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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袋西口公园6灰色的彼得潘 - 石田衣良

_2 石田衣良(日)
我打给刚刚才道别的翔太。他似乎还没回到家,听得见在他那蠢蠢的声音之后有街上的声音,应该是某个车站前的嘈杂声响。他以满是尘埃的声音说:
“干吗?”
“嘿,是我,阿诚哥。”
小鬼就是这样,对象不同,就会突然改变说话的口气。
“啊啊,是阿诚哥,不好意思。”
“丸冈那家伙,喝酒吗?”
“再多他都喝哩。因为他会配药喝,所以很快就会产生飘飘然的陶醉感。”
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那么,他好色吗?”
想像得出翔太脸上露出某种暖昧的微笑。
“没有男人不好色的吧?”
我并不讨厌这种单纯的男人。
“你偶尔会和丸冈去喝酒对吧?”
“嗯,是没错啦,但问这种事要做什么呢?”
我心中勾勒的那幅画,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
“我再打给你。”
接下来怎么办呢?制造一个装了好吃诱饵的陷阱,骗疯狗上钩吧。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
两天后,我打给丸冈。时间已经过中午了,他却一副刚睡醒的声音,真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我可是一早就跑到果菜市场进货,开了店门,吃过午饭了,而这种男人竟然大言不惭要小稔把六成利润交给他。我假装很害怕地说:
“后来我听到很多关于丸冈先生的事迹。我看这件事就照你之前讲的那样吧,小稔还是小学生无法参加,不过我想设个宴款待你一下。”
他以口水直流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了。那今晚如何?”
真干脆的疯狗。我以谦逊的口吻说:
“也找翔太他们一起来吧,我已经订好五个人的座位,就在西口那家黑轮很好吃的居酒屋。”
“切,吃什么黑轮啊?真失望。”
那家店真的很好吃嘛。虽然我心中暗自不爽,还是随口说:
“那里还有其他好吃的菜唷。丸冈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用完餐后我可以再带你找女人喝酒去。”
总觉得自己活像是个强迫推销货品给别人的下三滥业务员。肥羊难道真的这么好骗吗?丸冈以没睡饱的声音说:
“那就别管小稔那小鬼了,就我们几个把合作谈妥吧。翔太他们不够机灵,不像你这么明事理,一些细节又安排得这么好。我看就让你当我们团队的第二把交椅吧!明天开始,那三个小鬼就随便你使唤。”
想要在丛林里生存,光靠凶残是不够的。丸冈和猴子、崇仔不同,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在街头讨生活的智慧。我向令人感到悲哀的疯狗说:
“那就今晚八点约在丸井百货前面吧。喝他个不醉不归。”
丸冈的口气又变得像是正在做梦一样。
“那我得多弄点药来下酒了。”
要嗑多少药来配酒都无所谓,反正这是那家伙最后一次可以在池袋这么做了。
西口五岔路的转角处有个丸井百货,正面墙壁上装饰着一棵好大的电子圣诞树,一直延伸到屋顶附近。十二月的夜晚,穿着入时的情侣们手挽着手走在洋溢着《白色圣诞节》歌声的街上。到了年底大家都过得这么精彩,为什么惟独我要等一只连流氓都当不了的疯狗,以及三个在名校吊车尾的半不良少年呢?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坏事,才会这样吧。
我刚靠在白色石柱上,他们几个就从池袋西口公园的方向走过来了。我轻轻点了头问候。
“哈啰。多谢今晚赏光。”
丸冈已经当自己是我大哥了。
“唔。”
他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只套了一件骑士风的黑色皮夹克,看起来很像马龙·白兰度得了厌食症。翔太完全不看我的眼睛。我带头穿越斑马线,进入池袋三丁目的酒店街。这附近的色情业、酒店与宾馆各占三分之一,感情融洽地瓜分着这条街。沿路有几个穿着怪异黑色服装的中国女孩站在角落,出声叫住路过的男人。
“要不要唱卡拉OK?”
一个十多岁的黑衣女子,晒黑的胸口整个敞开,将折价券直接递到我们眼前。
“我们已经选好地方了,抱歉哪。”
这条路不宽,使得上方的夜空显得更窄。出入复杂的酒店大楼外墙上,颜色鲜艳的广告牌朝空中穿去。我拉开如旧时民宅般稳实的居酒屋大门。
“就是这一家。来,丸冈先生,请。”
我欠了欠身,请丸冈进去,然后对跟在后面的三个人眨了眨眼。我特别找的这家居酒屋,菜单上的每道菜都很好吃。我一面暗自期盼丸冈不要太早开始抓狂,一面跟着大家踏上通往二楼的老旧楼梯。
我们吃了生鱼片拼盘(寒蛳与干贝)、厚切盐烧牛舌(加了很多生葱)、烤牡蛎(有酱酒烧焦的气味)、黑轮(煮得很烂的蕃茄与店家特制的牛蒡卷),每一道菜确实都味道绝佳。喝过啤酒后,我们又喝起纯米吟酿。
丸冈从一开始就很high。吃完生鱼片后他嗑了药,接着又喝酒。他明明这么瘦,为什么可以吃下这么多东西?原本一副拘谨模样的翔太等人,后来也都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讲起丸冈在三原学院时的英勇事迹。
丸冈在高一那年的四月把三年级的带头老大打到进医院,后来就突然不读了。不过三原学院可没有崇仔或山井这种世界冠军级的角色,所以我并不觉得丸冈厉害到哪里。
我也吃了不少好料,反正不是我出钱嘛,一切开销当然都由小稔支付。仔细想想,三个高中生外加两个大人,竟然让小学生请客,真是怪异。
为了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我尽量不喝酒。不过就算没喝醉,我还是蛮开心的。因为,这个池袋的棘手人物已经落入我的陷阱里了。真是一件有助于美化池袋街头的好工作。
我一面微笑看着丸冈,一面仔细评估对方现在醉得如何了。
离开居酒屋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丸冈不知为何热了起来,差点把骑士风皮夹克给脱了,我好说歹说总算阻止了他。和裸男一起光顾居酒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以后我可不敢再来了。结完账一走出店外,就有两个女的跑到丸冈身边。
其中一个穿着红色旗袍,开叉开到侧腹,是个瘦归瘦腿却很美的女人。另一个女的穿着黑色的拉链式连身服,下半身的部分短到不能再短,拉链从衣服最上方贯穿到最下方。她把拉链拉到那双看起来假假的乳房顶点,乳沟深到仿佛足以盖座铁塔。
她们一边发送折价券,一边扭着身体要丸冈去她们店里玩。真是一幅美妙的景象。已经醉得有点飘飘然的丸冈鼻孔撑大,穿旗袍的女人上下抚弄着丸冈赤裸的胸膛。
“哎呀,这位大哥看起来很热情哩……”
对着刚掀起店家门帘走出来的我,丸冈说:
“阿诚,我们去她们店里玩吧。两位小姐应该也会一起来吧?要是安排什么奇怪的老太婆给我,我可是会砸店的唷。”
黑色拉链服的女人晃了晃自己的胸部。
“好可怕唷……但是也好狂野唷……”
我喝醉时和女人讲话,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丸冈一样呢?站在西口的特种营业区,我深切地反省了一番。
两个女人带我们去的俱乐部,位于一家已经打烊的柏青哥店二楼,内部的装潢全是黑色。擦手毛巾或许是受到店里装的黑光灯照射,发出荧光蓝的颜色。客人只有我们这一组而已。
刚才那两个女的拿出我没见过的威士忌,帮我们倒好掺水威土忌。旗袍女说:
“请享用。然后要请各位每个人各点一道下酒菜。”
习惯于室内的昏暗后,可以发现沙发有点失去弹性,也看得见地毯上沾有许多污渍。我一面细啜掺水威士忌,一面估算时机。丸冈现在似乎正在兴头上。他坐在半圆形沙发的正中央,旗袍女与黑拉链女随侍在侧。他一手放在旗袍女的腿上,另一手搭在黑拉链女的肩上。
高中生三人组似乎很少来这种店,一开始东瞄西瞄的,视线最后才停在旗袍女的大腿与黑拉链女的胸口。这两个女的很清楚自己的卖点在哪里。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耳边响起猴子的声音。
“怎么样,小丸他中计了吗?”
我以手掩住通话孔,对丸冈说: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讲个电话。我怕可能会讲很久,先把钱放在这儿。”
我从皮包里拿出几张万元大钞,放在桌缘。走出店门时,胸膛厚到不行的服务生兼保镖向我点了点头,我也轻轻点头回应。如果丸冈是猛兽,这家店的服务生可就是驯兽师了。而且只要我一通电话,就会有无数驯兽师从夜街上涌入。
一踏出低矮的楼梯,猴子已经带着几个年轻手下在路上等我了。他穿的是裁工精细的深色西装,虽然尺寸还是国中生版的。
“你真的特别会想这种坏点子呢。竟然想得到把人带到我们旗下的坑钱酒店,真有你的。”
我也轻轻向猴子点了个头。
“猴子,真谢谢你。今晚要麻烦你们好好压榨他一番了。”
猴子冷笑着说:
“你不知道我们这家店有多厉害,和楼下的柏青哥店一样,都是坑钱不手软的。两家店都是只要你一坐下,就会把你的提款卡弄到空喔。付不出来的话,就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有点像是桃色的无间地狱。”
我们家在西一番街开水果行,我也会送水果到几家这种坑钱的酒店去。要想在一个晚上之内让人负债多到无法再在这条街待下去,惟有靠赌博或坑钱了,所以我才会找冰高组帮忙。
此刻的丸冈,应该正心情大好地摸着女人的胸部吧。高中生三人组应该会吓个半死,不过日后不会再派人去追杀他们。事前已要他们别带钱,所以应该不会发生身上现金被店家洗劫一空的情形。猴子抬头看着坑钱酒店的暗色窗户说:
“我们另外找一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喝杯马提尼的店吧。”
猴子示意手下可以离去后,几个年轻的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在夜街上。我和国中同学一起往池袋西口公园走去。最近有个前拳击手在丸井百货再过去那里开了一间时髦酒吧。当然,那里既不会有美腿女,也没有波霸女。
以下是几天后从猴子那儿听来的故事。
据说等丸冈醉得差不多,店家要他付账,他便气得抓起狂来。店里被他砸得乱七八糟,但砸坏的东西当然也向他要求数倍于此的赔偿。当然,他绝对付不起,所以等他银行户头被提领一空后,他就不知去向了。虽然有“疯狗”的称号,但他也只是单枪匹马而已。有个庞大组织每天派人向他讨债,让他无法消受。翔太还曾经笑着说,后来丸冈的用药量多了一倍。
差不多就在快要忘记丸冈长相的某一天,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在店门口像堆积木一样把爱媛柑橘排在盘子上,此时耳边传来丸冈的声音。
“喂,快把寄放在你和那小鬼那边的钱交出来。”
这家伙,明明被人追到无处可逃,讲话竟然还敢这么大声,真是只阴魂不散的疯狗。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再打这笔钱的主意,等到风头后,才会再回到池袋来。
“我该怎么做?”
“池袋大桥的桥墩你知道吧。把所有钱带过去,明天傍晚五点。”
“知道了。”
真是死缠不放的家伙,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就想把小稔的钱变成自己的。就在我深深叹气时,老妈说:
“表情干吗这么忧郁啊。别在店里叹气啦!”
说得有道理,做生意就是要开朗、灵活、踏实。我硬装出笑脸,打给羽泽组的救星。
隔天不巧是个阴天。看着快要下雨的隆冬天空,总是让人觉得阴郁。我和猴子以及他的两个年轻手下,四个人站在穿过JR轨道的陆桥下。我双手被反绑,铐着从附近SM用品店买来的玩具手铐。猴子露出轻松的笑脸说:
“第一次知道你有这种癖好。”
一个肌肉发达的麻烦终结者竟然有这种癖好,面子真的都丢光了。
“你啰嗦什么啊。时间还没到吗?”
穿着深色西装的猴子看了一眼瑞士制金表,那是相当于我半年薪水的高级货。
“还有五分钟。”
猴子才刚回答,就听到有人走下陆桥的脚步声了,我和猴子立刻进入演技模式。丸冈瘦削的脸颊探出楼梯扶手。我向他大叫:
“丸冈先生,救命啊!”
我摆动上半身死命挣扎,但站我后面的两个手下马上把手铐往上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手铐的金属部分整个陷进我手腕的肉里。
“闭嘴!”
猴子才刚讲完,就在毫无准备动作下,直接给了我犀利的一拳。我的左脸颊像热水倒在上面一样,整个热了起来。最后我又给了丸冈决定性的一喊:
“丸冈先生,拜托你想办法摆平这些家伙!”
这个昏头的嗑药垃圾,现在总算了解事态有多严重了。只见他的头从扶手后面一缩,全力往楼梯上方逃窜。猴子小声吩咐手下:
“暂时认真追赶他一阵子,但可别真的追到他啊。”
两个小鬼像追捕疯狗的猎犬一样,往前冲了出去。我很不爽地对猴子说:
“手铐的钥匙赶快拿来。”
猴子狂笑到不行。
“我国中时就认识阿诚了,这倒是第一次揍你,而且还是受你之托殴你,更让我忍不住想笑。”
虽然我觉得窝囊得不行,还是尽可能不表现出来。
“没办法啊。如果不让丸冈以为你们也在追杀我,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猴子放松下来的表隋没有任何变化。
“好啦,那这样吧,我们去之前你带疯狗去的那家黑轮店,我请客,帮你转换一下心情。”
我解开手铐,把它吊在JR的栅栏上,和猴子一起往西口的酒店街走去。回头一看,吊在绿色铁丝网上的银色手铐,就像被遗忘的约定一样悬在半空中。
几天后,高中生三人组跑到我家水果行,希望我能代替丸冈当他们的老大。我当然回绝了,我可是坚持不收徒弟或小弟的。后来我把他们介绍给G少年,他们便成了少数就读名校的街头帮派成员了。
还有那个身为优秀生意人,仍就读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的小稔,他的部分有点长,就先让场景淡出一下吧。
在丸冈确实从池袋街头消失之后的几天,我和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我们坐在有温暖阳光照射的铁管椅上聊天。只穿着短裤的小稔似乎觉得椅子有点冷,所以把手压在大腿下方。
“解决得这么精彩,真是谢谢阿诚哥。我真的好怕那个人。”
一想到那家伙又嗑成药又嗑细砂糖,我也不寒而栗。
“嗯,他是个怪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橘色的光从云缝间穿射而出,轻巧地滑过每栋建筑的角落。小稔以认真的语气说:
“不过,之所以会招惹到那种人,我想还是起因于我的所作所为。”
我回答:“没错。”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小稔只是个贩卖偷拍光盘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此时我总算可以继续上次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了。
“十五万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无论是支付报酬给我,或是付给三人组的封口费,都是这个数字。小稔开门见山地说:
“我家每个月的房贷就是十五万元。我爸服务的公司曾经破产,后来才又重建。虽然他总算保住这份工作,但薪水只有先前的一半。为此我妈一直很不开心,常常说‘手头很紧,十五万元付不出来’之类的话。”
我看着眼镜矮冬瓜的侧脸。他浅浅一笑说:
“所以我才想要自己赚钱帮家里的忙。但爸妈不肯花我的钱,他们说以后我自己用得到,要我先好好存起来。”
我看着冬天的圆形广场,有瘦弱的鸽子、游民,以及女高中生。每个在广场上的生物理应都是平等的,为什么惟独女高中生可以拿来做生意呢?真是不可思议。
“但你贩卖偷拍光盘,不是会有宅急便的人来取件,或是有邮政汇票之类的东西寄来吗?你是怎么保密不让爸妈发现的呢?”
小稔从黑色书包里拿出一张光盘,白色卷标上印着“恋爱模拟攻略法(1)”的字样。
“我很爱打电动,所以我跟爸妈说,这是我整理的电玩攻略秘技。我告诉他们,因为这是瞒着电玩业者私下做的,所以必须保密。”
原来如此,好一个优秀的十岁小孩,远比我熟知社会上的一些事。搞不好可以成为未来的比尔·盖茨呢。
“不过,要赚钱还有别的方法。今天回家,我打算一五一十向爸妈招供。阿诚哥,我可以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点点头。趁这小鬼还年轻,我可要多卖点人情给他,这样我老了之后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好啊,没问题。”
“我现在要回家了,你可以陪我回去吗?如果我自己回去,可能中途又会反悔,可能又会失去讲出真相的勇气也说不定。阿诚哥可以不用进我家,只要一直从外面看着我就行了。”
说到这里,之前丸冈也不过是坐在他家门外的栏杆上,就让小稔吓得半死了;我拥有的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力量,只要在远方守候着他,就能让他产生勇气。这就是所谓的“人品佳”吧。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只要能这么做,哪天你也能和我一样。
小稔家位于杂司谷鬼子母神前的某住宅区一隅,四周有很多绿树与寺庙,相当安静。在画分得相当整齐的住宅用地上,仿佛复制品一般,紧密排列着看不出有何不同的白色住宅。每一户都沐浴着冬天的夕阳,呈现朦胧的橘色。
“那,我进去了。等我全部讲出来后,会跑到二楼的窗边向你挥手。”
我凝视着小稔拉紧双肩书包的背带,像奔赴沙场一般回到白色家里的背影。小兄弟,我看到你充满勇气的一面。
我在狭窄双线道另一边的栏杆坐下,目不转睛看着颜色渐深的夕阳。大约二十五分钟左右,橘色的住宅就像烧起采一样,瞬间变得通红。我在外头一直等着,但是等得并不辛苦。冬天的风吹来,我也不觉得冷。在天空残留一点余光、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暗了下来的时候,白色的小稔家二楼的灯亮了。
窗帘拉开,小稔用力向我挥手,以一副笑中带泪的表情看着我。我微笑着从栏杆上站了起来,准备回池袋和老妈换班看店。回去的途中,我在挂着夕阳的天空中发现小小的一颗星。一路上我始终以余光注视着它。
在圣诞节之前带着这样的心情独自走在街上,倒也不坏。
与野兽重逢
走在街上如果碰到野兽,你会怎么做?
那头野兽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走在春天的街道上。确实就是当时那个男的,但他看起来并不像记忆中那么凶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年轻小鬼。
他穿着大两号的牛仔裤与运动夹克,是B-Boy那种装扮,吹着不冷也不热的风,一个人独自走着。春天是最适合散步的季节,连运动鞋的胶底也开心地弹跳着。即使是池袋这么脏乱的街道,也到处看得到染井吉野樱亲切地洒着花瓣。离开牢笼、总算获得自由的他,眼神里都是满足,却完全看不见你。有句谚语说:“人不会记得自己踩过别人的脚,但是会记得别人踩过自己的脚。”恰好可以形容这个状况。
你的心中涌起复仇的怒气,也想起当时的苦痛与恐惧。你紧握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多到足以拿去卖给需要补充肾上腺素的人。如果你突然挥拳揍人,或是等他走过去后再攻击他的后脑,野兽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不会毫无抵抗、立刻倒地,让你痛殴一顿?或者,他会变回当时那只野兽,对你伸出爪牙吗?
但由于你是一介善良市民,不能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你只能装作不认识他,直接走过去。再怎么说,那家伙已经赎了罪,回到这个世界来了。就在这个你住惯了的地方,未来必须一直与野兽共同生活,以后还会再碰到那家伙几次吧。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忍耐,这才是身为市民的正确生存之道。你应该会任怒气沉入心底,回复平常的生活吧。
然而,如果有个爱你的人,悄悄计划帮你复仇。你会怎么做?说什么也不能原谅野兽。光是那种程度的处罚,仍不足以弥补他犯下的错。有必要施以最严厉的惩罚,要棒打鞭抽。反正他根本不能算是人类,只是一只夺走你重要东西的野兽罢了。
我们这个世界,始终在衡量罪与罚之间是否平衡。对于任何犯罪行为及其受到的刑罚,一定会有人说很公平,也会有人说判太轻。事实上,想要判断处罚的轻重程度,除了诉诸法律外,就没有其他标准了。
这次要讲的是在池袋的时髦咖啡店私设法庭的故事。不瞒各位,法官就是我本人,虽然我是个从未制裁过任何人的菜鸟法官,但是请各位不要苛责,因为《刑法》什么的,我可是连一页也没读过。
这个故事的主轴是,一旦犯罪被害人与加害人必须在同一条街上共同生活时,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这种状况,未来会越来越常见,想逃也逃不了。或许会有人认为我的做法太天真吧?没关系,就来赌赌看,如果你站在同样的立场,十之八九也会采取跟我一样的做法。因为,我亲眼看见了——被害人与加害人握手言和的场面。我看到了他们相视而笑的珍贵
画面。
然后,你紧抱野兽。
因为野兽不仅仅是野兽,他也是人。
之前没发现这个事实,因为我们自己也还是动物。
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了。
光是为了这件事,我就很想在西一番街遍布污渍的彩色地砖上跪下,向全世界献上我的感谢——地球啊,谢谢你为我公转。我真的很讨厌寒冷与黑暗。春天的风吹得我很舒服,像是皮肤细致的女人上臂内侧的那种滑溜柔润的触感。春风迎面而来,不只轻抚我指尖,也轻抚我全身。
对我来说,春天最期盼的就是在夜里散步,在风情万种的春风里来场漫无目的的散步。在平淡无奇的住宅区一角转弯,细瘦的樱树突然映入眼帘,粗细和小孩子手腕一样的树枝努力伸展,让白色的花在夜空展现。我当然不会停下来看花,而是维持原本的步行速度,将一瞬之美收在心底。相遇而后别离,然后再相遇。无论与人或与花相遇,在某种速度下相互接触,绝对比停留在某处接触要好。
春天的池袋步调缓慢,就像某个乡下城市一样。池袋有极其先进的都会部分,同时也有散发着土味与草味的乡间部分,一到春天,乡村派就变得较为突出。对于像我这种住在都市的土著居民而言,这类存在于东京之内的乡间倒是蛮不错的。如果东京只有“代官山Address”或“六本木Hills”,很难让人放松下来。最近我在代官山散过步,那里完全找不到咖喱店或拉面店,使我大受打击。住在那儿的人,到底是吃什么过日子的呢?
专栏截稿后,我在水果店看店。我的脑袋和身体都提不起劲,也不想听新的音乐,便直接拿店里的CD机播放春天必听的音乐。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播放贝多芬第四交响曲当BGM(注:BackgrOUndMusic的简称,即“背景音乐”。)。
在贝多芬共九大交响曲中,第四交响曲虽然不是最伟大的一首,却是最惹人怜爱的,同时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一听到第一乐章的慢板,我总是想起春天波浪平缓的海面。
我在店头排放包装好的草莓,品种有丰香、章姬、女峰、爱Berry。每年的品种越来越多,连号称半专家的我,也已经无法全部记住了。顺带一提,到三月左右的低温期结束之前,草莓都是酸味较少、甜味较多,是最好吃的季节。各位家里有小孩的朋友们,请务必来真岛水果行买一包草莓回家;在酒店玩到半夜的朋友们,也不妨买来当做赎罪的礼物。
我在平台前蹲下,正在堆小纸箱的时候,视线突然瞄到一双白靴子。它的设计很可爱,脚踝处有同样颜色的皮质蝴蝶结。我好歹是个男人,所以视线很自然就从膝盖往上看向大腿。腿虽然有点粗,但是百分之百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苏格兰格纹的迷你裙走的是女学生风;白色薄大衣之下,搭了一件闪闪发亮的薄荷绿开襟毛衣。在我看来,今年春天做这样的搭配,在满分一百分的情况下可以拿到一百二十分了。不过这女的虽然只有二十岁左右,表情却格外严肃认真。她用冷到不能再冷的声音说: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我手里拿着章姬草莓,向她点头。她从粉红色的侧背背包拿出手机,金属吊饰发出喀啷的声音。她打开液晶画面,推到我面前,是一张露齿而笑的小鬼照片。
“请你打断这个人的脚。"
我不懂她的意思,整个脑海里仍充斥着春天的气息。
“左脚或右脚都可以,我希望他一辈子都非得拿拐杖走路不可。”
我放下草莓,站了起来。这女的比我想像中娇小,可能因为刚才是蹲着看她吧。
“我是真岛诚没错,但你到底听过什么关于我的八卦?"
白靴女啪的一声盖上手机。
“拥有来自帮派的伙伴,会帮忙惩奸除恶,是个人强头脑好、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烦终结者。”
“这样的形容,你可以再讲一次给我听吗?”
这女的露出“不许开玩笑”的表情,我只好讲点别的。
“你和那男的是什么关系?”
女子眼中的憎恨冷冷地燃烧起来。她眼睛一眯,睨着站在对面的我。
“这家伙是野兽,只为了区区三千元,就把我哥的脚打断了。"
似乎不是那种由爱生恨的纠结恋爱。我这人基本上不帮忙调查外遇,也不受理这类桃色纠纷,因为我光是自己的桃色问题就搞不定了。
“我知道了。我可以先和你谈一谈。”
我对着楼梯上方大叫:
“老妈,帮忙看一下店!”
二楼传来老妈母兽一样的声音。
“又来了,阿诚。你四点前可要滚回来啊!我有电视节目要看。”
韩流也吹到池袋西一番街来了。老妈迷上四点回放的一部韩剧,结合了车祸、失忆、不为人知的血缘关系,以及夸张的台词。男演员只要一直看着镜头微笑就让观众觉得很满足。真叫我心痛啊。我也想多追些纯爱,不要追什么街头的事件了。这样的话,我的专栏或许会多一些女性读者呢。戴上金属框眼镜,披上有点帅的围巾,既失去了记忆,又眼睛失明,变成天上的北极星——这么演或许也不赖。
“喂,难道你不想要一颗指引你的星星吗?"
女子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我,往前走去。韩流的台词,不太不太适合套用在池袋这里。
我对着白色大衣的背影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叶山千裕。”
看来既非学生也非主妇,似乎也不是粉领族。
“你在哪里工作?"
“ISP里的精品店。"
ISP(Ikebukuro Shopping Park)就是池袋购物公园,是与JR池袋站衔接的地下商店街。原来千裕是在那里当售货员啊。她渐渐走离车站,往罗曼史大道的方向前进。
“你要带我去哪儿?”
千裕稍微回头,露出可怕的表情说:
“我想让阿诚哥也看看案发现场。”
这一带的色情业、PUB与餐厅繁殖的速度相当快,白天还蛮安静的,一到晚上就会像夜光虫一样整个亮起来。千裕带我穿过常盘通,继续往前走。这里差不多是商业区与住宅区的交界,小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角落摆着自动贩卖机。
“这里就是那只野兽袭击我哥的地方。”
我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完全看不出曾经出过什么案子的感觉。有小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也有主妇板着脸牵着哭闹的孩子走过。这只是个在春天白色阳光照射下,住宅区随处可见的十字路口。
“发生了什么事?"
千裕露出迷蒙的眼神说:
“是去年三月的事。我哥在西口一家叫做‘I1 Giardino’的意大利餐厅工作,那里的意大利面很好吃。过了晚上十一点,就在他下班回家的途中,刚才手机里那只野兽突然从身后袭击他,用类似警棍的东西打他肩膀,他不支倒地之后还一直猛力踹他。野兽不断猛踢我哥的右膝,膝盖粉碎性骨折。”
我无言以对。最近池袋街头很不安稳,出现越来越多拦路抢劫的强盗。不过东京到处都有这种事就是了。
“后来那只野兽从我哥的钱包抢走现金,就逃掉了。钱包里只有三千元而已,因为刚好是在发薪日之前。”
不冷不热的春天夜晚,我试着想像这里发生的事。昏暗的十字路口,突发的暴力事件。从野兽抢了钱到离开,只有短短三四十秒的时间,当时千裕那个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哥哥,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惟一确实感受到的,只有膝盖骨的疼痛而已。我的声音自然而然沙哑了起来:
“后来那只野兽呢?”
千裕以一派无趣的口吻说:
“被关起来了。”
“人抓到了,那不是很好吗?”
千裕抬起原本低着的头,凝视着我说:
“哪里好?一听到我哥大叫,附近的人全都围过来把野兽压倒在地,谁知道野兽竟然未成年,只在少年辅育院待了七个月而已,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一样回到街上来了。”
“这样啊……”
千裕的声音突然又高了起来:
“我哥现在不拄拐杖就没办法走路,那家伙却事不关己似的待在池袋。由于那次事件造成的伤害,我哥已经无法长时间站立,也因此无法继续从事调理师的工作,向店里辞职了。只为了区区三干元,那只野兽竟做出这种事来。”
路人大概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在吵架吧;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以一脸“吵死人了”的表情看着我们。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人如果拿着手机站在路边讲话,根本没有人会理他;但是如果两个人站在路旁讲话,人家就会觉得很奇怪。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在哪里弯错方向了呢?还是说,即使你要讲话的对象就在身边,也该打手机跟他说,才算是比较文明呢?
“我知道了。再多听你讲一点吧,但是我们要换个地方。”
我们步行前往位于西口的东武百货,到二楼电扶梯旁边的高野水果吧。同样是卖水果的,但是等级和我家水果行完全不同。店里的陈设都是塑料,活像个技术高超的设计师设计出来的冰箱,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每个五千元的高级水果。
千裕说她很喜欢喝这家店的新鲜香瓜汁,我也跟着她点来喝喝。香瓜的味道再加上一点点糖浆的甜味,确实是很好喝,但我只要纯香瓜就够了。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是谁干的呢?一般来说,少年案件的审判应该是不公开的呀。”
“或许我不知道他是谁还比较好吧,也许不会这么痛苦。虽然审判不公开,但别人的闲话可是挡不住的。那只野兽是从我以前读的高中毕业的,我问朋友是不是有人因抢劫案件被捕、进了少年辅育院,然后再对照毕业纪念册确认长相。”
在池袋当地高中毕业纪念册一张张的笑脸之中,发现了野兽。她当时的心情是烦闷还是兴奋呢?千裕似乎看穿我在想什么,对我说:
“于是我决定复仇。我要为不得不舍弃梦想的哥哥复仇。”
我喝了一口甜甜的香瓜汁,浓稠的纤维黏在我的喉咙。
“所以你才来找我?”
“对,听说你愿意帮人做任何事。还有,只要是对的事,即使偏离法律,你也会彻底办好。而且……”
而且……又帅,对女生又温柔?或者是,看来虽然笨笨的,实际上却是知识分子?
“……费用不会太贵。”
果然是这样。只能靠收费低廉当做卖点的麻烦终结者。干脆在电视上播放“来找真岛诚最便宜”的广告算了。
“不过,还好你来找我商量。”
千裕露出不解的神情。由于她是属于两颊比较鼓的狸猫脸型,所以现在这种表情比较可爱。
“最近到处都有那种只要肯出钱,就什么都帮你做的家伙。现在的社会,连小偷或暴力分子都能上网雇用。”
“这样呀。”
千裕以一种“原来如此”的口气说道。这种事,一般女孩子没必要知道。如果可以不知道这种事,不知道有多幸福。
“但是如果你去找那种人帮忙,会相当危险。你委托的是违法工作,也因此与地下世界的人有了接触,他们很可能会以此威胁你支付额外费用,或是看你既年轻又可爱,强迫你到他们熟识的店里卖身。”
千裕拉紧薄大衣的衣领,以狐疑的眼光看着我。
“喂喂喂,我可是没问题的,放心啦!”
她没讲话,只以眼神问我为什么。女人的眼睛真是会说话啊。
“千裕你已经知道我是谁啦。你住在池袋,应该也听过街头对我的风评吧。我很喜欢这里,所以不会做出那种让我待不下去的坏事。”
千裕似乎总算安心了。我问:
“千裕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叶山司。”
“那只野兽的名字呢?”
“音川荣治。”
光听名字,根本无法判别哪个是反派。我拿出记事本,把这两个名字写下来。
“那么,告诉我与那家伙有关的事吧。”
“他是去年年底从长野县的少年辅育院出来的。目前似乎没有正职也没有打工,住在老家,成天无所事事。地址是……”
千裕讲了一个池袋本町的住宅区地址,我写了下来,然后抬头问她:
“那你家住哪里?”
这次她讲的是池袋一丁目的地址,两者只隔了一条川越街。被害人与加害人住得这么近,这个世界可真是既无牢笼也无栅栏了,所有的野兽都已经放到外面来养了。
“刚才那张手机照片,你是怎么拍的?拍得也太清楚了吧……”
“很简单啊。假日的时候我跑去跟踪那个男的,然后在池袋车站前出声叫他。我讲了个校名,说我同学很喜欢音川先生,请他让我拍张照回去给同学,还强调我同学很可爱。”
千裕打开手机读出一串号码。
“这就是那只野兽的手机号码。”
我把号码抄了下来。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女人很可怕呀。我在心里暗自发誓,以后绝不轻易把电话号码告诉女生。接着我和干裕也交换了手机号码一—我可要声明一下,这是为了工作需要。我请她把荣治的照片转寄给我,确认他的长相。
短而上翘的金色头发;脸是浅黑色的,脸型给人的印象是棱角很多的岩石;眼睛很细,皮肤不好;破了的嘴唇渗出血来,蠢蠢地笑着。
野兽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我试着想像,这个男人在袭击千裕的哥哥时,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投降了。每个人连自己都有无数个难以理解的表情了,还要去想像别人会有些什么表情,真可谓难如登天。
这是我多年来处理街头麻烦所体认到的事情之一,不过学到这些东西还是没能让我的技能等级提升就是了。
新鲜香瓜汁整个都变温了,收银台旁边也有等着进来的客人。最后我问她:
“我说干裕,你真的想要打断这个叫荣治的男人的脚吗?这么做的话,你就变得和那只野兽一样了。请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干裕一直看着早已空空如也的鸡尾酒杯。我很有耐心地给她时间思考,我并不讨厌和别人一起度过认真思考的时光,慢慢等别人做出结论。大家都太急于想出答案了。干裕对自己点点头,说:
“我还是很想让那只野兽也尝一尝我哥所受的苦。虽然我对这件事还是有那么一点迷惘,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我跟你说,阿诚哥……”
千裕把力量集中在眼睛里,对着坐在斜前方的我放出射线。那是带有内心想法的强力光线,拥有将一小时前还互不相识的两人的心结合在一起的力量。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一定要在能力范围内采取行动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的心情就无法平复。不光是为了我哥,也是为了我自己。再讲得夸张一点,这也是整个世界的问题。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变得无法再相信这世界。所以……”
在ISP当售货员的这个女生所讲的话,让我心里也有点激动起来,不由得插了不必要的嘴。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
千裕以一种愿意承担所有后果的平静声音说:
“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打断那只野兽的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没有在这家时髦的水果吧显露出来。
下午四点前不久,我走回水果行,勉强安全上垒。老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睁大眼睛瞪了我一下,就跑上二楼去了。纯爱是不错啦,但不要只在电视里有纯爱,也要分一些给周遭的人嘛。正如千裕所说,这个世界缺少爱与正义。
我坐在店里的凳子上,打开手机,拨号给从小至今的指导教官、在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课担任万年基层警察的吉冈。从他还在少年课时,我们之间就产生孽缘了。虽然中元节或年底不会送礼给他,但只要是有益于彼此的情报,我还是经常和他交换。他呻吟般地说:
“你好……”
“是我,阿诚。”
从声音听起来,他的心情似乎更差了。我对这位警察的爱,大概是百分之百不正常吧,否则怎么他越不爽,我就越开心。
“怎么,是你啊。我很忙,要挂了喔。"
“等一下啦。一年前在池袋一丁目的十字路口,十八岁的小鬼在路上干了一件抢劫案,你记得吗?”
吉冈呻吟似的回答了“YES”。真是个好沟通的男人。我连忙把手边信息一一丢给他,有时候会意外地对他的工作有帮助。
“嫌犯的名字是音川荣治,当场就被人以现行犯逮捕,送到长野的少年辅育院待了七个月。”
“长野的少年辅育院,是不是在那个地方?那个×××。”
很遗憾,请容许我保留地名不说,因为我不想连吉冈接下来讲的话也要一并去掉。
“没错。对他来说应该算是很好的修行吧。那里以严格著称,用棍棒与拳头重塑你的个性。与其说是少年辅育院,不如叫它小鬼的钣金工厂。大家都是被打成平平的一块才出来的。”
好一个擅长比喻的刑警。
“所以,阿诚你想知道什么呢?"
“关于那个强盗的详细资料。”
虽然手机有噪声干扰,还是听得出来吉冈的声音很认真。
“你又陷入什么麻烦了是吧。”
“不知道算不算。我都尽可能以不伤害他人为原则。”
非暴力、非营利、不搞男女关系,是我当麻烦终结者的原则,吉冈不可能不知道。
“好吧,我去帮你看看少年课的档案夹,但之后你要全部当成没听过喔。”
“谢谢你,好心的刑警先生。”
我以有如童星般的纯真语气传达感谢之意,可惜吉冈听到一半就挂了电话。
就是因为这样,没教养的人才让人觉得困扰。
我打开记事本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手机响了。
“怎么样?”
我以为会传来吉冈的大嗓门,所以手机拿得离耳朵远远的,没想到传来的却是花香般的甜美声音。
“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阿诚哥。”
是千裕。我装出帅哥的声音说:
“我认错人了。先别管这个,什么事?”
“我现在人在罗莎会馆一楼的电玩中心。和阿诚哥聊过之后,我跑去他家监视,他刚好走出来。现在我在跟踪他。”
好一个随心所欲行事的委托人。土生土长的池袋小孩就是这点可怕。
“我知道了。现在我在等重要的电话,讲完马上去你那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那个人搞不好记住你的长相了。”
“你放心,我戴了墨镜。”
我很想叫她别再跟下去。在昏暗的电玩中心戴墨镜,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总之,你就在那儿找台机子玩,顺便监视吧。”
我挂了手机,双脚自然地抖了起来。总觉得很难预测事情会怎么发展。唔,反正我这个人原本就很随兴。
接到吉冈打来的电话时,我的焦虑刚好到达最高峰。我忍不住大叫:
“太慢了!"
吉冈不太高兴地说:
“你这家伙,我可是牺牲宝贵的勤务时间,跑到另一个楼层的数据保管库去帮你看档案哪,至少也要表达一下感谢之意吧。”
这倒是。我老是拜托他一些对他全无好处的事。
“抱歉。不过刚才有个年轻女孩独自跑去跟踪音川了。”
这次紧张起来的是吉冈。
“阿诚,你怎么又在玩侦探游戏。那个女的没事吧?”
“不知道。赶快给我情报,我等下要去找她。”
吉冈答了一声“好”,开始读起手边获得的信息。
“去年三月十七日二十三时十分,失业的十八岁男子音川荣治在池袋一丁目的路上以棒状凶器殴打二十一岁餐厅员工叶山司的后脑,在叶山跌倒后又猛踹对方右脚。”
棒状凶器?我记得千裕说是警棍。
“等一等,那个凶器,是不是像特制警棍那样的东西?”
“不是,是家用传真机用纸的纸芯。”
“那种咖啡色的厚纸是吗?"
我的脑中浮现传真纸卷动的声音。格斗用的警棍与厚纸筒,二者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吉冈的声音很冷静:
“没错。似乎是情急之下从家里拿来的。"
我一面飞快记着重点,一面问吉冈:
“他有什么必要那么急?”
“根据音川供称,他受到高中时代的朋友威胁,要他隔天弄钱给他们,不管多少都好。没弄钱来的话,他就会挨揍。”
欺负同学。随着年岁增长,欺负常会演变为金钱勒索。
“那几个勒索他的人,有因为这个事件受到制裁吗?”
“嗯。少年A,少年B,少年C,少年D,每个都是初犯,所以没有送进少年辅育院。勒索现在已经是每所高中的每个班级都很司空见惯的事了。”
“那么,不就变成只有那个被欺负的孩子,被送进那间再怎么坏的小鬼都会被打成平平的一块送出来的少年辅育院了吗?”
“是这样没错。”
真是不公平。关系人有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千裕哥哥、抢劫犯音川,以及直接促成这起案子的A,B,C,D四个人。以罪与罚的关系来说,到底有谁受到了公平的待遇?誓言为兄复仇的千裕口中“公正的世界”到哪里去了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
“嘿,没想到你这么率直呀,阿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叫音川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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