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康复的家庭》TXT下载(全本)作者:大江健三郎

_2 大江健三郎(日)
  例如《孔子》里的地方长官叶公是最能理解孔子的一个人物。但是连和辻哲郎都说“叶公被贬评之处也很明显”,按照《论语》的说法,“叶公是一个不尊敬贤者的狂妄自大的小人”。所以,如果按照和辻所采取的解释,叶公对孔子说的话全都是冷嘲热讽和责备规劝。
  如上所述,井上先生在《孔子》里把故事的中心舞台设在楚国为收容蔡国遗民而修建的新城负函。井上先生笔下的孔子在负函会见叶公时,说了一句显然是赞颂之辞:“近者悦,远者来。”而且在负函听到本想投靠的楚昭王病故时,说出那句名言:“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据《孔子世家》记载,这是孔子在陈国流浪时说的话。但由于包含着重要的思想,在书中引用两次。
  以“索耳克氏疫苗”使全世界的孩子免除难以忍受的痛苦的索耳克博士异常激动地对他的法国哲学家朋友说:听说在中国,危机与机会相结合。我在这位哲学家的回忆录中看到这句话。
  孔子带着他的弟子们历经苦难,长途跋涉,来到异国他乡负函。这种流浪无疑是“危机”的积累,终于到达有机会把自己的弟子推荐给国王的最近距离,但是由于楚昭王的去世,孔子决定回到故乡去。
  时光流逝,书中的讲述人——当年跟随孔子流浪的年轻人,现在已是老人,重访负函。他讲述的这次旅行可以说构成小说《孔子》的顶峰。后半部的小说从这个部分才真正开始。井上先生势如破竹,故事发展起伏跌宕,显示着他天才的创作才华。值得注意的是,井上先生的语言艺术在仿佛同样的人物形象的反复叙述里制造着微妙的差异。
  老人在负函看到村庄灯火初明的景象,不禁感慨万端:“负函,这座神奇的城市,是孔子及其弟子的心灵故乡,是孔子精神的寄托之地。现在回忆起来,依然一往情深。我独自伫立在黑暗的原野上,深情地凝视着灯火闪烁的负函,心潮澎湃。”
  旅行结束回到住所以后,老人发出同样的感想:
  啊,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
  但是,我立刻意识到,这儿不是我的故乡,我既不在这儿出生,也不在这儿成长。
  不过,说故乡也可以。因为对于我来说,除了这里,没有一个能称为故乡的地方。
  旅行之后,老人和讲述孔子之会的人们继续谈论先师的为人及其思想。他所汇报的负函之行的中心思想是:“啊,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这种宁静情绪的享受不能被这个地球上的人夺走。于是,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晚年的孔子对这前所未有的乱世是怎么想的?带着什么样的思想去世?他如何认识人的未来?
  老人回答说:
  我想像孔子的心情:至今尚无瑞兆表明将有圣明天子降于斯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圣明天子身上的孔子,看到没有任何指望,于是“难矣哉”,“吾已矣夫”。
  老人讲述葵丘会议决定不以黄河之水用于战争,回顾许许多多的国家相继灭亡。这时,大雨滂沱。小说《孔子》以老人的这段话作为结尾:
  暴雨!惊雷!闪电!让“迅雷烈风”浇打脑袋、洗涤心灵。我们就这样坐着,凝心静气,肃然倾听这天地的声音,虚心坦怀地等待天地息怒,恢复平静。
  井上先生曾写过一首散文诗《迅雷烈风》。小说里的这个场面表现出诗歌的形象。井上先生的小说始于诗歌,以超群绝伦的叙述才华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在结束的时候,如梦幻般重新出现先前的形象,唤回诗歌,形成首尾鲜明的对照呼应。
  井上靖先生既是诗人也是罕见的讲故事高手,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孔子》可以说是首尾一贯的杰作。
  在这里,可以就三件事进行对比:井上靖先生患有癌症,但手术后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孔子为了实现让自己的弟子走上仕途的愿望,不顾危险,漂泊异乡,在获知楚昭王去世的消息后,毅然决定回到家乡,完成他作为思想家的伟大事业;讲述人蔫薑老人重访负函,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故乡的含义,并且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年轻的孔子追随者,从而到达自己故事的顶点。
  也许还可以加上井上先生在大病之后重访佛罗伦萨,激发创作构思,回国后精神百倍地投入《孔子》写作这件事。
  异乡——面对死亡的拼死考验。
  故乡——恢复、生产、新生命的再生。
  从这种含义上的异乡——为癌症患者动手术的医院也是健康人的异乡——回到故乡,然后再生。这种形式的故事发展在上述的所有事例中都是共通的。而且如果离开井上先生和《孔子》的具体性,我认为更具有普遍性的形式。
  我通过阅读各种古典文学以及与残疾儿的共同生活,逐渐发现这个道理。而大约十年前,我每天认真阅读但丁作品以及有关研究书籍的那些日子里,才把这作为一个命题真正明确地予以把握。
  最近出版的但丁研究家约翰?弗雷切在其遗著中收有明确提出但丁具有皈依之心的论文。众所周知,《神曲》第一首诗写但丁上山受到三只野兽的阻挠。弗雷切认为,这表示但丁试图真正皈依宗教信仰的失败。通过下地狱经过炼狱再进入天堂的旅行,但丁重新进行皈依,终于获得真正的信仰,回到现世,创作《神曲》。
  皈依、死亡与自我再生是在真实的忏悔与虚伪的假忏悔之间细刻出道道明显的差异。在这部作品里,登山失败的旅行与事先描写的成功的旅行之间的差别是通过堕入卑贱、漫游地狱的旅行表现自己的死亡。奥古斯蒂努斯为了描写他在罗马期间的痛苦,简短地谈及同样的考验。
  奥古斯蒂努斯皈依之前病倒在旅途中的罗马,差一点丧命。经历过这一次“另一个世界”死亡危机的痛苦体验以后,他回到故乡,从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的欢叫声中领悟到引导自己走向真正信仰的启示,于是一举皈依。
  我从弗雷切的论点中受益匪浅。人在异乡濒临死亡,但是在医生、家人的鼓励下恢复健康。病愈之后,他不仅仅是回到生病之前的起点,而且朝着积极的方向上升,同时还获得继续不断上升的能量。于是,如果他是诗人,就创作诗歌;如果他是作家,就创作小说,表现新的收获。这些作品给人们送去生命的信息。
  皈依对于无宗教信仰者自然无缘,但是,这种经历肉体与精神的疾病所造成的痛苦以及痊愈、康复以后的生产性活动对于无宗教信仰者来说,仍然也是植根于灵魂的作品创作。大概因为许多人感受到井上靖先生的《孔子》正是这样一部作品,所以才如此畅销吧。
  我认为,井上靖先生不仅考虑一个人从生病到康复的过程,而且思考一个国家从生病到康复、再生的过程。这不仅表现在他对古代中国的思考,而且长期为日中友好而尽力。井上靖先生具有可以说是“勇敢的”构思力,他在战胜疾病后努力创作新作,这种以自己作为原型的表现,恐怕也是对一直尊敬的邻国的现在与未来的系念吧?
第07章 个性
  前些日子,在我的故乡的村子(行政合并后成为町的一部分)里,和年轻人一起举办了第二次音乐会。实际情况是,我故乡的一些人为了保护这森林覆盖的山谷村庄的自然环境,决心一辈子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经常开展一些活动,其中有的可以在东京做准备,这是为配合他们的活动举行的演出。
  今年是请我的朋友、钢琴家外山准及其伙伴一起到我的故乡去。他们都是在我国古典音
  乐演奏或音乐教育领域勤奋工作的、具有实力的演奏家。虽然是樱花初绽时节,但出发那一天大雨滂沱,飞机无法在四国机场降落,结果落在大阪。因为主力演奏家都乘坐这次班机,村里的年轻人还为他们担心。
  会场挤得满满的,还有邻村的人,等待着演奏家们乘坐新干线跨越濑户大桥进入森林里来。于是,我在会上的讲话就稍微拉长一点,先期到达的外山一直独奏钢琴。等到大队人马到达会合后,演奏了钢琴三重奏、长笛独奏等节目。演出结束时,从开场算起,已经整整六个小时,但是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坚持到最后。
  千里迢迢赶来的演奏家们为了抓紧时间,连演出服装都没换就上台表演。一到台上演奏,这些演奏家的表情姿势就与平时大不一样,钢琴手自不待言,小提琴、大提琴、长笛的表演者也都显示着乐器行家的派头。我不由得深切感受到:原来人们就是这样创造音乐,人们就是这样通过音乐而生存。这是完全可以让在场的500多观众——远远超过我的村子的规模——共同分享的感情。我的这种感受被后来观众寄来的非常多表达感想的明信片所证实。
  作为我个人尤其高兴的是,这次音乐会演奏了不少我的长子光创作的作品。有钢琴独奏、长笛独奏,还有根据他的钢琴曲改编的四重奏曲。对于坐在我身边的光来说,将成为辉煌的记忆铭刻在人生中。最近这一段时间,大概年龄增长的缘故吧,我每次去职业培训福利院接他回家,总感觉他的表情显得忧郁沉闷。现在,他多么激动、兴奋、愉快,恰好HNK地方节目播放作曲者光接受献花的简短镜头,他的表情充满幸福。
  今年还出版了光的《作品集Ⅱ长笛?钢琴》。我写了一篇这样的后记《作曲的习惯》:
  光去职业培训福利院工作,来回乘坐公共汽车或电车,有时和接送的家人一起去商店购物。他也曾和妹妹一起去过快餐食品店,也曾自己努力解答电视智力测验节目中的问题,而大部分时间则是听FM、CD或者收藏的古典音乐唱片。
  但是,他生活的中心是作曲以及上田村久美子先生教的音乐课。可以说,作曲是光整个生活的顶峰,而听音乐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看着他的生活状况,我想起长期在美国的大学任教的法国哲学家杰克?马利坦对“习惯”这个词的定义。马利坦原本说的是“艺术的习惯”的形式,但我想从更大的范围理解其含义谅也无妨。
  人花费很长的时间,通过经验,创造出职业的根本性东西。其中包含本人有意识与无意识的所有东西。科学家具有通过其研究与人格难以分开的东西,工匠也具有通过其而工作的东西。马利坦把这种“东西”称为人的生存所需要的“习惯”。
  我认为,对于光来说,作曲才是他生存所需要的习惯。我的这种对弱智的儿子——他一直只有小孩子的智力——的说法听起来也许有点夸张,但是我觉得,他的作曲行为及其作品表现出自己的人格。
  如果光不会作曲,我和家人恐怕对他藏于内心最深处的盒子里的纤细感情毫无所知。给予他表现情感的手段——和弦、旋律的作法——鼓励他表现,把他表现的东西用钢琴或者长笛等乐器变成耳朵能听得见的声音,以这种形式与他人联系在一起。我向通过这个过程,把光内心——我甚至想说是灵魂——深处的东西呼唤到我们共同的世界里的音乐家们深表感谢。就是说,我受到他们的生存习惯所给予的恩惠。
  我在这里说到“习惯”。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利用杰克?马利坦的“习惯”这个用语,加上自己的人生与艺术的习惯,重新赋予深刻的含义。她认真阅读马利坦的著作,还和当时担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的马利坦通信。她写小说谋生,不管是否有意识,逐渐产生小说家的习惯。例如以自己都弄不太懂的手法创作成功一部作品——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作品,而是艺术作品——她就说这得益于习惯的体验。
  考虑到从事医学的人也可能阅读本文,所以特别想说一句:弗兰纳里?奥康纳和她的父亲一样,也备受狼疮的痛苦折磨。从她二十出头从事文学活动的时候开始发病,不到四十岁就辞别人世。她一方面寄希望于新发明的特效药,同时以乐观的态度与疾病进行顽强的斗争,在文学创作方面取得卓越的成就。她的精神成长史不仅体现在优秀的短篇小说里,也可以从其书简集《生存的习惯》(The Habit of Being)——其中收有她在病榻上写的最后一封充满关爱和勇气的信——中得到验证。弗兰纳里和三岛由纪夫生于同年,我时常思考他们的生死观。
  上面所说的最后一封信是弗兰纳里写给她年轻时相识、后来成为终生朋友的剧作家梅阿里阿特?李的。信的字迹潦草,几乎无法辨认,弗兰纳里死后在她的床头柜里被发现,由她的母亲寄出。信的内容是对当时正为匿名电话困扰的李提出诚恳的切实的建议。自己在临死之前还为朋友操心,这就是弗兰纳里。
  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卑鄙者和那些本性暴露无遗的家伙同样恶劣——也许是更坏的人。对匿名电话不能采取漫不经心的态度。虽然心有所惧,但必须保持警惕,继续做您的事吧。如有必要,可报警。也许这才是对那个家伙的开导。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短篇小说寄给您。心情一直极坏,无法打字。
  编辑书信集的也是弗兰纳里的终生朋友萨利?菲茨杰拉德。他认为弗兰纳里除了小说家的艺术习惯外,还具有第二个良好的习惯,就是“生存习惯”。他说:弗兰纳里“不仅行为,而且内心气质和优秀的活力都逐渐在看得见的事物、生存的活物上反映出来,并赋予特性,而其本身反映在她的言行上。”她的这种“生存习惯”在信中也表现出来。上面那封信不就是一个样本吗?
  我还一直考虑能不能使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表达上述含义的“习惯”。现在想出来的是“个性”这个词。如果通过具体人物分析的话,也许更容易理解。
  森安信雄博士为光做手术,而且后来一直关照他。我写过一篇文章《慎直的幽默》谈论我对他的感受,这不仅仅是不多的随意聊天的机会里得到的感受,他表情严肃忧虑地对我说明光的手术以及愈后情况时,当时我没有感到幽默,但后来回想起来,他无疑还是一个“慎
  直的幽默”的人。
  他的一个女儿正在学医,好像对研究皮肤病很感兴趣。他告诉我这件事时,目光少有地温和。他极少托我办事,有一次他请我给日本大学医学系的学生讲话,我想听众里有他的女儿。他在讲话中说皮肤科是医学研究的尖端领域,洋溢着年轻的研究员般朝气蓬勃的表情。那个时期,我正在阅读有关免疫学研究最新成果的科普读物,觉得森安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在我的记忆里,那时他表现出具有“慎直的幽默”的学者神情。
  现在回想起来,各种场合的“慎直的幽默”正是体现出森安先生的个性。正如上面所说,森安先生的“个性”大概也是深深植根于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环境,当然也继承了父母亲的性格以及家庭的氛围。应该说并非有意识地,而是长期无意识中耳濡目染的影响,形成他后来的品德。
  后来,他选择医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实践中治疗疾病,救死扶伤,解除许许多多的患者的痛苦,同时教育学生,传之后人。在这个过程中,他是有意识地造就自我。另外,他在医学国际会议上发挥的作用也是一个因素。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森安先生的个性应该无比博大。
  从患者或者患者的家属这个角度来说,自然首先相信森安先生作为脑外科医生的渊博学识和精湛技术,但通过与先生的频繁接触,发现他的个性更是激励患者的力量。森安先生的高超医术自然不会变化,但如果先生突然变成一个个性缺陷的医生,那么患者及其家属将会多么困惑啊……
  这样具体地来看,弗兰纳里?奥康纳在杰克?马利坦的基础上提出的“艺术习惯”以及“生存习惯”的“习惯”可以与一个人的个性明确地结合在一起。显然,一个人的个性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接受其经历、家庭、学校的环境等一切条件的影响,长期积累的结果。
  当他从事一项充满困难的新的工作的时候,个性将成为从根本上支持、引导他的力量。然而,人们自然要问:虽然本人的确会意识到自己的个性,但能否积极主动地调动这种个性为自己开创新局面呢?
  如果再回到艺术习惯,自然就会得出明确的答案。当我们面对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的关键时刻,千方百计,努力奋斗,经历无数次的失败,而一旦获得成功,作品完成,就会发现自己表现出一个从未达到的新世界。这是我们平时积累的艺术习惯的结晶。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觉得如果弗兰纳里?奥康纳处在这个时候,我可以与她同声相应:是的,您说得完全正确!
  这样的话,生存习惯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困难时刻不也造成同样的效果吗?个性肯定使他的将来大有发展成为可能。
  于是,我尊重自己、家人的个性,大家互相尊重,并逐渐深化、磨炼,以此作为教育的手段。说“那就是他的个性”,的确有时含有贬斥或轻蔑之意。但这不是反而潜藏着促使对方重新评价、重新理解的积极因素吗?的确,人很难重塑自我,但我经常从许多优秀人物身上发现如同残留的伤痕一样的过去的个性,倒让我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第08章 没法子,干吧!
  这件事发生在光上残疾人学校中年级的时候,却如同遥远的记忆。有一年夏天,我们在北轻井泽的山间小屋里避暑,我每天带着光出去散步。这一天来到附近的照月湖畔。野上弥生子女士在回忆录里谈到这个人工湖。她说:北轻井泽的别墅区是战前法政大学的教职人员开辟出来的。大家成立“水道合作社”,当参加的人数超过一定范围时,就显示出巨大的力量。
  野上女士还写道:在一年夏季即将结束时,住在当地的别墅区管理人对我说,打算修一个湖。听起来像是说梦话,也就不放在心上,但第二年果然把草原的小河流堵截起来,形成一个人工湖。野上女士的笔端流淌着愉快而惊讶的神情。
  我对照月湖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栖息湖边的一对秧鸡诱导出光和家人的第一次会话。光听了几年NHK播音员录制的鸟叫声和鸟的名字的唱片,却从来没有对我和妻子说过一句话。来到北轻井泽的当天傍晚,妻子正在打扫别墅房间时,我让光骑在我的脖子上,站在岳桦林里,耳边婉转着清脆爽朗的鸟鸣。这时,光突然张口说道:“这是——秧鸡。”
  同样是这个照月湖,同样是与儿子有关,留在我心中的记忆,时时想起,仿佛促使我赋予某种意义。这就是我在开头说的发生在那个夏天的一件事。
  那一天,我带着光坐上小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绕湖一周,回到渡口,正打算登上木板搭成的栈桥时,发生一点麻烦。光从小船上站起来,船一摇晃,他害怕地半蹲下身子,一动不动。我也在船上,鼓励他勇敢地迈上去。但是,他只是把脚往前稍稍蹭了一下,根本不敢登上栈桥。两个在这里打工的小伙子在渡口上用手拉住小船船舷。这时,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满脸不高兴地突然站起来,转身朝租船的小屋子走去。小船立刻使劲摇晃起来,我猛然跳上栈桥,和小个子的年轻人一起,好不容易把光弄到跳板上。
  那个时候,我对那个把胆战心惊地半蹲在船上的孩子扔下不管,扬长而去的年轻人并没有生气。否则,我肯定会追上去说他几句。当时我对这个年轻人极端不负责任的举动只是感到茫然。那年夏天,我在北轻井泽车站附近的自行车租赁店前又遇见这个小伙子。他一副电视里演艺界人员的打扮,大概是休息时间吧,正和几个姑娘聊天。我实在不理解,有着这一副大人一样高大健壮身材的小伙子,在从事那种需要责任心的工作的时候,怎么居然在关键时刻撒手不管呢?每次想到此事,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满脑子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后这类青年——说起来,当年在照月湖渡口的那个小伙子,如今已是中年人了——在我国不仅存在,而且正在不断增加吧?
  因为在电车里、体育俱乐部的更衣室里,或者在与我发表演讲的大学会堂不同的角落里,我都遇见当年照月湖渡口那样的年轻人。
  每次我也都如第一次的茫然感觉那样,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无法理解。尽管我不能肯定,自己在经历那年夏天北轻井泽发生的那件事之前,从没有遇见过此类年轻人——甚至小孩子……
  这大概是十年甚至更早以前的事了,因为将要提及的朋友在我的脑子里还是很年轻时候的印象。与我一起从事讲座编辑的一位评论家对我谈过这样一件事。编辑部策划给全国著名以及许多尚不知名诗人出版的诗集举办评奖活动,于是需要几位名人审阅评选,但由于报酬的问题,未能找到合适人选——说这话儿的时候,应该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当时,谷川说:“大冈,没法子,干吧!”于是他们就干起来了。
  谷川俊太郎先生就这样拉着大冈信先生——在诗歌领域,他们不仅是日本国内,也是世界级的重镇,却还有这样的自由时间——审阅数量庞大的诗集,默默无闻地持续了好几年。现在,谷川先生那独特的、平稳中含有坚强意志的清晰语调在我的耳边响起,他说的这句话一直铭刻在心:没法子,干吧!
  我经常接送光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也遇到一些其他残疾儿的父母亲——尤其是母亲。他们都给我具有经过苦难磨炼的个性的印象。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他们中有几个人不再见到,一打听才知道有的患癌卧床,有的把孩子送进全日制住宿设施里,有的只是单纯原因而无法继续接送。我虽然和他们没怎么交谈过,但每个人具有个性的形象连同他们的孩子的印象,一起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简单地说,我觉得,他们——包括现在仍然见面的父母亲——在各自的人生中,都曾经历过自我鼓励——没法子,干吧!——的决定性瞬间,而且至今一直坚持当时的这个决心。
  一看见这些残疾儿童的母亲,就认为她们都在忍受着艰难辛苦的生活,其实这不过是我内心感伤的、而且未必合乎实际情况的观察。其实,残疾儿童也给父母亲带来欢乐。例如职业培训福利院组织孩子出去郊游,傍晚的时候,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主要是母亲或奶奶——都来到指定地点等待车子回来。我有意无意地听着她们的谈话,再一看车子回来时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和家人见面的热烈场面,还有我们家的实际情况,我更坚信自己的上述想法。
  我和妻子在决心养育光这件事上,也曾多次各自在心里激励自己——没法子,干吧!——应该说,这句话坦率地反映出我和妻子的实际心态。
  何况我还这么想,残疾儿童对自己正在经受的痛苦以及克服的困难不会夸大其辞地表现出来,总体上说,他们都是具有坚韧意志的强者,但是正因为他们身患残疾,大概也都这样激励过自己——没法子,干吧!
  我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时候,曾经打国际电话责备儿子。因为儿子在家里不听话,妻子让我说他几句。大约十天以后,我收到儿子的来信。他在信中说:“我已经不行了,还要再活二十年,我做不到。”如果他真的对自己这样绝望,有一天早晨从床上叫不起他来,那可怎么办?
  其实,他能够每天坚持去职业培训福利院工作,和同伴们和睦相处,从中午盒饭的饭菜变化里感受到一点小乐趣,回家后听唱片,努力学习钢琴和练习作曲,其根本就在于“没法子,干吧!”应该说,我们做父母的以及家人都受到他的激励。
  我追溯光的成长历程创作一批短篇小说,结集为《新人哟,醒来吧》出版。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与我在一个时期集中阅读维利阿姆?布莱克的书籍有关。这部小说集的题目就是取自布莱克的预言诗——布莱克对其赋予特殊的含义——鸿篇巨制的一篇序文。
  众所周知,在十八世纪中叶到十九世纪中叶的欧洲动荡时期,布莱克以具有神秘主义美感的版画和诗歌开创出独特的艺术世界。他的人生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他的思想紧跟美国
  独立、法国革命的当代史,通过基督教的形象重新理解美国独立宣言,还创作有讴歌标志着人类解放的法国革命的作品。布莱克公开宣称希望拿破仑打败英国,因此以叛国罪被送上法庭。此后,从现实生活的表面上看,他表现出对政治毫无兴趣……
  另一方面,布莱克是一个幻视者,信仰比欧洲基督教更古老的传统。比起语言晦涩、不知所云的新柏拉图主义,布莱克的信仰具有比较容易理解的构思:一切灵魂原本都从属于天上的上帝,但降落到地上,被裹以肉体,过着堕落者的生活。然后灵魂重新脱离肉体,回到天上去。
  布莱克认为,天真无邪的孩子比大人更接近天上的灵魂,体验、经验只是赋予纯粹灵魂的劳役。他的这种思想就是在我国也受到许多读者欢迎的《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的主题。
  从他以铅字印刷的普通形式出版的惟一一部诗集(布莱克根据诗歌内容制成彩色版画,具有独特的色彩,采用手工印刷的方式,发行数量很少)发行时就开始创作的《塞尔书》属于短诗型的预言诗作品。
  诗歌的整体气氛怪异荒诞,却又可爱可亲,描写天使或者神圣灵魂种族的一个名叫塞尔的姑娘,居住在生命永恒之谷。她对自己的生存感到困惑,便与百合、云彩、蛆虫等对话问答。塞尔终于听从土块的劝说,穿过从天上之谷通往人间世界的大门。但是,她看到一个充满泪水和悲伤的世界,害怕地尖叫起来,逃回天上的永恒之谷……
  我在例如近亲死于癌症这样的时候会想起布莱克的这首诗。因为歌唱永恒世界的语言着实异常柔美,与之搭配的版画也美妙绝伦,然而,他以简洁准确的语言描写必死者的世界的荒寂恐怖以及必死者肉体的脆弱,也极具强烈的表现力。
  于是,我认为,凡是生到人世间来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的肉体,在这个充满叹息与悲伤声音的世界里,要不极易生病,要不衰老而终。例如我和现在正受到肝癌的痛苦折磨,即将死去的哥哥一起听到的悲叹,其实正在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的基调。我们却好像无所畏惧一样,依然欢歌笑语,过着孩提时代那样的欢乐时光……
  然而,当我们的心情重新振作以后,还往往会这样继续想像:我们就是降临人世而没有尖叫着逃回天上的塞尔。现在自己身在人世间,大概已经忘记,其实在自己的灵魂决心降临人世间的时候,也曾经说过:没法子,干吧!
  当人到了一定年龄,家庭、朋友中几位重要成员相继离开人世,于是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的时光,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死。由于经历过这些人生体验,我的日常生活的感情基础就产生这样的坚定信念:自己的灵魂是叫喊着“没法子,干吧!”才决心出生在这地上的世界里来的,那么,当人世间完全被封闭成如塞尔所看到的充满悲伤和苦难的世界时,不也只能自我鼓励“没法子,干吧!”——勇敢地迎接新的挑战吗?
  我现在正在写这篇文章,但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的儿子在我的身旁发病,我赶紧站起来,帮着妻子好不容易让他躺在长沙发上。当他发烧得最难受、满脸通红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也基于本文所述的思考,不由得悲从心来:难道儿子也是对自己呼喊着“没法子,干吧!”而生到这人世间来的吗?然而,一旦痛苦过去以后,光便露出微笑。我似乎从他的微笑里看见“没法子,干吧!”这个决心的积极成果。
第09章 独立个性的裂缝
  在我十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当年他虚岁五十,现在我已经超过他活在世上的岁数了。而且我意识到,由于青少年时期没有父亲的缘故,至今我身上还残留着无法克服的性格缺陷。
  从根本上说,这个性格缺陷大概可以说是“无政府主义”吧。我虽然一直提醒自己要尊重长者,其实往往不承认长者的权威性。另外,与这种性格似乎相矛盾的是,对于年长的行
  家,就像对待理想的父亲一样,佩服得五体投地。对这样的人,我丧失批判力。
  这不就是说无法在个人之间建立良好的独立自主的关系吗?我不知道心理学家是否把我的这种性格归结于从小无父的缘故。但是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从小不受严厉的父亲管制下的自由环境里无拘无束长大成人,而且直至年届老境的。
  我这样写法也许令人感到唐突,我见过两三次J.P.萨特,觉得他的性格和我一样,便产生亲近感。他在自传中说过大体这样的话:自己的表情必须是笑嘻嘻的才能命令别人。读到这里,我也有同感。表情严肃,这种命令者与被命令者的关系基本上不正是父子关系吗?萨特大概也是幼年丧父之人。他在晚年不得不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对待那些年轻的革命家,却反过来像幼小的儿子一样接受他们的指导,有时甚至任人摆布,惟命是从,这大概就是这种性格所造成的吧?
  现在话题回到自己,每当我遇到别人要把什么会长、理事长之类在某团体内充当家长的头衔加给我的时候,总是几乎诚惶诚恐,想方设法逃脱掉。而且我实在无法认认真真地履行社会明确规定的形式上的规矩,所以往往采取开玩笑的手法,设法摆脱干系。
  就是说,由于我早年丧父所造成的性格缺陷,使自己无法成为一个确立独立的自我的大人。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吧。我意识到自己虽然五十过半,却在本应是大人的独立个性上存在一道孩子般的裂缝。
  有时我发现自己以一种孩子向大人撒娇的态度——在别人眼里大概很奇怪——对待残疾的长子,而且有时候觉得光自然而然地成熟起来,变成一个认真和蔼的大人,十分宽容地理解我。
  正是这个原因,我从来没有接受担任证婚人这样的邀请——尽管这是大人的代表性角色。但是,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其实是我和妻子喜欢这一对新人,主动承担的——决定担任一回证婚人。新郎可以说已近中年,结过一次婚,是英语教育领域的专家。新娘是初婚的美丽姑娘。
  于是我从证婚人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位已有近十年交往——而且是一家人交往的——新郎。就是说,通过我这个证婚人的大人眼光,用与以往愉快的朋友关系——即类似一同玩耍的小朋友的关系——不同的方式看待他时,就会有新的发现,原来新郎的性格里也存在着独立个性的裂缝。
  于是,我想在婚礼上的证婚人致辞中谈一谈这个新发现。作为证婚人,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也许不合适,是一种充满孩子气的举动……
  我在婚礼举行之前草拟的致辞是这样的。
  Y先生和H女士的结婚典礼顺利举行,不仅新郎新娘,一直为这个婚礼操心的双方的亲属也一定感到高兴。
  这是我和妻子第一次担任证婚人,自然非常高兴,尽力而为,但恐怕多有不周之处。担任婚礼司仪的新郎新娘的朋友考虑到我这个证婚人没有经验,从介绍新郎新娘开始,必要的程序都做得很周到。我就轻松地发表一点感想。
  我和妻子结婚时候的证婚人是伟大的法国文学研究家渡边一夫先生,参加婚礼的人一共七位,其中一位江藤淳不久成为我文学生活的最大劲敌。我的伯父是男方的亲戚代表,他大概也是为了讨好证婚人,问道:“先生,听说法国人吃红烧青蛙。是真的吗?”“红烧……”渡边先生无言以对:“噢,是吗……”我的妻子今天有点紧张,这还是三十年前我们婚礼以来第一次这样,还是先让她坐下来吧。新郎新娘本来就很紧张。
  我是作家,写小说,Y先生是英语教育领域的优秀专家。但是,我们是老朋友,准确地说,Y先生不仅是我,而是我们家三口人的英语教师。今天我穿着新做的、却不太合身的晚礼服,Y先生穿着一身一定让H女士心神荡漾的结婚礼服。但是,我们是穿着游泳裤开始相识的。
  中野有一个名叫TAC的体育俱乐部,我参加这个俱乐部已有20年,只会一种自由泳。由于我的游泳技术和热心精神受到大家的好评,不久前被选为理事——我也曾经感慨地说:好在我只会自由泳!Y先生也是俱乐部的积极分子。我们认识差不多一年以后,在游泳池边上总是聊游泳的话题……
  不久,我觉得Y先生的举动有点奇怪。游完泳后,他在桑拿浴室或者更衣室里都兴高采烈地和其他人聊天,有时还用英语和外国新闻记者交谈。他和日本人聊天的时候,为了营造愉快的气氛,往往说一些不太文雅的俏皮话。就是说,充当一个丑角。可是,他用英语和外国人交谈时,甚至不怕和那些可以说是相当身份的外国知识分子对立,毫不服输地和他们争论,结果建立起相互理解的关系。他不时引用一些诗句,也都很高雅,而且忠实原著——我们日本人谈话很少这样。于是,我对他产生兴趣:这位在日语和英语之间似乎人格分裂的、具有魅力的人究竟是什么人物呢?
  我决定请Y先生做我的英语教师。我晚上到他的在四谷的办公室里,他给我单独上课。使用的教材是牛津大学一位教师写的研究但丁的著作,当时我每天从早晨开始阅读,一直到傍晚去游泳池才放下来。但丁的一生充满苦难,但是众所周知,《神曲》最后一行是以“爱情”开头的。我想,这一行对于今天的婚礼十分合适。
  I’amor che move il sole e l’altre stelle
  (the love which moves the sun and the other stars.)
  (是爱情,动太阳而移群星。)
  Y先生对我了解很多英美文学,英语发音却很糟糕似乎很是感到吃惊。现在各位也许也有同感。正因为如此,我听Y先生发音准确、语调优美地朗读课文,觉得心情愉快,学习才持续了很长时间。不久,我要去公爵大学做一次稍长一点的关于日本现代文化的讲演,Y先生把我的讲稿译成英文,还认真仔细教我发音。那是我在外国进行的最为成功的一次讲演,首先译稿受到极高的评价。
  恰好我的次子在家复读一年准备高考,便向Y先生学习英语。教室是我家的起居室,教材是爱因斯坦的书信集和叶芝的评传,一边阅读一边用英语讨论。我的妻子满脸忧愁地感叹说:这样的话,除了东京大学理科之类难进的地方,其他不去!第二年春天,果然如愿以偿,实在令人高兴。
  现在每星期一次通过电话向Y先生学习英语的是我的妻子。她继承伊丹万作这位好学的电影导演的血统,每周星期五早晨的英语学习对她来说实在是愉快的时间。现在她正在学《哈姆雷特》,说老师的音色极具魅力。然而,我对她的热心感到疑惑,便问她,她说奥菲利娅的音色最好,我却莫名其妙。
  我刚才说到日语和英语的双重性对于Y先生来说应该是一个重大的人生课题。我国外交官里英语流利、也能用英语写一点文章的人多的是,也有不少美国人讲一口漂亮的日语。但是,Y先生的日语和英语的双重性就不是停留在这种便利性技巧的水平上。这是他的命运。他从少年到青年时期一直品尝其中的甘苦,这就是他的人生。
  我说这些话并非毫无根据的自我感觉。Y先生写过一篇没有发表的小说,题目叫《半个日
  本》。意思是说自己是半个日本人。我看了以后,越发觉得实在不简单。这篇小说讲述带有自传性的故事,说一个日本人从小就生活在英语环境里,青春时期经历过严重的个性独立的危机,经过艰苦的努力奋斗,终于渡过危机,以积极的态度认同“半个日本”的现状。
  我认为,在今后的日美关系中,更加需要像Y先生这样无论在认识上还是在水平上可以在日美之间架起真正理解的桥梁的优秀人才。而且,像他这样痛苦地生活在日语与英语、日本人与美国人之间的夹缝里,具有坚强的独立个性的人才是使今后的英语教育领域结出累累硕果的优秀教师。我衷心希望这样的人才有一个美满的新家庭,使他的工作没有后顾之忧。
  于是,Y先生选择H女士这样年轻漂亮、真诚热心、通情达理的姑娘作为自己的夫人。我认为,这是人生中难得的喜事。
  另外,这句话只能在这里说:Y先生在说英语的时候,有时完全变成一个可敬的美国人,这当然是非常好的事情——我这么说,无异于在讨好新娘。但是,Y先生在说日语的时候,因为过于恭谦礼貌,我觉得把日本人表现得有点过头,有时还说一些略显恭维的令人担心的玩笑话。就是说,Y先生虽然已经克服了独立个性的危机,但在日本人与说英语的人之间还存在一道——尽管是很小的——裂缝。填补这道裂缝正是H女士的工作。用什么来填补呢?用但丁的话说,就是I’amor,就是the love which moves the sun and the other stars的爱。
  感谢在座的各位听我这个第一次的证婚人这么长的发言。尊敬的新郎新娘的父母双亲,祝贺你们。Y先生、H女士,衷心地祝贺你们。
  妻子认为我的上述证婚人致辞在婚礼上发表不太合适。因为离婚礼还有一些日子,在妻子的努力说服下,也许我会决定重写。我还听见妻子给朋友打电话,询问“裂缝”这样的词语在婚礼上用恐怕不合适吧。
  仔细想起来,为了给新郎新娘致以我们小小的祝贺而选择“大安”吉日,把我拉到百货店购买礼服以及其他各种东西,为了完成证婚人这个角色,妻子最是积极地四处奔波。好像
  还买了证婚人必读之类的书来看。
  所以,在我们家里,扮演着“父亲”这个成熟的大人角色的应该是我的妻子。她也是幼年丧父,她的母亲的为人做派像是大家闺秀,她的哥哥继承父业,选择电影导演这个职业。她哥哥是我高中时期开始的朋友,我可以满怀信心地说,在早年就失去父亲这个“专制者”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长子,具有彻底的“无政府主义”性格。
  我的妻子从小学低年级开始,就背着母亲把配给的大米偷偷藏起来——母亲总是把配给的大米很快吃光——以补充下半个月食用。母亲不惜花钱给哥哥买高级绘画颜料,她还得劝母亲不要连生活费都花进去。这个沉着稳重的女孩子如同真正的“父亲”那样长期关照守护着艺术上完全开放的才华横溢的哥哥和大方美丽的母亲。
第10章 哪个家庭都一样
  我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引用了长子为祝贺他母亲生日写在贺卡上的一段话。当时他还写自己二十六岁,所以算来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这期间,我们家发生了许多事。其中之一就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岳母由于大腿骨与骨盘相连接的细小部分骨折,住进医院。虽然她的智力有点衰退,但腰板腿脚硬朗,一到傍晚,就在大门与屋门之间快步来回走动。但终于在这一天,她说自己腿痛。
  于是主要是妻子开始忙里忙外,我留在家里,通过妻子打来的电话,也可以了解我们医疗发展的部分现状——觉得医学上无能为力的地方,以及明显的医术进步等情况。经过X片拍照,发现岳母骨折,必须住院。医院的老人病房恰好有空床位,我们也放下心来,但说是两边的床上都是男性患者。
  岳母多少有点特殊的洁癖,十年前还拒绝在任何医生面前露出自己的肌肤。对于老年人的健康检查更是不感兴趣,五六年前发现肺结核已经相当严重,才住院治疗。我在别的文章里写过,办理手续的时候,那位女生活指导员狠狠教训了我一顿:这种状态的老人放任不管,想一想她的结核病菌到处传播,那简直就是对社会的犯罪行为。
  让岳母睡在两个陌生的男人——尽管都是老人——之间,如果她真的面对这个情况,恐怕非常糟糕。因为她目前只能在床上大小便。
  于是我和在体育俱乐部相识多年的一位大学老师商量,最后他在附近的一所大学附属医院——最近长子也开始在这家医院治疗——找到合适的病房。然后经过主治医生精心准确有效的诊断治疗——岳母自己说是“天才性的骨折”——以及护士长、护士们的耐心照顾和鼓励,岳母很快就痊愈出院。
  然而,岳母住院一个多月以后回到家里,她的智力似乎比骨折之前更加衰退。我和妻子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好在身体恢复了健康。
  今年妻子生日的时候,家里人按照惯例都写贺卡表示祝贺。我当时为了评选文学奖事宜,正在阅读森亮翻译的十七世纪英国诗人赫立克的作品,从中感受到喜悦欢愉的心情。便抄下他的四行诗送给妻子:
  幸运悄悄地来到我们的屋顶——
  如同无声无息的积雪和夜露。
  这幸运并非突然降临,正如阳光照在树上的时候,
  光线的感觉在树枝上慢慢扩展。
  我们家,别人的家,大体都是如此——经验告诉我,似乎每个家庭都这么想,也许更加明显一点。我本来想这么写:“尽管生活千辛万苦,如果把家庭成员比做一棵树上的树枝,太阳光会不知不觉地照射到每个人的身上。而根干也许会强烈反应,这是妻子不屈不挠的性格的表现……”但是由于多年来都是赠送贺卡的习惯,就引用赫立克的上述四句诗表示祝贺。
  但是,看了残疾的长子写在贺卡上的这一段话,我和妻子都大吃一惊。
  妈妈,祝您生日快乐。今年五十六岁的人好像在逐渐增加。请多保重身体,不要感冒。我不会写很大。我的文章不太好。
  每天,我喜欢傍晚。因为端来晚饭。哪个家庭都一样。说是傍晚,其实就是五点。
  每周星期三,就去牙科医生那里,我会注意的。我不太害怕。
  从性格上说,光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他对我表现出明显的生气,一般都是因为我对他开玩笑有点过火。从幼年时期就是如此。他为了使说话或文章具有幽默感,虽然其中也有无意识的风趣,但往往刻意追求。
  因为写贺卡是在年初,他想今年肯定还有许多人和母亲一样过五十六岁生日。的确是这样。但是每天也都有人进入五十七岁,他装做没有意识到的样子。这显然是光想制造的幽默。今年五十六岁的人好像在逐渐增加。
  每周星期三坐电车去牙科医院看牙,这是光的现实生活。他小时候就牙齿不整齐,刷牙不干净,经常出现问题。也曾经全身麻醉后同时拔去几颗牙。那次我也非常紧张,不亚于他出生以后不久做头盖骨手术的情景,一直坐在候诊室里等待。
  进入青春期以后,光开始患癫痫病。由于连续服用抗癫痫剂,副作用日益明显,牙龈红肿,出现草莓状的红包。因此不敢用牙刷刷牙,他的大部分牙齿开始松晃,口臭也越发厉害。
  但是,自从妻子带着光去位于梅之丘的牙科医师会牙科中心就诊以后,在牙科卫生员极其细心周到的指导下,他的牙龈状况明显好转。对于家有残疾儿的母亲来说,牙科中心无异于救助恩人。我在一旁看着光每天晚上使用各种形状和不同功能的牙刷刷牙时,不由得感受到母子俩付出的努力……
  牙龈状况好转以后,下一步就是由专职医生拔牙和安假牙。光的牙齿治疗已经进入这个阶段——其实今天下午我就要陪他去医院,医生预先告诉我说这次治疗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于是我一大早就开始工作,想赶在去医院之前把草稿写出来——光本人好像也很担心。但是他大概为了让母亲放心,故意写道“我不太害怕”。
  光写的那段话的中间部分大概是这样的情况:最近岳母经常从作为她卧室的客厅走到大门口,再回到屋门,在大门口和屋门之间来往走动,那样子像是在等待已经约好的旧时朋友的来访。只要看见信箱里有报纸,甚至哪怕是一张小广告,都要拿到起居室里交给我。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论我是在写作还是看书,都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接受。否则她会拿着小广告一直姿势端正地站在那里。即使没有什么可送的东西,直至两三年前,还每天进来询问家人是否安康。但是现在只是在大门口和屋门之间来回走动,雨天也不例外,弄得门口的脚垫上净是泥土。
  我怕她摔倒再次骨折,但是她每三四分钟就在大门与屋门间来回走动,根本劝不住。心想她是否作为一种有益身体健康的运动呢,只要她愿意也就算了。但是光对外祖母的这种举动——光从职业培训福利院回来后,总是躺在起居室里听音乐或者作曲,外祖母在门外走路的动静听得十分清楚——好像心里很难受。
  岳母的这种走动有时从天一亮就开始,午后稍晚一点时间最为频繁。为了填写最近开始接触的老年人生活照顾中心的管理员送来的调查表,有一天,我一边工作一边在稿纸边上记录岳母开关大门的次数,结果记到一百多次,只好停下来。
  一到五点,虽然家人的晚饭时间尚早,妻子就把岳母的晚饭送到客厅。吃过这顿饭,虽然也有例外,但她就呆在自己卧室里,不再出去走动。于是光对外祖母的烦心,至少今天才算是轻松下来。我是这样的感觉,所以“每天,我喜欢傍晚。因为端来晚饭。哪个家庭都一样。说是傍晚,其实就是五点。”
  光在这里想强调,对于自己来说,给外祖母端来晚饭的五点才是最令人高兴的傍晚时间。
  其中最让我和妻子感慨的是“哪个家庭都一样”这句话。想起来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每次家人团聚,即使外祖母话语不多,她也是一家人的核心。她对光说话格外亲切和蔼,所以外祖母和光的组合成为家庭的轴心。但是,不久以后,外祖母便不再走进我的起居室里。即使送报纸或者小广告,也是我一接过来,她便立刻返回客厅。有时打开一道门缝观察外面的动静,一看见光要上二楼的卧室,立刻出去挡在他面前,和他说话。但是她问的话往往使光难以理解,只好低着脑袋一声不吭。例如外祖母向光打听明治末年死去的她的哥哥的消息,
  或者问光是否对那个年轻的军官还有印象……
  妻子除了给母亲端饭和送点心之外,整天忙于家务和负责我的工作上的联系事务,所以很少去客厅和母亲聊天。女儿在大学的图书馆工作,每天辛苦劳累,好像周末也很少和外祖母说很多话。这么说来,好像就外祖母不是家里的成员似的。哪个家庭都一样。
  我和妻子逐渐觉得心头黯然。此后妻子在客厅里陪伴母亲的时间似乎多了起来。到成城大街两旁的樱花盛开的时节,我们观察光的状态,打算带他去赏花,此前先带岳母到附近观赏染井吉野樱和山樱。我们做好准备出门时,尽管光依然照样躺在起居室里听FM,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妻子和岳母还是叮嘱他好好看家……
  岳母大概不会对现在的事情重新表现出强烈的关心,也不会清晰地回忆起往事,和家里人聊天。这一阵子光接连几次癫痫病发作,而且比较厉害,身心疲惫,所以每次接送去职业培训福利院都要格外小心,而次子从四月起转到本乡校舍学习,也就不能指望他去接送哥哥了。我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如果早晨和下午两次往返职业培训福利院,中间这一段时间往往无法工作,只好躺在沙发上休息。
  十五年前那种自然而然的家庭感觉,似乎能够一直延续下去的那种信心十足的康复状况,已不复存在,一去不复返了。这种满含怀旧情绪的感伤往往袭上心头。
  那个时候,在北轻井泽的别墅山庄,光每天早晨带着弟弟妹妹跑“马拉松”,我工作结束以后,就跑到熊川钓真鳟。妻子则登上后山的斜坡,从人们一般不注意的洼地里采摘坚硬女娄菜,仔细写生。住在关西的岳母每天从电话里听到我们这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却像是发生什么大喜事一样,高兴地声音激动……
  但是,我不能一直沉浸在这惆怅伤感的情绪里。坦率地说,也没有这样的时间。最近这一阵子,我只能时而抽空接送光,但知道年底要更换老师,还有一些新生进去。光还要继续治疗牙齿,家里的其他成员也都面临新的工作和学习环境的变化。而且一到午后稍晚一点时间,岳母就开始在门外来回走动……
  在家庭的这种日常生活变化里,即使不断有东西被毁坏,但也有什么东西在毁坏中恢复、再生。我偶尔阅读有关老年性痴呆症的书籍,上面刊载有脑的缝隙的照片,知道岳母这样的智力衰退恐怕绝无恢复的可能。但是,从极其长远的眼光来看,我们大概有一天也会这样回忆:这种病可以治愈,我们自己不全都在这种治愈中生存的吗?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正是为了学会以长远眼光看问题的方法,自己才活在这个世上……
首页 上一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