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树下》(全本)作者:大江健三郎
《在自己的树下》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一章 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学
1
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历程中,我曾两次思考过这个问题。重要的问题即使折磨人,也只能认真去思考,并且这种思考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即使没有得到最终解决,但曾经拿出时间对它认真加以思考本身,会在你将来想起它的时候,懂得它的意义。
我两次思考这个问题,十分幸运的是最终都得到了很好的答案。我认为那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无数问题里,寻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最初,我没怎么考虑过孩子为什么必须上学的问题,反倒很怀疑,孩子是否一定要上学。当时我十岁,是在秋天。那年夏天,我的祖国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日本是和美国、英国、荷兰、中国等国的军队作战。原子弹第一次投向人类居住的城市,也是这次战争中的事。战败使日本人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之前,我们孩子,还有大人,接受的一直是相信我们国家最强大最有力量的教育,说日本天皇是一个“神”。然而战后我们明白了,其实天皇也是人。
敌国中的美国,是我们最害怕、最憎恨的国家。可是现在,又是这个国家成为我们要从战争废墟中重新站起来所最为依赖的国家。
我觉得,这样的转变是对的。国为连我也明白了,比起“神”主宰的社会,还是人们享受平等的权利、共同参与其中的民主主义更好。我深深地感到,不用以对方是“敌人”为理由,去别的国家杀人、同时也被人家所杀,不用去当兵,这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变化。
可是战争刚结束的一个月,我就不愿去学校上学了。
因为直到仲夏,一直说“天皇是‘神’,要向天皇的照片顶礼膜拜”、“美国人是恶魔、野兽”的老师,竟十分自然而然地开始说起与之完全相反的话来,并且也没有对我们做一些诸如这以前的思考方法、教育方法是错误的,需要反省之类的交代。他们教我们说“天皇是人”,“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是那样 的自然而然而然。
进驻的美国兵乘坐着几辆吉普车开入林木密布的山间不村落。那天,就在我们出生成长的地方,学生们摇着自制的星条旗用英语高呼“Hello!”站在道路的两旁,夹道欢迎他们。我呢,从学校跑出来,跑到森林中去了。
从高处俯视山谷,小模型一样的吉普车沿着河边的道路开进了村庄,如同豆粒大小的孩子们的脸虽然看不清楚,可是,他们的“Hello!”喊声却是听得真切。我流了眼泪。
2
从第二天早晨起,一去学校,我马上就从后门出去直奔林子,一直到傍晚,都是我一个人在那里度过。我把大本的植物图鉴带到林子里,中图鉴中寻找着林子里的每一棵树的名字和特性,并把它们一一地记在了心里。
我们家做着与林木管理有关的工作,我记下树木的名字和特性,应该是对将来的生活有益的。林子里树木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这么多的树都有各自的名字和各自的特性,我觉得十分有趣,简直着了迷。现在我所知道的树木的拉丁名字,基本上是那时候要林子里记住的。
我不打算去上学了。在森林里一个人对照植物图鉴记树木的名字、了解它们的特性,将来就可以靠这些知识生活了。再说,我很清楚,从心里喜欢树、对树有兴趣、能和我一起谈论它们的人,无论老师还是同学一个人也不会有。那么,我为什么还一定要去学校,学习一些和将来的生活没什么相干的东西呢?
秋季的一个大雨天,我照常进了林子。雨越下越大,林子中到处流淌着从前没有的水流,连道路也坍塌了。天黑了,我也没能够走出林子回到山谷。并且还发起烧来了。第二天,是村里的消防队员在一棵七叶树的树洞里发现了昏迷的我,把我救了出去。
回到家以后,烧并没有退,从邻村来为我看病的医生说:“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也没有可治的药了。”——这话仿佛是有人要我梦中说的一样,我都听到了。医生放下我走了,可是妈妈,只妈妈对我没有丧失信心,一直看护着我。有一天深夜,我虽然还发着烧,虚弱得很,但是却从长时间的高热的昏梦中睁开了眼睛,并且感到头脑十分清醒。
我躺在榻榻米上的被中,它直接展开在铺满稻草席子的地板上,现在即使在农村也不这样直接盖被子了,但当时这是日本人的普遍做法。妈妈坐在枕头旁边盯着我看。妈妈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我醒了以后和妈妈的对话用的是方言,但是我希望年轻人也能读这书,所以,在此就把方言换成普通话写出来。
“妈妈,我会死吧?”
“你不会死的。妈妈在这样为你祈祷。”
“医生不是说这孩子没救了,会死的吗?我都听见了。我想我会死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
“你就是死了,我也会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担心。”
“可是,那个孩子和将要死去的我不会是同一个人啊?”
“不,是同一个人呐。”妈妈又说:
“我会把你从生下来以后到现在所看到的、听到的事情,读的东西,做过的事情全部讲给新生下来的你听,而且把你现在会说的话也都教给新生下来的你。这样,两个孩子就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个孩子了。”
妈妈的话我好像没有完全明白,但是心里却宁静下来,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从第二天起我开始康复了,尽管恢复的速度十分缓慢。到了初冬,我自己开始想上学了。
3
不论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运动场打战争结束后开始流行的棒球,我经经常会有一个人发呆想事情的时候。现在活在这里的我,,是不是发了高烧又被妈妈再一次生出来的孩子呢?我现在的记忆是不是由妈讲给那个死去的孩子所看到的、听到的、读到的东西和他经历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并且,是不是我继续使用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语言在想事情、在说话呢?
我还经常想,教室里、运动场上的孩子们是不是都是没有长大就死去,之后又被重新生出来,按着听到的死去的孩子们的所见所闻、按着他们的样子代替他们活着的呢?而且我还有证据,那就是我们在使用同样的语言说话。
并且,我们是为了让这种语言完全成为自己的东西才来到学校学习的。不仅仅是语文,就连自然科学、算术甚至体操方面的用语也都是这一继承所必需的。如果只是一个人钻到林子里,拿着植物图鉴和眼前的树木去对照,那么就不能代替死去的孩子,只能和他一样永远不能成为一个新的孩子。所以,我们才都来到学校,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做游戏……
以上我说的这些话,大家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实际上长成大人的我,今天回忆起那时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对那年初冬我能逃脱病魔,并且还带着宁静而喜悦的心情去上学,以及那时候对于所有一切的理解,却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然而,我还是带着会被今天的孩子,今天的完全没有过死亡阴影的新生的孩子们理解的期望,讲述了我此前没有写过的事。
4
现在我又想起了一件我成人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的长子是一个叫做光的男孩子。他出生的时候头部异常,后脑勺上有一个看上去和脑袋差不多大小的包。医生把它切下去,并且尽可能使大脑不受影响地缝合了伤口。
光很快长大了,只是到了四五岁上还不会说话。相反呢,他对声音的高低、音色的厚薄特别敏感。比起人的语言,他首先记住的是许许多多鸟儿的歌声,而且,他一听到某种鸟儿的歌声,也就能说出这只鸟儿的名字来。鸟儿的名字,是他从一张鸟叫声的唱片上学来的。这是光说话的开始。
光七岁的时候才上学,比发育正常的孩子晚了一年,也没能上普通小学,而是进入了“特别班”。集中在那里的孩子,身体上都有各自不同的残疾。有的总是要大声喊叫,有的不能安静,要不停地动,一会儿儿撞倒桌子、一会儿掀翻椅子。从窗户望进去,看到光总是用两只手捂住耳朵,身体呈现僵硬的姿势。
于是已经是成年人的我又问自己出孩童时期的那个问题:光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呢?孩子只懂得鸟儿的歌声,又喜欢父母教他那些鸟儿的名字,那么我们三个人回到村子里去,要林中盖高地上的房子里生活有什么不好呢?我按着植物图鉴确认要树木的名字性质,儿子一边听鸟儿歌唱一边说它们的名字,妻子呢,就在一旁画我们两个的速写,再做做饭,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可以呢?
解决了摆在我面前这个难题的竟是光。
光进入“特别班”之后不久,发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不喜欢高声和噪音的小朋友。于是,两个人便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互相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忍耐教室的吵闹。
不仅如此,光不还开始帮助这个活动能力比他差的朋友去上厕所了。能帮助小朋友做一点事情,这对于在家里一切都靠妈妈安排的光来说,实在是一种充满新鲜感的快乐体验。渐渐地,他们两个人在距离其他孩子远一点的地方摆上椅子,一起听起了广播播放的古典音乐来了。
又过了一年,我发现超越鸟儿的歌唱,人类创造的音乐开始成为光可以理解的语言了。他甚至能从播放过的曲子中记下朋友喜欢的曲目的名字,而且回到家里能找到在那首曲目的CD光盘。老师也发现在这两个几乎很少开口说话的孩子的语言之中,已经出现了巴赫、莫扎特这样的词儿来了。
5
从“特别班”到养护学校,光是和那个孩子一起上的。在日本,读完高三,智障孩子的学校教育便结束了。毕业前夕,老师为就要毕业的光和同学们举行一个告别会,作为家长那天我也去了。
在毕业典礼的宴会上,无数次听到老师说“从明天开始不上课了”的光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
光说完,光的朋友也十分深情地说:
“是啊,真是不可思议啊。”
两个人都如梦初醒似的,静静的微笑浮现在脸上。
光从小跟着母亲学习了钢琴,这会儿已经可以自己作曲了。我以上面的对话作为基础给光写了一首诗,光把它谱上了曲。这首曲子后来发展成为《毕业变奏曲》,在各种各样的演奏会上被演奏。
现在对光来说,音乐是他蕴藏于内心的深刻而丰富的东西,也是他将内心的情感向他人、向社会传达的惟一的语言。这种语言是在家庭里发芽,在学校里发展成形的。不仅仅是语文,还有自然科学、算术、体操、音乐,这些都是深刻了解自己、与他人交流的语言。还有外语,外语也有着同样的功用。
为了学习这些,无论是什么时代,孩子都是要去上学的。我认定了。
第二章 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1
关于祖母的许许多多的记忆之中,最后的部分是我七八岁时候的事,是战争中的事情。我祖母的名字叫Fudei(毛笔),祖母说她只对我说了这个名字的秘密。祖母说正像这名字的意思一样,她是为了记载森林里发生的事情而生的。如果祖母真的在本子上记下了什么,我真的很想看一看。
不知道顾虑什么,反正我是终于转弯抹角地问了祖母记录了什么。祖母说:“不,还没记呢。我还清楚地记着一切呢!年纪再大一些,记不清楚事儿的时候再把它们写下来。到那时,你也要帮我些忙啊。”
我真的很想帮助这件事呢。即使不是为了帮忙,我也十分爱听祖母讲故事。祖母是能把自己记住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的人。每次讲故事的时候,她总是把话说开去,连我也知道的地方、人家、人名,还有山茶花盛开的那一大片花丛,还有那家三代前叫左卫门的人,都会出现在她的故事里。祖母说到高兴处,她会唱歌一般一直讲下去。
祖母讲的故事之中有一个叫“自己的树”。祖母说:
“那树在林子的高处,山谷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人的魂灵从自己的树的根,也就是树的根部那里出来,走下山谷钻到刚降生的人的身体里去。所以呢,人死的时候只是身体没有了,那灵魂呢,是要反回到树根去的。”
我问:
“那么我的自己的树在哪儿呢?”
“马上就要死的人要睁开了灵魂之目,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树在哪里呢!”祖母这样回答我。“这会儿就急着知道它干什么呢?话说回来了,要是一个聪明的灵魂的话,诞生的时候,自己是从哪棵树根来的是记得住的。但是啊,那可不是能随便顺嘴说的事情呀。还有哇,进入林子里,无意中站到自己的树下,上了年纪的自己就会和那孩子相见。可是啊,因为小孩子特别地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所以,还是不靠近自己的树才好。”
祖母告诫我说。
坦白说,我为自己不是能够记住“自己的树”的聪明的灵魂而深深遗憾。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入林子的深处,在一棵自己觉得十分伟岸的大树下站下来等着,心想年迈的自己会来吧。如果能顺利地和“那个人”见面,我就想问他问题,用在学校学的普通话问。我充分做好了提问的准备。
——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我这里的“怎么生活过来的”包含有“用什么样的方法”和“为什么”这两层意思。还是孩子的我,那时是想把这两个意思合在一起发问的。自然,先定下来问这两个问题中的哪一个,之后再一一发问是一般的做法。但是我就是想两个一块儿问,并且觉得“那个人”是会把两个问题糅在一起很好地给我作答的。
岁月过去近六十年了,一天一天生活过来的我成了年迈的老人。回到故乡的林子里,虽然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树种,但从那棵伟岸的树下走过的时候,我想像着,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小时候的自己也许会等在那里这样提问吧。
——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代替冗长的谈话,我不是一直在写小说么。我现在想,我如何就开始用写小说这种方式回答提问了呢?这个念头来自我无数遍地读夏目漱石的小说《心》。我稍微就读书这个话题说一句:如果你感到哪本书实在是一本好书的话,那么就请隔一段时间重新读遍,而且每遍,都用不同颜色的彩笔画上线,在空白处记下阅读时的杂感。这是一种有益的读书方法。
让我回到原话题。在《心》中我捕捉到的是小说中那位被称做“先生”的人对年轻人所说的下面的话:
“请记住,我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我领悟到,漱石正是像在“自己的树”下做长谈一样写着小说啊。
《心》中还有一句使我动心。
“当我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如果在你的心中能有新的生命注入,我当满足。”
我也是一边写文章一过梦想着,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如果我的作品能作为新的生命在年轻人的心中存续,那将是我的幸福。然而,我没有把它说出来的勇气。具体地说,是没有为年轻人、为孩子写书的勇气。我知道,这正是从事四十年写作的我所未竟的事业。
2
尽管如此,可是渐渐地在我心中,为年轻人、为孩子们写书,像在“自己的树”下与他们聊天那样为他们写书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
从一九九九年晚秋开始到今年初春。我在柏林自由大学讲学,除了和那里的学生们交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外,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经历。在柏林工作的日本人很多,有的一家人在那里,有的父亲在那里,有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日本队人。他们的孩子,有的接受德语的中小学教育,有的就读于日本人学校。
孩子们进入不同学校接受教育,家长们共同的愿望是让孩子学好日语。他们自己出资、自己管理,利用公立学校休息日的校舍成立了日语补习学校。我与从事此校管理工作的父母们认识,特别是其中有一位母亲经常帮助一个人生活的我买日用品。这位母亲邀请我去学校给孩子们讲点什么。
四年前,在美国的普林斯顿我曾有过这种经历。我琢磨出一个个“方法”因为对于听讲的孩子们来说,突然有一天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来讲演,他们自然不会感兴趣;对于前去讲演的人来说,站在陌生的孩子们面前,也完全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我想出来的办法是让来听我讲演的孩子们提前做一篇作文。我呢,用红色钢笔改正其中不确切、错误的句子,调整文章的顺序,使最想说的内容清晰地突现出来。这种做法日语的老说法叫做“添削”,自己对自己的诗或文章加此修改时,则叫做“推敲”。
可是,我并不使用这两个词,我喜欢把别人的文章也像对自己的文章一样全心全意地反复修改,使之趋于完善,我喜欢把这种方法用英语elaboration(精心制作)这个词来表述。
为什么呢?因为“添削”一词有一种像老师给学生改作文,居高临下的感觉在里面;“推敲”呢,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理解,里面似乎含着“出于爱好”这一层意思。而“精心制作”这个词,我觉得是和对方站在同一个立场上,一起琢磨文章,双方平等地在这一行动中同时得到提升。
我把在普林斯顿获得的经验稍加改良,以同样的方法在柏林实行了。在柏林的作文主题是“德国人和日本人的比较”。题目布置下去以后,每个孩子要写什么都和老师作了仔细的商讨,孩子们还把在日语学校体验入学的事情写入了文中,真的都是很有趣的作文。
作文的开头都清楚介绍了和老师反复商讨的内容,孩子们对自己的经历作了认真思考,在作文在可以看到他们无论对德国人还是日本人的公平的观察态度。在阅读过程中,我分明感到生活在外国城市,可以用两种语言交流的孩子们对语言敏感的特点。那年夏天,母亲们聚到一起,进一步发挥我的“精心制作”,采用可以明了地看到什么地方做了如何修改的装订方法,把孩子们的作文做成漂亮的作文集。
为了回报孩子们的努力,我把自己对童年时代的回忆和天生有身体障碍的儿子的事情写成了文章,在大家面前朗读了。得知这次讲演会情况的德国记者,希望我把那篇文章改写成答德国小朋友问的形式,并刊载于南德意志的报纸上。从为生活在柏林的孩子们改作文开始,我感到自己为年轻人、孩子们写文章的热情不断高涨,并结出了一颗果实。这颗果实就收在这本书的最前面。
3
后来我回到了日本,再一次生出继续写这类文章的念头,那是源于在长野的高原与指挥家小泽征尔先生的几日长谈。小泽先生的谈话内容已经在报纸上登载了,我想一定会有不少的爸爸妈妈读过它的。
这以前,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我和妻子与光还没有像这样在安安静静的饭店里闲适地住过几日。而这几天,早晨我们在开满黄花的草地上散步,这种菊科植物早晨开出黄色的花,夜晚则卷成细细的杆儿,如紫色的铅笔。白天我与小泽先生聊天,晚上,就在现场观看小泽先生与原美国著名的四重奏乐团首席小提琴手一起教年轻人音乐,指挥他们一点一点演奏弦乐四重奏或者大提琴协奏曲。
听着、看着小泽先生指挥下的青年演奏家们的演奏练习,我觉得这正是一个“精心制作”的了不起的实例。那是一个少女模样的小提琴手和中提琴手、大提琴手演奏四重奏的场面。小泽先生打断了他们,让演奏者考虑自己想创造出什么样的音乐,应该如何去演奏,如何去听同伴奏出的音乐。说这些话的时候,小泽使用的是十分简单易懂的语言,并且用表情和身体动作辅助,循循善诱。年轻人们凭着小泽先生的指导,依靠出色的技艺和反反复复的练习,最终弹奏出了有自己特色的音乐,优美又富有感情内涵。
我一边观看,一边陶醉在音乐之中。同时又想,年轻的人们啊,我见证了你们完成了人生的一次“精心制作”的重要时刻。
我想,小泽先生一定是满怀着期待——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在这些年轻的心中新的生命将继续跳动——指导他们的。
“已经没有时间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和好啊!”小泽先生常说。
使日本人把欧洲音乐弹奏到世界水平并获得欧洲人承认的第一人就是指挥家小泽征尔。他在为使年轻人能与这项事业接轨面努力工作着。在全世界飞来飞去的紧张的工作中,这次他来到高原,我看到快乐在他的内心流淌着……
尽管只要在日本我就不具备“现场”去讲什么的机会,但我开始想要把到目前为止,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所知道的、了解的东西,更为广泛地传达给年轻的人们。
第三章 森林里和海豹生活的孩子
1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去中国地区的某外讲演,遇上一个和我搭话的人。对这个人我确实有印象,但是究竟在哪里见过实在想不起来了。这人的骨骼、肌肉都很发达,但让人觉得他这副身体不是通过体育运练就的,而是是长期干体力活的结果。
讲演会结束以后纷乱拥挤的时候,一般说来只有大人对喜欢的小孩子才会那样做,我的后脖颈子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啪”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正盯着我看。他把大手一直放在我的脖子上,带着有此致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啊!果然是!在河流流过的那条街上的!你不是你在深山里头养了一只海豹吗?听说那个小村子里出了一个小说家,我想,大概就是那个孩子吧。名字我没记住。你小时候不是不戴眼镜吗?”
说完些话,那个人高声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入小城静谧的夜晚的街中,那一刻,我的心被怀恋却又复杂的感情冲击着,不可抑止。把这个六十来岁的男人的的骨骼在想像中还原成青年,肌肉还原至柔软,记忆之中便浮现出一个有些像山羊的年轻人的形象。使我的记忆彻底复苏的是那个人像是大人逗小孩似的“你不是说你在深山里头养了一只海豹吗?”这句话。
2
首先要说一下海豹。这些是后来慢慢地想起来的,记得是我十岁那年的春天到初夏之间的事。那年夏天日本战败了。战败以后相关联地发生的许多事情使我难以孩子气地生存了,虽然我知道自己属于显得比实际年龄幼稚的那种类型。战败的前一年,奶奶和爸爸在短时间内相继去世了。面对着不断发生的痛苦、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态变得接近于实际年龄了。或者可以说想问题更接近于成年人的。但是,在这种转变过程中,我始终没有丢弃内心中出孩童般的幻想,我的童心没有老下来。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就要讲讲我读战前出版的儿童读物的事情了。那是一本厚厚的儿童杂志。
这里说的战争是在我六岁时日本与美国、英国还有其他国家之间展开的太平洋战争。但是在此之前和中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按我的年龄计算的话,在我两岁的时候,已经驻扎在中国领土上的日本军队挑起了战争。那时还是小毛头的我什么也不懂,后来一点一点知道了祖国、外国、世界这样一些词汇,于是便知道了自己的国家在以世界为敌进行战争这个事实。
在那漫长的战争中,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新刊出的杂志变得越来越薄,里面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看了。杂志印刷的册数减少,我甚至觉得我所生活的四国的林中小村都没有谁来送什么杂志了。
一本几年前的旧杂志让我着了迷。杂志里写着加拿大北极冻土带,也就是一年的大半时间被坚冰覆盖的地方生活的爱斯基摩人(用现在的叫法是因纽特人)的孩子如何在海面冰原的边缘猎取海豹的事。
猎取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在晴天去冰原散步,在临近海面冰原的时候,只要发现冰面上小小的冰窟窿就可以了。因为它是冰面下住着小海豹的标志,刚刚出生的小海豹要通过它呼吸。猎者透过薄冰观看,等小海豹要在冰洞下仰起头,就用钢钎扎穿薄冰,小海豹就是他的猎物了。
立刻,我开始想像从眼睛到鼻子被除数钢钎扎住的小海豹的小小的身体。我是不想做那样的事情的。那以后我开始不可抑止地去想小海豹的事情了,我想把小海豹用来呼吸的小冰洞洞一点一点地弄大,把钓到的冻好的小鱼喂给它,让它吃上瘾。给爬上冰面来的小海豹在阳光下理顺毛发,带小海豹在冰原上散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走在林子里的时候,也想身后有一只小海豹跟着。我叫它“约根”,这是我用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地名给它取的名字。我还可以和它说这说那的。在小孩子的世界,这样的事情是立刻就会传开的,甚至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大人,也拿能像牵狗一样带小海豹散步这件事取笑我。
3
就在那时候,村里来了一些“预科练”的年轻人,他们在一家旅馆住下了。他们挖山谷周围被伐掉的树剩在那里的树根,把它们运到山谷中制作“松根油”。下面我需要介绍一下“预科练”和“松根油”这两个词。
“预科练”是“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略称。我的大哥十七岁就志愿加入了“预科练”。它是让将来的飞行兵在尚未成年阶段就接受飞行兵训练的一种制度。但是在战争的后期阶段,没有可资他们训练的机器、器材,于是,“预科练”的年轻人便干起制造飞机燃料“松根油”的工作来了。这些人分散到各处的林子里,也来到我们的山谷中。
松树的根部含有大量的松脂,把它们蒸馏,出来的就是“松根油”,用我们身边的东西来说就是松油。制造“松根油”的工厂就设在我们村落的上游河边,为此,山谷之中总是飘满挥发性的烟味儿。
“预科练”的年轻人是村里孩子们眼中的勇士。但是听说有时候他们之中年龄大的让年龄小的在工厂后面排好队,然后殴打他们。本来每到假日,“预科练”的人就和我们小孩子玩,农家孩子的妈妈们总把食品拿到他们那里去慰问。他们住在旅馆的二层。我不想和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接近,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再去那里了。
可是有一天在去邮局的路,“预科练”的一个年轻人从旅馆的二楼叫住我,楼上下来一个孩子把我带到年轻人面前,那个年轻让我讲了小海豹的事情。
那以后过这么多年,这个人的确是当年“年轻人”中的的一员,这个一生都在从事体力劳动的六十来岁的男人,大概偶尔听说在自己度过痛苦的青春的山谷里,出了一个小说家,就来参加一下我的讲演会。也许就是想看我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在人面前讲话就必是“在大山里的深处,我养了一只小海豹……”那种滑稽的开头吧。我想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孩子中间被传为笑料的“在河流过的那条街的”少年的旧日模样了吧。
4
那时候,白天我讲幻想中的小海豹,有几个不朋友也相信了我是和小海豹生活在一起的,我被他们当做不可思议双好玩的家伙接受了。可是到了晚上,我总是因为陷入深深的思考而睡不着觉,一个人熬着长夜。让我想得不能入睡的是不久自己就要参军去战场的事。和小朋友每次做战争游戏的高潮就是冲锋,可冲锋的时候,自己跑得那么慢,要是被战友们拉下掉队了怎么办?
从我和弟弟妹妹铺满被子的狭窄的寝室中,可以看到已经撤掉楼梯的、家里人好多年谁也不上去的二楼的楼梯口,它张着黑洞一样的大口。我一个人大睁着眼睛,无法抑止地想像着。挂钟一个小时敲响一次。在上一次敲响和下一次敲响之间,我觉得那时间长得就像人的一辈子。
我的想像是这样展开的。战友们冲锋结束后,我并没有放弃追赶他们,一个人背着一把步枪一步一步地跑在广阔的草原上。陆军士兵的要求是二十岁以上的人,可是我的身体还像一个小男孩儿似的。到后来,我与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Gumter Grass)聊天儿,知道了他曾有过做少年兵被逼上战场又被俘的经历。谈话的时候,我仔仔细细端详了这位脸上刻满皱纹的小个子格拉斯,把当年自己的假想和他作了着实的比较。我的假想沿着可怕的方向滑了下去。我千辛万苦地追赶上冲锋结束正在休息的队伍,他们立即说我是因为胆怯才特意装做掉队的家伙,甚至说我如果有可能的话,会逃出场去。
君特.格拉斯写过一个德国少年兵的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时(当时日本与德国同盟,与共同的敌国作战),他从攻占法国的战场上逃回,途中与自己所在的部队走散,后来被作为逃兵处刑,还被吊在街边电线杆上。在后来掀起的“那些可怜的少年兵不是逃兵”的恢复名誉运动中,格拉斯还和我取得联系,我支持了他们的行动。
我的更恐怖的假想是,一个人在宽阔的草原上一步一步地跑,突然身后高高的蒿草和灌木丛中冲出了敌人。我向敌人开枪,因为我觉得自己就要被打死了。……只要我睁着眼睛,我的假想就一定发展到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之后,便是恐怖得令人窒息的梦。
在梦里,我以为是敌人而开枪,实际上那敌人和我一样是在冲锋中掉队的同一个部队的士兵和一个美国兵。那个活着时候我从来没见过的美国青年,现在成了被我打死的尸体在脚边滚动……梦里我还经历了其他更恐怖的事情。但是,当我泪流满面地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回想那令人心颤的梦境,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再现它。我十分清楚,我还会做同样的梦……
夏天,战争结束了。就在知道战争结束的当天的夜里,我没再做冲锋时掉队的梦。而且,就连那个一直伴随我的、关于加拿大冻土带的小海豹的幻想,也在那年秋天,因为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迷恋的故事”而被自己冷淡了。
第四章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1
我经常会收到初中三年级或者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寄来的社会调查明信片。在许多产问题中,经常有这样一个问题:你小的时候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读这种明信片时,总会有四五个少男少女放学后在教室里把头凑在一块儿,商量课外小组活动的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像他们做完社会调查问卷后,或者聊天,或者不做声地各自在心里继续想着什么。
比如,如果我说,我一直想成为现在自己这样的人,他们中大概就会有人觉得:大人中还有这么自我满足类型的呐。或者我说,我没能成为自己小时候一直想成为的那样的人,他们就会想:好可怜啊之类。
也许,少男少女们在读调查结果之前就已经做“结果会是如此如此吧”的预想了。完全不去考虑自己所提出的问题会得到怎样的回答就做问卷自然不是一件好事。实际上,提完问题之后到收到答案以前,没有考虑回答的基本上也不是一件好。
我在对这事情做了许多考虑之后,决定不回答社会调查问卷了。 但是,却不知不觉地像下面那样在头脑中构思起文章来。
我小时候,每次想这个问题时,大概都都是对不同内涵的“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思考。因为是战争中的孩子,所以我和一起玩儿的小朋友好像谁都有成为战斗机驾驶员的愿望。但是,实际上这不过是停留在心的表层的东西,内心深处我却在说不。我觉得我不具备作为飞行员所必需的灵活的运动能力、在狭窄的操纵席迅速衡量事态的判断能力、数据综合运算后与敌机英勇战斗的能力。我头脑的工作方式大概不属于这促类型,我想。
其实在我看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并不是指做什么工作,而是指想成为拥有什么样的心灵和保持什么样人生态度的人。那时候,我心里是有一个具体人物的。我想等我长大了,不现在就开始。我就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一个有勇气的人。
在一次“你所尊敬的人”的命题作文中,我写了那个人的事。因为语文老师在班级里读了我的作文,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不大笑的。甚至发展到高年级的女生也特意来我们教室前的楼道里,站在那儿边用手指着我边大笑的地步,因为这个,作文发下来以后我就把它撕碎了,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可是尽管如此,那个人的事情我一直不能忘怀,甚至就在今天,当时被感动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人的名字我记不太清楚——好像是姓kouno——如果通过相关事情来回忆的话,按当时的叫法,大概是发生在国民学校三年级以前的事情。
2
kouno是一个看上去很苍老的人。他在小学,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做校务员。当时我们都叫他勤杂工。用英语说就是pepper and salt。他剪得短短寸头,头发白多黑少,毫不修剪的胡须在脸颊和下巴上乱扎扎的,很刺眼。小小的个子,穿一件黑色立领的制服,永远是拿着一把扫帚扫校园的墙角。他的形象甚至让我们低年级的学生害怕,老师们对来自他的问好也不太理睬。这就是他留给我的印象,我逐渐熟悉了学校以后,也就不再注意他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山犬事件”。
山犬最初是指日本狼,这种日本产小个头的狼在很久以前就绝了种。战争期间,食物减少了,有余裕养得起狗的人家也越来越少。少量的狗在环绕小村的山坡上跑,渐渐地野性恢复到它们身上。人们那时说的山犬便是这些狗,并不是原意的山犬又在村里重新出现。但是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很害怕这种恢复了野性的山犬。
有一天,山犬中最大的一只在中午休息时间跑到了校园里,转圈地追赶学生们,所幸的是没有谁被它咬着。但是,女生们的哭哭叫叫声早已震荡了整个学校。好不容易,我们都跑进教室里避难了。那只山犬仍然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跑。我们在教室里一直盯着那只狗,有的老师还说这山犬也许得狂犬病。
就在那当儿,藏在饮水池边小屋里的高等科的三名女生往校舍这边逃来,但她们被山犬发现了。整个校舍里的人都紧张得失声惊叫起来。那时村里没有中学和女校,高等科是我们对国民学校毕业后留下来继续学习的学生的称呼。
这时候,kouno紧握竹扫帚,一只黑犬般地向山犬扑去,立刻与吼叫着正要下口咬女学生的山犬搏斗了起来。最后,山犬被击退,顺着校舍之间的小路败退到山后去了。老师和学生们还是害怕反扑,一直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Kouno从蹲坐着哭的三个女生的身边离开一点,垂着头站在校园里。
我就是想成为这样的人。我盼望着。我曾经学习了树木方面的知识,想将来在森林合作社工作,这个理想之中也包含着在林子里保护女学生不被山犬伤害的内容。
3
现在我的头发也花白了,也是黑的少白的多,大概比当年的kouno还要大十几岁吧。现在我琢磨,孩童的时候,其实是任何时候,我都希望自己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我想不论是谁,都会有几个刻在自己心里的偶像吧。我检讨了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发现无论自己想成为谁那样的人,最终都没和那个人一模一样;但是同时我也发现,自己还是一点一点地像起那个人了。
因此可以这样说,从小时候起就对某个人的行为和生活态度存有深刻的印象,持有要成为那样的人的决心,我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人格即人。孩子就是应该以孩子的方式去探寻人的内心世界。我觉得我小时候对人的看法有正确的地方,也确实有搞错的地方,那是受大人们的“那个人不行”等说法影响造成的,现在我把它连同羞耻一同抹去。但是与此相反,也不要受大人的“那个人了不起”的说法左右。凡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去思考的话,一般说来都会是对的。
4
下面举的这个例子是一个少年写的文章。他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之后作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的判断的
1923年,即大正12年,日本发生了关东大地震。作文是当时在东京经历了那次地震的小学四年级学生写的。
这次的地震和火灾在深川和本所地区最为严重。深川的猿江小学校长在地震那天说学校是钢筋水泥建筑,应该是安全的。所以,让附近大批居民进来避难。连平时下雨天使用的操场等地方都被避难者和行李占得满满的。可是地震过后,大火凶猛地,向避难者扑来。“糟糕!这么多人不马上疏散的话……”校长说完,立即和其他老师一起疏散避难者,之后,又把“御真影”交给了副校长,让他和其他老师一起去避难却……
在这个地方我暂时中断引用,说一下写文章时需留心注意的地方。大家都看过图书馆或者爸爸书架上的书吧?那些书里的“注”总是用比正文小一些的字体印在正文的旁边或者文章的最末尾。我这里想说的就是注意一下做“注”的方法。
首先,说引用作文中的一个小问题,不过也许是引用文章印刷上的错误,在“大火凶猛地,向避难者扑来”的“凶猛地”的后面不加“,”更好。“御真影”是一直到战败为止,哪个学校都有的天皇天后的照片。我小的时候就听到过让人既恐怖又深感不尽情理的传闻。说某个学校因为失火“御真影”被烧,校长知道责任重大而自杀了。
其次,说一下文章的接续的方法。在上面中断引用的地方,即“……让他和其他老师一起去避难”之后、转折“却”之前,先画上一个句号,再用另一句话继续下文则更好。即为……之后,又把“御真影”交给了副校长,让他和其他老师一起去避难。可是……因为“可是”后面的句子也比较长。写这篇文章的少年,一定是听说猿江小学校长事迹的时候被深深地打动了,所以,把当时感受到的气氛和内心的感动如实地写出来了。接着上面断开的地方,少年继续写道: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时间逃出去,因此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自然,这一句就这样也很好,但是如果是我的话,会把它写得更长一些。把“准备”后面的句号换成逗号。接下去他写道:
所以后来人们找到他时,看到的是产规规矩矩地坐在操场上,手里握着钥匙,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已经死去了的他。没有放下众人抢先逃命,而是把避难者疏散开。在没有时间逃离险境的情况下,一个人堂堂正正地面对了惨死。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这里的“惨死”本来是读作sansi,现在读作zanzi的人居多。虽然是这样,但是用于“惨死”的时候,sansi这个读法是正确的。这个细小的地方也请记住——意思是死得残酷。
这个少年把校长死去时的姿势、手中拿的东西、手臂的样子等,如此详细地、清楚地写出来,正是因为他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一边听一边如自己亲眼目睹一样在头脑中形成了画面。他回想着这个画面,写出了最真实并且在他心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东西。除此而外,少年还对校长在地震、火灾并发的那个日子里的言行在所有人的行动之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做了揭示:“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表述了自己的意见。
这个少年还写了一篇更长的记录,叫做《关东大地震后的七十年》。现在是公元2000年,关东大地震是77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个少年后来成长为政治思想史的大学者。我在美国的大学曾多次和师从过这位名叫丸山真男的大学者的研究者一起工作,在他们对这位大学者的回忆中也包含着这个少年的面影,让我感觉到他们内心深处对丸山先生恒久不变的敬爱。
第五章 抄写文章的童年
1
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爸爸中一个不易亲近的人。但是,我有了一个非问爸爸不可的问题,没办法还是鼓足勇气去问爸爸了。后来再看,觉得那是一个很滑稽的问题,因此感到自己当时有些不可思议。我的问题是:
——树为什么直直地向上长呢?
关于植物吸收太阳的光和热产生有机物、释放氧气等这些我都知道,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大概是希望得到什么别的回答吧。爸爸一直没张口。爸爸去世以后听妈妈说,爸爸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一副高兴的样子。
现在想来,这个问题当时对我为什么那么重要已经无法回忆出来了。以后,我发现了你垂柳那样枝儿向下长的树。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英语叫它“weeping willow”,法语叫它为“saule pleureur”,都是用“哭泣”“流泪”来称呼它的。
有一篇科幻小说以土星的一颗卫星为背景,说树为了吸收微弱的太阳光,便直直地向上伸展,有的树竟长到几千米。读了这种幻想的场面,我很想把它告诉爸爸。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以及战后的一段时间,一些人从被空袭炸惨了的城市来到村里寻住处,当时叫做“疏散”。后来留在村里住下来人人中有一个带来许多岩波文库图书的人。我通过妈妈去借,得到的回答是:“弄丢了的话就不方便了,所以不能外借。但是如果来这里的话,可以随便看。”
我的问题和一般的不同,当教科书里或老师地言谈中出现了我不知道的古典文句时,就想查找它们的出处,了解原文是什么样的,但我住的村子没有图书馆。
于是我去了疏散来的那人的住处,那里离农家很远。面对摆在书架上的那么多的岩波文库,我一下子呆住了:“用一辈子能把这些书全部读完么?”看我茫然的样子,书的主人教训道:
“要查什么东西准备好了再来!”
我想出来一个办法:因为我想查古典文句在教科书上有现代语译文,我先把它们全部背下来,之后尽可能地预先推测、判断它大概在原书的什么位置。这样一来,从第二次开始,我就基本上可以在岩波文库中找到自已需要的东西了。找到之后就把它们抄写在纸上。
2
这样背下来的古典文章很不容易忘掉,就是现在,我把新文库本为便天阅读新编辑过的古文拿起来重念时,就好像和五十多年前自己抄写在纸上的某一节重逢了似的,十分亲切。
还是结婚以后不久的事儿。妻子和我聊起了小时候课本上的杉田玄白的《兰学事始》。十八世纪后半叶,有志于学习医学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筹划翻译荷兰语的医学书。听了这本讲述艰难困苦的学习经历的书中的一段话,我就把牢记的原谅讲了出来。那时,妻子的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想大家也不会那么容易习惯古典文言的原文,遇到用现代语言翻译不了的地方就想着“将来总会有明白的一天的,先画上记号”,于是画上叫做“辔十文字”的记号,也就是画上一个圆圈,再在里面写上“十”字。我当时也是很快即采用了这记号的。
而哪怕是近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人写的书,还是孩子的我也能用自己的声音试着把它读出来,而且是一读就说不清楚地很起劲,这事情本身让我觉得很有趣。实际上,好像从此我开始意识到“文体”的存在。
妻子说,当时那些年轻人对“鼻子furuhehhendo”这句原文不明白,为此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老师讲这件事时,她觉得很好玩儿。那些年轻人翻查到的这句话的注释说树枝砍下来后ruruhehhendo,扫院子时灰尘呀会ruruhehhendo。于是,他们确认它是“越堆越高”的意思。年轻人因为有了答案很高兴,又继续翻译下去。
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妻子知道一句荷兰语ruruhehhendo非常兴奋。可是最近听学者在广播讲座中说,那些年轻人翻译的《解体全书》原文中并没有出现ruruhehhendo。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很遗憾。可是从今年出版的讲读社学术文库本的《兰学事始》中,我了解到片桐一男先生在原书所附的解剖图关于鼻子的说明文字里找到了与ruruhehhendo发音近似的语言。片桐油先生之所以这么努力去搜寻这一发音,也许就是因为他和我妻子是同龄人,小时候也曾对ruruhehhendo感兴趣过,因此现在也不能忘怀的缘故吧?
3
还有一本书我读着很亲切,即是1999年末出版的岩波文为库的《折焚柴记》,松村明先生简明易懂的注释采用的是同页注。上了高中的孩子们,如果对亲井白石有兴趣的话,我向你们推荐这本书。我小的时候只有机会读了它上中下三卷中的上卷,你们也可以先轻松愉快地读这一部分。
《折焚柴记》这本书的书名从教科书上大家都知道,我之所以对这本书抱有特殊兴趣是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我从新制中学的二年级的时候 开始产生了将来想做一名学者的愿望,而且比较随意地对朋友和老师说过。大概是间接听到的吧,一位并不是班主任的老师特意叫住我说:
“都说‘非备三事,难成学者’!”
我没太懂他的话的意思,但是觉得受到了伤害。我找班主任老师,请他帮我问了这句话出典的书名。战后我们村建立了公民馆,在公民馆的图书室里,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折焚柴记》中找到了这句话。“三事”指的是“聪慧”、“毅力”、“黄金”。这句话就是说,不具有足够的聪明的资质、执著努力的精神和金钱是很难成为学者的,用它来衡量一下自己,前边的两项即使不清楚,我们家没有足够的资财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就是借着查找这句话的机会,阅读了《折焚柴记》卷。白石写了许多不无遗憾的回忆。比如提到他三岁时可以写字,如果能得到高水平的先生的指导的话,书法会进步很快;提到六岁开始背中国诗并学习其含意,但没有使这种学习得以深入展开等等。看到这些地方,我从内心生出了同情。
但是,下面的这一节和白石成为了不起的政治家、学者密切相关。白石说,他能够成为今天的他,所靠的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克服自己忍耐力差的缺点,世上的人只做一次的事情我要做十次、百次我所靠的就这样的一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