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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四卷 天人五衰

_4 三岛由纪夫(日)
  在大风一吹便如挂在树梢的小屋摇摇晃晃的木结构校舍的二楼,十几岁的本多接过扑簌簌发到桌面的试纸。清显分明坐在隔着两三排的后面。本多对照看着黑板上的试题和试纸,以极为沉着冷静的心情把一支支铅笔削得锥子一般尖。试题全部应刃而解,完全不用着急。窗外,白杨树在风中不停地挣扎……
  夜深睁眼醒来,他巨细无遗地回想刚才的梦境。
  这类梦本不可少的焦躁感固然一点也没有,任梦中出现的确确实实是考场光景。是什么人使他做这样的梦呢?
  知道与庆子谈话内容的,惟独庆子与本多两人,那“什么人”不是庆子即是本多。但本多自己绝不期望做这样的梦。使本多梦见丝毫与己无关的不着边际的场景的,不应该是本多本身。
  诚然,本多读了很多维也那精神分析家的著作,但对其中背叛自己的其实是自己的愿望这一说法,他则不能完全苟同。倒不如认为是自己以外的什么人总是监视自己强迫自己更为顺理成章。
  醒来时的自己保有意志,生存在历史的流程中,无论自己情愿与否。然而在梦中违背自己意志强加于己的、超历史或无历史的东西又的确存在于黑暗的深处。
  外面似乎雾散月出,窗帘稍短而没有遮严的窗户底端隐约透出青白的光,恍若夜海远方横陈的巨大的半岛姿影。本多心想,夜间从印度洋开来的轮船上所见到的印度,必是这番光景。如此想着,又睡了过去。
第十三章
  八月十日。
  早上九点,阿透来信号站接班。剩下一人后,便一如往常地摊开报纸慢慢阅读。上午没有船来。
  今天的早报,通篇累牍报道的是有关田子湾淤泥公害的消息。一个田子湾就有一百五十家造船厂,清水湾却仅有一家小型的。且由于潮水一味向东,对清水港几乎秋毫无犯。
  田子湾的游行队伍中,大概全学联有不少人参加。那场骚动,即使用30倍望远镜,也远在视野之外。凡是未被望远镜捕捉到的东西,统统和阿透了不相干。
  一个凉爽宜人的夏季。
  伊豆半岛清晰可见、碧空流光云朵竦立那样的天气,今夏极少出现。今天也是雾锁半岛,目光黯然。他最近看过气象卫星拍摄的气象图,骏河湾似乎有一半经常烟雾蒸腾。
  稀奇的是绢江上午就来了。在门口问是否可以进来。
  “今天所长去横滨总部了,没人来的。”
  绢江这才上来。两眼咄咄逼人。
  梅雨时节,阿透缠住绢江,从根到梢盘问如何每次插的花的各不相同。那以后绢江很少登门,近来又渐渐频繁起来。往头上插花自是免了,而作为来访借口的惊恐和不安,却愈发神乎其神。
  “第二次,已经是第二次了,而且不是同一个人!”她刚在椅上坐下,便气喘吁吁地开口道。
  “怎么回事?”
  “又被人盯梢了。我每次来这里都四下打量,绝对不让人看见。要不然很可能给你造成麻烦。万一你被杀了,那全是我的责任,只能以死赎罪。”
  “到底怎么回事呀?”
  “第二次,是第二次了!所以我才觉得非同小可。上次也很快跟你说了吧?……这次也差不多,只有一点点不同。今早我到驹越海滩散步来着,摘了一朵浜旋花,走到水边,呆呆地看海。
  “驹越海滩人又不多,我不是顶讨厌给人看来看去的吗!我一面对大海,心就一下子坦然下来。或许我的美貌压在天平的这一端,而大海压在另一端,正好能保持平衡。这么着,我觉得好像把自己美貌的重量托付给了大海,心情十分轻松。
  “海滩上只有两三个钓鱼的人。一个好像什么也没上钩,有些厌了,一个劲儿地朝我这边张望。我当然装作不知道,只管看海,可那个人的视线就像苍蝇似地贴在我脸上。
  “啊,当时我心里烦极了。对方偏偏看不出来,还是盯住不放。我觉得自己的美貌又擅自挣脱我的意志,开始束缚我的自由了。或许我本来老老实实地没招惹任何人,但魂灵硬是跟我过不去,招灾惹祸。假如魂灵跑到我身体外面,我想她才是真正的美女。不过再没有体外的魂灵更棘手更任意而行的了。
  “男人的欲望又给我引发出来了。啊,糟了--就在这一闪念之间,我的魅力就干脆利落地把那男人俘虏起来。结果原来两不相干的路人眼看着变成叫人作呕的野兽。
  “近来我不再往你这儿拿花了,喜欢一个人插在头上,一个人把粉红色的滨旋花插在头上唱歌。
  “唱什么歌已经忘了,刚刚唱过就忘了,这脑袋也真是怪了。大概是适合我婉啭歌喉的、能引起遐思的怅惘的歌吧。哪怕再俗不可耐的歌,一旦从我口里发出,也都变得那么悦耳动听,真没办法!”
  “终于,那男的凑上来了。年纪轻轻,还文绉绉的哩。可眼睛却燃烧着按捺不住的欲火,目不转睛地盯视我裙子的下摆,眼珠简直要粘在上面似的。这个那个是说了不少,好在我摆脱了危险。放心,没伤一根毫毛!放心不下的倒是你。
  “那男的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很多情况。什么道德品质呀工作表现呀待人接物呀……我自然有问必答,说再没有比你更亲切热情更勤奋工作的好人。当然啰,有一个回答使他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可能是我说你绝不是普通人的时候。
  “不过,凭直感我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用心。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是吧?十天前不也碰到差不多同样的事了么!我想肯定是怀疑我和你的关系。肯定什么地方有个不露面的可怕人物从远处监视我的动静,或打听我的行踪,对我如醉如痴,让手下的人刺探我的外围情况,要把估计是我恋人的人来个斩草除根!一种失去理性的爱正在从不清楚的地方朝我一步步逼近。我很害怕。如果清白无辜的你因我的美貌遭到暗算,那可怎么办好呢?这里边肯定有阴谋,一个绝望的爱造成的疯狂的阴谋。一个癞蛤蟆样残忍无比而又力大无穷的大富豪正从看不见的远处处心积虑把我搞到手,把你置于死地!”
  绢江一口气说到这里,浑身簌簌发抖。
  阿透架起牛仔裤裹着的腿,喷云吐雾地听着。症结在哪里呢?他想,绢江的想入非非倒可以不去理会,但的确好像有一双手暗中调查自己。是谁?目的何在?不可能是警察。因为他除了未成年吸烟这点之外没违犯任何法律。
  这点由自己慢慢考虑吧。稍顷,为了使绢江的幻想更加充实并赋之以理论框架,阿透以深思熟虑的语气开口道:
  “事情或许如此。不过,如果我为了你这样的美人而遭杀害,那是丝毫也不后悔的。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确实存在着有钱有势的丑家伙,虎视眈眈地企图将纯粹的美消灭一空。于是物色到了我们两人,如此而已,是吧?
  “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是对付不了这种家伙的,因为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一开始我们要装出俯首贴耳的样子,一切惟命是从。然后慢慢花时间寻找他们的薄弱环节。我们必须蓄精养锐,彻底做到知己知彼,以便一举击中要害。
  “不能忘记:纯粹的美原本就是世人的公敌。他们的攻击之所以容易得手,是因为世人统统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除非我们真正屈膝投降,和他们同流合污,否则他们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所以,一旦我们决心投入战斗,就必须主动践踏圣像①,肆无忌惮地践踏,不然脑袋就要落地。只有我们这样做了,那伙人才会放下心来,从而暴露弱点。在此之前,我们需要的是忍耐,当然也必须坚定保持不可征服的自尊!”
  “明白了,阿透。我什么都听你的,反过来你要牢牢地支撑我。美这个怪物弄得我总是摇摇晃晃的。你我携起手来,就能根除世间所有邪恶的欲望。弄得好,说不定可以将整个人类漂白翻晒一遍。那时,这尘世就成了天堂,我也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当然当然,所以别提心吊胆的。”
  “太好了!……我嘛,”绢江一边后退出门一边迅速说道:“我,世界上最喜欢你!”
  绢江离去后,阿透一如往常地玩味她的不在。
  一旦消失不在,那般奇绝的丑又同美有何区别呢?一切以绢江的美为前提展开的对话,由于美本身是虚构之物,所以在绢江离去的现在也依然香风馥馥。
  ……美在辽远的地方哭泣,阿透有时想道。大概在水平线的背后。
  美如仙鹤一般厉声长啼,一时天鸣地应,倏然消失不闻。它可以驻留人的肉体,但不过转瞬之间。惟独绢江以丑之网成功地捕获了仙鹤,且不断地喂之以自我意识之饵,使其成为永远的驯物。
  ①日本近代为了禁天主教,曾强令其信徒践踏圣母像,以证明自己并非信徒。
  光洋号于午后三时十八分入港。此后直到傍晚七时才有一艘船预定进来。
  包括锚地等待靠岸的九艘,清水港现在共有二十艘船。
  三区抛锚的有:
  第二日轻号、三笠号、Camelia、隆和号、Lianga Bay、海山号、祥海号、丁抹号、光洋号。
  日出码头有:
  上岛号、唐和须号。
  富土见码头有:
  太荣号、丰和号、山隆号、Aristonikos。
  此外木材运输船专用的折户湾系于浮标的有:
  三天号、DonaRossana、Eastern Mary。
  另有一艘兴玉号,因危险未被允许靠岸,在仅供油轮抛锚的海豚水域通过管道卸罢石油,正准备起航。
  波斯湾开来的运载原油的大型油轮须停在海豚水域,而运载精油的小型油轮则可以靠在袖师码头。现在停靠的是日昌号。
  自东海道线清水站伸出的铁路,从大码头几座栈桥旁边穿过之后,进入夏季的日影成对角线投映在地面的仓库之间,再往前就渐渐隐没在茂密的草丛中。从仓库群空隙中探头探脑的波光浪影嘲笑似地宣告陆路的终结。然而那仿佛用来将旧油罐车箱投入大海的红锈斑驳的孤独而狭窄的单线铁路,依然不屈不挠地奔向大海,终于在突然闪闪耀眼的海水面前戛然而止--其止处便被称为铁路码头。今天这里无船停泊。
  ……阿透在黑板分别标出这些码头的“三区”,刚刚用粉笔写上“光洋号”三个字。
  在海湾待泊的船舶要明天才能卸货。所以没人急着打电话询问光洋号入港的有关事项。如此拖拖拉拉直到四点来钟才有电话打来,问光洋号是否确已进港。
  四点整引水员打来电话。那里是八人轮流值班,电话通知负责明天进港船舶的值班员。
  直到黄昏阿透都没有什么事做,便伏在望远镜上看海。
  不料与此同时,刚才绢江带来的不安和恶的幻影又浮现出来,镜头仿佛罩上了一层暗淡的过滤网。
  细想之下,今夏本身就好像被整个罩上了过滤网。恶之影无孔不入地浸入光的园地,使得光彩焕散,夏日特有的浓阴也变得模模糊糊。云絮失去分明的轮廓,铁青色的水平线上也不见伊豆半岛的姿影,海湾只是一片空白。海面呈现出呆板而苦涩的绿,现在正一点点涨潮。
  阿透向下斜了斜镜头,凝视岸边的波浪。
  浪头破碎之际,仿佛沉渣的水花掉头向后滑落,原本暗绿色的三角形块体纷纷摇身一变,惊恐万丈,银光闪闪,腾空而起,汹涌澎湃。海于是失去了理智。
  腾空之时,底端早已破碎的低浪一览无余,而大浪的腹部刹那间则仿佛满腔悲愤而又投诉无门,气急败坏地将白花花的飞沫筑成一面光滑滑厚敦敦寒光逼人的玻璃墙幕,墙幕上充满无数气孔带有无数裂痕。它巍巍然扶摇直上,及至达到极限,浪头前面的白发便流光溢彩地葳蕤下垂、下垂,露出井然有序的黛蓝色颈项。颈项密密麻麻的白筋转眼浑融无间,如被斩落一般四下落向地面。
  浪花的扩张与退却。无数细碎的泡沫如海蛆一样列队沿着黑色砂地一齐飞快地撤回大海。
  无数白色的泡沫如竞技选手背部连连滑落的汗珠在黑色的砂地间鸣金收兵。
  俨然一块无限大的青石板的海面,在惊涛拍岸之际是何等变化多端啊!层层叠叠的细腻波纹和倾珠泻玉的雪白浪花显示出大海那蚕一样的性格:它极不情愿地吐出数不胜数的银丝。内在性格如此纯洁纤弱,却又以武力降伏一切。这是何等绝妙的恶!
  四时四十分。
  碧空万里。矫揉造作的吝啬的碧空,一次在图书馆美术全集中看到的芬特努布罗派天井画便是这种韵致。拖曳着卖弄风骚的云絮和附庸风雅的碧空决非夏日的天穹。天穹布满了廉价的伪善。
  望远镜镜头已离开岸边,转向穹隆,转向水平线,转向浩渺的海面。
  此时,镜头中溅起一朵几乎触及天顶的银白浪花。飞得如此之高的一朵--只有一朵--浪花到底想干什么呢?这至高无上的海天片羽是担负某种使命被挑选出来的吗?何以非它莫属?
  由整体而断片,由断片而整体--自然永远如此周而复始。较之断片的恬淡和清纯,作为整体的自然则总是显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恶难道属于作为整体的自然?
  抑或属于断片?
  四时四十五分。目力所及,杳无船影。
  海滩冷冷清清。无人游泳。只有两三个垂钓客。空无船影的大海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奉献精神。此时此刻,它既无爱恋之情又无陶醉之意,兀自仰卧在冷若冰霜的时间中。不久将有船驶来--如白光闪烁的剃刀片一样滑行开来,从而切开这不思进取而又完美无缺的整体性。船是对付这种整体性的毫无温情而言的侮辱性凶器。它在大海紧绷绷的薄皮肤上行走的目的,仅仅为了给海以创伤,但重创却无能为力。
  五时。
  支离破碎的白浪刹那间染上了玫瑰黄:太阳开始西斜。
  左侧,大小两艘黑色油轮相继朝海湾驶去。一艘是四时二十分出港的1,500吨兴玉号,一艘是四时二十分出港的300吨日昌号。
  但今天的船影如云影般在雾霭中时隐时现,航线也摇摆不定。
  阿透又将镜头拉回海岸。
  波浪挟一缕夕晖,成了冷冰冰的硬质物。夕晖愈发不怀好意,波浪愈发透出凶相。
  是的,阿透心想,破碎时的波浪无疑是死的直接表现。越想越像。那是苟延残喘张开的大嘴。
  白惨惨龇露的牙齿流出无数条白花花的口水;大敞四开的痛苦的嘴开始用下颚呼吸。染上夕晖的紫色土,即是发紫的嘴唇。
  死正快速扑入海临终之际的大大张开的口中。海一边反复推出这无数穷形尽相的死,一边像警察一样急急忙忙收起死尸,以防有人目睹。
  这时,阿透从望远镜中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恍惚觉得海浪那痛苦地张开下巴的巨型口腔里摇曳着另一个世界。阿透的眼睛不可能看到幻影,所见必是实在之物。至于是什么则无从确认。是海中微生物偶尔描绘的图案也未可知。幽暗的深处闪耀的光彩打开的是另一世界的大门。然而自己的确似曾相识。所以如此,很可能同遥远得无可估测的记忆有关。假如存在所谓前世,或许前世所使然。总之,不知它同阿透总是力图越过明快的水平线往前一步寻觅的东西有着怎样的关联。假如是一条条海草缠绕在海浪的腹部盘旋起舞,那么它在一瞬间描绘的世界,便可能是海底之人作呕般猥琐的粘乎乎的紫色或桃红色壁面和凹凸面的工笔画幅。只是,那稍纵即逝的闪光,莫非是横贯大海的闪电?不,闪电不可能出现在夕阳西坠的安详的海滨。首先,彼岸世界不可能同此岸世界同时存在于同地。那里隐约闪现的,恐是别的时间,恐是有别于阿透的手表现在所显示的时间的其他什么。
  阿透摇摇头,挣脱这不快的视觉。最后竟觉得这望远镜也很可憎,便换到房间另一角的15倍率望远镜前,追索刚刚离港的巨轮。
  山下航海公司的9,0830吨位的山隆号,正离港赴横滨。
  “山下的船往横滨开去了。山隆,山隆号。十七时二十分。”
  给横滨总公司打完电话,他又折回15倍率望远镜继续跟踪山隆号,只见桅杆已在雾霭中时隐时现。
  上缘横一条黑线的柿黄色烟囱标识。黑色船舷大书特书的“山下航海”字样。白色船楼。红色架式起重机。轮船昂首挺胸,朝海湾口破浪前进,急欲逃出望远镜的圆形视野。
  船远去了。
  阿透离开望远镜朝窗下看去。草莓园升起了篝火。
  直到梅雨结束时还铺天盖地的塑料棚早已荡然无存:草莓时节过去了。培育好的草莓已被运往富士山山腰,在那里度过人造冬季,十月末再返回这里,赶在圣诞节收获上市。
  于是只剩下塑料棚支架,甚至支架有的也已拆除,露出黑油油的泥土,人们在上面往来劳作。
  阿透走到洗物槽前,开始准备晚饭。
  他一边吃着简单的晚饭一边朝窗外观赏。暮色已初露端倪。
  五时四十分。
  南面长空寥廓,云间吐出弯月。那犹如象牙梳遗落在淡淡镀上一层玫瑰色的云层中的半轮弯月,顷刻间便同一枚云絮混在一起,彼此莫辨了。
  海边松林一片暗绿。准备往那里停车的钓鱼人车上的红色尾灯,成了醒目的时间标记。
  草莓园路边出现几个小孩的身影。薄暮时分不可思议的小孩。神秘的小孩。不知从哪里窜出,发疯似地往来嬉闹。
  草莓园点点处处升起篝火,火舌愈发光亮。
  五时五十分。
  阿透蓦地睁开眼睛,发现海湾西南方远处出现一艘轮船通常肉眼绝对看不出的微乎其微的迹象。他拿起听筒。一种充分的自信使他未等确认清楚便向电话机伸出手去。
  代理公司。
  “喂喂,我是帝国信号站。大忠号开始出现。”
  西南方蒸腾着浅红色雾霭的水平线上,现出如被脏污的指头轻轻一按的痕迹。阿透的眼睛像识别玻璃板上隐约留下的指纹一样迅速做出判断。
  根据船名便览,大忠号是3,850吨位的柳桉木货轮,全长110米,时速12.4海浬。20海浬以上的仅限于远洋商船,运木船较慢。
  大忠号使人感到分外亲切。它是这清水湾的金指造船厂建造的,去年春天刚刚下水。
  6时。
  大忠号已同驶出那里的兴玉号相遇,以失之交臂的姿影朦胧浮现在玫瑰色的海湾。不妨说,那是奇异的瞬间:日常跚跚的游离梦境,现实慢慢挣脱观念,诗情可摸可触,心象可赏可观……那看上去既无价值可言又有凶险之兆的物象一旦因某种机缘驻留于心,心便立即被其俘获,产生一种必使世间为之震颤的魔力并且存续下来--果真如此,大忠号是自己心的产物也未可知。起始如羽毛掠过心际的船影,逐渐变成庞然大物。这也是世界其他地方频频发生的现象。
  6时10分。
  船朝这边驶近。由于角度关系,显得敦敦实实。两根吊杆如黑色的独角仙直挺挺地由远而近。
  6时15分。
  用肉眼也能看得真切的轮船却依然黑黢黢地趴在水平线上,恰似遗忘在货架上的物品。由于距离是纵向的,看上去总好像是搁在水平吊桥上的黑酒坛。
  6时半。
  白地红圈中写有“N”的烟囱标识倾斜地出现在望远镜中。甲板上堆积如山的柳桉木也已看得出来。
  6时50分。
  进入眼前水路的大忠号横过躯体,红色的桅灯开始在阴云遮月的暮色里闪闪眨眼。它同海市蜃楼般驶向远方的船擦肩而过。其实两船之间尚有相当距离,但由于分不出远近,相交的两盏红色桅灯看上去宛如两支香烟在夜海中对火。
  大忠号是直通船。为了防止甲板上的木材滑入海中,前后两道牢固的白色栅栏从船舷高高耸起,撑住货物。木材装到了极限,吃水线都已淹没。那在热带日光的烤灼下长成的焦茶色粗大树干,被好几道绳索拦腰捆住躺在那里,活像身强力壮的褐色皮肤的奴隶,死后横捆在船上运来。
  阿透想起“满载吃水线规则”那繁琐得不亚于密林的新海事法。木材满吃水线分为夏季满载吃水线以及冬季、冬季北大西洋、热带、夏季淡水、热带淡水六种。热带木材吃水线又分为热带区域和季节热带区域两种。大忠号与前者有关,即适用“关于甲板载运木材船舶的特别规定”。阿透饶有兴味地读过具体界定此类规则中“热带区域”的纬度线、子午线、南回归线等细则,现在仍然记得。
  所谓热带区域是:非洲大陆南海岸至西经60度的北纬13度纬度线,由此至北纬10度西经58度点的航程线,由此至西经20度的北纬10度纬度线,由此至北纬30度的西经20度子午线,由此至非洲西岸的北纬30度……由此至印度西岸的……由此至印度东岸的……由此至马来西亚西岸的……由此至位于北纬30度的越南东岸的亚洲大陆东南海岸……由巴西圣多斯港……由非洲东岸至马达加斯加西岸的……由苏易士运河、红海、亚丁湾、波斯湾……
  由大陆至大陆由大洋至大洋纵横拉一条看不见的线,被称为“热带”的“热带”就会从中跃身而起,一切纷至沓来:椰子、珊瑚礁、碧蓝的大海、连绵的积雨云、特有的风暴、歌喉婉啭的各色鹦鹉……
  每一根柳桉木上都浓墨重彩地贴有黄、红、绿三色“热带”标签。甲板上堆积的柳桉木自热带启程以来,航海途中曾几度被热带性骤雨淋湿,淋湿的树干又几度辉映过闷热的星空,时而惊涛袭身,时而被深深潜伏的艳丽甲虫咬破肌肤。恐怕它做梦也没想到终点等待自己的,却是对人们日常无聊生活的奉献。
  7时。
  大忠号驶过第二座铁塔。即使驶入的清水港一片灯火灿然。
  由于未按预定时间进港,检疫和卸货都要等明晨进行。但阿透还是一个接一个打起电话来:接船部门、引水员、警察、港区管理站、代理公司、海员餐厅、洗衣店。
  “大忠号进入3G水域。”
  “喂喂,我是帝国信号站。大忠进入3G。卸货吗?简直堆积如山。”
  “清水海员餐厅吗?我是帝国信号。辛苦辛苦。大忠进入3G,请准备。”
  “大忠,是的,是大忠号。已进入3G,请准备。”
  “我是帝国信号。不客气。大忠进入3G。现在位于三保灯塔海湾。”
  “是警察署吗?大忠进来了。明天7点吧?明白了。拜托。”
  “大忠,……是大忠号。已进入3G,请准备。”
第十四章
  八月下旬的一个晚上,不值班的阿透一个人在宿舍里吃罢晚饭,洗过澡,打算在南来的夜风中纳纳凉,便开门走到走廊。蓝色的遮雨棚下仍有白天的余热。他爬上铁板楼梯,走进粗糙的檐廊,见各房间的门扇排列得倒也整齐。
  南端不远处有个面积达4,000坪①的堆木场,昏暗的灯光下可见到木堆的巨幅断面。阿透暗想,木材看上去有时竟如沉默的巨兽。
  远处树林里应该有个火葬场。阿透很想看一眼高高耸立的烟囱连烟喷出的火星,却从没看到。
  南面黑漆漆划去一角天空的山体的顶端便是日本平。经常可以看到盘山公路上流动的车前灯。山顶宾馆的灯火孤单单聚在一起,电视塔红色的航空标识闪闪烁烁。
  阿透没有去过那间宾馆。对有钱人挥金如土的生活一无所知。均等与财富相矛盾这点他当然也是晓得的,但对于力图将这世道均等化的尝试却兴味索然。革命是他人的事。对阿透来说,“平等”是最为忍无可忍的观念。
  他消了汗,刚要回房间时,发现楼梯口前停了一辆“可罗娜”。夜晚看不真切,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及至所长从车上下来,阿透不由一惊。
  所长紧紧抓着一个大纸袋,冲锋陷阵似地大声踏着楼梯快步上来,同平常去信号站时同样威风凛凛。
  “噢,安永,你好啊,幸亏你没出去。酒都带来了,去你房间边喝边聊吧!”所长并不顾忌四周,只管粗声大气地说道。
  ①坪:日本土地计测单位,相当3.306平方米。
  阿透为对方第一次破格来访颇有些惶恐,几乎是用后手开的门。
  “嗬,满讲究的嘛,收拾得利利索索!”所长一屁股坐在递过来的座垫上,一面擦汗,一面四下打量。
  这座公寓楼是去年建的,加之他经常拾掇,确给人以一尘不染之感。铝合金窗框,镶着饰有红叶图案的磨砂玻璃,内侧还加了一层纸拉窗。墙壁用的是淡紫色的新建材。天花板的几何花纹简直漂亮得有些过分。门是高腰格子门,镶有带细竹图案的磨砂玻璃。隔扇的图案也很别致。出于公寓经营者的爱好,采用了大凡能搞到手的新型建材。
  房租每月一万两千五百元①,公益费二百五十元,一半由公司负担。阿透再次就此表示感谢。
  “不过,一个人不觉得孤单?”
  “无所谓,习惯了。站里也是一个人。”
  “那倒也是。”
  所长说罢,从纸袋里拿出方瓶三德利威土忌,以及干鱿鱼丝、虾酥饼等下酒物,说没有酒杯就用茶杯喝算了。
  所长提酒突然造访普通信号员的宿舍,显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可能有什么好事。阿透思忖,自己与会计事务无关,钱财上不致于出差错,只能认为工作上发生了自己觉察不到的重大疏漏。何况历来严肃的所长居然向未成年的自己劝起酒来。
  阿透做了被解雇的精神准备。他不属于任何工会组织。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虽然不过是三级无线通讯士,但工作认真负责,这样的少年如今并非垂手可得。只要忍耐几天,工作任凭多少都不难找到。阿透冷静下来,反倒不无怜悯地望着所长。即使对方果然勒令停职,他也自信能安之若素。对方怎么想另当别论,反正自己属于“不可失而复得的钻石型少年”。
  ①日元,一万日元约合人民币八百元(1994年4月)。
  所长再三劝酒,阿透拒绝了,兀自坐在不通风的角落里,两眼好看地忽闪着。
  少年在这无依无靠的世上构筑了一座小小的冰城。大凡使人失足受挫的--竞争欲也罢当官欲也罢金钱欲也罢情爱欲也罢--全都与小城无关。他原本就讨厌与人比较,因此嫉妒和羡慕都无从谈起。既然一开始就斩断了与世俯仰之路,也就与人无争。任凭别人把自己视为一只可爱的、温和的、无害的小白兔。至于失去工作等等,实在微不足道。
  “两三天前横滨总公司把我叫去了一次,”所长自我鼓劲似地呷了口威士忌。“我以为出什么事了,毕竟总经理亲自召见嘛,心里慌得不行。说句让你见笑的话,走进总经理室腿都直发抖。结果一看,总经理笑容满面,叫我快坐快坐。我心想这怕是凶多吉少。可一听,原来对我无所谓吉也无所谓凶。你猜是什么?竟是为你的事。”
  阿透睁大眼睛。事情完全出乎自己意料。如此听来,自然不是什么解雇。
  “而且实在令人吃惊。事情是通过有恩于总经理的老先辈提起的,说是有个人无论如何都想收你作养子,要我直接牵线,务必让你答应下来。因是总经理之托,当然是头号任务。你算是给人高看一眼,或者说看你的人眼光独到怕也是的。”
  听到这里,阿透心头一颤:对方必是上次给名片的老律师无疑。
  “那位要收我为养子的人,莫不是一位姓本多的?”
  “不错。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所长睁大眼睛。
  “到信号站参观过一次。一面之交就立即提起什么养子,有点蹊跷。”
  “对方好像托信用调查所详细查访过两三次。”
  于是阿透想起绢江的话,皱起眉头:
  “手法可不大地道!”
  所长慌忙接下去说:
  “不过结果得知你是无可挑剔的模范少年,又有什么不好!”
  较之老律师,阿透更多记起的是那个同自己所居世界水火不相容的我行我素的洋式老太婆,简直就像扑楞着鳞粉的色彩妖冶的飞蛾一样在脑海里飞来飞去。
  这天晚上,所长死缠活磨地一直啰嗦到十一点半。阿透早已困了,不停抱着双膝打瞌睡。醉醺醺的所长摇着他的膝部依旧絮絮不止:
  对方是一个丧妻的老年男人,家底富裕,且为一方名士;所以选中阿透,原因是老人认为较之名门望族的纨绔子弟,还是领养真正好学上进的优秀少年更有利于本多家并对日本国的将来有所裨益;收为养子后准备马上送去高中读书,还打算请家庭教师争取考上名牌大学;作为养父希望学法律或经济,将来职业的选择则尊重本人志愿,养父愿当后盾全力支持;养父已来日无多,死后亦无说长道短的亲戚,本多家财产悉归阿透所有……所长如此说罢,断言世上再无这等美事。
  然而,为什么呢?这个谜撩拨着阿透的自尊心。
  对方有一种已经越过某道关口的东西,而同自己越过关口的东西不谋而合,这无疑悖乎常理。假如对方以为理所当然,阿透同样心照不宣。受骗上当的只是这类居中的普通人。
  坦率地说,阿透丝毫没有感到惊愕。同那位安详的老人刚一见面,他就预感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结局。阿透自信决不至于被人识破看穿。但对于被误解处之泰然的识别力则给他一种自负,使得他甚至对天大的误解也懒得澄清,而将误解产生的结果囫囵吞枣接受下来。倘若发生荒唐无稽的事,即是美丽误解的结果。如以世间认识的错误作为自明的前提,那么发生任何事都无足为奇。他认为他人对自己抱有的善意和恶意,无一不是误解所使然。这样想法含有怀疑主义者最后必然导致的自我否定和自尊心的盲点。
  阿透蔑视必然,鄙视意志。他有充分的理由想像自己现在处于古装戏《错误的喜剧》漩涡的正中。毫无疑问,再没有比无意志之人愤怒抗议自己意志惨遭蹂躏更好笑的了。假如灭却心头而采取理性行动,那么对阿透来说,“没有当养子的意志”同“同意当养子”便是同一回事。
  在这种望风扑影的建议面前,一般人想必顿生疑心。但那大多属于对方的看法同自我感觉之间权衡比较的问题,而阿透则全然另当别论。因为他根本不同任何人比较。莫如说一切越是形同儿戏越是突如其来越是近乎有钱人的心血来潮,越是淡化了这一建议中的必然性,从而越是使自己容易接受。不背负宿命的他,当然没有受缚于必然性的道理。
  一言以蔽之,这项建议纯属打着育英招牌的施舍。阿透本来也可以像普通血气方刚的少年那样冲口叫道“我不是乞丐!”但那终究是少年刊物上描绘的反抗方式,阿透拥有的则是远为高深莫测的武器--以接受之名行拒绝之实。
  实际上阿透不时对镜子仔仔细细审视自己飘忽的微笑,发现由于镜中光线的不同,那微笑有时竟很有少女风韵。或许遥远国度里一个语言不通的少女将这样的微笑作为与他人沟通的惟一渠道。并非自己的微笑女人味十足。但这种既非媚态又非羞涩如在犹豫与果断之间最微妙的巢中等待的小鸟般的微笑不能说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式微笑。它给对方制造险境,就像在夜与晨之间的黎明时分设下一条俨然泛白路面的河流。对方只要跨前一步便会溺水而死。阿透有时觉得这种微笑既非父亲所授亦非母亲所传,而是幼时从一个不知在何处见到的女性那里承袭下来的。
  另一方面,阿透接受这项建议,显然并非出自颠三倒四的自以为是。别人的眼睛即使再明察秋毫,也不可能像自己眼睛这样将全身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这是他自尊心的根源所在。因而,那项施舍钱财给阿透--无论在别人眼里呈何形象的阿透--的建议,其施舍的对象可以说不过阿透的影子,而全然不会给自尊心以任何创伤。阿透万无一失。
  不过,对方的动机还是相当费解的吧?不,这里也没有任何费解之处。阿透深知:无聊之人纵使将地球卖给垃圾站也在所不惜。
  阿透抱膝坐着打盹,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只是嘴上尚未道出“可以”二字。那要等到所长更加焦急时道出才合乎礼节。因为那样所长便可以向人炫耀费尽唇舌之功。
  阿透现在很为自己的从不做梦感到庆幸,以往倒不以为然。他为所长点燃蚊香,蚊子只管咬他的脚。睡意朦胧中,那痒感直如初升新月皎皎生辉。他怔怔地想,这搔过脚的手非得好好洗洗才行。
  “看样子你也困了。难怪,都快亮天了。喏,十一点半!今天可是彻底打扰了。怎么样,安永,这件事没问题吧。你答应了吧?”所长起身时使劲按了一下阿透的肩膀。
  阿透这时才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说:
  “可以,没问题。”
  “答应了?”
  “嗯,答应了。”
  “呃,谢谢谢谢。往下我就算你至亲,由我替你打交道,好吗?”
  “好,拜托了!”
  “其实我也非常遗憾,毕竟所里失去了你这样的优秀人材。”所长道。
  阿透见所长醉得无法开车,便去附近叫了辆出租车,送所长回家。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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