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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_6 张海迪(当代)
  红卫兵们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张桌子,除了菜团子,只见碗里盛着一些暗绿色的汤,汤面上还漂着几片不像树叶又不像菜叶的东西,这立刻引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
  哎,干吗吃这个?
  忆苦思甜呗。
  旧社会穷人连这个也吃不上呢。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所以咱们不能忘本呀。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忽然,队伍里有个嗓音很尖细的女红卫兵唱起了忆苦歌,吱吱呀呀怪叫的桌椅很快安静下来。女红卫兵唱得凄凄惨惨,很是动人。她的歌声很快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片共鸣,先是她自己唱,接着她身边的几个人也唱起来,不一会儿,饭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放开了歌喉,刚才的喧嚷声现在变成了大合唱:地主狠心,地主狠心逼死我的娘,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四方……
  饭厅里一片悲声,凄惨的歌声震颤着每一颗年轻的心,那个女红卫兵唱着唱着竟忍不住抽泣着哭了,她的泪水立刻引得整个饭厅里的人都难过起来。正在吃菜团子喝菜汤的人再也咽不下去了,打饭的队伍也不再挪动,很多人唱不下去,连忙用胳膊捂住了眼睛。人群中一片使劲儿抽鼻子的声音。
  终于,十段忆苦歌唱完了,红卫兵们擦干了眼泪,重新振奋起精神,又呼啦啦地拥向卖饭的窗口。他们领了饭,一边嚼着,吞咽着,品味着,呼呼噜噜地喝着汤,一边又说着叫着嚷着,热烈地争论着……
  燕宁为自己有这样的战友而自豪。她想起和这些同学走在大街上游行的情景,他们都佩带着鲜红的袖章,雄赳赳地甩着胳膊,昂首阔步地向前进。他们高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燕宁相信,他们的热情融汇在一起,将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能够排山倒海,冲垮旧世界,也能创造出一个新天地。在狂热的人流中,高涨的革命热情使燕宁无比兴奋和骄傲,可是,当人流向四周散去的时候,她心里似乎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怅惘。这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座红色楼房,想起那桔黄色灯光下的红领巾小队会。她忽然想起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她刚刚跑出楼门,谭静便冲出来急火火地拽住她,告诉她方丹父母的事,还告诉她方丹病倒了。可那时她正急着到红卫兵连部去开会,她顾不得说什么就匆匆跑了。当时,她好像听见谭静在她背后哼了一声。燕宁不在乎,她觉得现在什么事都不如革命重要。
  说实话,这几天燕宁所以没有去看方丹,主要是因为太忙,再就是她的心情近来也有些矛盾,有时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像过去那样关心方丹,给方丹一些帮助,有时又觉得,方丹的爸爸成了反革命,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方丹懂得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
  燕宁又想起那天在大操场撕报纸的事,她真后悔,认为那件事说明了她自己在政治上的不成熟,也说明了自己思想的幼稚。她认为自己应该帮助方丹从正面认识问题,要劝她从思想上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爸爸划清界限,不能袒护他的错误和罪行。更让燕宁后悔的是,撕报纸的事竟是当着黎江的面做的,现在想起来只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其实,自己本来应当警惕黎江,据说,他的父母在政治上也有问题,他的思想能不受影响吗?尽管他一进中学就担任班干部和团支部委员,可谁又能证明他的积极不是伪装的呢?再说,尽管他是维嘉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维嘉那派红卫兵却仍然没有因此而放宽条件吸收他。这是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啊!唉,燕宁越想越后悔,自己差点儿丧失阶级立场,这场文化大革命应该是敌我分明的啊!
  燕宁警觉地发现,她曾经忽略了很多应当引起重视的事情。前不久,她看见黎江给方丹送去一本《红岩》。她知道,黎江给方丹送书是很平常的,可是,他为什么不送毛主席的书,他应该知道那本书正在受到批判!再说,谁知道黎江那经常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究竟装了多少毒草呢?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又在燕宁心胸里膨胀起来,她觉得自己对方丹一直是满怀真诚的,她想自己应该劝方丹不要受黎江的影响,并且希望自己的动带到方丹身边去,今天,为什么不多领点忆苦饭去看看方丹呢?她要结合忆苦教育帮助方丹提高思想认识,相信方丹一定会跟她站在一起。
  哎,马燕宁,该你啦!燕宁正在愣神儿,猛地听到后面的人敲着碗提醒她,于是她赶忙张开书包凑近窗口。
  要几份儿?窗子里面的人问。
  四份儿。燕宁回答。接着,冒着热气的菜团子三三两两地跌进了书包里。
  挤出饭厅,燕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蓝天和阳光使她的精神为之一爽。她整整军帽,扯扯衣襟,左手的大拇指别在宽宽的腰带上,觉得自己很威武。她决定回家召集维娜她们再一次为方丹组织一个更有意义的活动,想到这里,她信心百倍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23
  隔壁的琴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发出了愤怒的喧嚣,起起伏伏像谭静激荡的心潮。我从来没有听到她的指法这么乱过。我能够懂得她的心情,她是为维护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喜欢谭静热情耿直,是非分明的性格,但又觉得她也许是误解了燕宁。虽然燕宁几天没有来,可是在我心里,她始终是那个眯着弯月似的眼睛、挂着甜甜笑意的好朋友。
  谭静仍在那里同自己的感情搏斗着,琴声越来越激烈,仿佛有无数块巨石掷入沸腾的河水中,飞溅着,咆哮着。突然,似乎所有的琴键同时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那声轰响过后,琴声停止了。
  我们紧张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维娜忽地站起来说,我去看看谭静。
  这时,门上传来几下轻轻的叩击声……
  妹妹说,你们听,谭静回来了!
  维娜脸上又露出了浅浅的酒窝,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笑了,这个谭静,她的怒火向来燃不了三分钟。
  维娜飞快地跑过去打开门,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啊,燕宁!她一把将燕宁拉进屋里,以得胜者的喜悦说,看,我说燕宁会来吧!你们等着,我去叫谭静!说着,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方丹,你好些了吗?燕宁挂着满脸的关切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问。她手里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黄书包。
  我连忙坐起来说,燕宁,我好多了……
  方丹,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我太忙了。燕宁抱歉地说着,把她的书包放在桌上。
  燕宁多神气呀。妹妹在一旁对燕宁的装束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我这才注意到燕宁那对笑盈盈的眼睛以外的变化。燕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腰间扎着一根宽宽的皮带,左臂上戴着红袖章,短短的头发上扣着一顶旧军帽。这身像男孩子一样的装束,使燕宁显得英姿勃勃。可是,那副白框眼镜却依然使她保留了过去的文静,满含笑意的眼睛也依然像一对细细的弯月。
  燕宁,我天天听见外面在呼口号,是你们在游行吗?我问。
  是啊,方丹,可惜你不能出去看看,你知道社会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我们红卫兵的队伍,大街上简直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燕宁的眼睛里洋溢着兴奋和热情,她显然为自己也是红色海洋里的一朵浪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这时,维娜拽着谭静回来了。谭静耷拉着脑袋,仍是满脸的不高兴。
  维娜一进门就偷偷向我挤挤眼睛,我立刻明白,她一定没有把燕宁的到来告诉谭静,而是要悄悄地看一看谭静的反应。
  谭静,你看谁来了?我忍不住对她喊了一声。
  谭静抬头猛地看到燕宁,眼睛果然倏地一亮。哎,燕宁,你怎么来啦?她扭头朝我做个鬼脸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燕宁没有注意到维娜和谭静的表情变化,她兴奋地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天学校吃忆苦饭,我就多领了些给你们带回来了。说着,她打开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团子递到我的眼前,方丹,给。维娜,谭静,小雨,你们都来吃呀!
  谭静走过来,伸手抓了一个,拿到眼前仔细地打量着。这是什么?菜团子啊。说着,她咬了一点儿,在舌尖上品了品,立刻吐出舌头,真难吃啊。
  维娜也拿起菜团子咬了一口,刚嚼了嚼,脸上就露出一副苦相,但她为了对燕宁的心意做出感激的样子,就使劲儿嚼着,可那个菜团在嘴里转来转去,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妹妹只顾瞪大了眼睛盯着菜团子看着,听见燕宁说,小雨,吃啊。她才拿起一个。
  燕宁看到我们都在迟疑,就马上抓起一个菜团子,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使劲儿挤着眼睛咽了下去。
  我也咬了一口,只觉得又苦又涩,麻沙沙的,还有一股怪味儿,往下一咽,嗓子就噎得火辣辣的疼。燕宁,为什么要吃这个啊?我问。
  燕宁一边嚼着,一边说,为了不让无产阶级的后代改变颜色,不忘过去的苦,珍惜今日的甜,所以必须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我认为咱们应该像过去一样,把学校的活动开展到咱们红领巾小队里来。忆苦饭不光要吃,还要连吃三天呢。
  这多难吃啊。妹妹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
  谭静也嘟着嘴说,咱们是不应该忘记过去的苦,可……可也不一定非吃这么难吃的菜团嘛。她的声音低下去。
  可是,旧社会穷人连这个也吃不上呢。燕宁神情严肃地说,我认为,光想吃好的就是修正主义,就是资产阶级思想。
  谭静不爱听了,斜着眼睛看看燕宁,不服气地说,噢,照你这么说,吃好的就是资产阶级,吃菜团子才是无产阶级吗?
  燕宁涨红了脸,她说,谭静,你这是污蔑无产阶级。
  谭静把手里的菜团子往燕宁书包里一扔,气鼓鼓地说,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谭静,你反动!燕宁嗖地一下站起来,抬手指着谭静的鼻子。
  维娜赶忙跑过去挡在她们俩中间劝阻着,你们干吗这样?谭静,燕宁这么远跑回来给咱们送忆苦饭,是关心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吵架呢?
  我不过是说菜团子不好吃,她就说我污蔑无产阶级,那你说什么是无产阶级?谭静见维娜参与进来,就争得更认真了。
  燕宁说,哼,连这都不知道,无产阶级就是没有钱的阶级,有钱的就是资产阶级。
  哎,猴子没钱是什么阶级呀?谭静又顶了一句。
  这下燕宁的脸气得发白了,她说,谭静,你要是敢在大街上说这种话,早把你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
  你才是反革命呢!谭静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维娜,迎着燕宁盛气凌人的脸逼过去,她们的鼻子尖几乎碰在一起了。
  我着急地大声喊着,燕宁,谭静,你们都别吵了!可她们却还是相对怒视着,谁也不肯示弱。
  正在一旁睡懒觉的猫弟弟被这阵吵闹声惊醒了,看到燕宁,它立刻亲热地扑上去,围在她的腿边兴奋地又转又咬,燕宁却不耐烦地一脚把它踢开了。猫弟弟扫兴地跳到我的床上,紧紧地偎在我的身边,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个场面。
  维娜站在那里,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神情,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却不知道应该劝阻谁,显得不知所措。
  我说,燕宁,谭静,你们都别吵了,我听我爸爸说过,将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没有阶级了,整个地球上的人都会有饭吃,有衣穿,所有的财富都是大家的,到那时候每个人都能吃好的,还要喝牛奶,吃面包……
  不对!不等我说完,燕宁猛地转过脸,向我大声喊叫起来,那不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要彻底消灭所有的剥削阶级,共产主义要靠无产阶级去实现,无产阶级就是穷人,只有剥削阶级才喝牛奶,吃面包呢!
  可这是我爸爸说的……
  方丹,我正要告诉你,你爸爸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的话都是反动的,你应该跟他彻底划清界限!
  不,我爸爸不是……我说。
  报纸上都登出来了,还能是假的吗?燕宁忿忿地追问着。
  马燕宁,不许你胡说!谭静冲到燕宁跟前,大声斥责她。
  谁胡说了?这是事实!
  燕宁,别吵了……维娜拽着燕宁的胳膊往后拉着。燕宁甩掉了维娜的胳膊,说,维娜,我告诉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你……你小心跟方丹一起滑到反革命大本营里去。
  妹妹再也忍不住了,她怒冲冲地跑到我和燕宁中间,愤怒地大声叫起来,燕宁,不许你欺负我姐姐,你出去,出去!
  燕宁听到这话,猛地抓起书包,气咻咻地说,哼,我还不愿意跟你们同流合污呢!说完,转身跑了出去,使劲儿一摔屋门。
  屋里顿时静下来了,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
  我呆呆地坐着,眼前的一切又摇晃起来……
24
  黎江脚步匆匆地去看方丹,维嘉告诉他方丹病了。
  午后的太阳炙热地烤着柏油路,踩上去脚下软塌塌的。
  热风卷着一些肮脏的碎纸屑在行人们脚下翻滚,沿路的高墙糊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和墨迹浓浓的大字报。街上不时走过一队队手举小彩旗的游行队伍,人群里还有一辆辆宣传车,车上的高音喇叭铿锵有力地播放着红卫兵们的战斗宣言和情绪激昂的革命歌曲,车上的人不时地散发着一把把红红绿绿的传单,纷扬在空中的传单引起一阵阵狂热的哄抢。黎江在你推我挤的人流中费力地穿行,忽然他发现旁边有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他急忙冲出人群,拐了进去。
  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发展得太快了,黎江心里不禁发出一阵感慨。他想起前不久,当燕宁把印着方丹爸爸罪行的报纸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受到了多么强烈的震动啊!很多事物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仿佛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天在学校操场,他原以为撕掉那张报纸,就能保住方丹生活中的安宁。报纸的碎片至今还藏在他的书包里。可是短短的几个月,现实却以更加严酷的面目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也许太天真了。小胡同里没有行人,除了远处传来的宣传车的喧嚣,就是他的脚步声和因为炎热而喘息的声音。他躲进胡同一侧的阴影里,加快了脚步。那幢熟悉的红色楼房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
  方丹怎么样了?维嘉告诉他方丹的父母被关押起来时,他不由得担心,方丹怎么办?尽管他没有,也不愿把她看做是一个病孩子,而事实上她却是一个病孩子。黎江想起前不久,方丹给他看她的日记,那一篇篇稚嫩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他:今天,我在窗子里看见,小柳树又吐出了洁白的柳絮,它们像一个个毛茸茸的雪球,随风轻盈地向空中飘去。它们一定会飞得很高吧?小时候,当我在大街上奔跑的时候,我见过满街柳絮纷飞的情景,它们多么自在啊!风把它们送上高高的天空,它们飞啊,飞啊,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牵挂。我的目光跟随着它们在空中飘飞,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有一篇黎江看了很难过:记得去年夏天,一场大雨过后,都会有一只小蜗牛顺着墙爬到我的窗台上来,它的身上背着一个半透明的小蜗壳,小脑袋上两根触须很对称地向前翘着。小蜗牛每次都这样,爬到我窗台上太阳照不到的一侧,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好像是特意来看我的……可是,今年夏天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雨了,小蜗牛却没有来,因为我的窗子已经被爸爸糊上了报纸……
  那天看到这儿,黎江的眼眶有点儿发热。从那时起,他意识到作为一个朋友,不,作为一个兄长他应该多为方丹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他一次次问自己。方丹很懂事,她和小雨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她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已经学会了安排生活。黎江有几次帮着小雨去买煤,买面,可他觉得这远远不够。那一天,他发现方丹用食堂的饭票,跟小雨的几个男同学换书看,她用一个馒头票换一本很厚的书,一个窝头票换一本薄薄的书……方丹说看书时就会忘掉外面那些可怕的事。黎江很想多给方丹找些书来,可现在找一本书太难了,图书馆都被查封了,而且最近一些地方已经开始烧书了。黎江只能通过一些秘密渠道给方丹借书。有时走在路上,他总是小心地把书藏在衣服里,躲避着一双双充满警惕性的眼睛,直到走进楼门他才松一口气。
  黎江在方丹的门口站住了,他看见屋门敞着一道缝,他轻轻敲了敲门,里边没有声音。他小心地推开门,屋里十分安静,小雨不在,方丹在床上睡着了,那只小猫蜷在她的枕边。黎江走过去,轻轻坐在方丹床边的椅子上,默默地注视着她,昏暗的光线在她的脸上投下一层阴影,使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黎江心里涌起无限同情。他想起第一次看见方丹的情景,在阳光喷洒的金线中,坐在窗前的方丹是个多么光彩照人的女孩子啊。一件红毛衣衬着她热情的笑脸,她用一双明亮纯真的眼睛友好地望着他,用清脆活泼的嗓音跟他说话,还有她那爽朗的笑声,笑声在屋子里回荡起来……他想着,不由茫然四顾,那个快乐的女孩子呢?
  黎江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方丹的床边,她的笑声感染着他,让他不知不觉地也快乐起来。过去他在学校几乎不太跟女同学说话,他不像维嘉,故意做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不理睬她们,他觉得自己是因为内心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作怪,让他在女生面前总有些腼腆和局促。可他在方丹面前却是放松的,自然的。她爽朗的欢笑,她的纯净和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了他。有时方丹让他检查她的代数作业,要是全做对了,他就用红笔郑重地写一个甲。这时方丹兴高采烈的样子,总是让他忘记了她的病痛,只觉得她像一个低年级的女生一样喜形于色。
  黎江打开书包,想把方丹要的书拿出来留下,却摸到一把报纸的碎片,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他赶紧把报纸的碎屑悄悄地塞进去,轻轻吁了一口气。他想起方丹那天问他,现在小说都成了毒草,不能读了,还能学《代数》吗?《代数》是好书吗?那会儿,黎江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黎江感到一阵怅惘,他想起自己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对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宇航理论着迷,那些奇妙的火箭中队使他充满了参加未来的星际航行的幻想,他曾雄心勃勃地用自己仅有的那点数学知识,对第一,第二,第三宇宙速度的公式进行推演,那些缜密复杂的计算常常使他绞尽脑汁,忘记了白天和黑夜,可他却乐此不疲。分析、演算和推理使黎江的性格变得稳重,使他注重实际,对什么事都认真思考,决不盲从。他熟读那些他能够找到的科普书籍,思考和推论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这点他和维嘉不一样。唉,维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黎江目睹了维嘉从一个热情奔放,充满浪漫幻想的中学生,到一个狂热的红卫兵的转变,在学校里,在大街上,维嘉是一员冲锋陷阵的骁将,他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组织大批判,大辩论。在他的身后有大群大群的追随者,在那样的场合,维嘉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要扫荡旧世界,并且为世界的新生呐喊。可当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回到朋友们中间,关上屋门的时候,却仿佛变了个人。他用嘶哑的嗓子轻声背诵普希金的诗句,那些诗句使他的双眸里重新现出了黎江所熟悉的目光,可那目光已经黯淡了许多,偶尔也流露出一丝迷惘。
  面对现实,黎江想得更多的还是未来,可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却使他忧虑,他不愿过多地把事情往坏处想,他在内心深处怀恋着过去那安静的课堂,灯下苦读的日子,因此,他极力避开那些有可能使他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的东西,他在心里默祷着动荡不安的日子尽快过去。他找出那些被扔在屋角的旧的习题集,反复地演算,做题,让自己的内心竭力避开那些喧嚷和躁动,企图用钢笔在纸上飞快划过发出的沙沙声盖过外面惊天动地的噪音。虽然他觉得自己仿佛忽然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一个人身单影只,可他还是在那些精密的思考和推演中得到了乐趣。他深信科学巨大的力量会拨开心头的阴云和迷雾……
  黎江的手又一次伸到书包里,摸出一本初中《代数》,轻轻地把它放在方丹的枕边。他看见方丹的鼻子尖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感到一阵闷热,这才想起窗子被糊上了。他发出一声叹息,当这场政治风暴袭来的时候,很多人失去了安宁的生活,一些从未承受过痛苦的心灵也经受着痛苦的煎熬。可是,比起方丹,黎江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他的生活里毕竟还有新鲜的空气和充足的阳光啊。过去方丹的生活里比别的孩子少了很多自由和快乐,她只能凭借这个窗口,看着别人奔跑游戏,然而,现在她却连这点快乐都没有了……
  喵呜……一声猫叫,打断了黎江的思绪,那只小猫抬起黄莹莹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把身体蜷成一个毛茸茸的雪球睡了。它的一只小爪弯弯地搭在眼睛上,爪子下面露出粉红的鼻子尖儿。黎江被小猫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了。幸好方丹的身边还有这个可爱的小伙伴儿,他心里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方丹还没有醒。看看桌上的闹钟,黎江踏着脚尖走出去,轻轻带上了屋门……
第八节
25
  那本《代数》给了我无尽的回忆,它是我少女时代如此珍惜的。后来我想,我之所以珍惜它并不仅仅因为它包含着那么多未知数,还有更多的东西。那时我很难说清它给了我什么,今天也依然很难说清楚。复杂是少女的本性,而不像艺术作品中塑造的,描绘的。作品中的少女往往是美丽的,单纯的,天真的,或是……绘画、雕塑,只让少女永远保持了一副表情或一种姿势,她们将永远是静止的,我并不信任那样的少女。美丽的复杂,复杂的美丽,这或许是一个少女的真实写照。我已经不能准确地找回记忆中的一切,我只觉得那是我最不诚实的日子,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会与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藏藏掖掖这些不高尚的词语有什么关系。而实际上,我做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藏藏掖掖给过我一种无名的激动和快感。那些天黎江告诉我,外面正在大批地查抄书籍,据说,还要把那些被打成毒草的书烧掉,那些书有很多曾被称为不朽的名著。人,仿佛具有一种反叛的天性,精神或欲望越是被禁锢,人就越会迸发出更大的反抗力量。那一时期的阅读也一样,越是被查禁的书,人们阅读的愿望就越强烈。很多书都被用巧妙的方法偷偷藏起来,在一双双渴望的手中悄悄传递着。黎江借来的书期限总是很短,他说,那些等待借阅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长的名单。我经常迫使自己在一个晚上读完一本厚厚的小说,我的眼睛不得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字里行间飞快地奔跑着,迅速地囫囵吞下整段的句子。每读完一本书,我都要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即使这样,也不能抑制那种炸裂般的疼痛。当又一本书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读。能够从从容容读完一本我所喜爱的书,成了我最大的愿望。
  那时,我完全忽视了自己本应单纯的年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天开始,总是偷偷摸摸地做事,读书、写日记也总是鬼鬼祟祟的,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读书时,门外有一点声响,我就像最机敏的动物一样,把书藏在一边。开始我很难平静自己,后来,我居然会在陌生人面前脸不改色,可心却在胸腔里跳得通通响。我和人们悄声说话,如同过去地下工作者秘密地进行什么计划,悄声说话制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这种紧张让人颤栗,说话哆嗦。
  屋里越来越闷热,没有一丝风。我在闷热中透不过气,读书是忍耐的一种方式。读着书里的故事,我就忘了周围的一切。从《在人间》这本书里,我看到了主人公怎样历尽坎坷,饱尝了人世间的痛苦。当春天的太阳和煦地照耀着,伏尔加河水涨得满满的,大地显得热闹而宽阔,主人公来到一艘轮船上,结识了正直的厨师斯穆雷,在他的帮助下开始读书……可惜,我还没有读完,书就被拿走了,我只能在记忆中去追寻那些匆匆掠过眼前的人物。在《热爱生命》这本书里,我看到了一种力量。在那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人的体内,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它是不能用坚韧顽强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但它却使这个垂死的人挣扎着通过了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当他被饥饿的狼扑倒在地的时候,用他的牙齿深深地咬进狼的咽喉,把狼咬死。这个力量就是信念和意志。它产生于思维,它是在人的大脑中时刻进行着的一种活动,也是人与外界长期磨炼、交融的结晶体。它闪闪发光,耀人眼目,但却是来自于每天的平凡和平凡之后的思索。我多么希望能把这本书保留在身边啊!可黎江来拿这本书的时候,我却不能让另一双等待的手失望。
  生活中有太多的问号,我很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书突然间都变成了毒草。过去,我想起维嘉曾给我朗诵过的诗,听,听那云雀……云雀在高空里盘旋,鸣叫,向人们传达着天空的广阔,也带着我的思绪到那无限之中去邀游,让我忘记了这屋子的昏暗和狭小,忘记了自己在病床上的局促和笨拙。我有时沉浸在诗篇里,只觉得耳边回响的,已经不是维嘉抑扬顿挫的朗诵,而是来自遥远的,又仿佛是近在眼前的鸟的鸣唱。它紧紧地环绕着我,使我的心灵与这壮丽和激越融为一体……维嘉的朗诵在我耳边渐渐低落下去了,回到现实中,面对眼前严峻的生活,我把自己更深地沉入到书的世界里,让思绪回到那些过去的年代,和那些在黑暗和死亡之中寻求光明和生存的人们在一起,和他们一起愤怒一起激动,一起吟诵写在墙壁上的诗句;或是一起走进崇山峻岭,在森林里,在篝火旁,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书里那些宁死不屈,大义凛然的形象,如同一团团模糊的,但却跳动的火焰在我的眼前闪烁。我想起黎江曾经在《红岩》的扉页上写着:任何化学物质产生的火焰,最终都会熄灭,而用生命点燃的火焰将永远燃烧。
  绿色的世界仿佛是在一个夏季的夜晚忽然荒芜的,暴雨之后是酷热的阳光,毒草滋生出来,邪恶而疯狂地迅速生长,几乎所有的书都是毒草了。我只能让黎江帮我找来他学过的课本。我枕边的《代数》已经很旧了,书边已经磨毛,书页已经有些卷曲,破损,可是书的封面却还很完整,它以前一定是被书皮包着的。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在数学的王国里,只有勤奋和智慧才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下面是黎江的签名。
  黎江给我讲过,在奇妙的数学王国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和符号是平等的,谁也不统治谁,因为它们谁也离不开谁。可是,要探索数学王国的奥妙,解开无穷无尽的数字之迷,只有勤奋和智慧。勤奋和智慧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伟大的数学家,是他们不断地向人类揭示自然界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奥秘。那些了不起的人!黎江告诉我很多数学家的名字,阿基米德,欧几里德,祖冲之,莱布尼茨,牛顿,高斯……他们对人类科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可他们谁也没有宣称自己是数学王国的君主。黎江说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是的,我见过他们的画像,祖冲之有长长的胡须,一副慈祥的样子,他的额头很突出,我觉得数学家的额头都是很突出的,黎江也是,对了,他也有高高的额头。我忽然很想看看黎江。每次他坐在我的床边,都用一种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像一个兄长那样,我有时觉得在他身上还有比兄长更多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我想起黎江的眼睛,哦,他的目光明亮深沉,还有他淡淡的微笑……我突然有一种激动夹杂着说不清的,隐隐约约的感觉,那是从我的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涌出来的,我有点儿慌乱,心也跳得厉害,好像要从哪里蹦出来。我连忙重新把书翻开,书的第一章是二元一次方程,X+Y=?两个未知数的四则运算产生了一系列奇妙的方程式,世界上的一切原来都是未知数。未知数碰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
26
  咻——,院子里又响起了尖锐的哨音,外面很快就热闹起来,有一种缺油的金属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吱扭扭的怪叫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这是什么声音啊?
  这些天,一到早晨院子甲就传来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我不知道外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糊在窗上的报纸遮住了我的视线。坐在昏暗的窗前,我越来越留恋过去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很想看看窗外的小柳树,还有那些整天站在柳枝上吵闹不停的小麻雀。我还想看看鸽子鸣响着鸽哨飞翔在蓝天里,它们多么自由自在啊!好几次,我真想把糊在窗上的报纸撕得粉碎,可是想起爸爸糊窗的那种严峻的表情和他再三的叮嘱,我把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
  哨音和吱吱扭扭的怪叫声仍不时从窗外传来,外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的眼睛顺着窗上的报纸看来看去,很想找到一个缝隙,哪怕只向外看一眼,可是报纸糊得太严了,我终于忍不住用食指在报纸上捅了一个小洞。一缕亮光刷地就透进来了,我把一只眼睛贴近小洞向外观望,外面的强光刺着我的眼睛,我眨了眨,睫毛擦着纸边发出轻微的声音。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我吃惊地发现,院子里的一切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了。原来很整洁的院子现在变得脏乱不堪,远处的围墙上糊着一些被风雨剥蚀的残缺不全的大字标语,凡是有人名的地方都用红笔打着叉,遍地的碎纸屑在不时掠过的风里一团团胡乱滚动着。最让我吃惊的是,窗前的小柳树不知什么时候被拦腰撅断了,只向天空伸着一个苍白的木茬子,我心里忽地一阵难过,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充满阳光和孩子们欢笑的大院子。
  咻——,哨音又响了,循声望去,我看到在院子的一角竖起了一个很大的木头三角架,架子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滑轮,一根很粗的绳子顺着滑轮垂到三角架中间的地底下。三角架一旁站着几个人,他们一字排开,抓着绳子的另一头,每当哨音一响,他们便起劲儿拽着绳子往后退,铁滑轮立即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不一会儿,一个装满黄土的大抬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于是,等在三角架旁的两个人吃力地抬起大土筐,把它们翻倒在一个越积越高的土堆上,然后,又把空土筐送回到地底下去。
  那些人站在酷热的阳光下,蒸腾的热气在他们身边颤抖着上升。他们身上皱巴巴的衬衣挂着一片片的汗渍,打了补丁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屑。他们的头发乱蓬蓬的,有的人胡子也很长,被阳光暴晒的脸上,肌肉绷得很紧,猛一看,那些脸上的表情都很木然。我觉得他们就像书里描写的那些服苦役的人。
  又一筐土被拽上来了,那两个等在旁边的人过去,将大土筐抬起来,刚走了两步,前边一个人猛地被绊倒了,大土筐呼啦倾倒在他身上。另一个人赶忙扒开黄土,将他扶起来。摔倒的人腿受了伤,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土堆旁,抓起一把铁锨,把翻到地上的土急急忙忙地铲进筐里。黄土仍不断地被运到土堆上,那个人始终拖着受伤的腿往来奔忙。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再被那沉重的土筐压倒。
  姐姐,你在干吗?
  我回过头,看到妹妹手里拎着菜篮子,正站在门口望着我。
  小雨。我揉揉因为窥视太久而累疼的眼睛问,外面那些人在干什么?
  他们在挖防空洞呢。妹妹关好门走过来。
  防……防空洞?挖防空洞干什么?
  我听维嘉说过,将来要是打仗了,人们就躲在防空洞里。
  我又问,那些挖防空洞的是什么人啊?
  他们都是受批判的人,就是牛鬼蛇神,你看,还有人专门管着他们呢。
  我又把眼睛贴在纸洞上,发现那个像小山似的土堆上站着一个戴袖章的红卫兵。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在那些干活的人面前,他偶尔威风凛凛地双手叉着腰大声训斥几句,而更多的时间,他却顽皮地在土堆上跑上跑下,有时还趴在土堆上,用一根木棍当机枪,瞄着那些干活的人,嘴里达达达地学着枪响,向他们扫射。鲜明的爱憎使他对那些被叫做牛鬼蛇神的人做出了非常残酷的表情。
  另一个红卫兵坐在树荫下一个扣着的土筐上,正低头在本子上写什么,许久才站起来,直直腰,甩了甩齐耳短发——是个女的。她把本子装进口袋里,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影十分熟悉。她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黑黑的短发上扎着一根歪辫儿,阳光照着她浑圆的肩膀,照着她束在腰里的闪亮的皮带,她慢慢转过身来,阳光在她圆圆的脸上倏地反射出一道亮光,她戴着眼镜。
  啊,原来是燕宁!我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真的是她!
  燕宁走到三角架跟前,看看新挖出的黄土,抬手指了指下面的洞口,大声命令着那些与她的父辈同龄的人。那些人垂手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漠然的表情,默默无言地听着。燕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又使劲儿朝他们一挥手,于是有个人站进大土筐里,双手紧紧抓住绳子,随着铁滑轮刺耳的响声,他很快就沉到地下去了。
  下午,窗外忽然传来纷乱的叫嚷声,我赶紧趴在窗台上,把眼睛贴在那个小纸洞上。我看到一些人围在三角架跟前,有的人蹲在那里,有的站在那里俯身向人围里张望。小雨,外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说。
  我去看看。妹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飞快地跑出门去。外面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接着人们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那个摔伤了腿的人被人背着走出来,他脸色蜡黄,头歪向一边,两只手无力地在背他的人胸前悠荡着。燕宁指挥那个男红卫兵跟着他们向大门口跑去。剩下的那些人无言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目送他们离去,那个和他一起抬土筐的人使劲儿地绞着手里的一块脏毛巾。
  妹妹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姐姐,他们说那个人犯了心脏病,快要死了。他是累的,他的眼睛瞪得真怕人!妹妹说着猛地打了个冷战,我也更害怕了。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些干活的人又重新排好队,低垂着头站在那里。燕宁神情十分严肃地站在他们面前,用十足教训的手势对他们讲着什么。燕宁一边讲,一边在他们面前不停地挥着胳膊走来走去。她就这样足足讲了有半个小时,最后她又命令那些人开始干活了。
  我对这一切感到惶惑。现在不是战争年代,却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究竟谁是这场战争中的敌人呢?难道真是爸爸,是这些挖防空洞的人吗?过去,他们许多人都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与敌人进行过浴血奋战的革命者,而今天,他们却被新的革命者——红卫兵以百倍的憎恨打倒了。
  窗外的世界多么可怕呀!
  我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把我的窗子糊起来,他是想为我保留一片宁静的天地,可是他却没有力量抗拒他抗拒不了的东西,爸爸,好爸爸……我觉得泪水正顺着我的腮边滚落下来……
  天渐渐黑下来了,院子里的三角架上吊着的一只大灯泡亮起来了,强烈的灯光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明晃晃的,有人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刺眼的灯光便在他身旁的地上拖起一道长长的影子,好像魔鬼给他施了分身术。当一阵晚风吹过,那盏吊灯就晃动起来,于是院子里的一切也都在灯影里晃动着,大三角架的黑影如同一个凶恶的。张牙舞爪的魔鬼。那些人还在不停地干活儿,铁滑轮吱吱扭扭怪叫着,我觉得他们不是在挖防空洞,像在为魔鬼挖掘坟墓。
  我不愿再看到那些干活儿的人,更不愿看到盛气凌人的马燕宁,自从吃忆苦饭发生争吵之后,燕宁就再也没有来过。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懂,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里,燕宁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那热情的微笑不见了,她的镜片后面,剩下的只是冷酷的表情。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民间故事。故事里说,从前有一个人心地非常善良,他总是热心地帮助别人。当他看到人世间有那么多疾苦,他那颗善良的心就会不安地跳动,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去为人们寻找幸福,无论山多高水多远,我也要去!他的话被一个魔鬼听到了,魔鬼的脸上露出了阴险的冷笑,它决定到途中去等待善良的人。善良的人翻过了无数座高山,越过了无数条大河,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险,他的心开始动摇了,我究竟能不能找到幸福呢?这时,魔鬼出现了,它问,你真的要去寻找幸福吗?是啊!善良的人回答。魔鬼大笑起来。善良的人奇怪地问,你笑什么?魔鬼说,我笑你太傻。你瞧,其实幸福很容易就能找到,就看你肯要不肯要。说着,魔鬼举起一块黑黑的石头,只要你换上这颗心,你就能找到幸福啦!善良的人听信了魔鬼的话,让魔鬼取走了他那颗善良的心。当那颗黑色的石头落进他的胸腔里,他立刻变得冷酷而残忍,他再也不关心和同情别人,却帮着魔鬼给人们带来苦难;他的心不再感到不安,因为那是一颗坚硬冰冷的石头。
  燕宁是不是也换了一颗石头一样的心呢?
  哦,我真后悔在糊窗纸上捅开了这个小洞……
27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弥漫着一股刺鼻子的霉湿味儿。黎江被拖进来,扔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墙角,耳朵里一阵轰鸣,立刻失去了知觉。地下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摔上了。随着一阵踢踢沓沓的脚步声,通往上边楼梯的门也被关上了,周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飘飘忽忽的意识把黎江从昏沉沉的深谷里拽了出来。他的思绪被一些模模糊糊的幻觉包围着。渐渐地,那些幻觉清晰起来。他看到自己正在拼命奔逃,两只手紧紧捂着偷藏在衣服里边的书本,但是眼前的每一条路上都是火光和人群,无数个声音在狂暴地吼叫着,抓住他!黎江的心狂跳不已,眼看着大火从四面八方向他蔓延而来,他感到惊慌和恐惧。滚滚浓烟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黑暗,他扑打着迎面而来的烟雾,焦急地寻找着出路,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四周的追赶声又逼近了,他无可选择地一头冲了进去。
  小巷里出奇地安静,两旁耸立着笔直的高墙。黎江松了口气,靠在墙边急促地喘息着,伸手扶着墙壁,但是,他的手触到的不是坚硬的砖石,而是一本本厚厚的书。他惊喜地抽出一本,啊,是《牛虻》,他高兴地一页页翻开了,贪婪地读起来。这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被抽去书本的墙洞口,一缕火焰像一条红色的游蛇蹿了出来,它屏着呼吸向黎江逼近了。他焦急万分地想提醒自己,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看到自己仍然毫无觉察地在看书,他急出了一身冷汗。火蛇燃着了书墙,又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偷偷喘息着,伸直了鼻子鬼鬼祟祟地嗅着,嗅着,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廓。
  黎江疼得猛地一抽搐,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立刻感到自己被昏暗吞噬了。他的心还在紧张地狂跳着。略一定神,他发现刚才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幻觉,耳边的确有个家伙正喷着细微的气息窥视着。他心里感到冷森森的,一动也不敢动,耳边却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这时,一个又湿又凉的鼻子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了,大概不甘心放弃被自己咬出来的血腥,那鼻子在黎江的耳边嗅着,嗅着……他猛一扭头,看到一个受了惊吓的毛茸茸的小黑影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仓皇地奔向墙角,溜着墙边飞快地逃走了,原来是只老鼠。
  黎江一骨碌爬起来,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的黑漆漆的眼睛在黑暗中搜索着,很快就辨别出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学校后楼的地下室,过去他和维嘉曾来捉过迷藏,从门口进来,再钻过透气窗爬到外面去。现在,透气窗上的玻璃被砸光了,窗框上横七竖八地钉着木板,板缝里透进来的线一般的风丝,一阵比一阵凉。夜,已经深了。校园墙边的白杨树上,聒噪了一天的知了已经安静下来。墙根儿那些挂着夜露的小草底下,蟋蟀们正抖着双翅奏出合鸣。
  突然,一股蜡烛味儿和一丝摇曳的烛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负责看守黎江的红卫兵耐不住夏夜的困乏,踏着空洞的回声来到门边,把头歪靠在囚室的门上,很快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一阵吱吱的尖叫声从对面墙角传来,黎江看到一串幽幽的寒光沿着墙边散开,迅速向门边溜过来,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竭力镇定自己,仔细一看,原来是些黑糊糊、贼溜溜的老鼠。他下意识地抬手摸摸刚才被咬破的耳朵,不觉厌恶地皱紧了眉头。谁知被牵动的额角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有些黏稠的、暗黑色的液体沾在手上,他心里一震,那一定是血!
  下午,那些人把他打得太狠了!
  最近,城市上空整日弥漫着不散的烟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被砸烂的古董碎片和燃烧的火光,学校的操场已经成了大批书籍的焚尸炉,红卫兵们每天都把一车车书籍拉到这里来焚烧。
  就在这个下午,黎江负责跟一辆运书的平板车来往于图书馆和操场之间,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最不愿做的事情。他的双腿越来越沉重,脚步也越来越缓慢了。来到图书馆,面对一排排书架,面对一行行排列整齐的书籍,他木然呆立着,仿佛看到无情的大火正在向这些无声的语言扑来,仿佛看到一排排书架像一堵堵坍塌的墙,稀哩哗啦地歪倒在浓烟烈火之中,他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哎,黎江,你怎么啦?快搬呀!在窄窄的过道上,一个同学托着一大抱书碰碰黎江,诧异而关切地望着他。他赶忙侧过身子,那位同学一使劲儿挤过去,后面的同学又抱着书本挤过来,他们都用疑惑的目光注意地看一眼发愣的黎江。于是,他垂下眼睑,匆忙地拐进一条横道,沿着书架走向深处。光线越来越暗了,黎江看到有些书架已经被搬空了,他心里也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他倚着书架又一次陷入沉思。多少年来,书一直是他的好朋友。更深夜半,它们常常伴着他在灯光下畅谈。他觉得书开阔了他的视野,使他的生活丰富而有意义。回味着那些书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在记忆中与书中的人物携手漫游,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为这些等待被押上刑场的死囚送行。
  他想起一个不眠的长夜,他入迷地读着《牛虻》,直到黎明的曙光映到他手中的书页上:院子里的草遭到人们的践踏染成红色了,统统都红了,竟有那么多的血!那血从面颊上滴下来,从被打穿的右手上滴下来,从受伤的肋部像一道又热又红的瀑布那么涌出来。竟连一绺头发也浸在血里了……啊,那是临死时淌出的汗,那是由恐怖的痛苦煎逼出来的!
  现在,连那被人践踏成红色的草和树下那个漆黑的深坑也要消失了,消失在毒炽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中。牛虻将永远失去生与死的权利!
  抚摩着一排排空寂的书架,回想着过去给过他多少欢乐,牵动他多少情感,然而现在却荡然无存的书本,黎江不禁问自己,你在干什么?书啊,它们来得多么不容易。书是多少敏感的心灵在悲与喜的交织中碰撞出来的火花,书是多少深思熟虑的头脑对社会,对人生反复思考的结晶,书是多少血与泪浸泡出来的生活教训,书又是多少哲人对后代的期望和启蒙。
  黎江觉得眼前浑沌而灰暗,他的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使劲儿扯了扯白衬衫的领子,他的领子已被人撕扯得破烂不堪。他仰起脖子,把头靠在墙上,不想却引起一阵更厉害的头痛,他不由用双手抱住脑袋,伏在屈起的膝头,想止住疼痛。过去他从不知道头痛的滋味儿。黎江使劲儿忍着,忽然想起《牛虻》中的列瓦雷土,他总是忍着剧烈的头痛,他的忍耐精神深深地打动了黎江。他想起不久前,他曾给方丹讲过《牛虻》,给她描述过牛蛇坚毅的生和悲壮的死。方丹已经好几次恳求他了,黎江你一定帮我借一本《牛虻》。牛虻,牛虻,一定要为方丹找到一本《牛虻》。
  唔,就是那一会儿,黎江的记忆清晰起来,他转向书架,坚定而固执地一排排寻找着,寻找着……终于,《牛虻》映进了他的眼帘,他飞快地把书抽出来,看到封面上那张带着刀疤的脸浮着坚毅的神情,他紧紧把书捂在胸口上,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心中喃喃地念叨着,我不会让火把你烧掉,不会……他心里那样兴奋,他要去对方丹说,有了,这就是你要的《牛虻》!他好像看见她伸来的双手。
  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黎江回想着,他听见有人喊他,嗨,黎江,你这家伙磨蹭什么呀?快出来,车要走啦!门外的叫喊惊醒了黎江,他答应着急忙往外走,蓦地,他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愣住了,怎么能这样出去呢?怎么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把书拿走呢?这样,不等走出几步就会被捉住。不行,必须把书藏起来!黎江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静静的,没人,他慌忙把书藏在白衬衣里,顺着窄窄的通道往外走。陡然间,又一个熟悉的书名映进他的眼睛:《斯巴达克思》,他不由自主地刷地抽出来藏在衬衣里,又胡乱抱起一摞书托在手上,径直向门外走去。
  操场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听到红卫兵们乱纷纷兴奋的叫嚷。黎江屈起胳膊,用双手使劲儿挤压着藏在衬衣里的书,直到走进操场,看见大家的视线都被堆积在地上的五花八门的书吸引过去,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操场中央堆积的书像一座小山,风吹着散乱的纸页,一个个封面簌簌抖动着,颤栗着,就像一张张恐惧的脸。
  闪开,闪开,点火啦!
  黎江看见燕宁神情兴奋地在人圈儿里活跃地挥着胳膊大声叫着,她的脸红红的,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书堆旁一个戴眼镜的男红卫兵,对他说,刘援朝,给,点火吧。
  嚓!一根火柴在刘援朝的手上擦着了,他抛向书堆,火柴划了一道桔黄色的弧线落下来,在风中闪了闪,熄灭了。又一根火柴燃着了,它躺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很快燃尽了自己,留下了一条细嫩的白灰。燕宁一弯腰,伸手抓起一本书,哧哧地扯成一束束长条,将纸屑堆在刘援朝面前。纸条燃起来了,一根根纸条燃烧着跃入巨大的书堆,他们就这样点燃了一处、两处、三处……一股股淡淡的蓝烟袅袅升起在书堆上。书页飞快地蜷缩着变成褐色,又变成黑色,变了形的黑色纸页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股浓黑的烟柱。紧接着轰的一声,一条火龙腾空而起,呼呼怪叫着。成千上万本书在烈火中燃得通红,像一块块放射着光和热的红砖。火舌借着风势贪婪地舔噬着书本,火星密集地飞舞着升起来,风声呼呼地在人们耳边喧噪着,火光烤得人脸颊发烫。
  黎江的手不由攥成了坚硬的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前的书山火海中,蒸腾的热气托举着柳絮般轻盈的纸灰不断飞升,飘散在银灰色的天幕下。炽热的气浪随风冲来冲去,大墙周围的白杨树都在热气中颤抖。它们摇摆着枝条,哆嗦着树叶,发出哗哗的、绝望的哀叫。这些可爱的白杨树也要陪着书堆殉葬了!
  火光跳动着,映红了黎江的脸,炙痛了黎江的心。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有的人一边骂着毒草,一边往火里扔书。黑灰和火星被溅起来,疯魔一般地冲天而去。
  扔啊!扔啊!周围有很多人在疯狂地叫喊着。
  黎江觉得,那就像《斯巴达克思》中的角斗场上,九万多观众对失败的角斗士发出的死亡的信号,又像那个发出执行牛虻死刑命令的中尉用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喊着,预备——瞄准——放!
  于是,血光里垂死的角斗士在剧烈的痛苦中痉挛地弯曲着身体,他用那非人的可怕的声音喊道,万恶的罗马人!
  于是,牛虻慢慢举起那只打断了的右手,把十字架推开去,十字架上的耶稣就被涂上了满脸鲜血……
  不,不!黎江恐怖地闭上了眼睛,垂下的眼睑后面却仍然是一片动荡的血光。大火扑上来了,血光涌上来了。那些英勇的奴隶,那个无畏的牛虻,仿佛一齐对着黎江的耳朵大声喊着,我们又要去死啦——
  黎江忽然想把那些不屈的灵魂从浓烟烈火中拯救出来,他不顾一切地伸出了双手——哗啦,藏在衬衣里的书猛地掉了出来,两旁的人顿时都被惊呆了。
  马燕宁吃惊地瞪大了弯月似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黎江。
  好啊,他偷毒草!刘援朝第一个省悟过来,愤怒地叫道。
  黎江耳朵里嗡地一响,只觉得脑袋迅速胀大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几乎不再跳动。人群狂忿的呼喊声仿佛离得很远。
  真反动!他竟敢明目张胆地偷毒草,快抓住他!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一句话点醒了黎江,他猛地低头捡起掉落的书本,推开围拢过来的人群,钻出人圈,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快,追上他,抓住他!更多的人不但高喊着,而且呼隆隆地追了上来。人群轰地一下散开了,像一股黑色的潮水涌向黎江,要把他吞没在愤怒的洪流之中。黎江在人们举止失措时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再有几米,他就能冲到大街上,借着他所熟悉的游龙般相互穿插的小巷,或许就能侥幸逃脱了。谁知,就在他冲向操场大门的一瞬间,一条运书的车龙恰巧涌进门来,迎面堵住了他的去路。混乱中,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一齐攻来,前后左右响起一片狂怒的叫骂,黎江被人们推来搡去,密密麻麻的拳头在他的眼前晃动。黎江脑子里此刻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想着保住他拼着性命抢来的这两本书,保住他的《斯巴达克思》,他的《牛虻》……他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死死护着,十指像弯拢的铁钩那样牢牢地抓住书的边缘。
  黎江的举动越发激怒了围攻的人们,他们一边殴打他,一边伸出更多的手恶狠狠地撕扯他手里的书。封面被撕破了,书角被扯碎了,黎江的手背和胳膊上也被抓出一条条血道子,头被打得发懵了,腿被踢得瘫软了,他眼前那些因愤怒而变得可怕的人脸变得模糊不清了,耳边震响的怒吼声渐渐变成了遥远的轰鸣……
  哎,战友们,战友们,大家别打了,别打了……
  就在黎江即将歪倒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猛地从人圈外面高喊着挤了进来。战友们,不要让他干扰了我们的大方向。大家去烧毒草,我们把他押到红卫兵司令部去处理,这两本书正好做罪证!
  黎江抬起头,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双熟得不能再熟的眼睛,那双眼睛飞快地向他示意。就在那些手缩回去的时候,黎江也停止了反抗。黎江被两个人半拖半架地拽起来,推搡着往学校走去。他的意识开始昏乱了,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但他仍然使劲儿抱着书,一步步走出操场大门。
  黎江在黑暗中轻轻抚摩书的封面,就像抚摩着有生命的东西。他觉得残酷的经历使这两本书变得更加珍贵了,一定要把它们带出去……他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下午的举动已经把操场上的大火引到他身上来了,那些愤怒的人也许不会放过他的。
  可那双熟悉的眼睛给他的暗示说明了什么呢?
  不行,不能坐在这里傻等,要想办法出去!他忍着伤痛站起来,摸着黑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动静,门外的红卫兵还在熟睡。他又摸到透气窗前,发现被钉死的木条十分牢固,使劲儿一推,立刻发出吱嘎嘎的响声,在深夜空洞洞的楼房里,那响声格外刺耳。黎江赶忙又坐回墙角。外边的人被惊醒了,打开门看了一眼,蛮横地喝了一声,老实点儿!又走出去锁上门,呼呼地打起鼾起。
  黎江失望而担忧地坐着,困倦极了。经历了那样紧张的一个下午,他的精力几乎耗尽了。他的头歪靠在肮脏而又潮湿的墙上,眼皮沉重地垂下来,就在那一刻,他似乎看到方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他对着黑暗微微一笑,带着这笑容沉入了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黎江被惊醒了,只听到楼梯口有个人冲这边喊着,嗨,快去报告,辩论的打上门来了!门外的看守睡意朦胧地答应着,跌跌撞撞地摸着黑跑了出去。外面的脚步声、喊嚷声乱成一团,盘踞在上层楼房里的红卫兵们一窝蜂似的拥出楼门,听声音,脚步声都奔向了学校前门。
  黎江不知出了什么事,竖起耳朵倾听着。过了一会儿,寂静重又回到了空空荡荡的教学楼。窗外的蟋蟀被那阵惊扰吓得停止了鸣叫。周围静悄悄的。
  突然,黎江听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隔着窗板传来,好像有一条巨大的蟒蛇正贴着地皮爬近窗口……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周身的血液像冻住了一般。这会是什么怪物呢?
  咔嚓……咔嚓……那怪物好像在啃钉窗子的木板。黎江镇静了一下,弯下腰,在黑暗的地上摸索着能够进行反抗的东西。
  嗵!随着一声骤响,一股午夜的清爽的凉风迎面扑来。黎江握着一根木棒一跃而起,借着银晃晃的月光,他看到一个黑影把头探进窗口。
  黎江,黎江!一个熟悉的声音压低了嗓门儿急切地呼唤着。
  哥哥!黎江扔掉木棒,惊喜地向前迈了一步。
  黎江,快出来,快!黎明焦急地催促着,机警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黎江高兴得几乎喊出来,他抓起那两本书,迅速而轻快地爬出窗口。他贪婪地深深吸进一口自由的清新的空气。隐隐地,他听到前门那边传来维嘉那抑扬顿挫的朗诵般的声音,心头一热,眼眶有点潮湿了。
  黎江紧紧跟在哥哥身后,贴着学校围墙的阴影一溜小跑,他的心紧张得咚咚狂跳。倏地,眼前闪出一条黑影,黎江一惊,猛地站住了。他刚要扑上去制止对方发出叫喊,却听到黎明的低语,快去告诉维嘉吧!那黑影飞快地应了一声,敏捷地跑了。黎明告诉黎江,这是个接应他的伙伴。
  黎江随着哥哥在黑暗中奔跑,他们尽量放轻了脚步,讨厌的落叶却仍在脚下沙沙作响。获救的喜悦使黎江兴奋得什么也不愿想了,过分的幸运使他怀疑眼前的事情是否真实。他抬起头,看到墨蓝的天空里,星星快乐地闪烁着,像放光的宝石。
  糟了!跑在前面的黎明猛地收住了脚步,把身体靠在一棵大树上,并且把黎江一把拽了过去。
  怎么啦?黎江轻声地问。
  别说话!黎明贴着黎江的耳朵说,刚才进来的时候,花边儿围墙上有个缺口,咱们可能跑过了,怎么绕到楼前来了。看,前边有人!他悄悄一指,黎江立刻看到一伙人正匆忙地向这边跑。借着月光,黎江看见那个看守他的人对他的同伙说着什么。显然,他的逃匿被发觉了。黎江使劲儿一拍脑门儿,恨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校园的一切这样熟悉,怎么会闷着头瞎跑呢?尤其是怎么竟忘了哥哥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呢?他当机立断地说,走,不能呆在这里被捉住!黎江拉起黎明的手,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快,跟我来!他们照原路返回去,再有一百米就是那个缺口,他们可以很顺利地冲出去了。
  就在这时,楼房拐角处闪出几束手电光柱,另一拨人群出现在前方,他们照着每一处阴影,乱纷纷地吼叫着。
  黎江心里一阵发凉,绝望地站住了。黎明也看清了眼前的处境。进不行,退不行,等在这里束手就擒吗?不!他一低头蹲下去,急促地回头叫着,黎江,快,踩着我的肩翻到墙外去!
  不,你先出去!黎江也蹲下了。
  黎江,你,你犯什么傻?快出去,他们不认识我,不会怎样的!黎明气呼呼地瞪着黎江。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黎江终于无可奈何地踩着哥哥的肩头翻身上了墙。这下,他从大树的阴影中完全暴露出来了,两边追捕的人几乎同时发现了墙上的黎江。
  快,他在墙上!很多声音都叫起来。
  黎江,快跑!
  黎明抓起地上黎江掉落的两本书扔给他,使劲儿一推他的脚,黎江翻身跳了出去。
  黎江越过马路,隐藏在一个门洞里,担忧地回头注视着。学校的围墙里手电筒的光柱乱闪,人声喧闹,吵吵嚷嚷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他似乎看见哥哥正孤身搏斗着,竭力想冲出人群,黎明所激起的愤怒像一股狂潮很快便把他吞没了。
  黎江擦去不知何时滚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扭转身,飞快地消失在夜幕掩护下的人行道上。
第九节
28
  学校门外的人圈越来越大,夜风在人群中游梭般地往来穿行。维嘉暗暗高兴,心里说,来吧,都来吧,人来得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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