像见到了讨厌的骨肉亲人的眼光,冲着我一瞥。
  “晚饭吃过啦?”他敷衍着问。
  “唔,吃了少许面色和奶酪哩。”我心情不快地说。“那好,去看场戏吧。看过戏,好好儿下回馆子。”他专横地说,随后,犀吉也不告诉我去哪儿,开起杰格车,沿圣日耳曼大街,朝着对我来说不知西东的方向,绝尘而去。我在心底发起了牢骚,怎么,是存心要用日本带来的强脾气堂而皇皇当我巴黎的导游吗!不过我知道,犀吉和晓的生离,使他身心上完全垮了台。
  犀吉还像和车速狂晓同乘一车似地把杰格车开得狂奔疾驰,而当孩子们要横穿马路时,他也会小心地停下车,让他们通过的。我心此联想到他此刻毕竟是怀孕妻子的丈夫了。“晓动身了吧?”我知道这对犀吉是句伤心话,可仍然毫没顾忌地这么问。
  “嗯,一早走了。那家伙通过了海关,马上对坐飞机心虚起来。脸色青苍,直冒汗哩,这样,我只得重新折回跟他说飞机要延期好一会才起飞,可不管怎么害怕,还是要去的罗。由我托着机场人员,几乎是抱着他登上舷梯的哩。若不然,怕还上不了飞机呐。还说什么飞机有险情一类的话。古怪的家伙,送客人大伙儿都在笑话他哩。”
  “这究竟是何缘故呢?”我心有所感,这么问。
  “我也搞不清楚哩。那家伙真是个古怪人。像是在灵魂中间哪儿失落了一个塞子似的。毫不要紧,他会害怕,可相反有时却又大胆逞能了,那不是正常人的反应方式啊。真是个暗淡衰弱的家伙。在那样的年龄,头脑和身体的深处,倒像癌症老人隐藏着一块虚弱的睡块哩。现在那家伙动身去了,我总算一身轻松啦。我原就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非得来巴黎不可的。”
  “不是你们带了他来巴黎的!”我惊奇地说。
  “那么责任在于我喽?”这一瞬犀吉以充满敌意的大噪门说。
  我紧张起来,等着他的下文。若按我和犀吉过去的情况看,按理该会发展为如下一段后续的话责任在于我吗?像你那样婴儿奶瓶不冷不热的左派人道主义者来看,我当然理该代替全人类,对阿晓负责的罗。而你自身,什么也不用干,当然有时也参加一下反对原子弹的游行之类。
  不不不,这样不对。且别说那能负责任一类的话吧。问题是,阿晓这次到欧洲白跑了一趟,还得回广岛去检查白血球,仅此一端,不就是一次真正受罪的旅行吗?而你们,却认为己为阿晓安排好新的人生计划呢。
  可犀吉,说了该负责任这句话之后,一直闷声不响。为此,我真有些沉不住气了,便说:“别说能负责任之类的话吧。
  你原就不是能对别人负责的男子汉呵。”
  “对了。”这一回,犀吉不但没反驳,实际上还以没精打采的语声作自我嘲弄。“我不是对别人负责的男了汉啊。对于卑弥子是这样,对金泰是这样,甚至对于我祖父,也可说仍是这样哩。连对于眼看就将出世的我的孩子,我同样在狗急跳墙,想要逃避责任呢。不过,信不信由你,这既和你的庸俗的人道主义毫无关系,和国家天下毫无关系,而我也想着要对阿晓尽些个人的责任的呵。和那家伙策划的报复性审判时一样,我想负些全然无谓的个人的责任哩。”
  说完,斋木犀吉归于沉寂,而我也闭口无言。当此时,面对着斋木犀吉的沮丧表情,患有多疑病症的我,简直有些自感孟浪了。由此时起,犀吉和我在巴黎一周时间的生活(犀吉己由×××弱电机驻店员那儿把鹰子的汇款悉数取来,打算尽着那笔钱,在巴黎待下去。)我感到不胜负担。我们的车,在对我说来,沿着充满陌生、阴暗、危险不安印象的河边夜路,或高或低地奔驰,又有时忽而掠过四周是玻璃全封闭的咖啡店门前。道路上雾气迷漫,装有暖气的咖啡馆玻璃墙四周朦胧一片,车中的我们没法看清室内的异国人,只感到有大群人的存在,时时形成威胁。我自己直疑心,买进辆杰格车之类,在别人家街心里旁若无人狂奔疾驰的我们,会遭到法兰克后裔们的突然袭击,说不定在窗帘布那样不透明的玻璃圈子后面,正在瞄准我们呢。我坐在心情不畅的犀吉身边,落入了被迫害的妄想之中。
  不过,当我们稳稳当当在尤希欧特剧场离舞台不远的座席上坐定之时,一个活蹦乱跳神采飞扬的斋木犀吉便重新诞生。他犹如己好歹从和晓黯然分手的罗网中解脱了自身。而我也定下心来,摆脱了被迫害的妄想,恢复了自由。我现在又想起当时坐在尤希欧特剧场粗制的坐椅上,仰望着那同样粗糙又窄又浅的舞台,斋木犀吉瘦削凹陷的面颊上,却忽而透出玫瑰红的血色,像婴儿般半开着肥厚的双唇,想起大象似的小眼睛四周数不清的皱纹,微微含笑,显示出天真无邪的表情。
  犀吉看来恰如对法兰西人的表演全身心投入,把现实中的他身边的重压毫不顾惜,轻轻松松,一古脑儿抛在脑后。这使我联想起儿时我手头一本图画书上所说非洲外出狩猎者的事。这青年要孤身钻进阴暗窄小的坑,徒手抓捕一头野兽。不用说,他作为非洲的出行人,总有一套随身的重装备,为了进坑,他只好把这一些全都留置在坑口上,而且连身上也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然后下了坑。
  犀吉也一样,为了钻进剧场这个坑,他把浑身缠着的所有重装备,统统抛弃在尤希欧特剧场的入口处。而后,他又以牙科医生从珐琅质中剔神经那样不可信的灵敏度,对舞台上一举手一投足不间断作出反应。我从没见过犀吉对“旁人的事”如此样神魂颠倒。
  舞台上,看来是情爱戏刚中断,一个眼睛充血满脸络腮胡的教师,跟一个小学生或大学生模样具有玄妙的动物性的温顺与倔强的少女,进行语言学的私人教授。在这两个法国人之间充塞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说来如液体空气样的浓密空气,而这种空气又如文蛤之手。能缓缓露出舞台的“壳”向着观众席,逐步延伸。而这,一开头,便触及到我的友人斋木犀吉。犀吉是,舞台上两个人情绪紧张了,他跟着紧张,松弛了,他跟着松弛。不一会,舞台上的两人关系达到了高潮,两人间的冲突越来越分明,这时的犀吉,犹如看拳击赛,又如听爵士乐,尽管用了极低的小噪门,可所得出他在自言自语:啊—,对了,好得很,就是这样。是这样,这样好,啊—,当然如此!他眼看着舞台上两个人的这出悲剧,自己在台下为他们助威加油。而后当教师用一把无形虚设的刀子把胆战心惊的少女一刀刺死时,那教师轰然一声的惊叫震憾了小剧场。而我,不用说,为那小声嘀咕着啊—,是这样,是你啊,杀了人啦!的犀吉无端地担上了心事。而戏剧也就此告终。当法兰西人教师拥着那死去的少女一起退场的当口,犀吉还像在传送那临去的秋波呢。犀吉确实是舞台与观众间一条管道上最为重要的阀门。毫无疑义,这场戏剧最满足的享受者就是犀吉。像在仓库中开秘密会议那样开亮了灯光的观众席上,犀吉自然而然成为其他观众敬畏和好奇心瞩目的焦点。作者行文至此,说不定会给人以心眼太偏,标榜过度的报告者的印象吧。可总之,对作者而言,确有此感受。再说,作者深知,犀吉的小声喝彩,并不止单传入我的耳鼓。这些彩声不但没对其他异国观众产生干扰,而且起到使这些观众滑进舞台液体空气触手范围内的润滑作用。其结果。在剧场内,完全保持头脑清醒的唯有那一半儿观察舞台,一半儿观察犀吉,耽溺于种种忆念的作者一人。因此,就我而言,对于尤希欧特剧场的。
  没什么特别的怀念。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多少遗憾,原因是,当时意气昂扬,思虑集中,达到忘我境界,面带玫瑰色的犀吉,从此后确实足以引我长想。他在尤希欧特剧场的入口处,又把一切所有的重装备再次背上了身。而且就此再次丧失掉那种天真的忘我状态下的自由。说到底,就我而言,对于斋木犀吉最后一次最幸福的忆态,全部集中在这一晚不是一小时的演出时间。至少是,他那带有草叶样伤痕的面颊,由于精神昂奋染上的玫瑰色,再一次消失掉。
  从此后,对我来说,对于灾难临头的犀吉,唯有像他对舞台上以悲剧结尾的教师和少女报以彩声,热切关注那样,虽不能高声喝彩,可仍然要以忍住喊声的迫切心情,全神贯注的。若万一要我发出彩声,是是啊—,是这样,对了,就是这样,不错不错,这样就好,啊—,当然如此这一类的彩声,还是全盘否定的一声断喝?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应该发出厌恶和否定的嘘声,一直认为理应对他呼叫啊—,错了,不行,这样糟了,又是那样,那样不行,啊—,不是那样!这一类的词语。可如今,当犀吉在非洲一个小城市贝吉亚自缢身死之后,每一会及这个面对败局像短跑运动员那样目不旁视一往无前的独行者,若不采用啊—,当然这样,犀吉,对于你别无其他跑法,好啊,这就行!这一类的叫喊声,我感到这倒是我可能选择的最坏的一条路。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可悲的短跑者——斋木犀吉!6
  这幕终了,犀吉面颊上仍带着玫瑰红的血色,不无为难似地说:“还有一场《短发女歌手》哩,可今天就到此为止,出去吃饭吧。”
  我,也比如犀吉对我说起酒,我可不想再喝那样,觉得对于演出的精采处已经领教,对他的提议也就一诺无辞。我们跟着去门前院里抽烟的观众,一起走出剧场,从这儿去杰格车的停放处有些麻烦,要在四周迂回绕行,最后,由于车子停在远处阴暗的河岸边,又得走上好长一段路。我们进入林荫大道,踏着青冈栎之类的落叶,移步前行。此时浓雾闭锁,宛如微雨初降,可是雨是雾,实际不甚分明。
  “方才你已经看了演出,本无须我再费唇舌,大喊大叫了,可你看那些法国的演员们,不是对自己语言的真义都各有一套自己深入的理解吗?所说的每一句话,不是都和自己独特的功底息息相关吗?就连那些没大意思的一句句台词也是如此。你说是吗?要不然,那才是一场十分乏味的演出呢。”犀吉把他对我反复过无数次的戏剧理论,仿佛见习之后还要评讲似的,把证实过的事再重新唠叨一遍。他那尖锐响亮的声浪中,显然仍有昂扬的余韵在荡漾。
  “这么说,你法语也学过一下喽?”我对他不无嘲弄地问。“什么?”犀吉显出狼狈相,面孔涨得通红。就在这一瞬间,他也和在剧场里高声喝彩时那样,显出了青年的朝气。然而,我再次察觉,那个在欧洲重逢的犀吉,确已未老先衰,无法逆转了。他表现出的青年朝气,已不是平日的常态,只如突发性的瞬间幻影,偶一闪现罢了。
  “我哪懂得什么法兰西语?那《说明书》我看了怕不有十遍,也没能把台词变成日本语哩。可我,自觉对那些台词的语义完全能理解,有已到舌尖即可吐出的感觉呐。我深深感到那些台词,是和演员们本身的功底不可分地传送出去的。懂了吧。是这么回事儿。”
  “搞不大懂哎。”我继续在嘲弄,搞得犀吉意外地焦躁起来。
  “不懂吗?既如此,这么说吧。”说着,他使劲儿瞪视着我。“这儿想先就演员们的动作和表情说说看。你令祖父不是就曾教诲过你,说唯有观察力才是最最重要的吗?我现在还想把它说得清楚些:谁有观察力才是想象力哪。那个演员正唯其发挥了他过去生活中一切观察所得的成果,如今才能扮演教师。也或者,在以后的生活中,自己用心观察,再根据所得的未来的成果,创造自己的角色。要这样,才能作为一个逼真的教师,在那小小的舞台上进退自如,才能用无形的刀子把少女刺杀哩。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谓发挥想象力,无非是把过去观察所得的琐屑要素,重新组合,使之形成另一个现实罢了。而演员则是有意识地按此实施而己。再说由想象力的发挥,创造出来的人物,我们会有这是真实,这是虚假这样的实感又是出于何故?这一些难道全是空谈?可还有,所谓有真实和虚假的实感,这里也有或从属于观察力的世界,或不从属于观察力世界这样双重的性格。我在我的剧场里,不论配演什么角色,既无观察力的依据,也得不到发挥奇异想象力的自由!”
  “你仍然要搞剧场?我本以为你大约早已对剧场丧失兴趣啦。”
  “对剧场失去兴趣?决不可能!”犀吉说。“若说我真的对剧场丧失了兴趣,那是指对像尤希欧特剧场那样小小剧场的兴趣喽。鹰坚持要搞小剧场,而我,从一开始,就迟迟疑疑的。现在我一定想搞个体育馆那样大小的大型剧场哩。我和晓两个!”这时,我们总算来到了杰格车的停车处。在那儿,有个老妇人,像在普通皮鞋上罩双木拖鞋作套鞋似地摆了个炒栗子的摊位。我趁着犀吉在他那无所不有的口袋里,摸摸索索,找出车钥匙的当口,买了袋栗子,而后坐进犀吉身旁,让着他一起吃。这时,他一面加大油门,烧热引擎,同时说出如下一段令人难堪的话,这回挨上我,闹个大红脸。
  “我们这就要去正正式式吃顿晚饭啦。这种时候,你要干巴巴去咬那炒栗子什么的吗?你啊,真是个不懂得这现世快活的男子汉啊。眼镜之类也不是离不开身的,再戴上就是,可你,要是真没有了我,看你的一生,就只知道享受这么一丁点儿的快活,直到衰老直到死哩。我可真担心唷。万一我和你,真要分了手,你对什么样的穷快活,都会搞得手忙脚乱的啊!”
  我开启了杰格的车窗,把一袋炒栗子抛进了塞纳河。犀吉斜着眼瞪了一下,自觉胜利地喃喃自语,似乎说:怎么,你也会扔东西哩。总之,犀吉和我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如此。这种从犀吉处接受日常生活冒险的启蒙教育的禁欲式学生态度,从此后,一直缠绕着我,直至我和他关系终了。
  “我和阿晓都需要有个体育馆那样大型的剧场呵!”在圣日耳曼我旅馆近处的中国餐馆(广式)二楼上,喝着ボ-ジヨレ的犀吉捡起河岸处剩下的话头。
  “我和阿晓两个,要搞的演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点想来你还未必了解吧。这就要靠大伙儿的通力合作才能最终定型吧。不过,我们需要的,决不是鹰在新宿相中的既小又脏的那一类,要像体育馆那样极大的场地,决不容含糊。我在很短的一个时间,受到鹰那样小娘儿(说时;比她年轻的夫君犀吉没什么犹豫)的影响,也曾同意搞个小剧场,如今想来,真叫我汗颜。到现在,我就是断乎要个体育馆!晓不是原想搞个为个人复仇的原子弹审判吗?这在具体上行不通。我们根本不可能从美国抓来那一个原子弹的责任者。据报载,在杜鲁门公开声明要搞氢弹那一天,曾在新奥尔良某旅馆自杀未成名叫伊赛里的原子弹爆炸的飞机驾驶员说要亲自去广岛,阿晓就曾读到这段新闻,对这样自己已经伏罪的美国人再去进行审判,就没意义了。所以,那件事虽如晓自己认为是件悲壮的事,可也不过是件毫无意义的,一时冲动的妄想罢了。为此,我和晓正考虑把这件事尝试着具体地搬上舞台。任意找个美国人,付给演员报酬,让这个人或演杜鲁门,或演原子弹发明人,或演装载原子弹的飞机工作人员,不,当然不是说这个人单起任一美国人的作用啊,按照我的设想,在使那人就一个美国人的作用运用其想象力时,通过过去对生活的观察,这样他背后的所有美国人就能出现在舞台了。而原告方面的证人,则是晓及其友人们从广岛前来演出。再则看热闹的观众,全都充当陪审员角色。暗审员是多多益善的。所以,对我们说,体育馆就是必要的啦。怎么样?你认为晓和我的上述计划可行得通?”
  “我对你是否真能实现这次计划还有疑问,可总之,自从你突然萌发了演戏的野心以来,我认为这是最能表现你面目的一项计划唷。”
  “是吗?这像我策划的计划吧?自从我决定搞演出和鹰子结婚以来,或许因为我生平第一次想实现那现实野心的原故吧,竟逐步变成了顺从主义者了。我开始感到我把自己局限在极小的空间之中了。凡是鹰所说的话,全都百依百顺,奉命唯谨。我像是顺从主义者学校里的新生,过于细心,过于让步。有时,我完全失去了常态。我也曾想干脆抛弃掉那现实野心算了。不过,自从我带着晓来欧洲这一年的生活期间,我已经逐步恢复了我攻击性的自我了。为了达成演戏这项现实的野心,顺从主义者那种低头顺脑的作风已无保存的必要,也可能我已经获得了说来是那些叛逆者把我的危险印象推向前列的自信吧。我已不再畏惧,也不感到恐怖了。这次对巴黎上演的数十场戏剧,也早已不再去热情地关切了。因为我在琢磨和晓合伙上演我独特的演出此后的前景如何啊!怎么样,我自和鹰结婚以来,这才第一次恢复了过去的活力吧,就在现在!”
  越南侍者给我们端来了饭菜,炸小虾、煮小虾、沙鱼翅羹、还有这儿称为司托尔、希诺的炒面之类。我们又要了一瓶白局雷,吃了起来。特别是有辣椒的汤我和犀吉都爱吃。我从用餐时起,一晚之中,始终在考虑犀吉的戏剧论,有时想撩下,可仍然萦绕在脑际。犀吉越醉,他在伦敦这一年生活上郁积的阴影色调便越浓厚,可和以往不同,过不久他便归于沉默了。显然他的酒量已大不如前,特别是进餐刚毕,他不像个性欲的追求音,随即回旅馆,急着要就寝。总之,我认为犀吉看来完全没有恢复到以前那样的精力。可他仍然充满热情,要放弃他过去为完成这次现实事业单找个富有女来资助他的想法。这无疑是可喜的事。我但愿斋木犀吉体育馆中的演出能够成功。此后的两周间,我和犀吉朝朝暮暮都在一起。或看戏看电影,或开着杰格车去郊外的丛林,而后去“广东”吃小虾,喝白局雷,度过这一天,白天没喝醉的当儿,我和犀吉频频对他所谓体育馆的演出计划反复议论。即便如此,议论却不会充分展开,原因是由犀吉看来,如今作为他辩证法的支撑者,和我相比,还是晓顶用。要是我一旦对犀吉的方案提出什么异议,转瞬之间,像是我在对他自己和晓的个人阴私多嘴多舌似的,立即愤然作色。话虽如此,对于我和犀吉,这两周时间毕竟是我俩友情最后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我每一回忆到欧洲,就必然离不开犀吉和杰格车的这些往事,到第十五天那天早晨,按理该来接我的犀吉的杰格车,始终没在我旅馆的巷子中露面。从早到晚,我焦躁不安地等着他来,搞得我疲乏不堪。到晚上十时,坐在窗前瞪大眼睛的我,好不容易,终于看到杰格车鸣着喇叭开进小巷。我怒气冲冲,(在我与犀吉交往期间,这类事曾几度发生过)下楼奔向旅馆大门,只见在车里犀吉的身旁,像怀抱着二十只小鸡的母鸡似的,由于妊娠和不快气鼓鼓的×××鹰子,用黄胆病患者那样的眼睛,含怨带恨,瞋目看着我,端坐不动。耷拉着脑袋的犀吉像第一次发现似地专心瞅着方向盘上的商标字。不用说,他是刚被飞越多佛海峡来到此地的妊娠中的妻子兼债权人抓来的。
  如今,回首往事,我感到,从这一瞬间起,这晚上的突发事件的飞轮已经开始转动了。斋木犀吉和鹰子,胎儿,也包括可疑的旁观者作者自己,一起四个存在,在这一瞬间,登上了这辆凄凄惨惨的车。对这辆车子的进程,作者只想用编年史家的笔法,按事实先后,简略地向读者作个介绍。因为即使是过细地一一描摹,无意信其为真的人也决不会相信居然能发生这种既具悲剧性又有滑稽性的突发事件。
  我上前向鹰子致意,可她,全不像在伦敦分手时的老大娘模样,倒像个患肠胃病的老处女,对我不理不睬。可我也知道,她说过要犀吉在巴黎逗留一周后立即回伦敦,我那时虽则宿醉未醒,可却是全没虚假地答应了下来,所以她满肚皮不高兴才这样生气。这时犀吉沉着脸说,我们还没吃过饭,去“广东”,怎么样?我一口赞同,便从杰格车停放的小巷底徒步去中国餐馆。
  我们让鹰子居中,在前壁的长椅上并肩坐定。殷勤的越南侍者在写菜单前,先送来一瓶白局雷。在这二周间,我们用餐时自始至终只喝这一种饮料。可一见到这瓶子,一直一声不吭的鹰子,突然间,竟然用不客气的法国语斥责起侍者来。说我们在开始进餐时不喝这种烈性的葡萄酒,去把马岱尔或者开列斯拿来。鹰还说些全不喝酒精饮料一类话,把那个好心的越南人申斥了一番。搞得他十分狼狈,耳赤面红。无论我无论犀吉,这阵子已和那年轻侍者混得很熟,从而也感到十分难堪。鹰子从用餐时起不断地发开了牢骚,搞得那侍者战战兢兢。离座时虽是由鹰子惠的帐,可她先对帐单算法无理挑剔,然后才肯掏出钱包。到末了她虽想拿出些小费,可这回越南侍者却不肯领受她的好意。我和犀吉简直没勇气正眼儿去看他的脸,一转身出了店堂。我感到这一下给搞丢了一份友情。
  而后我们横穿马路,擦过萨特①住过的房屋,进入圣日耳曼俱乐部。这次是由鹰子领路的。她似乎有意向我和犀吉卖弄一下自己对巴黎的地理知识。话虽如此,在俱乐部里,有那个虽则受了麻醉药和酒精的害,可仍然充满魅力,拖着个犹如病海驴肥胖躯体的巴特·鲍威尔在演奏钢琴,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原来我以为巴特·鲍威尔早已不在人世了。谈论到这件事我们算恢复了几分生气,我和犀吉喝起了威士忌。而鹰子,她自身虽也吹嘘是个爵士乐迷,可却无视我的喜悦心情。而且在这儿也围绕着桔子水给侍者要这些难对付的饮料。那法国人侍者明显地现出不愉快的表情。等到巴特·鲍威尔的演出结束,一个年轻黑人象驾驶坦克似地在风琴上奏起了四重奏,这时座中客便纷纷下场子翩翩起舞。这一来鹰子硬缠着犀吉要他共舞,可犀吉却总是再三推辞,如此这般地展开了一台小戏。其间,鹰子忽而流着泪水,离座出室。我们俩亦唯有跟踪去追她。问起她哭泣的缘由,只说是那个法国侍者背着我和犀吉在对她嘲弄。时已午夜一时。为此我打算和犀吉夫妇告别回去就寝。可鹰子又开口邀我先上他们的旅馆去喝盅酒,原因是若这样分手,就像是她自己的歇斯底里把今晚上的聚首彻底毁了似的,叫人戏堪。而犀吉也赞成鹰子的提议,不让我脱身。结果,我坐进杰格车,半小时后,在犀吉他们的高级饭店里,喝起了鹰子在飞机上买来的老泼阿。不一会,犀吉自言喝醉了酒没法送我回去,这样我便睡犀吉的床铺,而犀吉当然和鹰子一起睡到那边床上去。房里的灯光一灭,鹰子又像在爵士俱乐部那样,开始缠着犀吉挑逗。鹰子只在说:来吧,哎,来吧。而后,鹰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呜咽声声地说:我独自一个也要搞哩。我想要入睡。又担着心预感到要出事儿,这时鹰子哼哼地发出强有力的声响。是她啊啊,啊啊,噢噢,地自个儿发出引起孤独的情欲亢进的颤声。而后突然间,犀吉大叫一声:我不愿!还响起了在光皮肤上着力猛击的声音。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犀吉一下把枕边的灯也开亮了。大约是因为怕和鹰子待在暗处的关系吧。转瞬之间,我看到象骑自行车似地跨坐在如木乃伊笔直仰卧的犀吉的腰间,如鸱吻般上身后仰,被殴受痛中流泪的确实如怀孕妇样半裸体的鹰子,单看这一眼,我就闭起了双目。究竟是何等事竟搞得如此不可收拾。无论我、犀吉、鹰子都感身处绝境,走投无路。而后鹰子发出尖锐的哭泣声,由床上跳下地,从地面上奔过去,打开了窗户。我心里想,鹰子是打算从窗口跳向马路啦。我正等待着犀吉出声喝止,或像橄榄球员飞快地朝他怀有身孕的妻子猛扑。万不料他仍然呆若木乃伊。纹丝不动,瞧着那鹰子从窗口默默地纵身跳下。
   ①萨特——法文学家、哲学家(1905—1980)  我和犀吉到此时才从心底里感到震惊,翻身下了地。我还记了红赤赤怒胀的阴茎。所幸帐房间值夜班的男子此时正好不在。我们在作为地下室窗户的防护设备张在马路和建筑物间的铁丝网罩子上,看到了正要把卷至胸前的内衣往下拉曳的鹰子。鹰子若无其事地注视着我们走上她跟前。我和犀吉上前去把她抱起。我忽而感到抱着鹰子裸露腰部的我的手臂上,被大量的液体濡湿了。这不是血又是什么?我一下慌了神。给送医院吧,我对犀吉说。当此时,鹰子用了老大娘似的声调开了腔。医院吗,决不可以啊,你们两个都得给逮捕哇。就这样回旅馆房也不行哩,帐房间里要闹翻天的哇。不管弄脏那杰格车,也要送我回×××驻店员公寓,在此之前,哪儿也别去啦。不好!鹰子要流产了,这一点我和犀吉都了然于胸。最后,一面躲着警官,一面开车把她送往香榭丽舍背后的驻店员公寓,这样我们忙活了一小时的时间。真是一阵疯狂。杰格车不用说,无论我无论犀吉都搞得满身恶臭的液体,不一会半裸的鹰子失去那老大娘的平静态度,又开始着实地呻吟了一阵子。我们在公寓门前按了门铃,可又战战兢兢唯恐惊动同一层楼的法国人。而后殷勤的驻店员和妻子露了面,把我们迎进屋内。鹰子已经神志不清了,我和犀吉开着恶臭的杰克车动身去接驻店员的一个友人医学院的学生。当我们再次返回公寓时,天刚破晓,惨雾迷茫。犀吉又得向驻店员一情一节说明原委。我先告别了他们,回自己的旅馆去。在上床就寝时,突然间我感到一阵恐怖,不禁吐了起来。心想若没有那遇事不慌的驻店员,说不定鹰便会死,犀吉便会遭到逮捕哩。若不是他,我们唯有在隆冬的巴黎街头,抱着即将流产,近乎全裸的女子张皇转悠哩。
  黄昏时分,睁开睡眼,我随即乘地铁去驻店员公寓。昏暗的客厅中,驻店员和洛伊两人相向而坐,默然无语。洛伊由巴黎打去的电话中听到出了事,便和现在卧室里和驻店员之妻一起护理鹰子的特里,乘同一驾喷气机赶来巴黎的。驻店员告诉我,鹰子流产了,但母体大致脱离了危险。他那极度冷静诚恳的口吻,至今仍使我感到他真是一个好帮手。可他又说目前尚不宜与鹰子会面。而洛伊则对我说,要我去巴黎警察部门或日本大使馆作证,说犀吉酒后施暴,酿成这次事件,以便于据此控告犀吉。可这话遭我一口回绝,说这不符事实,我不能作这样的证词,从这时起,洛伊竟像联想到我在他伦敦的套间对他动蛮似的,对我和当时并没在场的犀吉破口大骂,高声叫嚷这些野蛮的杀人犯,卑鄙无耻的日本小子!驻店员又说,鹰子要和犀吉离婚,要我把这一点转告给当时住在自己旅馆中的犀吉知道。犀吉在这天不用说一直被拒绝于这套公寓的大门之外。我从那儿返回之时,驻店员照样和我殷勤道别,但洛伊则对我概不答理,在一扇房门里面听得见特里像歌唱般优美动听的招呼话。留下两个四十岁的男性同性恋者,为刚刚流产的三十五岁的女子撑腰鼓劲儿。犀吉在他旅馆房间的浴室里,着条裤子,裸着上半身,抱着脏兮兮的两条腿,一屁股坐在砖地上。兴许是为了躲避电话,才把自己闭锁在浴室里的吧。我没脱外套,在他面前站定,向犀吉转告了驻店员的话语,听完之后,犀吉用下巴示意那边带有“醉山犬”标签的瓶子,和有“已消毒”标记的用牛皮纸卷成的酒杯,并说,不喝一盅?我辞谢不喝。犀吉又用特别嘶哑反常的和缓低沉的声口对我说:我,(指犀吉自己)对婴儿怀有恐怖心,特别想到在香港得了性病的事儿,简直无可言喻地恐慌,我曾想由婴儿处出逃,而现在小孩子流产了,我又多了一层新的恐怖心理。说着他看着看着眼睛发红,眼中含泪。可我对犀吉的伤悲并不相信。而后犀吉忽而对我说,去西班牙旅行一趟怎么样?我仍然推辞不去,又说,即便在巴黎,我也不打算和你再见面了。因为我已拒绝了为洛伊告发犀吉去作证人呢。这一来,对于我对犀吉提议的不合作态度,他在心理上也会恢复平衡的。犀吉又说,怎么?在巴黎不和我再见面了?这不是胡闹吗?我没作答,只摇了摇头。于是,犀吉又忽而提高嗓门,面带嘲弄的冷笑,这么说,你不是曾经责难过我“你啊,打算一直照这样过你的现实生活啦?照你这样的搞法,一直搞到底,你认为到多咱也不会感到脸红吗?”可现在我不又想要如此悲鸣了吗?可我也不感到脸红哩。
  可犀吉是在感到羞愧的。我和他无语分手,回到自己的旅舍。这样在这年冬我和犀吉就没在欧洲再见面。我改变了在巴黎逗留的原定计划,此时恰好有个来自东京的小说家朋友约我一起去莫斯科,趁此机会,我经由波兰,动身去苏联。等到我再次返回巴黎,已是翌年年初了。我仍在去莫斯科之前的那家旅馆住下,某天(是个星期五)在旅馆旁的小餐馆里正吃着只在周五供应的鱼蟹羹,事有凑巧,洛伊进入馆内。我们俩把打架的事,称我为日本小子的事,全已忘怀似地作了短时间的交谈。洛伊是来当巴黎电视台所制苏格兰亡灵影片的监修的。据他说,鹰子全愈后去了美国,和犀吉已正式办妥离婚手续,犀吉与M·M订了婚去意大利旅行,不久还将去美国吧。我唯有感到茫然。洛伊对惊愕之余,似乎有些生疑的我,说出了如下一番话:没有比用性欲把男和女结合在一起更加肮脏的事儿了,他们会把男人与男人间乃至人和人之间的友情统统践踏掉,而且还信其为自然界一定不易之理呢。洛伊又说,你说我这想法可对?我只得含糊其词,匆匆转身作别。临分手他给了我一张写着自己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可我把这随手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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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部

  此后,斋木犀吉和我只有二次直接见面。一次,犀吉和我谈话特别高兴,喋喋不休。另一次,忧郁且有点寡言沉默。不过,我俩用电话聊天是频繁不断的。但是,他和我之间并没有恢复到亲密无隙的友人关系。搂住在巴黎将要流产的半裸的中年妇女满处奔跑的回忆,对我来说,逐渐继续增添受不了的、悲惨的醋意,妨碍我和携M·M返回日本的犀吉的交游犀吉跟M·M二人到达羽田机场,是那年的冬末。不过,我接到告知抵达的电报,就这样撂在一边没去接站。犀吉在帝国旅馆订了房间,给我挂来电话,他说逗留在那里,要买豹F型的运动车,为让M·M看看四国深山峡谷的船舞,又为去原子病医院探望阿晓,准备出门去旅行。他似乎忘却了在巴黎发生不幸的事,显得特别高兴。结果,硬约好我在犀吉和M·M外出旅行之前会一次面。
  我和犀吉他们,在其到达日本隔了二周之久,在帝国旅馆的酒吧相见。犀吉己购置了豹E型的运动车,天真地为让我看新车,直领我到旅馆的停车场。当初决定跟鹰子结婚,并到手紫色的奔驰和新定做的服装时,犀吉也是意气轩昂的样子。这回,较那时更有过之;可以说,他采取犹如将军凯旋而归的态度给人看看。但是,斋木犀吉将军却像从卑鄙的战争中凯旋归来似的;击败怀孕、半裸的妻子,这是他唯一的战果。因此,我打算批评他,把在巴黎碰见的路易质难他们的话,全兜了出来,“再没有比性欲结合的男女那样卑鄙的了;他们践踏男人间或男女间的友情,而且,把它信以为自然的摄理。”M·M也好,犀吉也好都没受到这恶语的打击。特别M·M跟在伦敦租赁的房间里同样地大声笑起来;据说现在路易在尼斯海岸救起了无国籍的希腊人游泳教师,并为他搞假护照、找工作,闹得天翻地覆;另外,跟嫉妒的德里之间发生争执。也就是说由性欲结合的男子和男子也……是这样的。周围的外国人们竖起耳朵在听。尽管那是在酒吧说的,可这不是适合帝国旅馆的话题。于是,我们改换了话题。犀吉对M·M说因有重要的话要讲,让M·M一人喝酒;我和犀吉倒不如说,像往常一样,主要由犀吉不是用刚才讲的英语,而用我们自己国家的语言开始说了。
  “简单地说,我跟这位大个儿意大利女子开始一起生活,是因为在欧洲和鹰子别离后完完落得一文不名。那家伙多少想要给我点钱,而我拒绝了。要说为什么拒绝?可以说,那是除了感伤的事情外,别无其他原因。我在巴黎陷入困境,究竟怎样从那里摆脱出来的呢?动足脑筋的结果,我想起这位意大利女子来了,寄信去伦敦。于是,受她邀请,决定我去意大利旅行。当时,还没有订婚什么的。连一起睡都没有睡过。倘若路易对你说过我们订婚什么的话,则那家伙想诱惑你,编的谎话。这样,说谎的报应,诱惑失败了。总之,我跟这位意大利女子旅行了意大利。用上等的柠檬吃了小目鱼和炸虾。spaghetti也就是吃加海螺肉沙司的通心面;吮吸ツソブツコ的骨髓;还有一种不可信的、味道极好的生火腿摆在甜瓜上的吃法;你尝过串烤生玉蜀黍的美味吗?跟英国的半熏制的鲑鱼并列为欧洲冷菜之雄哩。也许你一定没吃过,因为你的命运生来跟快乐无缘呵!不久,由于美食的关系,我发生惊人的性欲,跟这位意大利女士同居了。我们相互发现对方是最高级的性交朋友。M·M说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莫非她窥视了我淋浴吗?别露出害怕的样子,当然,这只不过是俏皮话而已。接着,我们之间谈到了秘密订婚的事。当M·M还在十七岁时,跟本国的天主教胡涂虫结了婚。十年后,他俩分居另过啦。教会禁止他们离婚。于是,现在他们仍分居中。M·M的双亲是意大利电影界的实力者。M·M的母亲跟ワドルフ·マンジe-有过恋情关系。是真的啊,M·M常拿着ワドルフ·マンジe-和母亲一起拍的照片。”
  犀吉向像凝视什么古典语神秘剧似地定睛注视我和他的日语对话,喝着生的苏格兰威士忌的M·M,是用他多么伦敦式的发音,然而词条极其贫乏的英语说,要她把照片拿给我看。M·M显得自豪,从手提包中掏出挟在护照里的小照片让我看。黄色陈旧的照片被花边围住的心型的画面上映出确实有三人坐在黑暗的沙滩上,虽年轻,却己胖胖的ワドルフ·マンジe-和仍年轻而肥胖、像愚钝般的女士,加上完全娇小、瘦干的少女。这矮个儿是M·M吧,沙滩的少女像病了的山羊似的枯槁,对恐怖很敏感,跟现在的M·M丝毫无共同之处。我想起M·M躺卧在地毯上,致力美容体操时的、像煮熟的蟹样呈现红色的头皮和像モンEニe的衬衫领带似的内衣折褶,那些印象中的M·M离开膝盖埋在沙发里坐着的少女实在远得很。在旅馆的大厅见到M·M的瞬间,我就想起,啊,这是《花花公子》杂志为自身作广告,“谁对本杂志独有钟情呢?”的彩色页上出现的有钱女人的那个人。可以说,那是跟×××鹰子一模一样的,只是M·M不像鹰子那样威严。我想那是由于M·M尽管听不懂我们的对话,也还是认真地在听,几乎自始至终咯、咯放声大笑的缘故吧。M·M对住在同一旅馆进入酒吧的客人也和蔼可亲地打招呼。
  “这位意大利女士不是靠分居中丈夫的汇款,而是靠双亲的遗产生活的。在伦敦跟变态性欲的伙伴有交往;现在跟这个我来到东京啦。并等待着住在米兰①的丈夫去世这天的到来。这样,当了寡妇就名正言顺再跟人结婚。”
   ①Milano,意大利北部都市。位于波河流域的肥沃平原。古来,欧洲各地通往地中海的交通要地。  “跟人结婚这说法,目前就是指你罗!因为你跟她秘密订了婚哩。”
  “噢,目前的情况么。但是,M·M己跟不计其数的那帮人秘密订了婚。我必须祈祷在我们订婚期间,跟M·M分居中的丈夫不要去世。我跟她不是同一国家的教会,不想跟这位意大利女士结合在一起,到死为止动弹不了身子哟。因为我生活的旗帜是《自由》。这回我和这家伙一起来到东京,目的是用她的钱为实现我和阿晓所计划的演戏。那事一完,我就解除婚约。”
  “你还在考虑演戏的事吗?”我抱着事出意外的心情问。自犀吉和鹰子离婚后,我再也没有把犀吉和剧场联系在一起考虑过。犀吉这样长期来执著一个现实的对象是出乎我意外的。“是啊,你别露出好像我跟亡灵一起出现那种神色来。若是那样,不想为我和阿晓写戏曲啦?你陷入了权威主义,从歌舞伎座的经理人来央求前,决定保持演剧的纯洁吧。我对你不抱期待。总之,我和阿晓仍在不断磨炼自己的计划。回到东京后,己数次向广岛挂电话,跟阿晓谈了;他表示要从原子病医院出院。如果他出院,打算把他叫到东京,跟M·M三人一起生活。这位意大利女士对我们的戏剧出钱支持,是作为一项有利的投资哟。有关我们戏剧成功的可能性,我竭尽吹牛之能事,让她完全信服。你在谈到我们的戏剧时,务必不要表示出怀疑的样子来。当然,我们的戏剧不会取得演艺的成功吧,甚至连美学方面的成功也不可能有吧。结果,现在那成了我和阿晓的个人节日活动。因此,就那样也行了。当知道我们的演艺失败,自己的投资收不回来时,也许M·M自己也会解除跟我秘密订的婚约哦,想回到米兰她丈夫住的地方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更应该为我召开个人的祝贺活动。如今,癌病毒说正盛行,说不定那家伙的丈夫患上那种病也未可知,让婚约拖久的话,太危险!”
  “这是结婚诈骗呵,”我说。“你现在暴露了犯罪者的面目,是我们隔了好几年再会面时的、是你偷窃汽车成瘾以后的事了。总之,希望你不要过于深入地掉进肮脏的、犯罪者的坑里去!”
  斋木犀吉以一种嘲笑和戏弄般的冷静,直凝视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和他之间紧密结成的友情己丧失殆尽。我宛如抱着在围绕他的各种各样的恶浊的洪水对岸看不见犀吉那样的心情。虽然过去曾抗争过,然而在意大利历经美食的熏陶,犀吉跟在伦敦同样枯槁,像草叶般的伤痕越发给人感觉得荒芜,且带点可怕。他常隐藏在表情背后的幼稚的感觉也完全失去了。他显得特别高兴,不知怎地突然他一沉默起来,仿佛涌出毁灭的、剧烈的忧郁来。给人那么样地感到的也许自巴黎的悲惨事件以来,在根本之处对他关怀不够的缘故;那天对犀吉的印象宛如连过去难以忘怀的回忆也要被迫修正似的。我不无感慨地想,这样下去友人肯定是继续要失去的。据说旅馆酒巴的侍者对犀吉也总有点敬而远之的。现在犀吉身裹黑色西服,俨然是一副没有一点纰漏的绅士风采;不过,对旅馆的服务员来说,他们不是在身边飘浮着让人连想到曾经被强制劳役的、那种声誉不好的一帮人的沉默的征兆吗?犀吉敏捷地喝大量的威士忌,却永远醉不倒。
  不一会儿,犀吉的讲话告一段落,我想对一直沉默不言、耐心听我们对话的意大利女士,而且现在将要成为结婚诈骗国际版的受害者、善良的、富豪的大女儿表示一下适合礼仪的举止。不过,现在犀吉翻译用日语讲述不牢靠的计划给她听,已没有促使其警戒起来那样的恳切心了。总之,我对犀吉也好,对这位意大利女士也好,还从未像客人般的礼仪框框中跳出来。我说,“M·M,你对这里中意吗?”
  “这里?”M·M对我暧昧的英语问候,高兴地应答上来,她这么一说,又震得血红的喉咙皮肤索索发抖大笑起来。“倘若这里指的是天花板低的、古式的旅馆的话,当然中意呗。可我害怕高高的天花板哦。也害怕建筑物高高地耸立在道路的两侧。宛如感到那些高楼大厦要塌陷下来似的。因此,从某种意义讲,巴黎的街道像场恶梦呐。相反,这里东京却不害怕。归根结蒂,这里中我的意呵!”
  于是,像用日语从一旁注释似的,犀吉开了口,“真的,这位意大利女士害怕在狭窄的道路上,建筑物向外突出。在佛罗伦萨①曾有过一次快要发狂了哩。那时,连我也落到害怕这女士的地步。”他像真害怕似地说。可是,想到那位醉了继续大笑的大个儿意大利女士居然有这种强迫观念是困难的。结果,到了该离开酒巴告别的时刻,犀吉托调酒员把一瓶黑白商标的威士忌和冰块一起送到房间里来。接着,对我说:
  “你知道我怕死,连在睡眠中也怕死吗?我现在每晚平均喝半瓶威士忌。那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在酒巴跟朋友边说话,边喝酒,不入帐的。上床跟这位女士进行意大利式地大吵大闹地性交完毕,接着,把威士忌酒喝完半瓶,喝得酩酊大醉,着地就睡。死的恐怖究竟随着年龄增长也等比级数的增大吗?我也快有二十五岁了。”
   ①Llorence,意大利中部城市,又称花都。  第二天,犀吉…和M·M驱使豹E型运动车问着四国和中国地2
  此后,在过了二周的一天深夜,斋木犀吉挂电话来。那是从广岛打来的长途电话。因为犀吉的声音跟在帝国旅馆喋喋不休的、兴高采烈的声调大大不一样,所以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每当他的话中断时,我疑惑他不是在啜泣吗?犀吉精疲力尽,心绪极坏,可以说他的心身全被新的绝望所攫住。“阿晓坏透罗。那家伙明明说过要出院的。然而,其意味的内容跟的理解的却完全相反。阿晓仍旧患白血病哦,是的白血球是惊人的极限数。那个极限数现正在开始下降,完全少了,看上去像出现康复的征兆。但是,这肯定要反复的。白血球的数目再次上升,倦怠感难以忍受,所有的关节开始疼痛,接着,随之而来不可避免的死亡。现在白血球正在减少,这是外表或者是假象哩。白血球发出最后一击前,稍稍嘲弄了人类们。那不太无情吗?阿晓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于是,在这一白血球间歇时,他打算出院。我今天一直呆在医院,我认为阿晓想出院是合情合理的。医院的设施是一流的,病房明亮宽敞,医疗机械先进;医生又有人情味。但是,阿晓的两旁躺着的是整个身体被不计其数的癌细胞吞噬的、遭受原子弹轰炸的老人们。他们漆黑的皮肤上粘附着橡皮屑似地剥离的皮肤片。那真活像非洲的癌病患者哦。而且,他们一直沉默且忍耐着,有时会向阿晓送去微笑。为了躲避两侧他们的微笑,阿晓除了脸朝天花板外,别无他法。可是,天花板成了和平运动家为爱惜买水果篮的钱,用香烟盒折叠的千只鹤的丛林。阿晓也必须相当的忍受吧。我想尽可能早些拯救出阿晓来!”
  而后,犀吉委托我去田圆调布雉子彦的进口高级玩具店,跟雉子彦说,请赶快代租一间为外国人的女子和日本人的男子,二人住的最高级的房子。又叫我转达为步行困难的阿晓,向批发商订辆奢华的轮椅车,那也是要从德国进口能加速的轮椅车。犀吉反复向我叮嘱,打电话给雉子彦,不管怎么样恳求也白搭!不直接当面催他的话,你怎么也推动不了他的。近来,他更变本加厉了。因此,你务必亲自到田圆调布去处理一下。犀吉反复叮嘱。我伤感地搁好话筒。
  第二天,我按照犀吉的委托,前去田圆调布的进口高级玩具店,雉子彦身着瑞士制的滑雪用的毛衣和黑的皮裤,出现在我面前。如今,他纤细的少年面貌,再没有从前那样的歇斯底里,给人印象是极普通商人似的,精于计算、富有小聪明,高度警惕,露出像难以接近的海龟般的脸色,人有点开始发胖。我向他转达犀吉要办的事项,雉子彦露骨地厌烦,只是皱眉头,并不特别同情阿晓的命运;又无马上开始租赁房子和订轮椅车行动的样子。相反,雉子彦从近旁的货架上,取下血红的塑料汽车模型,并把它拆开,向我讲解了它的内部构造,特别是精巧的、按比例缩小的汽油引擎。他才表示了热忱。我对他的介绍点点头,雉子彦说这货量少,一辆三万日元,问我买辆吗?我拒绝了。那时,雉子彦脸上露出的表情足以让我畏缩。他对汽车模型所表示的热忱,并不是出于对汽车机械制品的偏爱,而是热中于制品的经销。我向雉子彦再三叮嘱后,正要离开洋货店时,他装作多么天真般地露出冷笑,这样说,
  “在欧洲,你跟犀吉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这次回来后,犀吉老是说你的坏话哦。又说,把你作为友人信赖,上了当。还说你年纪轻轻,既无创作能力,却又以文人自居。要说跟鹰的离婚,原先你来到伦敦,喝得酩酊大醉,由于你把事情全搞糟而引起的。还说过更刻毒的话呐。你对犀吉的态度,是潜在意识方面的同性恋的单相思,也就是倒错的恶女的深情,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这回打算避开你,过日子,讲了那种话。现在为什么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呢。过去的关系是那样的好,然而……”
  我与其说愤慨,倒不如说由于唐突的羞耻心和自我嫌恶,犹如被欺侮的孩子那样红着脸从进口高级玩具店逃了出来。我并不是完全相信雉子彦的话。但总而言之,当时真的袭击得我狼狈不堪。因此,至今我还不能从那后遗症中摆脱开来。
  此后,过了二周,犀吉又来电话,得知他们在曲町己找到新租赁的房间,包括阿晓三人开始住在一起。当邀我去那里玩时,我仍沉沦在那后遗症中;因此,加以拒绝。我己开始着手一部长篇小说的准备工作;并已结了婚;再要找出跟犀吉一起游玩的时间也确实难。我的妻子对从未见过面的犀吉,总抱有成见。所以不喜欢我去见犀吉他们。我对阿晓遭遇的不幸,给予同情,但要真的去探望陷入绝望症状的他,却又有其独自的反抗。我面对阿晓能问候点什么呢?由于这样的原因,我好几次设法拒绝犀吉的电话邀请,犀吉姑且虽是毫不在意,说实话让人怀疑不是单单为了讯问安乐死,才挂电话来的吗?这种语调,如下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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