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到周围的人的同情,产生了复杂的感情,一方面老老实实接受了人们的
好意,一方面想到这是人们强要怜悯自己,也就产生了几许抵触的情绪。
火葬次日,他同亲戚前去山上的露天火葬场拾遗骨。一到火葬场,他觉
得怪味儿太大,连阳光都是黄色的。他不禁想起昨晚守灵的时候有这样一个
传闻:他祖父变成一缕蓝焰的鬼火,从神社的屋顶飞起,又从传染病医院的
病房飞过,村庄的上空飘荡着一股令人讨厌的臭味。他拾了一会遗骨,鼻血
又从鼻孔涌流出来,用腰带去堵住鼻孔,一溜烟似地跑到小山上,鲜血仍然
滴滴喀嘈地滴落下来。身体本来就虚弱的他,感到一阵头昏目眩。约莫过了
半个小时,他又回到火葬场,人们对他说:骨灰出来了,去捡吧。他带着凄
楚的心情,象征性地捡了一丁点骨灰。
继祖父葬礼之后,康成还参加过姑奶奶的葬礼、伯父的葬礼、恩师仓崎
仁一郎的葬礼,还有好友越亨生的葬礼等等,都使他悲伤不已。在举行数不
清的葬礼的日子里,他终于成了参加葬礼的名人。有一回,他到表姐家,家
里人带笑地对他说:“说不定还要叫你再来一趟呢。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
过不了今年夏天了。”
“名人不来,葬礼就举行不了哩。”
五 从小志向文学
川端康成是在1906 年4 月人丰川普通小学就读的。那时候祖父已经双目
失明,祖母也体弱多病,开学典礼那夭,他是由邻居领去上学的。他看见别
的孩子都是由父母相送,喜气洋洋,自己也就感到不是滋味,激起了一阵阵
心酸。长期幽闭家中,一旦走出家门,来到学校,来到广阔的天地,夹杂在
挤得满满几百名同学当中,第一次碰到这样一派喧腾的热闹场面,方知世界
上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他眼里映现的人群简直就像巨大的兽群严重地威胁着
他似的,他便感到害怕和惶恐,不由地吓得眼里噙着泪水,咧着嘴几乎哭出
声来。所以他入学之初,在学校总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非常害怕上学。
他自己说不愿意上学的原因,与其说是见人认生,不如说是怯于见人。很长
一个时期都是由亲戚相送,井烯且让亲戚在教室门口守候他下课。再加上他
弱不禁风,常常生病,有时缺席旷课达两个月之久。当时乡村小学开展上学
率竞赛,一人缺席,全班有责。所以小同学们都习惯每天在乡村神社前集合
点名,相互监督,人到齐才一起上学。在点名时,若是发现康成未到,小同
学们就成群结队找上门去。每逢遇到这般情况,祖父总是把挡雨板关上,康
成则像蜗牛似地畏缩在屋子的黑暗角落里,听任孩子们站在窗外呼喊、喧闹,
甚至投掷石块。直至快到上课时间,小同学走后,祖父如释重负地对康成说:
“不要紧了,他们都走了!”康成才胆怯怯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上小学之前,康成在家中除同祖父母嬉戏之外,就是跟着祖母认字,那
时他已经认识不少字,读了不少小书了,当时日本流行绘画和汉文,成为士
大夫的一种修养的表现,画家的社会地位是很高的。再加上祖父、父亲爱好
字画,曾遗下许多名作,引起了康成对绘画的极大兴趣。小学时代,他很会
作画。祖父鼓励他长大后当画家,他也曾暗自立下这个志向。可是,他聪颖
过人,学校的功课他都熟习了,由于对课堂的学习并不太感兴趣,便早早闯
入说林书海。放学回家,他常常走到庭院里,爬上厚皮香树躺在枝桠上全神
贯注地阅读小说,开始对文学产生了憧憬。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学校图书
馆的藏书,他一本也不遗漏地统统借阅过,尤其爱读立川文库和押川春浪①
武侠奇谈小说。那时当然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可是这种读书的习惯,一
直延续到中学时代。可以说,康成从小时候起就养成勤奋好学的习惯,带有
几分的机灵。祖父母想要知道什么的时候总是问他,他往往是对答如流,或
一说就准。他自己觉得这是心灵的现象,他把它看作是灵魂之歌,大概是幼
时失掉的世界所抱的怀恋永远潜藏于心吧。
1913 年,川端以优异成绩升入大阪府立茨木中学,在学校寄宿。上中学
以后,有个同学画画比他画得更好,他就不愿意再画了。他还是像上小学时
一样,孜孜不倦地埋头于文学书堆里。课余他不是躺在校园的草坪上,就是
爬上体操架上翻阅小说,而且从不间断地作笔记,把作品中的精彩描写都详
尽地记录下来。上课时也常背着老师偷看文学作品,开始接触到一些名家名
作,各门功课中,他的国文学和汉文学成绩最佳,是全班之首。他的一位旧
友曾经谈到:在中学二年级时,康成的作文在班上是超群出众、首屈一指的。
班主任老师也表扬说,三四年级的高班同学也写不出他这样的文章。 1914
年秋上,也就是康成上中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把过去所写的诗文稿子,装订
成册,并以其父的别号谷堂为集名,称《第一谷堂集》、《第二谷堂集》,
前者主要收入他的新体诗三十二篇,后者是中小学的作文。他心中留下的印
象就似乎只有当作家的事。从这里可以看出,少年的康成开始具有文人的意
识,最初的写作欲望已经萌发。从这时候起,川端康成便改变初愿,立志当
小说家了。据川端本人回忆:“小学生时代,祖父听了狩野元信等人的话,
劝我当画家,我也有这样的打算。上中学二三年级时,自己就向祖父提出想
当小说家。祖父觉得这也好,就同意了”①。
当然,川端康成移志于文学,除了他的内在因素外,当时文坛的背景对
他也有很大的影响。他上中学时期,日本近代文学正处在鼎盛时期,自然主
义、白桦派、新思潮派、唯美派文学都十分活跃。特别是新思潮派的代表人
物芥川龙之介也是在这时期登上文坛,他的审视人生的严肃态度、个性自由
和人道主义精神,对青年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对许多青年人来说,文学比
政治、实业更具诱人的魅力。再加上当时《文章世界》、《少年世界》、《中
学世界》、《秀才文坛》等中学生杂志纷纷创刊,流行学生投稿之风,康成
的许多中学同学也志愿从文,且非常热心投稿,凡此种种,对川端康成的改
变志向恐怕不无影响。
在这一时期里,川端康成开始把一些徘句、小小说投寄刊物,起初未被
采用。到了1915 年夏季,他又给《文章世界》、《新潮》、《秀才文坛》等
杂志投稿,除《文章世界》刊登了几首徘句外,余均石沉大海。康成有点沮
丧,他在1926 年2 月18 日的日记上写道:“我正跋涉在所有年轻人的必由
之路,多么无聊啊!可是,要把自己的文章印成铅字的念头,总是在我的心
中旋荡,迄今我给《文章世界》、《中学世界》、《学生》等试投了两三次
和歌诗稿,而那些作品是过十天以后连自己也不屑一顾的。总之,是自己天
资笨拙。在追求文学的征途上,布满了黑暗的影子,也许我要变成一个为失
意生活而哭泣的人吧!”①尽管如此,康成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念,他常常在自
① 押川春浪(1876—914),小说家,着有《海国冒险奇谈》、《海底军舰》等。
① 《少年》,《川端康成全集》,第10 卷,第144 页。
①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274 页。
己的脑子里盘旋着:“为什么我的脑筋作为文学家就这样愚蠢迟钝呢?为什
么我的笔就这样不能自如地运转呢?”②
于是,他放弃了游戏和娱乐的时间,更加发奋图强,刻苦学习,磨练基
本功,更加广泛地猎取古今世界名着和日本名着。他首先爱读日本文学的古
典,阅读了优秀的散文《枕草子》、叙事诗《方丈记》、井原西鹤的《浮世
草子》、近松门左卫门的古典木偶戏《木偶净琉璃》的脚本。尤其是对日本
古典名着《源氏物语》更是爱不释手。对于这部日本的不朽名着,少年的康
成自然不甚了解其意,顺手捡起来就朗读字音,欣赏着文章的优美的抒情调
子,或者掩卷背诵、熟记某些段落,以及运用到作文中去,这成为他后来从
事文学创作的有益启示。还有,少年的康成,第一次阅读了描写一伐竹翁的
竹筒中发现一下凡的小女孩辉夜姬的传说故事《竹取物语》以后,就为它的
美所感动,当他踏足京都嵯峨的竹林间,他就“想象竹林里,美丽的竹简亮
光闪闪,辉夜姬就在里面”,于是,他就“完全相信《竹取物语》的作者发
现、感受和创作的美”,表示“自己也应立志这样做”①。可以说,《源氏物
语》和其他日本古典名着,对川端康成后来的文学创作的影响是很大的。他
本人后来也说:他深深地为这些作品的文体和韵律所吸引。它们给他的感觉
如同唱着一首不解词意的歌。这种经历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
影响。至今他写作的时候,少年时代那种似歌一般的旋律,仍然回荡在他的
心间,他从未背离过它。这就是他写文章的秘密。这时候他还读随笔《徒然
草》,历史文学《大镜》、《增镜》等,但多半是为了应付考试才读的。
在学校里他还经常阅读日本近现文学各流派作家志贺直哉、德田秋声、
泉镜花、正宗白鸟、永井荷风、田山花袋、武者小路实笃、芥川龙之介、谷
崎润一郎,以及无产阶级作家和同路人宫本百合子、江马修、野上弥生子的
作品。特别是对志贺直哉的作品,更是以敬佩的心情来读,首先最吸引他的,
是那种任性的热情的生活方式,令他感到有一股反抗的精神;其次是志贺的
文体,只要一读志贺的作品,就非读到终了决手不释卷。川端说过:“在日
本作家中,如果说有影响的话,那么志贺直哉、德田秋声对我多少有点影响”
②。他的兴趣所在,主要是那种抒情性浓郁、弥漫着淡淡情调的、艺术性较高
的作品。
外国文学,大体上读俄国文学居多。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人的作
品,无不在他的涉猎之内。尤其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是迷恋,这位作家的
作品深深地感动了他。他说过:“我迷恋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欣赏托尔斯泰。
可能是由于我是个孤儿,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哀伤的、漂泊的思绪缠绵不
断”①。还有对着名作家惠特曼、乔伊斯、泰戈尔等人的作品也颇感兴趣。
那时候,川端家中经济十分拮据,生活相当清苦。父母逝世后只留下三
千一百元的财产,由姨父秋冈义一保管,按月付给他和他的祖父二十三元二
角五分的生活费,他们祖孙两人省吃俭用,还时常为康成短缺学费书费而苦
恼。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康成为了得到更多的文学滋养,还是利
用当时乡村书店可以半年一结账的赊销办法,赊购了所有有价值的文学书
②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274 页。
① 《美的存在与发现》,《川端康成全集》,第28 卷,第406 页。
② 《作家谈》,《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558 页。
① 《文学自传》,《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96 页。
籍,欠款越积越多,他和祖父都感到更艰难了。当时一般村民都用上煤油灯,
康成为了积攒书钱,依然使用旧纸罩座灯,经常在昏暗的灯光下如饥似渴地
勤奋夜读。祖父去世后留下的债务里,有一部分是他自称“作为不负法律责
任的未成年人的书费”。他这笔十六岁以前欠下乡村书店的书款,到了十八
岁成人以后,把祖屋卖掉,才还清了。
总之,那时候他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早熟天才的闪光,但仍然孜孜读
书思考,而且希望多写,有着一股进取的劲头和强烈的学习欲望。
这个时候,康成还接触到长田干彦撰写的祗园和鸭川的花柳文学,迷恋
祗园之夜,时常不分昼夜地拿着小本子在浅草街上游逛,并将类似诗歌的东
西写在上面。此时康成受到了一些坏的影响,后来有好几年常常出入烟花柳
巷。
也许是由于偏爱文学而忽视其他科目的缘故吧,康成虽以第一名考取茨
木中学,但中学五年下来,康成的学习成绩一降再降。入中学之初,他被编
入甲班,后来落第乙班,排列十八名。尽管他认为学校的成绩有点愚弄人,
自己有头脑,这算不了什么,可是一想到那些他认为比自己愚笨的同学考试
成绩都排在他的前面,尤其是同学们不买他的账,他心头就又涌起一股屈辱
感。而且一气之下,他把同班同学的成绩都写在笔记本上,大概是作为一种
“耻辱”的记录,以此来激励自己吧。
六 新的转折
无数次投稿毫无反应,康成常常被这样的想法纠缠着:凡是做着当大文
豪梦的人,都将在悲惨的命运中失败。他开始有些沮丧、失望,怀疑起自己
的创作天分。他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才能是否可以成为文学家,是否可以走
文学的道路。但在1916 年绿叶转黄的季节,十六岁的康成作为中学四年级的
学生,第一次在报刊上发表了习作。
这一年,他通过表兄的介绍,开始同当时的文坛颇有影响的三田文学派
的新人南部修太郎通信,交流写作心得。同时他的同龄人中条百合子(即宫
本百合子)在着名作家、评论家坪内逍遥的推荐下,在《中央公论》上发表
了处女作《贫穷的人们》,还有岛田清次郎在生田长江的推荐下,在新潮社
出版了长篇小说《地上》,这些都给康成很大的鼓舞力量,激发了他对文学
创作的热情,增强了他走文学道路的信心。再加上同班爱好文学、幻想当大
文豪的同学清水正光向当时茨木这小镇唯一的一份小报《京阪新闻》投稿被
采用了,川端受到很大的激励和启发,下决心争取也在这份小报上发表作品。
有一天,康成带着自己的稿子走访了京阪新闻社,由一位大学刚毕业的年轻
编辑出面接待了他。这位编辑发现这个文学青年很有才华,便热情地帮助康
成在该报陆续发表了四五首和歌和九篇感想文,其中有《H 中尉》、《淡雪
之夜》、《电报》、《紫色茶碗》等。同年茨木中学英语教师仓崎仁一郎突
然病逝,康成和同班同学都参加了校葬,他们抬着老师的灵枢到了寺庙,在
寺庙里守灵一宿,翌日将老师遗体一直送到火葬场。事后川端康成把老师葬
礼的情景,写成短文《仓木先生的葬礼》,投到大阪发行的《团栾》杂志。
当时主持《团栾》杂志的石丸梧平很快就给川端康成回信,表示准备采用,
让他作些修改和删节,并建议将篇名改为《肩扛老师的灵枢》,在该杂志上
发表。这是川端康成第一次在大城市的报刊上同读者见面的作品。这一年,
他还经常给《文章世界》写小品、掌篇小说。《文章世界》举办投票选举“十
二秀才”,川端康成名列第十一位。一年间发表了如此之多的习作,对于立
志当作家的少年来说,这是很大的鼓舞,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年。
转年, 1917 年3 月,川端康成在茨木中学毕业了。中学毕业后,摆在
他面前的就是以后的求学问题。当时农村中学的毕业生中,很少有人志愿升
学。大多数学生都想当乡村小学教师,或者在官府衙门找个一官半职,将来
爬上镇长、村长的位置,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有少数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上
京都第三高等学校(旧制大学预科)深造,康成则是个例外。他起初打算投
考东京三田文学派的庆应私塾和早稻田文学派的早稻田高等学校,进而踏入
庆应大学或早稻田大学,走文学之路。后来他突然改变主意,投考东京的尖
子学校——第一高等学校,以便脐身于培养官僚、学者的全国最高学府——
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从他的中学成绩来看,这计划是不切合实际
的。所以茨木中学校长对他这一决定也感到愕然,好心地规劝他要认真考虑,
不要草率从事。
川端康成为什么突然决定投考第一高等学校呢?他在中学五年,学习成
绩直线下降,已不为人所看重。他个性有倔强的一面,为了不让人家瞧不起,
就毅然决定报考第一高等学校。正如他本人所说的:“主要原因,就是要对
蔑视我身体虚弱、智力低能的教师和同学进行报复”①。
康成决定报考第一高等学校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平时投稿屡屡失
败,产生一种自卑感,对从事文学创作产生动摇,从而想当一个国文学学者。
一般来说,当时早稻田大学、庆应大学是哺育作家的摇篮,而东京大学则是
培养学者的所在。他说过:“随着自己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创作天分,就更倾
向经过第一高等学校,进入帝国大学,索性当个学者算了。虽然这是事实,
但我还是舍不得放弃我的笔,也不会放弃我的笔”②。可见这位志向文学的少
年在报考大学预科时,心情是十分矛盾的。
而能否投考第一高等学校的关键取决于南部修太郎。川端康成后来在追
悼南部的文章《最初的人》里是这样回忆这段有意义的历史的:
我没有一个亲人,都是承亲戚的照料,所以要投考文科,必须征得表兄的同意。表
兄让我写信同南部氏商量。我心里忐忑不安。南部氏是怎样判断我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乡
村中学生的文学才能和前途的呢?虽然我决心从文,如果南部氏反对的话,表兄也会对
我为难的。即使这样做不合理,但我未来的命运似乎掌握在南部氏的手中。我不服气。
因此,我给南部氏的信,是一封渗透着不服气的哀求状。可是,没有料到,南部氏的回
信充满了亲切的言词,他鼓励我,接受了我的愿望。我不能忘却我当时的喜悦。立志文
学的少年的不安心绪,也就顿时烟消云散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南部氏的回
信,是存在今日的川端康成的重要契机”。②这一决定,成为川端康成在人生
道路上的重大转折。
就这样,康成中学毕业后,只身从茨木来到了东京,投靠在浅草藏前的
姨母家。东京这个繁华的大都会,对这位农村出身的中学生有很大的吸引力,
他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可他却没有空闲去逛游东京的闹市,而是进入明治大
① 《少年》,《川端康成全集》,第10 卷,第219 页。
② 《少年》,《川端康成全集》,第10 卷,第222 页。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29 卷,第16 页。
② 川岛至《川端康成——大正时期的批评活动》,《川端康成》(日本文学研究资料丛书),第100 页,
有精堂1976 年版。
学举办的补习班,专心地补习功课,准备参加当年7 月举行的第一高等学校
的入学考试。这期间他经常上上野图书馆温课,一边却还在看小说。
经过三个月日日夜夜的紧张复习,1917 年9 月,川端康成成为茨木中学
第一个考入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他学习英文专业。当时第一高等学校是寄
宿制度,他在校学习三年都住在学校。他的同窗,也有许多是志向文学的,
如石滨金作、酒井真人、铃木彦次郎等,他们同康成朝夕相处,一起谈论文
学,议论文坛现状和“白桦派”、“新思潮派”的作家和作品,一起探讨当
时日本很流行的俄罗斯文学,大大地开阔了这位农村学生的眼界。特别是石
滨金作,更是他的文学知音,两人情同手足。康成说,文学朋友们“使来自
农村的我顿开茅塞,受益匪浅”③。
这期间,川端康成在第一高等学校友会文艺部发行的《校友会杂志》1919
年6 月号上,发表了第一篇可以称作小说的作品《千代》,他以淡淡的笔触,
描写了自己同三个同名的千代姑娘的爱恋故事。作者把这篇作品,同《十六
岁的日记》及其后发表的《招魂节一景》并列称为处女作。但是,《千代》
更多是作者本人失意生活的原本记录,不能算是一篇成熟的小说。后来康成
编选集或全集时都没有把它收入。不过,它与川端康成的作品群有着不可分
割的联系。
③ 《文学自传》,《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96 页。
第二章
文学生涯的开端
一 崭露头角——《新思潮》第六次复刊
川端康成在第一高等学校有辛酸也有甘美的三年大学预科生活匆匆地结
束了,他如愿地考入了最高学府东京帝国大学。
1920 年7 月至1924 年3 月,是川端康成的大学时代。当时日本大学学
制是预科三年、大学三年。他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之初,选择了文学系英国文
学专业,但他对英文并不感兴趣,对学业很不重视,上课时还是经常偷偷地
把小说放在书桌底下翻阅。第一学年他没有参加过一次考试,没有取得一个
学分。苦恼之余,翌年他便转入国文学专业,他也几乎没有上课。由于转专
业,结果他大学多念了一年。四年的大学生活,川端作为大学生,他的学生
成绩平平;但作为新进作家,他的文学业绩却是光彩夺目的。
这位改念国文学专业的一年级学生,与他在第一高等学校时代的同学石
滨金作、酒井真人、铃木彦次郎和好友今东光于1921 年2 月筹备第六次复刊
《新思潮》杂志。
《新思潮》杂志最早创刊于1907 年10 月,由剧作家、小说家小山内熏
担任编辑,内容重点介绍国外的戏剧和新文艺的动向,起到了话剧运动的先
驱作用。但杂志不到半年就停刊了。事隔三年,1910 年9 月复刊,仍由小山
内蒸担任编辑兼发行人,作家岛崎藤村担任顾问。杂志刊登了谷崎润一郎的
具有唯美派倾向的小说《文身》,显示了反对自然主义的倾向,标志一种新
的文学潮流萌生。到了1914 和1916 年,山本有三、久米正雄、芥川龙之介、
菊池宽复刊第三、第四次《新思潮》之后,一个新的文学流派——“新思潮
派”便在日本文坛勃兴起来。
新思潮派产生的背景是:日俄战争之后,日本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民主
主义、自由主义思想也日趋成熟。在文学艺术上比较容易接受19 世纪欧洲文
艺思潮的影响。另一方面,长期占据日本文坛的自然主义盛极而衰,许多作
家特别是年轻作家,不满自然主义的纯客观描写的呆板文体和繁琐的语言,
企图在艺术技巧上突破自然主义的束缚,探索新的创作道路。这时期,以贵
族和中产阶级出身的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志贺直哉为代表的一批作家,
于1910 年创办《白摊》杂志,举起理想主义的旗帜,主张“白摊派文学运动
是尊重自然的意志和人类的意志,探索人怎样生活的的运动”,要“通过个
人或个性,发挥人类意志的作用”①也就是说,把个性的自由发展、道德的自
我完成放在首位,对“自我”加以肯定,以求得精神上的充实。日本文学史
上把“白摊派”也称作“新理想主义文学”或“人道主义文学”,他们的主
要代表人物的创作倾向虽然各有侧重,比如武者小路实笃偏重空想的理想主
义,志贺直哉偏向表现“自我”与现实的冲突,有岛武郎则注意人道主义、
表现社会的矛盾,但他们都以清新的语言,独创的艺术形式,以及准确深刻
的描摹精神世界而在艺术上取得很大的艺术成就,打破了自然主义的沉闷、
呆板的气氛,给文坛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新思潮派”继“白桦派”之后,
既反对自然主义的纯客观描写方法,又不赞同白桦派的理想主义,强烈主张
① 转引臼西乡信纲等雹日本文学史》(中译本),第322—24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N 年版。
“把握现实片断,并把它表现出来,加以重新诠释,这就是生活的真实。”
他们的方法是:进行理智的心理的描写,运用了许多技巧①。所以“新思潮派”
又称作新现实主义或新技巧派。他们将第三、第四次复刊的《新思潮》杂志
作为阵地,开展“新思潮派”文学运动,以菊池宽的《父归》、《屋顶狂人》,
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鼻子》而显示了这一流派的艺术特色,在他们
周围吸引和团结了一批年轻的作家。同时,《新思潮》杂志不断涌现优秀的
作品,成为一份水平较高的同人杂志,受到了文坛的重视。
1918 年《新思潮》第五次复刊,但没有什么有影响的代表人物,失去“新
思潮派”的传统特色,未引起文坛多大的重视。从第一次至第五次《新思潮》
停停办办,都是以第一高等学校和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出身的人为中心的。作
为该校学生的川端康成他们要筹备复刊第六次《新思潮》,沿用这个杂志的
名称和继承这个杂志的传统,就必须得到前辈的赞同和支持,于是,川端康
成等人特地到坐落在小石川中富坂的菊池宽的私邸,征求这位素不相识的《新
思潮》老前辈的意见。结果得到了菊池宽的热情赞助,他并表示可向久米正
雄、芥川龙之介等《新思潮》前辈传达他们的意思。经过一段酝酿,在菊他
宽等人的支持下,川端康成等人主持的第六次《新思潮》复刊了。
后来川端康成谈到复刊《新思潮》的目的时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
是文艺的变革和更新!比如白桦派的文艺运动,是对自然主义运动的小小的
变革和更新。第四次新思潮等文艺运动,是对白桦派文艺更小的变革和更
新? .而今天新进作家的文艺运动则是对第四次新思潮文艺运动更小更小的
变革和更新的倾向”①。简单地说,就是向既有文坛挑战、改革和更新文艺。
这份杂志复刊之后,它便成为川端康成发表作品的园地。他描写同伊藤
初代订婚和失意经过的《一次婚约》和短篇小说《招魂节一景》,分别在《新
思潮》创刊号和第二号上刊出。这时期,他还写了《汤岛的回忆》,描写同
伊豆舞女千代邂逅和同少年小笠原义人同性恋的回忆,但未最后定稿,没有
公开发表。
《新思潮》杂志出版后,为了征求者作家对各期刊物的批评意见,在川
端康成的建议下,同人们成立了“新思潮受评会”,经常在菊池宽家中召开
会议,进行评论。菊池宽的家便成了这些文学青年进进出出的“文学沙龙”。
出席第一次“受评会”的人,对这份作为大学生的同人杂志所发表的作品,
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特别是对川端康成的《招魂节一景》更是赞不绝口。菊
池宽阅读《招魂节一景》的时候,在许多地方都划上了红线,并细致地作了
眉批。他表扬这篇作品“具有光彩夺目的吸引力”,是“最优秀之作”,“这
次复刊的《新思潮》的同人中,川端康成是最有前途的”②。康成的文学才能,
首次得到了文坛一流大家的承认。尔后,他继续得到这位老前辈的好意推荐,
开始在文学专业杂志上发表小说和文章。他在《新潮》杂志1921 年12 月号
上发表了《南部氏的风格》一文,评论南部修太郎的作品《湖水之上》,第
一次拿到了十元的稿酬。这些小说和文章的发表,使川端康成叩开了文学的
大门,在文坛上崭露头角。
川端康成大学四年期间,因为倾心于文学,奋发疾书,以及热衷于参加
① 转引自西乡信纲等:《日本文学史》(中译本),第331 页。
① 《文坛所见》,《川端康成全集》,第30 卷,第129 页。
②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303 页。
校内外的文学活动,他的课业落后了一大截。毕业前夕,还没有取得毕业规
定的学分,而且毕业论文《日本小说史小论》又只写了二三十页,敷衍了事,
与毕业班其他同学写的上千页的论文相比,相差悬殊。藤村作教授批评说:
“序言虽然写得很好,但是本文不怎么样啊。”他也自知可能不能毕业,就
恳求佐佐木信纲等教授通融办理,还登门拜访文学系主任教授藤村作求情。
教授会讨论毕业论文那天,川端一大早就来到学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站在学校门口等候,再次向藤村作主任教授求情。藤村作教授看见他那副焦
灼的样子,一再安慰他说:“你不用担心,会同意你毕业的。”教授会讨论
时,他的毕业论文险些没有通过,幸好他曾把毕业论文的序言部分,独立成
篇,以《日本小说史的研究》为题,在《艺术解放》杂志上发表过,博得好
评。藤村作教授认为这篇“序文不错”,同时替他辩解说:“川端君已经登
上文坛,并获得了好评,他想在这方面有所作为,我看他的论文可以通过”,
“这样的学生是没有先例的,完全是个天才”。川端康成才如此勉强地领到
了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文凭。所以他说:“毕业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我依然
还做着无法从大学毕业的梦”①。
东京大学文学系国文学专业毕业生成为小说家的,川端康成是头一个。
文坛的谷崎润一郎等人虽然曾就读东京大学文学系国文学专业,但都没有毕
业。以往东京大学文学系毕业后成为作家的,大都是英国文学专业的,所以
藤村作教授听说川端成了作家,非常高兴,多次推荐他到关西大学、东洋大
学执教,他都婉言谢绝,表示不打算找职业而要从事专业创作。当时靠卖文
为生是相当艰苦的。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川端康成更是如此。他常常买不起墨
水,侧着墨水瓶迁就着用,最后将手表典当了才买来墨水和稿纸。有时一收
到刊登启己文章的杂志,就拿到收购旧报刊的书店去卖掉,换取一两毛钱买
香烟抽。有时在报刊上连载小说,他就向报刊预支稿酬,或者将连载小说的
约稿合同作抵押,向高利贷借款,以维持生计。所以,他经常拖欠煤电气费
用,煤气公司停止了供应,电力公司也声言要采取断电的措施,米铺把他的
购米证取走,甚至由于交不起房租,多次被迫搬出公寓,乃至发生过税务局
通知查封他家中的物品拍卖的事件。他一度连桌子也没有一张,只好伏在空
啤酒箱上写作。就是在1926 年他的第一部创作集《感情装饰》出版后,出版
社举办祝贺会,他连一套比较像样的礼服也没有,就借了他的友人池谷信三
郎的唯一一套礼服穿上出席了这个会。川端康成踏上社会,就是在这样艰难
困苦的环境下,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活。
二 处女作的事
所谓处女作,是指作家初次问世的作品。但关于川端康成的处女作却有
种种说法。一般认为《招魂节一景》是他的处女作。因为1921 年《招魂节一
景》问世后,第一次把川端康成推上了日本文坛,这是他写这篇作品时所未
料及的。
在《招魂节一景》之前,川端虽然发表过《一次婚约》,但他认为“作
为文学作品,是没有价值的”①。文学评论家长谷川泉指出:川端康成的真正
文学创作虽然是从《一次婚约》开始,但是它“在表现上没有什么特色,是
①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352—53 页。
① 《<新思潮>同人杂记》,《川端康成全集》,第32 卷,第405 页。
一篇平庸之作? .可以说,《一次婚约》不是川端的作品”②。而《千代》则
是中学生时代的习作,显得稚幼,不够成熟。
康成写《招魂节一景》的年代,是日本资本主义陷入总危机时期,工人
失业,农民破产,民不聊生,不少穷苦人沦落风尘,或卖艺街头。康成在大
学期间,为了排解生活上失意的积郁,经常逛游浅草、靖国神社一带,接触
到社会现实生活,目睹许多下层少女受压迫受损害的残酷现实,耳闻她们痛
苦的呻吟和呼号,这位刚踏足文坛的青年虽然对于产生这种现实的原因不甚
了解,感到有点迷惘,但在他的心灵上还是留下苦痛和悲伤,激起了他对于
这些苦难少女的深切怜悯和同情,并把这种感情倾注在这篇处女作上。他满
怀激情,在浅草小岛町一家帽子修理铺的二楼上,一夜之间就一气呵成,使
这篇作品出世了。川端康成在《文学自传》上是这样谈到《招魂节一景》的
构思和写作:
我觉得浅草比银座,贫民窟比公馆街,烟草女工们下班比学校女生放学时的情景,
更带有抒情性。她们粗犷的美,吸引了我。我爱看江川的杂技踩球、马戏、魔术以及听
因果报应的说书,我对所有在浅草的简陋戏棚里演出的冒牌马戏团都感兴趣,我第一次
受到表扬的《招魂节一景》,就是描写马戏团的姑娘的。①
作者在《招魂节一景》这篇小说里,以倾注了深切同情的笔调,描写了
女主人公阿光的不幸遭遇。这位十七岁的少女,像她的同龄人一样,有自己
的理想和追求。她为生活所迫,当了马戏艺人,仍然对生活有着执着的信念
和渴望生存的权利,一丝不苟地刻苦磨练,习得一手高超的技艺。可是,在
马戏团老板伊作的皮鞭下,在观众的鼓噪声中,三天的紧张表演,使她几乎
失去了存在的感觉,甚至“她应该哭出声来,却茫茫然地忘却了”,在无休
无止的表演中,她闻到了炒栗子的香气,才“唤回了有生命的感觉”。在作
者笔下,阿光是个可怜的人儿,她每天忍饥挨饿,身心还受到无情的折磨。
她不是在表演马术,而是在受人戏弄,任人宰割!
作者以阿留、阿樱的悲惨命运作为衬托,预示着阿光凄凉的未来。阿留
是阿光的前辈,她在马戏团里受尽折磨,弄得心力交瘁,“连点头的力气也
没有了”,她“本来就矮小,现在显得更加短小了”,最后还被卖给别的男
人玩弄。这样一个苦难的阿留,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劝告阿光“别上伊作那
号人的当”,“那家伙是个鬼”,“(我们)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那就没
有尽头了”。“若是那样,就跟死了差不多哩!”她并且想尽量让阿光早日
“脱身”,离开这个苦海。
可是,在那样一个社会里,哪里有阿光她们生存的所在?又哪里有阿光
脱身的地方?所以,阿光听了阿留的劝说之后,凄然地说:“不管有没有受
伊作的骗,结果不是一样的吗?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个? .”作者没有直
接道出阿光结局的原因,但从侧面喻示阿光的未卜命运,让读者自己去回味
和思索,激起同情的波澜。
然而,川端只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停留在对阿光、阿留、阿樱这
些弱女的怜悯和同情上,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呼喊出她们的痛楚和悲伤;偶
② 长谷川泉:《川端康成作品研究》,第52—3 页,八木书店1969 年版。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96 页。
尔也以轻婉的语言,发出几声哀叹,表现她们的抗争。但这种呼喊是微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