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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29090450586

_2 大江健三郎(日)
往纸上抄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一边抄一边不安地问自己是不是没有那样执著努力的精神。我一个人跑到林子里面,放声地倾诉世间的不平:自己为什么出处在这样的地方,连想看的书都得不了手?为什么没有好老师?打不了高大的树,我就用棒子敲打灌木呀草呀什么的,我的情绪这样才得到了宣泄。
十五岁时的那一天,我决定今后要做与文学有关的工作。为什么呢?因为和其他方面的努力相比,我发现自己读书、抄写文章时不觉得苦。
4
孩提时代的我是从什么事情开始养成了习惯,把自己喜欢的文字,包括古典方面的,从收上抄写到纸上的呢?首先是因为请父母给自己买书是很难的事情。虽然邻村有一家书店,可并不常进新书的。再说我也没有钱去买。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一个喜欢把文章抄写到纸上的小男孩儿。我想多抄几遍会毫发无爽地背下来。“背错了远不如不背”,这是爸爸告诉我的话。
还有,就是我很尊敬能把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巧妙地用在每天的日常谈话之中的人。
我眼前浮现出了小时候读书的那些日子。那时,一想读书,我马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似人把身体挺得直直的,想:“再看一本什么难一点的书!读完就喜欢的地方给它背下来!”无论是进入大学以后,和结识的朋友相比,还是成为作家以后,特别是和国外一起学习一起工作过的文学工作者相比,都使我感到自己曾不幸是一个贫穷的爱读书的孩子。世界的小说家、诗人之中,比如像俄国流亡诗人纳博科夫,他怎么会有那么富裕幸福的少年时代呢?并且那样富裕幸福的他这什么会把文学作为毕生的事业呢?现在我的答案是“那是时代的造就”,但是当时我想不明白。大家到了上大学的年龄时,如果还记着纳博科夫这外名字的话,那么请读一下他的自传。
我的妻子并非出身富裕,童年过得也说不上没有阴影。这在战争和战后没有谁可以例外。可她得了自体中毒症后直到康复,在漫长的病床生活中,也感受到了读书的幸福。生病期间,她母亲反复为她读宫泽贤治的童话。无数遍的倾听,使她记住了那美妙的节奏,宫泽的文章也一节一节地背下来了,特别是她的想像力能把书中的体会到的一切在头脑中转换成画面。所以。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她想给孩子们讲述拉大提琴的高修,讲述老鼠母子的故事时,很容易会把她少女时代在头脑中形成的想像再现出来,画到纸上,再轻松地涂上颜色。
我呢,童年完全不是在快乐与富足中度过的,但是少年时代誊抄在纸上、记在心里的文章和诗,在现在的生活中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就是说,我也许不是像自已想像的那么不幸的少年。
第六章 孩子的作战方式
1
前面我写过“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爸爸是一个不易亲近的人”这使我一直有些不安。从那以后,在去印度和比利时的旅途中,我仔细回想我的爸爸。于是,一起度过的快乐和日子以及爸爸许多重要的教诲便浮现在脑际。
说说其中的一个。事情开始于我说了一句“在这么个树林子里长大的,无法成为世人皆知的人物”。其实这句话刚一出口,我自己也立刻感到这是抱怨的话。父亲只是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母亲则是想教训我的样子。
流过我出生的村庄的河与另外一条河汇流后继续向下流,在那下游有一个叫大洲的地方,那里有加藤藩旧城,据说曾祖父曾经在那里任职。母亲告诉我,在加藤家里有一个叫中江藤树的学者,是一个对中国古典学问做日本式研究的儒学家。他出身于贫穷的农家,却是日本人皆知的大学者。
“听说藤树先生啊,”母亲说,“一边做学问,一边为了养活他妈妈去卖酒……”
妈妈这么一讲,这个季节每天为纳内阁印刷局印制纸币的原料黄瑞香做最后检查工作的爸爸,就像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接过话茬说“为养活妈妈卖酒,和给妈妈买酒喝,哪个好呢,哪个不好呢?……”
妈妈知道爸爸是在开她的玩笑,这一天的话题就越发地放不下藤树先生的学问了。凑巧得很,第二天爸爸因工作关系需要去大洲一趟,妈妈就让爸爸带我一起去,让我看一看旧城里藤树先生的石碑。
那天睡觉前,我一直用抹布擦爸爸的自行车和给我借来的自行车,给它们上油,做明天上路的准备。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妈妈的心思我也知道,她一定还有意让我这个不和小朋友跑出去玩的孩子体会一下长途骑自行车的快乐。
之后很长时间,我甚至老是在梦里看到那天我经历的一件事情。到了大洲以后,爸爸去办事,我一个人在银行前面的小屋边上等待。我发现路边有一头被除套在车上的驴子。我记不起在哪里看过写驴倌儿虐待驴子的故事。好像翻译过来的欧洲民间故事集里也有,顿时想起了读故事时产生的同情,于是就伸手过去,想抚摸一下个头不太高的驴子的鼻尖儿。不料,那驴子“嘎”的一下就张开口向我的手咬来了。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体验了“人生的真实”的心情。我在梦里看到的,总是驴子来咬我之前被摧残的样子和张嘴咬我时露出来的一口乳白色的结结实实的牙齿。也许那驴子只想吓唬我一下。
2
接着刚才的话题说。爸爸办完事情走了出来,对我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妈妈给我们带来了盒饭,我们回头再吃怎么样?那石碑就是去看,内容连我都读不懂。不远的地方有一家面条店,听说现在还开着。我们去那里说话吧。”
“现在还开着”这句话是话出有因的。那时因为正是战争结束前夕,粮食紧缺,能开下去的卖吃食的店铺已以不多了。
这样,我被爸爸带到了一家面条店。它坐落在桥边,坐在上面可以俯视深深的河流。入口处有粗大的柳树,与“面条店”这三个字极不相称,看上去更像一个安静而端庄的人家。店里已经有客人了。爸爸和我 被带过很长的土路走廊,坐到最里面堵头的一间小屋子里。我们要了平时难以享受到的东西——爸爸喝了啤酒,我喝了汽水,随后我们吃了面条。
饭后又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不是平常听妈妈督促我学习时,有时会瞪上妈妈一眼的爸爸,此时却比妈妈更详细地讲了中江藤树的事情。
爸爸讲的藤树先生与学问毫无关系像是历史题材电影似人,所以我曾经对其要信性有过怀疑。很久以后,我读了小林秀雄的《本居宣长》,发现在这本书里引用《藤树先生年谱》所写的部分,就是爸爸当年讲的中江藤树少年时代的事情。
因为是在别处不常见的内容,所以我想爸爸或许是和小林使用了相同的资料。或许是读了依据此资料撰写的正式的传记。我并不是说我爸爸如何如何有修养,我想他对于与土地相关的伟大人物,和我妈妈一样,十分感兴趣……
我按记忆把爸爸讲的写在这里。藤树的祖父随着藩主一起从其他领地迁到大洲的时候,少年藤树也跟着一起到了那里。他祖父受命做了那片土地的责任者——奉行。灾荒年,眼看要挨饿的农民纷纷要逃出去,奉行为了阻止农民吃了不少苦。
那里有一个叫斯保库的粗鲁乡人,正要领着农民往逃,藤树的祖父要抓他,他奋起反抗,于是奉行就用长枪把斯保库扎死了。斯保库的妻子抓住奉行的脚,想把他拖倒,也被当场刺死。
斯保库的儿子记着这笔仇恨,一直想袭击藤树的家。十三岁的藤树腰中挂刀,夜里一直绕着宅院巡逻,成为他祖父的膀臂。
“关于藤树的学问以后拿出时间去学习,今天知道了少年的藤树是这样的人。”爸爸嘱咐我,如果妈妈问起石碑的事,就这样回答。
回村子的路上,我和爸爸在河水从我们村流向大洲的宽阔的河滩边下了车,把妈妈给我们带的盒饭吃了。恢复了往常一样的爸爸突然发现我独自想着什么,就问道:
“对于我刚才说的,有什么闹不清楚的么?”
爸爸曾经教育过我,提问题的时候,首先要考虑清楚自己想问什么,否则不要问。在这个整理问题的过程中,自己如果想明白了最好。所以,我早就在跟着爸爸后面骑自行车的时候,把这一天在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和有趣的问题整理好了。
我的问题1:大洲是一个大城镇,农民是在这样的城镇中生活的吗?
爸爸说发生事件的地方是归大洲的加藤藩管辖,但是,它远离整块的领地。这样的地方叫做“飞地”,当时的地名是“风早”,现在说起来是在松山境内很偏远的地。方爸爸解释说,因为有的地方离本领地很远,负责管理那里的奉行责任就特别大,所以才拼命阻止农民外逃。
我本来还想问农民离开它租种的田地外逃,他们是要逃到哪里去呢?但是,这个问题对爸爸来说好像也过于困难,所以,我就没有发问。这也是从爸爸那里得到的教诲。因为爸爸说过,向别人提问题时,不要问使人为难的问题。现在虽然是在谈自己做过的事儿。可回想起来,还觉得一个小孩子能这样是蛮有克制力的呢。
我的问题2:面对拿短刀的斯保库,奉行持长枪扎死他,这不是很卑鄙吗?
爸爸说:日本当时分成很多个藩,那时像奉行那样的官和斯保库那样的农民之间身分地位相差很大。如果斯保库是像流氓一样的人的话,相差就会更大。地位高的人用长枪扎地位低的人,不会被除认为有什么卑鄙。奉行当时骑着马,还有家丁随从。
听到这里,我能想像出斯保库的妻子当时抓住奉行的脚,试图把他拖倒是怎样的情景了。
我的问题3:我认为十三岁的藤树挎着刀在深夜里巡逻,是很有勇气的。我做不到。我坦率地把这些话对爸爸说了。
爸爸望着河滩下面的流水许久没有说话。此刻,我的脑海中清晰的出现了爸爸另一次凝视江面的表情。那是我们这次谈话后不久,县长搞“战时产业视察”来到我们村,在我们家看把黄瑞香定型后输送出来的装置,这是根据爸爸的设计在大阪制作的。那天他喝令爸爸挪动那件一个人无法搬动的装置。傍晚,爸爸在房后凝视江面,凝视了很久。那以后没有多长时间爸爸就去世了。
再回到我的话题。爸爸考虑了很久,而说出来的却不是对我所提问题的直接回答。可爸爸曾经告诫我说:“回答问题要直接,多余的话、含混不清的话不要说。”我觉得爸爸有些不可思议。
“斯保库的儿子多次向奉行家射带火的箭,试图烧掉他的宅子。这种行动不可能是一个人做的,所以斯保库的儿子一定有同伙,他们大概是据守在山里吧。说他是孩子,那时大概也已经是成年人了吧。”爸爸说。
爸爸还说:“这是两种势力之间的小战争啊。藤树确实是勇敢的孩子。你呢,你没有那种勇气倒不如说是正常的。孩子难道不该有孩子式的战斗方式么?如果斯保库的儿子带着他的同伙攻上门来,因为你是孩子,藏身到一个小坑里,从那里看外面发生的事情就行了。看在心里,不要忘记,这才是孩子的作战方式呢。……”
刚才提过的东京的小林先生在介绍中江藤树少年时代的文章中说:“培育藤树学问的就是那块荒地。”与藤树相比只是时代变迁了,我也是生在那块荒地一,长在不适合培养学问的家庭里。但是,我的父母,他们用自己各自的方式一直为我清除荒地而努力着。
第七章新加坡的橡皮球
1
我接着把对父亲的回忆写在这里。仍然是对他抱有强烈不满的事。说是不满,可是反复地考虑父亲引起我不满的言行,倒觉得实际上是含有许多道理的。
是我小学(当时叫国民学校)二年级那年夏初的事情。为什么连季节我都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我眼前出现了当时我把从学校得到的橡皮球购买券揣在上衣胸前口袋里,兴冲冲地跑回家的情景。
战争开始尽管只有半年左右,可也许是因为我们住在小村子的缘故,孩子们的衣料就不太容易买到了。我去学校穿的上衣是哥哥穿小的旧衣裳。衣服已经变形,显得软塌塌。妈妈剪了一块厚纸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又用线缝上了口。为此,从秋到冬,又一直到春天结束,我没能往兜里放任何东西。即使抓住了罕见的昆虫,把它放在纸做的三角盒里以后也不没有地方揣。我还记得当时我有多犯难。
橡皮球购买券是我在班上钉钢锤幸运赢到的。那年二月,日本军队和英国军队交战取胜,占领了新加坡。之前已经占领了马尼拉,占领,占领马尼拉是与美国交战之后实现的。为什么要攻打这些国家呢?因为新加坡和马尼拉当时是欧洲和美国的殖民地。但是,打开世界地图亚洲的一页,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一下日本军队连那些国家都占领了,这是很重要的。
因为占领了这两个国家,南洋诸岛的橡胶原料大量进到了日本。所以,虽然还做不到发给每个学生一张橡皮球购买券,但是钉钢锤得胜者可以得到。比起新衣裳,我更希望得到橡皮球。这种球现在叫软式网球,但当时我们是按自己定的规则分三个垒玩它的。棒球正式传到我们村,连大人也参与软式棒球游戏,则是战争结束之后的事情。
我以前抽签从来没有抽中过,今天得到了橡皮球购买券,真是快乐无比。我立刻跑回家,直奔后院,向正在对一捆捆造纸原料做最后检查的爸爸报告,当然,买球的钱也需向爸爸要。
听了我的话,爸爸沉默了好一会儿,可是一开口说的却是让我把赢来的购买券送给输给我的孩子去,说完就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检查起剥下来晾干了的白白的黄瑞香树皮捆儿来。
我失望地走了出来。妈妈追上我,让我问爸爸不能买球的理由。于是,我第一次次鼓足勇气返回到爸爸身边。我对默默坐在那里工作的爸爸说了村里的孩子为什么能得到这些橡皮球购买券。自然,我所说的都是重复老师在课堂上带着感激的心情说的那些话:
“我们日本的战士勇敢坚强,打败了守卫新加坡的英国兵。这是我们日本的战士满怀爱意,搜集橡胶送回祖国来给我们的……”
爸爸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如下的话:“如果哪一个国家的勇敢坚强的部队开到我们村子来,”爸爸抬头看了看妈妈晒在房檐底下一串一串的柿子,“满怀爱意的士兵把这些柿子干收走,送给自己国家的小孩儿吃,你怎么想呢?”
我对爸爸的话有多处不满,但是我整理不好自己的想法,就什么也没说。爸爸严肃的眼神又落到了我的身上,之后便闭紧嘴唇集中精力工作了。这就是说这件事情已经完了,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只能把购买券送还学校。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太令人气愤了!我走了出来,在大门口,我看到妈妈已经把钱准备好了,现在我还记得,大概有二十到二十五元钱。妈妈从我的脸上知道了结果,也有些不满地说:“你爸爸他自己倒是接受了新加坡沦陷后特别配给的酒呢!”
当时的我,与其说不满爸爸,倒不如说更想反驳妈妈的这种说法。
2
把因为爸爸的话产生的不满一个一个地细想,这是我那时反复做过好多遍的事情。作为国民学校的学生,我很清楚自己思考的态度,把那时被称为大日本帝国的自己的国家作为世界中心,那是一种国家主义,进一步该叫做超国家主义的东西。
在学校时,我接受了老师教的如何强化大日本的思考方法,黑板上画着天皇、皇后置身于熠熠发光的支朵之上,支朵之下是有日本列岛的“世界图景”。可是一回到家,我就把奶奶和妈妈讲的村子里代代想沿的传说故事认真地存放在心里,并由它们生发想像,描绘了心中的“世界图景”。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互不妨碍。
我以和爸爸的感情冲突为记忆的线索,回想当时的自己,我发觉自己还是受老师的教育影响太深。这让人想到当时的国民学校教育,包括现在的小学教育,力量是如何强大。
首先爸爸说其他国家的兵士时也用了形容日本兵的“勇敢坚强”的词,好像哪个国家还能有像我们国家这样“勇敢坚强”的军队似的,我对这样的说法很不满。并且那“哪个国家的士兵攻到林中的村子来……”的意思不就是说日本军队会被除数打败么?这怎么可能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我的爸爸是一个尽说丢人话的人啊!我这样想着,十分气愤。当然,回到学校把橡皮球购买券还给老师的时候,我不能把爸爸的意见跟老师透露一句,这一点我也是十分清楚的。
另外我还记得,听爸爸说“哪个国家的士兵攻到林中的村子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长宗我部”的事情来。“长宗我部”是一句吓唬小孩子的话。我很小的时候,一到晚上老是和弟弟妹妹大嚷大叫,不进被窝睡觉。那样的时候奶奶就会说说:“长宗我部来了,快看,长宗我部来了!”奶奶这一招非常有效,我们听了部民马上钻到被窝里安静下来。
长宗我部元亲是土佐(今高知县)的治理者,他以土佐为根据地统一了四国。以战国时代历史为依据流传来的民间传说,奶奶讲给我听了。那也是很多可怕的故事。不仅如此,爸爸还带我去过长宗我部的军队从高知越过四国山脉进入爱媛所经过的那个大岔路口。
但是,即使长宗我部的军队进攻过这里,其他什么国家的军队(我感觉这军队可能是美国或英国的)要开到这里却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坚信。
战败后,美国驻军立刻坐着吉普车开进了我们村子,在邻村,还向小孩子们抛撒巧克力和口香糖。这是后来才听说的。大概巧克力和口香糖在别的村子里发完了。到我们村里,美国兵只是向村民摇动手臂……从林子的高处俯瞰吉普车没着河边的道路开进村的我,想想了已经死去的爸爸的话。
下面是对爸爸的另一个不满。我认为,爸爸将日本军队把包括新加坡在内的南洋橡胶资源运回国,和村里孩子的食物被抢夺这两件事加以比较是不对的,甚至是卑怯的。
但是,别国军队进来的话,掠夺橡胶效资源之外难道就不掠夺食物么?其实,我内心深处也存在着这种怀疑和担心。正因为如此,爸爸向我说他的“理论”的时候,我没有反驳,只是闷闷地生他的气。因为有这样的记忆,所以战败后的第二年,一听说占领军发放粮食,我便对美国这个国家产生了好感。
3
大概谁都看过报纸杂志上使用的“保守的”、“进步的”这样的词语吧。对这类词语有必要考察一下它的本义,但我这里和一般的考察多少有些不同,我们来看一下这些词汇实际使用的情况,也许可以做如下表述:
遵循国家和社会的现有存在方式和运动方式去生存;适应这一切去生存;以现在的存在方式的自然延长去想像、描绘未来的一切;不想改进现在的一切;完全根据所在国家、社会的强势的思考方法来决定自己的态度。特别是,把被教导的一切看得很重要,自己亦步亦趋地去实践,同时隔不久还原模原样地教授他人。
我想具有上面这样特点的人可以称之为“保守的”。当然,保守的思考方法、生存方式在实际表现上差距很大,就是在这些“真保守”的人里面,也有自己喜欢的和难以接受的。
我物别想说是“孩子首先是保守的”这一观点。也许会说,孩子作为新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一切新的事情都十分敏感,说孩子保守,实在是太可笑了。但是,婴儿对自己的环境完全满足、对大人为自己做的一切是完全听凭并依赖的。
可是,当孩子开始对自己所处的状态重新审视,开始从大人的照顾中一点一点自立的时候,他(她)就不再是保守的婴儿了,而向着“进步 ”方向转变了。
也就是说,他会就这样的人:他开始接受和拥有与自己一直持有的思考方法不同的东西,或者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从身边的一点一滴的事物开始更新、改造自己置身的国家和社会。
那时,我对爸爸的言论很反感,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坦率地说,就好像是遭到爸爸的话攻击了似的。尽管如此,我知道凭自己的逻辑是无法反击爸爸的。后来,我对爸爸的反感情绪开始淡化,渐渐地,爸爸的观点被我接受了。可是,当我觉得我能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这些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爸爸也已经去了。
第八章在某所中学讲课
1
为了给大家讲这次课,我做了这样的设计。首先请读过我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学?》这篇文章的人写下感想来。这篇文章,是我今年第一次到柏林自由大学工作时,给日本孩子们讲的。那些孩子的父母中有的一方是德国人。因为这篇文章刊登在德国报纸上,所以,我尽量使用容易翻译的写法用日语重新写了一遍。我把这事情写得这么复杂,是因为我想说明白,在国外想让外国人理解自己的想法,很难又很有意思。如果我能直接说德语,我就可以把自己想说的直接用德语讲给德国人。可我不会德语,所以在柏林自由大学的讲义用的是英语。
像这样把自己的想法用外语讲出来,然后再写出来,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一些新的体验。和用日语想、用日语说相比,使用外语表述自己时,对自己的观察能够更为客观。另外,无论如何都有用外语无法加以表述的情况。这种只有用日语才能表达的部分,实际上正是只有日本人中才能沟通的部分。
从今以后你们还要不断地学习下去,我从内心期望大家能够把一种外语实实在在地学好,学到能实际使用的程度。
2
那篇文章复印后交给了大家,并请他们写了感想。我是个作家,每天的生活就是写文章、修改文章。这是我作为作家的生活习惯。
这里说到了习惯。习惯有好有坏。有不太好的习惯,比如吸烟。医学工作者根据调查和研究,指出吸烟是肺癌的病因,所以,大家长大后最好不要学吸烟,就是自己的父亲吸烟,可能的话,也最好劝他改掉这坏习惯。像抽烟这样的习惯就是坏习惯。
当然,也有好习惯。比如认真刷牙的习惯。我小的时候赶上了战争,你们听了也许会吃惊的,那时像现在这样软包装的牙膏我见都没见过。而弄到像样的牙刷和牙粉也很难。老师教我们用手蘸上盐洗牙。尽管我母亲很重视让孩子读书学习,可刷牙的事就管得不那么严。这可好,因此我就没有养成认真刷牙的好习惯,我为此可以说后悔不已。
写完的文章特别注意要加以修改,这也是好习惯。至少我自己对已写好的小说,会反复修改。如果没有这样的好习惯,我想我不会作为一个作家直到今天。
那么,修改已经写好的文章有什么益处呢?
这益处一是使文章变得更易于读者理解,二是对自己来说,修改会使文章质量有所提高。这两者是相互联系的,今后大家不妨实际试着做一下。
正像体育运动可以锻炼身体一样,练习修改自己的文章,可以训练我们的精神。我多么期望能把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经验传授给你们啊。
3
我还想和大家讲的一点是,小时候怎样做才能使自己的知识得到延伸和拓展,以及长大了以后如何让这一切和工作、生活联系到一起。今天你们的爸爸妈妈也都来了,希望做父母的也能听我讲一下我自己的学习过程。
我是作家,不是专门从事教育工作的,尽管大学时代我在大教室听过教育概论和教育心理学这两种讲座。并参加过教育实习,但我没有做过初中、高中的老师。我从墨西哥市开始,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的若干校区、普林斯顿大学生和柏林自由大学都讲过课,但那是专门对大学生开的文学讲义,和一般意义上的教育还是两回事。
所以, 我这不是从教人的角度,而是从被教的角度,讲一下自己是怎样学习的个人以验。我小时候学校的情况,你们事先读过的我的文章中写过一些。因为正是战败之后,在我们四国森林的学校里,从小学高年级到新制中学的老师,也就是大家现在这个年龄段的老师中,在师范学校和大学学习过教育的不那么多。上了年纪的老师们虽然毕业于师范,但都是一直生活在村子里的。他们那么“自然地”教给我们与战争教给我们的一切完全相反的事情。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学生们——特别是我,对那些老师们不是很信任。
于是,这才真的不是好事情,我狂妄自大地定主意:一个人自学。我找到的学习方法是:不管是教科书还是其他的书,只要在里面发现了有意思的话,或者我认为正确的话,就把它记到笔记本上并背下来。而且,我还记下在那里面出现的外来语、人名,再通过别的书来试着查找它4
刚才我说,直到今天我还在这样做,这是真的。我可以举一个最新的例子。定下讲这次课时,我想多少讲一些能对大家庭教育有用的话。这是2000年夏天的事情,于是我重新读了一下最近几年读过的关于教育问题的书。
其中一本书的作者与书名,我希望大家上大学后也能想起来。这就是加拿大学者诺斯洛夫·弗莱伊的著作,日译书名叫《伟大的体系》。很遗憾,在这里我不能对他关于人类文化与语言的作用做过多的介绍。
这本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在此引用一下,译文是我翻译的:
所谓老师,本来——至少从在柏拉图的《美诺篇》以来,是这样被认为的:他并不是把子他所知道的教给那些无知人们中的某一个人,南昌是一个致力于这样要作的人——他启发学生把问题①重新提出来②,他从事这一工作的战略③中,比什么都重要的是,让学生认识到虽然目前还不能明确地用语言表达,但实际上他是知道的④。当然其中还包含着打破那些妨碍学生了解自己本来知道的事物并压抑⑤学生心灵的各种力量。与学生相比,之所以老师这一边常会提出问题来,理由正在于此。
这段话听起来很艰涩吧?大家现在还理解不了不要紧,我给这段文字中出现的单词和句逗标上了号码。我现在是用这段文章作为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一个人应该怎样学习,并希望大家掌握相应的战略,即引文中标有③的部分。
“战略”这个词,用英语来说是strategy,大家玩游戏的时候,首先要确定大的方针是吧。用踢足球做例子,特鲁希教练在比赛获胜后讲到,前半场打防守,后半场进攻,这是我们既定的战略(strategy)。在后半场快要射门的时候,队员中村几次把球传给队员高原,这是具体的作战方法,是战术(tactics)光你们有一个想向父母提出并无论如何都想让他们答应的要求时,也许你们在语言准备上并没有那么明确,但内心中不是也多少有过盘算吗?这就是刚才引文中④的部分。
而且,有时觉得某件事明确说给父母多少有些不好是吧?这件事因此被放在心中,这就构成一种心理上的压抑。用英语说,是repression,就是刚才引文中的⑤。
前面引文中的“问题”一词旁边标上了①,这个词原文用的是英语subject,一般人们都把它翻译成成主题,但我这里想对“现在思考的这一问题”加以强调,所以,就使用了更普通的“问题”一词来翻译。
标处的“重新提出”这个词在英语中相对的是re-create。Re后面有“-”,表示这是一个复合词,发音就像我刚才读的,是rikrieit。我的发音不好,可能听起来很难区别。如果没有“-”就同recreate拼写相同,发音也变成relroeit。
我之所以说得这么琐碎,是因为我小时候特别热衷于翻辞典,将英语文章的的含义仔记住,记到自己能用日语准确说出其内容的程度。因此到了某种场合,我据此可以判断说“啊,这和那句英文说的是同一件事。”对于英语如果能像好多归国子女那样按照英语的语境加以理解当然最好,但我却是这样记忆的,我成长的环境让我只能这样这么做。这样一来,读英语书要花很长的时间,但这很明显是有益的。如果认真读的话,日语的书读起来也是需要花时间的。
有一位叫柳田国男的学者有这样的高论:照老师教的样子去模仿的是学习,这和“学”这个字的古义是一致的;将学习的东西学到可以自己加以活用,这叫学会,比如我们常说“学会骑自行车”;不用教也能加以判断,叫做“悟”。他说人应该从学习进而到学会,如果可能的话,还应该进入“悟”的境界。那么,re-create并不是第一次做什么东西,而是和从头开始做很接近,即重新再做一次,所以我用“重新提出”不定期翻译它。
对于优秀的音乐演奏家来说,在我们面前,哪怕是演奏肖邦的名曲,也会以和我们一起共同创作的心情对这作品进行再创作。我认为,演奏就是一种re-create。
们。后来,进了高中和自由、更积极地去做,用刚才说的方法从一本书查到另一本书,就这样找到自己要读的书,度将它们串起来。这就是我的学习方法。这种学习方法直到今天我还用。
第九章我的学习方法
1
我接着前一篇的话题写。这里先从刚才我翻译的文章中出现过的人名和书名讲起,当然讲这些只是为了说清楚我小时候的学习方法。现在大家只要记住有一位叫做柏拉图的学者——他活跃在公元前5世纪末到公元前4世纪中叶,在雅典建立过柏拉图学团,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将来大家进大学后如果能想起来这个名字,我希望你们能读一读他的《柏拉图对话录》。
这是我的学习的方法。我发明这种一个人就能做得到的方法是十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去世后,我没有可以直接问问题的人了。就是现在,我实际上还在使用着这一学习方法。
这有据可查。今天,想着要为大家讲课我开始做准备。在准备开始之前,即使什么还都没有看,头脑中也马上就浮现出一些东西。但我还是要查一下我自己的卡片箱——这卡片箱现在已经有立式钢琴般大小——我要查的是其中的“教育”这一项。这做法和我小时候在笔记本上不加任何分类地记下一些东西,在原理上是完全一致的。
在卡片里可以找到不久前看的觉得很有意思的诺斯洛夫‐弗莱伊著作的书名以及他关于教育方面的观点的页码,接下来是去书库找弗莱伊的这本书。我阅读时在晕本书中划下的起提示作用的红线和记下的阅读时形成的一些想法这时都变得有用了。
接下来我要做的是,在《柏拉图全集》中把收入《美诺篇》的那一卷找出来,确认一下弗莱伊所引用的部分是否准确。
但是,因为这一次我是要在大家面前讲课,我就有了特别要注意的地方。刚才提到的《柏拉图对话录》,这本书是采用和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等人对话的形式写成的。像弗莱伊说的那样,这是原样保存了老师比学生更多地提出问题的对话。老师这样做,是要把尽管学生一时还没有找到的表述的语言,但在内心中却是非常清楚的东西引导出来。
这篇《美诺篇》写的产一位对于都市国家雅典来说为外来人,名叫美诺的年轻人和苏格拉底的对话。目前,许多人就应该如何进行道德教育进行了多方面的讨论,比如为什么不能杀人,比如作为个人的自我的私和政府的方针、国家的政策,这两方哪一方更为重要等等。
可以说在座的各位是最辛苦的,因为你们必须接受这方面的教育。但是这本书所讨论的“德”其实是和一般意义上的“德”多少有些不同的“德”。
我希望大家记住《美诺篇》这本书,它收在岩波文库中,我还希望大家进大学后能读一下。小时候,当我遇到当时读了也不能完全明白、期望什么时候再读的书,我就会把作者、书名写到笔记本上,而且写上为什么将来想要读它、自己感兴趣的是哪些地方等,将那个年龄的自己所能理解的尽可能都写下来。当然,这里更多的是摘抄,诸如在自己读来非常有趣的某某书中,有这样一段话……这就是我一直用到现在的学习方法之一。
而过了几年后,实际上读了那本书,觉得确实和原来丰收的一样那是一本好书,得到这样确认的时候我是极其高兴的。在棒球比赛中不是有“打下正着”的时候吗?书和读书的你之间也有这种“打个正着”的时候。读书的能力(在成长期中,它与年龄关系也非常大)、为了读这本书而做的预备阅读以及到目前为止的生活经验,这些会共同帮助我“打个正着”。
你也一样,为了你和某一本书之间“打个正着”,不要急于马上就开始阅读。通常看到自己不知道的书,只要想到这可能是一本好书,就不妨首先在书店或图书馆读一下这本书。如果有富余的钱,能把它买下来当然最好。此后则是一直不忘记它,直到有一天朝那本书走去,如同走向棒球的击球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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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为了让大家记住《美诺篇》这本书,我讲一下其中特别令人愉快的部分吧。对你们中间已经学过初等几何学的人来说是非常容易懂的。那时候我还在新制中学学习,我从那些曾经在现位于韩国境内的旧制高中学习过的年轻人手中,弄到了他们使用过的各种教职工科书。战败后他们马上归国,并且不可能再回去读书点阵字库,因为那里已经不再是日本人的学校。这些教材中,因为几何的入门书可以自学,我就热心地学了起来。
苏格拉底说,人是生而知之。在柏拉图那里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思想,这方面在这里我不再深谈。为了证明这一点,在刚才提到的对话中,苏格拉底喊过来伺候美诺的少年人,围绕几何图形和他进行了对话,对话是有关学习哲学的方法的。苏格拉底首先在地上画出了正方形ABCD。可从这场景可以,这是在户外边走边进行的对话。然后,他从边的中点分别引出EG、HF两条线。用古希腊的度量法,设AB的长度为二布斯。法语旧的长度单位中,表示一步的长度单位皮埃的十二分之一就是普斯。我们不妨就认为这布斯和长度近一厘米的普斯大体一到。他先让那少年回答出总面积为四平方布斯后,又问那少年,这图形二倍的图形是多大。少年的回答当然是八平方布斯。苏格拉底接着又问,那么那个图形的一边的边长是多少呢?少年回答说:
这还用说吗?苏格拉底,是原长的两倍。
这回答错了。于是苏格拉底又画了一个图来向少年发问,以便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个AKLM正方形的面积,是最初那个图形的四倍的面积,另一边还完整地画出来了三布斯的图形。于是苏格拉底对少年说,刚才的图形的二倍的面积的正方形边长是多少,数字说不出来没有关系,那该是多大的边,用手指一下好吗?
少年回答说,不,我对宙斯发誓,苏格拉底,我弄不懂。
接下来苏格拉底把图形AKLM做了简化,DB,学者们把这称为正方形ABCD的对角线。他让那少年认识到,如果把DB作为一个边的话,可做成前一个图形的二分之一的正方形。这一点,少年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图已经可以理解了。因为是四倍的二分之一,所以是最初图形的二倍,亦即所求的数字。
用这一验算做材料,《美诺篇》中要论证的是柏拉图关心的一个中心问题——一个人的知识用翻译后的话说只是“被回忆起”。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是不朽的。所以,一个人的知识常常在他成为一个人之前就是他所具有的。教育只是“使知识从内部成长”,这成长过程是一个“被提醒、回忆的过程”。对此的理解有待于你们将来完整地阅读。
这时最重要的是,虽然说是古典哲学,但在儿童时代听到了轻松愉快的解说,大体也不会忘记,这些在他们长大后会与他们的学习——甚至不妨称之为学问——相联系。至今我仍然强烈地感受到,当年在四国的森林中一个人为读书而做的笔记和那种学习方法直到今天仍然行之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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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想谈谈自己的教育如何成功,也不是说自己满足于现在的自我。在我用用自己的方法以读书为中心进行的自我教育中,事实上 许许多多的欠缺和漏洞。为了克服这些问题,特别是进入六十岁后,可以说我几乎每天都在努力。为此我曾一度停止写小说,想重新开始读书今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也许有生之年这些问题也不能全部解决。
我只是想从个人的经验出发对大家说,小时候开始的为了自我的学习,是可以持续一生的,也是无止境的。我想说的是,从儿时想到的“好,我想这样活下去”并由此开始的活法,可以持续一生。在此必须补充一句,那就是这一切是可以修改的,如果自己认为另一个方向更好,我想这一切是可以修改的。
这里的“持续”这个意思很重要。在我作为作业留给大家,期望大家读的书中,写到了这一问题。如果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在学校学习到的东西是一种重新学习,是为了让那些没能长大就死去的孩子们学习过的东西——从语言到所有的一切,都从自己这里接着进行下去的话,那么用“持续”来表达这个意思也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愿继承下来,是持续;把自己作为联结那些没能长大就死去的孩子们的人,这也是持续的一种。
我是想沿着儿童时代自己的道路走下去,是这样想着一路学习、工作下来的。说是这样说,可小时候我想的却是如果我长大了,大概会成为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因为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大人们都是有个大人样的,是和孩子们不同的人。
我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而且民经到了被除数称之为老人的岁数。刚才我们讲到的在柏拉图的《美诺篇》中进行了对话的苏格拉底,那以后好像只活了三年。也就是苏格拉底六十七岁的时候,大致不是我现在的年龄。在这个年龄上,我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不管怎么说,大人是儿童的延续,两者是连接着的。如果活到今天的我能够对半个世纪前的自己说些什么的话,我想这是我最想讲给他的秘密。
更进一步说,如果认为自己到现在为止的活法是错误的,那么不是去死,而是应该换一种活法。这一点也像我刚才讲过的那样重要。也许这样做多少有些困难,但我认为这样做也是发现新的自我的一种“持续”。
对大多娄人来说,我想最根本的是,从小老他们内心世界的那个“人”是连着的,是持续着的,并且在自己心中的这个“人”是和日本人、进而和人类的整个历史是相连的。这一点是我母亲教给我的。
顺便说一下,从未来的角度看,当大家长成大人的时候,你们的自我是和现在你们心中的“人”相连的,进一步说是和未来的日本人、和人类相连的。所以,一定要珍视自己内心世界的“人”。这就是我最想告诉大家的话。
第十章人被冲走的那天
1
这一切都印刻在我的记忆中。战争结束那一年从秋一冬,到第二年的梅雨季,还有那之后由秋到冬,一直都在下大雨,还伴着非常大的风。
那一天深夜,在一直停电的黑暗中,孩子们在饭厅围着母亲坐成一小圈,我还能想起,烛光下大家相互注视着的一张张不安的面孔。
每当狂啸般的声音夹杂着雨声变得高昂起来,那涨水后的河水奔流声、对岸山林的风声,还有一种喀嚓喀嚓的很大的声音就好像直压到面前。
这喀嚓喀嚓的响声,是从一条通向河边的狭窄的石子路上,邻居家的大房子那边发出来的。隔壁人家的近二层楼高的屋墙,已经整个地斜向我家这一面。关于这一点,由弟弟做帮手,我们用挂着秤锤的风筝线准确地测量过了。实际上屋墙已经好像要斜压在我们家的房顶了,就是不用吊线测量,只要从石子路上抬头看一看,也会一清二楚的……
如果生活在现在的东京,出现了这种情况,就可以去邻居家抗议,要求对方着手修整墙壁什么的。至于这抗议对方听不听,那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
那时,奶奶和爸爸都已经去世,我妈妈没有和邻居的女主人讲这些事情的打算。邻居家在战争中和战争刚结束的混乱期,要兴这份土木也不那么容易。并且当时的乡村生活中,作为邻居,也不时兴把事闹大的做法。
于是我家,在风雨交加的停电之夜,才会出现上述我今天仍然能清楚记得的情形。而那时几乎总是停电,来电大约要到第二天的午后。
那些年头,每下大雨,山谷中间的河都会涨水,我们叫“发大水”。河水之所以会那样频繁泛滥,是由于重建战争中烧毁的住房,对山林进行滥砍滥伐造成。
我写下“大水”这个词时,同时想起了像大洪水、山崩等更可怕、更引人注意的词,想起了听到河水从上游像垂直的水墙一样压过来时,自己心惊胆战的情景。
因为植树造林已经有了效果,堤岸也进行了彻底的修整,现在已经看不到发大水了。在我的家乡,以年轻人团体为中心,还在混凝土的新河岸内侧也种上树,让河流周围的环境更接近于自然状态。
下面我想写的,是关于发大水的回忆,但不是写在黑暗的风雨交加的深夜我对激流的感受。尽管随着水位增高,河水的奔流越发吓人地轰然作响。我想写的是在我们远离了河流可能造成的危险的白天,我所看到的曾令我激动不已的一个大场面。
这样的事情并不常有,就是在常发大水的那一个间,我也只是遇到过二三回而已,但它却是我少年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幕。
熬地恐怖的风雨之夜,黎明终于到来了。在雨还时不时地急骤起来而云朵尚未变暗的上午,从河上游沿着与河道平行的道路跑过来几个男人,他们大喊:
“有人被冲跑啦——”
事情就是在这喊声中开始的。
这大声的叫喊中最后的“啦”,起着强调前边的句子的作用,唤起了大家的注意。在我听来,那其中仿佛还充满了惊恐、感叹的心情。听到奔跑而来的男人们的喊声,整条街的人,不管是谁,都把手上的事儿放下来冲到路上,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接着大家便一起向河的下游方向跑,一边跑一边自己也发出喊叫。那喊叫声就像西部电影中传递受到原住民袭击电报一样,一站一站地、比那些奔跑着的人们还要快地把危机信号传送下去。
我们这些孩子听到这叫声从屋子里跳出来时,就知道要跑到哪里。在街道的几乎正中间的地方,横架着通向河对岸那边村落的水泥大桥。人们在那座桥上,选好位置,摆好阵势,等待救助被洪流冲下来的人。
2
流经我家下边山谷的河,算上浅滩,河宽大约有十米。临近我家这边的一侧的河岸是岩石,对岸则是生长茂密的竹丛,水深的地方河床还要窄一些。平时一眼望去,可以看见阳光直透进水底。在河底那些小石头上面,成群的小鱼儿溯游而上。
河水流以街道的部分很短,出了街,河闪着光静静地流淌,从公路旁可以俯视到这情景。随着季节的转换,香鱼们会溯游而上。从下水还有些凉的时候起,就有孩子们在里边游泳,岁数大一点的,想一气横渡到对岸,还要等到河涨水的时候才行。那是连日阴雨后,河水会泛着不透明的淡青色。
这样安静的一条河,在发大水时会一下就变样的。那时,河宽可以超过三十米,浑浊的土色的激流咆哮而下。特别是在急流最为湍急的河中央,各种被冲卷下来的东西堆聚在一起,看着像小山一样。架在河上的水泥大桥,由两个椭圆形的桥墩支撑着。即便河水暴涨,它们也结结实实地砥柱于于激流之中。这座有两个桥墩的桥,是看热闹的最好的去所。
水像一座小山一样从正面压过来。说它像小山,是因为上流发生的土崩,被大水冲垮房屋、冲倒的树木,还有各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堆聚在河水中,有的房子还保持看在眼里房屋的原状,就那么整个地被冲下来。事先爬上那房子的房顶,幸免于被水淹没的人,有时会和那房子一起被冲下来。于是,看着的人就会大喊:
“有人被水冲跑啦——”
我第一次看到被水冲下来的人,趴在农家房子的房顶上,那厚厚的茅草屋顶歪斜着,一半已浸在水里。在另一半的高处,被冲下来的人横骑在那里,看上去年纪很大的他好像很不高兴地低着头。他根本没有在意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大概是因为被水冲的时间太长,我们站在桥上的人体会到的那份亢奋,在他那里早已消沉下去了。再向前,河床就变得更宽,水的流速会变慢,被冲走的房子不久就会像船触礁那样搁浅下来,房一的人只要在那里等待消防队员赶来救援就成了。
从一位高中开始就在于了朋友的同班同学那里,我借到井伏鳟二的《除厄诗集》。读的时候,带着一份尊敬与怀念,我想起了那位被大水冲下来的人的事儿……
雪炸裂于山峰
雪倾泻而下
乘在倾泻而下的雪上
是熊
它挠着朝天的鼻子
安闲地
仿佛是在吸烟的模样
一只熊在那里
——《雪崩》
3
下面要说的,是我看到被水冲走的人中最富有戏剧性的。在那些积满漂浮物的水流中央,并排漂流着两间小屋。伏在房屋瓦顶上的是我们山谷间的学校里比我高一级或两级的女生。她长着和男孩子一样紧绷的脸,肤色浅黑,个儿不高。当时我是不是马上就认出了好,现在有点说不清了……
我记得很清楚提她就在快被冲到桥前时采取的行动。小姑娘赖以存身的那所房子,如果那么一直向下流,会正撞向其中一个桥墩,就是撞不上,水流被桥墩激起的波浪,也可能会把房子掀翻。从桥上,特别是从站在桥上的大人们那里,响起了一片“危险”的喊叫声。
我想那小姑娘是自己看到了越来越近的桥墩。她果断而冷静地下定决心,采取了必要的行动——跳到了漂流在旁边一点的房顶上。她原来存身的那间房子撞上桥墩后沉了下去,另一间载着那位很威风的小姑娘,那个关键时刻像个小鸟一样“嗖”地一下跳过去的小姑娘的房屋,被除冲到了下游……
在下游水流变缓的地方得救的小姑娘,成了村子里的传奇人物。这是战后第五个年头的事情,那时我是新制中学儿童农协的头儿,在教社会课的老师的帮助下,我们做成了孵育鸡雏的温室,更重要的是我还负责把学生们一点一点的积攒起来的钱送到大人的农协去。
我能积极地坚持做事儿的原因,是农协那边的出纳就是那个小姑娘。我当然是统计好学生们存钱的总数才去的,可因为必须和纸箱中的钱一一核准,所以,每当那姑娘看到我时,总是大声地发牢骚说:
“啊,小矮子来啦,真烦!”
又过了几年,听说那姑娘和本来有老婆孩子的农协干部一起逃到大阪那边去了。真的假的,我没有确认过。传这话的大人们都对这事儿满口非难,可在我心中,虽然我从不曾讲出来过,我却一直有我自己的想法。
——那是在大水中,勇敢地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的那个女孩子下的决断,那决断该是正确的!
我进大学后选了法国文学,主要是读作家、哲学家萨特的作品。他的书中常出现诸如
Choix选择,dignite尊严。
每看到这些法语单词,我都会想起那个少女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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