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轩渭渠(1929—)
中国社会科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日本《奥里库》杂志外国编
委。曾任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特别研究员、学习院大学、早稻田大学、立命馆
大学客座研究员和横滨市立大学客作教授。
着有《日本古代文学思潮史》、《日本现代文学思潮史》、《日本人的
美意识》、《日本文学散论》、《日本传统与现代化》等。译有川端康成的
《雪国》、《名人》、《山音》、《千只鹤》、《睡美人》、《短篇小说集》、
《掌小说全集》、《散文集》、《谈创作》等。主编有《川端康成文集》、
《三岛由纪夫文学系列》、《大江健三郎伤品集》、《芥川龙之介文集》、
《日本文化与现代化丛书》等。
自 序
十余年前,首次出版拙译川端康成的《雪国》和唐译《古都》的时候,
经过了一段曲折才与读者见面。因为:一是解放以来,没有译介过川端的任
何作品,人们对川端其人及其文学十分生疏;二是某些论者对川端文学批评
的误导,影响人们对川端文学的全面认识。因此人们要求更多地直接了解川
端康成其人及其艺术,于是同行们尽可能多地译介一些川端康成的作品,笔
者并试写了《东方美的现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评传》。
自此以来,经历了时间和实验的检验,川端的文学及其文学精神,已为
广大读者所理解与接受。多年来,笔者读到从名家到普通的工农读者的来信
和着文,都对川端文学给予积极的评价。曹禺先生赐函云“昨日始读川端康
成的《雪国》,虽未尽毕,然已不能释手。”“日人小说确有其风格,而其
细致、精确、优美、真切,在我读过的这几篇中,十分明显。”刘白羽先生
着文称赞川端“创造了具有日本美、东方美的艺术”,“川端心灵中蕴藏着
的日本古文化之美有多么深,多么厚。”最使我感动的是,一位“家住岳西
县美丽乡道中村极为闭塞落后的收不到邮件”的农村青年张正升来函谈到“川
端也是我最崇拜的世界文豪,以一管之见,他的作品中有一缕缕氤氲首尾的
凄凉,构成了含蓄的悲剧美。”这些评论多么中肯阿。
我们日本文学研究者译介川端文学只取得初步的成就,还要付出更大的
努力。目前由笔者主编的中国社科版的《川端康成文集》(全十卷),漓江
版的《大师文集?川端康成卷》(全九卷),以及笔者增订《川端康成评传》,
以《冷艳文士川端康成传》的新面貌与读者见面,可以说就是这种努力的一
部分。而且决心与志同道合的同行们排除一切人为的干扰,继续将这项工作
做下去。
关于川端康成的文学,正如已故日本文学大师井上靖所说的,“川端康
成的美的方程式是非常复杂的,不是用一根绳子就可以把它抓住的”。我理
解这句话的两个基点,一是川端的美的方程式是复杂的,比较难解;二是难
解并非不可解,问题是不能用一种公式,而要用多种公式去解。那么要解开
川端的美的方程式,首先就要从宏观出发,给川端文学以准确的定位。
川端在整个创作生涯中探索着多种的艺术道路。走上文坛之初,否定和
排除日本传统,追求新感觉主义,甚至称表现主义是“我们之父”,称达达
主义是“我们之母”,事实上他并没有深入探索西方文学问题,只凭藉自己
敏锐的感觉,盲目醉心于借鉴西方现代派,即单纯横向移植。其后自觉到此
路不通,又全盘否定西方现代文学而完全倾倒日本传统主义,不加分析地全
盘继承日本化了的佛教哲理,尤其是轮回思想,即单纯纵向承传。最后开始
在两种极端的对立中整理自己的文学思想,产生了对传统文学也对西方文学
的批判的冲动和自觉的认识。这时候,他深入探索日本传统的底蕴,以及西
方文学的人文理想主义的内涵,并摸索着实现两者在作品内在的谐调,最后
以传统为根基,吸收西方文学的技巧和方法。可以说,川端文学是在东西方
文学的比较和交流中诞生的。他在艺术上开拓这条新路,无论在内容上还是
在形式上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
战后,川端康成对战争的反思,自然扩展为对民族历史文化的重新认识,
以及审美意识中潜在的传统的苏醒。他说过:“我强烈地自觉做一个日本式
作家,希望继承日本美的传统,除了这种自觉和希望以外,别无其他东西。”
“我把战后的生命作为余生,余生不是属于我自己,而是日本的美的传统的
表现。”也就是说,战后川端对日本民族生活方式的依恋和对日本传统文化
的追求更加炽烈。他已经在更高的理论层次上思考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
的问题。他总结了一千年前吸收和消化中国唐代文化而创造了平安王朝的
美,以及明治百年以来吸收西方文化而未能完全消化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并
且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提出了应该“从一开始就采取日本式的吸收法,即
按照日本式的爱好来学,然后全部日本化。”他在实践上将汲取西方文学溶
化在日本古典传统精神与形式之中,更自觉地确立“共同思考东西方文化的
融合与桥梁的位置”。
川端康成在理论探索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了作家的主动精神和创造力
量,培育了东西方文化融合的气质,使之臻于日本化。在这方面,川端的成
功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意识的融合,表现了
人文理想主义精神、现代人的理智和感觉,同时导入深层心理的分析,融汇
贯通日本式的写实主义和东方的精神主义。二是传统的自然描写与现代的心
理刻画的融合,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和乔伊斯的意识流,深入挖掘人
物的内心世界,又把自身与自然合一,把自然契入人物的意识流中,起到了
“融合物我”的作用,从而表现了假托在自然之上的人物感情世界。三是传
统的工整性与意识流的飞跃性的融合,根据现代的深层心理学原理,扩大联
想与回忆的范围,同时用传统的坚实、严谨和工整的结构加以制约,使两者
保持和谐。这三者的融合使传统更加深化。
川端康成的创作道路,是从追求西方新潮开始,到回归传统, 在东西方
文化结合的坐标轴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运用民族的审美习惯,挖掘日
本文化最深层的东西和西方文化最广泛的东西,并使之汇合,形成了川端康
成文学之美。正因为如此, 1968 年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赞扬川端“虽
然受到欧洲近代现实主义文学的洗礼,但同时也立足于日本古典文学,对纯
粹的日本传统体裁加以维护和继承”。
三岛由纪夫评论川端康成时写了一段话,它不仅对于认识川端文学,而
且对于了解日本近现代文学具有普遍的意义,现抄录如下:
“生于日本的艺术家,被迫对日本文化不断地进行批判,从东西方文化
的混淆中清理出真正属于自己风土和本能的东西,只有在这方面取得切实成
果的人是成功的。当然,由于我们是日本人,我们所创造的艺术形象,越是
贴近日本,成功的可能性越大。这不能单纯地用回归日本、回归东洋来说明,
因为这与每个作家的本能和禀赋有关。凡是想贴近西洋的,大多不能取得成
功。”(《川端康成的东洋与西洋》)
总括来说,川端康成适时地把握了西方文学的现代意识和技巧,同时又
重估了日本传统的价值和现代意义,调适传统与现代的纷繁复杂的关系,使
之从对立走向调和与融合,从而使川端文学既具有特殊性、民族性,又具有
普遍性和世界性的意义。用川端本人的话来说,“既是日本的,也是东方的,
同时又是西方的。”可以说,川端康成这种创造性的影响超出了日本的范围,
也不仅限于艺术性方面,这一点对促进人们重新审视东方文化具有重要的意
义和启示性。
从宏观出发,明确了川端康成文学这一历史定位之后,就有必要从微观
的角度来全面、具体、细致地考察川端各个时期的作品、各种不同模式的作
品,才能得出切实的科学结论。正如日本川端康成研究家长谷川泉教授指出
的:“离开川端康成战后的系列作品,就很难确定川端康成在文学史上的地
位。”过去我们比较重视川端康成的战前的系列作品,这个时期川端创作的
《伊豆的舞女》、《雪国》等,成为其登峰之作,奠定了他的作家地位,容
易为人们所认同。他在战后创作的《名人》、《古都》、《山音》、《千只
鹤》、《睡美人》等系列作品的文学表现,呈现复杂化和多样化,组合成更
为复杂的美的方程式、更为多层的文学结构,更具斑驳的色彩,似乎令人难
以把握。因此对这类作品的批评,不能简单地只从他的作品的表面情节图解,
而应从其深层的文化内涵来分析。其实川端康成战前的与战后的作品,是没
有断层,其基本文学精神是一脉相通的。而且他战后在更深的文化层次上思
考日本美的传统,让它成为一种内蕴的力量,并且具现在其艺术的创造上。
从整体来说,这一时期川端的作品更加成熟,更有广度和深度。显而易见,
谈论川端康成文学不能忽视其战后的作品群。
笔者翻译和研究川端康成文学,有一个认识的过程,经历过正负两面的
经验。总括来说有两点:
第一点是更新文学观念。我们传统的文学观念,往往将文学作为一种载
体,单纯从政治社会学出发,评论重点放在反映政治思想生活,片面强调了
作品的主题性,而忽视文学及文学思想的统一性是根植于美学哲学,美的价
值成为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的具体表现。如果离开这一点,就很难把握
川端文学,尤其是川端后期文学的本质。像《山音》、《千只鹤》、《睡美
人》这一类作品,其重点就不是放在反映生活或塑造形象上,而是深入挖掘
人的感情的正常与反常,以及这种感情与人性演变相适应的复杂性。因此,
它们表现人的生的主旋律的同时,也表现了生的变奏的一面,或多或少抹上
了颓伤的色彩。但这种颓伤也都编织在日本传统的物哀、风雅、好色、审美
的文化网络中,作为川端文学和美学整体的构成部分,还是有其生活年涵和
文学意义的。有的论者对《睡美人》的批评走进了误区,原因恐怕也在于此。
正如长谷川泉教授指出的:《睡美人》里面没有写老丑的东西。在这里虽有
尚属活跃的老年性,但那不是老丑的东西,而是世阿弥的《风姿花传》的境
地,是沁人心脾的世界。虽然不必卒读《睡美人》,具有慧眼的读者,是完
全可以推断的。
第二点是建立新的研究方法论。文学不是单一的学科,而是特殊的综合
学科。它不仅与其他人文科学,如哲学、美学、伦理学、宗教学、社会学等
有着血脉的联系,而且与一些在思维空间相距甚远的学科,如生理学、心理
学、病理学、性科学等也有着多方面的内在联系,它们与文学表现是有机合
成,起着复杂的相互作用。尤其是“边缘学科”的出现,使文学表现手段更
复杂化和多样化。所以克服过去的研究文学的单一模式,探求新的研究方法
论,建立一个立体交叉的研究系统来解川端文学的美的方程式和重层的文学
结构,避免简单化和随意性的批评,就显得非常必要。比如对川端美学思想
的研究,既要对体现在其文学思想上的东西方的美学价值观的对立性和融合
性进行总体的研究,同时又要以实证的知性认同方法,对各个作品所反映的
综合现象进行具体的分析。两者合成才能达到综合研究体系化,才能升华对
川端文学真髓的认识。
这是艰难的开拓,但值得在川端文学研究中尝试。笔者正是本着这种精
神和方向增订《冷艳文士川端康成传》的。如果这次尝试能达到设想的一二,
笔者就深感满足矣。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作者
1996 年3 月于北京团结湖寒士斋
川端康成传冷艳文士
第一章
坎阿多难的身世
一家世
日本是美丽的岛国。以大阪、京都、奈良三大城市为中心的关西近畿地
方,是日本古代的政治中心,也是日本民族文化的摇篮。公元8 世纪起建都
奈良, 794 年桓武天皇建都京都,揭开了平安王朝历史的一页。这里几经
历史变迁,绵延至1868 年明治维新,不仅一直是政治、经济的中心,还在这
里创造了和文,开创了灿烂的平安王朝文化和藤原时代文化。这里是《古今
和歌集》、《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古典名着的故乡,哺育滋养了不少
杰出的文学家。现代着名作家川端康成就是其中之一。
川端康成原籍大阪府三岛郡丰川村大字宿久庄,即现在的茨木市大字宿
久庄,位于大阪和京都之间,更接近京都,相距约十多里地,乘车不过半个
多小时路程,所以康成认为“京都是日本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把京
都王朝文学作为‘摇篮’的同时,也把京都自然的绿韵当作哺育自己的‘摇
篮’”①。据说,江户末期大字宿久庄这块土地属于美浓国加纳藩永井氏的领
地。这平平凡凡的村庄,坐落在大阪平原边缘上,全村分为东村和西村,不
过五十来户人家。村前一片土地,村后山峦层叠,松林葱笼,一派自然的美
景。川端康成家世代生活在东村,家中建有一栋八十四坪①的二层木屋,五间
泥灰墙仓库,三间堆房,三间柴房和牛栏猪圈等。同时还拥有十七町②的山林、
田地、庙宇和私人墓山,是个大户人家,村里人都称他们是“村贵族”。相
传这家族是从镰仓幕府“执政”北条泰时起,经历七百年延续下来的。川端
康成的祖父三八郎是三右卫门的长子,属第二十九代。也有一说是吉川源左
卫门的次子,后来才过继给三右卫门,改名康筹,字万邦。也就是说,川端
康成是北条泰时的三十一后裔。据传康成的祖父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家谱,一
直将它秘藏在一个亲戚的家中,锁在佛坛的抽屉里。
川端三八郎青年时代从事过种植茶叶、制造洋粉等事业,但都失败了。
1885 年前后,他修盖房屋时,由于迷信,相信风水,盖了又拆,拆了又盖,
来回折腾,欠下一大笔债务。这样借新债还旧欠,拖了一段时间,觉得不能
再拖了,就决定将祖先遗下的房地产典当了。翌年又以相当低廉的价钱,把
这些房地产变买精光,还将所余无几的财产交给了滩地方的一个酿酒商。自
己剩下的,只有三间六铺席的小屋,一间两铺席的佛堂和九亩多田地。
这时候,精通汉医的三八郎只好在村里行医施药,以维持生计。一年夏
天,村里流行痢疾,出现了许多患者,众医无策,村里新建两所临时隔离医
院也未能控制传染病的蔓延。但是许多人吃了三八郎自制的药就痊愈了。他
的药方秘密地传到了隔离医院,院里病人服用他的药后,大见成效,村里村
外传扬开了,人们都纷纷来找他求医开药。嗣后,三八郎请邻村一位跟他学
过占卜学和风水学的弟子,代笔书写了一份申请书,向内务省申请经营制药
业。获准以后,他开设了一爿药店,取名“东村山龙堂”,出售三四种汉药,
① 《在茨木市》,《川端康成全集》,第28 卷,第343 页,新潮社1981—984 年版(下同)。
① 土地面积单位,1 坪约合36 平方尺。
② 土地面积单位,1 町约合9.918 平方尺。
但不久就收歇了。当时日本农村盛行迷信,三八郎无奈,改行以占卜看风水
为业,前来相求的人甚众,他在村里已经小有名气。他还着有两本风水书《构
宅安危论》和《要话杂论集》,并曾努力争取出版,但未能实现。最终生活
无着,携妻离乡背井,来到郡熊野田村的亲友家栖居。可以说,川端世家从
三八郎这一代开始中落。
三八郎的原配是资本家黑田善卫门的长女阿孝,婚后阿孝生了一子便病
逝了。三八郎娶了阿孝的妹妹阿兼续弦。川端的父亲荣吉就是三八郎和阿兼
所生。三八郎在事业上失败之后,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荣吉身上,他节
衣缩食培养荣吉,让荣吉完成了东京医科学校的学业。荣吉虽是学医,但业
余爱好文艺,在浪华(大阪旧称)的儒家学堂“易堂”学习汉文,号谷堂。
他还擅长书画,很有艺术家的素质。荣吉的妻子阿玄出身于大阪西城郡丰里
村的富农黑田家,原来荣吉之兄恒太郎的妻子,婚后五年无生育,恒太郎早
逝。荣吉就娶了这位嫂子为妻。他们婚后,同三八郎关系不甚和睦,便离开
家乡,迁居大阪,先在东城郡天王寺桃山的高桥医院任职,后来经过开业考
试合格,于1897 年在大阪市西区北堀江下通六丁目租了一间小屋,挂牌行
医,兼任大阪市一所医院的副院长。他的私人诊所几经搬迁,最后迁到了此
花町,总算把家安顿下来。第三年,1899 年6 月14 日下午9 时,一位在母
胎不足七个月的婴儿——川端康成便在这个家庭里诞生了。
二少年的悲哀
康成的父亲荣吉身体孱弱,患有肺结核病,在康成出世的翌年,他在病
榻上给康成姐弟立下遗训,便过早地离开了人间。他给康成姐姐遗书:“贞
节”二字,给康成遗书除“保身”二字以外,还有“忍耐,为康成书”几个
字。荣吉辞世后,母亲阿玄拖儿带女回到了丰田村的娘家。阿玄长期侍候荣
吉,自己也染上了在当时来说是不治之症的肺结核病,她于荣吉故去的第二
年,也溘然长逝了。父亲荣吉留下了一些相片,母亲阿玄连一张相片也没有
遗留下来。对一两岁就失去父母的康成来说,双亲确实没有给他留下具体的
形象。正如川端康成自己所说的:“他们健在的情形,我也全无记忆了。”
“我苦思冥想,也无法想象出来。看了照片,只觉得它不是画像,不是活着
的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于他们中间的人”①。
母亲阿玄病逝不久,祖父母同康成一起回到阔别了十五年的故里丰川材
宿久庄东村,姐姐芳子则寄养在秋冈义一姨父家。康成时年满两周岁,由于
先天不足,体质十分虚弱。但是,他是传宗接代的苗子,所以失去儿子儿媳
的两位老人,对孙儿十分溺爱。康成已快到上学年龄,自己也不会使用筷子,
吃饭时还要祖母像喂小鸡似地哄着劝着一口一口地喂食。有一回,不知为什
么,祖父非常生气,一把抓起身旁的长方形火盆上的铁壶,追赶着打他;壶
里的开水滴滴答答地洒落在地面上。祖母失慌了,拼死地护着他。祖父双目
失明,看不见他们,错把祖母追逐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祖母在墙角蹲了下
来。祖父误以为是康成,用铁壶一连打了祖母几下,祖母身上被开水浇得冒
着热气,她还是痛苦地忍受着,不肯说出自己来。祖父明白过来后,哭了。
祖母哭了。康成也失声痛哭起来。可见祖父母对他是多么疼爱。两位老人担
心康成出门惹事,让他整天困居阴湿的农舍里,寸步不许离开自己的身边。
这个时期,这位幼年的孤儿与外界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接触,“变成一个固执
① 《参加葬礼的名人》,《川端康成全集》,第2 卷,第76 页。
的扭曲了的人”,“把自己胆怯的心闭锁在一个渺小的躯壳里,为此而感到
忧郁与苦恼”①。直到上小学之前,他“除了祖父母之外,简直就不知道还存
在着一个人世间”②。
就是这种局面,也没有维持多久。康成七岁上,也就是上小学一年级,
无比疼爱他的祖母也匆匆地弃他而去。一天吃过午饭不久,祖母突然说她脚
冷,康成找出袜子给她穿上,铺好被褥,让祖母钻了进去,并且把被边给掖
好,从而他感到自己与哀伤联系在一起了。这是他头一次侍候祖母。因为祖
母只说浑身有些发冷,所以他没有想到祖母病倒了。祖母钻进被窝以后,他
一直坐在祖母枕边。大概是过了两三个钟头,祖母的右臂轻轻动了两次,手
腕弯着,像是想用手势表达什么。此刻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似乎连叫人的声
音也发不出来了。没等康成反应过来,祖母就已经断了气。这来得太突然了。
康成连忙向后院呼喊:“爷爷!爷爷!”他以为这大概是祖母看着他上了小
学,对祖母是一个莫大的安慰,所以她才撤手人寰的吧。川端后来这样纪录
道:
我的祖母为了抚养我备尝艰辛,我只是在她去世这天才侍候过她一次。幼小的心灵
也觉着奇怪,孩子自我本位的良心也觉得安然许多,对于祖母之死好像也能承受了。
祖母病逝刚过三年,一天突然传来了一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姐姐芳子危
笃的消息。祖父精通易学,擅长占卜,便悄悄地拿起签筒数起竹签,占卜孙
女的命运。康成一边帮着盲目的祖父排列占卜用具,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
老人暗淡无光的脸。过了两三天便接到姐姐病故的噩耗。他不忍心当即告诉
祖父,将信压下了两三个小时才念给祖父听。遇上不认识的字,他就握住祖
父冰冷的手,用自己的手指在祖父的掌心上三番五次地描划着那个字的字
形。他同祖父握手的感触,不由地觉得自己的掌心也是冰冷的。据川端康成
回忆,他同姐姐分离之后,只见过姐姐两面。一次是姐姐回家乡参加祖母的
葬礼,一次是祖母辞世不久,他和姐姐在姨母陪同下一起走访亲戚。姐姐也
同父母一样,在这位少年的脑海里没有留下具体的印象,有的只是个模糊的
感觉。那就是姐姐由亲戚背着参加祖母的葬礼时给他留下的一身素白丧服的
印象。他说:“这个在空中飘动的白色的东西,便是我对姐姐的全部记忆”①,
“姐姐的死,我也只有通过祖父的悲伤才感受到”②,“祖父对姐姐的死十分
哀伤,也硬逼着我哀伤。我搜索枯肠,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感情,寄托在什
么东西上才能表达我的悲痛。只是老弱的祖父悲恸欲绝,他的形象刺透了我
的心”③。
三 与祖父相依
亲人相继作古,使这位敏感的少年沉浸在悲哀之中。从此他与年迈的祖
父相依为命,这是他在人世的唯一的一位骨肉亲人。祖父眼瞎耳背,看不见
东西也听不见声音,终日一个人孤寂地呆坐在床前,动不动就默默地落泪,
眼泪也快要流干,样子显得异常凄凉与悲哀。他常对康成说:咱们是“哭着
① 《少年》,《川端康成全集》,第10 卷,第227 页。
② 《祖母》,《川端康成全集》,第2 卷,第443 页。
① ③《参加葬礼的名人》,《川端康成全集》,第2 卷,第77 页。
② 《致父母的信》,《川端康成全集》,第5 卷,第202 页。
过日子的啊!”祖父同康成一起生活多年,两个常常相对无言,川端仔细地
端详着祖父瘦削干瘪的脸、几乎秃顶的白发脑袋、不住颤抖的皮包骨的手。
祖父也像要看他,却又看不见。祖父的孤独也传给了他。他却可以长久地直
勾勾望着祖父的脸,简直就像凝视祖父的相片或画像一样。尔后养成瞪大眼
睛直勾勾地盯视他人的习惯。这种凄枪而单调的气氛,对幼年的康成的感情
不免染上些许悲凉的色彩,在他稚幼的心灵里投下了寂寞的阴影。东村除了
祖父之外,别无其他亲人,他时常自己做饭,自己烧洗澡水,还时常在梦中
与祖父相会,大多是梦见祖父闹病,病是多种多样的。总之梦中担心祖父的
死。总是浮现固定不变的一句话:“不能让祖父死。祖父死了可不行”。梦
到他不想祖父就这样死去而伤心的关头便惊醒,有时候是哭醒的。所以他觉
得梦见祖父,醒来之后留给他的主要不是梦中的那些事,而是与事相伴的感
情。而且梦的感情特别强烈。
他孤寂无聊的时候,总爱独自长时间地或蹲或躺在田埂上、河岸上、沙
滩上或是山冈上,似看非看地观赏景色,有时看着看着就入梦了。上小学时
常常在天未明的时分,独自离家登上村里的山冈上翘望着东方,等待日出。
晚饭后,天一擦黑,他觉得面对病人太寂寞,在家里呆不住,就对祖父说:
“爷爷,我出去玩一会儿行吗?”祖父总是这么回答:“啊,去吧”,于是
他便跑到固定的那家小朋友的家,一走进门去就感到温暖,往往是夜半过后
才离开。一出了小朋友的家门,心头就立刻涌上一股凄凉的感觉,对于抛下
祖父一个人自己走出来玩耍这件事感到后悔,从而醒悟到实在不该这样做。
归途的夜路,让他害怕,他自身的凄凉和后悔仿佛变成了一股魔气,与阴森
森的黑夜一起尾随着他似的。他觉得沿路的树好像在动,好像发出声音。他
边跑边大声呼唤着祖父,到了家门口,他就不敢大声呼喊了。进门后,悄悄
走近祖父的病榻。每当祖父发觉他时便问:“是孙儿吗?”他应了声:“嗯,
刚回来。”如果祖父没有发觉他回来,他就坐在祖父的枕边,直勾勾地盯视
着祖父那副凄凉的脸,睡着了的祖父的脸与死人的脸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这
时候,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因为难忍寂寞而出去玩耍,却扔下祖父一人在家忍
受寂寞,实在后悔不已,于是面对祖父深深地低头合掌膜拜。他时而把自己
的脸贴近祖父的脸,时而把耳朵凑近祖父跟前听听呼吸,确认祖父已经入睡,
他才钻进被窝里,以发誓明天决不再出去的温情进入了梦乡。但是到了第二
天,却把誓言忘得一干二净,依然如故了。
每逢不外出的时候,坐在祖父的病榻旁,挑灯夜读岛崎藤村的诗集,他
深感诗集里的富士川畔的弃儿的哭声是一种生命的呼喊,任凭这种声音在他
心中旋荡。有时也诵读《源氏物语》那些感时伤事的、带上哀调的词句,以
此驱遣自己,溺于感伤。这时候,康成已预感到祖父将不久于人世,就决心
把祖父在病榻的情景纪录下来。于是他在病榻旁的脚搭子的一头,点上一支
蜡烛,在昏暗的烛光下,伏在上面写起《十六岁的日记》来。当时使用的稿
纸,是大阪府立茨木中学的作文纸。祖父病重,日记就中断了。这篇日记,
当时没有发表,他自己甚至把写过这篇日记的事都忘却了。
病重后的祖父,常常一动不动地呻吟着,有时呼唤在身边伺候的康成:
“让我撒尿,让我撒尿吧,好吗?”开始康成不知所措,有点慌张地问:“怎
么办呢?”祖父有气无力地说:“把尿壶拿过来,放进去。”康成满不高兴
地把祖父的前衣襟撩起,按祖父的吩咐把尿壶放了进去。可是祖父还不停地
问道:“放好了吗?放好了吗?我要撤了,不要紧吧?”大概已经毫无感觉
了吧。祖父喊出:“啊,啊,痛,真疼啊,真疼啊!啊,啊。”终于随着这
痛苦欲绝的声音,在尿壶底里响起了“犹如山谷清泉般的流淌声”,最后还
呼喊了一句“啊,真疼啊!”。祖父的这种痛苦难耐的声音,使感情脆弱的
康成的眼泪夺眶而出。祖父每晚不止一次地这样把困倦的康成从睡梦中叫
醒,有时还说些不讲道理的话。本来还是向父亲撤娇的年龄的康成,半夜里
几次被叫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而且对于病人的撤尿更是讨厌极了,何况
有时又挨痛骂,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不耐烦,回骂了祖父几句。冷静下来,
又觉得不能这样粗暴对待这样病重的亲人,又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尤其是
次日清早帮工美代来后,祖父对他昨晚的不孝絮絮叨叨地诉说个不停的时
候,少年康成的心就像被撕裂似的。他对给祖父接尿的不耐烦的心情和对祖
父病痛的怜恤感情交织在一起了。
长期缠绵病榻的祖父,也许自觉到不会久留于人世,带着一种无可奈何
的痛苦心情,叮嘱康成:“我们家从北条泰时开始至今已有七百多年,一直
延续到今天,要好好干,好好干,咱们要恢复过去的昌隆啊!”
康成的生活已经够悲苦的了,可是生活中的变故还是接踵而至。 1915
年5 月24 日晚上举行皇太后入殓大礼,他必须到学校参加遥拜典礼。但他又
担心垂危的祖父能不能等到他回来,犹疑不决的时候,帮工美代对他说:“问
问爷爷吧。我想不会那么快,能挺到后半夜的。”祖父爽快地说:“啊,去
吧,这是国民理所当然的事嘛。去吧!”他脚登木屐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跑
不了几步,木屐的带子断了,他有点泄气地回到家里,对美代轻声地说:“木
屐带子断了,不是好兆头。”美代鼓励他:“真傻,换一双走吧。”遥拜典
礼一结束,康成三步并两步地往家里跑,心里念叨着:“爷爷,可别死,等
我回去!爷爷,可别死,等我回去!”半路上,他心急
如焚,干脆提着木屐,光着脚丫跑了回家。祖父的舌头已经不大灵便,
痰堵气管,大颗眼泪滴了下来,痛苦万状。美代也说:“向来跟佛爷一样慈
善的人,为什么临终时那么痛苦。极乐世界的佛爷怎么不来迎接呢。”康成
不忍卒睹祖父这般苦楚的情状,独自躲到另一间房间去了。不久,祖父弃下
了孤苦伶仃的十四周岁的康成,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康成感到这是一种
非常识的举动,但已经追悔莫及。尤其是表姐还就此怪责康成:“你怎么啦?
祖父的亲人不就只有你一个人吗?你这样做,别人看起来不太好吧。”说得
他悲从中来,心如刀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地流下了一串串的眼泪。
川端康成失去了所有至亲骨肉。也自此失去了爱的象征,在他幼小的心
灵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如果说,一两岁的康成对父母亲的早逝没有实
际的感受,没有激起太大的感情波澜,那么祖父的逝世,对这位已经懂事的
少年,对他那颗已经悲伤脆弱的心来说,却是创疼深切的。他在祖父弥留之
际,如实地记录了祖父的病态和自己天真无邪的哀伤情绪。在那篇《十六岁①
的日记》里,他不禁悲叹:“我自己太不幸,天地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②他在《致父母的信》中还说:“祖父病逝,我当然感到悲伤,我在世上越发
孤单和寂寞了”③。这两篇作品既是康成痛苦的现实的写生,又是洋溢在冷酷
的现实内里的诗情,在这里也显露了康成的创作才华的端倪。
① 周岁实为十四岁。
② 《川端康成全集》、第2 卷,第40 页。
③ 《川端康成全集》,第5 卷,第214 页。
康成的孤儿体验,由于失去祖父而达到了极点。他放学回到家中,就将
大门关上,回避客人来访,独自一人留在宁静的屋子里,默默地涌起一阵阵
寂寞与哀愁。夜里常常在梦中与祖父相会,祖父的形象极其清晰,感情极其
确实,大大地丰富了梦的内容。他觉得梦中祖父的形象就是过去现实中的形
象,祖父的感情就是过去的现实中的感情,并且在梦中得到了净化。然而,
梦中的祖父的形象和感情又总是哀伤的,似乎是他的现实生活中的哀伤的再
现。他醒来之后仍然希望抓住残梦中的祖父的形象和感情。
在康成来说,他的童年没有幸福,没有欢乐,没有感受到人间的温暖。
父母爱、亲人爱对他来说是非常空泛,非常抽象的。或者说,仅仅是他稚幼
的朦胧的愿望。相反地,他的童年少年生活,渗入了深刻的无法克服的忧郁、
悲哀因素,对人生的虚幻感和对死亡的恐惧感不时挟着寒意袭来。可以说,
畸形的家境、寂寞的生活,是形成川端康成比较孤僻、内向的性格和气质的
重要原因。
四 “参加葬礼的名人”
祖父故去,这位十四岁的少年从此没有自己的家,也失去了家庭的温暖,
漂泊无着,住进了学校的宿舍,每当长假期一临近,同室的同学忙着准备回
家的时候,他就油然生起几许淡淡的无家儿的悲哀。祖父辞世后三个月,康
成的表兄将家乡仅余的房屋全部卖掉,把康成带到他母亲娘家的丰里村,转
辗寄住在几位亲戚的家中。住在亲戚家里的时候,他常常在黎明时分起床,
独自一人打着赤脚,踏着被晨露打湿了的田埂,走到淀川河畔,有时把脚尖
泡在水里,有时用草帽盖住脸庞,赤身露体躺在沙滩上,仰望着无垠的苍穹,
排解心中的惆怅。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家和家庭的观念也渐渐淡薄了。一种
无依无靠的寂寞感,直渗入他的内心深处,经常做着一些流浪的梦。
从幼年到少年,川端康成参加的葬礼不计其数。他接连为亲人奔丧披孝,
在亲戚家寄住期间也不时遇上亲戚的丧葬礼,有一年暑假不到三十天,连续
出席了三个追悼会。头一个是住在河内的远亲的母亲,死者的儿孙们那一副
副沮丧和悲哀的神情,直接传染给他了。约莫过了一个星期,住在摄津的表
兄给他挂来了电话,让他去参加姐姐婆家的远亲的葬礼。此后不久,还是摄
津的表哥来电话,请他代表参加姐姐远房亲戚的葬礼,半开玩笑地说他是“参
加葬礼的名人”。他顿时默然不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当
他告诉所寄住的河内的家的家人说,他要去参加第三次葬礼时,这家的表嫂
苦笑着说:“你简直像殡仪馆的人啦。”表妹接口说:“连衣服也净是坟墓
味儿!”①。
关于父母的葬礼,对于一两岁的康成来说,不可能留下什么印象。至于
祖母的葬礼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举行祖母葬礼那天,下起倾盆大雨,他和
姐姐分别由大人背着踏着红土的山路,艰难地走去墓地。
祖父的葬礼情景,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心中。葬礼那天,许多亲朋好友前
来吊唁。康成也许由于祖父亡故,心灵受到严重创伤,过度悲伤和心情焦的,
突然鼻孔直流鲜血,他连忙用腰带的一端堵住鼻孔,就这么赤着脚丫飞跑到
院子里等待血止。这是他生来头一回流鼻血,有点失态,他觉得鼻血挫伤了
他的锐气。送殡行列从村子走过时,沿途挤满了村民。他护送着灵枢从他们
前面走过时,听见人群中的妇女哭出声来,说:“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① 《参加葬礼的名人》,《1;I 端康成全集》.第2 卷,第80—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