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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大江健三郎)

_7 大江健三郎(日)
  “那么,要赚大钱啦,真是好消息!但是,犀吉君这回也没下赌注,不知是哪天,赌过一辆大力车的啊。金泰那阵子正是走上坡路的好辰光。昨天,遇到了金泰还谈起那会子的事儿呢。”
  “金泰知道谁也不去押他自己吗?”犀吉越来越不快了。“无意中把那话儿跟他说了呢。不是受到了刺激了吗?现在连犀吉君也不押他了。”
  “我来押他!”犀吉说。
  “太感谢了,再跟金泰另说去。”
  “我会去说的”
  “赌多少?”
  “五十万,你借不借?”犀吉对鹰子说。
  “哪儿谈得上借不借?不是你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吗?”
  “您福分多好。”赌场老板说。
  犀吉焦躁起来,什么也没说。他已不再是举止鲁莽的汉子了。究竟是古怪的上流社会的趣味毒害了跟鹰子结婚之后的犀吉呢?还是磨炼了他?总之,他变成了那种决不会再干互殴、吵架之类的人了。另外除了和我两人单独相对时外,在第二次结婚之后,他失去了那苦思冥想能言善辩的习惯。鹰子的友人们甚至认为她新婚的丈夫是个十分讷口的男子。有时,犀吉仿佛给人以被囚的兽类那样有气无力的印象。
  “金泰的勇气要鼓它起来哩。”鹰子说。“那孩子需要勇气哦。”
  犀吉兴味索然地皱起眉头,一瞥自己的妻子。他对鹰子就金泰的勇气(这点对金泰来说,确实至关重要)所讲的话感到伤心。倘若是从前的犀吉,定然会怒气横生,火冒三丈。我感到犀吉作为金泰的孤单的守护神,气愤得几乎要浑身打颤似的。我逐渐愤然地想到,是的,在此情况下,金泰决不该再来由旁人说三道四的了。那时,正好为年轻作家各人出版一册称为新锐文学的丛书。从我从前出版的小说集中,精选若干篇,汇成一册,作为丛书之一。
  “犀吉,我也要押在金泰身上啦”我意外地感到自己脸红起来,这么说。
  犀吉他也受到了我的突然袭击,生气似地红着脸,赞同我的做法。由于这一原因,我把丛书的版税统统拿来打赌。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赌博。说来,那时,把钱押在金泰身上,决不单是赌博。是比赌博还要重要的事。是对金泰乃至我自己,鼓起博斗勇气的行为。不过,我的重量级大约是中量级;是脸色青肿的肥胖型,自然是跟自己的忧郁症作斗争的孤单的选手罢了。
  金泰的对手森之山是有希望的重量级新人,但一般认为,他胆怯,是位高个子的年轻人。犀吉和鹰子父亲,还有训练馆的老板三人,挑选他作为对手,主要是看中了他有胆怯这个弱点。让金泰在此次比赛中出场,目的在使其从为拉尔果·加巴里埃罗击倒的满心恐怖的记忆之中,解脱出来。跟胆怯的对手若能相持几个回合,金泰就会克服自身的恐怖心,肯定有摆脱掉来自拉尔果铁锤般重击的恐惧心理的机会。大家都如此考虑。
  确实,比赛之初,森之山也好,金泰也好,彼此互不接近,瞪眼相持,像来自远处的松叶蟹的攻击那样,只在抡动拳击手套。我想作战进行还算顺利。其间,森之山的左拳频频向金泰出击,金泰显然已经留意防备。金泰让人看到他时时去接近对手,那也是为牵制森之山的左拳,使他受挫。金泰焦躁起来,我们这些友人心中都有阴暗的预感。金泰又恐怖又焦躁,眼神发狂,血往上涌。
  这样,第四回合主动出击的森之山的右直拳,击中了金泰的下颚,突然,像是意识到下颚的软弱似的,金泰一下败下阵来。在第五回合的钟声打响前,犀吉向着一边被人按摩着,一边在凝视他的金泰,用手掌作喇叭状叫喊:“上半身要稳,金泰,不要击那家伙的手腕,就这些,金泰,放松些!”尽管如此,金泰的身体仍没变得灵活起来。第五回合半中间,鼻梁上受到森之山一、二记直击。金泰右膝一曲,挺着胸,两手下垂,往后便倒。
  “糟了,是跟拉尔果·加巴里埃罗交手时是同样倒的法哩。金泰又想起了拉尔果!”
  犀吉悲哀地发出颤粟之声,一筹莫展地说。
  尽管如此,金泰站立起来,仍然继续搏击。他全身充满着恐怖心和疲劳感,已无斗志可言。第六回合开始钟声响起时,他像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勉强让自己振作的样子站立起来。斋木犀吉已不再抬头去看拳击台了。他把脸埋在当作喇叭筒的两掌之间,颤抖着。金泰几乎奇迹般地,在这一回合一开始,便用右勾拳攻击森之山的腹部,看来像要夺回比赛的均势似的,我晃动犀吉的肩膀,让他再次抬头看看拳击台;不过,这种场面却没有持续多久。那也许是金泰这位天才少年拳击手在这最末一次比赛时所作的告别答谢吧。而后不久金泰连续二次被击倒。他坚持着重新站立了起来。我的眼睛已被泪水搞得朦胧了。金泰被第三次击倒时也还能拼命努力站立起来。可是TKO①的败局已定。第六回合从二分十五秒,金泰终于败北。
  连续三次被击倒称为TKO;这是连孩子也知道的事。当金泰第三次被击倒时,已不能再站立起来了。尽管如此,在体育栏里有嘲笑那拼命站立起来的金泰的评论家。我们愤怒极了。可那时金泰已经失踪,谁也无法去安慰他了。
   ①technicalknockout(拳击)技术性击倒。7
  自爷爷去世,金泰失踪之后,斋木犀吉把他的热情和能量全部贯注在和鹰子一起进行的新戏剧的尝试之中。以前他难得去几次剧场,也从不阅读戏曲。演剧理论之类也肯定从未读过一页。为此,他一旦沉湎于演剧,每天晚上都要观看各种各样的戏剧,浏览无数的书籍。他几乎经常表示轻蔑、进行反驳,或发出呻吟,或吐唾沫,或发牢骚;即便如此,他仍然无分昼夜,继续阅读。他对于演剧,在决定自己的基本态度前,尽量注意着不受鹰子主观看法的影响。每当鹰子就哪册戏曲书,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说,啊,这一本我已经读过了,堵住了她的嘴,要做到这一点,他现在必须以超常的速度,精通所有的戏曲。不过,尽管如此,犀吉的读书方法,多少带有犀吉原来的、狂热的专心劲头。说起了狂热,犀吉那时对于刚开始的外语学习也可说十分狂热。由于斋木夫妇预定在年底出发去欧洲,在乘上喷气飞机之前,就想学好几种外语的基本会话。他练习小提琴,一起始就拉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变奏曲的和音。学弹吉它,也从像圣徒传奇那样困难的曲调开始。这种作风的犀吉,这一回又在他的卧室和起居间,学法语就用阿希米儿,学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就一直放灵格风高年级生用的唱片和磁带;读书时也好,和友人们喝酒时也好,日常的一举一动,都在学听那外国语。而且,他在短时间内确也取得相当的效果,只是词汇仍是极度的贫乏,而说到发音的准确程度,连在国外生活过多年的鹰子,也茫然不知其所以然。如前所说,犀吉是个跟外国人真能成为朋友的男子,而这些外国人,听到那只掌握婴儿程度词汇的犀吉,能郑重其事地正确发出那些少量身边语言的音,就感到他对本人的母语,已经表示出敬意,为此,他们对于犀吉十分倾倒。
  总之,我以往从没见过像这一时期那样勤奋的犀吉。据鹰子说,犀吉一天只睡五小时。对此,我和犀吉说过,太劳累可不行啊。犀吉说,自己对睡眠有种恐怖感,这点你该也知道的吧。另外,现在自己对于睡眠,一般说来,是模仿禁欲主义老人们的做法;你难道认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连模仿老年人那点儿的生命力都没有了吗?用这番话,轻易地就把我打发了。和这时他那大大的脸庞相比,小小的眼睛因睡眠不足,像古怪的猿猴的眼一样,红而且脏。另外,全身皮肤变得干巴巴,缺少光泽;这个时期的犀吉,从整体印象看,似乎有些萎靡。
  可是,这一时期,不屈不挠的犀吉,还在尝试另一种狂热的生命力的高速运转。原封不动地再现了过去年轻时性欲修行者的面貌,采取每周性交十次的做法。他在这时期,为什么这样频繁而且跟各种各样的情人们一起睡觉呢?对这心理上的主要原因,拟在下文说一说我的意见。犀吉曾经关于他那日常的性生活,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在鹰子的大鼻子发生了炎症,我和犀吉两人坐奔驰车去横滨小剧场看巡回演出时的事。
  “要说我为什么那样频繁地进行性交,你看到过长跑运动员跑完万米之后,不是马上坐上椅子去喝茶,尽管处于疲惫的状态,仍要慢吞吞继续跑上一段距离的吧。我现在从清晨到夜半一直在满负载工作,作脑子和眼睛的长距离赛跑。而后,在深更时进入终点,还必须多少跑上一段。对吗?现在,对我来说,所谓性交,是进入终点之后的调节呼吸法,仅此而已。在性欲上,青春期最炽热的那一部分已经离我而去了。我现在像禁欲主义的苦行僧感觉到性交时滑稽的自我。据说在瑜伽锻炼课程里,有专门局限于性欲方面的做法。我在不觉之间也许得到了瑜伽修行者的教授资格也未可知。当然,不单是指跟鹰子的性交,跟她的性交是最困难的瑜伽,我们商定每周三次。因为要长期一起生活哦。这样,我每天另外要和一位陌生姑娘睡觉,以一个星期计数,就须找着七位情人。尽管那样,结果,仍然像苦行那样哦。说来,在这些姑娘中,要说不希望达到性高潮的,我连一次也没遇到哩。这就是最近的年轻姑娘!这里不是色情狂之国吗?”
  然而,尽管有七位情人,但犀吉却再也找不到像那性交之国的女主人公卑弥子那样单从性欲方面说最适合于他的情人来了。对于此事,我不久也就明白了。某天清晨,我在自己租赁的房间里睡着觉,忽而,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的犀吉,门也不敲,突然像暗杀者那样,出现在我的眼前,环视我卧室的角角落落;而后勉强向我微笑了一下,说点不着边际的话。我知道犀吉产生了那种可笑的妄想,认为他现在会不会和卑弥子睡在一起,留下现在的妻、鹰子一人在床,突然来到我的卧室。这时的犀吉,一定深悔跟卑弥子分了手,有意无意地还在深情地怀念着她。尽管如此,我感到犀吉对我明显表示出他的怀念,这是第一次。他耽溺于新的情热,面对着它,经过了多次努力,失却了往常心理上的平衡。他衰弱了吧。这样,我心想,生平第一次投身于某一工作决意把自己依附于那事的现实成果上的犀吉,常常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灰心,以致每周十次地多个姑娘性交,达到痛心的胡作非为程度。唯其如此,我但愿斋木犀吉一生中第一次的现实具体行动,新的戏剧试验,能够成功。但愿×××鹰子在犀吉身上发现出斋木狮子吉的血,这一选择是得当的;既然犀吉生涯中最重要的钥匙现已插入现实生活的锁孔之中,那么就不希望它像神经质孩子用的过份尖细的铅笔芯那样,脆弱断裂。
  且说,我和犀吉在作性的,简短的交谈那天,去了横滨的小剧场。在那里,上演以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美少年为班主的表现赌徒等流浪汉内容的戏。我是第一次去看这一班子的戏,而犀吉却是那里的常客,从而和班主友情甚笃,作为这一巡回演出小剧团的捧场客,理所当然犀吉也曾对剧团成员有所馈赠。在幕间进入的后台,不过是台后宽一公尺像隧道那样的地方。女演员们是班主的姐妹,他们为下个节目作准备,像猿猴似地裸露着身子紧张地在隧道中前后跑动。她们像英国女王加冕式似的,当作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庄严的事业那样在观众定员二十席的小戏场,演出这赌徒等流浪汉的戏。她们在此后不久也曾来东京犀吉的公寓玩过,对犀吉表示好意,可犀吉到底也没跟她们睡过觉。他对她们上演的赌徒流浪戏未免过于认真,可以说多少抱有些恐怖感。领班吸烟用的打火机,也是犀吉赠送的镶有大写字头的纯银的顿西路。观众都是近处的老大娘。每当班主出现在舞台上时,她们便唉声叹气。可班主美少年本人,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老大娘。那天,一发现我和犀吉坐在观众席上,班主急忙变更了剧目,上演他创作的剧本(说来,所有的戏全是由他一人创作的。付不起演出费的他们,乱七八糟地窜改一下长谷川伸等名家的现成剧本,作为他们本人的创作)中的一个实验剧。那是一出由班主扮演的虚无主义的浪人,背叛了所有同伙,打倒了所有敌人,独霸了不知怎么取得的内藏珍贵宝物的金色佛龛,正当他暗自庆幸时,被一个偶然在附近徘徊的白痴少年刺杀的突发性痉挛似的悲剧。那佛龛的内藏之物且不说,为什么那个白痴的少年要去刺那浪人呢?这浪人究竟是甚等样人呢?这一些观众一无所知。我和犀吉不用说,老大娘们也目瞪口呆,尽管如此,那些班主忠实的捧场客好心的老大娘们都为被刺死的美少年,像绵羊似地发出难听的哭泣声,等到心情一变,便把裹在手纸里的硬币,象痛悼死者的花圈似的,恭恭敬敬地投向舞台。周围全是老大娘的哭泣之声,我和犀吉也感到又被古怪的伤感的独特的海葵缠住了似的。就是这样的演技。
  戏演完之后,我和犀吉邀了少年班主去中华街晚餐,当时,我就刚才情节不详的悲剧,多少提了几个问题,这一下,美少年班主竟然眉飞色舞,发挥出惊人的辩才,开始说明这出悲剧的背景。那些背景和因果关系,只从观众席上仰视舞台是不可能完全弄清楚的。说到后来,那被杀的浪人和杀人的白痴少年,实际是同一人物,浪人是自杀的;说来倒也干脆,总觉得少年有这样的雄心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那家伙只在自己一个人的头脑中,编造出流氓赌徒流浪戏中的大纠葛呵!”在从横滨回归途中的奔驰车内,犀吉说。“这样,从其中取出任意一部分来上演,构筑起来的大纠葛过于错综复杂,充满着矛盾;截取的那部分,有何意义,背景如何说明,这一些全然顾不上的罗。就是说,那家伙搞的戏,只有那家伙才明白的因果关系。难道孤单的艺术家搞出来的东西大抵都是那样的东西?尽管如此,能让满座的老大娘抽泣着在欣赏,我认为那家伙的本领还是相当大的喽。”
  我赞同斋木犀吉的评价。×××鹰子对犀吉如此热衷于演剧非常满意。想来,尽管犀吉那样频繁地瞒过她的眼睛,跟旁的女人睡觉,我认为这时期的鹰子跟犀吉的结婚生活还算最幸福的吧!演剧是她的热情,另一个热情则定是犀吉了,因为如果犀吉本人对演剧抱有热情,则犀吉和鹰子就会被热情这个三角形卷轴坚固地围住而稳定下来。鹰子一面作好跟犀吉同去欧洲旅行的准备,一面着手进行不久而将成为她们新的戏剧运动据点的小剧场的收购计划。不用说,在背后,还集中了一族实务家们冷静的计算器那样的头脑,作为强有力的后盾,可事情也像进行得十分顺利似的。
  在鹰子和犀吉的带领之下,我也有好几次去过那新宿的新闻电影剧场。那是幢像进入迷宫似的,位于旧公娼地区深僻处的一座荒废得像小仓库的建筑物,从白天起,跟新闻电影一起,还放映介绍裸体主义者运动的电影。在那里,伫立在充满古怪风味的阴暗处,凝视着画面,会涌现出这样的想法:新闻电影中的各国首脑们现正举行会谈的路易王朝样的会议场,不是眼看就要被荡漾着暧昧微笑的裸体主义的女友所占领了吗?相反,裸体的疯狂的一伙人的胶片,受了新闻现实感的感染,看来也十分生动、具体。就是说两种类型短篇的交叉上映,确能收到相当刺激的效果。
  不久即将成为这幢建筑物业主的鹰子,在电影上映时并不特别禁声,仍像鸟儿一样,自由地跟犀吉和我说明剧场的改造计划。在那里,观众大致也不多,而且他们都只极专心地仰望着画面,所以没有讨厌鹰子,从而吹起口哨的观众。想来从正午起来到那里,无精打采地坐在暗处的特殊人物,总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像冬初的虫子潜入洞中一样,只不过“潜入”而已。于是,燃起热情之火的可以不客气地说,也一定只有斋木犀吉夫妇和我三个人而已。尽管剧场的观众席原也十分狭窄;然而,鹰子还说按照自己的计划已经过于宽敞了。改造之时,她说要把舞台一直往前伸,观众席位确定为五十席左右。在她的剧场内,必须让观众看得清舞台主人公皮肤上的毛孔,而且这个剧场在观看演出角色上虚构的演员的同时,在厚厚的舞台化妆下,影响了对角色本身,演出本身的观赏。观众一定要有看清作为日常生活中人的演员皮肤上的细微颤动的权利……
  “我在雅典过寒假时,去了卫城(acropolis),登至山腰的土耳式样地下室中一个,会见一位有名的娼妇。可是,在我借住的场所,有不少年轻知识分子,他们是各种国籍的世界主义者,但都知道那样希腊姑娘裸露身体的每个部分,这一些便成为大众共同的话题了。像在一辆游览车上,乘车去参观名胜之后的游客那样,谁都会入迷地对那姑娘身体上的“名胜”谈论不休,而且边还在喝着茶哩。我梦想着有这样一个能让观众对在我的剧场上演的演员们如此传扬的剧场呵。为此,我的剧场必须限定观众人数,使每一位观众,都把舞台的演员当作个人的秘密似地独占着并以此为乐。我要把这剧场办成像演秘密剧的顶楼那样的地方。”
  鹰子一住口,犀吉附在我的耳边,用不胜愤怒的语调,说了如下一段话。这究竟是太实话呢?还是他胡诌的谎话呢?“在鹰子二十二、三岁时,女扮男装,去嫖希腊少女娼妇哩。恶心吧,以年轻姑娘的身份,万一被雅典的拆白党看穿鹰子是个女性的话,奸污之后,还要被贩卖到开罗或伊斯坦布尔去哩,日本女性,在雅典拆白党眼里,看去蛮像个男性,有此误解这才救了这家伙。鹰子让希腊姑娘手里捏着几百德拉克马①的金钱,才使她们真的忍住了古怪的现世苦难呵。这就是眼下的日本女性!”说着,慨叹不已。
   ①希腊货币单位  尽管如此,在新闻电影剧场的阴暗处,鹰子和犀吉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由收买剧场热情支配着的鹰子不用说,犀吉也逐渐在他人眼里,清楚地表现出他是如何迷恋着那个演剧之魔。某个初冬之夜,看完新闻电影,我们三人走到剧场大门,正就剧场门面的改装计划议论之际,突然,犀吉背靠着裸体主义者们的短片的滑稽而丑陋的广告牌,用力叉开两腿,像军人那样站立,生气勃勃,精神抖擞,以好久没见他那种独有的高亢声调进行苦思冥想式的饶舌,像配合内心的节拍似地说了如下的一番话。“我从十五岁生日那天起,就一直对各种各样的命题苦思冥想,把我自己的答案收集起来。我想如今我已能就所有伦理,所有现象,用我自身的声音,讲述我自己独自的想法哩。我是在不断用我自己的头脑,不断冥思,用自己的眼睛不观察的哩。我已是个专业的伦理学家,也可说是公认的哲学家了。可在以前,这样的我并没有在公众面前讲述自己冥想结果的讲台,也没有一边步行一边给崇拜者说教用的柱廊。我也考虑过写书,可那像是本过于庞大的书似的,不知从何着手为好。第一,我的思想与其让死的铅字来表达,不如用活生生的肉体来表现为好。于是结果我只得用自己怎样生活在这现实世界这一点来证明自己哲学上的冥思的成果。可只要你生活在这二十世纪,还只能被局限在极小的范围之内。可是,现在我将要有剧场和剧团了。我要把自己伦理方面的一切问题通过我及我的剧团成员的肉身表现出来,毕竟这是具体的人的表情和声音啊!我的演出法就是如此哩。比如让舞台上的演员扮演个有勇气的人吧。演员要把我所制作的有关勇气这个命题的卡片熟读到完全背出为止。这样,他就成为我的勇气这一伦理的化身,站立在舞台之上啦!这不限于勇气这一命题。对于这一世界上所有命题,我可以花费充分的时间,进行冥想,求得明确实的答案,同时,我的演员们自然可以在舞台上叫啊、动啊地进行表演。以往我们所见的舞台一般说来是怎样的呢?不论哪位演员都没获得确实的伦理。生活在这一现实世界的大活人,同样,也没有哪个有自己独特的明确的伦理,只在模糊他、散漫地、任意地、偶发地演戏罢了。这哪里是人类意识中最有意识的戏剧世界的主人公表演?昨晚我们看了萨特的翻译剧,是完全不堪入目、模糊影响的杂凑。所有的演员对自己在如上陈述的命题,一个正确的意义也不知道,只能把记住的台词,像鹦鹉学舌胡乱背诵一遍。那样做不感到人间还有羞耻事吗?这是那出戏快结束时的台词,剧团大老板狠心把扮尸体的演员一脚踢开,当时是这样说的吧?‘从今后,人类的统治开始了,美丽的出发。喔,纳斯奇,我要成为屠杀者和死刑执行人’,可演员本人也好,导演也好,对于人的统治这一命题并没有自己的看法。壮烈的出发,出发,对此也没有哪个用自己的声音讲述的内容。若是我们,早在五年前,正要去参加纳赛尔的军队时,对所谓出发是怎么回事这一点让人一想起就像死那样感到心内说不出的恐怖念头和冒险心理。于是,对我们来说,所谓出发这一词语是怎么一回事?真的,只有我们才有特定的答案吧!倘若让我去扮演农民战争独裁者的角色,则我在大声喊出壮烈出发之一叫声中,会混入那时的不安和忧惚心理,发出一种悲壮的音响。就是这样基本的命题,也只会随口敷衍大喊一声的演员,不就只会照样在观众面前说出这一句庄严的台词吗?因为在此之外,没有其他爱法,所以,我要让那伙人惧怕。因为在此之外,没有其他好服从的,所以要命令。此外,还因为除了跟大伙在一起,别无他法,因此,我们把头上的苍天作为对手孤独地留下来。这儿有应该从事的战斗。我就打算干。说到底,那新剧界的老板,一边在叫喊我打算干!一边不是还在回想那些年轻的女演员们湿漉漉的屁股毛上的阻力吗?在我们的剧团,所有的演员都须遵循我冥思的伦理,给予所有台词以限定的意义的吧。使观众不迷惑就行。不仅是台词动作也一样。要对所有身段,所有行为,都给以正确涵义,再拿去上演的罗,其结果,这小小的肮脏的剧场,像苏格拉底走过的柱廊,有伦理之光在闪耀。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一位哲学者在这一最蹩脚的小剧场内,表述了他的志向。全东京人都会来这里,学习语言的真义和最正确的形体动作的吧。目前,在这一带盘桓的,不仅是像暗娼的毒海蜇那样的女子和屁精吗!”
  鹰子和我围着雄辩的斋木犀吉,在新宿的新闻电影剧场前狭窄阴暗的一角,虽有些害臊,但仍然感动得伫立不动。这时,我和犀吉已经有点醉意了。然而,犀吉的饶舌不像全是醉汉之言,其中包含着赤裸裸的热情。鹰子再一次沉醉于把这个小剧场命名为斋木狮子吉记念剧场这一设想之中去了。8
  在斋木夫妇出发去欧洲的三周之前,犀吉忽来我租住的公寓访问,高兴地说:
  “跟我们一起去欧洲,怎么样?而且,住在同一个旅馆里。费用的话,鹰的父亲说了,把你聘为公司方面的临时雇员派出去哩。我想跟你待在一起。而且,就是你,若现在独自留在东京,不也只在跟自己的忧郁症进行厮打吗?去吧,跟我们一起去吧!”他以那种时时突发性的不留情面、猝不及防的友好印象,而且,又是以那种毫没顾忌,恳求似的口吻说了这段话,让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这犀吉总象像是个快要溺死的幼儿一般,向河岸上的傍观者的我,哇哇地在哭诉求援。
  但那时的我的情况是:无法为了救助斋木犀吉,马上脱身去欧洲旅行。从爷爷去世时开始,我定下了一项主张。当我从发生恐吓事件起到患上忧郁症,停止写作包括小说在内的各类文章时,爷爷对我进行了最严厉的批评。尽管那家伙(指我)写了几本书,但是这小说家的职业究竟是符合我们家系的,冒险的不成器的英雄的血统呢?还是符合断了出远门的念头,株守家园不求闻达的反英雄的血缘呢?这一回该有切身体会十分了然了吧。这就是我爷爷躺在四国峡谷巨大的橡木床上,毫不假借作出的预言。为此我想,不知自己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哪一种血缘,才能选择小说家作为自身职业,在没弄明白这点问题之前,暂不拟重新开始工作。而后,又跟斋木犀吉一起,到处奔走,进行非生产性的小型的、日常生活的冒险。尽管如此,我的忧郁症的云雾仍然没有消散,而自己的血缘是英雄的血缘呢,还是反英雄的血缘,也终于没有完全弄明白。不过,为了摆脱那忧郁症,也有一个时期想再一次强制自己,开始工作,但是,我仍然写不出哪怕是一行的文章来,那是在我注意到要搞清我的血缘(换言之,也就是搞清有关小说家这项职业)归属之后的事,结果以无限期延期而告终。这样,如今我的银行帐户内已完全没有了余款,房租积欠着,为了筹措伙食费以及跟犀吉他们的交际费(!)我卖掉了书架上藏书的三分之一。
  可是,就在爷爷去世之时,我才获悉我们家门中反英雄的舆型我的爷爷,也曾悄悄地购来旅行皮箱,而且把此事一直隐瞒到九十余岁,老死之时,这使我心中为之一震。那位现实家的爷爷,也还时时有梦想着出远门的瞬间,直到送别明治时代的冒险狂哥哥移民去美洲之后也仍然此心不改。那么,这样的我,对流经自己体内的血,难以判断它是冒险家的血,还是反冒险家的血,不是可说是极其当然的事儿吗?毋宁说,通过我继续小说家的职业那种暧昧而且困难的生涯一切努力,才可以判断出自己是否属于冒险家的血缘。倘若一旦看清自己是英雄的冒险家之后,才能开始生存的话,难道是那么容易的生涯?自己是英雄的人物呢?还是是不知羞耻的胆小鬼呢?全都心中无数,继续提出不能取消的证据,越发把作为被告的自己逼进困境而生存下去,这不正是二十世纪人们的行动准则吗?于是,我迫于经济上的需要,又须对抗忧郁症的重压,决心向着作为自己小说家的工作重新回头去干。我的忧郁症像让我穿着旧式的铅的潜水服一样,虽然继续束缚住文学上的深海探险的身体的动作,可说来,作为问题的开端而恐吓者们对我的关心已经变淡,我从杂志的编辑们那里接到了要我再次着手写小说的信件。于是,我对着想听到我同意的回音,迫不及待的犀吉,一方面感到极大的阻力,同时,以连自己都觉得悲哀并没有自信的语声,不得这样回答。
  “不,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哦,我在今冬打算开始写篇新的小说呐。”犀吉一听像难以置信似的,刹那间像白痴般茫茫然凝视着我。他像在等着我马上微笑着重新订正,不,刚才是句玩笑话啊,我以往还从没拒绝过你的建议呢。确实,我以往从没拒绝过斋木犀吉的提议。在我们之间,拒绝还是初次出现的课题。
  “但是,你是说你发现了有关长老所说的小说家的职业和冒险家的血缘的伦理了吗?因此,就能写小说啦?待我出发去欧洲后,你独个儿跟忧郁症作斗争,脑袋什么的不全要秃光了吧?”
  “至少我没作自我欺骗,才有写小说的预见呵。虽然忧郁症一定会越来越恶化!你也说过的哪,我没有自我欺骗,再一次开始对我目前陷入的状态,一定会带来些进步的。”
  斋木犀吉察觉到我在认真地拒绝他和鹰子的父亲的有利的提议。于是,他最后一次施出拼命的战术,像纠缠不放的恶女人,单刀直入地说。
  “我现在是想开始一项新的工作。而且,我是初次坐喷气式飞机出发,去陌生的欧洲哩。在那里,鹰子虽有很多老朋友,而我却是孤身一人,一句外国话,也讲不完整啊!我只是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可以从种种不安中得到解脱。所以上周以来,就跟鹰子父亲反复谈判,结果,争取到这么一份差事啊!我独自去欧洲战害怕,像去送死一般害怕呐。”
  我不想再让虚弱而孤立无援的犀吉,赤裸裸地坦白他自身的处境,引起他的伤感。我甚至抱着被丧家之犬舔着手掌似的焦躁的不快之感。为了跟鹰子结婚,抛弃掉性交之国的能手卑弥子,束缚住自身非得出发去欧洲学习演戏的乃是犀吉本人,那不是他的自由选择吗?事到如今,还说些可怜话,想把我也一起卷了进去吧。那不正像英雄的冒脸家、斋木犀吉的举止行为吗?总之,我要开始自己的工作哩。即使去国外旅行,也要到来年的冬天。我至少须有一年的工作时间。”我在自己耳边响起了焦躁的语声,像不顾一切地兴奋激动地说:为了不让拒绝犀吉的决心,在我的内心,像饴糖似地变了形,便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斋木犀吉沉默良久。而后,我重新瞥了他一眼,他连眼珠也发了红,忍住激烈的感情,傲慢地瞪了我一眼。在我们之间,某种内在的线断裂了。这一下,我们相互间是否作好一年以上不能共同过活的心理准备?尽管如此,犀吉颤抖的嘴唇,像是受到了创伤似的无防备的表情,就那样伴随着沉甸甸的冲击,让我的衰弱而宽松的胃受到了损伤。到那时,对我来说,今后,至少在一年间不会跟犀吉见面,只有跟自己的忧郁症作伴,这样,能否继续工作?这一点突然使我感到疑虑和不安。
  “啊,那样的话,行哦,我另外找个人一起去得啦。”一会儿,犀吉若无其事处回避了我们之间的危机进一步膨胀,这么说。我总觉得像陷入了十分遗憾的心情之中。
  “另外,你还要操办那延期的婚礼呐,你也可以结婚啦,说来这件事也可由我来给你指导作日常的冒险吧,你的未婚妻就该感谢我哩。”
  因为犀吉说了这句他生涯中最陈腐的台词之一,我也轻松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这样,那天,我卖掉存书的一半邀犀吉坐奔驰去市中心喝酒。我和犀吉都已到了这样的妥协的年龄,不至于贸然从事,像孩子般吵着架彼此分手,在相互损伤感情的露头上,由于包上了一层糖衣,足以使危机一点点地消散。不过,这种类型的暧昧式的和解,逐步积淀、凝固,这不和的珐琅质,已凝成一辈子化解不开的硬块,到了浮现于意识界的表面时,看来已无计可施……
  斋木犀吉和我,一年后,在欧洲再次会晤时,他和我都装得忘掉了在这天他的愿望和我的拒绝,这段不愉快的往事。在此后,他又希望和我一起运行,而当我再次拒绝时,才明白这个老伤仍淌出不少新的血液的。但那时,对我来说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我也还要跟自己的忧郁症作斗争,去开始自己新的工作。如有人责难我,并不能成为斋木犀吉那样日常生活冒险家的完全忠实的信任,我也打算默默地领受。
  这天,我坐在一张酒馆的冰凉的长凳上,用几杯威士忌把自己麻痹得像感觉迟钝的狗一样之后,对犀吉提出:作为带去欧洲的友人,选定雉子彦怎样。
  “雉子彦?那家伙热中于经营进口杂货店,最近只能偶尔来会个面哦。那家伙决心要成为出色的实际的顺应主义的,有才干的商店主呐。跟你一样不作自我欺骗!”犀吉不像往常的他说了带有女性尖刻的挖苦话。接着,对自己的歇斯底里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吧,为了轻松一下,说了一桩有关自己最近性生活的私房话。“我不是说过每周平均性交十次吗?可如今,我几乎除了鹰子,再没有跟其他人睡觉啦。为此,我心里又着急,性欲上又休了假。跟我有联系的不少情人大家都因古怪的事故,没法跟我见面啦。一位姑娘腰骨脱了血;另一位姑娘两臂神经痛;至于某姑娘,单说在腿上长着痣,就拒绝跟我幽会哩!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当时正值隆冬时节,两个人虽则在一起放声大笑,可对于我,感到像经年的熊那样威风十足地坐在高凳上的大汉犀吉的周围,有一阵个人的旋风在身边狂吹,犀吉看来不是太幸福。我们喝酒的酒馆是新剧新人女演员们手拿着威夷小型弦琴唱歌的俱乐部,可×××鹰子原是这里的上等顾客,犀吉也曾施展他狂热的攻击法,想发展一个新的情妇,可终于未能如愿。我怀疑鹰子是不是有什么性欲上的咒语,把犀吉牢牢缚在她那灵感的源泉荒废的性器上面,而从独占的目的,倘若像犀吉那样的自由人,由于专心致志于演剧运动这一具体的工作,竟然如此损失掉他日常生活的解放感,则所谓“自然的人”究不知是哪一种的幻影?我希望犀吉在其青年年少时刻,仍能继续至少每周十次的性交……于是,原说是由斋木犀吉跟鹰子二个人同去旅行,可实际并非如此。时间一天天的临近,犀吉施展出独有的本领,终于反扑成功。他选定阿晓作为伙伴,带他去欧洲。他就是犀吉公寓里安装大型接信装置时,为○○○弱电机工程师马君搬运器材的忧郁的青年佣工。
  随着他欧洲之行日益临近,犀吉和鹰子的公寓变成了可以称作专为告别开设的沙龙了。各色来客各随其便,享用丰富酒菜,听唱片,要犀吉弹吉它,就演剧方面没完没了地议论,一直呆到深更半夜。旅行准备节节进行,出发日益临近,这沙龙也越发兴旺起来。对我来说,也有些日子去访问犀吉的公寓,要迟到夜深,才有机会和犀吉两个人单独交换些个人的看法。于是,我和犀吉为进行特别的商谈,只有事前商定到时会齐,或坐了他的奔驰,逃出家门去某家酒馆小坐,此外别无他法。不过,既然我拒绝了犀吉的建议,对我也好,对犀吉也好,由于他的公寓中人员混杂,难得有只剩我们两个人(或再加上鹰子三个人)相处的机会,这一点,无宁说,也是多少有点方便之处的。他的告别沙龙的来宾,主要是把○○○鹰子当恩王(patran)看待的新剧的新演员、年轻的女演员们。此外,鹰子和犀吉不断发掘出来的巡迴演出剧团中的成员们也来参加。在年轻滑稽故事演员中,也看到过杂技家的面影。而且,在他们中间,当然也夹杂着电气工程师马君和阿晓。不用说,雉子彦也会在他店务空闲时间,穿上皮大衣赶来参加。
  犀吉出发去欧洲的五天之前,在上述告别的沙龙里不着边际的杂谈中,鹰子突然冲着我说:
  “阿晓跟我们一起去哩。今天护照发下来啦。”她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这一消息。那时,犀吉被女演员和时装模特儿包围着,在沙发上伸出长长的一条腿,腿土搁着吉它,另一条腿上裸露的脚趾尖像受惊的猫那样,深深地陷进了地毯,弹奏他的固定节目的圣徒故事(legemda)。这样,稍一留神,就可见到那个忧郁、自大、好斗像小鸟样脸面的矮个子阿晓,就在犀吉的吉它正下方,把头发剃短的头,枕在胳膊弯里躺着。他像只不愉快的雏鸟想潜入老鸟翼下似的,显然,对犀吉而言,比全房间中的谁都更加占自权威的位置。再一看,他灰色的法兰绒裤子也好,他的瑞士制绣花的上衣也好,扮成赌博师的德郎克·希那多拉戴在额角上的绿色遮阳帽也好,全部是犀吉本人之物。我在那时,还不很详悉阿晓是甚等样的青年,他既像老人,也像少年,这个全身充满愁苦似的疲劳感的矮个青年,几乎常带几分猖介的沉默,在这公寓最高层次的沙龙人们中虽显得不合群,可如今也能令人直感到他是犀吉最为重要的伴侣。再一想这阿晓尽管担心自己白血球的增加,可却当过卡车驾驶呐喊这一小小的插曲,阿晓便突然成为我心中具有特殊个性的人物了。不过,阿晓在不久前已经辞掉卡车驾驶员的工作了。
  “犀吉君把阿晓领回家来啦。因为阿晓原就不适宜搞体力劳动,还拼命去劳累身子,只好买回维生素制剂,过着三天一次全身注射而后突地躺倒那种古怪的生活。阿晓现在就在这屋里的沙发上,从头顶到脚尖像木乃伊似地用毯子裹着,宿夜哩。在白天便一心热中于这台特大的再生装置罗。还撮弄得马君,来把它改造成能正式发信的装置呐。现在已经能够发信了,还想使它具备小型广播电台这类一功能哩。是个有魅力的孩子,可有时也痛得很哩。也许犀吉十八岁时,也像阿晓这副腔调哩。”
  “照此说来,阿晓现在就像十八岁时的犀吉啦。在那时,犀吉和我正想去参加苏伊士战争。”我以回顾往事的心情凑趣着说,再一想,犀吉和我都长了好几岁啦……
  “阿晓也是想搞次战争似的孩子哇。而且是搞大人的战争”像吉普赛人一样有些敏锐眼光的鹰子茫茫然预感到。
  我虽没任何预见,可在这时,阿晓确实在计划着他独特的战争。那也是只使用巨大线圈如白蚁巢似的犀吉的接信装置的一种特殊战争。我在伦敦就此事问过阿晓,心中受到一次冲击。我对这晚上的犀吉和阿晓的特别亲昵,可说尝到了微微的嫉妒似的味道,同时在犀吉身边的世界出现了新的登场人物,可以同行去欧洲,对此又感到自己对犀吉的责任在感觉上的抑郁闷气氛也多少消散了几分。写在阿晓的护照申请卡的出国目的,是请欧洲的白血病专门医生(他们曾经把稀世的钢琴家从白血病的无底沼泽中,虽说是一刹那,可确实让他浮了上来,开了最后一次精采的演奏会。这样的传闻,由犀吉作为参观意见添写在卡上)治疗婴儿时期在广岛受过原子弹爆炸影响的青年阿晓,可在日前,阿晓的血液,除掉受了恐怖毒害的影响而外,还算是正常的,而阿晓本人,并不相信外国的医生。他说倘若白血球略有增加,将马上坐喷气机,返回广岛的原子病医院。
  斋木犀吉和鹰子,加上阿晓,出发去伦敦的日子是这年的除夕。为他们送行,确实和犀吉和鹰子的结婚典礼一样,很多人会聚在羽田机场。其中也有他们婚后新结识的友人,特别是巡迴演出队的成员们到场送行,大放异彩。由犀吉赠予纯银的顿西路的美少年班主,跟姐妹们一起,穿着演出流浪汉的戏装赶来送别。他们是在邻近羽田机场海边的戏棚里进行年终年初的演出的。然而,我没能赶上送行的伙伴们盛大的示威场面。因为那时刻我正在东京站上第十号月台等待阿晓母亲所乘大车的到来。在阿晓的亲属中,存活者仅有他母亲一人。她当时在广岛周边的旧军港城市里当失业对策的小工。顺便说一下,这个城市是全国失业小工人口比例最高的处所。阿晓的母亲一拿到了过年费,随即乘坐慢车,赶来送别自己的独子渡海去欧洲。不一会,时间到,阿晓母亲右手举着中国纸旗样的红色信号,从超员的二等车厢下了车。过度紧张的黑红色的皮肤,尖尖的颧骨,壮实的下颚,加上小小的机警的眼珠,一切一切让人想起古代亚洲人幸存的格里安克族脸色,像老鼠般动作敏捷的老大狼。我们坐在行经拥挤不堪京滨国道的车子上(时已傍晚,一排排房屋对面的海上和空中晚霞一片,像把寒冷的大气撒上一层半透明的粉末),一直沉默无言,阿晓的母亲有高度的警惕性,没有开口。我们到达机场时,犀吉他们已经进了海关。我在附近东跑西颠,结果,偶然碰到个相识的新闻记者,问他设法买到进入海关的袖章。新闻记者对我说,你不是曾戴过眼镜的吗?而且,如今也发了胖了呐。我已有一年没会过任何新闻记者了。我考虑自己在犀吉他们出发之后再恢复戴眼镜的习惯吧,这一想又唤起我一丝淡淡的离愁别绪。阿晓和母亲在海关的一角,哭丧着脸,相对无言。我离开他们稍稍远些,跟犀吉一起远望着那紧张的一幕。不一会,只听得母亲对阿晓反复地劝说,如你去国外行吗?既不懂外语,也没有熟人一类话。阿晓什么也没说,看来有关犀吉和鹰子是甚等样人,以及在他们背后的○○○弱电机一类的事一定也没对他母亲说过吧。因而,母亲也只能理解到现在自己的独子要被不知怎么回事的怪物拐骗到外国去了。不久,阿晓焦躁地这样叫喊:“我呆在这里也好,去哪儿远处也好,全没什么两样唷。因此,我想去一下哪个远处哦。因为有人要把我带到那里去,所以,我就想跟着去呐。我呆在哪里也一样,所以想去搞一下试试呵!”阿晓母亲畏畏缩缩沉默不言,打消了挽留儿子的念头。而后,她想让阿晓接受一只纸袋。阿晓不肯受。母亲从纸袋中,各各取出一个酒的四合瓶和一个装入几个饼的透明尼龙袋,恋恋不舍地对拒绝接受的儿子卖弄一番。阿晓由于过份焦躁和忸怩,像发疯似地用眼睛瞪着母亲直摇头。母亲也气愤得像鬼一样让可怕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一面把打算为儿子祝贺正月带来的酒和饼收进纸袋里。当时正值紧张的旅客从海关冒着入夜的寒风起着鸡皮疙瘩走向宽敞的机场的时间。我和犀吉仍然把视线移开阿晓和他的母亲,言语不多地互道别离时的寒暄语。犀吉对我说,“那么,祝你很好从忧郁症得到摆脱。要早早结婚啊。”
  “另外,新小说出版了,给我寄了来。当然,也别忘了为我们写戏啊!”
  “啊,设法搞一下试试看吧”我模仿阿晓的话语回答了他。
  如上所述,我和犀吉都心平气和地作别了,可其实,犀吉在发出这天跟雉子彦上楼去银座的寿司①店和养面店转了一圈,又加上出发时过分紧张,在机场候车室呕吐起来,像生病似的小孩似地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而我自己,则由于①用鱼、菜、醋、盐等做成的饭卷。
  感到从明天起必须过离开犀吉的日常空虚的生活,也不免有几分烦恼,从而脸色也是苍白的。只是惯于旅行而且已属中年的妇女鹰子,由于自信在欧洲确实能独占犀吉的原故吧,像妄自尊大、豪华奢靡的旧中国将军那样,面带微笑,对阿晓和犀吉,像母亲般事事照拂似的,最后一个缓步进入窄小阴暗的拱廊。她那由皮大衣裹着的脊背,把犀吉和阿晓两个,从我的视线中遮没。阿晓的母亲也会把鹰子看作是夺去自己儿子的恶魔的吧。而且,鹰子把好容易恢复了桔黄色条纹,有狗大小的老猫,牙医师塞进定做的、大容积的笼子里,像皮箱似的沉甸甸提在手里。猫已经了解到,自己的命运经常带有戏剧性剧变的性质,事到如今,并没大叫大闹,可仍然可怜地、温和地发出呜呜的叫声。在海关时,阿晓母亲,除阿晓之外,对一行人中的犀吉也好,鹰子也好,全都视若无睹,可独独对那只猫笼,无意间投去不安的目光。她莫不是在自己的儿子和那被囚禁的猫之间发现一种类似的秘密了吗?总之,牙医师定然是在二十世纪所有的猫类中,最广泛地扩展了生活圈子的猫了。我和阿晓母亲从海关来到大厅,送客的人们要为明天的元旦作准备了吧,已都早早离去,宽敞的大厅里,稀稀拉拉,没多少人影。我问阿晓的母亲,要不要看喷气飞机的起飞,刹那间她像是感到了一阵恐怖,坚决地拒绝了。她似乎认为去一看,就害怕喷气飞机的引擎会有什么不祥的力量在起作用似的。总之,我和阿晓的母亲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休息。阿晓的母亲分给我一小块年糕,另外从大厅一角饮水处拿来个纸杯为我斟上酒。接着,她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块年糕和斟上酒的纸杯。她用中国地方①的方言讲了什么新年将临和儿子远行的祝贺话。我们干了纸杯里的酒,咯吱咯吱啃年糕。一旦喝开了,才知阿晓母亲酒量相当大。等到四合瓶酒喝空之时,我们身子四周响起一阵像海啸似的喷气飞机发动时的噪声。阿晓母亲无力地耷拉下脑袋,泪水滴在膝上。那天深夜,尽管喝得酩酊大醉,可我仍然把寡言少语阿晓母亲送上去广岛的火车。结果,我和阿晓母亲只不过交换了寥寥数语,但无论是阿晓母亲,是我本人,彼此都理解刚才送别的是对自己关系重大的人物。接着,我去通宵营业的酒店,喝了一夜的酒。一到我喝得酩酊大醉时,就频频后悔不该让那带有格里安克族巫婆腔的阿晓母亲过早地坐上了火车。过会儿,破晓时,已是一九××年了。这一年是我很好摆脱了忧郁症,早早举行了婚礼,并必须正式出版小说的一年,而这些全都是孤立无援的。我必须承认,自己一醉,就养成一了种新的伤感的酒癖。我已到了这样的年龄了。元旦的东京的黎明像旧约中的荒野,既无人影,也无兽迹。带着醉意和疲劳,跄跄踉踉穿行在放下了百叶窗,又从内侧牢牢加锁的建筑之间,感到当今世界由于最恶毒的鼠疫之类,现正濒临毁灭的危机,只有自己才是这荒废的大都市中唯一的幸存者。同时,我又想起跟犀吉两人在大楼中巡夜的那个黎明,俯视着仍极荒凉的市街时,犀吉曾就世界末日的遐想,死的恐怖,以及青春的希望,说个没完没了。我的耳边,由于酒酣耳热,只听得一阵阵持续地从远方传来海啸般的声响,同时,又如同听到了犀吉在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
    我的思想中,一根白发也没有
    也没有老年人般的温和!
    用呼声粉碎世界,
    我奋勇前进,美男子,
    二十二岁。
   ①指日本的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五县。  犀吉在陌生的人们的国度里,像婴儿似地掌握了极其贫乏的词语云》那样地生存吗?他发现了那待候已久的《他自身的时候》,就能开始惊人的、真正的冒险了吗?正为我祝愿犀吉在欧洲不致被他的最凶恶的敌人,即那个死的恐怖所袭击那样,我也希望伦敦啦、罗马啦、或者巴黎的黎明,不致像包围我的东京黎明那样地荒凉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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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部

  抵达欧洲的斋木犀吉从没给我来过信。仅有×××鹰子寄来了一张美术明信片,得知他在伦敦的移民学校学英语,每个月渡海去巴黎,逗留一周,到处观剧。可由选用克拉那赫①的美术明信片这点上,估计有犀吉的个人爱好在起作用,犀吉深知我极欣赏这位十六世纪高弗朗肯②地方的画家。我也曾和他说起自己准备以这个极阴柔之美的色情绘画家和带有血腥味的宗教改革家路德③的友谊交往为题材写本小说。只是他没在这张美术明信片上把自身得意的伦理格言缀上一两句,却是憾事。
   ①德国画有(1472—1553)。
  ②Franken中世纪德国地名。
  ③MartinLuther(1483—1546)德国。  当然不是遵从他出发前对我的劝告,这年隆冬,我和订婚多年的未婚妻结了婚,我和妻了去四国作蜜月旅行,途中决定,由四国乘联运船渡濑户海去宇品港,看望阿晓的母亲。我不很详悉他母亲的住处,只知他平日天晴时在那个港口城市的一隅当失业期间的临时工。我和妻进入一间形如兵舰的市政厅建筑,打听到这天临时工的干活现场,坐了出租车,兜了好几个工地。阿晓的母亲在平安朝独裁者挖岛建成的小海峡上,架设十世纪风格的桥梁施工现场。在那里,螺旋形混凝土桥塔刚建起一半,阿晓的母亲一身的混凝土粉末,脏得像白熊,在那儿忙着运走不需用的壳子板。在我瞅见她的当时,她已注意到了我。阿晓的母亲,在她自己的工地上,一反她在东京时谨小慎微寡言少语的常态,豁达开朗,讨人喜欢。她虽仍像个高卢女巫,可如今已可说是个猎获到山驯鹿后兴高采烈高谈阔论的高卢人了。她让我看她那又粗又硬的手指头,夸口说自己只要不生原子病,到多会儿也能干活。只是对市里为解决财政赤字,说要减少失救金的传闻有些儿担心。可她大腿上已长起一串葡萄状血斑,她但愿这是哪天碰上混凝土破片之类留下的外伤。接着她再三打听阿晓的消息,可我也真答不出什么可靠情况。尽管如此,我仍就鹰子、犀吉、阿晓三个人的关系,尽我所想,作出最为乐观的说明,这一来,她像爷儿们似地彻底放下了一条心。阿晓大约在孩提时,有过最为恐怖的原子弹的体验。但据阿晓的母亲说,凡能活下来的便是命运强韧的孩子哩。我但愿不论是阿晓,或是这母亲,都能成为命运的强者。话虽如此,在这二十世纪后半期,地球上所谓命运的强者,究不知指的是甚等样人?
  我带着妻一回到东京寓所,便重新开始创作小说。到夏末,我已付印了几篇短篇小说,还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所有小说,毫无例外,全都遭到恶毒评论的抨击。这就加剧了我的多疑症,可对我而言,更其难堪的是居然有人指摘到我婚后的小说创作生活和目前自身真正需要的真实生活两者的差距愈来愈严重这一点。这已成为我头脑中长满肉刺的海胆了。我的多疑症达到前所未有的糟糕程度。每早晨醒来时,向对面床上一看,相互间发现对方情况,妻子便会说,睡梦中我曾发出小鸡似的尖锐的惊叫声。尽管我常用奥登《任是铁石心肠汉,夜半也有伤心时》这句诗作为辩解,久而久之,无论对妻子,对我,连这也逐渐起不到宽慰作用了,妻子把娘家带来的一只大狗拉到身边,以便警戒我梦中出现的怪物,好让我安睡。到后来,有时晚间睡眠中大声哭闹,竟达两个小时。某天清晨,我打定主意。而妻子出于理解她那可怜的丈夫若照此度过日常生活,心理上要承受多大的负担,这点无须明说。从而在秋初,我来到巴尔干半岛某社会主义国家的公使馆和原反侵略战士一等书记官长谈了五小时取得了去该国旅行的单程机票和居留费。而后,我又约定M新闻社发行的画报周报提供相片和新闻稿,稿费充作留在东京的妻子的生活费。在此之前,我从没摸过照相机一类东西,可自从由编辑部领来了小型相机,就照着那使用说明,摆弄起来,我的长篇小说版税还要过一个月才能领到。我不想再等了,便托着妻子到时直寄巴黎M新闻社分社,自己先筹措二百元美金,作为个人费用,出发去巴尔干半岛。这正好是和我在睡梦中像老病鬼般哭泣不止之夜相隔五周后的早晨,羽田机场被大海和运河升起的雾气笼罩着,我坐的喷气机开进跑道后,又等了数十分钟时间,我打着哆嗦等待出发,这次哆嗦看来不像由于受寒所致。飞机越菲律宾,经老挝、泰国、缅甸,过印度、巴基斯坦,去伊朗,再从沙特阿拉伯飞向地中海,而我则是在新婚后重新工作以来彻底平衡完全黑暗的环境之中,睡了可说是睡眠之中真正睡眠的一觉。自忖我从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忙忙碌碌所做的一切,原不过完全是尝试和错误(trial and error),惟有这次旅行才是唯一正确的答卷。我忘掉了小说,忘掉了妻,忘掉了多疑症。旅行是我的一切,是值得向往的自我。
  在巴尔干半岛那个社会主义国家里,我度过两周时间,向日本的新闻社发送过不少通讯稿和相片。这个面积小然而土地肥活的国度,曾是纳粹德国的粮食,解放之后,才率先垒砖,砌起第一座小型高炉,目前该国的斯拉夫人都热衷于工业化,但在国内的角角落落,依然洋溢着农民气息。在这次旅行期间,我意识到自身在气质上对农民风格的社会主义国家十分投缘。自然还了解到即使是人口熙熙攘攘的某国,也替代不了这个人口数不如东京的社会主义阵营里最小的农业国。我爱好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民,爱好这儿独特的带酸味的奶汤,(本地人称之为特儿多拉,但如按我的发音,由该国人听来,就像是个魔鬼之名,会叫好心的侍者们大吃一惊的。)爱好那儿的葡萄酒。坐上捷克的司库台,只须二十四小时,便可以从这国的一头开到另一头,这就是说,我可以从伏尔加河畔到里海边,在全国纵横旅行,写成热情的通讯,向外发稿。在这个国家,仍有濒临死亡但还在挣扎的“魔影”(dracula)到处徘徊,这点足以说明这几年来该国的历史奥秘,可我并不想就这么严肃冷峻的课题写什么通讯,只想和该国人民结成宽厚大度的朋友关系。我想为他们起到友善的宣传家作用。结果,在三周的逗留之后,当我由长满荨麻的首都机场出发时,我体验到像背离东北山村出外闯荡的贫农儿子的伤感情绪。而当我的飞机途经希腊飞向巴黎时,我的头脑已经热衷于和斋木犀吉重逢的喜悦之情了。在雅典,我按×××鹰子美术明信片上巴黎,伦敦两处地址分别拍发了电报。若他们仍在巴黎,按理会到机场来接,而如果他们已返回伦敦,则可在爱(尔兰)法办事处留下话和我联系。
  可在隆冬和奥利机场,犀吉他们却没露面,航空公司的所有窗口,也没见着他们的留言。我只得独自设法为自己找个旅馆。在机场大楼我托了个法国姑娘给介绍了一家最廉价的旅馆。结果,在圣日耳曼广场后面称为弗朗西斯路的小巷边的旅馆里安顿下来。这里通向我房间的暖气管全然没法使用,而这层楼面所有住客公用的厕所,由于有暖气管的主管道,像小河马栖身的丛林湿地那样闷热——就是这么个旅馆。随后我给伦敦、巴黎两处地址发了信,通知他们我已到达。我起先认为犀吉他们可能去意大利或瑞士旅行了。我的电报也许空留在他们旅馆帐房间或套间的女侍者手中了吧。事实上,犀吉并没出外旅行。他们在伦敦的套间里确实收到了我的电报,只是没工夫去接我罢了。当时他们正深深陷入于极度混乱的漩涡之中,以致在航空公司的办事处送个留言也不可能。不计后果的我,恰在此时,乘上喷气机,投入这个最糟糕的黄鼠狼套子之中。事情的真相,直到我抵达巴黎的第四天清晨接到犀吉由伦敦发出的明信片方始了解。犀吉潦草地用极尖的2H铅笔,像镌在铜版上的锐角文字那样刻上明信片。(单由字体看,我已了解到犀吉的情况大好而不妙了。)信上说:“鹰怀孕,无法坐飞机。可疯女人又不准我和阿晓同去巴黎。而阿晓则说不愿独留伦敦。故我们没能去接你。望你立刻来伦敦。坐半夜末班机有折扣。抵达时拨如下号码电话给我。犀”
  犀的文字一离开我的双眼,我耳边便似乎响起犀吉凄厉的叫声。我不可能相信犀吉以上的辩解,他是个失了信也决不辩解的男子汉。尽管如此,可鹰子怀了孕,斋木犀吉要当爸爸了,这事儿究不知从何说起!犀吉准在手足无措了。我决定立刻去伦敦,在巴黎的四天,我除了去新闻社分社领得妻子的汇款外,其余时间一直枯坐在圣日耳曼教堂附近的咖啡馆。那个小小社会主义国家和我的友谊,每天每天在发生反作用,使得我懒于活动,犹如一个有着酸涩柠檬样脑子的糖尿病老人一般。我如此这般坐等犀吉的音耗,此外别无动作。我此次来到巴黎,其目的恰如全都集中于犀吉一身,没有犀吉的巴黎,当然引不起我的兴趣。从而一接到犀吉的明信片,我便迫不及待如虚火上升般渡过多佛海峡,到那似乎谁都是块未开垦荒地似的英格兰岛。2
  我在伦敦郊外希思罗机场降落,用古怪的英语在海关勉强作了对答,这时时间已晚(格林威治天文台标准时间刚过晚上十二点),便按犀吉写来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先来接电话的是带着粗嗓音男声,但却仿佛女子般有些腼腆,说一口纯正英语的英国人。我慌乱地反复说出犀吉之名,我甚至疑心拨错了电话号。在电话一边,听得到有年轻姑娘般不耐烦的笑声,还有像是老年学生那样古怪的淫猥的耳语声。来听电话的还有一个男子,我就和这说话像鸟语叽叽喳喳又尖又细的男子对谈。接电话的男子一面说着体己话,一面像是把听筒紧按在喉边,致使我多次听到他们透大气似的体内音。万般无奈,正想放下听筒,忽而听到简直像是昨天刚分手似的犀吉的语声:“喂,现在刚到吗?洛伊和特里方才跟你闹着玩儿的。在原地等着我,好吗?马上来接你。”他平静地说。“好,我等着。”这瞬间我不由得感到失望,心里想,这次从东京到伦敦这么长距离的旅行,难道全是白搭?
  带着多疑症尾巴的我早就对那两个英国男子像姑娘似的笑声和体己话感到腻味。我重新感到多日旅行带来的劳顿。我把在粤利机场出发时为犀吉买来的礼物一瓶免税上等白兰地,打开了瓶盖,就着瓶子喝了起来。不一会,一个彪形大汉英国人办事员跑上前来,提醒我别误了公共汽车,仓卒之间,我没有用英语作答的自信,只默然摇了摇头。我看着这寒冬满月像能揭露一切阴暗现象般照彻希思罗郊外一大片无垠的荒郊景色,以及这一带阴暗而闭锁着的建筑物。不少同样在等候达到的迎客者店员模样贫穷的外国人,在盯着我看。我知道犀吉像是和几个英国人同住一起,我因此对他们和犀吉的共同生活具有不祥的预感,再加上由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国人看得我只觉得寒碜,我像个酒精中毒自杀未遂者似地偷偷地就着瓶子喝酒,而后用手背抹抹嘴唇佯作不见。过一小时,犀吉开着在月光下耀着银灰色的奥斯汀,以时速八十英里如狂犬般横冲直撞疾驰而来。他时时避开机场休息处的异国人,把车子直闯到守在机场大门口我的正前方,一面煞住车,可他并不理会我的存在,只瞪着眼瞧着挡风玻璃,这时的犀吉给人以阿修罗①的印象。他看来意外地瘦削,那张大脸令人想起引退的相扑力士坑坑洼洼的脸相。而且,他似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衰老起来。我犹豫了片刻才向他递去眼神。竟像有与他十年不见那样的错觉。
   ①佛教语:印度恶神。  话虽如此,当我在月光下移步向前时,犀吉忽而露出孩子般招人喜爱的微笑,把脸上的皱纹和苦涩统统溶化掉,挥动起长大的胳膊。我绕过车子走向他为我开启的副驾驶座车门,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可这时犀的微笑一下子冻结了起来。只淡淡地说:“行李?”犀吉的苦涩和皱纹重新回上了脸。他身穿一件又长又大深藏青外套,钮扣紧扣到咽喉口,像个严肃的警官模样。外套的袖口边露出素色细条纹茶色西服,可连这也令人想起是件给人阴沉印象适合中年男子穿着的服装,这时的犀吉令人回忆起他蓄着唇髭出现在银幕上那会儿的感觉,只是当然比那时老气多了。
  我暂不看犀吉,把白兰地酒篮放上副驾驶座,手提包塞进后座。这手提包由巴尔干半岛的社会主义国家买来,原是女用之物。用着这绣花的手提包,真感到不好意思,觉得我就是全欧洲最土气的乡巴佬,而当我一发现犀吉在盯着它看,更深悔不该把它带到伦敦来。
  “就这些,其余都寄在巴黎的旅馆里。”我说,随后我低头钻进副驾驶座。车内一下充满了白兰地酒气。
  “啊,这就好,这就好!”犀吉说,依旧是冷淡的僵硬的声调。难道他已察觉到我自己对那个包的不满情绪了吗?我们仍以八十英里的疯狂时速出发。这样的驾驶全不像犀吉平时的习惯,由此我看出这是他大脑袋深处变化的朕兆之一。从犀吉瘦削的下巴到脸庞过去像肉色草叶似的伤痕,此刻看来,又塌陷了一些,令人生厌,我故意不去看他那伤痕,只注视着挡风玻璃外月光照射的路面和建筑,还有同样是非人间的荒凉的冬日树丛。对于我,犀吉在伦敦度过的不眠之夜中死的恐怖有多可怕,就不难理解了。唯有这,才是最最可怕的呀,好可怜!
  “伦敦海关叫你不快吧?”犀吉像脚踩小鬼的金刚力士般蹬着加速踏板,仿佛要把奥斯汀车身摇得像虫子般身着异处,一面总像是对旅客没话可说时那样随口敷衍。
  “是啊,要是和巴黎比较的话……”,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英国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不对啊。他们自己道地的纯正英语(Queen’s English)就足可对所有外国人确证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这看来是把外国人,把说些莫名其妙语言的人们都说成野蛮的这种古罗马帝国的遗风哩。”犀吉把他资料中在英国新收集的这一伦理条目说给我听。“英国人听到外国人说错了英语,会大喜过望,好趁机打击你,笑话你啦。不过,他们也快成为濒临绝灭的民族罗。”
  这时,我想起在电话上把我作为他们内部的笑料和犀吉一起过活的英国人。
  “叫洛伊和叫特里的是房东?”
  “是高矮哥儿俩吗?我们借住他们租赁的套房中的一间。两户都是鹰小时的同伴。洛伊是荒诞片的导演,特里原是芭蕾演员,现在搞芭蕾舞台装置。到了跳不了芭蕾的岁数啦。两个人都四十了。”
  “我还认为他们年轻哩,从电话声音上。”我微带不快地承认。
  “谁都这么认为哩。可一见面,两个人反倒比实际年龄还看老呢。两个讨厌的家伙,可倒是纯正的英国人!”
  犀吉把奥斯汀开得飞快,引擎发出怪声,不得已降低车速,对这车和其他一切他毫无顾忌,独个儿任意攻击。我顺口问他这车是否在伦敦买来,这一来犀吉不胜轻蔑地说:“我哪能买这样的奥斯汀?胡扯淡。从车行租来用的。我自己的白色杰克车留在巴黎哩。”他狠狠的反驳。犀吉过去是否这样发怒过,倒不得不动脑筋回忆一番了。
  “我从白兰地篮里摸出一瓶开过瓶塞的酒,默默然喝了起来。”
  “让我也来一口。”犀吉一手驾车,一面喝了口酒。像只气喘的猫连连咳嗽。斋木狮子吉已死于结核了,我想,但愿犀吉的肺叶不致毁于伦敦极端恶劣的空气和雾气才好,总之是,酒使我俩一年间形成的沟变狭了一些。
  “听说鹰怀孕啦?”我问。
  “嗯嗯。鹰每天都吐哩,妊娠这事儿真够呛!”
  “要生了吧?”
  “这儿没法找堕胎医生呵,我如今算是理解了盎格鲁撒克逊姑娘们的恐怖心理啦。”犀吉没正面回答我随口涉及的问话,说了些嘲弄的话。说完他又喝了口仍在他手上的白兰地,而后送还给了我。
  “不过,鹰为何又不想打发你和阿晓同去巴黎?”
  “我哪猜得透那孕妇的鬼心思。不过,要是你和我把晓送去巴黎,她自然不会阻拦的。非尽快让阿晓乘往北的飞机回东京去不可啊。”
  “你说阿晓要回东京,是咋回事?”
  “阿晓打算让广岛的医院查一下哩。浑身关节痛,经常感到乏力呐。”犀吉实际以阴暗忧郁的声调愤愤然地说,似乎对谁有所不满。
  一听这,我也心中一震,不禁黯然,我想起阿晓的母亲说她儿子生来便有好运这节语,叫人留下烦躁愚昧的印象。又想起晓对他母亲在羽田机场近乎申斥的大声言词:“我在这儿也罢,到哪儿别处也罢,都一个样。所以,我想到哪儿远处去安身哩。”
  “我一到你的房间,马上要睡觉啦。”我有气无力以可悲的语调说。
  “不能马上睡啊。高矮哥儿俩想搞个晚会欢迎你哩!我出门时,特里正要去招呼M·M。M·M是高矮哥儿俩的女友,和你一会面,那个意大利女子,虽然仍叫M·M,可不是玛丽琳·门罗①啦。这是M·M唯一可悲的笑话,你说可笑不。”“总而言之,我可要睡会儿啦。”说完,我合上眼睛,就在午夜刚过时分,在我初次访问的伦敦,受到洛伊和特里这高矮哥儿俩,还有意大利女子N·N,以及怀孕的鹰子,还有必须检查白血球的阿晓这伙人的欢迎,出席了晚会,尽管我累得要死。我以难受的心情这样想。在极短促的睡眠时间里,做了极度恐怖然而莫名其妙的梦。忽而身子一颤,睁开眼,我们的奥斯汀正沐浴着满月的光,披看一身像瀑布似的雾,穿过高大的林荫树。我怀着像在密林深处忽而迷失路途时战战兢兢的心情。
   ①Marian Monroe美性感电影女演员(1926—1962)。  “这儿到底是哪儿?”我说,可怀疑己也感到困惑。
  “伯克利广场。我们公寓所在的三人王庭就在前边。”“伯克利广场……”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特别值得怀念的事儿,像鹦鹉学舌重复了一遍,而后我回忆起安妮特·奥蒂的赞歌。这是慢四步爵士舞曲,歌唱在名叫伯克利广场的一个广场上度过夜晚的情人们的回忆。
  “为什么这样美妙?为什么这样甜蜜又美妙?在伯克利广场,夜莺歌唱时节,我们双双约会。那眼花缭乱的疯狂之夜,任何梦境也比它不了。”那个伯克利广场难道是如此苍凉和恐怖阴森,有着高大林荫的公园吗?我正有此一念,犀吉已停住了车。他扭身向后座,取出我的手提包。我对这个包又重新感到害臊,一面抱起白兰地酒篮,踏上比我过去体验到的任一寒冷更觉阴冷凄凉的满月之夜三人王庭的路面。道路两旁鳞次栉比排列着红砖墙坚实建筑,而这些建筑又各带有几个有强烈排他倾向的个人独用门廊。仿佛共用这些建筑物的人们相互间彼此敌对似的。这些门廊又都有铁栅防护,这些铁栅在为保护家家窝前摆列的没趣而可怜的盆栽,严密地闭锁着窝子。秋海棠、天竺葵、花烛属植物之类,俨然开着花,但在白天,为铁栅所蔽,可能得不到充足的光照吧?在月光之下,这些热带植物的生长情况又确实难以分辨。我由犀吉催促着,一面对这些植物的命运感到伤感,(我疲倦之至,精神委顿,而且喝醉了马尔泰勒①的VSOP②)一面跟在犀吉身后,在铺着一样砖块的红黑色道路上,踏着自己的影子移步前行,进入其中一幢建筑物的一个门廊。犀吉居然能在如此雷同的并排的数不清的门廊群中,找见自己的门廊,真是不可思议。到门廊尽头,犀吉开启了像械堡门那样严密戒备的门锁。阴暗的走廊尽头,显出半开半掩的另一扇门和灯亮。从这儿,传出外国男女的笑语之声,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犀吉和我默默然把各人的外套挂在大门边鹿角衣架上。而后,我们不由得愤愤然穿过阴暗的廊下,走向门缝亮处。
   ①法地名Marlel。
  ②VSOP缩自verysuporioroldpale指18-25年的陈白兰地酒。  这是英国人的居室。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中年女子,亦即高矮哥儿俩和M·M这三个外国人,以及一个也像是外国人模样冷淡忧郁、形容憔悴的×××鹰子迎着我们。晓没有在这间屋了里。鹰子把我介绍给那三个人。犀吉拿起用一册莎士比亚袖珍本作为防尘用遮盖着的酒杯,坐到墙角一边放着把吉它的长椅上,把我一个人扔进外国人和鹰子纯正英语的漩涡。
  我挟起白兰地蓝子,为简单应答英语回话,搞得面红耳赤茫然木立的处所,是间狭长形屋子,这儿可以说是杂乱无章地排列着仿洛可可式①家具,这里的住户,又仿佛对过于显露的卧床,抱着恐怖心理似地到处铺设着地毯。屏风上贴着希膜青年运动员浮雕的摄影版,壁上挂一排像是从爬虫类图鉴上看下来配入镜框的各种蛇类精致画片。另一些是不大像样的小电视机和书籍文件。我认为这房间和伦敦街头的形象迥然不同,有一种温和宜人的气氛,两者相比,恰如象的表皮和内脏之间的关系。在那个阴暗结实地闭锁着的街头景色后面,这个房间竟产生出一种极度柔和的内在印象。
  M·M在屋子中央,仰卧在地毯上,练习腹部体操。裙子打起了卷子,露出带着像蒙田②式衬衫领饰般褶皱的内衣。可能是体操的原故,M·M不停地在笑,从头顶到裸露的足尖,全都发了红,像个煮熟的螃蟹。我感到当时M·M的行为恰如在一个全是女子居住的屋子里所能进行的动作。她和鹰子年龄相仿,是同样肥胖硕大的意大利女子。如犀吉所说,M·M好说有关玛丽琳·门罗的无聊笑话,引我发笑。当我和别人一一寒暄之时,M·M照样横躺在地毯上,一面始终笑个不停。她既己开始做起腹肌操,看样子不想轻易中止,除鹰子外,所有的人都醉了。我挟来的一篮白兰地,此时也上了酒席。
   ①欧洲十八世纪室内家具式样。
  ②Michel Montaigne法国思想家(1533—1592)。  特里和洛伊正不愧有高矮哥儿俩之名,一个是像布鲁吉尔①画中爽郎享乐的农民,身体各部分都是滚圆肥胖的大汉子特里,另一个是禽鸟般瘦削绒细神经质小个儿洛伊这样的一搭一挡。和我在电话上交谈有女农民似的声调的是特里,而在他身后像鸟语般尖声嘲弄笑语的不用说便是洛伊了。洛伊装着贵族的威势,如将军般装模作样和我塞暄,垂询了一些巴尔干半岛的气候情况,而后以女噪子说起他作为美国士兵参加反法西斯战斗的体验。可对我而言,真难想象这个如玻璃工艺品小鸟那样的瘦小个子居然有战斗的过去,特别是和重型坦克样身材的德国士兵进行战斗。当洛伊像拿破仑那样,用带着指环其瘦如柴的左手,按在胸前,说起某次作战经历时,那特里犹如像胶偶人,抖动着一身浮肉,在厨房和居室间来回走动,给我送玻璃餐具。他那又肥又圆的大臀部,特别显示出橡胶玩偶特有的动作。那是和中年男子属性截然不同的弹跳。大汉子特里,和他忧郁的神情,都给人以几分超现实主义的印象。
   ①Pieter Brueghel(1528?~1569)画家,善写农民生活;北欧文艺复兴作家。  一见我对巴尔干半岛没很好介绍,洛伊便作为一向掌握室内这伙人的领导人身份,以充满自信的口吻,交换了话题。
  “伦敦这地方,可中你的意?”
  我刚因为在伦敦的月光下,看到甲壳虫那样难看而戒备森严的建筑物,引起一阵恶心,但我是否该就套间内部像活兽内脏般又暖又软这个新发现,说上几句?可我却想对这个三人王庭的周围情况,恭维几句:
  “那个伯克利广场是安妮特·奥蒂歌中提到的伯克利广场吗?”我说。可接着是一阵沉沉默和紧张。洛伊和特里和M·M,都以即将开口的马似的眼神,盯着我看。
  “是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的那个伯克利广场吗?”我对他们的突然沉默,感到尴尬,心里像要哭泣似地重复了一句。
  突然间,恰如笑蕈①的花粉,乘旋风袭击了洛伊和特里似地引起好一阵骚动。就这样,他们大声喊大声笑,笑得流出了眼泪。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那个伯克利广场是这个伯克利广场吗?竟有这么个滑稽的男子?想到这一类的事?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
   ①一种有毒蘑茹,食后如醉酒,使人狂笑。  要不是鹰子招呼我坐上长椅,受到那样羞辱,忿激和疯狂奚落的我,看首般拼性命狂奔到满月下的三人王庭路面上去的。好了,寒暄到此结束,鹰子提议,外国人和外国人一起去玩儿好啦,这才把我解救出窘境。
  谢天谢地,这一来洛伊和特里不再理会我的存在,把我抛在了脑后。而后,他俩为M·M的体操,有时加加油,有时在一旁躺着模仿着做。犀吉在这场大骚动期间,一直无动于中地弹奏着吉它。这是我刚知道的他的一项新的拿手节目。“说是你要生孩子啦?”我问鹰子。心里在嘀咕,不知该以怎样的感情说出这句话语才好。可因为喝醉了白兰地,能让我说向日语也高兴,对此也就不作计较了。
  “是的罗。所以没能去迎接你,请原谅。”鹰子忧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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