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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迷路

_5 石田衣良(日)
「真的可以吗?」
绿默默的点点头。和靖春在八年前亚特兰大奥运,以及四年前学历奥运那一年见面时,也是在听了他的满腹牢骚后,发生了一夜情。缘只有和这个男人有这样的关系。
他人很好,长得也不错。虽然对他有好感,但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说起来,他的存在很不可思议。每年最多联络一、两次而已,却会时隔四年后再度见面。
靖春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我还以为在这之后就没有后续了。不过,这是第三次坦然面对自己。我想妳还是应该和他结婚。」
靖春说着说。缘想起了他裸露的胸膛。之前两次看到那个胸膛都是在夏天,所以,缘所知道的靖春胸膛总是被汗水湿透。
走出银座的咖啡店,在並木大道上拦了计程车。一坐进后车做座,两个人都突然沉默起来。他们冒着汗的手握在一起,靖春的指尖缓缓拨弄着缘的手。
手背、手掌、指尖、手指的缝隙和手腕的波嫩肌肤。二十五分钟后,到了位在反田商店街内的宾馆。
他们在柜台拿了钥匙后,走进充满霉味的室内。在昏暗的逃生灯光照射下,两个人来不及洗澡就抱在了一起。
缘完全投入,似乎想把累积在身心的污水倾泻出来。在这一瞬间,不需要思考。在这里,无论叫得再大声,无论多么失控都无妨。可以自由的解放自己的一切。在靖春面前,不需要维持和未来的丈夫在一起的那份矜持,只要自在的追求自己的欲求就够了。在第三次冲上巅峰后,缘倒在靖春的胸前哭了一会儿,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基于对精一的罪恶感和后悔而哭泣,而是为平时的自己感到悲哀。每隔四年,才有一次机会可以这样坦诚的面对自己,而且,只有维持几个小时而已。
这是,缘很清楚的领悟到,自己将会和精一结婚。明天又将回到无聊的职场,扮演优秀的员工。结婚之后,也会假装幸福。
不久之后,自己越来越会伪装,也许真的以为自己很幸福。自己将规规矩矩地走在别人为自己决定的人生轨道上,回到原来的生活。
然而,此刻的缘清楚地看清了所有的谎言。活在谎言中的自己正赤裸裸在这里哭泣,缘抬起头说:
「我会把我男朋友的决定告诉我父母,妳带给了我勇气。我想,我会和他结婚。」
缘再度将脸埋进靖春的胸膛,时隔四年的裸露胸膛被两个人的汗水沾湿了。
·······LOSTIN涉谷·······
我尽可能如实的描写某个秋夜,在参加聚餐结束后,独自迷失在涉谷街头时的印象。留胡子的阿拉伯人,还有注视着打开的手机的女孩,都是那天晚上的真人真事。涉谷的街道也几乎真实呈现。街角卖假劳力士的人、深夜仍然人满为患的速食店、车站前十字路口的巨大荧幕。这些情景,可以令人充分了解都是到底靠什么生存。在如此众多的人群中,却可以享受孤独。我认为,这就是这个街头有趣的地方。而且,这个街道本身也以每个孤独的人想要和别人产生交集,而向周围发出的欲望和金钱作为原动力,日夜重复着仿佛无线轨道上的旋转运动。我喜欢东京的闹区,不光是池袋而已。就好像泡温泉,把自己浸泡在深不见底的热水中一样,融入街道的空气是一件愉快的事。每个人都很孤独,每个人都很愚蠢,每个人都很惆怅,每个人都很虚张声势,每个人都很努力表现自己美好的一面。大家都在逞强,这一点不是很可爱吗?走在没有名字的小巷呢,思考着这些事。
星期六晚上的涉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街道。众多男女散发的热气,使空气变得模糊起来。欲望的热量似乎有浓有淡,眼前的街道和建筑物感觉很模糊,但只要转过这个街角,就可以看到鲜明的霓虹灯浮在半空中。
我独自走在夜晚的涉谷街头。迎面走来留着胡子的阿拉伯人突然问我:「你在找什么?」这种时候,只要很自然的摇摇手,回答说:「没找什么。」就可以打发他们。对方并不会强迫你买东西。卖这种来路不明东西的人,居然也很有绅士风度。
我走进位在西班牙坡中的意大利餐厅。桌上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椅子漆成深绿色。我点了有新鲜蛤蜊的蒜香意大利面和凯撒沙拉,看着外面坡道上来往的人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东京的流行趋势变得模糊起来。以前,只要流行白衬衫,走在街上的一大半年轻女人都会穿着剪裁略有差异的白衬衫。如今,流行变成了局部性的存在。就像小小的热带低气压,在不知不觉中形成,还没有受到别人的明确认同,又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今天秋天的热带低气压是胸前镶着金银线盒假钻的T恤,但势力视乎不太强。
我欣赏着那些不想和人撞衫的女孩子。
「让你久等了。」
随着一阵大蒜的香味,意大利面送了上来。这几年来,盘中的意大利面完全变了样。价格虽然相同,面的分量却增加了三、五成。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很希望可以维持原来的分量,把价格降低一点。
看着在夜色中瞬息万变的涉谷街头,我独自吃完了晚餐。我并不讨厌一个人吃晚餐,可以很快就吃完,也可以思考很多事。酱料味道太重的沙拉有一半没吃完,我喝着双份的Espresso。Espresso果然不能用喝的,而是必须啜饮。我思考着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走出位在西班牙坡的意大利面餐厅(好像叫「巴黎的美国人」),我慢慢走上坡道。经过公园大道,走进了淘儿唱片行。这里的古典音乐区里的CD是全东京最齐全的。当年,我刚开始听古典音乐时,觉得这里的古典音乐区简直就像是迷宫,每次都令我头痛不已。如今,即使不看第一个字母,也知道哪个架子上放着哪一位作曲家的作品。一直耗到打烊,才买了一张CD。我不想听悲伤的乐曲,所以,选了一张年轻的莫扎特在米兰写的六首炫乐四重奏。每一首曲子都是最长不超过十几分钟的小品,听起来的感觉就像吃小饼干一样格外轻松。
来到涉谷的街上,发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人行道上挤满了前往JR涉谷车站的人潮。涉谷的夜晚有各种不同的人潮。晚上九点之后,人潮就会改变,是第一批夜游的人返家的时间。
我不假思索的加入了人潮。每个人似乎都有伴,没有伴的人玩着手机,似乎显示和别人有交集。人们声嘶力竭的大声说话。人群中,只有我孤单一人。走到涉谷车站时,我失去了方向。我不想这么早回家。无奈之下,只好站在忠犬八公广场前,假装在等人。星期六的晚上,每个人都快乐无比。已经有几个醉鬼需要朋友在一旁照顾;也有两个男人不断向结伴经过的女孩搭讪。我站在好像海水浴场更衣室般的广场前三十分钟,看着十字路口对面的巨大电子报告栏。
意大利足球队像变魔术般的射门镜头、十五岁的女歌星唱出极其悲怆的歌词、哪个高级名牌推出满是洞洞的牛仔裤、德国制的银色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可以飙到时速两百五十公里。虽然每件事都和我无关,然而,看着这些新闻,可以顺利的打发时间。我发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个街头只是把我当成提款卡。
我假装等人等累了,走去互动式多媒体资讯站(Kiosk),想找可以帮助我在午夜之前消磨时间的东西。报纸和周刊都不行,一下子就看完了,而且,当时的心情也不想详细了解别人的不幸。
旋转陈列架上挤满了文库本。《血型占卜》、《董事会的阴谋》、《人妻惨叫·蹂躏蜜桃》(录入:喂喂~)、《为什么一郎在大联盟获得成功》,小小的陈列架上排列着人类无穷好奇心的书名。(录入:罗盘你这个大变态!)
我拿起几本书,确认内容后,看了解说。我习惯先看解说。这是在零用钱很少的小学生时代为了避免买到自己不喜欢的书,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大部分走向车站的客人都买口香糖和体育报。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互动式多媒体资讯站的角落,慢慢寻找文库本。
最后,我终于买了两本。一本是智力猜谜般的推理小说。书中并没有人物出现,想卡通主角般废话连篇的角色成功的侦破了在三重密室内发生的杀人命案。这种内容很适合我当下的心情。我不想看正经八百的内容,也不想面对真实世界的顽强和空虚。
第二本是与运动有关系的传记。描写登顶圣母峰的历史,同时介绍最新的高科技登山用品。我自己绝对不会去登山,以前不曾去过,以后应该也不会去。然而,我喜欢看一些详细描写和我毫无关系的书,也许我不是从现实的角度,而是用幻想小说的角度在欣赏。
我拿着两本书,漫步在文化村大道上,看到一家速食店,就走了进去。我坐在窗边的吧台座位,喝着只有颜色、没有香味的咖啡,轮流看着两本书。这是看两本不怎么有趣的书时的有趣阅读方法。
窗外的年轻情侣好像异常增殖的浮游生物般飘来飘去。明亮如白画的人行道上,外国背包客无精打采的卖着假劳力士。
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猛一回头,发现隔着两个没有人坐的吧椅之后,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看着我。她的面前放着一支敞开的手机。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终于移开了眼神。
当我把两本文库本都看了一百页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了。速食店要打烊了。客人在悲伤的旋律中被赶到了马路。
我精疲力尽,转进小巷,在已经拉下铁门的精品店前的水泥阶梯上席地而坐。
「你也是一个人吧。」
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店里的女人。我还来不及开口,她就一屁股坐在我旁边,面对着我。
「我今天本来要约会的,但对方放我鸽子,也没有和我联络。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我看着她的侧脸。虽然她的五官端正,但脸上的表情很颓废。
「不好意思,我不能去。」
「我刚才就在观察你,你根本无事可做,不是吗?」
「对,我无所事事,等一下也没有节目。」
我笑了笑。她说:
「那和我玩就好了嘛。末班车应该已经开走了,你回家也一个人吧?」
我合上了一只敞开的文库本站了起来,拍了怕穿着牛仔裤的屁股。她惊讶的仰头看着我。
「你要走了吗?为什么?」
我对她说了声再见,迈步离开。我上星期六才刚和女朋友分手,今天只是基于惰性来到我们平时约会的街道。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残留着我们的记忆。
我住的地方距离涉谷有三个车站,但我决定要走路回家,不搭电车。因为,我无法忍受末班车闷热的孤独。
·······土地精灵·······
我买下如今居住的公寓还不满四年。有朝一日可以有自己的房子固然不错,不过,那应该是很遥远以后的事了。以前一直这么以为,没想到,我遇见了「土地精灵」。所以,房屋中介真的很可怕。我在冲动之下买的那块土地,几乎如作品中所写的一样,位在朝南斜坡的中央,视野很开阔,附近有一个市中心车站总站。第一次看到那块地,就深受吸引。房屋中介的业务员没有得意洋洋,而是淡淡的告诉我这块土地具备的三大条件。虽然我曾经犹豫,但一星期后,还是在合约上签了名。我就像做生意失败的演歌歌手般,突然背负起巨额贷款。人生真的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的确在结束和某位歌手的访谈后,利用晚上时间再去看了一眼那块地。当然,我没有遇到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年。我写这个短篇的时候,心想如果可以对还贷款小有帮助就好了,所以,写的时候也很轻松。总之,这也算是向新的土地打一声招呼。我认为,土地是属于大家的,我们只是短暂的生活在某一块土地上,早晚还是要还给别人。
「这块土地挖下去,可以挖到很多贝壳。」
房屋中介公司的业务员说道。那是秋季连休三天假期的最后一天,东京的天空秋高气爽,看起来格外开阔。弧形天空的角落,点缀着几条像丝带般的云。
「什么意思?」
对方不像是业务员,反而像是哪一所大学的研究人员。
「人类喜欢的居住条件,从绳文时代开始,就不曾改变过。」
我看着已经整过地的平坦斜坡。远处的大马路旁,高声的办公大楼好像墙壁般排列着。然而,只有转进小路,就是宁静的住宅区,简直难以想象这里位于市中心。可能因为附近没有高楼的关系,所以,感觉天空格外开阔。
「有三个条件。首先……」
业务员伸手指向坡道下方。
「……必须位在朝南的坡道上。在这里,那个方向就是南方。」
我看着斜坡下方。一片绿意中,可以看到不少住宅的屋顶。好像每一格都涂成不同颜色的阶梯一样。
「第二个条件,就是斜坡下方有水质良好、适合饮用的河流。这下面就有河流。」
是喔。我不由得在内心感到钦佩。当初是因为他说有一块很好的地,带我过来看,我才来的,没想到,竟然上起了考古学的课来了。我有点懊恼。
「第三个条件是不是通风良好、采光佳?」
那位像学者的不动产公司业务员面带微笑的摇摇头。
「不,很遗憾,你说错了。应该是后方必须有森林。空气会比较干净,也有助于获取果实和动物等食物。以前,位于北侧的斜坡是一个很大的森林。」
我仰头看着斜坡的上方。那里建了两幢差不多五十楼的摩天大楼。
「现在变成了车站。」
业务员点点头。
「这块地是东京都内难得能够满足这三大条件的土地,真的很物超所值。」
的确,这是一块好地。这一点我完全同意。光是站在那里,心情就格外舒畅。我渐渐忧郁起来。如果买下这块地,我就必须背负超乎我想象的一大笔贷款。
我穿着牛仔裤和旧旧的长袖T恤,一身假日的休闲打扮。脚上穿着慢跑鞋,在整理过的红泥土地上走来走去,我现在住的公寓才住了几年而已,住起来很舒服,交通也很方便。虽然梦想有朝一日可以自己盖一幢房子,但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我的头脑很冷静的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然而,在秋天阳光的照射下,在这块土地上走路的感觉格外舒畅。
根本没有思考要不要买这块地的问题,我信步走在上面,眺望四周的街道。仰头试着测量天空的高度,竖起耳朵倾听远处高速公路的噪音。
业务员应该很有自信。他双手抱在胸前,面带微笑的看着我。
「这里的感觉的确很棒。不过,我应该买不起吧。」
「别担心,如果你要贷款,我可以介绍和我们交情不错的银行。我是干这一行的,每年会接触三、五百个物件。然而,很少遇到这么完美的土地。你不妨好好思考一下。不过,这么好的地,应该没有太对时间让你思考。」
我没有在当天作出决定,业务员开车送我回家。只不过看了一块地而已,但回家的路上,我竟然觉得好像刚泡完澡,心暖洋洋的。虽然以前曾经去看过几次地,却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连我自己都感到纳闷。
两天后的傍晚,结束采访后,我来到街上,就是那块土地所在的车站附近。我在站前的一家热闹餐厅独自吃了晚餐。我还没有做出结论。于是,我临时决定在去看看那块地。从JR车站沿着长长的坡道走了大约十分钟,经过大型的十字路口后,就不再有办公楼。我走进绿意盎然的住宅区,路灯的数量很少,昏暗的马路上,几乎看不到车子,也没有人影。
上次看的那块地在铁管搭起的围篱后方。我掀起蓝色的塑胶布,走进空无一人的空地。我站在空地的正中央,看着太阳下山后三十分钟,残留着微光的西边,隐约看到首都高速公路的路线。我沿着四周的界线,测量着步数。我的步伐大约六十公分。走了一圈,测量了这块地四周的长度。即使是晚上,这里仍然感觉很舒服。白天,在阳光的照射下光线充足;入夜后,四周昏暗的环境更理想。正当我再度用步伐测量土地最内侧那一边的长度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喜欢这里吗?」
我慌忙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片杂草上,站着一个衣着奇怪的小男孩。这个差不多六岁的小男孩,他把刘海剪成妹妹头,长相看起来很像女生。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奇怪的是,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并不会令我感到害怕。
「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之前,我就在这里了。」
男孩看着车站的方向。
「那时候,还没有那么高的房子,也没有那么多开得很快的车子。」
我看着男孩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款式很像作业服的粗布衣,细细的腰上绑了一根绳子。
「那时候,这一带是什么样子?」
男孩兴奋地说:
「这一带统统都是森林,有很多果实、鸟和蘑菇。可以在河里游泳,也可以抓鱼。以前,这里很温暖、很亮,也不会潮湿,是很棒的地方。」
我对着男孩点头。
「现在也一样。你一直住在这里?」
「嗯,对啊。不过,我不会做坏事的。因为,你看到我也不觉得害怕,对吗?」
没错。我并没有对这个身穿不同时代的衣服,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感到害怕。也许是因为他和我大儿子年龄相仿的关系。男孩有点你不好意思说:
「你住在这里吧!我不会每天露脸的。只有这块土地换主人的时候,我才会出来看一看。」
我好奇的问:
「什么意思?」
男孩笑着说:
「即使是几十年的短暂时间,我也不想和不喜欢的人相处。所以,我只是看一看,到底新主人是什么人。」
我惊讶的看着男孩。
「你上次来的时候,不是感觉很舒服吗?那是我动了手脚,调整了几项条件。」
「你怎么做到的?」
男孩很骄傲的说:
「改变风的感觉,减少阳光,让这块土地的味道变得更浓一点。叔叔,你很适合这里。只要稍微强调一下这块土地的性质,就会自然而然的感到很舒服。」
男孩吃吃的笑着,继续说道:
「不过,在那个房屋中介所带来的客人中,你的打扮看起来最穷。其他人看起来都是有钱人的样子。」
我也对男孩笑了笑。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我买下这块地,百分之九十的钱都要向银行借。即使这样,我仍然应该住在这里吗?」
男孩半闭着眼睛,我无法分辨他的表情。他用分不清年龄的声音说:
「你搬来这里,和我一起生活吧。虽然并不是完美无缺,但这块土地很适合你。人和土地之间能不能合得来很重要。」
我向男孩道别,走出围栏。不用说,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打电话给那个业务员。
·······IntheKaraokeBox·······
我参加了公共电视的某个节目。这个纪录片的节目内容很特别,主要是由我访谈的三名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我见到的分别是补习班学生、秋叶原的宅男高中生,以及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自由业女生。当初,正如故事中出现的,是在卡拉OK店和最后那个女生见面。事实上,她那天的打扮比故事中更加与众不同。而且,这个年轻女生竟然若无其事的笑着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那天晚上,是她来到东京的第三天。我这么写出来,也许会让大家觉得她很邋遢。然而,她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清洁感。那是寻找忠于自我的生活方式的人,所持有的清洁感。虽然会陷入痛苦,也会陷入迷茫,然而,这个过程却等于是在勇敢向前走。当时,她给我留下了这种强烈的印象。我们往往容易以貌取人。即使声称自己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对别人的印象也有三分之二来自外貌和服装。我想,我们应该也可以像她一样,不再拘泥于外貌和年龄。
「音效师,可以了吗?是,摄影机已经开始拍了。好,5、4、3、……」
最后两秒无声的倒数计时,导播做出了GO的手势。地点是在新宿歌舞伎町的一家昏暗的卡拉OK店。我的对面坐着一个手上绑着粉红沙质缎带的女孩。我的正面有一台摄影机,专门拍摄我的脸,斜斜的带到了她裸露的肩膀。另一台从我的右侧拍摄着她涂满白色遮瑕膏的脸部特写镜头。电视台的纪录片拍摄工作正式开始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只是觉得,为什么大人看到打扮不一样的年轻人,就会有什么差别待遇。」
我观察着她的打扮。她的头发染成献豔的粉红色,银色的接发好像绕在圣诞树上的银葱条,和参差不齐垂在前额的长发刘海形成了对比。时序已经是寒冬季节,她穿着露肩小洋装,蕾丝的下摆勉强遮住了她的内裤。当她翘脚时,可以看到她大腿深处的白色肌臀。在黑灯管照射的卡拉OK包厢内,白得好像发出蓝蓝的凌光。
我不太理解她说的差别是什么意思。
「妳曾经因为这身打扮,有过不愉快的经验吗?」
「对啊,真的超火大的。妳听我说、听我说!」
她很激动的拍了拍手说:「当时我走在歌舞伎町,一个穿着西装,有点年纪的大人竟然指着我,大声的说:『看看,日本就是因为有这种妖怪,所以才会完蛋!』我实在气不过,所以一直追着他到JR的剪票口,质问他说:『我有招惹妳吗?妳有种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看看。』不过,那种欧吉桑,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吓得不敢说话。」
她才十几岁而已。的确,无论谁打扮成什么样,都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也不会妨碍到那个男人。人有选择服装的自由。
「哇,妳真勇敢。」
「我不会输给任何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怕。反正,这种事不会要我的命。所以,我是胆大包天。」
她笑了起来,摸着脖子上的项链。她脖子上挂着无数条项链,简直就像是饰品卖场。迷妳麦克风就夹在其中的一条上。
「妳每个星期来新宿几次?」
她老家在离群马县和琦玉县交界处不远的地方,离新宿应该有相当的距离。
「嗯,大概每星期两、三次。」
「这么说,也没有很频繁嘛。」
她摇了摇搽成粉红色的指甲说:
「不是这样的。因为我来一次很不方便,所以每次都会住两、三天。也就是说,我每个星期有六天都会待在歌舞伎町。因为来回很麻烦,单程就要花三个小时。」
我发现她粉红色指甲油的某地方已经剥落了。仔细一看,她的指尖也粗粗的。右侧的照明很强烈,让我一半的身体都在发热。「这次妳来新宿几天了?」
她摸了自己的脸颊,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触。她看着自己的指腹说:
「第三天吧。」
我讶异的问:「这段时间,妳住在哪里?要怎么洗澡?」
「这次还没洗过澡耶。晚上几乎都在夜店,早上就去麦当劳或是漫画店,一直晃到中午,傍晚之后再去夜店。啊,有些漫画店也有冲澡设备,夏天我会去那里。」
三天不洗澡,每天玩通宵。我觉得新宿好像变成了原始森林,她只是生活在原始森林中的野生部落的成员之一。
「妳应该不是整天一个人玩吧?」
「对。通常傍晚的时候,就会接到电话,讨论要去哪一家夜店。只要去那里,就会遇到朋友。」
我曾经在小说中写过十几岁的少女离家出走的故事。那是一个不幸的角色。然而,我从眼前这个笑盈盈的女孩身上感到强烈的生命力。她的笑容很开朗,很有魅力。
「那些朋友应该不是群马人吧?」
「对啊,都是在夜店或是路上认识的人。」
我把「在路上认识的人」这句话储存进内心的硬碟里。改天要在池袋西口公园系列中借用这句话。
「妳和这些一起玩了三天吗?妳没有男朋友吗?」
她露出害羞的表情。
「啊哟,我觉得自己很正,但这两年都没有交男朋友。虽然我的朋友也有男的,不过,他们都和普通的女孩子交往。妳不觉得我很正吗?」
说着,她抬眼看着我。她那双層假睫毛似乎可以发出羽毛拍打的声音。我发现她两个眼眸的颜色略有差异。
「妳是不是戴了彩色隐形眼镜?可不可以看着灯光的方向?」
她把脸转向灯光的方向,用粉色指甲撑开眼睛。右眼是献豔的蓝色,中间有从向裂开的猫眼。左眼是黄绿色配上黑色的瞳孔。
「妳是为了爱漂亮吗?」
她又拍着手笑了起来。
「不是,本来有两付隐形眼镜,各坏了一个,所以刚好凑成一对。不错吧。」
我只能苦笑。
然而,左右眼的颜色不同,感觉真的很奇特。
「真有趣。也许,电视机前的观众看不太清楚」
她轮流将黄绿色和蓝色的眼镜对着摄像机看。
虽然灯光有照到,但是在昏暗的卡拉OK包间内,应该看不太清楚,即使用肉眼看,也无法清楚看到不同的瞳孔形状。
「妳家人有没有说什么?」
「完全没有,我和家人的关系很好,每天都会打电话回家,也没有吵架。」
「即使妳三天不回家,也没关系吗?」
「对啊,只要知道我还或者,他们就放心了。既没有规定我不可以回新宿,也没有叫我回去。也许,他们觉得等我玩够了,自然会回家吧。」
我纳闷的问:
「我发现,妳从刚才就一直很开朗,难道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吗?」
「哈哈哈,当然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她拍着手说着,她始终面带笑容。三天不洗澡或许没有问题,但她有刷牙吗?
「不过,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消沉了,我给妳看。」
她翻起绑在左手上粉红色的薄纱,哪里有好几道隆起的伤痕。伤痕不同于正常的肌肤质感,好像胶带般光滑。她坚强的笑着,可以看到她的牙龈。
「以前,我曾经自杀过好几次。在读我家附近的学校时,心情整天都消沉到极点。不过,来新宿后,一切都改善了。在这里,可以找到朋友,快乐得不得了。」
我无言以对,注视着她满是伤痕的手腕。她用指尖抚摸着泛白的伤痕说:「留着黑头发,穿着制服跟黑袜,假装乖孩子的时候,我三天两头自杀,每天都过得苟延残喘,完全不觉得自己活着。来到歌舞伎町,穿粉红色的衣服,头发也染成粉红色,眼睛变成蓝色,整个人都变了。我发现原来根本不需要勉强自己和别人一样,我可以自由自在。我在国中的时候,一直遭到霸凌。所以,现在算是长期的复健。」
我依次看到她染成粉红色的头发、粉红色的洋装、粉红色丝袜和粉红色漆皮高跟鞋。这套装扮应该已经穿了三天吧。我突然觉得很好笑。
「这么说,只要改变穿着打扮,就可以改变人生吗?」
她的蓝色猫眼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改变。虽然人的心很难改变,但穿着打扮很容易啊。而且,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我很认真的思考,明天开始,我也要在双眼戴上不同颜色的隐形眼镜,最好把瞳孔的形状也不一样。即使是上了年纪的小说家,也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I先生的生活和意见·······
回想起来,以作家身份出道的前两、三年,算是我人生的暑假,正如这个短篇中所写的,每天草草应付完工作,就开始玩。虽然并没有轰轰烈烈的玩出什么名堂,但日子真的过的很悠闲自在。只要被原本就很喜欢的书箱和音乐包围,就足以令我有幸福的感觉。我的幸福不需要花大钱,从小学生的时候开始,我就是一个很安静、乖巧的孩子,和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有一天,我突然想要些小说,生活就完全变了样。获得新人奖之前,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当第一本书出版后,就让我疲于奔命了。正如大家说的,成为作家很容易,持续当作家就很辛苦了。因为,前方是一条没有止境的上坡。最近看各大杂志的新人奖,发现有越来越多的人想成为作家。基于某些的商业原因,得奖者年轻化的倾向也越来越明显。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妳,即使在出道之后,人生仍然必须持续。在累积大量素材后,再出道也不迟啦。
基本上,I先生是个乐天派。
他的大脑构造让他天生就很乐观,好事永远都留在记忆中,不好的事情很快就忘记了。而且,他不需要努力,自然而然的就会这么做。在生存上,迟钝是相当占优势的特性。
三十多岁的I先生是从事广告工作的自由业,泡沫经济崩溃已经好几年,虽然景气始终在谷底无法翻身,但世界很大,个人很渺小。一人饱,全家饱,总有一些可以糊口的零星工作。I先生并不喜欢广告的工作,所以无论接到哪一种工作,都维持着相同的冷淡态度和精力。虽然缺乏热忱,却可以快速而正确的完成工作。这个世界上有无数工作,即使不需要刻意寻找,适合I先生工作态度的工作也会自动出现。
虽然未来没有保障,但生活却很悠闲自在,物质不虞匮乏。I先生应该不会发想出跨时代的广告佳句,他既不喜欢,也没有兴趣。年过三十后,I先生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全心投入,无论在任何一个行业,都很难咱露头角。
只要他发挥天生的集中力,可以在两小时内完成一天的工作。其他的时间,就是名副其实的自由业,可以到处游手好闲。I先生很享受每天的生活。他住在银座附近,上午完成分内的工作后,经常去银座散步逛街。
他通常都去书店和唱片行,如果有喜欢的电影上映,就会走进电影院,偶尔就去精品店买名牌夹克和西装,但每天持续这样的生后,血拼的快乐也逐渐减少。
书和CD都以百为单位增加,然而,可以打动他的内容却越来越少。当衣服塞满衣柜后,也就不想再买新衣服。他没有其他事可做,只能用CD随身听听着音乐,每天都在银座来回散步很久。
三十出头时,他的收入虽然比上不足,却是同年龄上班族的三倍。他比读大学时有更多的自由空间,每天过着学生时代向往的,与书、音乐和电影为伍的日子。而且,有一个年轻貌美的机妻子,没有任何不满。
I先生的安乐生活持续了三年。
人永远都不会知足。
无论身处多么令人羡慕的状况,都无法安于相同的环境。I先生痛切的认识到这一点。也许,这种生活很愉快很舒适,然而,天堂会让人厌倦。越安乐的生活,越让他彻底感到厌倦。世界各地的宗教籍由宣扬各种天堂的存在,吸引了无数信徒,然而,I先生却无法相信。
同时代的朋友虽然满口抱怨,却在工作方面很有成就感,相反的的,自己每天都享受着有趣的书籍和音乐,所有商品都很有优秀,然而,光是享受艺术,无法为I先生带来任何帮助,充其量只能当一个很有品味的业余爱好者。
正当I先生逐渐对阅读、音乐和散步的生活产生厌倦的某一天,他去附近的便利商店,翻阅了一本女性杂志,刚好是星座占卜的内容。牡羊座的运势如下:
「牡羊座在未来的两年,将受到代表沉重压力的土星的影响。必须真挚的面对人生,使自己内在的某些东西结晶化。这是未来的两年,你必须面对的课题。适合学习某些东西,或是挑战自我极限。」
I先生心不在焉的看着,但看到「结晶化」这三个字时,对他产生了极大的震撼,看到最后的「自我极限」时,则终于下定了决心。广告工作将会继续持续,反正有的是时间。也许,让自己的梦想付诸实现是一件有趣的事。当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长期以来,写文章和创作室所有喜欢阅读的人的梦想,但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世界。I先生想象着脸颊像苹果般通红的乡下女孩希望成为女明星和歌手的情节。虽然他曾经阅读大量书籍,但实际写作又是另外一回事。I先生认为他对自己实力的评价很公正。
两年的瞬间太短了。生活靠本业就可以维持,如果作为兴趣尝试,可以花五年的时间慢慢创作,有朝一日,最好透过关系认识某家小说杂志的编辑部,偶尔把自己写的短篇直接拿给编辑部的人看,应该很有趣吧。他的最终目标不是成为专业作家,而是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如果可以代替名片发给人家,心情应该超好的,也可以把它当作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说给小孩子听。就好像一开始就已经介绍过,基本上,I先生是一个乐天派。
第二天,I先生就开始写小说。由于他对成功根本不抱有任何期待,因此,写作并没有任何压力。每天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就可以写出一定张数的稿纸。不想写的时候,干脆休息一下,第二天再写也没有问题。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广告的工作再赚钱,他也无法连续好几天工作,然而写小说的时候,无论写再多、写在久,也不知厌倦。
I先生写的不是寻找自我的故事。他决定参加的文学奖,刚好要求的是娱乐小说。当然,I先生并不知道自己能写什么,所以,对于要参加哪一些奖项也抱着随兴的态度。对I先生来说,无论纯文学还是非纯文学奖,任何领域的小说都很有趣。而是世纪把小说的乐趣分得太细了,这是I先生身为读者多年的意见。
I先生在创作方面并没有任何理论。艺术理论的历史是死人的历史,虽然个别的作品会留下来,但创作上的理论都很牵强附会。艺术家也是人,他们只是希望用自己的观点解释所有的事物。尤其是越权威的人,就越想要用自说自话的逻辑纲,包罗整个世界。人类想彻底理解世界,这种欲望无穷无尽。
在I先生开始写作的半年期间,他写过惊悚小说、纯文学和幻想小说。结果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期。某一天,当他开完会回家,发现信箱有一封出版社寄来的信,上面盖着快捷的红色戳记。
I先生纳闷的打开一看,原来是作品入围最终评审阶段的通知。I先生虽然喜欢小说,但从来没有看过小说杂志,所以,并不了解文学奖的评审过程。不知道必须经过第一阶段、第二阶段以及最终阶段这三个阶段的评审。事隔几个月,突然收到这样的通知,只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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