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瑞典外交官性格爽朗且有些神经质,直到收下药物的古义人在床上开始处置时,他才离开现场。因为,此前曾有一位症状相似的获奖者将栓剂口服了下去,等了很长时间后药物才开始发挥药效。
由于栓剂迅速发挥了药效,古义人得以出席获奖演讲和颁奖仪式。不过,他在自己的生涯中所经历的这第四次痛风,却是特殊至极。
惟有第一次痛风发作,确实是因为尿酸过度蓄积而引发的。看样子是从嘲弄那次痛风发作的杂谈记事中得到了启示,第二次以来的那些剧烈疼痛却是另有其因,是团体的残余分子对古义人曾在作品中写了关于父亲的超国家主义政治倾向以及刚刚战败时的悲惨死亡所实施的报复和警告。他们出现在东京古义人的宅院,合三人之力剥夺了他的行动自由后,便用一个小号铁球对准剥去了鞋袜的拇趾根,让其向目标坠落下去。
古义人之所以没向警察报案,是因为袭击者相互间使用的语言是森林中山村的方言。而且,那两次袭击又都发生在涉及父亲的中篇小说发表后不久,因而对方的意图也就很明显了。
斯德哥尔摩颁奖仪式前三天,古义人最终确定了用于获奖讲演的英文文本,并在此基础上修订了日文文本,然后散发给了从东京赶来的记者们。由于估计到能够原封不动地登载古义人在讲演中涉及日本战后情况那部分内容的报社不多,因此有必要极为细致地斟酌置换为日语后的语句。
古义人和记者们走出大饭店拥挤的大堂,在面对波罗的海海湾的上下车台的顶端调整着英、日两种文本中的措辞。在这一过程中,古义人注意到一直注视着这里的三个日本人。他们远远离开这里,站在一辆挂着慕尼黑车牌且积满尘土的德国大众牌汽车前。
文本的措辞调整结束时,报社的记者们刚刚起步返回饭店,远处那三人便看准机会往这边走来。与此同时,从那辆停放在饭店前的汽车里现身而出的日本绅士也小跑着来到身边:
"非常对不起,由于传媒的妨碍,实在无法向您问安。"他搭讪道,"我们是皇家学术委员会会员,当然可以列席颁奖仪式。"
古义人理解那些记者步履急促地散去,是因为他们不想与这个人物相见。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教授的家伙,曾因为在京都大学对研究生强行提出性要求而被检举揭发。
如同事先约好似的,古义人条件反射般地往那三个正向这里走来的陌生的日本人迅速走去。转瞬之间,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中间那位眼熟的身穿竖领中山服上衣的家伙随即指示其余二人,对古义人形成了包围之势,围拢上古义人后,便沿着码头将他引向与通往旧市街的那座大桥相反的方向。码头上,停泊着的市区观光船和渡船的船尾列成一排。比小头目模样的家伙年轻且魁梧的另外两人,这时从两旁强行抱住古义人的胳膊,像是要将古义人拖拽得离地而起。
古义人实际上已经悬垂离地,他扭过尚能转动的脑袋往后看去,发现教授正站在一百米开外的饭店迎面台阶上向这里张望,可古义人却不想向他呼救求助。而对于那些隔着马路在饭店一侧狭窄人行道上行走的当地市民,古义人则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诉说苦境的手段。
小头目模样的家伙往古义人膝下跪了下去。古义人低头俯瞰,只见自己的鞋袜被他以娴熟的手法脱了下去。身着竖领中山服上衣的这个家伙颈部苍老地堆积起的皱纹非常显眼,仔细一看,正是曾经两次参与袭击自己的那个人。这家伙抓住灰心丧气、一动不动的古义人那只左脚脖,使劲摁在地面上:
"略微降下一些!"他催促着同伙。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那事和痛风(3)
就在古义人感到光裸着的脚底刚刚接触到冰凉的铺路石之际,已经站起身来的那家伙手中的铁球就坠落了下来。铁球砸在早已变形为瘤子般的拇趾根上,随即被弹了起来,骨碌骨碌地向一旁滚去。古义人疼痛得呻吟出声。铁球翻滚着越过铺石路顶端的浅沟后,便滚落在两条船名分别为Vrmd和Var的轮船之间的海水中。两旁那两人哀切地发出"啊--"的惨叫,使得正从旁边路过的那位身着长大衣的文雅老妇人回头看着这里。
两只胳膊从束缚中解脱了出来,古义人仰跷起灼痛的脚,瘫软在了地面上。呻吟了一阵后,他从铺路石上支起上身,仰视着枯叶落尽的老白杨。在树的斜上方,只见从饭店右侧第五层突出一间圆形的客房。那是安排给古义人一家的套间中的一个房间,阿亮正从那里俯瞰着波罗的海的海湾,同时在五线谱稿纸的上端继续谱写着题为《海》的曲子。倘若来这里察看情况的千低头看见下面道路上的异常,那就好了……
作为紧要之事,这是古义人正在思考的惟一问题。然而,千此时正与为她出席颁奖仪式的着装而前来的女日侨商洽。瘫倒在地的古义人,最终被来到客厅凉台上吸烟的、在海军服役中练就出锐利目光的陪同人员所发现。
五
另外一个消息,则来自于隧道北侧一座村镇邮来的信函。古义人的父亲在世时每当喝酒,便会念叨自作的汉诗:自真木盆地,过犬寄隧道,往松山而去。现在,汉诗中提及的隧道早已进行了现代化改建。来自隧道北侧的这封信虽是一封匿名信,可信中的笔迹却很眼熟。
第一封信函,是古义人从柏林回国那天,被夹放在专递公司送上门来的包裹之中的。祝贺回国的礼物,是一只异常强壮的活甲鱼。对方在信函中还写道:将结束一直坚持至今的、受到团体残余人员指导的活动。
古义人浑身沾满散发着腥味的血污,与那甲鱼间的奋战,以熬制了大量甲鱼汤而告结束。然而,对方随即寄来了第二封信件。同前面那个送上门来的特快专递一样,是从松山市内以匿名形式寄出的。
你为什么杀了"甲鱼"?对于你这种人来说,恐怕没有资格杀死"甲鱼之王"。/你那野蛮且不知羞耻的行为,只能说明你是一个不仅可以杀死甲鱼,甚至还会杀人的家伙。你不但年轻时就实际杀过人,在麻布狸穴的高级公寓楼顶上,从那人背后轻轻推上一掌的家伙,不也是你吗?!而且,你还逃脱罪责活在这世上!
这封信函,因为不同于罗兹将进行事物性处理的那些邮件,因此被归于其他此类邮寄物品之中。罗兹之所以这样处理,是由于信封上写着"亲展"字样。对于日本的一些常规,罗兹一直规规矩矩地予以遵循。
我们的团体业已解散,也就不好事事都抬出个人的名头。不过,我们都曾受到大黄师尊的教诲,在与长江家有着很深渊源的农场接受了教育和训练。直至修炼道场解散为止,我们从长年担任厨师且比较活跃的那个通称为大川的中国人那里,听说并且愉快地记下了古义人先生幼少年时期的往事,以及先生从松山光临农场时的逸话。那是您和后来成为塙导演的那位先生一同来这里时的事。
现在,我们这些大黄师尊最后的门生全都过着隐居生活。但是,修炼道场的成果并没有烟消云散。收购了我们集体宿舍的经营者,把泡沫经济的崩溃视为良机,构想出确实美好的休憩之乡,计划建设别具一格的度假村设施。那里还有温泉--在先生的记忆里,还记得那温泉吧。明年春天开业之事,是对方出于对原土地所有者的情谊而通报给我们的。
从前些日子的新闻报道中,得知先生已于故乡开始新生活。由于两地相距不远,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光临该度假村。即使对于身患小儿麻痹症的令公子,这里也安装了没有危险的浴缸。由于我们皆为毫无修养之山林野人,以至上述之文字了无趣味,惟伏请先生海涵。
又及:
①笃胤,指平田笃胤(1776-1843),日本江户后期的国学者,其学说思想以神道说和古道说为中心,对江户幕府末期的思想界具有重大影响--译注。先生早先获奖之际,恰好也在瑞典国的冒牌学者在因特网主页上写道:不分时间和场所而酩酊大醉,醉卧于港口的铺路石之上,实为日本人之耻辱。只眼独臂的大黄师尊大为震怒,表示事情并非如此。他在讲话中说道,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您该不是想要回归令尊的恢弘之构想?!我们的希求终于得以实现,今后的长江古义人大概会一如笃胤①先生所作的和歌那样行动起来吧。
连天碧海千重涛,
望眼世界八十国,
前仆后继广传播,
惟有皇统是正道。
六
在长年练习瑜珈功和伸展体操的罗兹指导下,古义人放开身体,穿上慢步运动鞋,不断进行上下林中坡道的训练。为了配合古义人的热情,罗兹制定了一个可以看见成果的林中行走计划。
虽说眼下正是梅雨季节高峰期,却已经连续两天没有下雨了,林中比较干燥,因此,倘若第三天也是晴和天气的话,就坚决实施那个计划。主动承担具体准备工作的真木彦,与阿亮紧挨着坐在起居室沙发上分析着电视中的天气预报。此前,一直关注中国①以及四国地区天气情况的阿亮--千去了柏林后,阿亮也在替她声援着,在广岛东洋鲤鱼队的棒球比赛日程上--正在本地报纸上确认南予的一周预报。
①中国,指日本的"中国地方",包括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这五个县--译注。如此制定的森林出游计划的第一步进展顺利,古义人等人作出决定,要在这个从清晨就洒下夏日般阳光的星期天进入森林。之所以将出发时间定在下午三点,是因为真木彦需要时间来准备对古义人保密的节目--他说,这主要是为了罗兹。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那事和痛风(4)
似乎与宇和岛的和灵神社有着某种关联,这地方举办的祭祀活动,是从森林里下行到山谷间的"御灵"游行。破坏人创建村子以来的传说中人物,几乎都是些惨遭横死、亡灵未能安息的角色。他们的"御灵"从森林里下到山谷中来。当、当、当!在大小皮鼓和铜锣节奏的伴随下。这时,按照惯例,预先集合在森林下方的孩子们的"御灵"就要进入神社的院子。但是,真木彦在调查旧时记录时发现,山岭与河流在各自区域内都有三岛神社。河流区域内的神社,便是庚申山上的别宫,似乎应该从这座神社位于森林高处的别宫出发。
山上现在的别宫,是修复了一直被称为"死人之路"的铺石路遗迹最高处后,将战争时期置于国民学校的奉安殿移建到山上来的建筑物。真木彦的演出,就从这座别宫开始。虽说规模很小,却让古义人和罗兹得以从"死人之路"的另一端观看"御灵"刚刚出发的游行。
真木彦组织的这次游行,尽管与正规祭日的规模无法相比,可他仍然领着扮演"御灵"的几个人和承担伴奏的乐师先行出发了。那里只有为从事山林工作而修筑的登山小道,将阿亮带到那样的场所是不合适的。把他托付给阿纱后,古义人和罗兹便与前来迎接的阿动出了家门。真木彦一行采用旧时的作法,从三岛神社后面沿着湿洼地进入森林并登上"死人之路"。阿动说,他们带着用以化妆的服装和乐器,上山不啻于强行军。
古义人和罗兹乘车上行到林道最高处的岔路口,再从那里寻到一条下山往西侧去的道路,驶出了宅基地上方树林的背面。从那里开始则是宽幅约为五十厘米的古道,大家留心着不要绊上露出路面的、结满瘤子的树根,向森林深处走去。阿动理所当然地走在前面领道,同时还挂念着罗兹,或挡开灌木的枝条,或搬开倾倒的枯树,欢快而勤勉地劳作着。
即便深入森林,罗兹仍然穿着平日里的慢跑鞋,而古义人则穿着那双连脚脖子也被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非常茁实的靴子,这还是在冬季非常寒冷的普林斯顿特地订购的靴子,因此,对于此前所受的脚伤并没有感到不安。
一进入森林,就感到地面有一些坡度,阔叶林中比较明亮,视野竟是意外良好。古义人向罗兹一一介绍那些老朋友般的高大树丛--甜槠、柯树、铁槠、光叶石楠。
"村里人习惯于把这一带叫做原生林,其实,这里是我祖父指导那些雇来的年轻人进行'择伐'的地方。因此,优良的树木存留了下来,林子里少见那些因早衰而细小的树、歪扭不直的树以及过了年头的树。这种'择伐'一直持续到大约七十年前,自那以后,年轻劳力都被投入到战争之中,'择伐'作业也就不可能继续下去了。战后,也只有砍伐用于种植香覃的砧木的专业人员进来,那些无用的植被也就蔓延开来了。"
罗兹好像没有余裕观望四周,不过,当她来到还挂着不少花儿的山茶花丛前时,却停下脚步,入迷地观赏着。
"古义人能够识别这里的所有树木吗?"
"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落叶树也已经发出了嫩叶。尤其在祖父曾经有选择地采伐过的地方,树木的种类也比较有限……由于这里向阳,到了季节,还能看到冬树莓和春兰。"
古义人一行按预定时间到达了"死人之路"的东端。用巨石铺成的"死人之路"高及胸部,古义人他们稍稍离开道路起始处,站在长了青苔的岩石与倾倒的大树之间,打量着眼前的"死人之路"。一直延续下去的、平坦的铺路石表面上,尽管也有阳光照射,却连由幼小的果实生发的树苗也无法生存。在当地的传说中,人们认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是因为宇宙人那巨大的力量。对于这种说法,孩童时代的古义人深信不疑。
"那时,我甚至在想,由于这'死人之路'是供宇宙人降临所用,因此作为其信号,比如在月明之夜,该不会发出白蛇般的光亮来吧……"
"缠绕在这个构造旁的攀缘茎,好像是柠檬的叶子……再仔细一看,正开放着拧在一起的五瓣小花呢。这种纯白,或许就是古义人的想像之源吧。这小花正散发着薰衣草的馨香呢。"
眺望过去,在"死人之路"远远的西端、苍郁的高大树丛被裁开的空间里,有一处稍稍鼓胀起的场所,那里便是原先的奉安殿了,只是比记忆中的还要小一些。早在孩童时代,古义人就将木片相互刮蹭一般的咯吱声响当做门扉的响动,现在,他为神明就要从神殿里现身走出而战栗不已,乐器的音响传了过来。紧接着,当、当、当!响起了三拍节奏的音乐。远远望去,一看便知是破坏人那由纸糊的大头以及支起的衣服扮成的"御灵",接着是将叠起的被褥般的黑色包裹顶在头上、也可以说是巨大偶人般的"御灵",相继从被打开的别宫大门里现身而出。紧接着,后者一面行走,一面将头顶上的包裹从肩头放了下去,原来,那是长及足背的黑色长发。
"Oh,fanciful!"罗兹发出粗重的感叹。
然后,另一组并排行走着的"御灵"和先前那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也走出了别宫大门。最初看上去,像是孩子或狗与一个成年男子纠缠在一起。这家伙的一条腿似乎有问题,他依靠那条正常的腿脚像是非常忙碌地跳跃着。古义人凝神观望着,觉得眼前的"御灵"好像与自己曾经见过的"御灵"重叠在了一起。
这时,罗兹发出感情色彩更为浓厚的感叹,叫喊般地说道:
"不是有过一部将阿瓦·加德纳从义和团的暴动中解救出来的电影吗?!与发挥了出色演技的吾良一模一样!"
装扮成明治时代外务省武官的男子,直到时髦的太阳镜和军帽之间的、颦蹙起的额头,确实就是正当壮年的吾良!走在吾良独特姿态的脚边、不辞劳苦相随而来的"御灵"并不是狗。头戴船形帽、身穿占领军厚布料开衿衬衫的这个男子,一面屈腿下蹲,一面煞费苦心地跳跃着行走……
在下一个瞬间,说不上是因为恐怖抑或愤怒,古义人大声喊叫出来,从吾良和皮特的"御灵"旁逃开,冲进茂密的灌木丛中,穿过阔叶林间稀疏的杂草缝隙,一路奔跑下去。由于林中坡地的倾斜,越发难以控制奔跑姿势,便顺势渐渐往湿洼地方向跑去,在奔跑中不断用手掌撑住树干以维持身体的平衡。然而,当他栽倒在密不透风的山白竹丛中时,就再也不能控制身体,脑袋朝下,猛地从斜面上滑落到湿洼地里。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孩子的堂吉诃德(1)
一
逃离"死人之路"后,古义人继续在树丛中飞快奔跑,直至坠落在被山白竹覆盖着的湿洼地。在那以后的三天中,古义人整日里沉默不语。
在医院里,为脚脖子重新打上了石膏,医治了全身的跌伤和擦蹭伤,并缝合了左耳上撕裂开的伤口。尽管如此,古义人还是在黄昏时分赶回了十铺席,却没有对一直陪伴在身边的罗兹说上一句话,即便对将阿亮带回去一直照看到深夜的阿纱,同样连一句致谢的话也没有。
父亲的一只脚包裹上了石膏,另一只脚上的靴子连本人也脱不下来,阿亮看着他凭依着阿动肩头走进书斋兼寝室,不禁说道:
"真是不得了啊!"在那之后,却并不走近父亲身旁。
罗兹因为古义人的态度而感到惊慌失措,便引用了帕特纳姆英译本中的一段词句:"ThebadlywoundedDonQuixotewasmelancholyanddejected",①却使得古义人越发怒火中烧。
①ThebadlywoundedDonQuixotewasmelancholyanddejected,意为"遭受重创的堂吉诃德忧郁且情绪低落"--译注。
②toomuch,意为"太过分了"--译注。虽说古义人没有像堂吉诃德那样连续躺上六天,却一味沉浸在包括忧郁、颓唐以及愤怒等情绪在内的沉默之中。
不过,只要自己没有责任,罗兹便不在乎对方的不愉快。一天早晨,为蜷缩在床上的古义人送来早餐时,她这样说道:
"当时,阿动随即就去调查让你受到惊吓的'御灵'去了,发现是真木彦策划了这场对古义人有害的恶作剧,阿动就对他进行了报复。也就是说,即便他的目的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恶意,不也是toomuch②吗?!出事以后,阿动没有直接下山前往你摔下去的湿洼地,而是回到林道开动车子……我也坐上那汽车赶了过去……从古义人母亲的墓地往山上驶去。于是,救助上来后才能直接送到医院。那时,阿动如同'童子'的投胎化身似的奋斗着。
"我曾经说过,真木彦所扮演的角色,是参孙·加尔拉斯果学士。那人的言论,在其根本之处包含着对古义人的批判,犹如参孙的言论中包含着对堂吉诃德的真诚关心和批判一样。作为其后续动作,参孙甚至还挑起了与堂吉诃德的决斗。
"对于真木彦来说,想要正确理解古义人的心情……从那里产生出了批判性的言论……因此发展到了这次事件。真木彦感到了深深的悔意。因为,他没有预料到会招致古义人作出如此激烈的反应。他已经来看望过你两次了。
"在这次事件中,真木彦和我有一个共同的感觉,交谈后这种感觉更为清晰了--古义人确实就是堂吉诃德式的人物。驽骍难得受惊后载着堂吉诃德就狂奔起来的场面,不是有很多吗?虽说这种狂奔大多不是堂吉诃德所期望的,可是,骑在驽骍难得背脊上飞奔的堂吉诃德却每每因此而显现出魅力。在树丛间不顾一切奔跑着的古义人,同样也很了不起。
"……被驽騂难得颠落马下、翻倒在地的堂吉诃德那种悲痛的威严以及滑稽,确实是非常独特的。前不久,我曾对古义人说过,绝对不能把melancholy中的m转换到Madness中的M去。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希望你变为'神志清醒过来的堂吉诃德'。如同桑丘哭诉的那番话语一样,当时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对古义人说出这些话来。"
看到古义人只是不作一声地听着,受到鼓励的罗兹在这天黄昏时分送饭来时,进一步说道:
"关于堂吉诃德与猫儿大战,连脸部也受了伤,便蜷缩在床上的那个场面,我想请古义人看看多雷创作的这幅插图,估计那样会逐渐精神起来。如果使用我们的传真机,则必须把画页裁割下来,否则便不能复印,所以我就去了真木町图书馆。乘坐阿动的汽车到那里一看,真木彦也来图书馆阅读新到的杂志。阿动和真木彦还毫无拘束地进行了交谈。出事那天,愤怒的阿动在动手时没有控制好自己,所以,真木彦也把手臂吊了起来……
"在那以后,真木彦曾这样说道:自己认为,古义人当时那般惊恐是真实的。关于美国兵'御灵'的扮相,好几十年前这里就已经有了,古义人不是毫不知情吗?从那时开始,化装用的裤子,膝盖以下全被染成黑红色,社务所的仓库里也没有合适的靴子。尽管腿脚已被打烂,那美国兵还是用双手爬行着往森林深处逃去。那时,当地有人曾发现正在逃跑的美国兵……根据那些人的传言把这'御灵'加入进去,是在古义人上大学以后,他一直在东京,应该不会知道吧。当然,吾良的'御灵',则是我自己策划的演出……"
躺卧着的古义人因懊恼而下意识地挪动仍包裹着石膏的腿想要跺脚,结果却因为疼痛而咬紧了牙关。他的视线转向用厚纸加强了的、复印出来的、卧病之中的堂吉诃德画像,这是罗兹将其与早餐一同送到厕所旁并竖立起来的。这时,罗兹显出被抽打了耳光的少女般的神情退了出去。
在古义人的脑海里,现在听到的话语与此前实际看到的"御灵"的形象再次重合在了一起。脚脖的创伤处也回复到最为剧烈的疼痛之中,古义人将脑袋钻入毛毯之中呻吟不已。这时,他想起麻儿寄送来的卡罗林斯卡研究所附属医院的止痛药正放在床头板的抽屉里。从胶囊中取出药物后,古义人放入口中,随即用玻璃杯中的水冲服吞咽了下去!一如他立即意识到犯了错误一样,药物并没有像在斯德哥尔摩那样产生电击般的效果。整整一个夜晚,古义人都在不眠和疼痛中饱受煎熬。
翌日清晨,罗兹面庞上隐约可见受到不应有伤害的表情。她把早餐和现代丛书系列版的《堂吉诃德》放在托盘上一并端了进来。身为外国知识分子的这位美国女性一定有一个原则,那就是要把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在下卷临近结尾处,学士参孙·加尔拉斯果化装为'白月骑士',将堂吉诃德打翻在地,让他承诺回到家乡隐居。而且,他还向堂吉诃德在巴塞罗那的保护人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我是堂吉诃德的朋友,和他熟识的人都为他的疯疯癫癫而心有不忍。尤其是我,更是认为他委实可怜。我觉得,要想治好他的疯癫,最为重要的是静养,也就是说,需要回乡在家里静心休养,就想了各种办法,想要把他带回村里去。
"可他没有料到,在他以'镜子骑士'的身份进行的决斗中,竟被堂吉诃德撞落马下。(罗兹照例朗读着帕特纳姆的译本)
……一败涂地的我丢了脸面,落马倒地,吃了很大苦头,还受了危险的重伤,返回村里去了。但是,我并没有因为吃了这次苦头就灰心失望,从而放弃再度寻找并打败他,然后将他带回村里的志愿。
"据说,真木彦所做的努力,其实就是想亲手掌握并揭开那些连古义人你也不甚了解的那事真相,这才想到了你。与真木彦作了交谈之后,我就开始这么相信了。你也确实受到了伤害,可究竟谁的内心受到的伤害更为严重呢?大概是被阿动狠揍了一顿的真木彦吧。这不正好相当于'镜子骑士'参孙·加尔拉斯果的败北吗?
"不过,尽管遭受了那样的折磨和打击,真木彦却并不打算停止他的尝试,为了你而破解那事真相的尝试。如同参孙·加尔拉斯果那样。即便在古义人来说,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种尝试和努力吧。因为,较之于别人,你更想彻底了解那事的真相。
"请尽快找个机会,与真木彦谈谈吧。"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孩子的堂吉诃德(2)
古义人加大了床铺的角度,罗兹用力塞进来的软靠垫,使得他的上身越发挺得笔直了。真木彦则吊着手臂,端端正正地坐在与床铺呈直角的椅子上。古义人左耳的伤口也还没有拆线。
"在上周发生的那件事情中,关于你和阿动,当然也包括我本人,我们所干下的一切,都不要进行辩解、批判,甚或反批判了。"古义人先开口说道。
"我呀,通过这次'御灵'之事,知道在当地的民间传说中,还有一些自己所不了解的部分。有关我离开山谷之后的传说,如果是成年人比较了解的内容,当然可以从你这里打听到。不过,就我本人的经验而言,我对那些在孩子中间广为流传的传说同样比较关注。我在考虑,是否可以找个机会,与中学的学生们见面、谈话呢?
"我请阿纱的丈夫向学校方面了解了一下,结果说是并非不可能……听罗兹说,好像不识寺的松男和真木彦你帮着提出了一个具体方案……"
古义人将目光投向沉默不语的真木彦,等待着他的回答。
"……只是,利用中学生们收集信息,恐怕就连古义人先生也会觉得不合适吧。我和松男就是从这里说起话头来的。因此,古义人先生可以向中学生发表演讲,再由罗兹小姐翻译为顺畅的英语。我们在考虑,如果讲授这种课程的话……
"罗兹小姐对这个方案产生了兴趣,在讨论各种具体内容的过程中,提出了这么个想法--是否可以由她来朗读从古义人先生的演讲《桃太郎》英译而成的《PeachBoy》?听罗兹小姐介绍了大致想法后,我觉得很有意思!"
大约三年前,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剧场里,古义人与《APersonalMatter》①的译者联手举办了共同演讲。在演讲中,古义人提到了"桃太郎"的话题。当时居住在纽约的罗兹听了后,觉得确实非常有趣。
①《APersonalMatter》,即《个人的体验》之英译本书名--译注。最初,演讲的主题是"故事中的地形学",作为范例,古义人说起了《桃太郎》这个日本民间故事,借以直截了当地显示故事中的人物与场所的关系。在"老公公上山(+)去砍柴,老婆婆去河边(-)洗衣服"这个开首部分里,已经显示出了纵向轴线。于是,从构成横向轴线的河流的上方(+),流啊,流啊,流过来一个大桃子。
从桃里取出的孩子,原本可以在村庄那狭小的空间里幸福生活,可他却要前往位于横向轴线下方(-)的鬼岛。
古义人为故事加上了自己的注解:载着桃子漂流而来的河川上的乐园和鬼岛,是入侵了横向轴线的宇宙论意义上的歪斜,如同牟比乌斯①之环一般在内侧连接起来。
①牟比乌斯(AugustFerdinandMbius,1790-1868),德国数学家、天文学家。因将重心坐标引入几何学,从而对射影几何学作出贡献;由其创始的"牟比乌斯带"证实单侧曲面的存在性--译注。
②宫司,为日本神社的最高神官--译注。"我自幼生长在东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历代祖先竟在这块土地上的神社中担任宫司②。即便如此,我还是阅读了古义人先生的《橄榄球赛一八六〇》。来到这里后,当了解到自己的曾祖父竟是暴动的主谋之一,确实因此而感到震惊。不过,当我尝试着将其作为与自己相关的事件重新把握时,却发现存在着几个无法理解的地方。
"因此,我开始学习有关这块土地的传说和历史。我曾请罗兹小姐分析了你创作故事的方法,明白了其中不少内容。在这个森林中的一些场所,也存在着纵向轴线和横向轴线。用古义人先生的话来说,根据这里的地形学,这块土地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沿着那条横向轴线,还会出现一些来来往往的人物。
"是否可以请你在学校里讲述这个原理呢?通过《桃太郎》这个故事,和学生们大概很容易就熟识起来吧。如此一来,孩子们的兴趣就会转移到同地形构造相重合的传说上来。那时,或许就可以从一个个孩子那里,挖掘出在他们家庭里传播的小故事。也有人会说:已经没有那样的故事了,现在,说起地方文化,就是和全国同一化了的电视节目以及连环漫画……总之,古义人先生可以让孩子们在现实场所验证基于这里的地形而产生的故事。"
古义人清楚地知道,真木彦的头脑中--尽管含有罗兹的谋划--已经形成了几个方案。
于是,古义人把自己一直思考着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要说的是现出丑态的'御灵'行列。就是那个、为了不让他逃走,就把他双脚打烂的美国大兵的'御灵'……目击了那个美国兵的相关传说,是怎样的形式呢?在森林中的什么场所?谁亲眼看到的?传说中有这样的细节吗?家母经常批评我,说是我自从离开松山去东京以后,就和阿亮一样,与这块土地没了缘分。我这次住到十铺席来,尽管为时已晚,也含有遵从家母嘱咐的意思。"
真木彦的眼睑下方是被阿动殴打过后的新鲜伤痕,眼睛里则因双眼形状不一而产生奇妙的压力。他将双眼转向古义人说道:
"这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传说了,情节大致是这样的……暴风雨之夜,至于场所嘛,恰好就在这十铺席,说是有人看见他像一只负伤的野猪站立起来似的……腿脚站立不起来,只将躯干挺立起来的人,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当时,这一带还处于捕猎野猪的时节,我认为,那个时节的村落集团性记忆复苏过来了,'吾良、吾良!'他用显然是外国人的腔调哭喊着。说的就是这样的情节。我还觉得,这其中也有一些东西与古义人先生正在调查的'动童子'和强盗龟的传说相混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罗兹站在了古义人床铺的床头靠板背后,倒也不是要与真木彦对立,只是出于对正确事物执著追求的个性,她开口说道:
"我没听说你将其作为民间传说来看待,那只是你为'御灵'的新演出而做的准备,却由于古义人的意外奔跑而没能继续下去……这该不是你所说的遗憾中的一部分吧?"
真木彦的脸色变得苍白,伤痕处青斑的色泽也越发浓重了。尽管如此,他却没有气馁。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孩子的堂吉诃德(3)
"……古义人先生过世了的父亲拥有的修炼道场已经被解散了,现在还有曾是那里成员的人活着……移居到了四国大桥建桥墩的岛屿上。他证明说,相似的传说,在隔着大山的那一侧也有。他清楚记得皮特的事以及少年吾良的事。当然,也记得古义人先生的事……
"尽管如此,关于事件本身,他也只说了那些暧昧不清的事。听说我正调查这个事件后,对方主动与我进行了联系……
"两三年以前,不是曾有过这么一个消息吗?!是在伊江岛吧,冲绳大战结束之后,日本还没有投降的那段日子里,每当夜晚降临,就有一个臭名远扬的美国大兵溜出阵地来对姑娘施暴。人们就杀了那家伙,把他扔进海边一个叫做gama①的洞穴里。他的遗骨后来被发现了……
①gama,冲绳方言,意为"洞窟"--译注。"这是对性犯罪惯犯进行自卫,这是根据村落的默契所杀的人,当时,这种辩护之声具有明显的优势。在国家对国家的水平上,也可以说那是战争的继续。不过,这里正处于占领期快要结束的时期,超国粹主义者于是想要筹措武器。
"假设皮特的遗骨在山寨被发现,只要进行基因鉴定……杀人事件是有时效的,而在我们这里,比较大的事件都是要进行报道的吧。那正是原修炼道场的成员们所担心的。
"在《被替换的孩子》一书中,古义人先生写得比较含混,罗兹小姐不是说了吗,那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能确定这其中是否存在着犯罪。但是,皮特假如还在本国活着的话,吾良先生的电影在美国取得了很大成功,古义人先生不也是哈佛大学的名誉博士吗?当他发现你们的成功之后,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你所说的在山寨发现了遗骨,这是有具体依据的说法吗?"
"古义人先生,当您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乘车行驶在铺修得很好的林道上时,距沿河的国道很远的村镇,在森林的地图上显得近在咫尺,您为此而感到诧异了吗?由那座村镇翻越山岭的小径附近,就有好几座古老的山寨。有关强盗龟和'动童子'逃跑的记录您也查阅了吧?原本是修炼道场的地方现在已是新度假村的施工现场。我在想,假如您从那里沿着林中小径下山到山谷里进行调查的话,我会为您领路的。"
如此一来,最初的格局,也就是古义人=堂吉诃德的那种拥有从容和余裕的高姿态,随着谈话的进展,却因为真木彦=参孙·加尔拉斯果而显现出明显的逆转迹象。
三
也含有促使脚脖处的伤痛早日康复--很早以前就因此而提出了申请,麻儿才被那难以理解的电话所折磨--的意图,古义人开始往来于真木町经营的泳池游泳。由于运动不足,阿亮的体重已经增加,即便在十铺席宅地也热心于瑜伽的罗兹,想让他进行水中步行的训练,便与古义人一同前往。
梅雨季节虽说就要结束,小雨却从这天早晨起就不停息地下着。罗兹驾驶着那辆深蓝色的塞当,与阿亮和古义人一同前往町经营的泳池。从JR车站直到通往盆地深处的、久已有之的公共汽车马路,被雨水淋透了的、郁郁葱葱的深绿色枝叶从道路两旁遮掩过来。罗兹那美国风格的驾驶使得古义人心惊胆战,汽车超越了由小个子教师领头的、穿着相同黄色雨衣的孩子们。
按照早已习惯了的顺序,古义人在男更衣室内帮助阿亮换上泳裤后,就将他留在女更衣室门前。此时,罗兹正在女更衣室内颇费周折地做着准备。古义人独自一人最先来到泳池开始游泳。刚才被超越而过的十来个学生也下到泳池边沿,在一个三十多岁的教师带领下做热身体操。
在古义人身旁的泳道里,一个女生小组正在游泳。身着红色镶边的深咖啡色泳衣--显露出背部、红色纽带相互交叉的高腿位泳装--的优美身姿、肌肉比较发达的肢体,虽然年岁尚小,却已经是游泳选手了。手臂的划水动作自不必说,就连双腿打水的节奏也很沉稳,在泳道顶端做了一个动作幅度不大、却很娴熟的快速转身过后,就返回去了。
在这条泳道那一侧的两条泳道里的男生小组,显示出更好的驾驭能力,充满力度感地游动着。古义人并没有因为中学生们掀起的浪头而呛水,他也在全力以赴地游动着。
这时,站立在泳池南侧金属管扶梯旁的教师开始了训示。他面对聚集在各条泳道顶端的学生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很大,却很有力度,而且由于语速比较缓慢,因而也是对仍在游泳的古义人的耳朵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像你们这样游泳,能收到训练效果吗?!你们根本就没想要给自己增加训练负荷!在水里,是在游玩吗?!在外国女人的陪伴下,那一位正在泳池里哗啦啦、哗啦啦地玩着水,你们是在模仿他吗?!"
阿亮和罗兹已经下到与聚集着中学生的那条泳道相反一侧角落的泳道里,正在池水中行走着。于是,古义人惦记起阿亮,尤其是罗兹来。因此,自己也在泳道顶端停歇下来,去听那教师接下去的话语。教师似乎目光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切。
"'健全的精神,寄于健全的肉体'。你们知道这句谚语吗?!在这个国家里,现在,所谓'人权派'正在蔓延,还要紧紧咬住这种谚语。那么,不健全的肉体就不好吗?正是这么一回事!这个谚语是从拉丁语而来,原话是'Menssanaincorporesano'。
"看看那里!让外国人牵着手,在池水中行走的,并不是寻常之人。不能说那就是智力障碍。但是,你们看他的身体!这能说是健全的身体吗?!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你们,俺就不指名了,从第二学期开始,由于某个人的特别课程,星期一的训练课没法上了。泳池难道原本就是供人在其中走来走去的吗?!进行集体训练时,对那些病残者可是非常危险的啊。所谓特别课程,是让我们来听'人权派'梦呓的吗?!"
教师用力吹响了用金色锁链垂吊在粗壮脖颈上的哨子。阿亮早已停止运动,这时,他用白胖的双手捂住露在泳帽之外的耳朵。看到这一切的古义人往水中沉下身子,当池水浸没到肩头处时,他在池底用力蹬了一脚,加之池水的浮力,他跳上了泳池的边沿。教师猛地转过身体,试图无视这边的情景。古义人走到了教师的近旁:
"这位大哥!"他招呼道,"你是中学教师?或者,是游泳教练?"
"俺可不是你老先生的什么大哥。在中学里,俺担任英语教师,是初中和高中游泳部的教练。"
"文武两道都很优秀呀。老师,在你的《引用语辞典》中,怎么没有出现作者尤维纳利斯的名字呀?你所说的谚语,还有其他稍微不同的语意呢。较之于煽动那些为了强化训练而遴选出来的小脑袋,'健全的肉体中,未必寄有健全的精神。'更是鼓励赴死者的诗句。"
"这是特别课程的实习吗?你想说的就这些?"
"如果还要加上一句的话,大概就是这样一句话吧:你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下流胚。"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孩子的堂吉诃德(4)
"假如不看你是一个老糊涂外加伤病刚好,就要把你作为我的对手。"
"你如果走开,俺也毫无办法。尽管如此,只要还能抓住你,俺就会紧紧咬住你的耳朵不松口。看看俺的耳朵!这一招可是俺被招呼了之后才学来的。"
直盯盯地看了古义人的耳朵后,教师显出孩子般的恐怖和厌恶:
"咬耳朵?那不是违反规则了吗?"
"咬耳朵不对吗?那么,把有关智力障碍者的错误知识传授给孩子们,可是更加不对呀!"
古义人察觉到阿亮和罗兹已经来到了紧挨着自己的身后。由于这两人听到了刚才的话语,古义人对自己所说的话越发厌恶了。在古义人的催促下开始走开的阿亮却向他询问道:
"咬手指甲,说的是这个吧?"
四
从国道上看过去,十铺席宅地的家屋渐渐出现在视野里。当车子来到由国道岔过来的路口时,雨停了下来,山谷里犹如浓雾一般迷蒙,两边的斜坡却都清晰可见。
罗兹放慢了塞当的速度缓慢行驶着。
"古义人,就从这里走回去吧。"罗兹说,"这样忧郁地闷居在家中可不好呀。"
古义人之所以感到憋闷,虽说也有与游泳教练发生冲突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中学生们模仿阿亮在水中行走的姿态。当罗兹驾车从地下停车场上来时,这些中学生正在町经营的泳池大厅的玻璃墙外侧集合。他们模仿出的那种摇摇晃晃、曲折而行的模样,使得古义人预见到了自己数年后的行走姿势。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水中行走,阿亮下了车后,身心都显出了活力,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古义人留意着那只受了伤的脚踝,紧紧跟在领头的阿亮身后往前方走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上了可以俯瞰真木川"大渔梁"①的处所。他对正将目光投在河面上的罗兹说明道:
①大渔梁,以竹木编成的栅栏拦住河中水流以便捕鱼的装置--译注。"在山谷里,人们把变为这种色调的河水称作sasanigori,就是'微浊'的意思。我在想,在你查用的辞书里,在语感上比浑浊更为被动的,是浑浊起来……早在孩童时代,我一直以为sasanigori中本意为微小的sasa是表示矮竹的sasa,因而以为'微浊'就是'矮竹浊',觉得是用河岸上矮竹丛的颜色进行比喻的说法……不过,这又像是'有些浊'。以后查阅辞书时才发现问题,不禁大吃一惊,也感到非常沮丧。把它说成矮竹叶的颜色,就像现在所看到的一样,多么逼真和形象啊。可是……"
"矮竹原本也是小竹子吧。"罗兹在显示语言学的实力。"古义人在少年时代的感受性,首先是鲜明地体现在语言上。这一点也是作为小说家的根源。"
"我很爱读书,却不愿被其他孩子视为书呆子,就想尽量搞出一些异乎寻常的冒险来,如同日本人常说的那种堂吉诃德式的冒险。但是,当我上了高中后静下心来阅读《堂吉诃德》时,才发现书中的孩子并不活跃。"
"细说起来,桑丘·潘沙或许更具有孩子性格。在巴塞罗那城,就有几个恶作剧的孩子向堂吉诃德挑衅。刚开始进行冒险的时候,还有一个被堂吉诃德从雇主的皮鞭下解救出来的少年。但是,当这个少年日后再次遇见堂吉诃德时,却告诉他,自己原本应该得到救助,可苦难反而更加倍了,因而少年对堂吉诃德进行了严酷的报复。"
"虽然堂吉诃德的性格特征被全世界的孩子所知晓,小说本身却不是供孩子阅读的。"
"是的,《堂吉诃德》不是为孩子而写的书。在小说的开首部分,就已经表明了'我们这位绅士将近五十岁了',而且,关于身体的表述,也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样。'骨骼壮实,身材消瘦,面目憔悴',这种说法,其实是表示主人公是个结实型的人物。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便遭受很大挫折也能够恢复过来,以此作为他能够继续冒险的伏笔。根据我的计算,仅仅被折断了的肋骨,就不止一条两条……
"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奇怪的鼓励方法。古义人的姿势也不雅,走路的模样看上去也像孩子或老人似的。但是,你之所以能够创作出如此大量的作品来,还是因为你的身体非常结实呀。这是我刚才看见你和游泳教练对抗时所想到的,不过,你肩膀外侧的肌肉强健,胸脯也很厚实……"
日本扁柏林的杂草间涌流而出的水流,从道路旁的水沟中漫溢而出。古义人仿效迈着沉稳步伐以不被积水滑倒的罗兹,等待她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以便继续刚才的谈话。
"就说那场大家都知道的风车大战吧,由于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手不是巨人,孩子们不会觉得有趣吧。就像我经常说的那样,第一次阅读《堂吉诃德》,是因为上中学时被布置的作业。那个在岩石上身穿衬衣、苦苦折磨自己的堂吉诃德,当时只让我感到很不体面。至于兴趣盎然地领会到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对话中所含蕴的智慧深度,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①D.Q.,即DonQuixote(堂吉诃德)的缩写--译注。"那人将近五十岁时才开始阅读骑士道小说,并因为过度沉溺于这种阅读而成为DQ①。DQ在步入其生涯晚年后才成为DQ,因此,提出DQ的少年时代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当然,我们可以把流传在世界各地的DQ形象套用于少年,来考虑DQ类型的少年。古义人,你如愿以偿地成为DQ类型的少年了吗?"
古义人在思考着:我是DQ类型的少年吗?答案是NO!古义是DQ类型的幼儿,所以他能够成为飞往森林的'童子'。我不仅没能成为'童子',甚至都没能够相当于DQ。
穿过日本扁柏林后,从沿河的国道横跨真木川的那座老旧混凝土桥出现在眼前。古义人指着桥梁--现在,从真木本町一直前进,在可以看见庚申山的地方开设了一条过河的迂回路,这座老桥也就不再使用了--对罗兹说道:
"那座桥梁对面的桥头,连接着一条从下游而来的道路。那条路不是下坡路吗?!那时我刚刚升入中学,骑着一辆从6号到5号规格的……也就是中型的……自行车,也没有减速,就想从那里拐过来。成年人都是这样的。但是,我的自行车龙头却拐不过来了,猛烈地撞上了桥栏杆。不过,尽管自行车前轮陷了下去,却没有坠下河去,是桥面下的混凝土拱形结构卡住了前轮,我也因此而得救了。我的眼睛周围已是一片青紫,用当地话来说,那是'蛇无花果①的枝叶茂盛……
①蛇无花果,野生于河岸之上,树高约3米,果实成熟后呈红色--译注。"看那里!我在想像着成为'童子'的自己。那时,我非常喜悦地看着眼前如此苍翠欲滴的绿色,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猛烈地撞上桥头后,我应该会被掷往空中,并成为借势向森林飞去的'童子'……"
对此,罗兹没有直接进行评述,倒是用手指着雾气早已散尽的森林高处。仰头看去,只见一群比蝴蝶大得多、飞行模样也与鸟类截然不同的白色物体飞快盘旋着,有几次甚至就要融入高高的天际之间。
"那是患了白化病的蝙蝠。"罗兹很有把握地说道,"天空还明亮着,可是对于蝙蝠来说,黄昏已经降临了。患了白化病后视力就要减弱,因此,它们更加坚信不疑了……"
《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桃太郎》(1)
一
比雾气干燥的白色大气弥漫在十铺席宅地背后林中斜坡上的那个早晨,不识寺的住持上门来访。松男住持刚刚走进玄关就说道:"课外那节特别课程的事,难了!"当他经过起居室再次说起同样的话时,罗兹开口说道:
"'难'这个日语单词,不就是表示难的嘛?!而且,还把你要表述的意思本身给压住了。"
面对罗兹的视线里迸发出的不满和气势,松男感到一阵晃眼。紧接着,罗兹把矛头转向了古义人:
"日本人不会说:我,或者说我们,拒绝接受你的要求。通常人们只是用谁也不用承担责任的、客观的表述,以'难'这种语言形式予以拒绝。"
"不过,比方说,普鲁斯特、厄普代克作品中的人物都曾说过,假如译为日语的话,那就是'实现起来只能说很难',翻译时可是这么说过的呀!"
"我认为,这种说法扎根于日本人的社会生活和他们个人的精神状态之中。"罗兹毫不退让地说。
"这里所说的'难'里,并没有那种暧昧呀。"松男说道。
"对于古义人来说,可是什么都不困难。"罗兹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即便是刚才说到的普鲁斯特、厄普代克,你也是准备了实例才那么说的吧。"
当松男住持重新开始他的叙述之后,才明白在真木町从行政到教育都代表着旧村地区利益的这位老练的交涉者,这一天也带来了相反的提案。
"中学里定了下来,说是即使在暑假的返校日,那也要放在下午讲课……低年级的学生可以留下来听课,也可以回去……关于《桃太郎》,也就是说,请古义人先生讲授并请罗兹小姐用英语进行说明。
"另外,我打算对学校这样提出建议:古义人先生这次为我们讲授特别课程非常难得,如果面向一般听众开放的话……这么说怎么样?时至现在才去邀请町长当然有所不便,不过,还是会有一两位负责人出面吧。
"古义人你从未去过町公所,完全没有'寒暄'过呀!这么一说,大概又要触怒罗兹小姐,被她说成'还是表现日本人个人意识的说法'了……"
"暑假返校日一共有几天?"
"现在还说不好……大致有三天吧。就用其中的一天……"
"如果只有一天时间的话,对于英语教育来说毫无意义。"
"哎呀,不要那么说嘛……作为对古义人先生非常重要的活动……哦,我必须要回寺里去了,你们两人请再商量一下吧。还要请考虑到这里是日本的四国地区这一因素……"
二
八月里的第一个星期六,早早吃完午饭后,古义人和罗兹就出门往中学去了。这所学校是古义人很久以前请一位建筑家朋友设计的。由于阿纱夫妇也一同前去,便请阿动照看留在家里的阿亮。学校大操场的边沿是纵向等长的混凝土外墙,在这混凝土外墙的支撑下,两间高低差并不明显的教学楼比邻而立。这两座教学楼的左侧,是充作演讲会场的圆桶状音乐堂。古义人一行穿过不见学生身影的大操场,往音乐堂对面的、也就是教学楼右侧的教员办公室而去。在通往教员办公室的阶梯西侧,为了躲避像要凿穿混凝土墙壁的强烈阳光,猬集着躲避那日光的人群,像是混凝土外墙上一个被凿开的山路。
当古义人正要挨着人群走过去时,一个既像是小工厂业主,又像是游手好闲的、与自己岁数大致相同的男人开口招呼道:
"哎,是俺呀!明白吗?"
那男人趿拉着胶底凉鞋,一只脚踏在古义人正往上去的台阶上,与其说在注视着古义人的面部,毋宁说在等待着回答。他的头部细长,极为扁平的后脑勺使得古义人的心底里泛起了不太愉快的回忆。
"那是啥时的事呀,还是在大阪的千日前见的面吧。'俺还有宴会,对不住你了,非常遗憾……'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当年,古义人依据邮寄来的目录前往那座城市的繁华街区搜寻此行所要寻找的旧书店时,一个扁平脑袋的年轻人尽管对尚未熟悉的都市生活心存畏惧,却要在同乡面前表现出从容,摆出一副查看记事簿上日程安排的模样,确实有过这样的事。当时他还说,他的一个亲戚是山林地主,在此人的举荐下,自己在阪神一家木材公司任职……
"你的孙子在这所中学里读书?"
"不不,是因为商务才赶回来的。"在对方已显出垂垂老态的神情中,清晰描画出当年在大阪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的表情:"俺的日程安排得很满,连讲演也没法听了……行了,我只想看看你的脸,就行了!"
随着橡胶鞋底发出的啪嗒啪嗒声响,这男人往阶梯下走去。随之出现在眼前的,是两个结伴而来、各自戴着亦可称之为西洋头巾的帽子、年近五十的女性,其中一人将"守护真木川河岸之集会"的传单塞到了古义人和罗兹的手中:
"我们就是从事这个工作的。不过,还有其他一些事想要向您讨教……与我们有工作关系的林君负责长良川的运动,我们可是从他那里听说的。不是曾给长江先生您寄过一封信吗?说是请您参加环境保护组织的百人委员会。当时您刚刚获得那个奖项,所以也没抱很大期望,却收到了您在承诺一栏划上圆圈的回信……于是,林君就把自己的所有著作以及请您出席记者招待会的邀请函寄给了您,可您却在回信中说,当初划错了地方,因此取消了此前的承诺。"
急切之间,古义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可是,另一位肌肤如同瘪枣的妇女也开了腔。她的口气与其说是询问,毋宁说是在责问:
"村君是一位以调查近代作家墓地而广为人知的随笔家,这位非常繁忙的随笔家曾特地来看过这所中学,还在文章中这样写道:'从贫苦人家往来于超现代化的建筑物……'长江先生您记恨这句话吗?"
"你是真木町旧村一带的吗"
"不,我是宇和岛的……"
"那么,你的孙子就不会从贫苦人家到这所中学来了。"
"不,不,那是参观完学校后,在酿酒厂举办的宴会上伙伴们所说的话,后来村君为了引起注意这才写下的。"
面对这两位妇女,罗兹克制着想要开口驳斥的冲动,阿纱则善于应酬地招呼道:
"坐席有限,希望参加的家长好像也很多,不早些去占个座吗?"
《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桃太郎》(2)
"这是面向中学生的讲演吧?我们这是向町长要求重新评估真木川护岸工程后正要返回。在我们全国性的情报网络中,也有一些针对古义人先生的非常严厉的意见,因此,我们想让他听到这些意见。"
"谢谢!在那些自立意识浓厚的美女中,古义人的名声可不好呀。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是那种封建意识很强的年龄了。"
接着,阿纱提高声调,对猬集在阶梯上注视着这里的人群招呼起来:
"由于是中学里举办的讲演,将准时开始,准时结束。那么,就请让讲演者他们通过吧!"
趁着混乱的局面,向那位像是出席讲演会的町公所人物"致意、寒暄"的安排也不了了之了。
三
"为了不使学生们因教员室前的小小风波造成的延误而分散注意力,校长的讲话已经开始了……"在教员室里等候着的女教师做了如此说明后,随即移步向前,引领着古义人一行沿着长长的走廊前往讲演会场。
走进那位建筑家曾为处理音响效果而煞费苦心的圆筒形大厅后,古义人为学生数量之少而感受到一股冲击。不足三十人的学生并排坐在大厅一侧的座椅上。隔着他们身后大致相同数量的座椅,家长们坐在后排,竟没有一个空席,证明了阿纱刚才的预言是切合实际的。
竖立在墙边的诸多吉他、成排的吹奏乐器、钢琴、电子乐器,无一不在显示这座大厅是被作为音乐教室而使用的。就在这些乐器的中央区域,有一块空出来的平坦场所,年轻的校长正以移动式黑板为背景进行讲话,像是在说明被称之为"综合性学习时间"的这种特别课程的框架。看到古义人和罗兹走进会场后,校长恰到好处地截住了话头。于是,学生坐席最前排右端的一个少年站立起来,大声喊道:
"起立!"
古义人和罗兹都感受到一股迎面压来的力量,吃惊地相互对视着。"敬礼!坐下!"学生们宛如黑色和灰色混杂的鸟群一齐蠕动起来。作为曾于战后接受过新教育的老中学生,古义人对这种做法难以适应,觉得这种做法代表了暴力性的一个侧面。
"……我是长江古义人,从一年级开始,我在这所中学里学完了全部课程,是首届学生中的一人。"他开始了自己的发言,"在战败后兴起的建设中,这所中学创建之初,我们一年级上面还有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
"当时,中学里的学生总数是三百五十四人。在其后的半个世纪里,一个村子……一个町的一个区域里,孩子们竟然如此之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甚至觉得这像是一件可怕的事。而且,从我入学上初一直至中学毕业,都是一个民主主义深得人心的时代,根本没有什么起立或是敬礼,以及被大声号令之类的事。"
这时,在学生那排坐席背后的家长席位的中央处,阿纱用手稍稍推开原任中学校长的制止,她站起身来说道:
"古义人君,请尽快进入早先准备好的教材。否则,罗兹君会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她不知道该为你作口译还是只朗读事先翻译好的资料。成年人的开场白,对孩子们是很枯燥的!"
四
这一天,特别课程刚一结束,对古义人在开场白中所说的话语并不介意的少年便劲头儿十足地发布了号令,因此在让罗兹领先走出音乐堂之前,孩子们就在原地站立着。其实,无论在什么样的场所,古义人还是喜欢课程结束后的嘈杂,但自己正在离去的身后现在仍然一片寂静。当他向领路的女教师东老师提出这个疑问时,得到的回答则是:围绕刚才听到的内容,包括任课教师在内的所有人都要参加讨论会。古义人和罗兹刚才讲授的特别课程被规定为五十分钟,现在的讨论会应该也是五十分钟,由此组成共两个单元的"综合性学习时间"。
不受后半程课程约束的家长们,经由音乐堂旁侧的通道走下大操场往正门而去。阿纱夫妇原本也在人群之中,当看到古义人和罗兹被东老师引往教员室时,原任中学校长便追赶过来。
打不起精神来的古义人和为孩子们讲解而感到疲惫的罗兹在教员室稍事休息后,便决定搭乘原任中学校长的车子去十铺席。
东老师的浓眉大眼与挺括的鼻梁显得比较和谐,身上穿的却不是从百货店买来的名牌西服套装,而是白色夏令针织套衫配枯草色棉布裙,在偏僻的乡村显得罕见而惹眼。
这位具有新派特征脸型、浮现出深沉思考神情的中年女性问道:
"今天的演讲,是以您对'桃太郎的诞生'的看法为依据的吧?"
"那是什么样的看法呢?"古义人反问道,"我并没有阅读过……"
"不,不!"东老师浮现出戒备的微笑,"应该说,是我没有很认真地阅读过。"
"那么,你为什么会提出刚才这个问题?"
面对罗兹的问题,和善的微笑从东老师的表情中消失了。
"对于日本人来说,有关桃太郎的分析,是举国一致的相同看法之一。在这个范围以内,运用新的学说观点进行的解释,我们大致也还是能够预计的。"
然而,无论古义人还是罗兹都没有对这句话表现出恰当的反应,于是,原任中学校长便劝解般地说道:
"日本人有关桃太郎解释的整体情况形同网目,而新的解释恰好弥补了网目中的欠缺。如果从这个意义上理解的话,对于新的解释还是可以预期的。"
"也就是说,是一种构造主义式的接受方法呀。"古义人也在封堵仍不服气的罗兹的反论。
这就是事情的原委,然而,翌日下午出现在十铺席的阿纱却因此而开始了对古义人的批判:
"昨天,东老师不是很风骚吗?原任中学校长也是,对邂逅相遇的昔日部下勉励得也太过分了吧。你们两个人呀,好像都被那个美女教师给看穿了。"
接着,阿纱叙说了今天早晨在河边的大道上被迎面相遇的东老师叫住攀谈了的以下内容。注意到罗兹也很有兴致地凑过来后,阿纱的叙述就更为详尽了。
东老师开口就对阿纱说,你不是一个喜欢说闲话的人,因此想和你说一些文学圈子里的话题。
"其实我并没有读过这本书,只是在报纸上看过相关介绍。说是在君特·格拉斯的……那可是德国的大作家呀……《我的世纪》这本书中,《凯旋门》的作者雷马克与另一位老作家就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回忆,在年轻姑娘面前进行对谈。听说这位姑娘向她的上司报告说,两位作家都竭力展示自己的魅力,想要在姑娘面前留下美好的印象。
《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桃太郎》(3)
"我当时还曾半信半疑,觉得地位如此之高的老人们怎么会是这种货色呢?!可是,昨天听了长江先生和校长先生的一番高论后,就全都明白了。"
阿纱只向罗兹显示一下听到这番话语后的恼怒神态,便学说着当时自己所作的回答:
"那本书呀,我倒是因为偶然的原因读过。前往柏林的嫂子在艺术院举办的作品朗读会上,请君特·格拉斯先生在收入了他的百幅水彩画作的豪华版上签了字,然后就寄送给了古义人。由于哥哥不能阅读德语原版书,便转送给了我,我就从这百篇小故事中随意选读。那一章节我也读了。
"两位上了年岁的作家是故知旧友,那个章节说的是他们围绕有关欧洲战争的一些有分歧的回忆展开的谈话。在那个时点上的雷马克,也就是古义人现在这个岁数吧。不过,东老师虽说眼下还算漂亮,可从年龄上来看,较之于故事中的姑娘,就与古义人和我家先生相近多了。假如说那两个家伙真的不安分,那也是因为从相近的年龄中感受到了亲近感吧。"
让罗兹尽情地开心一番后,阿纱开始教训起古义人来:
"那些非常自信的女人呀,大都市里自不待言,即使我们这种深山里,对年过六十的男人显出慈悲并让他们嗅到腥味,实际上却坚定地保持着批评的姿势呢。千万不要被人小瞧!我对我们当家的也说过这样的话:'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吧!'"
不过,阿纱说完了这些逆耳的忠言后,随即就昨天的讲演夸奖了古义人和罗兹。于是,被鼓起劲头来的古义人和罗兹便邀请新的听众阿动,一起围绕有关昨天在孩子们面前所讲授的特别课程的回忆再次进行研讨。
"由于阿纱的建议,一开始就请古义人朗读讲谈社版的英日对译《桃太郎》文本。那时,孩子们安静极了。
"但是,在我开始朗读英译部分时,孩子们却嘈杂起来。这就是那些被命令'起立!敬礼!'时,极为柔顺地服从命令的孩子们吗?这在美国是完全不可想像的事……那些身着同样的服装,面部显出同样表情的孩子们,现在却是在抵制我呀。"
"我倒觉得,孩子们该不是热情地想要努力听懂你的朗读吧。大概是缺少直接聆听地道英语的训练,跟不上朗读的速度,这才发出声音的吧。"
"如果是《桃太郎》的话,我想,他们都很清楚故事的内容吧。"阿动在为后学们辩解。
"知道故事内容和倾听文本朗读可不是一回事吧,罗兹?最初的章节是所有日本孩子都很熟悉的。'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故事。/当老婆婆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一个大桃子/顺水漂流过来。/流啊,流啊,流过来。'
"这一段的英译非常长,连我也想向罗兹提出疑问。当你读到老婆婆在河边洗涤herclothes的时候,我理解为她只是在洗她自己的衣服,于是我就开始惦记,老公公的内衣又该怎么办呢?
"紧接着那段话后面的部分,也就是桃子camebobblingdown这段话翻译得非常出色。
"不过,再接下来的部分,在英语圈中或许也有这种口头禅,也就是老婆婆所唱的'那里的河水苦涩,这里的河水甘甜',说是'那里的河水是鱼儿的眼泪所积成……',朗读到这里时,也有英译句子过于冗长的缘故,孩子们就喧闹起来了。"
罗兹点着头,然后催促着古义人道:
"古义人所说的是文本的构造分析,我希望大家再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因此,请你先对阿动进行说明。"
古义人开始了叙述:"在自己的记忆中,《桃太郎》的故事是这样开始对孩子们讲述的:'老公公上山去砍柴,老婆婆到河边洗衣服'。对于存在于这种对比之中的意义,尽管自己那时还是孩子,却也已经感觉到了。于是,从一开始便把这一点放置在了故事的中心……
"在英文版的画册里有一个画面,画的是回来吃午饭的老公公面对老婆婆捡来的桃子万分惊讶。在这个画面之前,则是He'dbeenoutchoppingwood。在我们的理解中,他并没有去砍伐大树。所谓砍柴,就是筹集薪柴之类日常性的小小工作--如同老婆婆洗涤衣物一样。我从柳田国男①的书中得知,以往的农家,也就是并不拥有大量农田的寻常百姓家,通常位于森林与河川之间,也就是半山腰的斜坡上。在家里,老公公和老婆婆是这么沿着两个方向去劳作的:
①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诗人--译注。山↓
↑河
"于是,这里的山与河便构成了纵向轴线。而且,河流还形成了下面这种通往外界的横向轴线:
→越过界限通往深山
←越过界限终于通往大海
"这里的纵向和横向轴线,维系着村庄这个小小世界的秩序。
"神秘的力量之源,存在于逾越了界限的深山之中。而外敌所居住的可怕处所,则在于河川的另一端。越过大海才能抵达的岛屿,便是外敌最为集中的所在。
"从那神秘的力量之源,出现一个出生时异于常人且生长极快的主人公。不久之后,他要顺流而下去迎战外敌。在沿着那条横向轴线前进的过程中,他邂逅了小狗、小猴和雉鸡。它们可以在空中,在紧挨着地面的位置,甚至在连接这两点之间的树木上升高或下降,从而发挥各自的力量。
"对于它们同意成为合作者而给予的报酬,是老婆婆在村里的家中制作的黄米面团--用于制作这面团的水,当然是从河里汲来的。而这黄米,则是老公公在家屋上方的田里种出来的。
"而且,我希望你们予以关注的,是那天来到老公公和老婆婆这里,来到在纵向和横向的轴线所形成的构造中过着安定生活的老公公和老婆婆这里的,并非只有桃太郎一人。
"讲到这里时,我才觉得自己吸引住孩子们,引发了他们的兴趣并得以将课程继续下去。'故事'也开始展开了。'故事'沿着横向轴线展开,为了降落在地面上,场所便是必不可少的。而这场所,则需要借助纵向和横向的轴线产生。关于这一点,希望你们务必牢记于心。
《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桃太郎》(4)
"那个'故事'的展开,需要主要人物在横向轴线上进行移动才能完成。在移动途中,主人公邂逅了其他角色--动物以及超越人类的异类。对于同它们结成合作关系的做法,带有自己场所独特标志的礼物发挥了作用。
"那么,'故事'在别的场所展开和完结过后,主人公--以及缔结了盟约的角色们--则携着带有新场所标志的礼物回来。
"于是,此后它们就幸福而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了吗?'故事'通常都是以大团圆的结局落下帷幕的……但是,一直观看着迄今为止的那些'故事'如何展开的你们难道没有觉察到,这一次,桃太郎将溯流而上,沿着那条河川去往远方,从而将故事引向真正的结束?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不过,进行到后半程的时候,孩子们是有些感到厌倦。他们听着罗兹的朗读,却开始嘈杂起来,这也是事实。然而,当时就像阿纱所说的那样,从中也感受到了孩子们兴趣的萌动。但是,在我发言的时候,却委靡不振地想放弃这一切,等待着这种痛苦的时刻早些结束。"
五
古义人自少年时代起就有反省癖,却又吃了苦头后仍不长记性,屡屡重犯相同的过错。深知古义人这种性格的阿纱只是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于是,阿动稍等了一会儿后便说道:
"有一位名叫福田的英语教师,他也是游泳部的教练。我们这地方非常狭小,谁干了什么事,别人立即就会知道。福田在昨天的讲演结束后所说的感想,隐去姓氏后发表在了今天早晨的本地报纸上。'让中学生们听那种抽象的话,毫无意义可言。不如说,这是在犯罪……'真木彦说,这是因为'记者对古义人先生和罗兹小姐怀有敌意,才找出这种意见来的'……"
"用'抽象的话'这种意见进行全盘否定,这是怎么回事?"罗兹问道,"从具体的观察和感想中,将孩子们引导到抽象的层面上,不就是教育吗?我认为,把《桃太郎》的故事抽象为神话原型的这种活动,对于孩子们来说,不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吗?!……"
"是民间故事的原型吧?"阿动拘谨地予以订正。
"在神话和民间故事之间,我的老师不认为存在着原型的差异。"罗兹反击着。
"我觉得古义人先生刚才所说的内容非常有趣,那就是以原型为目标而不断深化的抽象化。"
"因为你早已不是中学生了。"阿纱说,"我呀,原则上赞成罗兹的观点。尤其是把孩子们所思考的内容反馈于具体事物之上,使他们将自己的兴趣同现实结合起来,这是非常必要的。我家先生在谈到自己的感想时也认为,说实话,古义人讲述的内容一直到半途时还是比较有趣的,可是转换为抽象的表述之后,就好像没有考虑到听众的因素了。"
"下面的问题出自于我本人的兴趣,也就是说,远离你为中学生们所作的讲授。你认为,纵向轴线和横向轴线共同形成场所……而且,'故事'是因为场所才得以成立的。于是,我就在考虑'童子'的'故事'。就我们这里而言,山谷和森林相连接,这就构成了纵向的轴线。"
阿动停下话头,在自己身边寻找着什么。这时,对谁都比较注意的罗兹就像刚才对古义人所做的那样,从活页笔记本上撕扯下两三页稿纸递了过去。
森林
山谷
"构成横向轴线的,是真木川以及沿河的国道。我觉得,'沿河'这个词汇准确地表述了这种状况。
河川·道路·
"我在这里模仿古义人先生,权且这么画着,即便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图形画得很不理想。我在箭头的根部画上了黑色的小圆点,这小圆点表示这里的山谷,也就是说,是一个表示尽头或终点的场所,意味着从那里将无法溯流上行。不过,既然是河川里的流水,当然是从上游流淌而来的,现在把河川画成这个形状并不正确。我只是想表明,'童子'的'故事'所发生的场所,与桃太郎的'场所'并不相同……
"在我们村子里,大家认为人死了后,灵魂就会飞上森林,栖息在属于自己的那棵树的树下,也就是下面这种模式:森林
山谷
"而且,经过一段时间后,在树根处冬眠过后的灵魂就飞下山谷,投生于就要出生的婴儿体内。也就是这么一种模式:
森林
山谷
"因此,当地人的生与死,就可以归结为这样一种模式:
森林
山谷
"面临的无论是诞生还是死亡,都不可能进入到横向轴线里来。不可能像桃太郎那样顺河漂流到这里来。不过,也会有一些例外,比如像古义人先生那样,前往东京生活,然后再回到家乡。于是就形成了这种模式:
山谷
外部
"就'童子'的故事而言,与强盗龟联手活动的'动童子'前往下游的村庄和小镇,就是沿着横向轴线展开的行动。而他回来时,则是沿着纵向轴线攀上高处的森林。
森林外部
山谷·外部
"上面这个螺旋状图形,表示灵魂从森林降临到村里来的时候呈现出的螺旋状线路。因此,较之于'动童子',更为普通的当地人的生与死,不就成了这种样式了吗?!"森林外部
《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桃太郎》(5)
山谷·外部
对于这个说明,罗兹表现出的兴趣显然超出了其他几个人。她挨到阿动身边,又递过去几页稿纸。不仅如此,她还感叹道:
"阿动依据这个草图所作的说明,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呀!"
"不,这是经过真木彦整理过的东西,所以……"
"你呀,倒是为己所用了。让我说呀,桃太郎最初出发的上游以及'童子'攀上的森林高处,都是超越了界限的异界,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如果反映在草图上,该是一种什么模式呢?
森林
上游
|
外部
"大致是这么一种模式吧……实际上,森林与河流并不在相同高度之上,只是这个图形不能很好地表现那种弯曲的状态。"
"灵魂嘛,由于是螺旋状地进行上下运动,也许是解开弯曲这种矛盾的关键之所在。"
"古义人毕竟不是学习理科专业的,较之于图形表示,还是语言更具有一种现实感。"阿纱说,"但是,却不是实质性的。也就是说,你的话语即使具有某种实感,也还是没有抓住本质。我这是在向罗兹请教了real与virtual的差异之后,才这么补充的……"
六
在中学里的授课以及有关《桃太郎》的介绍,很快就出现在了"长江古义人读书迷俱乐部"网页上。罗兹摆弄着从纽约带来的那台电脑,当她发现这条消息时,兴奋地报告起来:
"古义人总是说,自己在故乡没有读者,可是,音乐堂的家长们之中,竟有能够熟练利用因特网的人。既然出现了这种新型读者,古义人的文学世界呀,与其说是面向过去,不如说在面向未来而展开。"
然而,还是这同一个网页,第二周便出现了批判古义人讲授《桃太郎》的帖子。较之于罗兹,阿纱那位在真木町的中学里任教的大儿子更早看到了这条消息,便打印好送了过来。投稿的那位女教师,是他的一位同僚,此君曾将广岛的资料馆安排到修学旅行计划之中,也曾将真木町那些来自于菲律宾和巴西的打工者同当地的年轻人和姑娘们组织起来召开交流会。阿纱赞扬说:"这可是一位前所未见的、活动家型的女教师。"
我听说这是长江古义人第一次讲述《桃太郎》的故事,便期待着他对魔鬼岛所做的评述。后来的情况却完全不是如此!我非常失望!!
缠头巾上的桃子,显然就是太阳旗的代用品。而绘在船帆上的巨大桃子,可以推测为军舰上的海军军旗。虽然不好说有关日本式美少年的描述是反亚洲的行为,可这位少年却腰悬日本刀,在船上摆出一副就要登陆攻入邻国的架势。"TheAdventureofMomotaro,thePeachBoy"这段英语文本上的文字,详细描绘了侵略的实际状态,可长江古义人的相关讲授,却只是"小狗紧咬不放,小猴抓挠着敌人的面部,雉鸡则啄着对方的眼睛"。
即便如此,我还在想,在解说阶段,大概也只能如此了。不曾想到,长江古义人竟又跑题到了《堂吉诃德》上去!我看到和听到了自己所厌恶的东西!真是白费工夫!这就是我的真实感想。如果考虑到给孩子们造成的影响,就一定要在课堂上进行批评性的反驳。
罗兹再次对阿纱解释说,在英语文本里,关于桃太郎一行的侵略和残暴行为也不是很清楚。
"雉鸡啄着眼睛这一段描述是相同的。有关小猴抓挠着面部,小狗紧咬着腿不松口的描述,在英文中确实比较详细。不过,我们的英雄桃太郎,则被描绘为面对魔鬼的铁棒,连日本刀都不用。只是迅疾而dodgedabout(就是'敏捷地闪开身子',古义人用日语解释道),于是魔鬼吃惊地瘫倒在地,然后就投降了。至于没有描绘流血的战斗场面,英语文本也是同样如此。"
"这样说来,古义人,我们在战争中学习的课本不是也没有流血的场面吗?
"不过,说你跑题到了《堂吉诃德》上去,却是确有其事呀。"
阿动这一天也在旁边听讲,此前他也参加了关于授课情景的讨论,却并不曾听说有关《堂吉诃德》的跑题之事,因而表现出了惊讶的神色。于是古义人便解释说:
"在讲演的后半程,我之所以挤出不少时间来讲述《堂吉诃德》,是因为以下缘故。我说的是当桑丘·潘沙因出任海岛总督而离去后,堂吉诃德独自留下期间发生的故事。深夜里,尊贵的公爵夫妇将悬挂着的一百多个铃铛以及装入很多猫儿的大口袋吊挂在堂吉诃德寝室的窗外。'总之,无数铃铛的音响和猫儿的号叫极为尖锐和凄厉,即便策划了这场恶作剧的公爵夫妇也不禁肝胆俱裂,堂吉诃德则更是惊恐不已,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纳博科夫认为,这里是勇猛而果敢的堂吉诃德向胆怯转变的部分。
"我呀,是想把在黑暗中被猫儿抓伤面部的恐怖,与在魔鬼岛被雉鸡啄眼睛、被小猴抓挠面部的恐怖进行对比……"
阿纱重新把听来的传言--东老师的话--如此这番地叙说了一遍。"当然,东老师自以为兼任着校长的代言人。校长非常担心,在魔鬼岛那一段中,假如古义人以侵略近邻诸国为例,则会给家长们带来影响。后来发现他在讲话中并未涉及这些内容,便又放下心来。似乎是教英语的福田老师在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里对古义人直言的那些话也发挥了作用……
"对我家先生也好,对古义人也好,我可都说了,长年被奉为美人的那些人呀,男人是不会明白她们内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的。即使被她们亲近相待,也必须时刻留神。不过,就算是一次学习吧。"
虽说没像被猫儿抓挠得满脸是伤后长卧在床的堂吉诃德那样愁眉不展,古义人的意气却是再次消沉下来。
《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残酷与欺瞒(1)
一
从清晨起,便是烈日当空的大太阳天。当录音电话中传来稚气未脱的招呼声时,罗兹竟一反常态地拿起了电话听筒。随后,她喜气洋洋地将电话内容告诉了古义人--听了那节特别课程的中学生们说是"想用英语与罗兹小姐直接对话"、"想聆听长江先生儿时在山谷里曾经历过的学习以及游玩的往事,还想请你们欣赏用阿亮的曲子专为吹奏乐器改编而成的曲目的演奏"。"中午过后,能请你们到中学的音乐堂来吗?"这个设想只是由学生提出来的,他们以义务大扫除的名义借来了音乐堂钥匙。"罗兹小姐,请您对学校方面保守秘密。"
似乎惟有一件事使得罗兹放不下心来。
①大书店,即BornesandNoble,美国连锁大书店--译注。"古义人曾在纽约的大书店①做那场附带简短讲演的签字售书仪式,当时我负责日程安排。日本领事馆不是邀请我在此前共进晚餐吗?我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因为'古义人的签字售书仪式还有一些准备工作需要做。如果想要听讲演的话,我可以为你准备坐席'。书记官不是放声笑了起来吗?那时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那个中学生代表和我说话时,他周围的伙伴都在笑着。虽说也能感受到农村孩子固有的淳朴……"
"早年我在这里的时候,虽说也是农村的孩子,却并不淳朴呀!是啊,还是小心些为好。"
尽管说了这些话,古义人还是兴冲冲地剃刮胡须,换上了外出的衬衫和长裤。后来才知道,在一旁仔细听着父亲和罗兹谈话的阿亮,确实因此而有了戒备之心……
为了不被教员室里的人发现,古义人一行不但将罗兹那辆蓝色塞当停放在校门之外,还沿着校园东端直接前往音乐堂。由于学生们尚未前来迎接,他们便进入敞开着大门的音乐堂内休息。
学校后面的阔叶林枝繁叶茂,显得有些郁暗。在晚间,当音乐堂内举办活动时,从十铺席俯视下来,天棚上的天窗恍若八个飞翔在乳黄色天际下的圆盘集结在那里。现在,它们正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在几十把直接靠放在地板上的吉他前,阿亮留下一段距离停住脚步,向罗兹解说着尺寸的大小和音域的关系。
圆筒形墙壁虽是混凝土浇灌而成,表面纹理的细微之处仍然可见建筑家的巧妙构思,上面还颇具匠心地安装着反响板。在下部,则排列着惟有猫儿才能穿越的竖幅小窗。为了避免辐射冲突的影响,所有窗子平面的相对角度都被错了开来。古义人也在对罗兹解说着建筑家的良苦用心。罗兹的视线却早已被浮现在山那边浓绿间的夏季山茶树上的花所吸引。
……就在那一瞬间,整体性的巨大冲击蓦然降临,令人觉得圆筒形空间甚至在倾斜。古义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地震了!阿亮踉踉跄跄地前行两三步后,便蹲了下来,用一只手和那一侧肩头堵塞住耳朵,另一只空着的手则在裤子口袋中摸索着。这时,古义人才开始意识到,弦乐增幅处理后的巨大音响掩埋了整座音乐堂!
罗兹跑到阿亮身边,将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古义人则吧嗒吧嗒地奔跑着扑向刚才进来的门扉,门上的转镙却纹丝不动,几乎把手腕都给弄折了。通往一旁休息室的门扉同样如此。古义人打量着周围,至于想要通过墙壁上那些细长的窗子逃出去,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与其说是音乐,毋宁说古义人在大编队爆音般的音响中不知所措地来回走动着,只是毫无意义地对罗兹点着头。而罗兹此时正抱住阿亮的头部,露出明显的脖筋仰视着古义人。这时,古义人发现放置吹奏乐器的搁板深处,有一个塞进去的台灯,便一把抓了出来,从台灯上薅去绝缘电线。接着,他把端头拆解开来,用牙齿将原本搓捻到一起的电线分别捋出裸线头,再插入到插口之中,并用慢跑皮鞋踩住放置在地板上的线圈……于是,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巨大音响消失了。
寂然无声的音乐堂的外侧,门扉被砰地打开,传来复数脚步声跑动着离去的响动。古义人想要亲眼看看这些人,便将脑袋靠上一个窗口,从音乐堂里俯视着通往大操场的路径。罗兹一边流淌着眼泪一边用英语向古义人大声喊叫着,在让转过头来的古义人注意到被自己紧紧抱住头部的阿亮之后,她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仍然用英语翻来覆去地说着:
"……这是一群多么邪恶的孩子呀!比起折磨堂吉诃德的那些麻烦的孩子们,他们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吗?!阿亮该是多么惊恐、痛苦呀?!与其说这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毋宁说是邪恶的暴力!我们无偿的行为,换来的却是怎样的报复呀?!"
罗兹一对红白相间的粗壮膝头跪在地板上,她直起厚实的上半身继续述说。这时,古义人看到阿亮为获得自由而在罗兹的臂膀中挣扎。
"没问题吧?阿亮,你受苦了!"古义人对阿亮说着,同时由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引发出的巨大遗恨和愤怒,使他很有可能像罗兹那样流下眼泪。
不过,从粗壮的手臂中解脱出来的阿亮,却沉稳地从两耳中取出了什么东西,他的镇静使得罗兹也闭合上嘴巴,目瞪口呆地俯视着他的动作。阿亮伸出并拢了的漂亮手指,只见上面放着淡粉色的橡胶软泥团。
"我有耳塞呀,所以没问题!刚才是勃拉姆斯①的《弦乐六重奏曲》第一乐章呀。"阿亮说道。
①勃拉姆斯(JohannesBrahms,1833-1837),德国作曲家--译注。
《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残酷与欺瞒(2)
接到罗兹用手机打来的求助电话后,阿纱随即赶了过来,将古义人他们解救出来。听说,钥匙被扔放在了入口前面。看着疲劳困顿的罗兹和动作迟缓、显出郁郁老态的古义人,阿纱认为,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准备晚餐是不现实的,便向他们推荐了一家乡土菜馆。虽说这家菜馆刚刚开业不久,但町上的工作人员甚或真木町的美食家都给予了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