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容童子 总序作者简介
大江健三郎(1935年—— ),日本著名文学家。1935年1月31日,大江健三郎出生于日本四国岛的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在七兄弟中排行老三。1941年入大濑国民学校就读,1944年丧父。战争结束后,大江健三郎于1947年进入战后设立的新制中学——大濑中学接受民主主义教育,并以同年5月颁布的新宪法作为自己的道德规范。1955年入东京大学法文专业,在渡边一夫教授的影响下开始阅读萨特的法文原作,并创作剧本《死人无口》和《野兽们的声音》。大江健三郎积极从事文学活动,于1957年5月在《东京大学新闻》上发表《奇妙的工作》并获该报“五月祭奖”。著名文艺评论家平野谦在《文艺、时评》上谈到该短篇小说时,认为这是一篇“具有现代意识的艺术作品”。在这一年里,大江健三郎还相继发表了习作《死者的奢华》、《人羊》和《他人的脚》等短篇小说,其中《死者的奢华》被荐为芥川奖候选作品,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称赞该作品显现出作者“异常的才能”。自此,大江健三郎作为学生作家开始崭露头角。1958年又发表了《饲育》和《在看之前便跳》等短篇小说,其中《饲育》获得第39届芥川奖,使得这位学生作家得以与石原慎太郎、开高健和江藤淳等人齐名,同被视为文学新时期的象征和代表;而稍后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摘嫩菜打孩子》,则更是决定性地把他放在了新文学旗手的位置上。 1959年3月,大江健三郎完成学业,从东京大学法文专业毕业,其毕业论文为《论萨特小说里的形象》。同年,作者接连发表了长篇小说《我们的时代》和随笔《我们的性的世界》等作品,开始从性意识的角度来观察人生,试图表现都市青年封闭的内心世界。当时,这种尝试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作者也受到了种种攻击性批评。1960年2月,大江健三郎与著名电影导演伊丹万作的长女伊丹缘结婚,积极参加“安保批判之会”和“青年日本之会”的活动,明确表示反对日本与美国缔结安全保障条约,并因此而与石原慎太郎和江藤淳等人严重对立。在这一年里,大江健三郎还发表了长篇小说《青年的污名》,虚构性自传体长篇小说《迟到的青年》也于9月开始在《新潮》杂志连载。这一时期的作品大多具有较浓厚的民主主义色彩,反映出作者对社会和人生的思索。 二十八岁那年,已是成名的作家的大江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重大的考验——如何面对头盖骨先天缺损和脑组织外溢的新生婴儿。以这个痛苦经历为基础创作的长篇小说,便是三十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个人的体验》。 大江的另一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是其后发表的《万延元的Football》,多重陷哈交集而成的这个书名,象征着大江开始在森林里营建与中心文化相杭衡的根据地。不久后,这个位于地理和文化意义上的边缘之所的根据地,被大江用不见官方历史记载的神话以及构造主义、俄罗斯形式主义、文化人类学等诸多建筑材料,扩建为反国家权力的共同体/马托邦/“村庄=国家=小宇宙”。在此后的《同时代的游戏》、《M/T与森林中的奇异故事》、《致思华年的信》、《燃烧的绿树》、《空翻》、《被偷换的孩子》、《愁容童子》和《二百年的孩子》等作品中,大江数十年间毫不懈怠地复原弱势者被改写、遮蔽甚或抹杀的神话和历史,以与官方书写的不真实历史相抗衡,以为遭到异化的灵魂而祈祷,以向威胁人类和平以及文明进程的邪恶势力发出呐喊!
《愁容童子》 总序编辑推荐
199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最新长篇自传体小说。这部小说是大江文学迷宫中最为庞大、最为精致的一座宫殿。在这座宫殿里倾注了建筑大师毕生心血并代表其最高成就的巍峨大殿中,随处可见的并不是人们通常期待的赏心悦目的美文和美景,而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最为惨痛却又不容回避的景观。
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大江健三郎以自己的全部作品和整个人生作赌注,追究战败以来日本的虚与实,这部作品是迫使读者与之正面交锋的、稀有的超小说。”
资深评论家川村二郎:“小说表现了老作家肉体的衰老与精神的年轻之间的挣扎争斗,而这争斗又决定了这部身体前倾、踉跄前进的奇谈的散文结构。”
瑞典文学院:“大江以诗的力量创造了一个想像的世界,并在这个想像的世界中将生命和神话凝聚在一起,刻画了当代人的困惑和不安。”
《愁容童子》 总序序章:看啊,我将眠于尘埃之中!(1)
母亲送给古义人一块地皮。在古义人的记忆里,幼少年时期,那里曾耸立着参天的辽杨。最初提起这个话头,是母亲年愈九旬、头脑还清晰的那阵子。在那之前,古义人几年回去一次,母亲九十岁以后,便大致每年都要回到四国那个森林中的山谷。准确的时期已经记不清了,就季节而言,应该是五月中旬的事。
"年岁大了,身上也就有老人的气味了。"母亲从大开着的门窗向对岸望去。虽说那里都是些早已看惯了的树木,可在古义人离开山谷后的岁月里,却长成了参天大树,润泽的新叶形成一面耸立着的峭壁。不见浓淡和阴影的蓝天自树梢上方舒展开来,而林木的下半段还沉浸在黎明的郁暗之中,惟有这边河岸上的电线杆顶端沐浴着上游方向射来的阳光。用金属夹带固定在水泥电线杆上的变压器,以及上下都绕着线圈的那排电瓷瓶一同反映着光亮。喙和脚爪均为黄色的两只鸟正伫立在那里。
"那种鸟啊,不会继承文化哪。"母亲说,"以前呀,一对灰椋鸟夫妻,用它们的喙啄电线杆顶头的金属玩意儿,还发出亢、亢、亢的声响呢。你得奖那阵子,町上的人来问我有什么愿望。我就告诉他们,电线杆顶头的那金属玩意儿不是没什么用处吗,每天一大清早,我都被鸟啄那玩意儿的响动给吵醒,想把那玩意儿给取下来。
"不过呀,町上却告诉我那很难办,说是归电力公司管辖……话虽这么说,从第二天早上起,大概有一个月吧,总有一个拿着竹竿的年轻人坐在电线杆下面。
"那对灰椋鸟第三代或是第四代以后的后代,也就是现在这对夫妻,就把亢、亢、亢地啄那金属玩意儿的技术给忘了!"
这么一番开场白之后,母亲接着说起了地皮的事。"山谷周围的山林呀,就算开垦出田地和建上屋子,一旦撒手不管,很快就又会长满杂草。建在天洼地柑橘田里的房子也是如此,住在那里的总领事死后,现在呀,听说从池塘边通往那里的道路毁坏了,入口处的大门门扇也难以自如地关闭。假如把那所房子移到十铺席①的岩头,不就可以作为你读书和工作的场所吗?也曾把那里租给养猪人一段时间,可村民们发起运动,把养猪人给赶跑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应该不会再有气味了。安装好了的电路和水管可都是原封未动呀。"
古义人记得自己曾被领到建在天洼斜坡上的那所房子里几次,对表兄那原外交官的情趣颇为欣赏。
母亲虽然没有立即催促答复,却告诉也住在当地的妹妹阿纱,说是只要决定下来并通知一声,就马上开始动工。……
"你一直在考虑我回山谷里来生活的事吗?"
"也不是一直……只是时常,我时常那么想罢了。"
"我曾经这么说过吗?"
"如果连自己都不记得,那就不是真心那么说的吧。……你对'童子'一直有兴趣,即使去了东京的大学,还说呀,什么时候要回来进行研究。可是……"
母亲耷拉下脑袋,不停地循环蠕动着口腔内的肌肉。古义人想了起来,母亲也曾用这种一味沉默不语的方法富有成效地惩罚孩童时代的自己。耸起肩头蹲坐在被炉对面的身体满是油垢,透出些微黑色,活像在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见过的木乃伊。因为大清早刚起床不久,遮住耳朵的头巾尚未及缠上。在小小白发脑袋边缘显现出的淡淡光亮中,耳垂尖一直垂挂到上颚附近。
"有关'童子'的一些思考,确实曾经对妈妈不时说起……"
"阿纱告诉我,你把它写成了很长的小说中的一部分,我也读了!我在想,还是孩子那会儿,你倒是更认真地在考虑'童子'的问题……不是这样
①铺席,日本以草席为单位计算房间面积的量词。在本作品中,作者则将其作为表示地名的固有名词使用--译注。的,什么时候你或许会回到山里来,开始着手'童子'的问题。……不过,这也许只是我自己认的死理罢了。"
母亲凝视着古义人的双眼中,眼睑内满是阴翳,而且,像是就要燃烧起来一般。
母亲显出近似愤怒的失望。古义人面红耳赤,如同上大学期间返乡省亲时那样,任由母亲观察自己。在这期间,母亲的心情开始转变,一种有别于愤怒的其他情感渗进了她的体内。
"听说吾良君自杀了。你们谁都没告诉我,我也就一直都不知道。还是去看病的时候,在红十字医院的候诊室里,读了那本把一年前的旧事翻出来重提的周刊杂志。原本我可能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现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我将走向死亡。
"……吾良君去世了,无论你是否真的想要彻底解脱……都不会有朋友劝你不要感伤了。真是难为千君了。"
母亲重新闭上嘴,犹如握紧的拳头般大小的面庞已经褪去红潮,而布满灰黑色的眼中却流下了泪水。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阿纱尚未结婚时每逢冬天便会穿上方口和服罩衣,用纱巾缠裹在喉咙处。当时,围绕那篇刚刚发表不久的长篇小说《橄榄球赛一八六〇》所作的访问报道,她推搡着询问回乡省亲的古义人。
古义人叙述了那时的危险状况,说是这部长篇小说由两个主题所构成,那是百年以前发生在四国伊予的那场暴动,以及自己也投身于其中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斗争。在苦苦思索如何将这两场斗争结合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古义人不知道该推紧挨着的两扇门中的这一扇抑或另一扇,甚至怀疑现在正说着话的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在持续了许久的抑郁中,一天下午,他去了江之岛。因为还不到季节,海滨沙滩上空空荡荡,他便独自坐下,酌起袖珍酒瓶里的威士忌。古义人平日里可以轻松地连续游上两三个小时的自由泳,这时他认为,只要就这样游往远处的海面,缠绕在身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便带来了泳裤和潜水镜。于是,古义人在沙滩上换好泳装,径直走向大海,踏入海水之中。就在从膝头到大腿都开始浸入冰凉的海水时,一阵耳语般的话语从头部后方传来:
"像这样感伤可不行!"
《愁容童子》 总序序章:看啊,我将眠于尘埃之中!(2)
古义人折回岸边,庆幸泳裤尚未濡湿,就在外面套上长裤并穿好衬衫,来到回去需要乘坐的江之岛电气铁路的车站前,买了一条活着的小章鱼。章鱼与海水一同被装入塑料袋,古义人将袋子放在膝头坐了下来,但在换乘小田急线后不久,如同烧黑了的铁丝般的章鱼触须前端,便从塑料袋口的扣结处探了出来。古义人提起触须试着掐了一下,却丝毫不见畏缩的模样。在这期间,章鱼早已敏捷地露出整个身子,刚刚滑溜到膝头处,随即便跳了下去,爬走在电气列车的木地板上。像是面对司空见惯的变故一般,被周围乘客注视着的古义人缓缓站起身子,将塑料袋扣了上去,章鱼随即在袋中残留的海水里平静下来。
"真是手法娴熟啊。"售票员向这边招呼。
"是带在身边散步去的吗?"一位女性也询问道。
"它在海边好像心情要好一些,因此,只要有空闲,就带它去运动运动。"
到家以后,古义人在印有迪斯尼标志的乙烯大泳盆里注入水,并将章鱼放了进去,只见来回游弋着的章鱼令人目不暇接地变幻着色调。偶尔到附近摄影棚来调配戏装的吾良结束工作后顺便来到这里,古义人对他说了章鱼表皮的色素后,又说了自己在江之岛想要游向远处海面的事。于是,天真而率直地大笑着的吾良,随即透出一股冷峻和极为认真的神态……
对阿纱如此这番地进行说明时,母亲原本在能够听到里间说话的厨房里准备晚餐,这时在西式围裙上擦着双手走了进来。那种西式围裙和遮住耳朵的头巾一样,与山谷里的传统样式全然不同。母亲站在那里开始了对古义人的说教。
"假如是一些不改口就不方便说的话,那就干脆从一开始就打消这个念头!就算你那时想要下海,不是连你自己也不明白是否真的想要彻底解脱吗?对于从你头部后方传来的话语,听了后沉默不语的吾良呀,回去之前通过千君表示了自己的关怀……
"在千君打来的电话里,我可听说了!知道千君要嫁过来时,尽管我在担心,不知道你是否会认认真真地活下去,却什么也没说。……说起来真是对不住,即便你们结婚而且生下了阿亮,我还在想,你会不会突然又兴起那个念头。"
二
同古义人聊过此事后不久,母亲接受了一位女研究者长时间的采访。那位女研究者说是为了给松山一所大学的学报撰写文章而来采访的。此前,母亲曾在古义人获奖时上过电视,认为古义人"大概不会再回村子里生活了吧",节目主持人应声道:"这对大妈您就不合适了。"母亲只对那人说了句"是对他吧?!"便沉默不语。与研究者之间的对答,被中途回家的阿纱做了录音并存留下来。学报尽管多处引用了采访内容,却既没有给古义人也不曾给母亲送来。
阿纱又是怎么产生录音念头的呢?那是因为有人告诉她,研究者走访了街上一些与母亲素无交往--其中甚至有人与长江家长期对立--的人家,以确认古义人的家族谱系户籍上的问题。
事实上,提问的前半部充斥着对一些谣传的查考,说是惟一的继承人祖母曾建起戏园子,并与在那里演出的艺人私奔,在一山之隔的地方成家立户。阿纱向研究者提出异议后,表示古义人基于本地的地形、历史以及民间传说而创作的小说究竟是否忠实于真实事件,尚有待于进一步查证。对于听了录音的古义人而言,毋宁说,看穿对方意图的母亲所作的回答更为有趣。面对母亲长久以来反复思考的针对自己的批评,古义人也必须正面对待。
母亲这样说道:"……我只读了很少一部分,古义人写的是小说。小说不就是编写谎话的吗?!不就是想像一些谎话世界的吗?!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在想,假如要写真实事物的话,不是可以用小说以外的形式来写吗?!
"……即便如此,你仍然认为,那是作为本地的历史而编写的、扎根于口头传承的民间故事之中?
"说起来大致是这样的。编写出来的故事怎么能与这个世界中存在的事物、曾发生过的事物,以及应该存在的事物没有丝毫关联呢?你也读过《爱丽丝漫游仙境》和《小王子》吧?那些特意编写出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不也是不可能存在吗?尽管如此,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实际存在的相关事物,那些故事还能写得出来吗?没有那条阴暗悠长的深穴,故事就不会有那些开头的情节了吧?在接下去的情节中,假如没有那些蟒蛇、大象和帽子,孩子们还会从中感受到乐趣吗?
"……即便在你的调查之中,你所打听到的我们家族所有成员的来历,听说与事实也并不一致。
"我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古义人写的是小说,编的是谎话。对此,你是否还在怀疑,为什么要把真实存在的事物弄得含混不清并掺合到故事中来?
"那就是为了给谎话增加吸引力!
"……你问到了伦理方面的问题,那正是像我这样上了年岁的人,每天早晚所考虑的问题。人呀,只要到了随时都可能死去的年龄,他就会考虑,就这样死去也没有遗憾了吗?……只是在那以前,写小说的人是没有时间考虑伦理问题的吧。在那过程中,一旦醒悟过来他就会发现,自己眼看就要被此前编写的大量谎话的山峦所掩埋!小说家到了这个年龄,可能也会考虑:'就这样死去也没有遗憾了吗?'
"他们还能从谎言之山下的蚁狮洞坑中亮出一张纸,声言:'这可是真实的事物呀!'这对上了年岁而且面临死境的小说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呀!
"像你这样专门研究故事的学者,知道各种各样的实例吧?不是也有人上了年岁后离家出走,最后死在了火车站吗?早在一百年以前的俄罗斯!"
三
尽管从母亲那里得到十铺席的地皮,古义人并没有将移建天洼的房屋工程提到日程中来,后来却又发生了许多事,便出乎意外地考虑提前进行安排。
细说起来,起因是发现母亲患了癌症。虽说还是初夏时节,阿纱却觉察到母亲难以度过下一个冬天,就前来建议在那之前,将那块十铺席宅基地的用途具体化。古义人刚应承下来,那边便随即开始进行地基施工。为了筹措工程费用,他只能答应去作几场讲演。在进入移建阶段时,东京又发生了几件事。其一,是吾良那位年轻女友在柏林产下了孩子,决定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于是千便要前往柏林照顾产妇。
另一件事,则是十年前就开始研究古义人小说的一位美国女性来信,说是为了在日本进一步研究这个课题,已经获得了古根海姆奖学金。那位女性名叫罗兹,打算住到四国山谷间的那座乡村里,围绕形成古义人小说背景的环境而撰写她的博士论文。移建到十铺席宅基地上的房屋,在设计上保留了原外交官的情趣,由于配置了地道的西式设备,连同罗兹在内,古义人和阿亮是可以在这里起居生活的。
《愁容童子》 总序序章:看啊,我将眠于尘埃之中!(3)
就在古义人对这一切尚未制定具体计划,仅仅停留在考虑阶段之际,阿纱又提出一个难以推辞的建议:直至秋末,想把阿亮接到正在山谷间的本家卧病的母亲身边,由自己来照看阿亮。千前往柏林的日子临近了,动身前有必要到山谷间的村子来打个招呼,顺便看望病中的婆母。于是,千就带着阿亮飞往四国,一个星期后,古义人则准备前往老家接夫人回东京。
由于这个缘故,在母亲生涯的最后时日里,古义人得以在母亲身边度过了三天时光。据本家的侄儿夫妇所说,自新年以来,母亲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有精神。即便对古义人,母亲也显得和蔼可亲,只是已经无力像与女研究者对谈的录音中那样有条有理地谈话了。
下午就要回东京去的那天早晨,古义人来到母亲身旁坐下。母亲躺在铺在里间的被褥上,无论从身量或是感觉上看都显得非常小巧。阿纱用四轮驱动的吉普车带阿亮去了古义人始终无暇前往的十铺席宅基地施工现场,因而里间只有古义人和母亲。母亲似睡非睡,看到为回东京而收拾行李的古义人正要把阿亮的一张CD光碟放入旅行提包,便开口说道:
"那可真是不可思议的音乐!我刚这么一说,阿纱就笑了起来。不过,倒像是西洋味的巡礼歌……"
古义人打量着自己手中的CD光碟纸套,上面印有蒙了蜘蛛网的年轻人青铜头像,以及远处清晰可见的林木。
"这是一位非常了解阿亮音乐的编辑赠送的。"
"阿亮告诉我,与合唱一同演奏的是高音萨克斯管。以前我一直以为,那种乐器好像是演奏爵士乐的……上大学那阵子,你也曾听过……"
"那是挪威的演奏家在与合唱队一同即兴演奏,合唱队正唱着古老的教会歌曲。不过,他演奏的音乐,与爵士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说到巡礼歌,听上去倒是有那种感觉……"
"你给我再放一遍阿亮最喜欢的第一支曲子吧。"
倾听着四声部合唱中壮丽无比的高音萨克斯管,古义人同时阅读着歌剧脚本,这是十六世纪作曲家克利斯托瓦尔·德·莫拉莱斯的作品《死者的圣务日课》中的一首曲子《请宽恕我吧,主啊!》。
"阿纱说是要把那上面的文字念给阿亮听,却只认得ecce这么个单词。阿亮听了后也没有在意,只是说没关系,因为自己听得懂音乐。那是古老的语言吗?"
"是在教会仪式上演奏的曲子,所以是用拉丁语创作的。不过,我认为来自于新约的《约伯记》,因为曲名是《看啊,我将眠于尘埃之中!》。经受了诸多苦难的约伯好像在向神明祈祷,却又形似谢绝,其实在抱怨地说,今后请不要再照看自己……也就是说,他要求'请宽恕我,我将眠于尘埃之中,即便清晨前来寻找,我也将失去踪影'。"
一如孩童时代的古义人每每饶舌时母亲惯常表现出的姿势一般,她并不答腔,一直沉默不语,以至古义人怀疑母亲是否又昏昏睡去,及至抬眼望去,却发现母亲正将那只较大的耳朵捂在正戴着的头巾上,陷入了沉思之中。古义人意识到,较之于母亲的这个动作,毋宁说,自己对这种姿势本身倒是具有更深刻的印象。这时,母亲用自言自语般的语调再次说道:
"每当向阿亮问起有关音乐的问题,他总是亲切地予以回答。不过呀,假如过细地询问他想吃什么、想干什么时,他就会微微侧过脑袋,显露出仿佛一下子拉开了距离似的表情。"--对了,这正是阿亮的姿势。古义人恍然觉察到这一点。这也是与阿亮有血缘关系的吾良的姿势!
"我觉得,这种姿势正是'我将眠于尘埃之中,即便清晨前来寻找,我也将失去踪影'!因为阿亮无法尽情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论对象是亲属……还是上帝……"
紧接着,母亲再度沉默不语。古义人在母亲身旁将那张CD光碟放入纸套,一同装进旅行提包。刚刚收拾好这一切,就听见阿纱的欢笑声从大街上传来。看这情形,她与阿亮正要穿过未铺地板的门厅走入内厅。
"我们把汽车停在十铺席宅基地上方的高地,眺望着下面的山谷,"阿纱停下话头,期盼阿亮点头表示赞同。"……真木本町的消防车鸣着警笛,从下游方向开了上来。"
"什么地方失火了吗?……"
"今天是消防纪念日,"阿纱撇开母亲,抢过话头说,"道路弯弯曲曲,警笛声因此而不断变化,一会儿显得慢慢腾腾,一会儿却又显得劲头儿十足……阿亮觉得有些滑稽可笑。阿亮,听上去是不是有多普勒效应?"
"在短二度之间!"
"阿亮呀,无论学什么东西,都要比古义人准确呢。"
"就是嘛!"母亲使劲儿地表示赞同。
回到东京以后,古义人告诉千:看这情景,母亲或许可以撑过这个冬天。阿纱本人也开始上了年岁,因此而越发胆小了吧。
千这才说起把阿亮送到老家后赶回东京时不曾提及的往事。一位每周上门两次的护士对千说了自己是吾良的影迷,然后将毛衣卷至小胳膊处,露出两只胖嘟嘟的白皙胳膊:"是老太太抓挠的。"说着,便让千看那里的新伤旧痕……此外,阿亮和千本人深夜才赶到老家,因而当时未能见上母亲,第二天清晨,便听到了母亲祈祷先祖的粗大嗓门……
"尽管如此,我们上前问候过后,她就变回到以前的婆母,与阿亮一同听起音乐来。接着,就说起了有关你的事情……话语如同以前接受采访时所作录音的续集似的,因此,我觉得好像事先作了准备。不过,说法倒是非常符合婆母的身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或许会对你造成伤害,回来后也就没再提起。"
紧接着,千转达了婆母的意思:古义人编写的谎言小说将来堆积成山,本人也上了年岁后,如果能写出哪怕一小页纸的真实故事,也希望大家能够相信那确实是真实的。无论是为了怀念吾良而前往柏林工作期间,还是在那之后……
《愁容童子》 总序序章:看啊,我将眠于尘埃之中!(4)
二月过半那阵子,每逢收看气象预报便担心四国的寒冬仍将持续,不久后母亲就去世了。千这时已经去了柏林,古义人将阿亮托付给他妹妹,独自一人回去参加葬礼。与阿纱谈起来后被告知:母亲认为古义人应当写的所谓真实,大概与"童子"有关。
"弥留之际,老祖母可是说了,古义人应当写"童子"。不过,说起'童子'的故事,即便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也有一大半的人并不认真看待呢。包括到家里来的那位女研究者在内,最终肯定是谁也不会相信……"
"尽管如此,老祖母仍然认为'古义人最终还是要写的,因此,我想请阿纱和千相信这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把'童子'的故事写到在谎言的蚁狮洞坑深处胡乱挥舞的纸片上呢?"有点儿感到意外的古义人说道,"老祖母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狭长的海角从向四周扩展开去的山林中往海里伸探而出,火葬场被围拥在海角上郁郁葱葱的小小阔叶树丛里。古义人与身着丧服的妹妹一起站在火葬场前狭小的草地上,这番话刚刚说出口,却随即沉默下来,感到周围存在着树叶一般难以记数的诸多耳朵,不禁吃了一惊,担心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语已被分毫不差地悉数听去。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与《堂吉诃德》同归森林(1)
早在搭乘飞往四国的喷气客机之前,古义人就注意到那几个身穿藏青色西服套装的家伙。他们凑在一块儿,表情严肃地在商量着什么,甚至还向阿亮和自己这边扭过粗壮的脖颈。由于照顾阿亮腿脚不便,父子俩被安排在了第一排坐席,因而到达松山机场后最先赶往抵达大厅,而那帮家伙却在随身行李领取处轻快地追了上来。
一个家伙如同金刚似的站立在古义人面前,他从容地招呼道:
"长江先生,您辛苦了。都是同一个方向,就送送您吧。一路上,也好听听您的高见!"
"路途遥远,汽车对我孩子不合适,还是乘列车回去更方便一些。"
①JR,"日本国有铁道"(简称"国铁",JapanRailways)民营化后的名称--译注。
②此处的"县"是指日本都、道、府、县等行政机构中的县,大致相当于我国的"省"--译注。"那么,就送到JR①车站吧。"
"你们并不往车站方向去吧。"
古义人把传送到面前来的两个硕大旅行皮箱放到地板上。三个大汉中显得格外健壮的那个家伙像是吟味似的注视着站立不稳的古义人的脚下,就在另外两人再度把头凑在一起商量的当儿,他挡住了正要推动箱子离开这儿的古义人和阿亮的去路。紧接着,最先开口说话的那个戴着银底绛紫色徽章的家伙尽量平静地说道:
"我们呀,去东京出差之前,就在这里的报纸上知道先生要搬到本县②来了……报道写得很详细,说是要继承老太太去世后留下的地皮和家宅,与那可怜的儿子住过来。对于这一点,我们当然不好说三道四。不过呀,说是您打算从这里给新闻媒体写稿子,还要向本地的居民、尤其是孩子们发表讲话,我在想呀,就不要折腾了吧。"
"你只要向你那位辞去警察职务的弟弟打听一下就会知道,我们呀,也有一些不好对付的年轻同伙呢。"
当发现古义人竟是一副非同寻常的无畏气势后,就在阿亮将身体逼过来的同时,那几个家伙显出"这可没辙了"的神态,开始挪开身子。
替换这几个家伙的女人约莫五十岁上下,正领着一帮同伙向这边张望,探过一张犹如布满红点的鱿鱼干的脸说道:
"我们呀,很高兴先生回到县里来,只是寄给报纸的那些失礼的投稿还是要接着写!"
古义人避开随即从四周围拥上来的那些同伙,来到出租车乘车点。先前那三个家伙站在停靠车道边的一辆大轿车前,正监视着这边。古义人把旅行箱放在过道角落,让阿亮站在旅行箱旁,就返身往厅内的公用电话走去。
"现在,我们正要离开机场,但遇上了麻烦,"古义人向很快就接通电话的那人说道,"现在,你在哪里?"
在手机中回答古义人的,正是预定今后要与古义人父子一同生活的那位美国女性,她并没有要求古义人对所说的麻烦进行说明。
"那么,我就独自去真木町吧,汽车导航仪的状态非常棒,没问题!在那里的JR车站等你们。"
接着,古义人给妹妹阿纱的家里也挂了电话,约好在相同地点碰头之后,便回到正静静等候着自己的阿亮身边。那几个家伙还在监视着这边,直至两人乘上前往市内的穿梭班车。
二
旅行皮箱并没有承受手臂肌肉的缓冲效果,通过双肩体验到皮箱重量的古义人走下车来,终于站在了站台上。就在他再度回到车内,扶持着阿亮踏在车门处的踏板上时,阿纱和一位身体健壮的年轻人迎了上来。古义人不认识这位年轻人,却从他忧郁的面容以及真诚欢迎的表情中感受到了一种亲情。从高高的站台放眼望去,只见远处的群山溢满黄昏的景象。古义人在原地缓缓转动身子,环顾着将簇簇新叶套上金色光圈的盆地边缘。远远望去,山樱似乎还挂着一些残花。
阿纱正对阿亮嘀嘀咕咕地表示欢迎。每逢哥哥回到老家,都会表现出这种仪式般的姿态,阿纱对此并不介意。
这时,前来迎接的年轻人将屈起的双臂紧贴两肋,轻快地提起那两个旅行皮箱走下长长的阶梯。古义人感觉到右肩开始疼痛起来。疼痛的起因固然与皮箱的重量有关,但对那种更深层次的疼痛,古义人却并不陌生。而且,这后一种疼痛在今天显得尤为激烈,几乎使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腰腿开始不得力了吧?"阿纱说,"可你朋友的精力却是那么旺盛呢!"
从站台远远望下去,只见以山桃为林荫树的车站广场上正聚集着一大群人。在铺着瓷砖的散步甬道边上,一位年近四十的白人女性倒立起来,将头顶在折叠起的睡袋上。隔着围观人群眺望着这情景,阿纱说道:
"那一位,就是罗兹女士吧?在此之前,她就一直躺在那儿,像是要遮住阳光似的,仰举着一本书在读。我还以为是英语书呢,书的封面却是《堂吉诃德》。"
"她正练习着的,是在西藏学来的所谓瑜珈气功吧……真够夸张的,在向真木町的居民作自我介绍呢。"
古义人与阿纱从两边扶持着阿亮自阶梯上走了下来。
刚从上下颠倒的视野中捕捉到正走向车站广场的古义人一行,罗兹便团身滚落在睡袋上,随即翻身站起,高兴地寒暄起来。
"罗兹君,这是我的妹妹阿纱。"古义人为已经在相互微笑致意的两人作着介绍。
"Howdoyoudo?"说完这句话后,阿纱开始用流畅的日语寒暄起来。从英语中解脱出来的阿纱轻松愉快地介绍着前来迎接的那位年轻人,好像也是在有意叮嘱古义人。
"在本地,姓长江的一共有两家。同我和古义人有血缘关系的这一家,是'仓宅老屋'的长江家。其实,这建筑物本身很快就要不存在了……另一家则是'山寺'的长江家,这个称谓是从他家管理的一座小山寺得名而来。
①阿欲,日语汉字分为音读和训读两种读法,此处的"动"通常应循音读法读为ugoku,却被按训读法读为ayo--译注。"这个年轻人就是山寺的长江家的继承人,一度在京都的一所大学学习,后来想要决定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就回到山谷里来,独自制定了学习计划进行学习。他叫动。所谓动,写出来就是动这个字的语干,却要读为阿欲①。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训读法。为了这事,听说动君还与古义人通过书信呢。"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一次,两人再好好聊聊吧。这次住下来,好像还需要你关照呢。"
年轻人依然面露忧郁,准确地回答了古义人提出的问题:
"我也希望能早些与古义伯父聊聊,然后再考虑照顾伯父的问题。直至今天为止,只是让我前来搬运行李的。"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与《堂吉诃德》同归森林(2)
②TheAnnotatedLolita,意为"被注解了的洛莉塔"--译注。罗兹那辆深蓝色车子是美国造的塞当。箱型这个词汇,对这辆车子的外型是一个非常贴切的表述,连同车体上犹如蒙上黑色头巾的车顶以及装饰着木质材料的车门,无一不让人强烈感受到时代的沧桑。那是罗兹与从事英国文学研究的副教授丈夫于十五年前从横滨入境时夫妇共同使用的车辆。丈夫对《洛莉塔》那散文般、文学般、或是语言游戏般的创意颇有兴趣,已经出版了《TheAnnotatedLolita》②一书,又与大学出版局签订合同,在此书的基础之上,要出一本为具有良好情趣的知识分子而加了注释的新书。总之,丈夫非常沉溺于《洛莉塔》,设法找到一辆车,那是与曾在新版电影中使用过的、由汉勃特·汉勃特和少女驶遍美国的那辆车子相同的汽车。不过,当把那辆汽车带到日本用以兜风时,他却患上了严重的酒精依赖症。离婚后各自返回美国之际,向他们租借出小田急沿线偏房的那位农家房东同情罗兹,劝说罗兹与其将分到她名下的那辆蓝色塞当放在旧车经销店里压价出售,不如帮她存放在自家宅院的仓库里。当罗兹再度来到日本时,便随即去那里领回了老爷车。
古义人虽说很久以前读过《洛莉塔》,却只喜欢临结束前的那一小段--正游玩着的孩子们的声音从下面成排的房舍一直传到崖头,已成为杀人凶手的汉勃特意识到,较之于少女不在自己身边,孩子们一同发出的和声中缺少了少女的声音则更让自己"thehopelesslypoignantthing"。因此,古义人曾到电影院去,以确认在老版电影中没有被斯坦利·库布里克采用的这个部分,在新版电影中究竟被如何处理了。尽管小说中的回想部分在电影里被改编成了现在时的场面,但古义人对于扮演汉勃特这一角色的演员朗诵了这段独白则感到极为满意。那时,画面中只能看到那辆汽车。
罗兹与古义人开始个人交往以来,已经超过了五个年头。有关她打消升入研究生院深造的想法并开始结婚生活的信息,古义人只从她那儿得知,她的副教授丈夫甚至尚未取得终身教职,是一个对纳博科夫颇有研究的读者。
现在的罗兹,与老版电影中由谢里·文特斯扮演的洛莉塔的母亲比较相似。即便如此,与包括新版电影在内的洛莉塔那个形象--从汉勃特处出逃并销声匿迹之后,当她再度遇见汉勃特并诉说婚后窘迫生活时,戴着粉红色框架眼镜、将头发堆在头顶上的那个形象--也有相似之处。罗兹原本是富裕人家从孤儿院领养的,因而读大学本科时,她该不是还存留着如同宁芙①般的容貌吧?古义人在想像,患有酒精依赖症的丈夫既然具有汉勃特型的人格,显然难以忍受成人后的原宁芙,而且,还因为丈夫像汉勃特那样对于给少女命运造成伤害而心怀道德上的畏惧,因而,当他抛弃两年间一直在小田急沿线的农家偏房里苦挨时日并因此而引起房东同情的罗兹时,他的内心底里该不会同样泛起"thehopelesslypoignantthing",即"绝望而刺心的痛苦"吧?
①宁芙,希腊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处的、半人半神的美少女--译注。推开蓝色塞当后舱同样贴着木质材料的车门,将行李中个头硕大的旅行皮箱捆绑牢固后,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便出发了。随后,罗兹坐在阿纱所驾车辆的副驾驶座上,古义人和阿亮则坐在后排坐席,车辆驶上了沿河岸溯流而上的国道。罗兹似乎也觉察到了古义人身体的异常。"那不仅仅是因为提了沉重的皮箱才这样的。每次走下真木町车站,大致都是如此。"阿纱解释的话音刚落,罗兹就从女式大提包中取出笔记本书写起来。
"关于你的专题论文,我就从你返乡第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写起。与古义人一同……当然,包括阿亮,我们三人一同前往森林里的计划看来是正确的!"
"我呀,每当前来迎接回老家来的古义人,就会想起半个世纪前发生在我家的那件事……我也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今天尤其如此。古义人,你小时候那件不可思议的怪异举止,对罗兹说了吗?"
"不,还没说。"
"那么,就说给她听听?眼下呀,我总觉得比较合适呢。"
直至今日,古义人曾多次要把那个时间确定下来,虽说早已确认为五岁这个时间段,但他一直认为在与另一个自我一同生活。如同家庭其他成员所称谓的那样,古义人将另一个自我称为古义。
然而,大约一年以后,古义竟独自一人飘飞到森林上空去了。古义人对母亲说了这一切,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又将古义如何飘飞而去的过程详细述说了一遍。古义起先站在里间的走廊上眺望森林,却忽然踏着木栏下方防止地板端头翘曲的横木条爬上扶手,随即便将两腿并拢,一动也不动,然后就非常自然地抬腿迈步,悬空行走起来。当走到河流上空时,他把穿着短外褂的两臂舒展在身体两旁,宛如大鸟般乘风而去,从古义人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他逐渐消失在因被屋檐遮住而看不见的长空……
从那一天起,古义人连小伙伴也没有,终日只在里间阅读小人书或童话故事,每当母亲为让他活动身体而设法哄他去相邻小镇的书店时,他便拒绝道:
"万一古义找来时,咱不在可不行!"
起初,亲属们都觉得很新奇。
"你说古义到森林里去了,那么,仍在这里的古义又是谁呢?"
"是梦呀。"这样回答以后,古义人引发了更为剧烈的大笑。
秋祭那一天,客人们自晌午前就来做客,古义人被唤到正开着宴席的客厅,父亲让他与哥哥们当堂问答。
"古义,眼下你呀,其实在哪里?"
如此提问的,是亲戚中的某一位,但催促回答的,却是机敏而善于应酬的长兄。古义人抬起右臂,指向河那边森林的高处,却每每遭到二哥的反对。或许,这位具有自立个性的少年,较之于不愿看到弟弟成为笑料,更是不能忍受一帮醉鬼的这种游戏。他用双手抓住古义人的手腕往下摁去,而古义人却认为准确指示出古义所在场所非常重要,因而绝不低头屈服,便与二哥扭成一团,一同摔倒在地,古义人右臂也因此而脱臼。
二哥由于惧怕父亲发怒而从客厅里逃了出去。面部因疼痛而失去血色的古义人刚站起身子,便用左手支撑着无力的右臂,再度指向森林的高处……
"又感受到那时的疼痛了吧,现在,你的右肩不也在疼吗?!"听完这段往事后,罗兹开口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即便提拿沉重的旅行皮箱是起因,也不会是疼痛的全部原因……因为,每次回到山谷里来,大致都是这样的……"
"而且,无论哪一次,只要睡上一夜,就都会恢复的。"
"真的那么容易恢复吗?"
"……"
"总之,在古义人的小说中,回归到森林里的人物全都面向死亡。或许,古义人眼下也是在面向死亡、回归森林的吧?"
"嗯,是那样的吗?……我在想,哥哥带着阿亮到这里来住上一个时期,只要你觉得满足了母亲的夙愿,不是还可以回东京去吗?那时候,千也该从柏林回来了,全家又将恢复原先的生活……"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与《堂吉诃德》同归森林(3)
古义人被排除在罗兹与阿纱间的谈话之外,阿亮把自己的手掌小心地放在他的右肩头。罗兹敏捷地注意到了这个情景,并不是为冷落了古义人,而是为自己忽略了阿亮而感到羞愧。这种羞愧的神情表现在了全身,甚至连正在驾驶车辆的阿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与长途旅行造成的疲劳也不无关系,罗兹随后便很少说话。但是,每当国道沿线的小村落出现在前方,围拥着神社和寺院的树林自不待言,宅院内那些萌出新芽的林木更使得罗兹不停地向古义人提出问题。所问的大多数树木,却是古义人连日本树名也未必叫得出的树种。从不喜欢啰哩啰嗦的阿纱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罗兹的问话:
"我丈夫是退了职的中学校长,曾对真木町的植物作过调查,写了一份非常详细的报告,你不妨读读那份报告,然后实际对照每一种树木。现在林木刚刚萌发新芽,即使古义人也未必能够准确辨认。"
"说是'战争结束以后,立即……',可那是太平洋战争吧。我出生于越战期间,对我来说,太平洋战争已是非常久远的过去了……不过,古义人那时从学校里逃学出来,每天都待在森林里吧?不是还带着植物图鉴,学习林木的树名和特性的吗?"
"那也只是十岁孩子本人一种独特的学习,确实也记住了不少在学名上加注日语发音的树名。不过……"
"比如说?"
"好像日本柳杉叫cryptomeriajaponica,山茶花叫camelliajaponica,棣棠叫kerriajaponica……"
"阿纱本人也是植物通吗?"
"我只对特殊的个例有兴趣……那时候,古义人也还没有积累起分类学方面的知识吧。"
"是呀。我嘛,就像母亲常说的那样,是半途而废……既没有学习过正式学问,也没有接受过职业训练,一直到今天这个年龄为止,一直在为维持生计而奔波。"
对古义人的自我嘲弄早已听惯了的罗兹根本没有答腔,继续往下说道:
"在《堂吉诃德》中,树名基本没有出现。即使出现几处,也只是栎树或木栓槠之类的。栎树叫做encina,木栓槠则叫alcornoque。柳树和山毛榉也稍微出现过,不过,说起印象比较深的榆树,竟叫做整烤小牛的串杆。
"塞万提斯本人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栎树和木栓槠的区别吗?他甚至还推诿于伊斯兰教原著的作者,说是'总之,关于这种栎树的种类,熙德·阿默德总是不太严谨,记叙得很不清晰'等等……
"较之于这些例子,古义人可一直努力做到记叙准确。"
"说到这一点,我一直认为,那可是托了千的关照呢……"
"千前往柏林时,我只托付了一件事,那就是假如带婴儿去公园,要把树木素描下来,并抄写下树名……在我来说,柏林的这种风景,与其说是为了今后的描述所用,不如说是为了阅读被描述的作品……"
话音刚落,古义人又指着一直临近到国道边际的宅院里的林木说:
"在那里,不是排列着一些上了年头的树吗?而且,全都有一种矮小的感觉……在叶丛的颜色中有一些斑点……那就叫矮脚丝柏的树叶。矮脚这种命名则与矮小有关联。
"与这种树相同的树种,在我们就要去的十铺席那块地皮上也有。我们的祖父好像把它与从秋田移植过来的丝柏苗木进行了杂交。后来把这些树苗拔出,栽种在了别的地方。当母亲只留下十铺席宅基地和周围的土地而将其他地方都卖出去时,把其中一些树木移植在了那里……说是不这样做,自己去世后,就没人还能记住这是母亲的土地了吧。
"不过,我和阿亮可是为了住入移建到那里的房屋才赶回来的。母亲的心情大概也会因此而多少高兴起来。用英语来表述这种情景,有贴切的语言吗?早在五十年前,当我在《简明牛津辞典》这本从美军文化机构的馆长那里得到的工具书中发现这个词汇时,感到非常有趣……现在却想不出来……"
"是Flattered。"罗兹告诉古义人。
四
在通往林中道路的山口处,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岩头。被告知岩头的位置后,罗兹不由得心生畏惧,及至乘车绕行到岩头背后并爬上岩顶一看,眼前却是杉树和日本扁柏的混生林,天洼的房屋就移建在占取混生林一角的斜面腹地里的一块空地上。
"在那边的东南角上,加建了罗兹的房间。"
阿纱进行说明时,阿动不停地从停放在一排矮脚丝柏旁的塞当车上卸下行李,并搬运到向外突出的门廊里。山谷间的村落已隐于自河面生成的夕雾之中,因而古义人一行随即进入大门,在那间与饭厅相通的居室里安顿下来。寻找卫生间的阿亮回来时,带来了祖母的遗物--收录机,并打开微细的音量,调试接收附近的FM台的信号。趁着罗兹前往浴室淋浴,阿纱端出早已备好的盒饭,说是原任中学校长要去夜钓,家中无人守门,便回家去了。
同归森林当天晚上,古义人他们就在尚未打开的小山一般的装书纸箱堆中吃了晚饭。由特快专递送来的纸箱中的书籍,竟占了行李的大半。然后,古义人去居室北侧厨房后面的房间,为阿亮做睡觉前的准备。
罗兹先来到自己的房间,整理好床铺之后换上阿纱备下的睡衣,去和已经回到位于建筑物西侧的卧室里的古义人说话。
躺在床上的古义人仍然穿着外衣,他让罗兹在工作台前的椅子坐下,那张工作台就在成排纸箱对面已经关闭了的窗下。
"就是修道士,也会觉得古义人的床铺过于狭小。根本就没有可供我们犯罪的空间嘛。"
"……看上去,似乎是东欧民间艺术风格的家具,在设计上却有一些角度,上半身可以坐起来写东西。这是原外交官在动过癌症手术后制作的,原本他打算在修养病体的同时搞一些翻译的。这倒不是来这里途中你所说的作品分析,回到山谷以后,或许,我将在这张床上进行最后的工作。"
卸妆以后,罗兹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柔和,此时却将严肃起来的面孔转向古义人:
"古义人总是在习以为常地说什么'最后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我的老师去世前不久,曾在他的讲演集序文中这样写道:请不要把这些意见理解为基于最后的确信而发表的报告,你们要将其视为巡礼过程中小憩时的报告……我恳请古义人也是如此,即便感到巡礼眼看就要结束……也只作为行走途中的报告来创作你的作品。"
古义人之所以还穿着旅行时的服装,是因为仍然疼痛着的右肩难以动弹的缘故。看样子,罗兹已经决心说出所有想要说的话。古义人抚弄着右肩,在内心做好了精神准备。
"我认为,在你五岁时回到森林里去的古义是'童子'。由于'童子'可以自由往来于时间和空间,因此,在那以后,古义干下了不少冒险的事吧。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与《堂吉诃德》同归森林(4)
"在其后的生涯中,被留下来的另一位古义也决没有懒散、怠惰,在这样的深山之中长大成人。十岁那年战争结束时,他开始对阅读外语书籍产生了兴趣。然后,他在东京的大学里学习了外语。实际上,他还到过许多国家……
"然而,他却无法从心底里获得自由,他的内心曾因为被古义抛弃而受到伤害。你所创作的所有小说,不都是由你那偏执的头脑想像出的这种对森林的乡愁吗?!在那乡愁的中心,不是充满了针对那位虽然住在森林深处,却仍可以往来于不同时间和不同场所的古义……也就是那位'童子'……的嫉妒吗?!
"古义人犹如在梦境中一般,写着义兄--在思华年之岛上的义兄,写着你自己,写着你的家庭成员。那是作为生活在被限定了的时间里的人,写给义兄的信。
"今天,在来这里的汽车里,知道你在孩童时代曾被称呼为古义后,我大为惊异。古义人的古,也就是前缀在称谓前面的爱称吧。换句话说,不就是义君吗?你就是义兄,独自去了森林后成为'童子'的你的一个分身也是义兄。你是作为另一个义兄在给他们写信!"
罗兹好像已经整理好了请阿动搬运来的行李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将带来的《致思华年的信》法译本摊放在膝头,随即用法语朗读起其中一个段落,并请古义人将其即刻置换为自己曾写过的日语。
时间像循环一般不断流变,义兄和我重新躺卧在草原上,阿节君和妹妹一同采撷着青草,如同姑娘般的阿优君与阿光也加入到采摘青草的圈子里来。由于年幼和纯粹,阿光因为残疾反而越发显得纯朴和可爱。晴和的阳光辉耀着杨柳嫩芽上的浅绿,高大的日本扁柏树身上的浓绿则更浓了,河对岸山樱的白色花房则在不停息地摇曳。威严的老人应当再度出现并发出自己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全都恍若循环的时间中平稳和认真的游戏,急忙奔跑上来的我们,再一次在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岛的青草地上玩耍……
"作为自己今后的工作,古义人将会继续给你本人以及义兄写信吧。当然,是给在循环时间中的小岛上的你本人以及义兄写信。那也是作为被滞留在这边世界,随着年龄增长而独自走向死亡的自己,给与你早已化为一体的'童子'写信吧。
"令人怀念的年龄的义兄就是'童子',高大的日本扁柏的小岛,就是古义人的乡愁之岛。所谓乡愁,在希腊语源中是表示回归的nostos与表示痛苦的algos复合而成的词汇。也就是说,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岛是使你痛苦的回归的标记。我的专题论文就要以此为线索,更为明确地显现出等同于你的'童子'。"
古义人不久前注意到,换上黄色睡衣的阿亮正拘谨地站在罗兹进来时就打开的那扇蒙上帆布的推门旁。趁罗兹说完话转过头来,阿亮向室内迈出一步,却仍然沉默不语,如同在汽车里说到的那样,抬起一只胳膊,向庭院外的山谷方向指去,同时用听懂了某种响动似的那种表达心意般的眼神轮流注视着两人。古义人和罗兹都竖起耳朵,倾听他们原认为都市中所没有的、绝对万籁俱寂的户外的动静。
古义人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罗兹更是显出费解和困惑的表情。古义人抬起靠在调整为一定角度的床上的上半身,只用左手打开玻璃窗和防雨套窗。
"听到了我的音乐!是《森林的奇异》。但是音调不准!"
低音长笛音程中越发闷声闷响的微音,随同湿润的山风从黑暗的谷底飘了上来。
"古义人的母亲是不是曾经说过,只要进入森林就会听到?"
也是因为惊吓造成的发抖,罗兹的面庞已经失去血色,而古义人的脸色也大致如此。只有阿亮一人聚精会神,以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神情欣赏着这一切。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阿欲、阿欲、阿欲!(1)
一
将近五点时,森林里百鸟尚未啼鸣,古义人便睁开了睡眼。早在窗帘对缝处显亮以前,回到特别场所的那种感觉就已经使得古义人似醒非醒了。那是一股强烈的思慕之情。其实,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已经在这块土地上深深扎下了根。远离这里的那些时日,只是"外出之中"罢了。
泛起对这个特别场所的思慕之情前,古义人一直沉浸在梦境之中。梦境因为阿纱告诉他的一句话而起,那是在工地上干活的一位木匠说的话:建在如此迎风的岩磐上的这座屋子无法居住!其实,梦境与这句话并没有直接联系。另一个也是与地形有关的危险编织而成的梦境。从山棱上出现的、传说中的巨人破坏人,在将要跳进山谷之际,借着向下狂奔的劲头高高地跳跃起来。当巨人用手按在辽杨被压弯了的树梢上旋转一周,扑通一声落在地面时,古义人在床上艰难地翻个身躲开去。当他就要从那张狭小床铺的边缘翻滚落地时……
背后的森林还是一片静寂,正在通往山谷下方的斜坡上蹦跳着的一群白脸山雀的啼鸣却传了过来。下床后,古义人在微暗中穿好衣服,便扶着卧室旁的短廊走去,经由玄关来到户外。天已经大亮了,天际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湛蓝,由小块云团排列而成的锦云辉耀着醒目的白色亮光。
曙光之中,覆盖着高处的杉树和日本扁柏混生林如同被濡湿了一般。光叶榉、青栲和枹栎树上柔和的绿色溢满了光亮。在这片光亮中格外醒目的葱绿色叶丛是一片甜槠,正燃烧般地盛开着耀眼的花朵。古义人感到一阵茫然:难道我少年时代的环境,至少,在现在这个时节,真的如此繁盛、美丽吗?
母亲在这块地皮范围内种下的矮脚丝柏延伸到了北端边际,与昨天见到的建筑物东侧的林木同样醒目。不一会儿,古义人轻柔地踏着青草,一直攀爬到北端尽头,发现在自己少年时代曾枝繁叶茂的辽杨却只剩下残株,残株周边围拥着一圈小树。
这些树木要长成参天大树,长成那种从山谷间仰望上去,用白色柳絮填满甕形山谷的参天大树,还需要多少年月啊……
"以前回来时,古义人可从不曾像今天这样陷于沉思呀……"
阿纱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起初,古义人并不能确定妹妹站立的位置。
"扔下眼看就要患老年性忧郁症的人,自己却去了柏林,千嫂嫂也真够大胆的。"
"说的是啊。"
古义人转过身子,对终于发现了的阿纱答道。相对于自己略显老态的举止,提着铁皮水桶正站在曙光中的妹妹那溢满全身的活力,是那样令人眩目。
"昨天夜里,我丈夫钓了一些长枪乌贼。与我们孩子时不同了,都有了汽车,大海也进入我们山里人的生活圈子里来了。罗兹和阿亮还在休息吗?我把这些鱼放到厨房里就回来,古义人,一会儿要和你商量点儿事。"
为了不让汽车引擎的响声惊醒阿亮他们,刚才,阿纱将汽车停在林道的岔路口,自己徒步走了过来。她要与古义人商量的,是想请他和自己一同前往注定要拆毁的仓房祖屋,在阿纱长年保管的义兄的藏书中,看看其中是否会有旧书店感兴趣的书籍。
踏着透过嫩叶洒在路面上的光斑走向汽车时,阿纱对古义人说起一件奇怪的事:她的丈夫,也就是原任中学校长,当他夜钓长枪乌贼归来途经大桥桥头时,已是夜深过半了,却在与十铺席宅地隔着山谷一直往南的庚申山--第一次发现时--上看到一件怪事。
在并不很高的庚申山山顶,有一点小小的火星在移动。倘若是未成年者躲在那里抽烟的话,作为原任中学校长,就必须对他进行规劝了。于是,原任中学校长将车子开过大桥,停靠在庚申山登山口对面的中学校门旁。当他拧开夜钓用的手电筒,顺着石阶爬到山顶一看,却发现是阿动在那里。
"他说,带着自己那份盒饭从十铺席宅地回去的途中突发奇思,想到庚申山上一边吃饭,一边侦察你们的动静。这样说起来显得很拖沓。不过,从挎包中装着小型望远镜和一个岩笛①来看,也可以说是早有准备的。
①岩笛,石制乐器,形似单孔石埙--译注。"据阿动对我丈夫说,他用双筒望远镜看见古义人伫立在居室宽大的玻璃窗前,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下面的山谷。这时谷内雾气翻卷而上,四周也渐渐昏暗下来,按理说什么也看不到,可古义人还是长时间地俯视着……
"接着,屋里所有窗子都拉上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室内的光亮。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动说是想要让你们感到惊奇。你刚才说到了岩笛,其实,阿动此前曾去三岛神社请教神官,这时就从挎包中取出从神社借来的岩笛,吹了阿亮作的曲子……于是,古义人房间的窗子便打开了,露出三张黑糊糊的脸,像是在侧耳倾听那支曲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呀。当时总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像是一个麻烦的年轻人啊。"
"阿动原本也是在为相当麻烦的老人工作嘛,却不知不觉地较起真来了。"
二
古义人与之阔别已久的、附有仓房的老宅显然已经荒废了。将车子停靠在町道的路旁,沿着放上水的水田间那条细细的小径走去,只见从森林倾斜而下的斜坡下那块地皮上,人工修建的水渠早已干涸,建筑物的门洞也已经坍塌,而且,那上面还堆积着小山般的家具和破旧草垫,堵塞住了前行的通道。阿纱和古义人踏上了西侧仅存的还算坚固的石阶。从门洞延伸开去的铺石路环绕着主建筑,连接着停车处那一段路上拉着的禁止通行的粗绳。
阿纱打开另一栋屋子正门上的小门门锁,用原任中学校长昨夜为各种目的而使用的手电筒照亮了空旷的空间。通往带有仓房的主建筑的通道上满是蟑螂屎、蜘蛛网和尘土,肮脏得无法脱下鞋子行走。虽然感到一种被责怪的感觉,古义人还是穿着鞋便往义兄的书库走去。
刚一迈进书库,古义人便积极行动起来,将面向院子的窗子撬开四分之一,设法使外面的光线照射到书架上来。室内并不像当初担心的那样潮湿,毋宁说,行走间更要注意不要扬起略显黑色的浮尘。
"如此看来,义兄的藏书比我少年时代认定的数量要少。"大致看完书架后,古义人说道,"还有其他藏书吗?"
"全都在这里了。曾经请主管真木高中图书馆的老师来过,看看是否有图书馆可以利用的图书。但是,说是这都是些过于特殊的图书,而且大部分都是外国书籍,因而给拒绝了。"
"所谓特殊,是说这些图书都经过精选。同但丁有关的图书自不必说,其他图书也被义兄依据他的标准进行了处理,也就是把那些不会再度阅读的图书全都扔掉。即便现在只是草草一看,也有相当的数量呢。"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阿欲、阿欲、阿欲!(2)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不能与那些和你有交情的旧书店商量商量,介绍一下藏书的大致内容,请他们收下这些图书?如果他们有这个意向,我可以承担邮寄费用,把图书送到他们店里去。你送书来的那些纸箱足够了吧?……我呀,只是希望长年照看的这些图书或多或少能够被人们再度使用。"
关上面向院子的窗户后,古义人再次让阿纱用手电筒向书架上照去,取出一本从希腊原典中译出的作品集。古义人在车子里一页页地翻阅,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找的那部分,兴奋地这样说道:
①西塞罗(MarcusTullius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译注。
②斯多葛学派,公元前4世纪创立于雅典的哲学流派,提倡禁欲主义--译注。"关于悲痛啊,西塞罗①认为,虽说这只不过是人们的主观印象(对于斯多葛学派②来说尤其如此),但是人们,特别是女人们,会用各种理应忌讳的方法来表现这种悲痛。或用灰土抹在脸上,或抓挠自己的面颊……当家人死去,亲人们陷于悲痛之中时,孩子们还兴高采烈地或四处活动或喋喋不休,即便过分,也要用鞭挞使他们痛哭流涕。不过,我向义兄借来这本书阅读时,关于悲痛这个词汇,确实觉得受到了教益。看这里,还有我当年划下的红线呢。"
"对那些即便亲人死去也无所谓、也快快活活的孩子要进行鞭挞吗……是由父亲抽打,还是母亲?"
"书上写的是'特别是女人们',所以……"
阿纱陷入沉思之中,神态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古义人摆好架势,准备迎接妹妹就要向自己说出的、此刻正在心里酝酿着的问题。实际上,阿纱这时已经开始说了起来:
"古义人,你要在这山谷里生活一段时间,所以,我在想,请你向侄儿夫妇表示一下礼节,他们一直为我们守护着河边的屋子。但也不能因此而过于物质性。去了城里的那些人呀,有时不考虑具体情况,只会用钞票来处理问题,所以请你注意这一点。这种现象比古义人自己感觉到的要严重得多。
"因此,我要借着西塞罗这个话题说下去。古义人说了有关那些对亲人去世也无动于衷的孩子,只要你略微提及侄儿家那件事,而且,在今后的交往之中,无论语言也好,态度也罢,只要你表露出这种看法,我就站到他们那一边去。祖母去世时,看到你在槭树下孩子气地哭泣,我感到一阵厌恶。侄儿家的媳妇似乎因此而感到不安,说是要把古义人请回里间来,便随后追了出去。"
事情发生时,葬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亲戚们沉默寡言地坐在安置于里间的遗体前。如同被熨平了一般的单薄遗体躺在薄薄的褥子上,侄儿家的幼女走到遗体的枕边,用自己的小手不停转动依然裹着头巾的脑袋。
明明应该是肃穆的氛围,却发出了笑声。在这笑声中,古义人猛然站起身来,穿过里间旁的母亲寝室,又跑向现今已被堤坝的混凝土坝墙挡住、曾是母亲早年间开垦出来的旱田,在那里的槭树下流淌泪水。
"我觉得,当时肯定有人会这么想:仅仅因为小小的孩子粗鲁地摸了一下祖母,古义人就变了脸色起身离去,但是……如果你真的那么珍惜母亲的话,为什么没把她接到东京去?!那么一来,不是可以少给那些忙乱的年轻人添加麻烦吗?!"
古义人不想进行任何反驳。其实,关于他本人一直挂念着的这件事,他有时甚至假托《堂吉诃德》而辩解似的与罗兹进行争论……
他说,在桑丘·潘沙就要前往海岛就任总督之际,堂吉诃德对他恳切地忠告过后,作品中还有这样一段描述:'当你步入平和而练达的老境,迎接死亡来临之时,你的曾孙们可爱而柔和的小手会闭合上你的眼睛。'母亲去世时侄儿家小女孩的行为使我想起了这一段描述……
当然,以阿纱的性格而言,无论古义人如何无精打采,她一旦开始述说,不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是不会罢休的。
"你呀,假如说出'对那些即便亲人死去也无所谓、也快快活活的孩子要进行鞭挞,使他们痛哭流涕'之类的话来,我就站到侄儿家媳妇那边去对抗你。"
而且,被如此直截了当地说了一番,古义人也只能在内心里嘟嘟囔囔地发牢骚。
不过,下一个就要死去的亲人,说来说去,该不是轮到我了吧?
一回到十铺席宅地,阿纱就精神抖擞地剖开长枪乌贼鱼腹,罗兹也被激起干劲儿,亮出意大利风格的油炸鱼和意大利海鲜面条。大家一同享用分量充足的早中餐时,对于阿亮被吾良伯父训练出来的那种食用意大利细面条的方法,阿纱赞不绝口。随后,阿纱品味着咖啡,从昨天深夜庚申山的事由说开去,对罗兹叙说了动是一个具有怎样背景的年轻人。
这话一说开来可就停不住了:
①②③均训读为ayo--译注。"这名字写出来是动,却要训读为阿欲①,是'山寺'家族一个叫兵卫伯父的长辈,从家族古老墓地中诸多'童子'的墓碑上挑选出的文字。在山寺的传说中,这个'动童子'叫做阿欲②君,不过,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称谓。因此,他们曾经找古义人商量过。这也是因为户籍管理人员劝告说,如果不知道典出何处,还不如遵循广为通用的音读法,念作do或是ugoku为好。不过,古义人却很快告诉他们,他找到了阿欲③这种训读法的出典。"
于是,古义人从仍然堆放在地板上的岩波版古典大系中,翻开《出云风土记》中的那一页,对罗兹进行说明:
古老的传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某人于此处租佃山田。当时,忽来一个独眼之鬼,欲吞食佃户之小儿。当时,小儿之父母皆隐于竹林之中,竹叶随之摆动①。后人称其时为动动②,故而称之为阿欲③。
①②则疑为作者特地标识之训读发音ayoayo--译注。
③均训读为ayo--译注。"有趣倒是有趣,不过,说起人们起名字的由来,这不是太可怕了吗?如果查一下《旧约》就会发现,我们基督教徒的名字也有不少特殊的出处呢……"
"'动童子'这种'童子'本人,就是一种有着非凡传说的人呢……总之,被起了这个名字后,阿动自从懂事时起,同兵卫伯父和古义人的关系好像就一直没好过呢。非常复杂呀。"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阿欲、阿欲、阿欲!(3)
"那位阿动上高中一年级时,古义人获了奖。虽说这两件事没有直接关联,但为了接待前来真木町观光的游客,需要安排专人负责这项工作。作为勤工俭学而接受这项工作的,正是那位阿动。
"真木町公所要求我推荐一个合适的人,我就推荐了阿动。细说起来,当初提出建议,说是需要一个导游人员的,其实也是我。"
访问真木町的那些人,把电话打到了河边的老家里。由于不愿侄儿一家因此而为难,阿纱便务实地进行了安排。此外,她还制作了古义人在小说中所涉及的当地传承故事以及历史性事例的地图,并大量复制了这种地图。
阿纱对阿动兼任的工作也提出了一些建议。具体说来,就是使得阿动不用开口介绍也无大碍--将所有地名和巨树位置等内容,无论现实的也好虚构的也罢,全都填写在了地图之中。其实,特地来到这深山里的客人们,虽说也会有个别例外,但基本都是些通读了古义人的小说,并对作品的具体背景持有兴趣的人。因此,他们非常清楚有关每一部小说的情况,只要把客人领往他们想要去的地点就可以了。
从那以后,阿动便按照阿纱嘱咐的方法干起了导游工作。一次,他在河边的街上遇见了阿纱,当被问起工作情况时,阿动说道:
"我把客人领到其所说的地方,可对方却发牢骚,说肯定不是这种地方。我就告诉对方,那我就无能为力了。我认为,小说就是小说,倒是那种以为现实存在着与小说中完全一致的场景的人有些奇怪……不过,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不过最为重要的,却是动君你本人不要忘了向我提出的这个疑问。假如连你也深信小说中的内容是实际存在的话,那就麻烦了。"
罗兹认真听讲着并在笔记本上作着笔录,这时向阿纱提出了不同的疑问:
"古义人所写的那些内容,即便在表面上与现实确实存在着不一致的地方,但在更深的层次里,却与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事情相互关联。这次来到这里,古义人正是要把重点放在'童子'上面。我想,阿纱已经准备好了对我们非常重要的、能够提供当地情况的人了吧。"
"我之所以选择动君,确实也包括这种考虑在内。可是……"
"古义人,你本人不也曾想像过吗?什么时候你要去追赶先于你出发的古义,并升腾在森林之上……你自己也要成为一个'童子'。你在作品中写道,当时,你在建造于槭树之上的小屋里看着书,同时倾听站立于树下的母亲讲述'童子'的故事,然后,你便固执己见地说,你本人就是一个'童子'。"
"那时,与古义分开已有四五年了,因此,文字中还有自我解嘲的意思吧,嘲笑总是被撇在山谷里的自我……"
"祖母去世时,我看到古义人在那株槭树下哭泣,便也想起了'读书小屋'的往事。我不认为古义人对祖母说的那件事只是个笑话。
"在那些自我解嘲的话语中,不是表现出了没被选为'童子'的遗恨吗?!自己没被选为'童子'这件事,使得孩童时代的古义人失去了自信。尽管如此,还必须生活下去,因此,就对别人说了那些滑稽的话。不是还曾说什么'已经成为那种类型的人了'吗?!我觉得,古义人现在仍然存留着这种性格。"
罗兹想要转换话题,便问起了与"童子"关系密切的山寺的情况。于是,阿纱随即回应道:
"早在孩童时代,我们经常去山寺游玩。形似被拔掉的牙似的墓碑,排列在寺院深处的山边,我们想要从墓碑上读出'童子'的名字……那其中不是还有'古童子'吗?古义人当时就说了,那与自己有着关联。
"只有那块叫做'动童子'的碑石比较新,而且远离'童子'的墓碑群,兀自竖立在竹丛的斜坡上。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后来从兵卫伯父那里听说,这个'动童子'曾参加过别子铜山的炸药暴动。
"听说,由铭助转世投生而来的'童子',在起义首领都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时,却以意想不到的战术打开了局面。因此,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动童子'或许也发挥了相同的作用吧。"
正在为笔记本加夹活页纸的罗兹问道:
"所谓转世投生的'童子',是指在明治维新前第一次起义时的首领铭助的转世吗?那个铭助死于牢狱之前,前来探监的母亲不是曾这样激励过他吗?!'没关系,没关系,即使他们杀了你,很快我还会再生出一个你来的呀!'而且,铭助母亲的这番话在当地一直流传了下来。古义人早在孩童时代,因患病而奄奄一息时,也曾听到过相同话语的鼓励。我觉得这非常有趣。"
"如果这样考虑的话,倒是确实和大家都有着关联。"
"那个由铭助转世投生的'童子'再次转世投生后,就是现在我们正说着的这个'动童子'吗?"罗兹从阿纱的附和中得到鼓励,接着说道。
"哎呀,怎么说才好呢?铭助狱死六七年之后,由铭助转世而来的'童子'协助农民起义队伍的首领,与新政府指派来的郡长展开了战斗。在那之后又经历了一段时期,几百名矿工在别子铜山的住友矿业所举行了暴动。这已经是明治时代快要结束的时候了。
"这次暴动被从善通寺那边赶来的军队给镇压了。不过,在军队和矿工之间的战斗就要爆发的关头,站在矿工一边,与县警和采矿科的人进行交涉和调停的,正是这个'动童子'。在我们这里,一直就是这么流传的。说起来,矿工们用炸药把住友的职员宿舍炸上天的实力还是有的……"
四
接着,古义人详细介绍了有关"动童子"的情况。
说起其他的"童子",充其量只残存着一些墓碑,基本没有存留下任何史料。较之于这些"童子","动童子"是惟一可以在当地报纸中找到相关报道的"童子"。也就是说,他显然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物。目前,也是与古义人等人所生活的时代--暂且不论业已消失在森林里的古义--最为相近的"童子"。不过,之所以没有将他正式记载于真木町的町史中,是因为在他身上还存有一些可疑之处。"动童子"的这些所谓可疑之处,无论在负责出版地方史的出版社出版的资料集里,还是在更为通俗的犯罪读物之中,都出自于同那个颇有名声的犯罪者--godo龟相关的事例中。
①强盗之龟,在日语中,godo与"强盗"谐音--译注。
②在,指日本山村的偏僻小村庄--译注。Godo龟,也就是强盗之龟①。此人脚力非凡,可以飞快地往来于郁暗的森林;他具有人们少有的跳跃能力,每每从穷途末路的绝境中脱身而去;此外,他还拥有好几处用以藏身匿踪的山寨。关于这一切,当强盗龟于广岛监狱被绞死四十年之后,也就是在古义人的少年时代,在山谷中和被称之为"在"②的村落里的孩子们间,便成了神话般的传说。
古义人刚刚开始创作小说时接触到的资料表明,强盗龟自少年时代起,便屡屡因抢劫而被捕,也每每能够成功脱逃,以这一带为自己的活动场所,是一个连警官都敢杀害的凶悍罪犯。不过,这个强盗龟与"动童子"之间却有着接触点。在强盗龟犯罪经历后半期的一个时期,"动童子"与强盗龟过从甚密。尤其在最后那次逮捕之前一年半,"动童子"似乎经常与犯罪者采取协同行动。据说,特别是强盗龟在深夜的森林里突然脱逃,是得到了"动童子"的帮助。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阿欲、阿欲、阿欲!(4)
只要寻往与那条沿真木川蜿蜒而行的国道相连接的平面网眼,就能感觉到,远离真木町旧村区域的那一带地方,便是强盗龟活动的据点了。不过,倘若攀至森林最高处,沿着那条山脊走去,再穿过通往山那边谷地的道路,就会发现前往真木町的距离竟是意外之近。用立体网眼法观察这一区域时,两个地图便全然不同了。为陆路交通而绘制的世界地图,与为航海者而用麦卡德尔投影制图法绘制的世界地图完全不同。
其实,强盗龟就借宿在旧村区域村落外的独立屋子里。在那时的当地报纸社会新闻版可以读到相关报道。当时恰逢日俄战争最后阶段,由于乃木将军的失败战术,奔赴旅顺参加战斗的松山第二十三联队付出了巨大牺牲,计战死者千余人,负伤者达三千三百人。因此,报纸正式的中心报道,是在松山举行的祝贺胜利的庆祝活动,以及由于对媾和条件不满而举行的暴动。不过,作为与之呼应的重大事件而刊载的强盗龟纵横捭阖的夜间活动,倒是更吸引了读者。
自少年时代起,强盗龟便不断盗窃,最终沦为屡教不改的罪犯,在其生涯之中,实施的盗窃和抢劫案件总计竟达一千余宗。强盗龟总是和自己的情妇们在一起,毋宁说,就连他对那些情妇们所抱有的性热情,似乎也成了犯罪动机。
早在孩童时代,古义人也曾花费半天时间,与小伙伴们一同前往因强盗龟异于常人地飞跃跳崖而广为人知的"阿鹤君石窟"探险。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强盗们用以藏身的其中一座山寨的遗址。当时,强盗龟正和两个情妇潜藏在那里,被告密者领来的警察所包围。当警察刚刚挨近,觉察到危险的强盗龟就与一个宛若黑猿一般的人手拉着手,大声吼叫着跳出洞窟,在相隔约十八米开外的另一侧着地后脱逃而去。
从此之后,强盗龟再也没在那两个被撇下的情妇面前出现过。逃走以后,他独自--其实是和"动童子"在一起--将更为偏僻的深山里的一座山寨遗址当做了自己的根据地。
明治三十八年九月十日,强盗龟中了圈套--被诱去照料自己与新情妇之间的"喜事"--而被逮捕。由于此前他已与"动童子"相遇并合作,理应熟悉深夜中森林的地形,并能够以飞快速度在那里四处转移,为何还会回过头来干这种蠢事呢?有关强盗龟的逸事在当地这样流传:就在强盗龟被逮捕前四到六天的那几天里,暴风雨袭击了爱媛县南予地区,强盗龟在暴风雨之中,从古义人现在的房屋所在的十铺席这里发出了悲痛的呼喊。
"阿欲、阿欲、阿欲!"这呼喊声一直传往森林的高处,又反射回来,在河对岸的斜坡上激起回声,重重回声汇合成绵延不绝的声响。据说,在这回声的漩涡里,山谷和被称之为'在'的小村落里的山民们心往下沉坠,不知该如何是好。强盗龟有时好像绝望了似的停下来,两三个小时后却又开始叫喊。就这样,在狂风暴雨中一直喊喊停停地喊到天亮……这是重温与情妇们的生活,因产生金钱需要而再操抢劫旧业的强盗龟,觉察到包围网正在渐渐收紧,不禁面露悔改之意,向"动童子"呼唤救助的叫喊声。人们如此代代相传。不过,说是那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动童子"眼下最大的关心,在于用炸药武装起来的几百名矿工于六月里发动的别子铜山暴动。为了避免发生遭到军队镇压的悲剧,百名矿工代表与县警察部长进行了谈判。暴动问题眼看就要在谈判中得到解决时,百名矿工之外另加上的一个少年所发挥的协调作用,让大家想起了当年的铭助。不过,强盗龟那时并不在谈判现场。这一点,可以从当时的新闻报道中间接得到证明。因为,在现场参加谈判的县警察部长,其实常年来一直在追捕着强盗龟。倘若强盗龟混在矿工之中的话,县警察部长是不可能分辨不出来的。
五
"我想谈谈阿动。如果'动童子'与强盗龟之间就这么一点儿联系的话,为什么还会被作为重大事件而传承下来呢?而且,现在不是还为阿动带来了某种特别的阴影吗?"
一直倾听着古义人的叙述同时做着笔记的罗兹开口问道。于是,阿纱回答说:
"被捕后的强盗龟从大洲署经过真木町……再从犬寄岭,就是罗兹乘车穿过隧道的那个犬寄岭,他被装在特制的马车里,从那里一直被押送到松山。前来围观的人不计其数。据说,在真木町休息时,强盗龟像是在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
"如果情况仅止于此的话,我想,'山寺'方面便会置之不理,而大家也会渐渐忘却这一切。可是有人证明,有一次曾看见'动童子'与强盗龟在一起,这两个人手拉着手,以极快的速度从夜晚的森林边缘一掠而过……
"大雨过后,人们终于可以进林子了。据说,那天刚巧也是强盗龟被押送去松山的日子。在森林中的沟壑里……当地土话叫做鞘……几个在山里劳作的人,发现'动童子'的遗体被挡挂在大雨形成的河面上。从那以后,就传说'动童子'的死是因为可怜强盗龟将被处以死刑。而且,还风传此前不久山寺的修缮费用也是由强盗龟资助的……
"于是,'山寺'的长江家在山谷里的生活据说就更加艰难了。在阿动上面两代,他们举家迁往神户,他家的山寺就一直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阿动的父母亲由于无法在神户继续维持下去,便又回到了山里。大致就是这种情况……而我们仓宅老屋也因为出了义兄的事,家运就越发衰败下来了。"
"可是,'仓宅老屋'的长江家呀,古义人作为作家获得了成功,阿亮的音乐也是广为人知嘛。"
"在古义人获奖时,确实热闹过一阵子。可是后来,说是要由天皇颁发一个奖,不是被古义人拒绝了吗?这就相互抵消了。而且,在我们这一带,家里出了智力障碍者,总是家族的一个负面因素。
"吾良的自杀,也是一个很大的事件。吾良与古义人的关系,其中也有千的缘故,这个县里的人都非常清楚。因此,吾良的自杀,是染在古义人身上的污点。只是古义人回到家乡来也无大碍,但是,他本人这次假如弄出些什么丑闻来,那污点大概就会增为两倍甚至三倍。"
罗兹现出疑惑的神情,觉得这可能是阿纱在暗示自己对罗兹与古义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所表示的不满。阿纱随即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否定了罗兹的怀疑:
"由于古义人本身就是这么一种人,因此要说与魄力和体力都很充沛的美国女性发生点儿什么,即便他再年轻上二十岁,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通往梦境之路(1)
托运的行李刚刚送到,罗兹便从中取出《堂吉诃德》英译本,那是一部在米黄色光泽的底色上饰有金色竖纹的装订本。虽说已是旧书了,却是一部未经裁开的精装本大部头特制本。
这是要将古斯塔夫·多雷①为《堂吉诃德》绘制的插图全都集中到一起。由于罗兹不擅长手工活计,古义人便替代她裁开柔软、轻薄的页面,却又不时沉迷于多雷的插图作品,拖拖拉拉地花了半天时间才裁割完毕。
①古斯塔夫·多雷(PaulGustaveDore,1832-1883),法国漫画家--译注。罗兹将这些插图摆放在铺有榻榻米的六铺席房间里的经几上,以此作为始自今日的新生活的标记。书的色调本身,与经几的色泽比较协调。这张经几,是古义人作为母亲的遗物从老屋里取来的。习惯于把不需要的物件扔掉的年轻人好像正张罗着,要把老屋后面储藏间里祖母的生活用具,在日后发大水时从堤岸上扔下去。古义人用一只手把这张经几拎了回来,意在告诉他们可以随意处理余下的物件了。
其实罗兹正在阅读的书,是--铺着这次汽车旅行时从京都的旧货店买来的褥垫--在JR真木车站前的散步甬道上曾读过的那本现代丛书系列版的《堂吉诃德》。罗兹似乎是一个有着教育癖的美国知识女性,她这样对古义人阐释着自己的读书方法:
"我的老师诺斯罗普·弗赖伊在引用罗兰·巴特的学术观点时这样写道:巴特指出,所谓认真的读者,是那些'重新解读'的读者……但我认为,这里指的未必就是重复阅读。对!并不是重复阅读!而是在文本所具有的构造性展望中进行阅读。是要将徘徊于语言迷宫中的阅读方法改变为具有方向性的探究……
"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堂吉诃德》,正是为了这种探究。至于古义人你领着阿亮回到森林里来,如同你本人经常说起的那样,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已经步入老境,可是,这其中就不存在'重新解读'的原因吗?而且,就你而言,并不是重新解读其他作家的作品。即便把其他作家的作品包括在内也无大碍,不过,我认为最为重要的对象,还是迄今为止你所写过和你所做过的一切。
"古义人,你不正在那个构造性展望中阅读自己迄今为止写过和做过的一切吗?你没有彷徨于语言的迷宫里,而是希望具有方向性地探究步入老境后的人们所面临的生与死的问题。
"至于我,已经获得在日本生活一年的奖学金,希望通过见习古义人所作的方向性探究,来确定自己的专题论文的主题。请多加关照!"
迁移到森林中的房屋里来还不到一个星期,与这种骤然严肃起来的表态相呼应,罗兹在谈话中不断援引莎士比亚和叶芝。而且,这也是以她的老师诺斯罗普·弗赖伊为媒介而说起的。
"在多伦多留学时,我在课程中曾经学习过,至今还记得一些台词。
"其中一段,就是著名的《李尔王》闭幕时分的……精神抖擞地就要前往彼界、充满豪情的'……业已死去的臣子,不能再度入宫为仕。'那段拒绝留任邀请的台词:
Ihaveajourney,sir,shortlytogo:Mymastercallsme,ImustnotSayno.
"另一段则相反,是叶芝的一段诗句,大意是即便已经步入老境,却还想要在生界兢兢业业地一直干下去。
Anagedmanisbutapaltrything.
Atatteredcoatuponastick,unless
Soulclapitshandsandsing,andloudersing
Foreverytatterinitsmortaldress."
古义人也曾翻译过这段诗,确实认为这些诗句好像是在歌颂现在的自己。
上了年岁的男人只是毫无价值的玩意儿,
如同被木棒支撑着的褴褛大衣。
只要魂灵不能以手击节歌唱,
就让理应死去的肉体开口,
更加高声地放怀歌唱。
"不过呀,罗兹,即便我的魂灵能够以手击节,不停歌唱,恐怕我也只是一个白费力气的苦役而已。那样的作品,究竟有谁会读?
"即使我本人,有时也不清楚继续写下去的动机……是为了吃饭?为了自己和难以自立的儿子吃饭,并给独自去了柏林的妻子寄钱?不过,要说勉强维持生计,除了写小说,做其他工作不也同样可以挣出这点儿费用来吗……
"话虽如此,到了这般年岁,为什么还要写小说呢?是因为不写就受不了?抑或要从写作中感受到乐趣?不过,我在身边看到悲惨的预兆时,还是要仔细进行观察,开始探寻语言的可能性。有时深夜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并认为自己难以找到答案。"
罗兹将那双淡淡的青绿色--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告诉古义人,这种颜色的正式称谓为青绿色--眼睛转向古义人,就像那色调一样暗淡下来的中心部位竟如同瞳孔一般。
"那不正是古义人的魂灵以手击节,在唱着歌吗?!就让理应死去的肉体开口,你的歌声不就更加高昂了吗?!因为,只要你还拥有阿亮,古义人你就不可以像肯特伯爵那样精神抖擞地离去,因此,你便要成为狂怒的老人。那又为什么不行呢?
"我就是为了能够在那种状态下的你的身边度过一年时间,才去申请了这个古根海姆奖学金的。古义人,为什么那样就不行呢?"
这是晴和的一天。用过午餐后,古义人和罗兹领着阿亮沿着林道向森林高处走去。路上基本没有过往车辆,因此,阿亮散步的兴致也很高涨。平日里,较之于用眼睛确定行驶的汽车,阿亮更习惯于用耳朵来注意车辆的临近,眼下他却很松弛,甚至不允许古义人和罗兹上前搀扶、照顾。他弯曲、扭动着背和腰部,甩开他们的手臂,劲头儿十足地往前面走去。林道沿着开凿出来的山路蜿蜒至最高处,以阿亮领头的这三人来到此处,只见两座红土小山间显现出浅蓝色的天空。红土小山上,赤松那挺拔的身姿从栎树和槲树丛间脱颖而出。
罗兹扬起生气勃勃、流淌着汗水的脸转向那一边说道:
"有一句话是古义人你时常说起的,那就是'这个风景真令人感怀呀'。现在,我也知道了为什么会令人感怀。是因为在这种风景中开车而令人感怀……
"当我追寻堂吉诃德的旅行路线,前往托波索村时……在那个叫做蒙铁埃尔田野的地方,看到了与这里非常相似的风景。在那里,我买了一本带封套的书,换下一直阅读着的、已经污损了的现代丛书系列版《堂吉诃德》,看到新书封套上绘制着相同的风景。古义人,此时你也想起了我那本书上由加罗弗莱·伊·西麦奈斯绘制的画面了吧?
"就是一心认为意中人杜尔西内娅公主被魔术家变成村姑,因而面容越发愁苦、忧郁的骑士遇到乘坐大车的戏班子一行的那个场面。也就是小丑用系着三个牛膀胱的棍子敲击地面,使得堂吉诃德的坐骑受惊而撒腿窜出去的那一段!"
《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通往梦境之路(2)
"说起那个小丑,其实我曾经想像过,当挂满全身的小铃铛丁当乱响,又用膀胱吹成的三个气球拍打地面,那场面该多么喧闹呀。我觉得,作为那么一个古老戏剧的丑角,他的攻击性过于强烈了。"
"狂乱舞动着的小丑、从窜出去的马背上摔下来的堂吉诃德,还有骑在驴背上张开双臂的桑丘·潘沙……再看一眼远景中的大车,无论天空的色彩也好,土地的色彩也好,坠马落地的人影也好,不都与我们眼前的光景一样吗?"
古义人与闭口不语的罗兹并肩而立,也在眺望着开凿出来的空旷的红土道路以及豁口间的蓝天。
像是晃眼一般,罗兹微蹙双眉,眼睛隐于疲惫的眼窝中的洼凹里。她注视着古义人问道:
"在《堂吉诃德》整部作品中,被塞万提斯确认为恶棍的家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