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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超越的人生

刘墉 (美)
创造超越的人生
1-序 你有没有第二个灵魂?
  每个人除了有上天赐予的灵魂,还有一个后天自己创造的灵魂,它甚至能在我们第一个灵魂都要死亡的时候,把我们浮起来。
  你有没有第二个灵魂?
  过去十年间,我经常在各地举行巡回演讲,虽然我有不少演讲的题材,可以由邀请单位挑选,但是如果初到一个城市去,又是去学校,我总会建议:
  “让我先讲《创造超越的人生》吧!”
  我之所以特别钟情于这个专题,是发现今天的年轻人,可能因为得到太多呵护,却少有付出的机会,而造成迷失,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价值;也可能由于师长逼得太紧,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动力”,就算逼进好学校,以后没人逼,也容易松懈。更可怕的是,由于内心空虚,使许多年轻人早早便有遁世、厌世的想法。
  《创造超越的人生》就是针对这些问题而写,因为它是我从小到大在内心挣扎的结果,那些“人生理念”既然能带领我度过许多困难地岁月,且激励我知道今天,也应该能帮助其他年轻朋友,面对困惑的人生。
  我必须强调,我很平凡,有一切平凡人的弱点,所以这本书不是圣贤书,更不是典范,而是一个平凡人提供给其他平凡人的参考。正因为我平凡,所以能从平凡的角度看平凡人的世界,并且把我试图“超越平凡”的想法提出来。
  每个人都是平凡与平等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都由这个“平”的立足点,努力超越自己,每个人除了有上天赐予的灵魂,还有一个后天自己创造的灵魂,那就是“人生观、价值观和宇宙观”。它仿佛北极星,总给航海者定位;它在我们最困惑、无法决定的时候,给我们当头棒喝:“这是你的人生观,是你处事的原则,你还犹豫什么?”
  它甚至能在我们第一个灵魂都要死亡的时候,把我们扶起来。
  在此,我要对十几二十岁的年轻朋友说,不要认为你小,其实从我的例子可以知道,小时候读到的一本书、听到的几句话,如果你好好思想,可能成为支撑你一辈子,甚至到老都呼唤你“站起来,再出发!”的力量。
  我也要对同辈的朋友说,时代不同个了,古人平均活不到五十岁,而今几乎能达到八十岁,在这个全新的世纪,我们要面对那“全新的、多增加的生命”,抛弃老朽的包袱,一次一次走下山头,再一次一次攀上新的巅峰。因为:
  人生是一连串的再出发!
  人生是不断地超越与创造!
2- 第一章 独上高楼(1) 葵花宝典
  自从十三年前我出版《超越自己》,就有很多朋友好奇地问我:
  “超越,当然是超越别人,为什么要超越自己呢?自己有什么好超越的?超越了又有什么意思?”
  “超越自己,太棒了!你是怎么想到的呢?现在已经成为流行语了,动不动就是超越自己,连我家旁边的小吃店都挂出了牌子——超越自己!本店菜式不断更新。”
  “哈!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到‘超越自己’这个书名了,那是因为电视上有个《超越巅峰》的节目,你是抄来的!”
  到书店寻宝
  其实“超越自己”这个观念,我是从初中时代就有的,而且存在记忆里,不断思想、不断发酵,终于成为我的人生观。
  那时我就读台北市大同中学的夜间部,当年交通还很不发达,我每天必须由云和街的家里,先搭车往西绕个大圈子,到重庆南路,再由重庆南路转车到学校。
  但是也就在这转车的时候,给了我另一种方便,就是逛书店。台北的人都知道,重庆南路是有名的书店街,当年专出少年图书的东方出版社、出文艺小说的文化图书公司、出严肃书籍的中华书局、出英汉字典闻名的远东书局、王云五主持的商务印书馆、专印教科书的台湾书店和一票有名的出版社,全在重庆南路。
  加上我念的是夜间部,每天下午四点才上课,有不少“自由”的时间。所以每次转车,我都会去书店跑一圈。
  对!跑一圈,因为太熟了,我已经变成以快步走的方式去逛店,只有看到新鲜东西,才停下来翻翻。许多深门大户的书店,我甚至根本不进去,只翻翻堆在门口的“风渍书”。那些都是放在架上久没人买,弄脏了弄破了才摆出来大贱卖的书籍。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好书,而且卖得出奇便宜。
  记得那时每本“风渍书”的后面都用红蜡笔写着数字,一本《西游记》只要八块钱,一本《老残游记》只要六块钱,至于卖不出去的《安娜·卡列尼娜》,厚得像砖头一样,居然只要五块钱。
  那个大胡子
  翻这些旧书,不但可以捡便宜,还好像寻宝,所以,我不但由上面翻,而且伸手到最底下去抽,每抽出一本就会有开奖的刺激。
  有一天,我又去“摸彩”,用力抽,从最下面抽出一本挺新的书,黄色的封面上印个大胡子,看看书名——《苏鲁支语录》《苏鲁支语录》又译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坊间译本甚多。杨瑞林译的,至于原著者,外国名字,不知何许人也。再翻开来,看看内容,一句话一句话的都不长,散文不是散文,小说不像小说,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一眼就看上一个很酷的句子。
  “你们由爬虫进化到人类,但是你们里面许多地方还有爬虫,有个时期你们是猿猴,但你们现在比猿猴还来得猿猴。”
  我那时十五岁,正是“爱酷”的年纪。这种句子当然吸引我,最起码我可以拿来骂看不顺眼的同学:“你比爬虫还来得爬虫,比猿猴还来得猿猴。”
  另外有个好处,是那些段落都很短,我可以用来抄在周记上,作心得报告。
  何况,这么一本几乎称得上全新的书,大概太冷门了,所以被扔出来,居然厚厚一本只要四块钱。
  一句话——买了!
  人生是污秽的
  我不但买回去看,而且挑着背,因为只有背下来才能“秀”。如同我背《济公传》,是为秀给同班同学;背徐志摩的诗,是为秀给邻居女生;背《智慧语录》是为秀给笔友。所以一直到今天,那本《苏鲁支语录》里的许多句子,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愈回想愈有味道。
  譬如书里说:
  “人生是污秽的川流,要想容纳这川流,而且不失其洁净,人必须成为大海。”
  我后来常想:可不是吗?人有许多劣根性,人性有许多丑陋面,但我们是人,我们处在人的社会之中,应该怎样才能接纳这些现实?
  人要怎样成为大海?
  什么是“超人”?
  又譬如书里说:
  人是一根绳索,架于超人与禽兽之间。那是危险的前进,危险的回顾,危险的战术与停止,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我一边看,一边想:天哪!人就像走绳索的卖艺人,从这头走向那头,一边是禽兽,一边是超人。我当然要作超人!
  问题是,什么是超人?超人是像武侠小说里能“踏雪无痕、千里传音、米粒点穴、飞叶伤人”的武林高手,还是像孔子、孟子一样的圣人?
  于是“超人、超越禽兽、超越爬虫与猿猴”,这许多观念开始在我心里萌芽。
  谁播下超越的种子?
  更重要的是,书里说:
  “让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变——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为狮子,狮子怎样变为婴儿。”
  我当时才十五岁,看不懂,没想到才进高中不久,就因为与另一本书对照,而有了领悟,且影响到今天。
  这许多“超越”思想的种子,是谁播下的?
  正是那本《苏鲁支语录》的作者,德国大哲学家尼采!
3- 独上高楼(2) 诗词里的浪漫与悲凉
  加上“笑语盈盈暗香去”,多美啊!那不正是我寻找的如梦的女孩吗?
  大概青春期的年轻人,因为“笔短情长”,都会喜欢诗吧!
  上高中,我也爱上了诗,除了看现代诗、写现代诗,也“往前找”,喜欢上了中国的古诗词。有一天,不知怎么个因缘,弄到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没想到这本不过几十页,放上书架就不容易再找到的小书,居然给我很大的启示,尤其是其中王国维提到的“人生三境”。
  人生三境
  大概因为是“词话”,王国维就引用古代三位大词人晏殊、柳永和辛弃疾的词来比喻人生。他说:
  “古今之成大学问大事业者,必经过三种境界,也就是——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一境)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二境)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第三境)”
  走向天涯路
  “多有意思啊!从那些词人的作品里,各挑出一句来形容人生。”我心想,于是顺着那三段词去想像——
  “昨夜西风凋碧树”,一夜之间,大概因为气温突然降到冰点以下,把原来绿油油的树叶全冻坏了、冻凋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时候,一个人走上高楼,向远处眺望,看那伸往天边的路。眼前浮起一个萧条的画面,想想!一下子,冬天来了,景物全变了。那么寒冷,大家都要躲进屋子过冬了。为什么这个人却要走上高楼,而且是独自一个人走上去?当他望向远方,到底是悲秋伤逝呢,还是另有一种壮阔的情怀?
  大概因为正年轻吧!我才能想到“壮阔的情怀”,好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阔。
  想想在那高楼上,独自一个人,如果他是个老头子,八成是病酒悲秋,觉得又是冬天了,又苍老了一岁,但如果那是个像我一样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年,不是就不同了吗?
  树叶全凋零了、落尽霜叶的树林,只剩枯枝,于是远方的景物看得更清楚了。当这少年望向伸往远方的道路时,他会不会想走上去?男儿志在四方啊!愈是世事苍凉,愈要有年轻济世的情怀啊!
  于是,我想,如果这词里的人是我,我不会畏惧、不会悲秋,我会爱那份孤危、那份孤独。我不但要“望尽天涯路”,而且要“走向天涯路”。
  为伊消得人憔悴
  接着我看那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就更令我感动了。多浪漫啊!不就是我这种青春少年的热情吗?我敢爱敢恨敢牺牲。衣带渐宽,人瘦了、人病了,没关系,爱就爱了,做就做了,有什么好侮恨的呢?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理想,我憔悴又有什么关系?
  找个如梦的女子
  再下来的第三境就更耐人寻味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对于正喜欢朦胧美的少年,这是多棒的意境!
  迷离灯火,人影幢幢,在茫茫人海中,寻那个心上人,寻他千百遍都找不到。
  但是,突然一回头,却发现那个人其实就在不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
  我把这几句词,读了又读,甚至找出整首的原作《元夕》来看,看那“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想像上元节赏节灯的场面,有香车,有美人,有各样鱼龙的花灯,还有乐声悠扬。加上“笑语盈盈暗香去”,多美啊!那不正是我寻找的如梦的女孩吗?
  三境与三变
  因为太喜欢这几句词了,我把它们记下来,写在周记中,用在作文里,也常背给同学听。
  有一天,我一个人,又摇头晃脑地想这几句浪漫的词句。突然一震,《苏鲁支语录》的句子飞上心头——
  让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变,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化为狮子,狮子怎样变为婴儿。”尼采的“精神的三变”,不是跟王国维的“人生三境”有许多类似的地方吗?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不是就像骆驼面对一望无际的沙漠吗?
  “衣带渐宽终不悔”,那份装丽,不正像是勇猛的狮子吗?
  “蓦然回首”,发现一生所寻找的,就在不远的“灯火阑珊处”,不就好比反璞归真的“婴儿”吗?
  顽童的觉醒
  我年年都靠这种补习,以及“拿人钱财,予人消灾”的补习老师们高抬贵手,才能不留级。
4- 独上高楼(3) 顽童的觉醒
  说句实话,大概因为太贪玩,上课不专心,加上总参加社团活动,脑袋又长得有点奇 怪,我中学的功课从来就没好过。
  初中,我的导师隔一阵子就要把我娘叫到学校,对她说“你这儿子功课太烂,不去我家补习,一定考不上。”
  那时候,我总有两科红字。但我娘就是没要我去补习。到了初三,每次“模拟考”录取名单公布,也就一定没有我。
  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回,大概运气好,备取名单上居然见到我的名字,我站在前面,陶醉了好一阵子。
  不过,我满会临时抱佛脚,毕业前K一阵,居然上了成功高中日间部,跌破一块同学的眼镜。
  靠补习才能不留级
  高中,我的功课更烂,每学年都有两科不及极(英文和数学),幸亏学校里有暑期补习,参加补习的,只要最后的考试及极,就算补考及格。
  我年年都靠这种补习,以及“拿人钱财,予人消灾”的补习老师们高抬贵手,才能不留级。高三那年,我功课还是很烂,一直到大学联考前几个月,还绝不错过我最爱的电视影集。而且心情愈是烦闷,愈爱去爬山,也愈爱写作和画画,想在那当中逃避。但是如同初中,在联考前一个半月,我开始用功了。而且一K就K到昏天黑地、画夜难分。
  失眠的夜晚
  高三时在大雨中爬山历险归来,熬夜画成这张《雨中飞瀑》 →
  大概用脑过度,我开始失眠,脑里的东西挥之不去,硬是无法睡觉。
  我开始吃安眠药,由四分之一颗开始,渐渐增加,到半颗、四分之三颗,甚至一次吃到两颗。安眠药的说明,教吃药的人不可立刻上床,必须等药效发作,再就寝。所以我吃完药都继续坐着看书,只觉得头开始晕,桌子开始摇,好像浮在空中,才睡。
  但是当我倒上术,起初固然天摇地转,隔一阵,如果头不动,东西却不摇了。张开眼睛,虽然是夜里一两点,东西却显得特别亮。
  我仍然睡不着,愈睡不着,愈急;愈急,愈睡不着。隔一阵子看看钟,三点、四点,天就要亮了,我急得浑身冒汗,愈睡不着了。
  这时候,窗外开始泛白,小鸟开始叫,夏天的晨风吹进来,特别清新,我干脆起床,继续看书。
  不要念了!
  记得有一天清晨,我又失眠、看书,母亲醒了,发现我居然一夜没睡,气得把我手上的书抢过去,摔到地上:
  “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哪儿有这样念书的?连小命都不要了!考大学有什么了不起,考不上又怎么样?考不上,妈养你。不考了!不要念了!”
  她的这几句话突然勾起我的回忆——
  当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带我去医院探望一位垂危的老人。
  老人把我叫到床边,用她冰冷又粗糙如砂纸的手,抓着我,颤抖地对我说:“刘墉啊!别太拚命了,好疼啊!”
  才走出医院,我就问妈妈:“为什么老奶奶叫我别用功,用功跟好疼有什么关系?”
  “别听她的!”母亲居然重重地拍我一下,“她要死了!糊涂了!你只管好好用功。”
  我也记得小学时候,有一天我不好好写功课,母亲把我的练习簿拿起来,撕得粉碎,一边撕、一边扔,一边大声骂:“不要念了!不要念了!”
  那是谁的未来?
  “不要念了!”大学联考前,我正拚命念的时候,又听到母亲这句话。但是为什么跟我九岁时听到的,有那么大的不同?
  当时我怔住了,转头看我的母亲,看到她尤心忡忡的眼神,也看到她的老态。
  我不敢违抗,立刻爬回床上。听她迈着“解放脚”,一步一步,沉沉地走远。
  我心想,她不逼我,放我轻松,这是多好的事!我是可以不必这么拚命,我是独子,她的就是我的,有她撑腰,我还操什么心?
  但是接着尼采的“骆驼、狮子和婴儿”浮上我的脑海:
  什么是骆驼?骆驼就是不怕苦地向前走去。
  什么是狮子?狮子就是施展它的抱负。
  什么是婴儿?婴儿就是反璞归真,与世无争。
  如果说人生要一步一步来,我现在正是骆驼。
  如果说人生有“三境”,“昨夜西风凋碧树”,我正应该“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今天母亲要我别走了,我就真不走了吗?
  我应该独上高楼啊!没有母亲陪着,甚至她在阻止,但是年轻人要有鸿鹄之志,我仍然应该坚持“独自走出去”。未来横在我的面前,那是我的未来,不是她的未来。在人生的境界上,因为她四十多岁才有我,当时她已经过了六十。六十多岁的老人,不再是狮子,已成了婴儿。难道她不再要求我,甚至想把我拉住,跟她一起做婴儿,我就真留下吗?
  我悄悄溜下床,重新走向书桌……
  总有一天我要站在彩虹上
  踏着这一季凄迷,我不知道欢笑是否还未远去,虹彩依然旖旎,就像我看起来的那般空虚而华丽,我不承认我是落后的一代,因为我的双睛始终远眺,在我四周满是我所布下的五色缤纷,所以我说:我的生活是多彩而缤纷的年代,纵使像那彩虹般的不可捉摸,我依旧相信,总有一天我要站在彩虹弦上;你不要为了你有一里的视野而炫耀,我在这儿已经抱了整个的宇宙,狂一句:我的才华不比你差,狂一句:我的努力不比你差,狂一句:我的视野包了你的视野,我的憧憬包了你的憧憬,你吃完一样再吃一样,而我是几样一起吃的,我的味道不比你好得多么?我始终是这个脾气,不要以为我太博了,不要以为我是碟子,告诉你:我就像碗,在碟子里捞不到的汤匙,是这里你会满载而归。我是丰盛、我是美好、我是不回顾的一味向前飞。我要写诗、我要作画、我要的是什么都不在乎,像你们吗?像XYZ吗?像煎干的灵魂吗?凡我将来不需要的,滚他的蛋!你去看眷恋那路旁的小草花吗!在路上你可以妆扮得非常漂亮,但是你可别走过在那远处属于我的大玫瑰园唷!那会令你脸红的!
  一九六七年青年节,在校刊《成功青年》上发表的很酷很狂的作品。因为当时的功课奇烂,所以说了许多很“酸”的话。
5- 独上高楼(4) 联考是一生的梦靥.
  联考是一生的梦魇
  前面正有着无数个社团让我混,无数个女生让我泡,无数个夜晚让我游,无数个舞会让我跳……
  联考放榜,我进了第一志愿——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
  学校门口的榜单公布时,我的名字被人用笔戳了好多洞,我的导师也露着诡异的笑对我说:“刘墉,你好诈!原来在家偷偷用功。”
  我确实偷偷用了功,只是集中在最后一个半月的拚命。我能老取师大,一方面因为运气,一方面因为我有个特殊的读书方法(这方法在未来将有专书介绍给大家),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没听我母亲的话——“不要念了!”
  我要念!因为我在骆驼的阶段。
  当花木兰考上大学
  联考,这是多么痛苦的经验!
  一直到前几年,我四十多岁的时候,还常从梦中浑身冷汗地惊醒:“糟了!要联考了!”接着才发觉早已大学毕业、研究所毕业,连儿子都要从研究所毕业了。
  许多朋友都跟我一样,有过这样的梦魇;联考给我们的岂止是身体的伤害,也是心灵的伤害。记得在中学时,读《木兰词》,读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那时我就把句子改成:
  “唧唧复唧唧,苦儿当户读,不闻读书声,惟闻儿叹息。问儿何所思?问儿何所忆?昨夜见放榜,校长大点名,榜书十二卷,卷卷有儿名。”
  天哪!考上了!这是多么令人狂喜的事!考上了,要做什么?
  当然是:“当窗抹油头,对镜搽发霜,脱我卡其裤,着我新西装。”
  由你玩四年
  可不是吗?我高中的时候,母亲严禁我交女朋友,说一近女色,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前途就“无亮”了,功课就完蛋了。
  她甚至在门边放了一把竹扫帚,就哪个女生敢来找我,就用扫帚打那女生。
  但是后来她发现女生都跑得飞快,她连影子都没看清,女生就“消失了。”便改口对我说:
  “哪个女生来找你,我不打她,打你!”
  这一切,由联考放榜那天,都改观了。
  “你可以交女朋友了。”母亲说,“早点结婚,让娘早点抱孙子。”接着带我去做了两套西装。  多么兴奋啊!
  交女朋友解禁了,零花钱增加了!西装头梳起来了!新西装上身了!下面university真是“由你玩四年”了!
  前面正有着无数个社团让我混,无数个女性让我泡,无数个夜晚让我游,无数个舞会让我跳。我已经走过辛苦的骆驼阶段,进入狮子的境界了;我就可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狮子”还是“骆驼”?
  只是,这场美梦,才开学不久就破了!
  那时候,原以为最轻松的美术系,居然功课是最重的,一个礼拜足足要上四十七堂课。
  过去以为自己是天才,可以混;进去才发现,那三十多个人,全是由几千人里选进去的天才,你稍稍不努力,就会被别人压在下面,抬不起头。
  对!抬不起头!你别的科目不如人,人家考九十,你考七十,还没什么大痛;但是当你发现教授才赞美完邻桌同学的作品,就回头对你说“撕掉,重画!”的时候,那面子可就挂不住了。我发现白天拚命,晚上还要拚命,我得念必修科目,得准备各种作业,得练习一大堆基础的东西,得应付考试,还得面对一年一次的系展(系里师生合办的展览)。
  我发现骆驼的阶段原来并没有过去。虽然大学像是可以完成理想和“泡妞”的“狮子”阶段,但在这“狮子”里,也有着“骆驼”。甚至可以说,学任何新东西,进入任何新环境,都可能有着一个全新的“骆驼、狮子和婴儿”在等着我。
  天才是屁!
  我也发现“智商”、“天才”是不可信的。你有再大的天才,如果基础打不好,也不可能有成就。即使天才如莫札特,他成熟的作品,也是在辛苦摸索十年之后才产生的。
  还有毕加索,看他九岁时的素描,可以知道他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尽管如此,他还是经过了困顿不如意的“蓝色时期”,再进入“桃色时期”,才渐渐被人肯定。张大千何尝不是如此;他如果不在敦煌面壁研习三年,就不可能有日后的成就。
  所以莫札特的青少年时期、毕加索的蓝色时期和张大千的敦煌时期,都是他们的骆驼阶段。那么我的骆驼阶段是什么时候呢?
  当然是现在,我必须把握自己的年轻,能看就看、能背就背、能熬夜就熬夜……母亲的眼神愈是尤虑了。
  她使我想起唐代的诗鬼李贺,总是白天骑着一匹瘦马出去,一有灵感就写下来,投进随身的锦囊,回家再彻夜整理成作品。
  李贺的老母尤心地对人说,只怕儿子会呕出血来。
  英雄出少年
  如果可能,我也愿作李贺,拚命创作出好的作品,呕出血来,即使在二十八岁就早早死掉也值得!
  我觉得这样才是年轻,所以说初生之犊不畏虎;所以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家常都是年轻小伙子;所以项羽乌江自刎时,不过三十一岁。
  英雄不出少年,还出在什么时候?
  少年不作英雄,还有什么意思?
  再细想想,这样的拚命和这样的魄力,不是“衣带渐宽终不悔”吗?
大三开始造反,用折绉的喷刷技巧画成的《茫》。↑
  于是我又发觉,当骆驼能不畏艰苦,勇往直前,明明知道前面的路途遥远,没吃没喝,“虽九死其犹无悔”的时候,那骆驼就走着、走着,腾升为一头狮子。
  坚持到底的骆驼,都将成为狮子!
6- 第二章 衣带渐宽(1) 要学功夫吗?请由扫地开始!
  大学毕业,我真正进入了“狮子”的阶段。
  首先我主持了全省联播的“全民自强晚会”,过去那“双十”晚会,都是由三家电视台各派两位当家主持人联合主持。但是,那一年破例,居然由我从头到尾贯串全场。
  我可以说一夕成名了。
  当狮子出征的时候
  接着我受中视之邀,主持益智节目《分秒必争》。这个节目在最热火的时候,广告多达十三家。我不但负责主持节目,我太太做助理,甚至连脚本都由我择写。它使我的经济一下子起飞。
  然后,我进入了了“中国电视公司”的新闻部,制作《时事论坛》,并且担任新闻主播。《时事论坛》在不久之后得到金钟奖,我则被《综合电视周刊》选为全省最受欢迎的电视记者。
  我并没因此放下我主修的绘画。在台湾省立博物馆,我开了两次个展,我的作品不但受邀免审参加“全省美展”,而且被历史博物馆选送“台日美术交换展”。更重要的是,我从毕业的第二年开始出版《萤窗小语》,而且一连写了七本,几乎成为当时台湾学生必读的作品。
  我由长安东路的“违章建筑贫民区”,一下子搬进了忠孝东路四段新建的英伦大楼。
  刘镛主持的益智节目《分秒必争》曾经轰动一时,几乎全省各名校都派代表参加竞赛。→
  要学功夫吗?从刷马桶开始!
  白天跑新闻,晚上播新闻,夜里写文章、画画。我当然是由骆驼成为了狮子。也确实如王国维写的“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把一天当两天用,过去二十多年的隐忍、屈辱以及焚膏继咎的苦学,总算可以出头了。
  可不是吗?如果不是因为我由初中就跟着在台视工作的美术老师去电视台偷偷学,捡人家扔在垃圾桶的电视剧本,回去一点一点摸索,又在大一暑假参加“广播电视研习营”,我怎么可能自己写剧本、自己主持“全民自强晚会”?
  如果我不是从高二就编校刊,常在印刷厂学习,甚至自己动手“捡铅字”;大学时候又编《文苑》杂志,我怎么可能自己编书、自己出版?
  要知道,当我拿着处女作《萤窗小语》的稿子,去找当时台北的一家出版社请求他们出版时,他们是撇着嘴,把稿子当场还给我的:“这么小小一点东西,你自己印吧!”
  我只好靠着编校刊学到的那点东西和对印刷厂的了解,自己出版。
  刚出版的时候,我甚至和太太两个人,亲自一包一包出去送书。
  学!苦学!偷学!
  至于绘画,我记得当我高一学画,每个月到要缴学费的时候,看家里紧,都不敢跟母亲开口,我的老师甚至当着同学的面,“说”我总是迟缴学费。
  所以我拼命,每个星期六,别人玩,我不玩,从下午画,一直画到次日清晨,上床才睡一下,又爬起来看画好的东西干了没有,干了之后颜色有没有变;如果变了,我就重新添加。
  那时的冬夜,我常在连续画了几个钟头之后,把毛笔从手指间“抽出来”,然后在桌边敲我僵硬疼痛的手指。
  我的妻第一次来我家,就是看我作画。她跟我谈恋爱,多半的时光不是在电影院、风景名胜,而是坐在我的画桌边。
  我认为艺术要由最基础开始,如同练功夫要由蹲马步开始。所以我画花不但正画、侧画,而且把花瓣拆开了画。我画花鸟是一丝一羽地写生,连昆虫翅膀的网脉和鸟羽的数目,都不放过。我画山水,不但临摹,而且把古人那一套“叶点、皱法”,追根究柢地找出它们是怎么变出来的。
  文学也一样,我由毕业那年每天细读《唐诗三百首》,把唐诗一句一句地分解,分析唐代诗人早上写作多还是夜里写作多,夏天和冬天又有什么差异,然后猜想唐代诗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能当选为“最受欢迎电视记者”,原因之一,是我只身去欧洲作了一系列的《欧洲艺术巡礼》,让许多人惊讶,我居然能自己拍电影,而且自编自导。他们岂知道,那是因为我跟在摄影记者身边,每次看他调“光圈”和“距离”就问他“光圈多少?距离如何?”问多了,发现自己愈来愈准,就自告奋勇把机器接过来。居然愈来愈熟练,可以独立作战了。
  不作骆驼就成不了狮子
  说了这许多,不是要证明我神,反而是告诉大家我不神!如果说我能出头,能成为狮子,在人生有些斩获,实在是因为经过许多艰苦的学习。没有那些作为“骆驼”的磨练与坚持,我不可能成为“狮子”。
  古人说“雌伏是为雄飞”,“雌伏”是骆驼,“雄飞”是狮子。司马迁评伍子胥“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伍子胥隐忍作乞丐,是“骆驼”;“就功名”是“狮子”。
  俗话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十年寒窗”是“骆驼”,“一举成名”是“狮子”。
  这世上没有人能不经过骆驼而成为狮子!
  每只漂鸟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起飞了!”
  每头狮子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出征了!”
  每个年轻人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走出去了!”
7- 衣带渐宽(2) 远方的呼唤
  一九七七年底,在我被《综合电视周刊》读者票选为“最受欢迎电视记者”的第二天,我递上了辞呈。
  据说中视总经理董彭年先生在公司会议上很伤感,也很气愤地说“好不容易训练出一 个人,就走了。”
  我很感谢董先生把我破格聘进中视,我也了解他的心情,但是,在中视做了四年多,我愈做愈心虚,愈做愈空。外面的掌声愈多,愈觉得自己不够。好像一个大百货公司,旺季虽然风光,后面仓库却已经空了。
  我需要补货、需要充实、需要突破。在《萤窗小语》里,我写下自己的心情——
  “人如果没有更高的理想,就会在现实生活中沉落下去。”
  我也总想起《苏鲁支语录》中尼采的一句话:
  “人的伟大,在于其为桥梁而非目的;人的可爱,在于其为上升与下落。”
  在发现自己开始沉落,甚至有些腐化的时候,我用力划水,希望钻出水面。我要上升!
  不达理想,就别回来!
  经过两个月的安顿,还清了新房子的贷款,再留下一点安家费,二月,就在生日的前三天,我留下七十岁的老母、二十七岁的妻、五岁的儿子和只住一年多的新家,登上了飞美的“华航”班机。
  母亲老了,她已经是古稀之年的“婴儿”,虽没有哭,却沉沉地说了几个字:
  “不如意,就回来!”
  我的岳父还年轻,仍然在“狮子”的阶段,他很干脆地说:
  “家,你放心,有我在!没达到你的目的,没拿到学位,就别回来!”
  这句话很轻,也很重,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漂鸟,不回头!
  飞机起飞了,我知道妻可能在地面哭,但我怎么能哭?我不能哭,右眼被打到的人,左眼还得张开,才不会左眼也挨一拳。
  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还征的人没有落泪的资格!横在我前面的是茫茫不可知的未来,我只能往前看,不能回头,回头就会变成“石像”,回头就再也跨不出前行的脚步。
  哪一只迁徙的漂鸟会回头?
  远方的呼唤
  我已经辞掉了“中视”的工作,也已经解散了家里的几十个学生;报上还登出我赴美的消息。我已经回不了头。
  但是前面呢?那是一个我从不曾到过的国家。虽然弗吉尼亚州的丹维尔美术馆给了“驻馆艺术家”的聘书,但那只有两个月。
  两个月之后,我还不知到哪里去。
  我没有入学许可、没有工作、没有接待的亲人,更没有居留。我把自己由被形容成“红得发紫”的“中视”主播的位子上拉下来,归零!
  而今,我只是一个漂泊者。
  但是,我心底有股力量要我走。这股力量是每个年轻人都该有的,年轻人都爱看海、看帆船、看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成列远去的火车。
  年轻人的心总望向远方,跟着火车、跟着船、跟着长唳的雁群,希望探险、希望漂泊。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现在我正走向大涯路,原来已经成为狮子的我,可能又要从骆驼做起了。
  问题是,如果不趁年轻的时候做,我难道要等到老年,该进入“婴儿境界”时,才走这天涯路吗?
  不走下这个山头,怎么攀上那个山头?
  年轻就该走出去!年轻就能走下来!
  对!“走下来!”
  过去我不顾大家的反对,辞掉《分秒必争》的主持工作,去只有原先十分之一收入的新闻部,就是走下来。
  现在我离开主播工作,跑去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是再一次走下来。
  当我站在这个山头,觉得另一个山头更高更美的时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下这个山头。没有错,我是可能再也爬不上另一个山头。但作为一头狮子,如果我不去试、不去冒险,没有“不信自己办不到”的魄力,又如何称得上狮子?
  美国外交官安客志先生为刘镛写的书评。↑
  守成的人,再成功,如果他不能突破,都只称得上骆驼,算不得狮子。
  狮子走下山头,可能“虎落平阳”,被攻击、被伤害,它由孤危的巉岩走入莽林,要穿过荆棘、行过沼泽、忍饥受渴,它可能重新成为一只卑微的骆驼,一步一步攀向另一个山峰。
  它可能半路体力不支,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它心里有一座山峰,它是狮子,所以要一次又一次地踏上征途;它要超越自己的极限,再一次证实它是狮子。
  每只漂鸟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起飞了!”
  每头狮子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出征了!”
  每个年轻人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走出去了!”
  三十个小时之后,我提着两只装着衣物、作品、笔墨纸砚和家人属望的几十公斤重的大箱子,走出美国弗吉尼亚州莱克兴顿(Lexington)的小机场。
8- 衣带渐宽(3) 一个归零的人
  白天挥毫时,有个美国孩子指着我的调色盘和毛笔,说好像到中国餐馆,又问我是不是在那儿打工。
  到美国之后的第三天,住在接待我的朋友家里,没有人知道那天是我的二十九岁生日 。吃完晚餐,由我负责洗碗,外面是皑皑的白雪和安静的大地;冬天黑得早,但有一种特别的天光笼罩下来,使雪地好像泛着萤光,想起小学一年级参加演讲比赛,提到古时候孙康“映雪读书”,隔了二十多年,我终于了解什么是“映雪”。
  美国的洗碗精,带有柠檬的香味,只要一点点,就涌起好多泡泡;洗碗,对我是个新鲜的经验,那洗碗精的香味浸在我的心头,留下深深的印象。直到二十年后,每当我嗅到那味道,都会想起二十九岁生日的夜晚,一个人面对一窗雪,在异乡。
  出糗的夜晚
  生日的第二天,我就在布拉斯堡(Blacksburg)的弗州理工大学(Virginia Tech)作了第一场演讲。晚上七点,车子开进较园,看见许多学生正在匆匆忙忙地往礼堂赶。过去在台湾,我知道那一定是去听我演讲的,我的演讲常常连窗子上都挂满人。
  但是那一天,我知道不是。在美国,我已经归了零,我什么都不是,没有学位、没有头衔、没有居留,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异乡人。而且非常不巧地,美国最轰动的电视节目《六十分钟》的主持人,当天也在那里演讲,整个大学城都轰动了,每个人都往那里赶。
  我的演讲是在个阶梯教室,全部听众加起来,连主持人,不过二十人。所幸我用不少时间放幻灯片,在黑暗中可以想像回到台北,面对两千热情的观众。
  还有一点,是我可以用正面思考的——那是我平生第一场英文演讲,幸亏听众少,使我能少一点压力,也少出一点糗。
  破英语的演讲
  《丹维尔日报》介绍了刘镛“用喷墨法创作的梦山水”。←
  就在五年多前,大四那年,我才重修英文过关,得以毕业;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英语演讲。当然那一天我的英文是烂透了,像是一辆已经够破的车子,又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我把演讲全部录下来,回去一句一句听,然后将不会的字写下,问接待我的蒋宁熙教授,请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试着把那些新学的字放进演讲,自言自语地再演练。因为我知道,下面的日子,只怕讲中文的机会不多了,再过几天,我就要到丹维尔美术馆(Danville Museum)上班。
  在美国的第一个工作
  丹维尔美术馆就像许多美国城市,是用豪门捐出的豪宅成立的,豪门里本来已经有不少收藏,成立美术馆之后,更成为大家捐赠的对象。
  美术馆里只有秘书和我支薪,其馀由馆长到清洁工全是义工。
  我的薪水由美国政府补助,聘我的目的则是向美国民众介绍中华文化。
  我不能再睡午觉了,有时候才小睡一下,就会被大家取笑——“查理居然要睡午觉”。我最初的印象,美国人似乎非但不睡午觉,而且中午不休息,许多胖女人连中饭都不吃。
  教小学、教大学
  我的节目排得很紧,不但东西南北在各城市间跑来跑去,而且可能早上才在小学画国画给小朋友看,下午就去了大学研究所,谈《中国绘画的符号》。美术馆长詹宁医生说得很直接——
  “你要美国人爱中国艺术,就得从最小的孩子教起;你要我们美术馆有身价,就得跟学术团体打交道。”
  于是晚上我的行程也排满了,一会儿跟现代舞团交流,一会儿与艺术家聚餐,一会儿参加骨董鉴定会,看美国民众拿着家里的破旧东西到美术馆来请专家鉴定,再兴高采烈地抱着“宝贝”回家。
  大家乐
  春天来了,我开始被派去公园里参加“街坊艺术日”的活动。说穿了,那不过是一群“跑埠”的艺术家和当地美术爱好者“大家乐”的活动。彼此秀一秀成绩,再彼此卖一卖。
  美术馆为我在树下摆张桌子,后面摆个屏风,排几张我的画。
  因为从台湾带到美国,我的画都是卷轴或单张。风一吹,卷轴就劈里啪啦地飘,不但飘,而且下面的木轴还重重地砸。
  我一边得顾着眼前桌子上正表演的笔墨纸砚,一边得护着后面的卷轴。有一天来了阵大风,突然间,桌上的画、屏风上的画全被吹飞了,四周的人都帮我去追,有些追到公园外才捡回来。
  捡回来有什么用?全破了!
  而今,只要听见美国朋友说“三月的风,加上四月的雨,创造五月的花”,就让我想起那段在风中雨中的岁月,也使我益发体会唐代的大官阎立本的故事——有一天阎立本陪唐太宗坐船出游,风景美极了,唐太宗说:“阎立本,你不是会画吗?来!把美景画下来。”于是阎立本趴在甲板上,一边挥汗、一边调色写生。皇帝则和群臣饮酒聊天、观赏风景。阎立本回家,立刻把儿子叫到面前说:“以后千万别像你爸爸爱画画,免得受辱。”
  由狮子回到骆驼
  那一天回到家,打开又脏又破的画。有些卷轴整个扯破了,有些画上印了大脚印,还有一张沾满了泥泞。
  全是我的宝贝啊!是我在台湾省立博物馆个展时舍不得卖的东西。也想起白天挥毫时,有个美国孩子指着我的调色盘和毛笔,说好像到中国餐馆,又问我是不是在那儿打工。
  我哭了!
  由狮子退回去,再作一只骆驼,是多么痛苦的事!
  狮子的父亲认为初生的婴儿应该放在山涧的冰水里洗澡,才能强壮;狮子的父亲认为男孩子不能哭,哭就是孬种;狮子的父亲会教育孩子:“男儿当战死疆场,以马革里尸还故乡。
9- 衣带渐宽(4) 先对自己狠!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六号下午,我站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入境长廊的尽头,远远张望走出来的旅客。
  三个人影逐渐鲜明,一高一矮,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甩动着小背包的男孩。
  离台整整两年六个月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在美国团圆了。
  把重重的行李拖进我新买的房子,还没等儿子去参观屋子,我就叫他坐下:“来!这是爸爸特为你买的钢琴,弹一曲!”
  男儿当战死疆场
  我是很强势的父亲,我太太直到二十年后还常怨,当我在中视工作,从欧洲采访一个月回家的时候,五岁的孩子过来抱我,说好想爸爸,我却立刻要他背注音符号和英文字母给我听。
  现在我更强势,我必须要儿子在异乡能尽快适应,我还要他继续学中文,别忘本。所以当邻居洋孩子都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儿子却常一边擦眼泪,一边背《岳阳楼记》。
  他得跟着我跑步、打球、比赛跳远。我是“狮子”,不会让孩子,狮子的父亲认为初生的婴儿应该放在山涧的冰水里洗澡,才能强壮;狮子的父亲认为男孩子不能哭,哭就是孬种;狮子的父亲会教育孩子:“男儿当战死疆场,以马革里尸还故乡。”
  狮子的父亲对自己都不妥协,怎么对孩子妥协?
  两代的冲突
  问题是“狮子”有个已经进入“婴儿阶段”的老母亲。
  于是家里有了冲突。
  每次我管儿子,老母就出面干涉,她说得很有理——“想想当年娘怎么待你,考得好考不好没关系,你还不是长到今天好好的?”“家财万贯三餐饭,广厦千间一张床,何必争呢?争来争去又如何?要知足啦!”
  她讲得有理,问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接受七十岁老人的人生观吗?如果当年她叫我“不要念了”,我就不念了、不拚了,我能有今天吗?人要超越自己,如果够吃够喝,就知足了,能有今天的人类文明吗?
  人就因为不知足,就因为要追求超越,所以会好上加好、精益求精。应因为有内在那股自制的力量,所以能在想吃的时候不吃、想睡的时候不睡、想玩的时候不玩。人不是跟别人战斗,是在跟自己战斗,就算没有外面的敌人,人也应该在心里以自己的惰性为敌,不信自己办不到!
  我跪在地上磕头,求母亲不要阻止我管儿子。
  你必须成功,因为你不能失败!
  愈是经过困顿的“骆驼”,有一天成为“狮子”,越会凶猛。因为他的成功得来不易,因为他曾经忍辱负重。他对自己都不客气,怎么对别人客气?
  兼任“中视”驻美代表时访问现为美国劳工部长的赵小兰。
  当成吉思汗、拿破仑、恺撒带军出征的时候,他们岂知道休止?他们又有多少节制?就因为有这样的人,历史上才会突然出现横跨欧亚的帝国和横扫千军的英雄。
  没有一只“骆驼”会横扫千军,也没有一个“婴儿”能横扫千军。骆驼如果不能化身为狮子,它就只能横过沙漠,兢兢业业地守成。
  我是“狮子”,在短短两年半间,我不但用开画展赚的钱买了房子、进了研究所,而且受聘为大学的专任驻校艺术家的‘中国电视公司’的驻美代表。我白天在学校上班上课,晚上在家里收学生,夜里为学生裱画,假日去中文学校教国画班。我还要写作、绘画和继续大学时就开始的研究工作。
  四十几万字的《唐诗句典》在台湾出版了;我专门探讨中国山水画符号的《山水写生画法》,也在美国出版了。
  我和妻就像在台湾一样,去曼哈顿第五街的书店,一家一家地送书。第五街不能停车,我必须由行李箱中把一大包一大包的书,以最快的速度抬进书店。我坐骨神经痛的毛病,开始浮现。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翠!
  狮爪逐渐温柔
  当然,“狮子”总是有报偿的,很快的,我由连栋的小房子,搬进独栋的大房子。屋后有个不小的院子,接着一片森林,使从小就爱莳花种草的我,又能重拾一些园艺的乐趣。
  我开始注意飞花落叶,在冰雪下找小草们春天的消息。也总是秋天一早就冲到后院,看我种的菊花是不是已经绽放。犯子帮我由森林里运来腐殖土,使我种的瓜豆蔬菜番茄都长得特别茂盛。
  有时候站在我的菊花前,竟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触。
  冬天,由我卧室的窗子,隔着落尽霜叶的树林,往远处望,使我又想起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
  每次暑假到台湾,九月回到纽约,把在台湾出版的新书拿出来,都有一种满足,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觉得人生正在丰收的时期。而每当我在台北,想自己院子里的瓜果可能疏于照顾的时候,都涌起“田园将无兮,胡不归?”的感叹。
  我的作品开始变了,写田园的散文大量出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画面作品里一再地重复,禅玄趣味的小说也逐渐产生。
  我出版了《点一盏心灯》,许多人都说更深入而醇美了。只是,狮子的爪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了。
10- 第三章 蓦然回首(1) 老学生的当头棒喝
  圣若望大学是美国最大的天主教学校,我在那儿除了担任驻校艺术家,也在艺术系教国画、素描,在商学院教“东亚美术概论”。
  最麻烦的当然是“东亚美术概论”,为了让学生感兴趣,我除了在教“浮世绘的时候 ,亲手示范木版印刷,还在教“金石篆刻”的时候,把印石和雕刻刀发下去,让学生实际体验一下篆刻的感觉。
  有个学生就在体验一半的时候,大叫一声,冲出门去。
  我追了出去,跑得虽不及他快,却很容易就找到他——顺着地上的血迹找。
  学校叫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缝了七针,害我在电话里直对他老爸道歉。
  那些糟老头
  好比在台湾中学的英文课上,坐着“刚从美国随父母搬回去的孩子”,十足让英文老师头痛。
  我的堂上,也坐着一排让我头痛的学生,个个都是曾经在东亚住过多年的美国老头老太太。这是学校特别为老人“放行”的课,他们只要付一点点钱,就能旁听整个学期。
  老家伙的问题特多,尤其老头子,大概想在老女人和小女生前面秀,总是举手问东问西。当然,他们也有个好处,就是担任督察员,哪个学生在我写黑板时在下面讲话,就会听那些老头吼:“安静!闭嘴!”(虽然他们喊得声音更吵)
  而且自从有这一排老人坐在最后面,当我放幻灯片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学生在后面搂着接吻的事发生了。有一次,一个学生摸黑,想从后面开溜,爱被老家伙拦了下来。
  尴尬的时刻
  有一天,我又放幻灯,指着故宫收藏的〈四乐图〉,谈中国文人向往的“渔、樵、耕、读”四乐。又放一张我画的〈王维诗意〉,翻译“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闻,白云无尽时”。
  下课,大学生们都走了,却见那群老家伙还坐着,然后朝我走来,由个老头儿先开口:“教授,你翻译得真美,也画得真好,我们这个年纪特别能有感触,可是,你不觉得教给那些年轻学生不太恰当吗?他们会不会受到影响,没了冲力呢?”
  接着一群老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
  我怔住了,不知怎么答。从小我就背这些诗,背“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些诗有什么错呢?
  失眠夜的挣扎
  回家,我彻夜难眠,一方面觉得在堂上被浇了冷水,一方面反省难道因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对年轻人的教育也有那么大的不同吗?为什么我认为该教的东西,居然西方人会反对,而且是异口同声地反对?
  晨起,我又到园子里看我的菊花,看林中的叶子开始飘零,湾边的大雁开始长叹着远航。孟浩然“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诗句浮上脑海,心头有一震,我发觉自己正有着追求“渔樵耕读”的感觉。大概一家团圆了,生活安逸了,对自己的一点成绩也有些满足,加上将近四十岁,身体逐渐不如以前,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放慢了脚步,走向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婴儿境界;有了陶渊明“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的感慨。
  是啊!想想因为秋风起,怀念起家乡莼菜鲈鱼,把官印一放就回乡的张翰;还有同样辞官不作的陶潜不都是四十岁左右?我而今,住在这林间,教教学生、种种疏果,吟吟诗、作作画,不是很有古意吗?
  文化的反省
  但我是否就此逐渐走向平淡?就此步入人生的第三个阶段?如果说我还算年轻,那么对大学生不宜的人生态度,是不是对我也不合适?会不会从小背诵的那些诗词,其中的遁隐和出尘之思,对我有了负面的影响?
  还有,从小我临摹的古画,包括我老师示范的画,上面总画着山水间,一个穿着长袍、拄着拐杖、踽踽独行的老人,或是茫茫烟水间,一叶扁舟。题的“画名”则多半是“执筇觅句”或“独钓寒江”,那许多与世无争的画面,会不会影响了我?
  我的内心开始挣扎。
11- 蓦然回首(2) 中国人,为什么你爱做骆驼?
  是虎就该入深林,而不该落平阳;是龙就该进入大泽,而不是游浅水。
  自从搬到湾边(Bayside),我就常带儿子在屋后的森林小路慢跑,跑到附近的一个淡水湖。湖里有莲花,四周是树木,夏天莲花盛开的时候,映着天光树影,很有印象派画家莫 内的画意。湖上有鸭也有雁,雁都是黑头黑颈,颊上带一条白的加拿大雁(Canada Goose),每天傍晚可以看见那群大雁,使劲拍着翅膀,好像在湖面跑步似的起飞,有时候居然要跑上三四十公尺,才能渐渐离开水面,再慢慢盘旋升空。
  练飞是为了远扬
  我常欣赏这些大雁,它们好像飞机,需要长长的跑道滑行,那是因为它们的翅膀特别大而长,仿佛拿两把特大的扇子扇风,费上许多力气,还扇不快。不像我家后院的雉鸡,翅膀短短宽宽的,我才接近,它就能啪啪啪啪一下子飞进树林。
  但是大雁也就因为那特大的翅膀,只要到了高空,便能靠着空气的浮力,一飞千万里。
  看雁阵习翔真有意思,总有一只带头,而且一边飞、一边叫,不知是发号施令,还是相互呼应;更令我难解的是,它们每天傍晚都排队飞上好一阵子,然后降落湖面;却不知哪一天,飞着飞着,突然朝远方而去。从那天开始,湖上就可能一下子空寂了。
  我常想,是什么力量使它们一定要迁徙?是谁规定时间,使它们到那一天,就决定远行?
  做大雁还是雉鸡?
  我想不出答案,只知道如果不是生就那么强大的翅膀,它们绝不可能远扬;如果它们不远扬,就白有了天生不凡的才具。如果留在湖上,它们的大翅膀,反而会比其他的野鸟弱势,这么说,人也可能一样——是虎就该入深林,而不该落平阳;是龙就该进大泽,而不是游浅水。更重要的是,如果要做只能一飞千里的大雁,就得忍受缓慢的起飞;那些急于出头,想拍两三下翅膀就升空的,只堪做只雉鸡。
  于是我又想,那每天苦练飞翔和在水面跑步的大雁,会不会正在“骆驼”境界?而当它们飞上天空,看着下面渺小的景物,和无垠的地平线时,会不会是“狮子”境界;至于它们到达目的地,逐渐不再振翅,慢慢随风降落时,则是“婴儿”境界。
  只是它们在沉寂一阵之后,又要再次远行。
  那么,我是不是也该再一次起飞呢?什么地方会是我的下一站?
  骆驼之后,是不是还有骆驼?狮子做完,是不是可能需要回头进修,再做一次骆驼?人生是不是得不断检讨、不断再充实、不断走下已经占有的山头?
  腐化的幸福
  看看眼前,一切都好极了。儿子上了中学,太太在银行工作,我的硕士已经到手,又顺利进入哥大博士班。
  但我是不是就这样下去?这是我人生最高的目标吗?
  有一天,我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种的繁花正得意,突然有一种悸动浮上心头,有一个声音对我喊:
  “腐化的幸福!”
  对!我们都追求幸福,问题是如果我们安于那个幸福,不再求进步,就会逐渐腐化。
  我自己在哪里?
  我开始检讨自己。表面看来,我确实应该满足了——在美国举办了几十场个展,我的画已经被许多博物馆收藏,我甚至成为国际水墨画协会的全权主审,许多大学都用我写的教科书。但我画的,是我真正想画的吗?我不是还重复许多传统的东西吗?会不会像我那票“老学生”说的,我活在上一个时代?
  记得有一天,我听凶子在弹奏流行音乐就过去骂他为什么不弹莫札特时,他白我一眼说:“爸!你不是也总讲你要画你自己的东西吗?莫札特的音乐,在当时也是流行音乐啊。”
  聪明人应该用笨方法学习
  他讲得一点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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