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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张海迪(当代)
第一节
1
  你见过我,你也许见过我,是在一列火车上。如果你穿过记忆的大门,你或许会记得,在靠车厢门口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子,那时她十五岁,梳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垂在胸前。她穿着红色的翻领毛衣,毛衣是手织的。要是你稍稍留意,也许会发现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你不知道在这以前的事,也不知道那时正在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样,你是见过我的,要是你仔细回想,你也许会发现那个女孩子一路几乎都没有说话,这样你或许就会觉得她是个很忧郁的孩子。那天她告别了这座城市。你看她的时候,她把脸扭向了窗外,她从不愿让别人看见她的眼泪。后来她从一个花布书包里拿出一本有点儿旧了的代数课本,看一道很难的题,是一个方程组。对她来说那本书很难。她从没进过学校,她自己学着读书,她从很小就自己学着读书,这让她和别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她默默地解着那个多元方程组,好像忘了周围的一切。她只想把这个方程组解出来,不让黎江笑话她,她很怕他看不起自己。你不知道黎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这个女孩子多么重要。她看书看了很久也没解出那道题。后来她就把书放回花书包。她想到了新地方就给黎江写信,现在不能写,她还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她想起他,就想起他的眼睛,深邃明亮,像夜幕中的星光,一闪一闪的……
  你见过我,是在火车上。那趟车咣当咣当开得很慢,在每一站都要停一会儿。你见过我,你也许会想起,那个女孩子朝窗外看了很久,可你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切结束了,又重新开始了,结束也许就是另一次开始。她曾期待结束这一切,开始另一切,让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就像蛹变成美丽的蝴蝶……
  火车晃动着,窗外的田野一片片向后旋转,树木一棵棵向后闪去,还有记忆的河流……
2
  那时很喜欢画房子,无论去哪里,都要带上我的十二色蜡笔。大人看见我画的房子都说我画得好,他们有的说,长大了当建筑师吧。我很想见到一个建筑师,看看他画的房子。我画的房子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实际上有没有那种形状的房子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画的大多是楼房,有的楼顶飘着云彩,我画的楼都很高。我开始画高楼的时候已经不能走路了。我后来想,假如我从来没有病,也许就不会喜欢画高楼了。那一天,我从病床上坐起来,以为很快就能回家了,可医生说我还得再住下去!我害怕病房,病房里太安静,墙壁白得刺眼,还有一种可怕的气味,后来一闻到那种味儿,我就知道又要打针吃药,进手术室了。我总想逃跑,还想过黑夜里逃跑。没病之前我曾经从家里逃跑过,妈妈不让我自己上街,她说我还小。可我很想去,有一次,趁妈妈不注意,我偷偷跑了,我在大街上闲逛,还跑进商店看玩具,天黑了我才想起回家,我累得走不动了,坐在地上,倚着一根电线杆睡着了……那时候,我还不喜欢画画,只想到处乱跑。在医院我整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我烦得常常大声尖叫,开始护士一听我叫就赶紧跑来,怎么啦怎么啦?她们总是一脸慌张。后来她们就不紧张了。每次我发疯似的叫,她们就说,别着急,过几天就让你出院了。可我还是不听,谁也无法让我安静。想不起又过了多久,我终于回家了。爸爸给我买了一盒蜡笔,还有图画本。我安静下来,开始画房子,一张又一张。我画的楼房里很热闹,每一层都有很多人。而我的四周平时却没有人,只有一只白猫。我很想跟人们说话,可实际上我只能给自己说话。在我的记忆中有很多孩子跟我说话,我曾和他们在一起疯跑疯闹。离开他们,我在病房里见到的几乎都是昏迷不醒的孩子,他们偶尔也说话,是说胡话,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觉得丧气,就回想那些会说话的孩子,我那时总跟女孩儿吵架,我们互相翻白眼,互相呸对方。我想起有一次在火车上见过一个会拉小提琴的男孩子,他一路总是对我笑,说实话,我很想再见到他。
  几年后的一天,爸爸说我们就要搬家了,搬到一幢楼房里。我找出很久不用的蜡笔,画了一幢红色的楼房,楼上的每一扇窗子都是敞开的,一个个孩子从窗口露出笑脸。我在楼前画了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孩儿,她正扬起胳膊向新朋友问好,楼上楼下洋溢着一片温馨友好的气氛。我在楼房四周画满了奇异的花草。我毫不吝惜地把彩色蜡笔尽情涂抹在那些花草和女孩子的花衣裙上,还给每个孩子都涂上两个火红的脸蛋儿。
  我们的新家真的是一幢红色楼房,虽然不像我画中的楼房那样花团锦簇,却比我画的端正和坚固得多。楼前有一排青青的柳树,树下是连成一片的绿草,几只洁白的和平鸽正在草坪上悠闲地踱来踱去,还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我抬眼望望,楼上有很多窗子,可那些窗子几乎都关着,有的还落着窗帘,把我的画中的孩子遮挡得无影无踪。
  从新的窗口向外望去,窗外有一棵柳树,几只小麻雀正在枝头上蹦跳着,叽叽喳喳地大声吵闹。猫弟弟一进门就注意到它们了,它敏捷地跃到窗台上,圆圆的眼睛紧盯着小麻雀,射出贪婪的光。它翘起胡子呜呜地吼着,像只笼中虎似的来回踱着,对那些快乐的小鸟大耍威风。小麻雀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暴君很惧怕,在它还没有发起进攻前,便一哄而散地逃走了。猫弟弟不甘心地伸长了脖子东瞧西看,当它确信小麻雀们不再回来时,才扫兴地甩甩尾巴跳下窗台,懒懒地蜷到被子上做梦去了。我嘟哝猫弟弟,怪它一进门就把小鸟赶走了。
  寂静又笼罩了四周。窗外几只和平鸽不停地咕咕叫着,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它们,它们在说什么?咕咕,咕咕,咕咕……后来我恍惚看见一群孩子拥到窗边,他们七嘴八舌地对我说什么,我跑出去,和他们手拉手围成一个个圆圈,又唱又跳。一群和平鸽拍着翅膀飞起来,在我们的上空盘旋。我们的歌声很响亮,节奏很整齐,我觉得还有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
  我猛地睁开眼睛。
  夜幕早已低低垂落,琴声却真的在响,真的是钢琴。透过隔壁的墙,一支美妙的琴曲飘荡着,忽而柔曼似水,忽而声震如钟,忽而又仿佛携来习习清风。于是,月儿像游船,缓缓浮上夜的黑海,星儿像灯标,静静地闪烁在无边的夜空……我觉得心里仿佛荡漾开一片柔和的清波。
  忽然,琴声一转,节奏变得明快起来,并且总是围绕着一个旋律回响。正在睡觉的猫弟弟醒了,它机灵地竖起耳朵,眼睛也瞪得溜圆,先是莫名其妙地倾听片刻,随即一跃跳下床,在地上来回奔跑着,撒起欢儿来,拴在它尾巴上的小铜铃发出丁零零响声,它被铃声吸引着,一刻不停地蹦跳着,打着转转又扑又捉,可它无论怎样打转转也捉不住自己的尾巴。看着它摇头摆尾,左右环顾的那副又笨又可爱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发现这铃声和着跳动的琴曲,竟是那么和谐,我真想知道是谁弹出了这有趣的琴声。
3
  喧闹而快乐的琴曲在一双白皙灵活的手下流淌着,丁丁冬冬敲击着夜的耳鼓。谭静微微仰着头,熟练而流畅地弹奏着肖邦的《小狗圆舞曲》。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琴曲,曲中充满了活泼的童趣,那一串串闪动的音符就像一颗颗晶亮的珠子,轻盈地在琴键上跳跃滚动。
  谭静的眼睛正盯着悬挂在钢琴上方的一幅有趣的油画,画面上有一只胖嘟嘟的长毛小狗,大脑袋披满了浓密柔软的长毛,眼睛几乎都被长毛遮住了。它的尾巴上拴着一只亮闪闪的小铜铃,小狗正使劲儿回过头,试图咬住自己尾巴上的小铃。它那憨乎乎的体态,那固执而焦急的表情,使它更加惹人喜爱。
  每当《小狗圆舞曲》充满情趣和快乐的节奏在指尖上响起,谭静的目光就会情不自禁地落在这幅油画上。她的眼前时常出现幻觉,总觉得那只小狗真的在她的视线中旋转起来,甚至听到了小铜铃丁零零的响声。啊,尤其是今晚,她觉得铃声格外清晰,便反反复复地弹奏着,惟恐自己一停下来,这美妙的铃声就会消失。
  谭静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了,开始妈妈教她弹《拜尔》。一连串单调枯燥的练习曲把她缠得不耐烦,只要妈妈一离开,她就会随心所欲地乱弹一气。在她的手下,钢琴像一只发怒的小公牛,一会儿哼哼地吼叫,一会儿又发出呻吟。岁月在五线谱的更换中丁丁冬冬地过去了。随着钢琴奏出的优美清脆的旋律,谭静的性格渐渐沉稳了许多,并且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要把她所认识的世界用琴声表现出来。在她热情的弹奏下,枯黄的草坪变绿了,干涸的小河哗啦啦地唱起了歌,一群小鸟展开翅膀在她的眼前飞起来了……她被自己双手弹奏出的每一个音符吸引住了。从此,谭静爱上了钢琴,每支曲子都要反复练习,她不再感到音乐枯燥,音乐中有无穷的奥秘啊。她想将来长大了,要把每一个动人的故事都变成一支优美的钢琴曲,让每一个地方都回荡着琴声,山川,原野,天空,海洋,让一个个快乐的音符在所有的震响中不停地跳荡。谭静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遐想中,琴声在响,铃声在响。
  窗外,星河像一条闪光的五线谱,晚风揉响了月光的弦,一起融进了她的琴曲中……
4
  妹妹背着书包倚在门框边,她跟我说了好几次再见,却还站在那儿看着我,她每次离开家都这样,直到听见她的同学喊她喊得不耐烦,她才猛跑出去。等等我——,晨风里我常听见她这样喊着。当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成了一个被抛在角落里的孩子。谁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子整天坐在窗边……
  在新的家,在这座楼房里,我听见了一群女孩子的欢声笑语。每天下午放学她们都会又说又笑地跑进大院子,有时她们会互相追逐一阵,有时就说着笑着跑上楼去。她们是些什么样的女孩子呢?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涌动起来,我多想见到她们啊。
  一天下午,几个女孩子的笑闹声和追跑声由远而近。我听见一个嗓音清朗朗的女孩子气喘吁吁地叫着,噢,追上了,追上了!怎么样,追上了吧?另一个女孩子发出一声惊惶的尖叫。接着是几个女孩子混在一起的笑声,我被这笑声吸引着。
  谭静,你跑得真快,我们出校门,走了老远还没见你出来呢,你跑得这么快,就像个野兔子。发出尖叫的女孩子喘息未定地说。
  那个嗓音清朗朗的女孩子说,好啊,维娜,你骂人,这下你可别想知道我带来的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呀?一个嗓音圆润的女孩子插进来问。
  燕宁,来,我趴在你耳朵上说。叫谭静的女孩子不知在做什么。维娜着急地大声央求着,谭静,谭静,告诉我吧,我再也不骂你了。
  谁叫你们放学就跑啦?老师到处找你们呢。谭静说。
  真的?燕宁说,我以为今天不开队会就走了。
  维娜又问,谭静,快说,什么好消息呀?
  嗯……好吧。谭静说,刚才老师说,下星期咱们学校歌咏队要去广播电台录节目,录合唱!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老师,还让燕宁领唱呢!
  啊,太好了!
  嗨——她们发出一阵欢呼。
  哎,谭静,录什么歌啊?维娜问。
  老师说,就是咱们在新年联欢会上唱的那支歌。哎,维娜,我记得你哥哥的唱片里好像有这支歌。
  我想想……维娜说。
  谭静问,你有歌词吗?
  我有。燕宁抢着回答。
  谭静说,我只会唱第一段,嗨……我们第一次录音,可要好好练练。她又说,对了,这次要录多声部,维娜你跟许和平、庄志辉、刘援朝他们唱第一声部,我和李南征、于海燕,还有宋小北他们唱第二声部……
  燕宁问,谭静,许和平怎么还没回来啊?
  可能快了吧。
  我真羡慕她们,听着她们热闹的谈论,我恍惚觉得自己就在她们中间,我在问她们,我唱第一声部,还是唱第二声部呢?
  这时,维娜着急地催促着,燕宁,咱们快去你家找歌本吧。
  女孩子们说着,往楼上去了。
  我有说不出的失望。她们的说笑声近在身旁,可我却被锁在屋里。我为自己不能像她们一样友爱而委屈,为我的生活中没有学校,没有老师,没有幸运的歌咏队而难过。
  我看见我哭了,我真的哭了吗?
  我常常想哭,可我从不在别人面前掉眼泪,更不在别人面前抽泣,我总是把眼泪憋到喉咙里咽下去。
  其实我很想哭一次,使劲儿哭,就像身边没有人,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我不想听人们说我勇敢,我其实不勇敢,一点儿也不,我心里总在哭,我总想使劲儿哭,我觉得那样哭会很快乐,我很想快乐地哭……
  忽然,我觉得这样呆想没有用,我一定要想办法,可我怎么才能让她们知道我的存在呢?
  在这件事情上,猫弟弟很难说是一个称心的伙伴儿,它拒绝给我任何帮助。我写了一张热情洋溢的纸条,拴在它的脖子上,使劲儿把它推出窗口,希望它能像童话故事里的鸽子或狗那样去为我送信,可是,不管我怎样催促、恳求,它就是不肯做我的信使。它带着我的信钻进床底,用爪子和牙齿把它撕咬下来。
  我盼着妹妹快回来,可她去哪儿了?
  我无助地坐在窗前,风吹着窗外的小柳树,发出沙沙声,仿佛唱着一支歌。我想起夜晚那优美的钢琴曲,哦,歌声。歌声也许能把我的心愿送到那些女孩子的耳边。
  一连几天,只要外面有一点儿声音,我就大声唱歌。我相信,她们听见歌声一定会到我的床边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好像看见那群女孩子涌进门来,她们带着友情,带着微笑,一下围坐在我的床边……我唱得更响了,可我的歌声就像碰在一堵坚硬而冰冷的墙壁上,没有一点回响,而我要认识那些女孩子的愿望却更加强烈,要实现这愿望的心情也更加执拗。我一定要认识她们,我还要唱……
5
  谭静将手指竖在嘴唇上,瞪大了眼睛看着燕宁和维娜,又把耳朵贴在传出歌声的门上,她屏住气息,仔细倾听着。维娜和燕宁也紧挨着凑过来,围拢在她的身边倾听屋里的动静。她们小心翼翼地尽量不使自己发出声音。这一刻,她们的心全都怦怦地跳得很急。开始的几天,她们听见这间屋里传出一个女孩子断断续续的歌声,她们谁也没有在意,只以为是新搬来的女孩子在唱歌,可是,好多天过去了,她们却没有见到唱歌的女孩子。她每天都在屋里没完没了地唱,谭静觉得她不像是在练声,她甚至想,她这样毫无节制地唱歌会把嗓子喊坏的,那个女孩儿的嗓子真的有些沙哑了……歌声弱下去,歌声消失了。谭静听见屋里的女孩儿好像在抽泣。她悄悄退到楼道里,把她听到的声音告诉跟过来的燕宁和维娜。你们说奇怪吧?谭静问道。维娜说,是很奇怪。在她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这歌声大大激发了她们的好奇心。她们仔细想想,觉得这歌声里好像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让她们的心感到震颤。歌声又响起来,在静静的楼道里,这歌声激起了空荡荡的回声,就像一个在旷野里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向四周发出了无助的呼唤。
  谭静紧紧盯着燕宁维娜,她低声问,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维娜摇摇头,露出一脸的困惑,她也想,屋里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她们被这歌声牢牢吸引着,又一次轻手轻脚地来到这个上着锁的门前,出神地听着,这歌声引起了她们天真的幻想,她们按照各自的想象,猜测着屋里这个唱歌的女孩子。她是谁?为什么没见她出来过?
  歌声再一次慢慢低落下去了。燕宁在这歌声消失之前退到了楼梯口,她招招手,谭静和维娜跟过来,燕宁轻声问,你们说,这个唱歌的女孩子是谁?
  谭静摇摇头说,不知道。
  维娜说,可是,你们听出来了吗?她好像很难过。
  我也这么想。谭静说。
  我认为咱们应该问问她,燕宁热心地说。
  对呀!谭静立刻表示赞成,说话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似的。
  可是……维娜有点儿犹豫不决地问,那我们谁先去敲门呢?
  我!燕宁自告奋勇地回答。
  三个女孩子又一次朝那个上着锁的门走去……
6
  那天,我一直在想,她们听见我唱歌了吗?她们会到我的身边来吗?我不停地唱歌,失望却像沉重的灰雾弥散着,渐渐地压住了我的歌声。我还是固执地唱着。终于我听见屋门传来轻轻的叩响。我紧张又欣喜,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一阵叩门声清晰地传来,哦,是有人敲门,我听清了。
  谁?我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问。
  我们!
  我们!
  几个女孩子争相回答,又急切地问,嗨,你为什么不出来?
  我……我不能出去……
  是做错事关禁闭了吗?
  不,不是……
  那为什么?
  你们进来吧。我说。
  可你的门锁着呢。
  啊,钥匙就在门框上面。
  好吧,你等着。我听见她们在门外忙乱起来。
  我赶忙倚着被子坐好,又拉拉毯子,尽量把双腿盖严实。刚才的失望和现在的惊喜交织在一起,我有点慌乱,她们会做我的朋友吗?我在想。
  燕宁,找到了吗?外面谭静的声音在催促。
  别急……哦,在这儿。
  一串钥匙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丁零声,接着门锁被打开了。屋门慢慢推开一条缝,一个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来,她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她的一双弯月似的眼睛带着疑问,在一副白框眼镜后面探询地张望着。
  我向她伸出热切的手。
  戴眼镜的女孩子闪身进来了,她好像有分身术似的,一眨眼进来了三个。她们带着惊异的表情走到我的床边,询问般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戴眼镜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方格外套,白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她梳着乌黑的齐耳短发,右边用红色玻璃丝扎着一个歪辫儿,圆圆的脸上那对弯月似的眼睛很秀气。见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歪头一笑,问我,你叫什么?
  我的脸立刻激动得发烫,这是很久以来第一个跳出我的幻想和我说话的女孩子啊!我有些结巴地告诉她,我,我叫方丹。
  我叫马燕宁。她的笑意更深了,她回身拉过身后的那两个女孩子,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我的同学罗维娜,又指指另一个说,这是谭静,也是我的同学,我们都在一个中学,不过她们和我不在一个班。
  维娜正忽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注视着我,一对柔软的长辫子垂在身后,雪白的皮肤像细瓷一样光滑,眉毛又细又长,几乎没进了鬓边的发丝里。她脸上挂着惊奇的微笑,嘴角边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她的色彩淡雅的花衬衣别在蓝色的背带裤里,显得格外有精神。
  站在她身旁的谭静个子最高,她修长的身材要比燕宁高出半个头,可脸上的神情却充满稚气,黑亮亮的眸子里洋溢着热情的光芒。她的脑后高高地扎着个马尾巴,光洁的额头上垂着一绺卷发,弯弯的像一个活泼的音符"2"。她穿了一件绿色的套头毛衣,一条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子使她的腿显得很长,看着她,我就想起了春天刚刚冒芽的小柳树。
  你在看什么?猜我们谁大,是吗?谭静晃着额头上的小音符似的卷发问我。
  我点点头。
  谭静又抢着介绍说,我们几个数燕宁最大,燕宁十四岁半,我和维娜十四岁。
  我说,我还不到十四岁。
  维娜说,方丹,燕宁已经填了入团志愿书,她才十四岁半……
  燕宁赶忙打断维娜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刘胡兰十五岁就牺牲了。
  谭静说,哎,一个人非得牺牲了才了不起呀?
  燕宁说,你别忘了,刘胡兰正是不怕牺牲才了不起……
  维娜笑了,她说,方丹,你不知道,谭静和燕宁碰到一起就爱顶嘴。
  我羡慕地望着她们,有个爱顶嘴的伙伴儿也是快乐的啊。
  燕宁没有理会谭静,她看着我问,刚才是你唱歌吗?
  我赶忙低下头,不敢去想自己那断断续续的歌声。
  方丹,你能唱那么高的音调,我就不行。维娜说,她又问我,你也是学校歌咏队的吗?
  我摇摇头,觉得我的脸一定红了。
  谭静问,你在哪个学校,你们学校有歌咏队吗?
  没有……我没有学校……我感到三双眼睛都在惊奇地紧盯着我。
  燕宁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我还是摇摇头。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谭静紧紧追问着。
  因为……因为……我的腿……
  三个女孩子看着我愣住了,都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一时间屋里静极了。在这沉默中,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安,她们为什么不说话?也许她们失望了,她们要走了,她们不会做我的朋友了,因为她们看到了,我是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子,不能和她们一起去上学,也不能同她们一起去跑去跳……
  方丹,你……你别难过……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拉起我的手,我抬起头,看到维娜的眼里盈着泪光。
  方丹,我认为你应该坚强些……燕宁轻轻拍拍我的肩头说,以后我们每天放了学都会来看你的。说着,她坐在我的床边,充满友爱的眼睛从亮晶晶的镜片后面望着我。
  对,我们每天都会来看你的。谭静认真地说。
  维娜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柔情,她十分关切地问,方丹,白天你总是一个人被锁在屋里吗?
  不,不是我自己,还有我的猫弟弟。我说着,揪开了盖在腿上的毯子。猫弟弟趴在我的腿边,对这样突然被惊醒很不满意,它张大嘴巴,卷起带刺儿的舌头,使劲儿打了个哈欠。
  哎呀,猫咪!燕宁惊喜地叫起来。
  猫弟弟听到这陌生的声音,猛地支起四爪站起来,瞪圆眼睛,警惕地盯着我的新朋友,还扬起脖子嗅着她们带来的陌生而热烈的气息。大概觉出没有什么危险,它机灵地跳到床边,喵呜地叫了一声。
  站在床边的维娜吓坏了,直朝谭静身后躲。燕宁亲热地抱起猫弟弟说,嗨,你们看,它的眼睛就像宝石一样。她轻轻为它梳理着毛,还把脸贴在它身上,猫弟弟惬意地眯着眼睛,对燕宁非常友好地喵呜喵呜地叫着。多可爱的猫咪啊,你们看,它舔我的手呢。燕宁咯咯笑着,举起猫弟弟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儿,又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绸带,扎在猫弟弟的脖子上,精心地系了一个蝴蝶结。你们快看,这下方丹的猫弟弟更漂亮了吧?她得意地说着,又把猫弟弟抱在胸前。
  方丹,刚才你说猫弟弟,我还以为真是你的弟弟呢。维娜在谭静身后露出脸,害怕地紧盯着猫弟弟说。
  谭静很感兴趣地盯着猫弟弟,问我,方丹,你的猫弟弟会干什么?
  我告诉她,猫弟弟是我的伙伴儿,它看我一个人在家里难过了,就会跳到我的胳膊弯儿里,舔我的手,或是叼着纸团儿在地上又跑又跳地追着把我逗笑。猫弟弟还是我的同学,我学着读书写字的时候,它会很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瞪着眼睛望着我,还喵呜喵呜地跟我一起读书。有时候,遇到学不会的地方,我不耐烦了,就把书扔得老远,可猫弟弟很懂事,它总是跑过去,用嘴叼着,把书拖到我的床前……
  多好的猫咪呀,就像童话里的猫一样。谭静神往地听着猫弟弟的故事,眼睛里加深了喜爱的神情。维娜也忍不住走到燕宁身边,伸手抚摩猫弟弟,猫弟弟却淘气地去咬她的手,维娜一声尖叫又逃到了谭静身后。猫弟弟又淘气地跑过去,捕捉维娜长长的辫梢,维娜几乎吓哭了。我连忙喝住猫弟弟,在它的尾巴上拴上了小铜铃。猫弟弟嗖地跳到地上,又蹦又跳地去捕捉,顿时,屋子里响起了一片铃声。
  谭静看着看着,突然一拍双手快活地叫起来,怪不得有一天我弹琴的时候听到铃声了,原来是真的!
  我也觉得惊喜,没想到弹钢琴的是这位新朋友。我好像又听到那支优美的琴曲,猫弟弟也更加起劲儿地去捕捉小铜铃。铃声在响,琴声在响,欢快的旋律融进了我们的笑声里……
第二节
7
  谭静把情感倾注在十个手指上,让它们去表达她的畅想,她有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方丹,她听得多入迷啊!
  家里这架半旧的钢琴是谭静最心爱的伙伴儿,平时它靠在墙边,像一只神秘的宝箱闪着紫红色的亮光。琴盖下静静地伏着一群洁白的鸽子,鸽群里混进了一些黑色的燕子。每当谭静那修长灵活的手指从它们身上轻轻抚过,它们就会发出一片欢悦的合鸣,而且不同的指法就会出现不同的变幻,高音像丁冬的山泉,清脆地在山阶上跌宕,低音如浑厚的河流,轰鸣着发出巨浪翻卷的喧嚣。谭静最喜欢轻轻弹出一串琶音,听着震颤的琴声由强变弱,缓缓消失,她仿佛看到一只追赶队伍的大雁正在匆匆奔向遥远的晚霞,追寻着晚霞一样多彩的梦。
  谭静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常常做些很美的梦,梦见舞台上紫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她坐在钢琴前,双手在光亮如水的琴键上活泼跳动,于是,欢快的乐曲飞遍了剧场的每一个角落,引来人们由衷的赞叹和热烈的掌声。而让她的梦有了真实寄托的,却是在认识方丹以后。过去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认识个整天被锁在屋里的病女孩儿,方丹那破碎的歌声总是在她的耳畔萦绕,从此,她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一放学就不由自主地来到方丹的床前,她忘不了方丹听说她会弹钢琴时那种惊奇和向往的神情。知道自己的琴声能给方丹带来快乐,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大的欣慰。她常常把方丹背到自己屋里,让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听她弹琴。每当她打开琴盖,双手触键奏出第一声和弦,方丹苍白的脸上就会立刻泛起兴奋的红潮。随着她富有表情的弹奏,方丹慢慢沉浸在美妙的琴声里。
  这是谭静为方丹谱写的钢琴曲,活泼流畅的旋律仿佛展现出一幅动人的画面:
  秋天的树林,
  风在沙沙地响,
  金色的叶片闪闪发光,
  一片片缓缓飘落,
  如同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天上飞过一群欢唱的小鸟,
  女孩儿大笑着追它们,
  和它们赛跑。
  女孩儿不停地跑,
  追着小鸟,追着小鸟的欢唱。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谭静的双手离开琴键,让那袅袅的余音在屋里环绕着。
  忽然,她听见方丹耳语似的问她,谭静,一切真的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
  谭静从琴凳上直跳起来,满脸惊诧地望着方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方丹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她又问,谭静,一切真的那么美吗?
  嗨,方丹,方丹……谭静激动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所有的一切……谭静不知不觉地回答。
  方丹梦呓般地感叹着,又请求着,谭静,再弹一遍,再弹一遍吧……
  谭静的双手不知不觉又落到琴键上,她一再地重复弹奏着这支琴曲,心里感受到强烈的震动。面对方丹向往的眼睛,她忽然从这支琴曲中发现了一些全新的意义。此刻,她不再是机械地按下琴键,不再是弹奏一支琴曲,而是在随着优美的旋律将那一切都带到方丹身边。她看着方丹的眼睛,仿佛觉得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眼前的一切,看到了那片美丽的景色。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越来越强烈地映射出快乐的光芒。
  谭静的心在颤抖,她突然深切地懂得了方丹的孤独。每天清晨,当她们迎着阳光欢快地蹦跳着奔向学校的时候,方丹却孤零零地坐在或躺在一片寂静之中,周围的一切永远沉默地固定着。每天早晨,太阳悄无声息地把光影投射到不会说话的白墙上,缓缓移动着,到了傍晚,又不声不响地离去。窗外的小鸟总是唱着一支单调的歌,屋门也总是冷酷地板着面孔。在这种生活里,期待也会变得疲惫。
  谭静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变得柔和了,她仿佛在一笔笔为方丹想象中的世界增添着色彩,使它变得更加美丽。她要让这琴声不断回旋在方丹身旁,给她快乐。放学后,谭静坐在琴凳上的时间更久了,她觉得自己弹琴的意义加深了,因为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像她一样热爱音乐的女孩子,她像一片干涸的土地汲取甘霖那样,倾听着钢琴的旋律,进入无限遐想的天地。
  谭静看到方丹闪亮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她,与她共同领略着琴曲所表达的深切的感情,这一刻,她觉得,世界只属于她和方丹两个人……
8
  谭静放了学,哼着歌跑回家,来到楼门口,正要上台阶,冷不防从门里闪电般蹿出一个人,冲着她的耳朵清脆地大叫了一声,谭静!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她的眼前倏地一亮,禁不住高兴地大叫起来,嗨,和平,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许和平背着鼓鼓囊囊的花书包,笑眯眯地站在谭静面前,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彩。她很满意谭静这副吃惊的表情,她所期待的就是谭静这种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意外的惊喜。她亲热地搂住谭静的肩膀,把存了一肚子的话滔滔不绝地倾倒出来,谭静,你没想到我今天回来吧?我呀,早就着急了……
  谭静看着和平赞叹说,嗨,你的裙子真漂亮!
  真的?和平扯了扯镶纱边的白色连衣裙。
  当然。谭静说,什么时候学校再开联欢会你就穿这件裙子。
  好吧。和平兴冲冲地对她说,谭静,我这次在上海跟我姑姑学了几套芭蕾组合。坐在火车上,我心里就想着一件事,回来以后一定先跳给你看……
  谭静看着和平,忽然有点走神儿,她想起了方丹,现在每天放了学去看方丹已经成了习惯,竟不知不觉忽略了以往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以至于当和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感到惊讶。她惭愧地发现,自己差点儿把这个往日最要好的朋友忘了。
  和平还在说,谭静你知道,考试的那天我心里多紧张啊,我那会儿就想,要是你在我身边多好,我已经习惯听你给我数拍子了,啊,不过,我还是跳得很好,没出一点儿岔子,我当时就觉得初试没问题,怎么样,一下就通过了……和平说着,两手合握在胸前,她快乐地笑着,几乎跳起来,好像刚知道初试结果一样。
  谭静说,和平,你知道我也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呢,其中有一件最重要……
  哦,什么,什么,快说……和平很新奇地看着谭静。
  谭静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和平,你知道吗?你刚去上海,咱们楼上就搬来一个女孩子,她叫方丹,跟咱们差不多大,她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又多了一个朋友,不知道会多高兴呢!走,我带你去看看她。说着,她拉起和平的手就想跑。
  和平愣住了,眼睛里满是疑惑,脸上的热情一下冷却下来。这就是她所期待的重逢吗?从上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谭静。这次去考舞蹈学校,有多少新鲜事啊!再说姑姑还送给她一双漂亮的芭蕾舞鞋,这一切她都想让谭静第一个知道,让她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没想到谭静却给她泼冷水,搬出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插在她们中间,让人扫兴……和平使劲儿抽出自己的手,一扭身子背着谭静,嘟起嘴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脸的不高兴。
  谭静对这突然的变化感到奇怪,她转到和平面前,看着她的脸问,哎,许和平,你干吗?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啦?
  和平抬起眼睛看一眼谭静,发现她那么真诚地望着自己,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和谭静分别那么久,几乎天天都在想她,为什么刚见面就闹别扭呢?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谭静,我跟你闹着玩儿呢。走吧,你先去我家看看我的舞鞋吧,我……
  你呀,真是的。谭静松了一口气,又说,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她又拉起和平的手,走,我还是先带你去看看新朋友吧。
  新朋友,新朋友,怪不得你……和平气咻咻地打了个转,她不愿再听谭静说话了,更不愿陪谭静去看什么新朋友。从一见面,谭静就抢着为她介绍方丹,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也不想看她的舞鞋。过去……过去,她想起过去,每次暑假或寒假她去上海的姑姑家,谭静都盼她快回来,谭静给她写信,给她写好几封信。告诉她几个要好的同学的事,有时还把她正在练习的琴曲抄一段给她,让她先睹为快……可这次呢?和平想起,这次她去上海考试很少收到谭静的信,不,她就收到谭静的一封信。那时她并没有在意,她想谭静或许太忙,别的同学放学后就是写写作业,可谭静还要练琴,谭静很勤奋,往钢琴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对了,她还想起就在那封信里,谭静也说到了叫方丹的女孩子……方丹,方丹,刚搬来几天就和谭静好成一个人了。要知道,她和谭静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同班,中学也在一个班,谁不知道她们要好得形影不离呢?这次要不是想念谭静,说不定她还不这么着急回来呢。考完试她都没有在上海玩儿一天,就催着妈妈带她回来了。想到这里,和平噘起嘴巴,猛一转身,一个人上楼回家了。
  谭静愣住了,她不知道和平怎么了,过去她从不这样,尽管和平有时候也跟她耍点小脾气,可谭静不在乎,她太了解和平了,每次和平不高兴,还不等谭静说好话,她就会自己来找谭静。说实话,谭静从不想跟和平闹别扭,她对和平有一种同情感。她还记得,小学一年级时,去和平家玩儿,她看见一个五斗橱上摆着一个黑边镜框,镜框里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和平说那是她的爸爸,他已经离开她和妈妈好几年了……谭静那一会儿简直说不出自己有多么难过,看着泪流满面的和平,她说她要一辈子做她的好朋友,一辈子……谭静那时只懂得一辈子很长,就是到老。从那天起,她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也就在那一年,她开始学钢琴,和平开始学舞蹈。放学后她有时为和平弹琴伴奏,和平练习舞蹈组合。她们是那么友爱,那么协调。班里的同学都羡慕她们,也有嫉妒她们的。可很少有人知道谭静对和平的那份深深的同情。她不想让和平不高兴,可她却是真生气的样子。谭静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唉,许和平哪儿都好,就是爱耍小脾气……
  维娜跑进大院子,远远就看见谭静呆呆地站在楼门洞里,一动也不动。她连忙跑过来问,谭静,你站在这里干吗?
  谭静耷拉下脑袋嘟哝着,和平回来了……
  真的?维娜惊喜地叫起来,可看看谭静沮丧的表情,又有点不解,哎,谭静,和平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啊?
  谭静满脸委屈地说,和平不知道为什么生我的气了。
  那你怎么啦?
  我没怎么。谭静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维娜想了想说,谭静,我去找和平问问。说着,她朝楼上跑去。
  和平正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听见笃笃的敲门声,一下跳起来,刚想去开门,却又站住了。心想,准是谭静,不理她!和平噘着嘴,又坐到床边,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谭静毕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干吗一回来就跟她闹别扭呢?她拉开屋门,眼前一亮,是你呀,维娜。和平叫起来。
  维娜扑进来,拉起和平的手转了一个圈儿,上下打量着她,笑盈盈地问,和平,谭静告诉我你回来了。你考得好吗?
  维娜,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已经通过初试了。
  啊,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和平,我知道就没问题,这些天咱们班里很多女生都说,许和平将来一定是芭蕾舞明星呢。
  和平甜甜地笑了,还有点儿掩饰不住的骄傲。她在想,谭静有了新朋友,可她还有维娜,维娜也是她最要好的同学,她还可以给维娜看舞鞋,让维娜看她跳舞啊。她这样想着,又快乐起来。她说,维娜,我学了一些芭蕾组合动作,你等着,我换上舞鞋跳给你看。和平说着,就去翻书包。维娜却拉住她,和平,我去叫谭静,还有我看看燕宁回来没有,我把她们都叫来,大家一起看你跳舞多好。
  和平兴致勃勃的脸立刻又沉下来,她一噘嘴说,谭静根本不想看我跳舞,她急着去看新朋友,早把我扔到脑后了。
  不会的。维娜笑了,和平,我正要告诉你方丹的事,认识她,你会很高兴的。走吧,我带你去看她。
  又是方丹!和平嘴巴噘得更高了,她一扭头,坐在床边,不着维娜了。
  维娜跟过来问,和平,你怎么了?
  和平说,我没怎么,我倒是想知道你们怎么了,我又不认识方丹,为什么非要去看她?你们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
  和平,你不该这样说……维娜愕然地望着和平,被她这突发的怒气惊呆了。
  和平见维娜神情不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却还不甘心地小声咕哝着,我不该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反正我没有方丹好……
  维娜激动地问,和平,你就是不该这样说,谭静没告诉你方丹的腿瘫痪了吗?
  什么?和平吃惊地跳起来,一把拉住了维娜的胳膊,忽然瞪大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像记起什么似的,可接着她又轻轻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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