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他都把写了地址、本名和大头照的资料寄去。在夕阳照射的房间内,有妻子帮他拍大头照,装进信封里。这一切感觉很像是在某部外国电影中看到的场景。默默无闻、贫穷而又美丽。I先生虽然不贫困,确实默默无闻的创作者。
事后回想起来,那段日子也许是成为小说家过程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是第三次入围最终评审阶段。他已经不太为这种事牵肠挂肚了。这一次,他的中篇推理小说入围了最终评审。其实I先生很有把握。并不是对这部作品有把握,而是已经有连续几篇作品都顺利入围最终评审阶段,代表他已经达到了新人奖的水准。问题是什么时候,哪一部作品可以得奖。
那天,I先生正在看电视上的世界杯足球比赛。传统的日韩对决中,出现了在最后二十分钟反败为胜的结果。时钟指向晚上九点。啊哟哟哟,这次又落选了吗?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恭喜你。评审决定,你的作品得奖了。」
I先生说了声:「谢谢。」他的态度格外冷静。挂上电话后,告诉了一旁的妻子得奖的消息。妻子向他道贺,他却没有真实感。那天晚上,他早早去洗了澡,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一切出乎意料的美好。好像终于从困住身体多年的沉重枷锁中获得了解放,阳光似乎也比平时更加灿烂。
那是秋季晴朗的一天。I先生又出去散步。走到银座的十五分钟间,街道竟然如此美丽,天空竟然如此蔚蓝,隅田川的流水竟然如此舒缓。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这时,I先生还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翌周,妻子告诉他,肚子怀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摆脱象征沉重压力的土星的第二年,他的书终于在书店出现了。被拍成连续剧的出道作品被称为是「传说中的连续剧」。乐天派对未来的天真预测被彻底颠覆了。I先生的故事必然还无法结束。
·······自卑·······
我喜欢写对话。如果光是写对话,我可以永远写下去。只要决定两个人的角色,对话就可以一直持续。对话是一种反射,只要在反应对方说话内容的同时,逐渐加入新的要素,同时再稍微注意节奏就好。感觉就像是自动飞行,只要决定目标地点,就可以随着风飞行。这一次,我也完全想不到任何题材。这种时候,作家往往会发挥自己擅长的技巧度过难关。长篇小说就无法用这种招数,但应付掌篇小说应该不是问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发挥作家资质的机会。所以,也可以乐在其中。我很纳闷,为什么女人都会自卑?而且,几乎都是对大部分男人认为无关紧要的微妙部分产生自卑。女人往往会觉得如果没有这个缺点,自己就可以充分享受人生,因为这种杞人忧天反而影响了自己的魅力,男人都是睁眼瞎,根本不必在意那些自卑。
「男人不可能了解。」
「为什么?」
「因为,妳没有什么地方令妳感到自卑啊。」
「……」
「妳看,妳说不出来了吧。我告诉妳,每个女人都有难以启齿的自卑之处。」
「但是,我们已经交往四个月了,已经有好几次做爱的经验,也曾经一起去旅行过。为什么妳这么放不开?」
「因为自卑,所以才会放不开啊。」
「我已经摸遍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也很清楚妳的气味和味道,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真是搞不懂。我说的并不是无理要求,只要是健康的男人,都会有这种想法。更何况,我又不是要去阳光底下去做,只要有一点灯光就可以了。想要看自己女朋友的身体,是很正常的想法吧?」
「为什么?现在这样已经很棒了。」
「虽然很棒,但我觉得还不够。」
「妳对和我做爱不满意吗?」
「没这回事,很满意,只是觉得应该还可以更好。」
「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还不满足。我们才认识四个月,彼此不可能已经达到了完美境界。以后应该会更棒,我相信,妳一定可以克服自卑。」
「为什么要克服自卑?」
「因为,可以更快乐啊。」
「比方说?」
「比方说,我之前也提过,我们还没有洗过鸳鸯浴,也没有去泡过温泉。」
「泡温泉没问题啊……」
「妳是说穿泳衣泡温泉吧,而且我们也没有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做过。」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妳看到某些地方嘛。」
「妳不需要一直强调,我已经知道是妳胸部的问题。」
「听好啰,妳绝对不要再提啰。如果妳说出来,我等一下马上就走人。」
「知道了,知道了。一直都在黑漆漆的卧室做很奇怪耶,好像是『报恩鹤』⑩。」
「那还不如说是『雪女』。比起鹤来,当个冰山美人还比较好一点。」
「无所谓啦。总之我不想在漆黑的地方做,对男人来说视觉的刺激很重要。」
「如果没有刺激,妳和我就做不下去了吗?」
「没这回事。我们现在当然没问题,但也许有一天,会觉得性趣缺缺。」
「性趣缺缺?妳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但是,无论再新鲜,再棒的事,久而久之,就觉得习惯了。」
「……」
「妳只要回想一下以前交往过的人,应该能够理解这个道理。」
「的确,做爱真的会慢慢失去新鲜感。不过,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应该不会失去新鲜感吧?」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对男人来说,爱或是喜欢有一半来自性欲。男人不可能光靠喜欢持续一份感情。」
「妳的意思是,只要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做爱,就可以永远保持新鲜吗?视觉的刺激不可能永远都有效吧,迟早还是会厌倦的。」
「妳还是不懂。我只是在打一个比方,并不是说,只要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做爱,热情就可以持续到死为止。我只是希望妳可以克服自卑,尝试做爱的各种可能性。」
「我已经说了,我和妳现在已经够棒了。我很喜欢和妳做爱,已经够好了。」
「谢谢。不过,妳怎么知道是最棒的?我们总是按部就班,完全没有冒险。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妳和我做爱的时候,根本没有敞开心胸。」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用自己的方式享受,我以为妳也已经感受到了。」
「我并不是不知道。不过,在做爱的时候,妳好像不太愿意沟通。」
「妳喜欢在做爱的时候说很多话吗?要像A片那么做作吗?」
「不是。妳可以告诉我,想要这样或是想要那样,或是今天特备舒服。妳几乎不会主动对我发出信息。但无论我想要做什么,妳总是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因为,妳老是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
「没这回事,我根本没有提出什么无理要求,那些都是正常情侣会做的事。」
「谁是正常?怎样才算是正常?我曾经问过我的朋友,大家都没有这么做。大家都是在晚上,关了灯做爱,也不会一起洗澡。一个人洗轻松自在多了。」
「两个人一起洗澡,并不是为了轻松自在。妳的朋友可能没有对妳说实话。我周围的朋友都这么做。」
「哼。那些人,大部分都是花花公子。」
「喂,喂,我是说我大学社团的朋友,那里根本不是泡妞的地方,我不是也曾经介绍过几个人给妳认识。」
「我不想听妳朋友的事,反正我也不太了解他们。问题是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我知道。不过,他们真的不是花花公子,我也一样。」
「好了,好了。其实,我也有话一直忍着没说。」
「妳尽管说,我就在等妳开口。」
「那我就说咯。或许有点影响气氛,不过,我希望妳在做爱之前,妳可以用有杀菌效果的肥皂洗洗手。」
「搞什么,原来不是关于做爱的事。」
「我是认真的,妳仔细听好了。以前,我交往的男朋友很邋遢,手脏脏的就和我做爱,结果,导致我发炎了。虽然我吃了药,但很难治好。虽然我之前没有告诉妳,但我希望妳最好每次都洗手。」
「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我家里放那块药用肥皂的吗?」
「对啊。」
「但是,在欲火焚身的时候还去洗手间很难耶。」
「我知道。如果妳这么做,我会很感激妳这么疼惜我,反而会更加热情。」
「好吧。那我下次开始就这么做。那妳要不要也努力看看?」
「不要。」
「为什么?妳很过分喔。」
「因为,这是我的自卑。自卑会持续一辈子。妳无法了解总是被和别人比较,长得好不好看,身材好不好这种女人自卑的宿命。」
「我当然不知道,更不知道妳问什么会那么在意左右两侧胸部有大有小这种事。」
「什么嘛。不是说好不可以提的吗?」
「因为,这样下去,永远都没有交集嘛。」
「对喔,没有交集。」
「我已经累了。随便做一下就睡觉吧。」
「我可以关灯吗?」
「我输给妳了,我看干脆戴着眼罩好了。」
「好啊,那妳戴吧。」
「嗯。」
注释:
⑩日本民间故事。形容鹤为了报答老夫妻救命之恩。暗中利用自己的羽毛织成织品的故事。
·······短篇小说的写作过程·······
我是在台场某家电视台的休息室写下这则短篇的。休息室的窗外是一片盛开着北美一枝黄花(Solidagoaltissima)的空地。进摄影棚录制现场转播节目之前,往往是注意力特别集中的时段。我独自坐在狭小的房间内,连谈话的印象也没有。上午已经讨论完节目的流程,根本没事可做。于是,向来忙碌命的我就会开始构思截稿期逼近的小说情节或是角色设定。这个系列只剩下三个故事了。虽说是掌篇小说集,但不知是否可以在结尾的部分,漂亮的串联起所有的故事。以一本书的角度思考,当然希望可以在结尾的部分达到高潮。如果可以,最好运用其他作家不曾尝试过的手法。这时,我想到的是手工荞麦面。不妨来介绍一下从什么都没有的面粉和水的状态开始,写出一篇短篇小说的过程。然后,在下一个月再细细品尝一下成果。然而,这种点子往往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好了,好了,结果到底如何?在我写完之后,完全没有检讨这个问题。
一开始往往从什么都没有的零开始。
任何作品在起点的时候,都是什么都没有。
这次要些怎样的小说?在现阶段,只知道截稿日(今天!)和字数(十张稿纸)而已,脑袋中只有一片几乎可以抓在手上的彻底空白。所以,我会带着CD随身听在街上徘徊,或是坐在咖啡店看着窗外发呆一小时,或是像这次一样,坐在录影开始之前的电视台休息室构思.寻找可以写触一篇短篇的题材。
这种时候,我像的和暑假结束的小学生差不多。在空白的稿纸前抱着双臂,思考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在脑海中搜寻最近占据报纸和杂志版面的事情和事故。我讨厌那种自闭的儿子啥了全家,或是毕业生攻击母校,还有侵占媒体企业之类阴暗又肤浅的事件。因为,这本《掌心迷路》还有三篇故事正本书就要结束了,总希望可以在最后渐入佳境的达到高潮。
当然,搜寻的不光是社会新闻而已,也可以是朋友或周遭的人,或是在排队上认识的作家的八卦新闻(如果我修改一下主角的名字写出来,不知道会不会被骂)。当然,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只要稍微改变细节部分,也可以灵活加以运用。不过,当了十年跟踪狂的故事还是太阴暗了。对了,今天早上好像也受到了不明人士寄来的恶作剧传真。嗯,太危险了,派不上用场。
完全没有任务头绪,真是伤透了脑筋。于是,我躺在榻榻米上。
昨天我把二十一本刊登致歉作品的小册子放在桌子上,把所有的标题抄了下来。感觉颇壮观的。姑且不管内容如何,标题的品味不算太差。刚开始的时候,时间比较充裕,都是在充分构思后写下的掌篇小说。
进入第四个月时,竟然受之有愧的得了奖,我的生活完全失控,开始陷入一阵忙乱。原本还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轻松态度,没想到整个人都被吞噬了。一个月要接受六十场报纸、杂志和电视的采访,根本是我之前无法想象的。截稿日仍然不变,减少的只有我私生活的时间,以及落笔之前,可以好好构思小说内容的时间。
写作变成了好像没有做准备运动,就突然跳进冰冷的游泳池的感觉。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没想到,竟然写出了值得一读的作品。一晚写出五十张稿纸的事也变得稀松平常。这一年中,我曾经数次在十二个小时内,写出将近一百张稿纸的经验。虽然和时间赛跑令我头晕眼花,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脚步。如果不制伏眼前的敌人,自己就会被打败。只能相信自己剑尖的速度,几乎下意识的刺进最接近自己的敌人的要害。那段日子,就想是闭着眼睛不顾一切的挥舞刀剑。
当时间充裕,截稿日在地平线的远方时,就会想写一些不曾有人写过的杰作。然而截稿日逼近的时候,野心自然而然的萎缩。认为只要能够写一篇佳作就可以。不,即使整体乏善可陈,只要有某个点令人难以忘怀就可以交代了。最后,截稿日变成竖在眼前的巨墙。只要能够越过这道墙,保住小命,任何作品都好。小说大神,请赐我越过这道墙的力量。然后,就想是跳高选手般,勉强越过截稿日。
不过,这不是我在哭诉,也不是抱怨。我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状况,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度过的。虽然有点吃力,但还是要感受一下时代的气息。我的进取心丝毫没有减少。快乐的事,也有那么一丁点。但有人认同我的工作,可见善良的读者似乎不少。
我站在窗旁,从休息室看着台场到处都是空地的风景。啊,差不多该具体思考短篇小说的架构了。这几个月来,一直偷懒的用第一人称写作。这一次,为了使作品有点变化,要用第三人称来写。最好不要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而是要认真构思后,写出一篇又质感的故事。
如果没有新题材,时下流行的话题也不错。设定成静音的电视正在播日本电影的广告。最近,好像许多电影都有幽灵出现。而且,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的模式——纯真的幽灵出现在家人面前,为自己的死道歉,都是催人泪下的鬼故事。
我在A4的影印纸上写了「幽灵」两个字。然后,画了一个箭头,在空白的地方协商「我讨厌年轻漂亮,纯真的幽灵」。这时,脑袋里破书的小说小说引擎摇摇晃晃的开始转动,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关键字。
电视上正在播放我要参加的节目之前的节目。岚的樱井正在嵌入海中採鲍鱼。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色。现在的偶像太辛苦了。相较之下,我可以在节目之前构思短篇小说,实在是轻松多了。
我尝试把第二次写的那句话用各种方式写成一小段文字。其中有一句「死后也要说谎的幽灵」。因为不年轻了,所以,把主角设定成中年男子了吧。他因为某种原因暴毙了,变成幽灵后,再度回到这个世界。他变成幽灵不是为了传达真相,也不是出自于真心,而是为了要圆自己生前所说的谎。
到此为止,还没有成为小说。不过,已经八九不离十,小说核心的桥段已经成形了。这是最困难的步骤。只要掌握成为小说核心部分的趣味性,就可以稳操胜券。之后,再补充一些细节,描绘各种状况,增加新的人物,运用各种方法来丰富情节,也许,可以结合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人生警世格言,我很擅长这一招。
中年男子变成幽灵后,要出现在哪里?到了这个阶段,我已经情不自禁的哼着歌。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去找妻子和情妇咯。为什么要这么做?嘿嘿嘿,当然是因为妻子和情妇以前是同一家公司的同时,也是好朋友。男人以前是这两个女人的上司。妻子和男人结婚后离职,但情妇还留在公司,至今仍然在男人的手下工作。
想象力太不可思议了,只要跨出第一步,之后就像永动机一样,越来越快速的转动。一个带着眼睛,神情黯淡的男人脸浮现在我眼前。头顶有点稀疏(这一点,即使在变成幽灵后,仍然没有改变),身体很干瘪,肩膀和胸膛都瘦巴巴的,只有肚子挺了出来。我在白纸上写了「腹」这个字,立刻去写成了「腹上死」⑾。原本只是文字联想,但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开头,很有震撼力。和外遇对象的约会时,男人突然晕倒了。到底要丢下男人逃走,还是不愿外遇可能会曝光,为男人叫救护车?可以多写出一个内心纠葛的桥段。
由于是出差住宿的饭店,所以,地点是某家商务饭店。季节最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染井吉野的花瓣粘在救护车的挡风玻璃上,或是在叶樱⑿下突然停下的红色旋转灯。这两个画面都很不错。
妻子和情妇的年龄设定在比丈夫小五岁,也就是刚过四十左右的年纪。用典型的角色分类——妻子是居家型的女性,而外遇情妇则是上班族女郎,来做明显的区隔。如果设定得太过复杂,只怕十张稿纸会无法交代清楚。
故事最好一开始就进入高潮。
男人在一开始就暴毙,在一阵谎乱吼,妻子出现在情妇面前。为了不破坏两个女人的幻想,男人拼了老命都出现在她们面前。这个男人好像是越来越值得同情。我在文章碧娜画了两道像伍迪·艾伦那样的八字眉。同时,也画上了神采丰腴、线条柔和的妻子,和神采面条、曲线玲珑的情妇的身体曲线。由于两个女人的对比太过强烈,男人无法放弃其实的任何一个。
男人到底会对两个女人说什么谎言?即使的变成幽灵后,他也会继续信口开河。人死一次,根本不会汲取教训。对女人来说,男人的谎言就像是可以清楚看到底部的浅滩。
对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只要加入细节就完成了。我忘了,该取什么名字?「死也要说谎的男人」?说明得太清楚了。「笨蛋死了也是笨蛋」太平淡无奇。「春夜的谎言」。日本人的坏习惯就是什么都要扯上季节。「临终的谎言」。不错,但还需要加把劲。那「临终和临终的前一个谎言」怎么样?这个标题应该很适合倒数第二个作品吧。
至于这个短篇是怎样的故事,下个月敬请期待咯。
注释:
⑾也称「马上风」。
⑿樱花飘落后,只剩下嫩叶的樱花树。
·······临终和临终的前一个谎言。········
我出道不久的一九九九年,曾经写过有幽灵登场的长篇幻想小说《天使》。那是我的第一个长篇,主角纯一是负责基金操作的幽灵。在那部作品中的幽灵都具备了符合性格的特殊能力。
我给纯一的能力是与电力有关。只有用意念,就可以随意控制电器的开关。光是想象一下,就知道这种能力很方便。电视、DVD、冷气和音响这些电器都不再需要遥控器。因为那些遥控器往往会在重要的时候不见踪影。
纯一死后,继续运用这种能力,拼命保护自己的女朋友。然而,在抱着必死的决心打败敌人后,才发现有关自己死因的悲惨事实。这是我第一篇长篇小说,所以,曾经多次修改。每次看最后五十页时,都会忍不住流泪。我这个人头脑简单,经常被自己写的书感动到哭。这个掌篇集中,也有几篇令我鼻头酸酸的。不知道这该称为自作自受还是自导自演,写小说实在是很奇怪的工作。
谷原行弘大汗淋漓的下了床,在走向房间内的冰箱途中,头部的中心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他甚至无力用手抱头。当他倒在床边的同时,和情妇一起吃的意大利料理顿时吐在饭店的地板上。
(完了。)
行弘的母亲年轻时,因为脑溢血过世了。他有预感,自己或许也会发生这种情况,没想到,竟然和情妇在饭店共度春宵时发生了。疼痛越来越剧烈,行弘朦胧的意识也到此为止。意识好像顺着漆黑的楼梯滑了下去,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下一刹那,行弘在高高的天花板角落看着这间双人房。自己的身体在地上抽搐着,不光是吐了一地,还失禁了。地毯上湿了一圈。只有白色的鲔鱼肚拼命上下起伏着。
(我就用这个姿势死去吗?)
行弘极其冷静的看着已经失去灵魂的躯体。
「怎么了?是什么声音?」
浴室门一打开,水月美苗用毛巾裹着身体探出头。她身材曼妙,头上还带这浴帽。行弘从斜上方的空中出神地看着美苗。这两年,比起妻子基子,他和美苗在一起的次数更多。
美苗发现行弘倒在床边,立刻浑身发抖。她蹲了下来,把手放在他胸前,发现他的心脏似乎还在跳动。她从行弘的身上跳开,抓起丢在沙发上的手提包,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盖。美苗准备打一一九,看了看一丝不挂的行弘,又低头看着自己还没有擦干的身体。拥有相同秘密的行弘深切的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旦叫了救护车,他们的外遇也许就会曝光。然而,如果见死不救,所爱的男人或许会在自己眼前死去。
(反正我已经没救了,赶快穿衣服走人吧。)
行弘在双人房的天花板上大叫,但美苗似乎完全听不到。没有了躯体,就无法发出声音。行弘慢慢从空中飘了下来,靠近自己的躯体,行弘伸手触摸抽搐的胸部,立刻像卷入风暴般地吸进了濒死的躯体。剧烈的头疼再度袭来。右手不自觉的抬了起来,用力敲着地板。美苗听到这个声音似乎清醒过来,按下了电话号码,叫了救护车。
行弘再也无法忍受疼痛,冲出了污秽的躯体。
救护车在温暖的春夜急奔都中心的急救医院。行弘的身体躺在担架上,打着点滴。他的瞳孔已经放大,脸部肌肉失去了支撑,无力的垂了下来。才短短的十五分钟,好像老了二十岁。自己真的就这么死了吧。
美苗穿着一套深蓝色的长裤套装,坐在狭小的救护车上。行弘想起妻子基子和啰嗦的父母。而且,基子和美苗是同时进公司的、认识十几年的好朋友。无论如何,都必须隐瞒到底。美苗伤心欲绝。行弘为无法对她传达任何话就离开人世感到极度懊恼。
既然刚才可以活动右手,那么很值得再试一次。行弘缓缓进入躺在白色床单下的躯体,顿时头疼欲绝,然而,他仍然想留下临终遗言。当他回过神时,发现上半身坐了起来,面对着坐在脚边的美苗。
「谷原先生,谷原先生,妳不要动,马上就到医院了。」
救护人员一边叫着,一边按下了行弘的肩膀,想让他躺下来。行弘全力抵抗,看着美苗说:「我只爱妳,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和妳在一起。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美苗哭着点点头。头疼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他无法继续停留在这个身体上。
「接下来的事,就拜托妳了。要隐瞒……隐瞒到最后……」
行弘一离开,就听到身体「咚」的一声倒了下来。一旦失去灵魂,几时有呼吸、有心跳,躯体也已经成为躯壳。行弘随着自己的躯壳和哭泣的情妇,在春夜中被送进了医院。
他到医院是一个小时后,基子才从横滨搞到。行弘的躯体在MRI的空洞中前后移动,但他其实是坐在检查室外的沙发上。因为,美苗浑身紧张的坐在那里。
「美苗……」
基子从走廊深处跑了过来。美苗的脸上闪过一阵紧张。行弘也心疼不已,但下一刹那,两个女人用力抱在一起。美苗哭着道歉:
「我明明陪在行弘身旁,没想到还会遇到这种事,对不起。」
在东京因为开会时间太长而耽搁行程时,行弘经常住那家商务饭店。行弘和美苗视听一个工作团队,也经常一起出差。
美苗十分优秀,在工作上是行弘的左右手。这一次,她也在换好衣服后,先走出门外,再找来饭店人员,请他们打开房门。
美苗打算解释成行弘在他们准备讨论工作时昏倒了。在检查结束前,基子无法看到行弘的身体,便向美苗询问她昏倒时的情况。
「他这几天都说头疼,没想到,突然就昏倒了,他那时候在干什么?」
妻子红着眼问情妇。
「不知道。饭店的人发现时,他身上没有穿衣服,可能在洗澡吧。下午一直都在开会,部长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是吗?听说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我想,等一下医生会向妳解释,听说那个位置不容易动手术,只能靠生命维持器,打降血压的点滴。」
两个女人再度相视哭泣。
「我爸妈马上就会赶过来,美苗,妳先走没有关系。谢谢妳特地陪他到医院来,接下来,我会负责照顾他。」
美苗愣了一下,从树脂沙发上站了起来。虽然很不想离开,但还是从昏暗的走廊离开。如今,已经无法为行弘做任何事。表面上,他们只是公司的上司和下属,也许,以后也不太能来这里探视他了。
幽灵只有目送着从走廊上渐渐远去的苗条身影。
那天深夜,行弘的躯体躺在加护病房的病床上。因为打点滴的关系,他的脸肿的不成人形,微微张开的眼中莫名其妙的流下了眼泪。室内放着一张简易床,基子坐在上面。她伸出手,抚摸着行弘的小腿。她的喃喃自语在夜晚的医院内显得格外大声。坐在桌旁的行弘惊讶得跳了起来。
「……为什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昏倒?为什么不是在家里?妳为什么选择了她?」
基子原本抚摸小腿的手突然撑着行弘的大腿。她流着眼泪,折磨着身体已经无法动弹的躯壳。原来,她知道自己和美苗的事。基子每次撑他,身体就感觉到隐隐的疼痛,难道是背叛基子所感道德良心苟责?应该也要留给子临终的遗言。他进入靠人工呼吸器为生的肉体。然而,身体本身已经无力,他用尽力气,也只能微微抬头。声音像破旧的笛子。
「基子,谢谢妳。我最爱的就是妳。对不起,没想到我的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才半天的时间,妻子丰满的脸颊已经凹了下去。她抱着丈夫的脖子,留下了眼泪。他很意外,想来镇定自若的妻子竟然像慌乱的野兽。
「说谎。不过,即使妳说谎、即使妳外遇也没有关系,妳要好好活下去。即使妳再过分,再怎么伤害我都没有关系。求求妳,赶快活过来,再用谎言来骗我吧。」
行弘冰冷的眼泪流个不停。他和基子结婚已经十七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他发自内心的感谢妻子。行弘
再度潜入看起来像是他人的自己躯体,想要在临终真正的心意。
········再见、再见、再见·······
每个月的连载持续了两年,每次都写十张稿纸的掌篇小说。这份工作比想象中更加辛苦。然而,实际完成后,我发现一件事——我喜欢写掌篇小说。以后,当我体力衰退,觉得写长篇和连载小说太累时,不妨每个星期写一本掌篇小说,好好享受其中的乐趣。我很认真的思考,二十五年后我要过这样的生活。
我决定,要在最后一篇说再见。不是向人,而是向那些在不知不觉中,从身边消失的物品说再见。自己心爱的东西会深深的烙在生命的细节中,描写这些物品,就等于根据年代回忆我的故事。
于是,我选择了录放音机、脚踏车和文字处理机。该怎么说,我选择的物品似乎无法令人眼睛为之一亮,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是书房派的,只喜欢写作、音乐盒散步。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任性的过日子。谢谢各位很有耐心的看完这本很私人的作品。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可以在其他的掌篇小说中再相聚。
无论多么珍惜,我们身边的物品都会消失不见。而且,通常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不见踪影。如同大象会悄悄的走向自己的坟墓般,那些物品也会根据自己的意志,从舞台上消失。
上国中时收到入学贺礼的派克钢笔;高中时当成入学贺礼的精工表;还有女朋友送的围巾和毛衣之类的,不计其数的东西在我身边停留一阵子后,再度离我而去。
这一次,我选择其中的三样东西,作为最后一次的离别致词。感谢(少数)长期阅读的各位读者,这种小册子可以让作者充分发挥,因此,比报纸、周刊杂志等大文字的媒体更优秀。每次的十张稿纸都让我得以自由发挥,是一次很愉快的经验(当然,也曾经吃过苦头)。每个月一篇,持续两年的连载感觉就像做梦一般,然而,一旦结束,感觉有点像是梦境的记忆。张开眼睛后,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请各位安静的、悄悄的,带着放松的心情看最后一篇。
我读国中的时代,很流行录放音机。
可以用录放音机听深夜的广播节目,也可以录FM广播,了解西洋音乐的最新情报。十三岁的年龄感兴趣的不是音乐课学的西洋艺术,而是青春流行音乐。
为了买我喜欢的录放音机,我把每个月的零用钱都存了起来。五月的某个夜晚,当我躺着阅读已经看了几百次的目录时,下班回家的父亲说:
「妳这么想要吗?」
我没抬眼就回答:
「对啊,我已经存了超过一半的钱,再存一点,就可以买了。」
「是喔。跟我出去一趟。」
我跟着父亲去附近的电器行。玻璃橱窗内,放着甚至出现在我梦境中的三洋「REC8000」,每一个按键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妳要买给我吗?」
父亲点点头,我把之前存的零用钱全部递给父亲。胸前抱着大纸箱踏上归途的兴奋心情,和春天柔和的夜风,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插上插头,打开收音机的开关。调到FM广播时,DJ正在介绍曲目。我想试用看看,便把店家附送的录音带放进去录音。黑人歌手用沙哑的声音唱着中慢速的歌曲。当时听到的《Show&Tell》(AIWilson)至今仍然是我喜欢的歌曲。
之后的七年期间,只要我醒着的时候,就会用这台录放音机听音乐。一个小时听十首,以一天八小时计算,每天就是八十首,一年有两万九千首。七年期间,我总共听了超过二十万首流行音乐。录了音的录音带也超过五百盒。总之,我这个人很容易入迷。
那个原始的单声道录放音机培养了我喜欢音乐的基础。那是在CD等数位音乐出现很久以前的事,任何音乐都带着隐约的杂音,就像回忆中的某个场景般挥之不去。
那台三洋REC8000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了。
再见了,录放音机。
我就读的是都立的升学高中,必须搭公车转电车才能到学校。我讨厌公车和电车,于是,又开始存零用钱。这一次,我的目标是脚踏车。我曾经在《4TEEN》中提过,我很喜欢脚踏车。
我想要买的是标致的公路车。使用了Reynolds531烙钼钢骨架,有十段变速,圆管式的轮胎只有大拇指的宽度(虽然骑的感觉一级棒,但很容易漏气,我经常在高中的脚踏车停车场灌气)。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辆车送到家时的事。因为,轻得简直就像是羽毛。只要用两根手指放在骨架上,就可以轻轻松松举起来。我每天都像风一样骑着这辆比赛用的公路车,在单程十公里的路程上奔驰。真不愧是比赛专用的车,连我也可以轻轻松松地飙到时速四十公里,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就超越了公车。
我喜欢雨,夏天下阵雨时,我总是兴奋地特地绕远路回家。中途要经过一座跨越送水路,长达一公里的大桥,有时候可以看到云端露出彩虹,是令人享受归途中愉快的一刻。
之后,我渐渐不再骑这辆比赛用的公路车,它也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
再见了,脚踏车。
大学毕业后,我过了几年自由业的生活。刚开始我进了一家广告制作公司,适逢文字处理机的普及期,公司命令向来习惯手写的我学习使用文字处理机。
当时,我是用的品牌是Canon。之后,我大部分的稿子都是用Canonɑ系列的文字处理机写的。我在家里也买了一台,用于写工作以外的文章(打工的稿子和广告文案等)。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我受到一本随意翻阅的女性杂志的刺激,用这台文字处理机写了第一篇小说。第一篇惊悚短篇虽然进入了最终评审阶段,但还是惨遭滑铁卢,第二部现代小说(纯文学?)也挤入了最后五篇入选作品,却再度名落孙山。我写的第三本青春推理小说,就是《池袋西口公园》。很幸运的,这部作品得了奖,也成为我第一本问世的作品。
新人奖截稿前几天,我已经写完了这部出道作品,在我修改的时候,竟然因为操作失误,让整篇小说都不见了。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妻子发现我倒在公寓的走廊上,把她吓坏了。
「妳怎么了?妳怎么睡在这里?」
「我好不容易完成的小说有一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