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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_17 张海迪(当代)
  我喜欢陶庄的秋天。陶庄的孩子们经常把我推到秋收的田间去领略大自然的风光。心灵手巧的五星常歪着月芽儿头,用新鲜的高粱蓬儿给我做漂亮的蝈蝈笼子。顽皮的三梆子总是耐着性子趴在豆子地里,寻找正躲在豆叶底下的大肚子蝈蝈,捉来放进笼子里,让我听它唱歌。小金来呢,他会机灵地躲过看瓜人的眼睛,猫腰溜进瓜棚,为我摘来金晃晃,香喷喷的大甜瓜。夜晚,我们披着皎洁的月光,围坐在堆满粮食的打谷场上,我给孩子们讲故事,给他们唱歌,那一会儿,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对我们羡慕得直眨眼睛。
  陶庄给予我的快乐远远不止这些。
  当了乡村医生,我已经为这里的很多乡亲治好了病。黎江,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素英的事吧。也许你不相信,我只给她针灸了几次,素英的腿就不疼了,又治疗了几次,她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很快她又能下地干活了,在地里和姐妹们在一起,素英的笑声最响亮。刘锁的娘说,过年的时候就给他们办喜事。这个消息随着阵阵轻风传遍了三里五乡,来找我治病的排起了队,有的人甚至从几十里以外来找我,有时候我还要到外村出诊,去医治那些不能出门的病人。小雨每次从学校回来都要推我去给人们治病,小雨说,看见那些被治好的病人,她也有说不出的高兴呢。
  黎江,你一定会问,在风吹雨淋、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怎么办呢?去年冬天,我们这里下了一场大雪,积雪厚厚地盖满了平原上的沟沟壑壑。太阳金晃晃地照耀着,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反射着刺眼的强光。下过雪的天气冷极了,可是那时,几里以外有一个病人正瘫痪在床上,需要尽快治疗。推我出诊的五星踏着雪跑来了,他站在我的桌前不住地跺着脚。他的棉鞋上沾着一层厚厚的雪绒,棉帽的护耳在冻红的脸蛋儿旁忽闪着,好像两只黑黑的长耳朵。
  姐姐,今儿里别去了,不差这一天半天的,等雪化了……他把双手捂在嘴边呼呼地哈着气说。
  妈妈也在一旁竭力劝阻着。
  我擦掉窗上的冰花向外了望,一望无际的雪原上看不到一个行走的人影,我不禁犹豫起来,是啊,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谁肯到外面去呢?可病人在等我。一想到那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面容,我围紧了红围中,对五星说,我们不能让病人失望。要是我们不去,就会拖延他的病情,他就会多遭受一些痛苦。五星懂事地点点头,使劲儿搓了搓冰凉的小手说,姐姐,咱去!
  在屋外厚厚的积雪中,五星深一脚浅一脚地使劲儿推着我走向村口。小金来正在他家的门口堆雪人儿,看到我们,他向屋里拍了两下巴掌,便飞快地跑出来。他身上穿了一件黑粗布棉袄,腰里横扎了一条麻草绳子。迎面而来的寒风冻得他缩起了脖子。他的巴掌声把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白狗唤了出来。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如果不是那两只黑得发光,圆得像葡萄珠似的眼睛,一下子竟不容易发现大白狗的身影。
  大雪把平原覆盖得一片银白,在阳光下,雪原上有无数晶莹的颗粒在发出闪光,好像白雪中撒满了数不清的钻石,一亮一亮地晃着人的眼睛。小金来和五星把大白狗拴在车前,那雪几乎埋到大白狗的胸脯。它像一匹驾辕的骏马,费力地拉着木轮椅使动儿往前奔。五星和小金来每一步都踩出一个深深的雪窝。积雪灌进了他们的棉裤腿儿,木轮椅在他们的推拽下简直是一寸一寸往前辗。没走多远,他们就发出了急促的喘息。
  五星停下来,跳上一个高高的土坎儿向前张望,白色的雪毡一直伸向灰色的天边,平原上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沟渠。再回头看看我的木轮椅,轮子被埋在白雪中,车前拱起的雪粉盖住了我的双脚,再往前走,积雪准能堆成一堵墙。
  五星摘下帽子扇着热得通红的脸,他头上冒起一股热气。大白狗也热得伸出了红红的长舌头,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呼呼地喘息。小金来解开腰上的草绳,双手拽着衣服的前襟来回地扇着,还不时用袄袖抹一把额上的汗水,他的眼睛始终询问般地紧盯着五星,仿佛在等待他决定走不走。
  五星在犹豫,他为难地看着遥远的路途,又看着我的木轮椅和热得出汗的小金来。忽然,他眼珠一转,撒腿向刚离开不远的村里跑去。我急了,张开嘴想喊他回来,一股寒风刚好冲进了我的喉咙,呛得我使劲儿咳嗽起来。
  小金来不安地看着五星的背影,见他跑远了,气得一跺脚。他冲着我拍拍小胸脯,忽地跑到车后,一个人奋力推起来。大白狗仿佛懂得他的心思,也弓起身子在前边使劲儿拉着。木轮椅一点一点往前挪,走得更加吃力了。我回头看看小金来,他昂着红喷喷的小脸儿冲我笑笑,好像在说,姐姐,别着急,五星不去,俺一个人也能推你去!
  我心里一阵发热,眼睛湿了。多可爱的小金来啊!我拉住他的小手,把他拽到车前,对他比画着,等等吧,五星会回来的。
  我没猜错,村口很快又出现了五星奔跑的身影,他还喊来了三梆子,他们一路踢飞了多少白雪,扑扑跌跌向我跑来。到了跟前,我发现五星手里拿着两条弯木板,三梆子的胳膊上挂着一串绳子。他们要小金来帮着把木板垫在木轮椅的车轮底下,又用绳子绑牢了,然后五星吆喝一声,驾!
  大白狗忽地一下拉动了绳子,木轮椅变成了雪橇,它在雪地里流畅地滑动着向前冲去,我觉得就像飞起来一般。聪明的五星和三梆子想出了一个多么绝妙的主意啊!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着,飘起了我的红围巾,空旷的雪原回荡着我们的欢笑声……(我在信里没有说我在雪地里想起了那个高加索的女医生,其实,我想起了她,我看见她被那个年轻的军官救起来。我看见白茫茫的雪地上,他们两个人手拉手向远处走去,那一会儿,一种幸福感充满了我的全身,我觉得那是"温暖的冰天雪地"。)
  黎江,经历了这样艰难而有趣的出诊,我对自己更有信心了。看到我的病人好起来,我真是比什么都高兴。秋收时有一天,陶成大叔站在地头数了数,在那儿干活儿的人几乎都找我治过病。陶成大叔对我说,方丹,你瞧瞧,你给咱解放了多少劳动力啊。望着堆满场院的粮食,我笑了。我想我可以问心无愧地与大家一起分享丰收的喜悦了。
  黎江,你感觉到了吗?我变了,变得不再是那个整天坐在窗前,脸色苍白,期待自由的小姑娘了。我的心仿佛生出了翅膀,它飞起来了,我想说,天空属于我……
75
  天色昏暗了,信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起来。
  黎江回味着方丹最后的几句话,真切地感到方丹变了,变得对生活充满信心,每句话都显得生气勃勃。她的确不再是那个病弱孤独、眼睛里蒙着不幸的阴影、嘴角边挂着寂寞的女孩子了。她身边有一个使黎江感到陌生的环境,她在那个环境中像鱼儿游进了大海一样自由、快乐。
  忽然,黎江心里产生了一种有点别扭的感觉,他无声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方丹当老师,第一个给她鼓励的不是我,她学习当医生,第一个为她找来医学书的不是我,她治愈了病人,第一个为她感到高兴的仍然不是我。他蹙起眉头,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让他感到别扭。难道方丹在困难中得到周围朋友们的帮助不好吗?不,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可是……
  他抓住一点思绪猛追下去,他要弄清往事中让他朦胧感觉过,却始终没有真正理解的一种感情。他觉得自己就站在一个门边,只要再迈一步就能看到谜底。
  一轮明月从平原尽头冉冉升起,万盏银星缀满了黯蓝色的夜空。瞬间,万物在昏暗中又变得明亮起来。渠水在月光下泛着银波,芦苇在月光下随风摇荡,晃动的苇叶看上去仿佛比白天多了几倍,像一队黑森森的人马正在借着月光潜行。薄云在月光下缓缓飘移,轻袅袅的夜雾在月光下旋转,转出一个诗意朦胧的夜……这一切都不能像往常那样吸引黎江。他躺在露水初降的草丛中,遥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嗅着原野上略带苦涩的草香,听着秋虫唧唧啁啁的歌唱。告诉我,告诉我,思绪中那个让人猜不透的谜底是什么?他问月光,问流水,又对着原野轻声地问,灼热的语气烫着了风。
  月亮升高了,变得十分遥远,一片轻柔的云缓缓游来,把月亮遮住了一半,那闪光的一面恰像一个少女的侧面头像。这使黎江心中怦然一动。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方丹,是在那个敞开的窗前,金色的阳光倾洒在她的发丝上,她的脸上眨动着一双生动好奇的眼睛,浮现着一个热情而真诚的笑容。然而现在,那一切却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在他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黎江突然感到他的心忽悠一下,像被人摘走了似的,空荡荡的。
  露水下浓了,凝在草叶上的水滴偶然在月光下一闪,像一颗晶亮的珍珠跳出草丛。他伸手一拂,珍珠消失了,留在掌心一片湿漉漉的水渍……他想起几年前他和方丹分别的时刻,那个泪流满面的女孩子,她让他陡然产生出无限的爱怜,直到今天那种爱怜还隐藏在他心底的深处。黎江好多次想驱赶走一种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想的东西,可那个影子实在太深刻了,仿佛被雕凿在记忆里,那一次连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那样突然地拥抱了方丹,她也在那一瞬间紧紧拥抱了他,就像电影里生离死别的情景。黎江黎江,我还能见到你吗?方丹不停地问他。能,我们还会见面的,你要相信……黎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流了那么多眼泪,而且是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还有……唔……那一会儿他很想用嘴唇吻去她的泪痕,很想,他想着就觉得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有一股热流迅速在体内膨胀着,涌动着……他的嘴唇也想去吻泪痕以外的什么……他忽然又阻断了那个念头,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不……不能那样……方丹是你亲爱的朋友……朋友……她需要的是顽强的意志,而这也是你自己需要的……
  这个回想就像水珠的闪光在他眼前一亮,是不是自己喜欢方丹,或是比喜欢……这个念头仿佛变成一团有力的气体,在他脑海中嗡地一下扩散了,又挤进他的胸腔里膨胀起来,猛烈地碰撞着他的心脏,使它跳动的声音变得擂鼓般的响。经过固执的冥思苦想,一丝甜甜的甘露终于慢慢浸透了他那颗不安的心,是的,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从第一次见到方丹,他就被方丹那种独特的性格吸引了,尽管她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但她用微笑使他抛弃了在女孩子面前一贯的拘谨。
  黎江沉浸在回忆中,他要借每一件往事的痕迹来证实自己的感情。在他和方丹的交往中,他做的每一件事不都是为了使方丹快乐吗?在那些日子里,看到方丹在困境中挣扎,他痛苦,看到方丹哭泣,他悲伤。不是吗?当那操场上焚书的烈焰在燃烧,当那地下室里,恐怖的黑暗在聚拢,当他躲在闷人的天花板上逃避追捕,当他跟在精神失常的哥哥后面四处奔走……他想得最多的是方丹,甚至一次次不顾自己的安危跑去看她。
  黎江的家里没有姐妹,他无法判定自己对方丹是不是一种兄妹间的感情,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心被一根看不见的游丝拴着牵向远方。他想起自从来到军马场后,他多么渴望获得她的消息,哪怕仅仅看一眼她的字迹呢。于是,他给方丹写去了一封信,在期待回信的日子里,他整日打着马向远方狂奔,太阳落山才踏上归途,惟恐自己忍受不住在地窝子里长久的等待。
  月亮开始移向西天,秋夜的风带来侵人的寒冷。黎江紧靠着静卧的小红马,从它赤红的躯体上借取几分温暖。这是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黎江希望夜能再变得长些,好让他有充足的时间体会他的初醒的感情。也许,他会永远这样默默地保存他的深情,也许,将来有一天,当方丹能够理解时,他会向她敞开心扉,倾诉埋藏在心底的真挚话语,他要告诉她,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默默地爱她了……对于未来的一切,黎江还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在他和方丹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坚定,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他一定要去陶庄。
  夜风吹着他发烫的脸颊和胸膛,他深深地吸进一口凉风,感到被夜露净化了的空气是那样清新。曙光已在东边的天际悄悄升起,黎江仿佛看见大学的校门像一座神圣的殿堂为他敞开,新生活向他伸出热情的双手,一切都在等待他……
76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太阳红红,云儿飘飘,鸟儿叫声格外嘹亮的早晨。活泼的晨风使满树金黄色的秋叶发出轻轻的窸窸窣窣的吟唱。我趴在小窗口,看到杜翰明又站在枣树下拉琴,他把大自然点点滴滴的音符凝聚在一起,揉进琴弦,汇成了一个优美的旋律。
  从晨曦初现到阳光满天,杜翰明一直在拉琴。前不久,一支浩浩荡荡的解放军野营部队开进了平原,为了加深军民之间的鱼水情谊,部队和公社决定组织一场军民联欢晚会。为此,公社让各个村里的知青小组准备文艺节目。杜翰明的小提琴独奏被认为是最精彩的节目,他要在晚会上演奏自己创作的随想曲的前半部分。几天来,他一直在加紧练习,今晚就要演出了。
  琴声在晨风中荡漾着,又同轻纱般的薄云缭绕在一起,细细柔柔在我的心间穿过。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构成一幅声的图画,仿佛有一只手牵来了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唱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都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啼声,叫声,欢唱声汇成了一片活泼喧闹的合鸣……
  我在哪里听到过这个旋律呢?这个旋律好像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线,把我心灵深处一个遥远的记忆牵了出来,我恍然觉得,小窗外的原野在向后旋转着,旋转着,我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摇摇飞落下来,火车在震响中一直向前开……朦朦胧胧,我看见一个男孩子正拉着小提琴,在晃动的车厢里向我走来,他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蓬松的茸毛一直遮到眼睛上,就像在眼前多加了一层浓密的睫毛,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他对我微笑着……
  我觉得心里猛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使劲儿揉揉眼睛,仔细打量着杜翰明,那会是他吗?不,我还是不能把眼前这个身材高高的,焕发着青春气息的杜翰明和记忆中那个脸蛋儿红红的男孩子重合在一起,可我却分明觉得过去和现在,琴弦上流动着的好像是同一个旋律。我真想叫过杜翰明,让他也穿越记忆的门,在这支旋律一次次的重复中,寻找一个风雪弥漫的日子,寻找这支旋律同火车震动时发出的交响……
  可是此刻,在我急于想得到答案的时候,却不能打断杜翰明的琴声。他正在很投入地拉着琴,那么入迷,仿佛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如歌如诉的旋律里了。
  这时,小金来从外面风风火火一头闯进来。口袋里的那盒跳棋哗啦啦地响着。他兴奋地冲到我面前,双手忙乱地比画着,眼睛里闪动着欣喜的光芒,啊呗啊呗!他急急地指指窗外,模仿着杜翰明拉琴的样子。
  杜翰明怎么了?我看看窗外,杜翰明依然沉浸在美妙的琴声里,我奇怪地看着满脸喜悦的小金来,比画着问他,你要说什么呀?
  小金来见我不明白,神情显得更加着急,他使劲儿拍拍木轮椅的扶手,心急地比画着催促我,姐姐,快上车!看他着急的样子我只好坐进木轮椅。小金来立刻推着我冲出门,咕噜噜地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地头上才站住。
  小金来,你推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大声问,还一边比画着,这儿有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呜——呜——,小金来把手罩在嘴边叫着,又对我指一指田野,我侧耳倾听,没有什么,只有轻风吹摇青纱帐,发出一片刷啦啦的声响。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小金来又迫不及待地推起我,一口气跑到场院里。他拿起一根秫秸秆儿逗弄着正在埋头吃草的小毛驴,惹得它昂起头啊啊地叫着,他却快活地又拍巴掌又蹦高。
  小金来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啊?我一遍遍地猜,一遍遍地问,小金来见说不明白,干脆又推我飞跑起来。跑到池塘边,他撅了根柳条,起劲儿地撵着水中的鹅鸭,把它们惊得嘎嘎乱叫,凫水而逃。他欢笑着,学着鹅鸭们蠢笨的样子,伸长了脖子嘎嘎直叫。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只见他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跑到我面前,双手罩在耳边,做出聆听的表情,又学着鹅鸭们嘎嘎地叫着,那声音仿佛把他自己吓着了。接着,他指指我的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高兴得手舞足蹈,还在地上连连竖了几个蜻蜓。他所表现出来的狂喜让我明白了,小金来的耳朵听见声音了!小金来听见声音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喜悦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我真想再大声问他,小金来,你真的听见了吗?可我的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只是抽泣,不停地抽泣,眼泪像一阵急雨纷纷坠落。哦,小金来,小金来,我为你高兴,我也为秀娥大婶,为桩桩大伯高兴……
  小金来垂下眼睛,颤动的睫毛下,涌出一行行泪水,胸膛里发出一声声呜咽,他趴在木轮椅的扶手上哭起来,这一天他盼望了很久,也许他受过的委屈,忍耐过的寂寞都在这不顾一切的哭泣中得到释放。
  小金来终于又得到了他曾经失去的声音的世界。我轻轻抚摩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抚摩着他手上和耳边的针眼儿,好像又看见他在急切地比画着,姐姐,你扎吧,俺不怕疼!他的眼睛里流露着焦急、执拗和希冀。
  我想起,在好多次针灸治疗后,小金来的耳边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儿,可他的病情却仍然没有好转。每一回秀娥大婶看着我从他耳边取下一根根银针,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涨得通红的脸,她心疼极了。那一天当我又拿起他的手,在上面寻找穴位时,秀娥大婶紧紧搂着他的肩头,眼睛里闪着泪花,嘴唇嗫嚅着说,方丹,能换个法子治治不?说着,她把小金来藏到身后,声音低下去了,方丹,俺知道你心眼儿好,难为你这么上心给金来扎针,可扎了这些日子也不见轻。看着他受疼,俺心里下不去。俺金来这辈子兴许就是不该说话的命,要不就别让他受疼了……
  我好像又看见小金来从秀娥大婶身后跑出来,扑闪着睫毛,看看我,又看看秀娥大婶,执拗地把手伸到我面前,可秀娥大婶却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走。他不情愿地挣扎着,出门时,他还使劲儿回过头,向我投来一个救助的目光。
  我拿着银针愣住了,心里充满了愧疚,泪水溢出眼眶。我真恨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治不好小金来的病。我有些灰心了,可是,如果放弃治疗,也许就等于放弃了让小金来开口说话的希望,就等于看着不幸的阴影笼罩他的一生,不,我不能放弃!
  我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小金来那么快又跑回来了,他的小小的身影像只敏捷的小猫扑到我的眼前,脸上带着顽皮的、得意的微笑,他双手比画着告诉我,姐姐,娘把俺关在屋里,纳着鞋底看着我,她烧火做饭,出去抱柴禾,俺就偷偷跑出来哩。他笑眯眯地把手伸过来,又比画着,姐姐,你扎吧,俺不怕疼!
  我把小金来拉到胸前,紧紧拥抱着他,哦,小金来,你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从那天开始,小金来每天都瞒着秀娥大婶来扎针。我为他翻遍了我所有的医学书,寻找着一个又一个新的治疗方法。为他扎针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默默地对秀娥大婶说,总有一天,小金来会用一声亲切的呼唤来报答你那颗慈爱善良的心。
  这会儿,小金来脸上带着一副入迷的神情,侧起耳朵注意倾听着第一阵风声,第一阵鸟鸣声,还有小羊咩咩和小狗汪汪的活泼的叫声。看着在美妙的声浪中贪婪倾听的小金来,我在想,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温柔的风啊,你吹吧!美丽的鸟儿,你唱吧!宇宙间的一切声音都来发出震响吧!为这个可爱的孩子唱一曲喧闹的歌,让他在声音的海洋里找回那些曾经失去的快乐吧!
第二十三节
77
  晚上,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小窗后就传来一阵稀里呼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小小子乱嚷嚷着扑在我的窗口,他们脑袋挨脑袋地挤在一起,五星三梆子带着一脸兴奋,和别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叫着喊着,姐姐,咱去看联欢会不?
  姐姐,快走呗!
  再晚了可就开唱咧。
  还没等我说话,屋门咣的一响,改妹和一群小闺女又叽叽嘎嘎地笑着挤了进来。
  姐姐,俺们来推你瞧大戏去哩。我觉得眼前一亮,小闺女们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她们都换上了新衣裳,辫梢儿上还扎上了一节红绒绳儿,脸上也都喜盈盈的。我看着她们,说,瞧你们今天打扮的,一个个就像去走亲戚。
  改妹说,姐姐,你也梳梳你那辫子吧。
  我从抽屉里拿出镜子,支在桌上,拿出梳子,拆开发辫儿轻轻梳理着。小闺女们都围在我的桌子边上,有的摸摸我的头发,有的探头照照我的镜子,改妹拿起我的塑料头绳,对着小油灯照着,惊讶地叫起来,咦,这扎头绳还是透亮的,怪不得叫玻璃丝哩。小闺女们一听都挤过来争着瞧。可香劈手夺过那根头绳,嗔怪地说,改妹,你咋这么没见过大世面呀?她把头绳递给我,说,姐姐,麻利地扎上,咱快走呗。
  这时三梆子在窗外发出了一声怪叫,他气火火地说,用着你这伙子了不?人家等了大半天,你倒要推着走哩。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不愿意了。小闺女们也不示弱,改妹撇了撇嘴说,咦呀,三梆子,也不上井台子照照你那样儿,脸皮儿比那榆树皮都花花。小闺女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三梆子不在乎地转了转眼珠子,嬉笑着说,噫,装啥样儿?你这次穿这么新,是上那村里相小女婿去不?一听这话,小小子们又乐得没法收拾了。小闺女们一个个气红了脸,改妹气鼓鼓地说,姐姐,快上车,咱走,不理他们。五星他们一听,急忙离开窗口,呼隆隆跑进屋里。五星挤到最前边,抓住木轮椅的扶手,不让改妹推,小金来啊呗啊呗地叫着,使劲儿往后推搡着小闺女们。改妹倔犟地紧紧抓着木轮椅不放,还使劲儿掰五星的手,说,俺先来的,俺推!五星也犟梗着脖子,争辩着,是俺先来的!
  俺先来的!
  俺先来的!
  我坐在木轮椅里对他们大声说,改妹五星你们别吵了,别吵了!要不我就不去了。可是劝谁也劝不住。小闺女们和小小子们还是相持不下。
  俺推!
  俺推!
  在他们的争吵中,门外传来了一阵急慌慌的叫喊,姐姐,姐姐——满屯儿神色慌张地闯进门来,满屯儿的爹也惊慌地跟在后面。满屯儿拨开吵成一团的孩子,挤到我面前,抹着泪说,姐姐,俺……俺爷爷摔在地上没气儿哩……你快去救救他吧!
  啊!怎么回事?我赶忙问满屯儿的爹。
  满屯儿的爹爹着两只手,嘴唇哆嗦着说,刚才还好好的,这一袋烟的工夫手脚就不会动弹了,也不会言语了……他焦急的目光求助地望着我。
  别急,我马上就去!我回头对五星三梆子改妹他们说,你们快走吧,我今天不能去了!
  我伸手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和针盒,对满屯儿说,咱们快去你家吧!
  五星三梆子小金来失望地和改妹她们互相埋怨着,纷纷拥出门,向西跑了。满屯儿和满罐儿推着我向村东飞奔而去。
  还没进满屯儿家的大门,就听见满屯儿的娘呼天抢地在哭叫,还有一群别的女人也在哭,满屯儿说那是他的一伙婶子。见到我,她们哭得更响了,爹呀爹的一阵乱叫。满屯儿的爷爷直挺挺地躺在堂屋的土炕上,手脚冰凉。我让女人们安静,让她们出门等着。我给满屯儿的爷爷测了体温,量了血压,一切正常。我放心了,他只是一时的眩晕,我给他针灸,只在他的人中穴扎了一针,他就醒过来了。满屯他爹……他也说话了。这时女人们又纷乱地拥进屋子,爹呀爹的叫着,一个个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就笑了。我继续给满屯的爷爷治疗。
  从满屯儿家回来,天已经很晚了,村子里静得鸡犬无声,只有月亮在夜空里缓缓移动着,静静地为人们照看着家园。进了门,我看见妈妈正在里屋跟秀娥大婶说话,妈妈和村里的女人们最近都在撮合秀娥大婶和桩桩大伯的事。妈妈正劝说秀娥大婶放弃旧思想,开始新生活。我看见秀娥大婶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哧哧啦啦地纳着一只大鞋底。我真希望她能同意这件事,那样,小金来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我在想,桩桩大伯是个多好的人啊!
  我趴在桌子上,挑亮小油灯,翻开《内科学》,读起"晕厥"这一章,明天我还要去给满屯儿的爷爷做进一步的诊断和治疗。这时,村头的狗汪汪地乱叫起来,嘈杂的人声也逐渐清晰了,一定是联欢会结束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向这边跑来,随即,传来敲门声。妈妈出来打开屋门,是杜翰明来了。他拎着琴盒,满脸兴奋地一步跨进屋里。我觉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仿佛还没从联欢会那种热烈而欢腾的气氛中走出来似的,显得兴致勃勃。
  方丹,你为什么不去看演出啊?我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去呢?他一进门就问。
  我说,我去看病人了,满屯儿的爷爷得了急病。
  杜翰明摇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我说,杜翰明,快告诉我晚会怎么样,都有什么节目啊?
  晚会很……晚会太好了!杜翰明把琴盒放在我桌上,神采飞扬地说,今天的节目有独唱,小合唱,笛子独奏,舞蹈,诗朗诵,还有快板书,不过,最精彩的节目还是那个手风琴独奏。杜翰明在我的桌边坐下,回想了一下说,拉手风琴的是一个女战士,她对音乐的理解显得很不一般。方丹你知道,演奏乐曲的人有很多类型,有的人为表现自己而演奏,有的人为抒发感情而演奏,也有的人是凭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在音符的世界里漫游。我觉得,那个女战士是第三种人。她演奏的时候,曲中有峰峦,她就是山,曲中有河流,她就是水。她就像音乐世界里的春风秋雨。她奏出的旋律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优美的意境展现在每个人的眼前,就像一股看不见的清流吸引着人们……
  可惜我没听着……我有点沮丧地说。
  是啊,是很可惜。不过,我把她的曲谱要来了,方丹,我现在就拉给你听听。说着,杜翰明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曲谱,展开支在我的书上,又打开琴盒取出了小提琴。
  他的琴弓刚落在琴弦上,一个熟悉的旋律顿时在小土屋里环绕起来,仿佛震响了整个世界。它慢慢托起我的心,轻柔柔地飘向星光璀璨的夜空。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熟悉它?哦,让我再仔细听听,再仔细回想: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这支琴曲使一个记忆向我飘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白皙的手,那活泼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灵活地跳跃着,像一群舞蹈的精灵。啊,忘不了一次次听这支琴曲,忘不了随那双手弹奏的琴声歌唱,忘不了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呼唤……那些记忆像沉重的巨轮从我心头辗过,那绝望的琴声带着最后的轰响永远埋藏在我的心底,也埋藏着我日夜思念的朋友远去的谜……
  今天,那支琴曲怎么会在这把小提琴上重新响起呢?
  我震惊而又激动地望着杜翰明,急切地打断了他,我说,杜翰明,这支曲子……
  杜翰明停下来,一歪头对我笑了,方丹,怎么样?这支曲子不错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他又说,方丹,你知道,这支旋律给了我一些启发,它就像一缕清新的风吹进了我的头脑,让我产生了新的灵感,也给我的随想曲注入了新的想象力……
  杜翰明,我又一次打断他,焦急地问,快告诉我,那个拉手风琴的女孩子叫什么?
  叫什么?他猛一迟疑,想了想,抓起桌上的琴谱看了看,哦,她叫谭静。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望着杜翰明。
  他重复了一遍,是叫谭静。
  啊,谭静,是谭静!思念像汹涌的潮水立刻向我涌来,我的眼前像是遮起一片水雾,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耳边只回荡着一个声音,谭静,谭静……
  自从失去谭静的消息,我多么挂念她。每当听到琴声和歌声,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我多少次问天空,问白云,也问过风,谭静,你在哪里?
  我说,杜翰明,你快告诉我,谭静现在在哪里?
  怎么,你认识她吗?他惊异地问。
  我……我当然认识她,谭静是我的朋友,是……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把谭静的事告诉杜翰明,只觉得眼泪就要涌出来了。
  啊,太好了。杜翰明惊喜地望着那张琴谱,说,没想到,这支曲子给你带来了好朋友的消息。方丹,你知道乐曲中重逢的旋律是最打动人的……
  我打断了杜翰明的话,我说,你快带我去看看谭静,杜翰明,我们现在就去吧!
  杜翰明说,现在可不行,那个村子离咱们这儿有十几里路呢,你要去也得等到明天啊。见我着急的样子,他又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睡个好觉,明天我陪你去找谭静,要不我就骑自行车去接她,怎么样?
  我心急地看看窗外,一颗流星正朝着开联欢会的方向俯冲下去,我多么羡慕那颗流星啊!
  杜翰明走了。静静的夜,我怎么能睡得着呢?我真希望妹妹此刻也能知道这件事,我想要是妹妹在,她也一定像我一样睡不着,我们一定会连夜去找谭静。我一次次欠起身来看看窗外,盼望黎明快点到来。
  终于,雄鸡开始啼鸣了,我吹灭了小油灯,看到第一线曙光从小窗口照进来,月亮和群星带着一个不眠的夜坠向西天,新的太阳又要升起来了。
  光明啊,你快来吧,晨风啊,快发出欢唱。
  谭静,我来了……
78
  清晨笼罩在薄雾之中。
  小金来把大白狗拴在我的木轮椅的前面,五星抖着威风驾驾地吆喝着,那神气好像在驱赶一匹雪白的骏马。大白狗忠实地执行着命令,撒开四蹄在上路上拼命跑着。我的木轮椅在这急速的颠簸中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叫,五星和小金来直跑得气喘吁吁。
  土路两旁是高高的青纱帐,绵绵的白雾在秋庄稼的叶隙间徘徊,一股晨风把雾气吹得像轻纱一般冉冉飘起,又徐徐缓缓地降落下来,绕在叶子上袅袅地荡漾。远处,秋虫躺在枯黄的叶片底下唱着秋天最后的歌。
  我的眼睛急切地望着路的尽头,想像着和谭静见面时的喜悦和激动。我仿佛看见那缕乌黑活泼的卷发在谭静那白皙光滑的额头微微颤抖,看见谭静的眼睛里流露出那么多急切的询问和诉说。哦,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深切的思念,那些盼望重逢的幻想,我甚至不敢相信很快就能见到谭静,还以为自己陷在了一个重复了多少回的梦境里。
  我们走上了一条大路,晨雾像五颜六色的薄纱,一条浅绿,一条粉红,渐渐淡化在湛蓝的晴空里。
  喜鹊在大路边的白杨树上喳喳地叫着,啄木鸟抓着树干笃笃地敲着,小麻雀们在一块谷地边琐琐碎碎地议论着,犹豫地盯视着田间那个戴着草帽,摇着红布条的破草人儿。
  小金来在清晨纷嚷的世界里,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的耳朵追着风,追着鸟儿,捕捉着一切新鲜的声音。他不时被某个声音吸引,停住脚净顾了倾听,我一个劲儿地催促他,小金来,快走啊!
  部队驻扎的村庄在视野里逐渐清晰了,我已经能看到袅袅炊烟正在上升,偶尔传来的几声公鸡的啼鸣,反而使村庄显得非常安静。来到村口,我的心禁不住怦怦跳起来,哦,就要见到谭静了,我忽然有些紧张,我怕见到谭静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也怕我会抑制不住地涌出泪水。我不敢向前走,好像再走一步,就会被急促的心跳窒息。我连忙回过脸对五星和小金来大喊着,站住,快站住!
  五星好不容易喝住了大白狗,奇怪地盯住我问,姐姐,咋站住哩?
  小金来也纳闷地瞪圆了眼睛。
  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的心情,我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明白,我向村里望去,希望我的目光能够穿透绿树掩映的房屋,看到谭静的身影。在我的想象中,村里这会儿一定很热闹。哦,那些身穿绿军装的战士,有的在给房东挑水,有的正在打扫院子,还有的正在帮着乡亲们推碾子,碾子上铺着刚刚收下的金灿灿的谷子,嗨,那个活泼的女战士不就是谭静吗?我就要见到谭静了!五星,快走!我忍不住拍着扶手大声叫起来。
  五星和小金来吆喝着大白狗,又推起木轮椅咕咕噜噜向村里跑去。
  村里静静的,如同陶庄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早晨,这儿看不见一个解放军。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抬头看看天,噢,也许天还早,部队还没有吹起床号吧。我庆幸自己这么早赶来了,我要立刻找到谭静的住处,在她的门口静静地等待,让她开门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她该会多么高兴啊!想想我的主意和谭静惊喜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
  我呆呆地想着,等回过神儿才发现,我的木轮椅两旁已经围满了村里的孩子,他们好奇地跟着我往前走,一边嘁嘁喳喳地议论着。这一伙啧啧夸赞"驾辕"的大白狗,那一伙研究我怎么坐一个装着四个轱辘的椅子。还有些孩子瞪着憨直的眼睛友好地望着我,他们问,你就是那个会扎针的姐姐不?
  我笑着点点头,问他们,谁能告诉我解放军住在哪儿?
  他们立刻热情地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姐姐,解放军走咧!
  昨夜里就开拔哩。
  这会儿呀,早走得远了去啦!
  姐姐,你咋不早来呢?
  走了?顿时,失望像一片浓云从我的心底涌起,灰蒙蒙地遮住了我的眼睛。
  哦,谭静,谭静,你为什么不等我?自从听到你的消息,我的心里再没有片刻安宁,经历了一个思潮起伏的夜晚,我把保存了几年的话语都聚集在舌尖儿上,把期待了那么久的快乐都寄托在这个早晨,而你却像一个美丽的幻影,在我向你伸出手时,你却消失了。谭静,谭静,我不知道此刻我该怎样来形容我的失望,只觉得四周空荡荡的。我真后悔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赶来。
  孩子们簇拥着我来到昨晚演出的地方,我长久地看着还未来得及拆掉的舞台,想像着谭静在台上拉手风琴的情景,那轻越悠扬的旋律,那恬静优美的意境像一股看不见的清流……
  姐姐,你看。忽然村里的一个孩子说,那不是郝队长吗?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英武高大的军人正和几个村干部说着话,向这边走来。他的两道剑眉下是一对黑亮有神的眼睛。他大声说,大伙儿别送啦,善后工作要是有问题,我再回来处理。
  孩子们告诉我,郝队长就管文艺宣传队,他带来一大伙子兵,他们吹拉弹唱啥都会。
  我叫住了郝队长,我问他认不认识谭静,郝队长说,当然认识,谭静是我们宣传队的,他们分队昨天夜里接到紧急任务,天还没亮就走了。
  我问郝队长,那你们的宣传队还回来吗?
  不,我们从这里去安徽……郝队长说。
  两行泪水缓缓淌过了我的面颊,我把过去的事和我昨天夜里的盼望告诉了郝队长,我说,我见不着谭静了……
  五星和三梆子说,那俺方丹姐姐咋办呀?小金来也看懂了大家说的事,脸上的神情很沮丧。
  郝队长拍拍我的肩头,对我说,方丹,咱们部队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许看我的样子太难过,他又说,这样吧,你给谭静写封信,我保证给你带到。
  我点点头。
  可是写信来不及了,村口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很急地鸣着喇叭召唤郝队长。
  郝队长赶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说,就写在这儿吧。说着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递给我。那一会儿,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也许我想写的太多太多了,后来我只匆匆地写下了通讯地址,我说,郝队长你一定告诉谭静我来找过她呀……
79
  秋风吹拂着落叶飘零的树梢,树梢摇动着碧蓝澄澈的天空,阳光里,一行大雁向南飞去,整齐的雁阵罩着一层金光。秋天的田野看去一片赭黄,渐渐地,赭黄的田野里出现了一片春天般的绿色,远远看去如同一排排青春的树林,树林顺着一条田间小路移动着。这是一支野营拉练的队伍正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行进。
  谭静背着背包,一手拎着手风琴箱子。她英姿勃勃地走在队伍里,头上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红星。她的身影有点儿歪斜,她已经这样走了好多天。谭静觉得她的腿已经不听话了,脚上的泡已经破了几层,走起来疼得钻心。汗水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流到脖子里,汗水也从她的额上流下来,把她的有点儿卷曲的额发浸湿了。她觉得睫毛也雾蒙蒙的。谭静使劲儿擦去汗水,抬头看看,她看见在头顶飞过的大雁。久久地凝望着它们,耳边好像回响起一支熟悉的旋律,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谭静轻轻哼着,不觉有些激动,她得到了方丹的消息。那天,郝队长把方丹的事告诉她的时候,谭静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郝队长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尽管他希望谭静能够见到日思夜想的朋友,但是,部队是有纪律的——他们要日夜行军,直至到达目的地。
  那天晚上,谭静在一个驻防的小村里刚住下,就趴在桌上给方丹写信,她的手仿佛从没有那么快地写字,她想告诉方丹的太多了。她写道,方丹,你知道我多着急啊!听郝队长说你就住在附近的陶庄,其实,我这几天就住在你的邻村,我们相隔也就是十几里地,可我却不知道你就近在咫尺。我没能去看你,我真说不出心里有多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想个办法,或是找个借口来看你。如果不是部队纪律严明,我真想偷偷跑到你的身边,哪怕只看你一眼呢。我甚至希望突然发生点什么意外的事儿能把我留下,好让我们重逢。
  谭静回想着,这几年,她随着部队到处迁移,双脚走过了多少地方,她的眼睛接受了多少新鲜的印象啊。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却忘不了红色楼房下那个永远敞开的窗口。
  自从离开那里,她总感到那个窗口有一双热切期待的眼睛在望着她。她能想象几年前她去考试的时候,方丹一定在那个窗口盼了很久,她一定不停地唱过,失望地哭过。那天晚上她没敢去安慰方丹,因为她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自己。谭静只觉得她们是不幸的,她不懂为什么她们这些孩子要承担父母的罪名。为此她们失去了追求的权利。面对那一切,她下了决心,抗争到底。不仅仅是为自己,还要为很多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女孩子争口气!
  她走了,先是藏在那支部队宣传队的一辆卡车上,经过几天的颠簸,她不知道已经离家多远了。她跳下车,又固执地跟着部队往前走,一千次一万次地恳求郝队长把她收下。
  人们也许很难想象,当一支部队拽着野草和藤萝往山上攀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从山坡上滚下来。她爬起来,抹着眼泪又去追赶队伍。前面的战士看着她摔得流血的胳膊和膝盖,一再同情地劝她,小姑娘,回去吧。郝队长也一次次地劝说她。不!谭静执拗地摇摇头,又跟上去。
  当那支部队趟着冰河艰难前进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用冻裂了的手拄着棍儿,在冰水里冻得瑟瑟发抖,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大家看着她红肿溃烂的双手和双脚,又一次劝她,回去吧。不!谭静更加坚定地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谭静已经记不清那些天她吃了多少苦。就连她的同学刘援朝也被她感动了,那一次刘援朝很顺利地就考进了宣传队,他在这里吹笛子。一路上,刘援朝也好多次找首长,请他们收下谭静。
  清冷的星夜,谭静曾多少次地想起那群静卧在琴盖下的雪白的鸽子和黑色的燕子啊!她的手不由得抬起来,她真想把它们唤醒,让它们奏出那支《秋天的树林》。有时她仿佛看见方丹靠在琴旁轻轻跟着琴声歌唱,她在心里对她说,方丹,我不能回去,为了让我们的梦变成真的,我不能回去!
  当冰雪融化的时候,温暖的春风把她的衣裳吹绿了,美丽的梦啊,终于变成了一颗火红的星星缀上了她的军帽……那一会儿谭静多想把这一切告诉方丹呀!
  她曾给方丹写信,她的信被退回来,她一次次地看着信封上的那行无情的字,眼泪流下来——查无此人!
  谭静写信问妈妈,妈妈告诉她,方丹一家去了一个偏远的农村,她不知道方丹的地址。妈妈还告诉她,维娜也搬家了。谭静想,维娜就是不搬家,她也不愿给她写信——叛徒!
  她更加想念方丹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竟在这遥远的小村庄听到了方丹的消息,在郝队长的讲述中,谭静好像看见方丹坐在木轮椅里,孩子们推她奔跑在绿色的大地上,她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伸出热情的双手。嗨,方丹,我的好朋友,我真为你高兴啊!谭静从心里说。
  谭静不禁又想起那时方丹常问她,外面的一切真是那么美吗?谭静真想告诉方丹,走出了那座红色的楼房,外面是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啊。
  战士们又唱起了激昂的歌,谭静振奋了一下精神,紧跑几步追上战友,就要离开山东的地界了。她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阳光下那一片金黄的大平原,被风吹起的草叶在空中翻飞着,像一群金色的蝴蝶,谭静觉得眼睛被晃得迷迷离离,她真希望它们是蝴蝶,是一群会说话的精灵,她要让它们把心里的话捎给方丹。她要说,方丹,请不要为我们的再一次离别而失望难过。我们就像生活海洋里的两朵浪花,总有一天还会重聚在一起,我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我们相逢在同一个舞台上,台前堆满鲜花,身后站满朋友。我们要尽情地歌唱,唱那支《远飞的大雁》,还有《忠实的朋友》……
80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开始写小说,在没有动笔之前,我曾想,我将会写什么,我会写谁。这么想的时候心里不免有点怅然,甚至有点空洞的感觉。而当我拿起笔来,伏在雪白的稿纸上,却忽然觉得自己的笔停不下来了,如同电影在倒片,过去的一切又重现在眼前,那是退了色的旧电影,是棕色的,遥远的。我在想,生活本身就是充满戏剧性的,处处都有人物的冲突,巧合等等。我有时怀疑自己是否正处在哪一幕剧中,我担任着什么角色?我走进的是一个正剧还是悲剧呢?不管是什么,我已是剧中人,哭了,笑了,爱了,恨了,这个角色的内心很复杂。我被一幕幕剧情牵动着,我惊奇地发现,有些事仿佛都曾出现在我的印象之中,那些印象究竟来自何处,我却无法说清。事情过去了很久,我还在回想它的真实性,我尽力让它和虚幻的印象分离开,把我还原给现实世界,让自己知道这一切不是戏剧。可现实却太像戏剧一般:谭静来了,她真的来到我身边,可她又走了。这不像剧中的安排吗?紧接着是沉重的一幕:谭静走了没几天,我收到了维娜的来信,维娜告诉我,燕宁已经不是过去的燕宁了,燕宁回来了,因为……维娜说尽管维嘉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我还是忍不住拿起笔。她说,方丹,我知道你会感到难过,而我却无法掩埋这个坏消息……
  我说不出那一刻的震惊。在此之前,我曾多少次想起燕宁。我承认,我曾经恨过燕宁,甚至再也不想见到她。有一段时间,我不去想她,就像忘掉一块已经愈合的伤疤。时间和距离也许能使人忘却疼痛,可疤痕却永远凝结在那里了。刚来陶庄的那个夏天,我每天都去场院里给孩子们过草,等待他们回来的时候,望着远处正在落下的夕阳和暮色中的田野,我总是想念往日的朋友,谭静,维娜……我甚至常常想起燕宁。有时,我看见她那对弯月似的眼睛对我笑了,有时,我看见她拿着一束花站在我面前……那一会儿,我曾想,假如有一天燕宁从这乡间的小路上走来,我一定会向她伸出手,用我的微笑去融化隔在我们之间的寒冰。这不是我原谅了燕宁,而是我懂了,过去的友谊是多么珍贵……
  正像风暴袭来,会掀起巨浪,移动沙丘,折断大树,让世界变得面目全非,那场灰色风暴的威力远远不是任何真正的风暴所能相比的。理想,友谊,爱情,这些梦幻般的词句,这些曾经让我们心潮激荡,脸上泛起红晕的字眼,突然间像浮云一样被狂风吹散了,有的人被驱赶到生活的边缘,忍受着心灵的摧残,那些豪情万丈,急流勇进的人,也在无法捉摸的巨浪和旋涡的冲击下,灵魂破碎……那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在那样的狂风暴雨中,哪一片绿叶不曾遭受它的撕扯呢?
  一天,朋友们带我到中国美术馆看一个美术展览会。我转着轮椅在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缓缓地走走停停,细细地观赏着一件件艺术品。忽然,我的目光被远处的一座白色雕塑吸引了,我很难说清我为什么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仿佛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一道闪电般的震颤,如同一只山雕猛地冲出铁笼……我几乎是径直冲到那座雕塑前的,轮椅飞快地转动着,在光滑的地面上产生了惯性,我差一点撞到围着雕塑的护栏上。周围的人们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而我却用更惊异的目光看着那座雕塑——那是一群少女的雕像,四个少女的半身雕像,她们裸露着丰满的、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胸脯,美丽而纯净。她们有的彼此凝望,有的在微笑,有的低垂着睫毛,一副羞涩的表情。她们的纯真让人感受到温暖和友爱的气息,感受到一种美的传递……这是我熟悉的气息,我想起从窗外倾洒进来的蓝色月光,哦,蓝色月光下的我们……我为这座雕塑作品激动着,还有……还有这座雕塑作者的名字:罗维娜!
  维娜已经远在法国,她在巴黎的一所大学学习雕塑,那座雕塑是维娜出国前的作品。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欣赏它,可我知道这件作品倾注了维娜多么深挚的情感,友谊,爱情,憧憬……
  我久久停留在那座雕塑前,想起来陶庄后维娜给我的第一封信,维娜说,生活已经把我改变了,也改变了很多人。方丹,我曾多少次地想,也许你会因为黎江的事恨我一辈子,我想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在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过去的一切是多么宝贵,然而生活再也不会还原了……
  维娜写道,方丹,你绝对想象不出,我是怎样度过那个冬天的。当我知道黎明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几乎瘫坐在地上了。维嘉告诉我时,黎明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那些天,我的精神颓丧到了极点,我怎么也不相信黎明死了。我们曾经在燕宁的导演下牺牲过一次,可那是悲壮的,而黎明呢,他的死却是那样悲惨,他竟是那样离去的……有一天,下着雨,我独自又到艺术学院去了。在雕塑室里,我看见黎明的作品还伫立在那里,没有人到那间堆着泥块的屋里去,它成了一座被人们遗忘的雕像。我对你说过,那是一座少女的雕像,没有完成的雕像,她将永远是残缺的……我忘了在她面前站了多久,那个少女比我前一次看到时的表情又丰富了,她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双唇微微开启着,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后来的好多天,那座雕像总是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学习雕塑,我要让我的作品说出她想说的一切,我现在有时仿佛还在一个噩梦之中,我不知道做什么,怎么做……
  我给维娜写信说,过去生活改变了我们,现在是我们改变生活的时候了……
第二十四节
81
  赤红的火焰随着风箱的抽动,夹着一股股浓烟从灶膛里冲出来,一根根秫秸秆儿在火光里卷曲着,噼里啪啦地爆裂着迸出火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热烈的燃烧中。那由黑红色变成淡紫色的火舌不时贪婪地伸出灶门,舔噬着那里的灰烬,直到休桔秆儿燃尽了,它才慢慢地不甘心地缩回到灶膛里去。秀娥大婶坐在灶前,一手抓着撅短了的秫秸塞进灶门,一手起劲儿地拉着风箱。她的眼睛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着,一闪一闪。
  门外不远处,一棵高高的杨树上,两只翘尾巴的喜鹊正浴着早晨的阳光喳喳地欢叫着。这叫声让秀娥大婶不觉停了正拉着的风箱,她静静地倾听着,清秀的脸上慢慢浮上一丝欢愉的微笑。她感到有一种充满心胸的喜悦,像一株多年挣扎在荒野的苦菜突然获得了充足的肥水和阳光,正要伸伸展展开放出自己生命里的花朵。
  她留神地倾听着,期待着在外面纷乱的嘈杂里听到那串叮当悦耳的马铃声。秋去冬来,没觉出天气是怎么眨眼的工夫就变冷了。收割一空的平原显得有些荒凉,大地上的色彩也显得单调,换了冬装的鸟儿不再追着原野上的风儿鸣啭,一切都显得萧条,静谧。陶庄这几天却沸腾起来,村里的青壮年汉子都在忙着准备上河。他们修车盘,换车脚,编抬筐,拧大绳。那些独轮车的轴心里灌满了油,被顽皮的孩子们推着吱吱扭扭满村儿乱窜。村里的女人们都在不停地磨粮食,蒸干粮,满村的石磨咕噜噜响成一片,仿佛村子里整天滚动着不息的雷声。
  自打挖河的消息一传开,小金来就哇啦哇啦地叫着,要跟到河上去。他听人说,河上打夯的号子喊起来,震得天地都响。秀娥大婶说啥也不放心,小金来还从来没有离开她一步哩。再说,河上那么乱,万一碰着擦着可怎么办?任小金来跳着脚闹,好几天,她就是横竖不答应。昨天傍晚,桩桩大伯来帮她挑水,挑得水缸里晃动着一面亮光光的镜子了,他才收了桶,却没有走,站在院子里迟疑了半天,又磨磨蹭蹭地来到屋门口,手扶着漆黑的门框,脸却冲着地皮儿,吭哧了半天才说,他……他婶子,赶明儿,叫咱金来跟我上河吧。秀娥大婶那会儿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纳鞋底,听桩桩大伯这样一说,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耳朵里一跳一跳地响着,咱金来,他说咱金来……她心跳耳热地只顾呆想,桩桩大伯局促不安地又问了一句,你说中不?秀娥大婶猛地回过神儿来,这才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嗯,中啊。话音未落,小金来像只撒欢的小羊,从桩桩大伯身后蹿出来,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又笑又叫,还高兴地拍着手又蹦又跳,他口袋里那盒彩色跳棋也跟着发出哗啦啦的笑声。秀娥大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桩桩大伯倒笑眯眯地拎着水桶回他院里去了。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小金来就欢蹦乱跳地冲到桩桩大伯的院子里,性急地催着到场院去套车。队里指派桩桩大伯上河做饭,他还要先去装上那些家什。秀娥大婶站在门口,只见晨雾像仙女舞动的白纱,轻袅袅地飘荡起伏。桩桩大伯牵着小金来的手走了,他们的身影没入浓浓的白雾里,寂静的清晨被小金来的笑声搅和了。
  秀娥大婶撩起衣襟儿,擦掉冒出眼角的喜悦的泪花儿,转身到灶前忙碌起来。她要蒸上一锅黄灿灿的窝窝,蒸熟了,满满地拾上一篮子,不能让上河的爷儿俩饿了肚子。秀娥大婶又起劲儿地拉起风箱,灶火一明一暗,照在她的脸上,把她的面庞映得红彤彤的。她使劲儿往灶里塞了一把柴,浓烟滚滚扑到脸上,辣得她两眼直冒泪水,那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苦溜溜的,就像她不幸的命运。秀娥大婶忘了烧火,她呆呆地看着烟气在屋里慢慢散开,不觉沉浸在如烟的往事之中。
  人们都说,秀娥大婶年轻时是娘家村里数一数二的俊俏人儿,说媒的挤破了她家的门。陶庄的媒人技高一筹,不光凭嘴说,还领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青年汉子让她爹娘相看,爹娘都觉得小伙子老实又厚道,就订下这门亲。秀娥大婶结结实实地为他做了几双大布鞋。她心灵手巧,鞋底儿上纳出了层层云梯。那天她骑着披红挂绿的小毛驴儿到了陶庄。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面对着一双红烛,她羞涩地顺下眼睛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黑绒般的睫毛后边躲着漆黑闪亮的大眼睛。她偷偷地让自己的眼睛像猫儿似的在地上跑,期待着看到那双大脚穿上她做的新布鞋。当地看见一双脚向她走来时,心里却觉得像是被人猛地搡了一把,她惊愕地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瘦弱的,病恹恹的汉子。娶她的男人是个痨病鬼。听算命的说,娶了亲他的病才能好,他爹娘怕人家知道实情不肯嫁,就借堂兄弟桩桩做了人样子,可是,等秀娥大婶知道了真情,她的命运却再也没法改变了。有一天大清早,她去挑水,偏巧在井台上看到了桩桩,她怨恨地掉开了头,眼泪打湿了新嫁衣的肩头。桩桩不敢看这个以他的名分嫁到陶庄的女人,他在她面前觉着亏心,从此不敢答应媒人们为他提亲,仿佛他已经辜负了天下所有的女人。嫁到陶庄不到一年,那个病恹恹的男人就死了,他留下一个刚生下来还没睁眼的孩子。秀娥大婶哭了个天昏地暗,把她嫁到陶庄以来的委屈哭了个够。村里的女人摇头叹息,都可怜这个苦命的寡妇。那场伤心的痛哭让秀娥大婶断了奶水,小金来饿得哭了好几天,得了一场热病,多亏桩桩大伯花大价钱从集上牵回来一只奶羊,还为他东奔西跑求医找药,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可是过了几个月,秀娥大婶却发现这个俊俏的孩子听不见声音……
  村里的女人更同情她了,都说她掉进了苦井里。
  从那时起,桩桩大伯每天傍晚都来给她挑水,默默地来,默默地去。望着暮色罩着圆圆的缸口波动的水光,秀娥大婶的心情怎么也不能平静。陶庄没有再嫁的寡妇,村里的媳妇们背后闲扯,都觉着桩桩大伯和秀娥大婶该成一家,可是老辈子没有开过这个头,《李二嫂改嫁》那是戏文里的事,秀娥大婶改嫁就没人敢说行。
  桩桩大伯把疼人的心都贴在小金来身上,走路扛在脖子上,干活儿带到地头上,歇晌的时候,就给他捉几只蚂蚱,蝈蝈。桩桩大伯的大手很是灵巧,撅几根高粱莛儿,就能插一个蝈蝈笼子,捉一只绿生生的蝈蝈放进去,让小金来拎回家。小金来把蝈蝈宠了挂在门框上,太阳一晒,蝈蝈就抖起翅子起劲儿地叫,秀娥大婶听着,泪花就不住地往下掉,心里问着,蝈蝈,蝈蝈你叫唤啥,是替他跟俺说话不?
  灶膛里的火发黑了,秀娥大婶擦了擦腮边的泪水,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望着重新燃起的火苗,她觉得火光把她的心猛地照亮了似的,她知道,只要她点点头,桩桩大伯就会和她一起推倒隔着两家的那堵墙,用他扎蝈蝈笼子的手盖一个他们自己的家。就在昨天,桩桩大伯来说了话,还说"咱金来",好像金来压根儿就是他的儿子。秀娥大婶想着,心里觉得甜丝丝的。她拼命拉动风箱,灶膛的火烧得红艳艳的。她想起自打方丹给小金来治好了耳聋,他已经能学着说话了,神气儿也显得更机灵了。这孩子是他们的奔头啊!秀娥大婶仿佛看到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的土台边,台子上放着她做的黄灿灿的大窝头,大海碗里盛满她熬的玉米糊糊,他们亲亲热热地吃着笑着。小金来那对亮汪汪的眼睛看看她,又瞅瞅桩桩大伯,她恍惚听见小金来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娘。秀娥大婶禁不住泪花盈眶,心里说,金来,我的好孩儿,你自小没爹受了多少屈啊。你是娘的心头肉,你是娘的命根子。她想起,小金来从小就那么懂事儿,夜里她纺线,小金来就靠在她的身边,软绵绵,热乎乎的像只听话的猫儿。有时,见她伤心落泪,小金来就爬起来,捧着她的脸,乌黑的眼睛看着她,用小手给她抹去泪水。他啊呗啊呗地轻轻叫着,好像说,娘,别哭,别哭啊……
  锅里的蒸汽像一片白雾直往上蹿,秀娥大婶还在起劲儿地烧火,一股浓浓的饭香弥漫在屋子里。这时,一阵清脆的马铃声,马车停在了院门口,装车的回来了。秀娥大婶赶紧擦去满脸的泪水。桩桩大伯进了屋四处看看,回身到院子里抱来一捆柴禾,放在灶边。小金来搬了个小凳子,站在大红马跟前,把一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红穗子系在它头上。秀娥大婶把窝窝拾进篮子里,都上了尖儿,又找了块新织的粗布手中盖严了,把篮子递给桩桩大伯。桩桩大伯两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紧紧攥住了篮子把。他头一回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受尽了委屈的女人,他看到那双眼睛里含着盼了多少年的期待。他嘿的叹了一声蹲在地上,多少懊悔,多少羞愧,他在她成亲的夜晚听到她的哭声,却没敢去砸开锁住她的门,他在她男人死后,眼睁睁看着她熬日月,却没敢来挑起她家的梁,眼泪啪嗒嗒落在地上。桩桩大伯憋了半辈子的话都挤在舌尖儿上了,他轰地一下站起来,张嘴叫了一声,金来她娘……
  秀娥大婶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她激动得有些发晕,伸手扶住了漆黑的门框,那双依然灵秀的眼睛紧紧盯着桩桩大伯的嘴,她知道他要说了,她明白,不用说,可是她又盼着他快说。世上的事儿就是让人没法捉摸,桩桩大伯一看到秀娥大婶的眼睛直盯着自己,他忽然觉得勇气从脚下溜走了,要说的怎么也说不出来,却支支吾吾地说了句,等……等挖完了河,俺爷俩就……就回来……
  秀娥大婶点点头,眼睛里涌起一层失望的泪光,桩桩大伯没有勇气再面对这双眼睛,出了门,他一哈腰抱起小金来,安顿他舒舒坦坦坐在大车上,驾驾地吆着牲口赶起了车。出村时他猛地一回头,看到那个身影孤单单、凄凉凉地站在树下的高坡上。他恨自己笨,恨自己愚,却又在心里安慰自己,等上河回来,等上河回来吧,到那会儿一准儿跟她说。
  走了,那一挂丁丁零零的马车。那车上,两个人拴着秀娥大婶一颗心。挖河要挖一个冬天,冰消雪化的春天就会回来。她相信好日子就在那个春天,在那个红了桃花,绿了原野,一行行大雁飞回故乡的时候……
82
  天气好像忽然就变冷了,高远的空中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仓皇的雁鸣,使人记起相去不远的秋天。屋里冷极了。北风从四面土墙的缝隙里和屋顶透风的席箔间往来穿梭,吹散了火炉的温暖。我缩成一团,蜷在床上,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全身冷得止不住地发抖。腿上严重的褥疮感染了,我倒在床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紧紧压迫着我。在一阵阵高烧后,我觉得生命的活力正在一点点消失。我快死了吗?我会死吗?那时我很多次想死,我画了一些落叶,它们在风中飘零……我觉得自己哪天早晨就死了,不,我不……黎江说过,放了寒假就来陶庄。哦,黎江,你快来,我多么希望此刻你在我身旁,像那时一样,坐在我床边,让我静静地看着你。给我说点什么吧,你说你不会死,你说你会很快好起来……黎江,过去你总说我坚强,其实,我……我并不像你想象的,我有时很软弱,在你面前,我掩饰过自己,假如你知道了会责怪我吗?黎江,我宁愿你来责怪我,现在我必须控制住感染……
  夜晚,我照着镜子为自己换药。借着小油灯微弱的光线,我发现有些疮面已经溃烂变黑了,必须剪除掉那些坏死的组织。我战战兢兢地拿起剪刀,在镜子里,我看到了可怕的疮面,也看到了自己因为惧怕而变得苍白的脸。我感到心慌,拿剪刀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我咬紧嘴唇,把剪刀伸向那些发黑的皮肉。每当剪刀发出一声碰响,我的腿就随着出现一阵剧烈的抽搐,全身也一阵阵发冷。在这静静的夜里,剪刀喀嚓喀嚓的声响格外刺耳,它压低了我急剧的心跳,盖过了我紧张的喘息。冷汗浸湿了我的衣裳,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当伤口露出了鲜红的肌肉,我只觉得疲惫不堪,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
  多冷啊,一定快要下雪了。寒风仿佛吹进我的骨髓里去了,我使劲儿蜷缩着,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地包裹着,全身却还在止不住地发抖。我使劲儿按着不停抽搐的腿,心里还一阵阵感到恐惧。我闭上眼睛,急切地想睡去,朦朦胧胧,我听见妈妈在门外耐心地劝阻着那些来找我的病人,还听见人们拉着车于又咕噜噜地远去……
  四周很温暖,我睁开眼睛,觉得眼前一片白光,睁大眼睛,只见一片白雾茫茫,仔细看看,才发现眼睫毛上落了一层雪绒。坐起来,我发现被子上也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绒。哦,下雪了。拉开窗帘,小窗外一片白皑皑的,夜里,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北风裹着雪花漫天翻卷,细碎的雪片儿就从屋顶席箔的缝隙间挤进来。可我没有觉得冷,我甚至还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儿热,从桌上拿过镜子照照,我看见自己往日苍白的面颊透出淡淡的粉红。我笑了,笑自己的那个梦。我梦见了什么?我梦见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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