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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鸮与夜之王

_4 红玉伊月(日)
店里的女主人与其说是对客人有反应,不如说是对门铃声有所反应:不过,对于慢步走入店内的来客身影,她挑起了眉毛。
「哎唷哎唷,骑士大人又光临敝店啦!」
肥胖的女主人大声造作地这么一说,仿佛是呼应她的话一般,酒吧中所有的人都望向门扉的方向。
「嗨。」
轻轻地伸直了指尖、抬起左手,青年露出满面笑容。酒吧里顿时人声鼎沸。聚集在酒吧的男人们,满嘴是揶揄一般的音调,对他你一言我一语的。
「骑士大人好久不见啊!」
「喂,安迪!上次和我打桥牌的输赢到底如何了?」
「又放着太座不管,出来夜游啊!」
「迟早会被遗弃哦!」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你们家才有的事吧!」
一时之间,酒吧里充满了笑闹声。只不过是出现便让在场的气氛丕变的青年,诚恳地向叫住他的声音打招呼,飘然地来到吧台座位坐了下来。女主人走入吧台,并且取出用圆木挖成的大啤酒杯。
「和平常一样吗?」
青年咧开嘴笑。
「嗯,麻烦你了。」
然后点好了饮料。常客向他走近,从一旁对他说道:
「什么呀,圣骑士大人,又喝花草茶呀!这里可不是小鬼和女孩子来玩的地方呀!」
「嗯—知道是知道啦。」
被称呼为圣骑士的安多克一副为难的样子,笑着回答常客。
「我们家的太座说什么在准备用餐的时候,丈夫在一旁只会碍手碍脚,却又不让丈夫在外面花钱。」
「哈哈哈哈!啰嗦黄脸婆说的话,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喝了酒的男人们又哄堂大笑。
「而且啊,我虽然不讨厌喝酒,但是却完全喝不醉,实在没什么乐趣。既然如此,还不如喝花草茶,价格合理而且很美味呀。」
「哎哟,我是无所谓的喔。」
咚地一声,女主人将满满一啤酒杯的花草茶端到安多克的面前。
「托圣骑士大人的福,我们店里无论何时都是生意兴隆呢!来,给您端上刚从嘉达露西亚送来的特制花草茶哦!」
这个酒吧是家境不怎么样的一般庶民前来相聚的场所。尽管安多克是国内唯一位得到「圣骑士」封号的人,但他丝毫不摆出贵族的架子,而人们口呼「骑士大人」的语调里,与其说是尊称,还不如说是昵称来得较为贴切。身为「马克巴雷恩家的老么」,他在数年前将此国自古流传久远的圣剑自剑鞘拔起,而成为圣剑所选出的圣骑士。不过,身为老朋友的年轻人们,都将他的名字「安多克」
昵称为「安迪]。
安多克总是在这个酒吧点两杯花草茶,兴致勃勃地谈论各种话题,闲话家常。
男人们喝了酒,口无遮拦地诉说着对国王的不满,或是高声颂赞国王;有的则是谈论城中所发生的动荡、或者扰人的事件。此处也兼营旅馆,因此这个酒吧里有很多旅人,成了小小的外交窗口。
在这样的场所,安多克一边和大家交谈着各种话题,并且去接触人们由衷的肺腑之言。他这样做,绝不是要替对于王家有所不满的民众定罪。倾听城中人们的话是很重要的:无论哪一个时代,是民众构成了国家。
「对了,骑士大人,您听说了吗?」
例如像这样从女主人口中冒出的话题,总是带给安多克值得注意的消息情报。
「什么事?」
「从这里往南方定的那个方向,不是有座阴暗的夜之森嘛!是关于栖息于森林里的魔王的事呀。」
安多克轻轻地扬起眉毛,要女主人接续她刚才突然提起的话题。
「就是说啊,好像有一名糊涂的猎人在附近的森林里迷路,闯入那座夜之森。」
「迷路闯入……那他有没有活着回来?」
安多克皱起了眉头问道。猎人只身迷路闯入为数众多的魔物徘徊的那座森林,实在无法想像能够平安地活着走出那座森林。
「可是您知道吗!他是平安归来了没错,不过那个猎人说他是在森林深处被一名小女孩所救呢!」
「女孩子……?」
「是呀!说什么有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呢。大概是被魔王捉住了吧,双手双脚都用锁链锁着,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悲惨的样子耶~」
怱地,安多克的脸庞变得认真而严肃了起来。
「那个女孩子呢?」
「这个嘛……据说救了猎人之后,又消失在森林之中了呢!」
「这个传闻的可靠性到底有多少?」
安多克问道,这时隔壁有一名男子嘲弄似地说:
「这个嘛……消息应该是真的吧。听说那个猎人一回到家,就为了要奔相走告而跑到神殿去呢。」
对他所说的话,安多克又怱地皱起眉头。他仿佛在深思,将修长的指尖停在嘴唇上。
「这世间还真是骚乱不安呢。最可怜的就是那个女孩于了,双脚双手都被锁链锁着。以前总是教训做坏事的小孩子都会被魔王吃掉,但是像她的处境简直比被吃掉还要残酷呀。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拥有丰富同情心的女主人,说着说着眼里已经泛着泪水。看着女主人这副模样,
「这就奇怪了……」
安多克喃喃自语道。
如果猎人奔入神殿,那么可信度应该是相当高的。但是在安多克的身边,有着和神殿关系密切的人物。在透过该人物将情报传人安多克的耳里之前,这项传闻未免在人们之间流传得太快太广。
安多克觉得似乎是有人在煽动炒作。即使还不到煽动的地步,却有人认为让传闻广为人知没有什么不好的。还有,其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不会是那个老狐狸吧……」
「嗯?骑士大人,狸怎么了吗?」
被女主人一问,安多克微笑回答:
「不不,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然后,在吧台上放下乾净的铜币站了起来。
「什么嘛,才只喝了一杯呀。」
「嗯,我想起有点急事要办。」
接着他重新又面对酒吧之中的男人们,用清晰的声音呼唤道:
「有没有人知道误入森林的那个猎人叫什么名字!」
男人们一时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下个瞬间,从里头的桌子传来回答的声音:
「我记得是镇外一个叫席拉的男人吧!」
对于一问一答所得到的答案,安多克轻轻地作出敬礼的动作,转过身去。
「谢谢你的茶。」
他向女主人说道。只见女主人的脸庞带着些许不安并说:
「圣骑士大人,如果能够的话,拜托你救救那个孩子吧。」
对于她所说的话,安多克不做正面回答,只温柔和善地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门扉喀啷作响,圣骑士又如同前来的时候一般,飘然离开酒吧而去。
月亮很美,角鸮心里赞叹着。来到湖泊之前,虽然只是模模糊糊地,但是角鸮也开始知道猫头鹰到底栖息在何处。猫头鹰又从树上望着湖面。角鸮心想,他一定是在眺望着映照在湖面上的月亮。
角鸮一时呆呆地看着猫头鹰,不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辉,开始攀爬身旁的树木。凹凸而巨大、枝叶形状良好的树木,只要试着攀爬,就能相当容易成功爬上枝头。
托库罗的福,角鸮的左手手掌几乎已经痊愈了。虽然皮肤还有紧绷的感觉,但是不碍事。手掌上遗留下来的伤痕,在角鸮的眼中是值得夸耀之处。角鸮爬上了枝头,移到猫头鹰隔壁的树枝上。锁链锵啷锵啷地作响。这样的高音仿佛是要缓缓地割裂夜晚的寂静一般,响彻森林。
「——戴着那种东西,不嫌麻烦吗?」
对于突然问向她的声音,角鸮意料之外地差点脚步踏空,「哇!」地发出了悲鸣。她急忙又调整好姿势,坐在枝头上,从隔壁就近望着猫头鹰。猫头鹰则看也不看角鸮一眼,始终眺望着湖面。但是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是猫头鹰的声音。没错,是猫头鹰在向角鸮攀谈!
「呃、那个,听我说听我说啊~!」
角鸮急忙找话要回答猫头鹰。那种东西……大概是指锁链吧。因为真的很吵。
「呃~我并不讨厌这个啊。」
角鸮拿起锁链,发出了沙拉沙拉的声响。
「它会发出锵啷锵啷锵啷的声响喔。也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啊,或者该说,我所拥有的只有这个东西啊~嘿嘿。我不讨厌这个喔!」
这锁链已经和角鸮共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小时候便被熔接在手脚上的锁链并没有钥匙孔;幸好角鸮和那时候比起来,只是骨架稍微变粗了一些,手腕和脚腕的粗细则毫无改变。要不然,角鸮的手脚早就腐烂落地了。角鸮回答了猫头鹰,然而猫头鹰瞥都不瞥角鸮一眼。
「嘿嘿嘿~」
尽管如此,角鸮却莫名奇妙的感到幸福,她笑得很开心。近看猫头鹰,角鸮觉得他的侧脸真的像人类一样。她原本以为所谓的魔物,外观都像库罗一样呢。
「猫头鹰!」
角鸮以宛若寂静夜晚一般的心情,对猫头鹰说道:
「你为什么讨厌人类啊—?」
四周一片沉默。角鸮一边抚弄着自己身上的锁链,也不特意等待猫头鹰的回答,将自己寄身于沉默之中。
「因为丑陋。」
猫头鹰的回答很突然,而且如同往常一般,听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低沉的声音震动了耳膜。角鸮抬起脸,半张着嘴保持沉默,然后开始说话:
「丑陋~?可是人类里也有很漂亮的哩~?我是没有看过像猫头鹰那么漂亮的人啦~可是只要到大街上什么的,一定也有好看的人类呀~」
虽然没有看过,没有交谈过,但是角鸮一直觉得一定有这样的人。一直觉得如果有这样的人那该多好。美丽的人类,温柔友善的人类。不知在何处,有着美好的世界。
「我不是说外表,我是在说灵魂。」
「灵魂?那是什么啊?」
「在体内的东西。」
「在体内的东西啊,就只有血和黏乎乎的东西,以及吃下去的东西喔?」
角鸮说出这些话,被猫头鹰轻蔑地瞪了一眼。
因为不得已,角鸮思考了一会儿。猫头鹰愿意对自己说话是非常非常难得、幸福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幸福」,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延长。
「嗯~是心吗?类似的东西吗?」
「类似。」
「哇!内心丑陋的吗?我也有很多讨厌的人喔!嘿嘿,这种人一看到我就说什么会弄脏了他们呢。他们会打我很多……很多下,喊叫着:『家畜不要说人类说的话!』什么的。真是好笑极了!我虽然是家畜,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会说人类的语言呢!!」
角鸮嘻嘻嘻地笑了。猫头鹰看着角鸮,仿佛她真的是很肮脏的东西一般。但是角鸮丝毫不觉得猫头鹰看她的视线有什么可厌之处。「村子」里头的人明明自己也很肮脏难看,却用一种「你更肮脏」的眼光来看待角鸮,所以角鸮不喜欢那些人。但是猫头鹰比人类美丽得多了,所以看角鸮觉得她肮脏丑恶是理所当然的。(我丑陋肮脏,但是我现在是在漂亮的猫头鹰身旁。)
「嘻嘻嘻嘻。呐~猫头鹰!」
止不住的微笑,角鸮笑着说:
「我现在啊,真的好~幸福哦—!」
猫头鹰似乎在表达他的不解,将眼睛眯成了细缝,然后轻轻地开口了:
「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是—!」
角鸮猛地举起手臂答道。猫头鹰不理会她这样的反应,继续说着:「这额头上的数字是什么?」
那是库罗也曾经问过角鸮的问题。角鸮微笑着回答猫头鹰:「这~个~啊,是烙铁印记呀~」
因为之前库罗问她的时候,她的说明未能让库罗完全明白,因此她想,这次要说更不一样的解释给猫头鹰听。
「就是啊~像烙印在牛啦、羊身上的东西,烙上去会滋滋地响那种啊~和那个是一样的!那种烫还真不是盖的喔~烙铁烧得赤红,还滋滋地响,角鸮就「呀~」地惨叫,然后倒下去了呢!」
角鸮嗤嗤地小声笑着说了这些话。只见猫头鹰沉默不语,将他的手伸向角鸮身边。那是容易被误以为是黑色的……蓝色的指甲。
角鸮的一颗心怦通怦通地跳着。猫头鹰之前也曾经像这样将手臂伸向她,可是她觉得和那时候的情形感觉又不一样。猫头鹰的指头碰触到角鸮的额头。(猫头鹰愿意吃掉我了吗?)角鸮闭上了眼睛。如果是要被吃掉了,希望不要太痛才好啊~烙印的那个时候真的好痛喔,而且好烫啊。
猫头鹰的指头是冰冷的。明明如此,然而指头在角鸮额头上拂过的地方,残留下热烫的感觉。几度来回之后,猫头鹰的指头和长长的指甲离开了她的额头。猫头鹰并没有吃掉角鸮。
角鸮睁开了眼睛,看到月夜里的月亮闪闪发光。角鸮感觉不对劲了起来。头部似乎嗡嗡作响,喉咙感到口渴难耐。某处似乎被烫伤一般,隐隐作痛。「嘿嘿嘿」地,总之角鸮笑了起来。她想,如果能藉由发笑让事情轻松一些就好了。猫头鹰眯起眼睛,说道:
「比起难看的数字,稍微好一点啊。」
「咦?」
听到这句话,角鸮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从树木上缓慢笨拙地爬下来,向湖泊跑了过去。慌忙之中,双脚不听使唤。然而她小心不让自己跌落下去,轻轻地窥视湖面。
「哇啊!」
她喊叫了一声便跌人湖里,啪沙地发出莫大声响,湖面起了涟漪。角鸮坐在浅浅的湖底,湖水浸到腰部;在起了涟漪的水面,她看到了自己映照于其中的脸庞。角鸮「嘿嘿嘿」地笑了。额头上的数字变成了很奇妙、很奇妙的纹路。(好漂亮。)
和猫头鹰的刺青也有几分相似的纹路,在月光照耀之下显得很美丽。角鸮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美。
第一卷 第四章 救出1
角鸮决定要搜集美丽的东西。
例如,漂亮的花朵以及树叶、触感光滑的石头、生得柔美娇媚的树枝,以及像宝石一般,由树汁凝结成的硬块(注:意指琥珀)等。
角鸮总是在天色还明亮的时候搜集这些东西,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便前往猫头鹰的所在之处。
角鸮缓缓地打开宅邸的门扉。当她第二次打开这扇门扉时,她的手上捧着美丽的黄色花朵:而猫头鹰并没有赶走角鸮。因此,仿佛是带着通行证一般,从此角鸮都会带着她认为美丽的东西来到猫头鹰身边。森林之中到处都是美丽的东西。
打开透出灯光的里面那扇门,便会见到猫头鹰的背影,角鸮为此眼睛发亮。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脚步声显得太大声(即使如此,锁链仍然锵啷锵啷作响),并且坐在猫头鹰的旁边。角鸮手捧着紫色的小花,抬头望向猫头鹰。
猫头鹰伫立在巨大的画布之前,正在为画布添上颜色。他身旁的小画布上有着各种颜色的碎片。上头有蓝色和绿色,还有从炼花抽取出来的深红色;猫头鹰都从该处掬取颜色。他不使用任何画笔和铅笔;指甲前端淡淡地发光,他将颜色添在画布上头。仿佛薄膜渐渐覆盖上去一般,一幅美丽的画就诞生了。看着仿佛幻想一般的光景,角鸮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忽然发觉到,自己和这个地方是多么地不相称。(猫头鹰很漂亮,绘画很漂亮,房间也很漂亮。)
房间装饰着角鸮所带来的「美丽的东西」,虽然没有统一的美感,却具有自由奔放、令人雀跃不已的美。(可是……)为什么我在这种地方呢?角鸮唐突地歪起脖子心里想道。
「我没有被吃掉,是为什么呢?」
(shine:因为你是女主——)
她将内心的疑问直接脱口而出猫头鹰对于这样的角鸮,却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过,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在角鸮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所发出的喃喃自语之后,猫头鹰唐突地开口了:
「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是。」
角鸮顺服地回答猫头鹰。她抬起脸望向猫头鹰,猫头鹰却无视于角鸮。猫头鹰只问了她:
「为何希望我吃掉你?为何希望魔物吃掉你?」
被这么一间,角鸮愣愣地眨了眨眼。
像是理由什么的,角鸮根本不曾明确地想过。但是角鸮却回答得出猫头鹰的问话,在无意识之中,她是知道答案的。
「因为我想死。」
猫头鹰沉默了下来,仿佛被人乘虚而入一般。对于陷入沉默的猫头鹰,角鸮只好拼命地延续话题。
「那个啊~我是很讨厌使用刀子的喔~」
「……用我听得懂的话来说!」
猫头鹰发出了不愉快的声音。角鸮笑了。
「那就是,要问为什么的话!我做过很多工作——肮脏、辛苦和疼痛如今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但是我最讨厌的工作就是切割处理人体喔。」
「切割?」
「嗯。」
角鸮嘿嘿地傻笑,点了点头。望向这边的猫头鹰的眼睛依旧美丽,所以很自然地让她流露出笑容。角鸮笑着继续说:
「死掉的人——大部分部是村里的人杀的啦~像这种死人,把他的肚子啪啦啪啦地撕裂,胸腔就唰啦唰啦地斩开啊,然后,把手往黏乎乎的里头掏进去,摸出滑溜溜的心脏那些东西呀。听说可以卖得很好的价钱耶~那份工作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工作呢。村里的女人曾经对我说:「你还真好命。」我就说要不要代替我做这些事,结果就被她们揍了。我只要拿起刀子就会想起来呢~呃,不拿刀子也想得起来就是了。就算我跳进河里,血液和内脏的味道也几乎去不掉,最讨厌的就是连看着活人都会看成那样~肚子不断不断地变大,最后终于破裂。像这种念头我想过好几次了。我只要被揍就常常想这种事喔,我才不想死呢。埋葬死人本来也是我的工作啊,可是挖洞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尸体就腐烂长出了好多虫啊—真是臭死了。后来习惯就没事啦。我才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呢,如果被吃掉的话,一定就会死得好看多了,对不对?」
「然后啊!」
猫头鹰唐突地堵住了原本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角鸮的嘴。
「唔呀!」
角鸮受到惊吓之余发出傻呼呼的叫声。猫头鹰粗暴地用手堵住角鸮的嘴巴,以接近厌恶的表情,用言语所无法形容的表情说:
「好了,别再说了。」
听到他说这句话,角鸮还是笑了出来。
像是发作似地,笑意不断,笑容绽放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猫头鹰将手从如此笑个不停的角鸮身上挪开,又转而面向画布。经过了好一阵子的沉默时光之后,猫头鹰问道:
「为什么?」
他问得很突然。角鸮「咦?」地歪着小脑袋,从下方窥视猫头鹰。猫头鹰直视着角鸮的眼睛,问道:
「为何受到如此待遇却不曾逃走?」
角鸮眨了好几次眼睛。眨巴眨巴地,睫毛摇晃着。
「呃!」
半张着嘴,角鸮似乎忘记了之后该回答猫头鹰的话,僵在那里。到底她原本想说什么呢?被殴打、受怒骂、被虐待:然而,却始终不曾离开那个「村子」的理由。
「我不知道。」
角鸮只回答了他这么一句。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了好多次真的受不了。我不喜欢疼痛,也不喜欢辛苦的。我好几次梦见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嗯,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角鸮一副想起来就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歪着头说: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曾想过要逃走耶~」
因为,每天就是这样度过:这种日子是理所当然的。一想到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日子,辛苦归辛苦、难过归难过,她终究觉得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行。受到那样的对待,却无法相信那种日子竟然要结束了。
「那么,为何你现在在这里呢?」
猫头鹰继续问角鸮。他已经将目光从角鸮身上移开,一边将指尖驰骋在绘画上。
「啊~呃~那是因为啊……」
这个问题就回答得出来了,角鸮心想。角鸮之所以舍弃那个「村子」,然后来到这里的理由。
「我就想说~不管了!」
角鸮说了这句话,嘿嘿地傻笑起来。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安详地睡去一般闭上眼睛,然后如同在唱歌一般说:
「我本来在马厩里睡觉,睡在乾草堆里暖暖的耶。后来马儿开始慌张骚动起来,我就醒了。我们那个村子,本来是坏人聚集的村子喔。然后连坏人都讨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的人,就这样~那些人一大群全部「哇!」的……」
一开始是盗贼之间微不足道的地盘之争与彼此的争执不下。
粗野盗贼们之间的嫌隙渐渐地深如大海,不久之后,将一族完全消灭的盗贼们袭击了角鸮所在的「村子」。角鸮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悲鸣和怒吼声传人耳里,到处都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并且,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没多久,拿着刀的男人们也拥人马厩里。大大的手将原本在乾草中窝着、塞住了耳朵的角鸮拖了出来。
「我就被他们抓起来了—茶褐色头发的男人,脸颊上有伤……」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净是这些事情。那时候的思考能力完全停止,不管是疼痛或者痛苦,明明都没有感觉了。但是只有那些光景遗留在脑海里,无法忘怀。
「那个男人就对着我说:『是个奴隶小女孩啊~」然后,男人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就像是会引起人的厌恶感一般。
「我还被他说了『真有趣』……被这么说,到底是指什么呢,我是不大懂啦。嗯,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角鸮的头重重地垂了下来。『真有趣。』一头茶褐色头发的男人笑着,想要将角鸮拖出来。角鸮的思考完全停顿。真的停顿了,她什么都没在想。不过,角鸮从乾草堆里取出了刀子。那是一把大型的刀子,平常总是用来切割尸体。
角鸮当时似乎喊了什么,似乎震动了喉咙;但现在却不记得了。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声音。或者,那些声音根本就不算是语言也说不定。
「我就用刀去刺那个人!」
就像平常对付尸体一般,角鸮用力向男人的腹部刺了一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她听见仿佛撕裂布匹的声音——那是男人的声音。和尸体不同的是,喷出的鲜血溅得角鸮满脸都是,也喷进了她的眼睛。角鸮因此视线模糊。
「我第一次刺了活着的人耶—男人就倒下去了呢,一定是死掉了吧!」
角鸮呵呵傻笑着说道:
「一定是死掉了吧,被我杀掉了。」
角鸮一边说着,额头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汗来。她觉得很古怪,天气明明就不热,甚至还有些寒冷,连指尖都在发抖。角鸮一直在做相似的工作。接受命令,切割了无数的尸体。但是,即便是角鸮简单的头脑,也理解到自己这次做出来的事有决定性的不同。
「这样一来,我就想着『无所谓』啦—不管了,我累啦~什么的。」
角鸮朦朦胧胧地想着,她觉得疲倦极了。是的,角鸮在老早之前就已经疲惫不堪。她老早就放弃了一切。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的故事。在很遥远的东方有一座人称夜之森的地方,其中有许多的魔物。据说被魔物吃掉的人类,是不留任何形迹的。
「然后啊,我就走路来到这里了!」
角鸮觉得脑袋里似乎在摇晃,头昏脑胀。她缓缓地站了起来,靠近猫头鹰,就近凑过去看着他的脸。看见月之瞳,就觉得内心宁静安详多了。猫头鹰也不推开角鸮,只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皱起眉头,接着微微地张开了嘴:
「还是想被我吃掉吗?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角鸮心想,怎么问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明明就已经说过很多很多遍了呀。她一直……一直希望被猫头鹰吃掉,被不留任何残骸地吃掉。(当然!啦!)她想说出这些话,张开了嘴。要说出口的话是早就决定好的,明明没有任何疑惑。可是,角鸮小而乾渴的嘴唇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吧嚏吧嚏地,就像池子里的鱼一般张了好几次嘴巴;角鸮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这么一句话。
「咦?」
角鸮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抚弄自己的嘴唇。她原本想说的是「吃掉我吧」。到底是为什么呢?角鸮觉得,只要现在对猫头鹰做这样的要求,他似乎就会如她所愿地吃掉她的。如果要求他的话,明明就可以如愿所偿的。(愿望?)愿望,希望;诸如此类……角鸮想要的东西。
「那个,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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