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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_14 张海迪(当代)
  他是在一个冷风萧萧的黄昏踏上这片荒原的。当一辆载货马车从一个偏远的小镇车站把他和他的行李送到这里,赶车的把式在暮色里打着马回去了。黎江怔怔地站着,不知该走向哪里。
  军马场,在黎江的想象中充满了威武的生机。一根根整齐的木桩拦起的大牧场,一片片繁茂的绿草连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一排排军营式的住房,还有穿着军装的、生龙活虎的年轻战士。黎江记得过去参观军营时见过的那种紧张严肃而令人羡慕的生活,他渴望在那样的磨练中使自己变成一个有钢铁般意志的人。
  但是,眼前的情景多么令人失望啊!白茫茫的盐碱像扼杀生命的蛛网,无边无际伸向四方,只在那星星点点的空隙里,依稀露出几点绿色。荒凉和沉寂使飞鸟都远远地躲开了,只有夕阳还滞留在天边,把黎江的身影拖得老长。
  黎江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他在书中看到过的西伯利亚的荒原,是俄国沙皇时代的囚犯流放地,确切地说,是重刑犯被罚苦役的地方。在所有的描写中,西伯利亚都笼罩着一片愁惨的阴云,它的空旷荒凉和寒冷使所有被奴役的心灵感受到沉重和悲哀,在那一瞬间,黎江感到,这就是他的西伯利亚。黎江弯腰拎起他的背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车把式指给他的,伫立在荒原深处的一根木杆。他仍然看不到房子,只看到木杆上挂着一截红布条,在晚风里抖抖地飘着,显示着还有人的存在。
  喂,你是新来的吧?木杆附近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黎江吓得站住了,他吃惊地看看周围,除了风吹着几根枯草在地上打滚,什么也没有。
  真见鬼!黎江小声咕哝着,头皮发麻,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了。
  下来吧,还在上面站着干吗?说话声又传来了。这回听清了,声音来自脚下。黎江一低头,发现不远处有一道地沟,朝阳的沟坡上排列着几个挂草帘子的洞门,由于草帘子与土色相近,不留神很难发现它们。对他喊话的人此刻正掀起帘子看着他。很长一个时期过去,黎江都不能忘记他第一眼看到宿营地时那种惊讶、失望和难过的心情。
  荒原上的生活条件称得上艰苦恶劣。这里的碱土烧不成砖,盖不成房子,人们只好在地上挖个洞,修一个地窝子住在里边。这种地窝子既没有窗子,也没有门板。据说有一年刮大风,狂风卷来的碱土挤住了地窝子的木门,很多人被活活闷死在里边。从那以后,人们就只在地窝子口上挂一个草帘子来遮挡风尘和寒冷。从此,每天一大早,黎江就钻出他的地窝子去放牧马群,中午常常就着野外的凉风啃几口冷干粮。只有在黄昏,当地窝子旁边的木杆子上挂起红布条,他才策马而归——那是开饭的信号。
  地窝子里住的都是因为政治原因被遣送来的人,由于遭遇和处境的不幸,他们从不互相交谈,吃饭也是打回各自的地洞里。孤独使黎江一遍遍思考自己的命运,不知如何才能消除这种困惑,怎么才能改变这痛苦的心境。
  荒原的白天是痛苦的,夜晚更充满了紧张和恐怖,尤其是轮到夜间值更的日子。黎江还记得第一个夜晚,当黑暗从四面八方向身边涌来,荒原上便响起一声声凄厉的狼嗥,被用木桩绳栏围在简易棚里的马群骚动不安地嘶叫着,把弱小的马匹围在中间。黎江发现一对对绿森森的鬼火似的眼睛出现在马群周围,那是恶狼正贪婪地围着马群打转。在黎江看来,荒原上的狼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于是,他在绳栏外燃起一簇簇篝火,又拧亮挂在绳栏上的盏盏马灯。他不停地把火燃旺,不停地为马灯添油,只有灯火才能使他惊悸的内心感到一丝镇定。那一夜,在忙忙碌碌中,天空不知怎么就腾起了曙光,彻夜未眠的黎江靠着一根木杆坐下来,捶着酸胀的双腿,他这才发现,内衣早被冷汗湿透了几回。从此,黎江知道,荒原上的白天固然寂寞,却也比夜晚可爱得多。
  初来军马场,黎江几乎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分离了。他不再有同学、朋友,甚至同维嘉的联系也中断了。他孤独,却不愿寻求任何解脱,因为他本应做生活激流中一条逆水而上的船,却偏偏被无情的风浪抛上岸来,在这空旷的原野上搁浅了。一拿起笔他就感到自卑,一个无所作为的人能够对别人说些什么呢?
  每次放马来到这片原野,他胸中就充满怨愤和委屈,空旷而凄清的大地上,除了他,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只野兔钻出蒿蓬,一看到他,便会箭一般急速地逃进草丛,消失得无影无踪,鹰在空中无声地盘旋了几圈,然后远去,只有风轻轻地摇动着蒿草的叶尖,发出沙沙的响声。大草原,空旷,寂寥。躺在地上,望着天空,黎江的思绪云游着,他想起屈原满怀报国之志,却在荒原上拂剑嗟号,指问苍旻,"角宿未旦,曜灵安藏?"他似乎有点懂得了屈原,当人的理想和现实环境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不能实现自己宏伟抱负的时候,人的表现会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消沉沦落,有的人孤注一掷……可是屈原,把满腔的忧愤倾注在笔端,写出那样雄伟驰骋的诗篇,就像这荒原上奔驰的骏马。也有人像车尔尼雪夫斯基,荒凉和寒冷却凝炼了他的理论思维,使它更精湛,更深邃,像阳光下的冰晶一样闪耀着光芒。还有陀斯妥耶夫斯基,流放和苦役使他静心回味生活,对道德和理性有了那样深刻的领悟,在他创作的沃土中埋下了饱满的种子……黎江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一种热烈的、火辣辣的、也有点疼痛的东西在往上涌,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火红的顿河马耐不住火辣辣的性格,它们奇怪主人为什么时常垂头丧气地发呆。领头的骏马撒开四蹄向前狂奔,整个马群也骚动不安地看着黎江。黎江忽然一翻身起来,跨到一匹红马的背上,闭上眼睛猛一抖缰绳,跑吧,跑吧,任你们跑到天涯海角……
  在马群的狂奔中,黎江着迷了。风声呼呼地在耳畔嘶鸣,疾驰使他感到兴奋,也感到自豪。在这广漠的原野上,惟有他才是天地万物的主人,那群矫健的骏马载过他多少奔驰的梦啊。
  然而,夜晚躺在地窝子里,遥望天空闪烁的星星,他又感到空虚和苦闷。他认定自己是一颗远离银河的孤星,永远也不会再汇入星群。为什么不是呢?生活逼着他不得不鼓起勇气正视现实。在这野草丛生的原野上,他学会了忍饥挨饿,学会了在潮湿的渠堤上寻找半苦半甜的苇根充饥,甚至习惯了睡老鼠洞一样黑暗憋气的地窝子,靠星月和阳光区分昼夜。他还想过,将来老死时就埋在原野宽阔的胸怀里,好时常听到嘹亮的马嘶。
  这一切能对谁说呢?来到军马场,惟一还跟他通信的只有方丹,因为她单纯,她热情,她坦率,更重要的是她对黎江始终怀着无限信赖的感情。给方丹写信,黎江能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获得一时忘我的轻松。读方丹的回信,黎江仿佛能亲眼看到她陌生而新鲜的生活,这使他心中感到振奋。她的信使他的生活里闪进一束灿烂的阳光,吹进一缕清新的风……
  方丹最近这封信来到的时候,正是他感到最孤独苦闷的时刻。
  黎江握着方丹的信,两手有点儿发抖,在这里,一封信能使他消磨多少寂寞的日子啊!他迅速一览信封,那熟悉的女孩子的字体立刻使他的心咚咚跳起来。他坐在渠堤上,飞快地把信展开,那热情的话语映入他的眼帘,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读信,而是在听着方丹娓娓诉说。
  黎江,我想念的朋友:
  在这遥远的、风和日丽的乡间,我像这里的人们在冬天荒芜的土地上盼望第一缕春风一样,盼望你的来信。我总是要等好多天才能收到你的信。这里的邮递员差不多一个星期才能到村里来一次。你知道,每次邮递员的自行车在街筒子里刚一停下,人们就会把他团团围住,争着看看有没有自己家人的来信,围住邮递员的大多是军属。其实我也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有几次,我觉得会有你的来信,一定会有……我这样默想着,真的就发现了你的信,我多么高兴啊!五星他们奇怪地问我,姐姐,是谁给你写的信呀,你这么欢喜?有一回,我读着你的信笑起来,三梆子就缠着我问,姐姐,你那信里有个啥笑话呀,念念俺也听听行不?于是我就忍不住大笑起来。黎江,你说,我们这里的孩子多可爱啊!
  黎江,你在这封信中能看出我是多么快乐,真的,我过去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你也许还记得,在这之前,我总是在信里给你倾诉我的烦恼,我想你是理解我的,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很想为这里的人们做点什么,可我能做什么呢?那些日子真不好过,看见人们在地里干活儿,我就会不安,就有说不出的难过。那一天,我把这些事告诉了我的新朋友——这里的下乡知青杜翰明,他对我说,方丹,别想那么多,你有病……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我却气哭了,不停地擦眼泪。那一会儿,我在想,你不会这么说,你总是说,从不把我看成一个病人……黎江,想到这些,我是多么感激你啊!
  说实话,那些天我自己偷偷地哭过,烦恼过,可我知道,我不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我要想办法去开辟道路,并且坚信自己会是一个胜利者。黎江,我终于开辟了一条路,就在前几天,我当了陶庄小学的老师,我的学生就是那些淳朴可爱的乡村弟弟。他们还不了解陶庄以外的世界,还不懂得知识就是力量这个真理。所以,我正在努力教他们热爱学习。
  黎江,当我给孩子们讲课的时候,以往生活中的很多回忆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还记得你为我偷书被关进地下室的事吗?我把它作为一个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了,那开下课后,他们一个个围在我的轮椅旁,争着追问那个"英雄"的今天。我知道,他们希望了解那一切,也正是在追求自己的明天。
  黎江,过去我曾经多么渴望能去上学啊!每次妈妈背我去医院,经过学校门口时,我总是忍不住流泪,我多么羡慕那些在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啊。那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我在陶庄成了孩子们的老师。我能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教孩子们读书,能够看见孩子们学习有长进,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啊!黎江,当我为能给陶庄人做点事情而感到快乐的时候,我也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更深的意义,陶庄使我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看到这里,黎江就像被人猛击了一掌,他从心底里感到震动,多么可怕呀!自己今天距离那个因为抢书而被关进地下室的少年是那样遥远了,许久以来,仅仅满足于做一群没有头脑的动物的骑士,让青春的岁月在马蹄的疾驰中,在渠水的奔流中飞一般逝去。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自己竟没有意识到,什么都可能重新出现,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回的……
  在陶庄,方丹正用他的故事教育孩子们,而他却在这一望无涯的荒原上叹息,黎江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成了一片空漠的荒原,既没有大树,也没有鲜花,更没有果实,只有蔓生的野草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延伸,整个脑海快要被野草覆盖了,然后,将会是一片黑暗,一片空白……黎江打了个冷战,不,那不是我……不是……
  黎江在烦乱和不安中度过了好几天。
  此时此刻,在这长堤上,黎江却似乎轻松了许多。他收回远眺的目光,继续伏下去写信,他的笔尖流畅地在不断被细风掀动的纸页上划过,他激动的思绪也像湍急的江河抑制不住地从笔尖上流淌出来。
  方丹:
  读了你的信,知道你当了陶庄学屋的老师,我真羡慕你,我也真羡慕你身边那些孩子,能在你的教诲中学到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方丹,我真想再变成一个少年,哪怕是一个憨直的、带一身土腥味儿的乡村少年,那样,你的学屋里的土桌子后面,就会又多一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方丹,告诉你,从明天起,我的马背上将会多一只书包,我不再就着风吃干粮了,而是就着书本、就着知识。我庆幸来军马场时,把我喜爱的书带来了,可它们一直被我扔在角落里,我要把它们找出来。想想那时候,为了得到一本书,我曾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现在,大草原上的风已经让我心中的创伤渐渐愈合,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重新拿起书本,我想,即使只有昏暗的马灯,也不会再让一个夜晚白白度过了。
  ……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艳丽的夕阳燃烧着赤红的笑脸。方丹,那是你吗?我要骑上顿河马去追赶夕阳。我看见了,夕阳里有一个木轮椅,还有一群簇拥着木轮椅的乡村孩子……
  黎江站起身来,看到晚霞正在染红白云,夕阳正在一片浓浓的寂静中缓缓下沉。他希望自己变做一匹自由的奔马,在金光灿灿的晚霞里跑向遥远的大平原。
  一阵嘹亮的马嘶震荡着空漠的原野,黎江兴奋地扑向一匹膘肥体壮的顿河马,纵身跨上它宽宽的脊背,紧抖着缰绳向着西边奔去。他眼前起起伏伏的并不是马蹄飞溅的大地,而是方丹那盈盈微笑的眼睛。他心里喊着,夕阳,你不要落下去,我来了,我来了……
  黎江和剽悍的顿河马冲进了夕阳圆圆的红圈,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跳荡着,奔腾着,一直向着远方冲去……
第十九节
61
  夏天,陶庄的生活是热烈而恬静的。
  村东的池塘蓄满了雨水,清澈见底,轻柔的热风吹拂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每道波纹都映着强烈的阳光。池塘边随风轻轻摇摆的柳树倒映在水中,看上去就像一幅晃动的水彩画。柳树上躲着不知疲倦的知了,从早到晚拼命地聒噪,逗得池塘边草丛里的蛤蟆也呱呱叫个不停。
  清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神气十足的鸭妈妈拽着屁股,带着一群姜黄色的,毛茸茸的小鸭子跳进池塘,在绿水中欢畅地游来游去。
  黄昏,家家的院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雾轻纱一般飘散在桔红色的雾霭中。归巢的燕子像一支支黑箭从远处射来,一头扎进了屋梁上的小泥窝里。这时候,准备掀锅的女人们就会站在自家门口的土坎子上,扯起又尖又高的嗓门儿,向村前喊着自己的孩子,她们的叫喊声中总是忘不了夹杂着几句亲昵的叫骂:
  满屯儿哎,喝汤哩——
  大秤,回家来——
  二小儿,咋去啦,你这狗……
  在那片混杂的叫喊中,孩子们分辨不清是谁家的声音,便索性一窝蜂似的冲回村里。
  天光黯淡了,忙碌了一天的男人们端出小盆似的粗瓷大碗,蹲在门前稀哩呼噜地喝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变变样的稀糊糊。
  麦收时节,学屋里的孩子们放假了。他们跑进大人们镰刀飞舞的麦田,跟着拾麦穗儿。几天紧张的抢收过后,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田像是被人施了魔术似的,只剩下了毛糙糙的麦茬子。场院里,土路上,人们的衣服头发上,到处都落着星星散散的麦屑,沾着针尖一样的麦芒。田野村庄也弥漫在熟麦香甜的气息里。
  割完麦子,陶成大叔给我派了新活计,要我每天下午到场院里给那些为队里割草的孩子称草记分。现在雨水多了,青草开始在田间坡垅和庄稼争水肥,远远望去,草旺的地方已经连成了一片墨绿。温暖的气候,充足的雨水,使北方平原上生命力极强的小草眼看着茂盛起来。
  陶成大叔指派孩子们去割草,这样既能为队里的牛马备下过冬的草料,又能让孩子们帮家里挣点工分。整个夏天,一直到深秋,村里的孩子们除了上学,就一头扎在草堆里。
  妈妈每天下午歇工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场院里来。场院在村北边,土墙围起来的院内有一大片光滑平坦的空地。夏收在这里扬场打麦子,秋收在这里轧高粱、打谷子、晒棉花。平时,场上堆着一垛垛秫秸和干草,准备铡碎了喂牲口,场院尽北头有一间饲养员住的小土屋,旁边是一溜牲口棚子,里面喂着两匹马、三头牛、一头小牛犊,还有一头小毛驴,它不时发出呵呵的叫唤声。
  进了场院门,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槐树,在它一根很粗壮的树杈上吊着一杆大秤,是专门称草过粮的。我每天就坐在这棵大树下,等着割草的孩子们归来。
  西晒的阳光还在炙烤着我的皮肤,大白狗匍伏在我的木轮椅旁边,热得伸出红红的舌头哈哈直喘。它的两只耳朵总是机灵地呼扇着,每当饲养员牵着牲口从我面前走过,它就会四爪挺立,嗓子里发出狺狺的示威般的吠声。它的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我,仿佛随时准备出击。我只得搂住它的脖子,要它放和气些。大白狗听话地趴下去,但紧张的神情却并不放松。
  场院西边有一块土墙倒塌了,形成了一个大豁口,从那里可以看到广阔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夕阳落下的地平线,还能看到割草的孩子们从那里走来。有几个顽皮的小小子图省事,总是翻过土墙的大豁口跳进场院里来。
  黄昏时分的天空是迷人的。美丽的晚霞横贯天际,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调柔和的彩带汇在一起,形成一幅壮美的图景。晚霞不断移动着,变幻出新的图案,燃烧出新的意义。我很想知道,这一时刻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到这么迷人的景象。
  我从口袋里掏出黎江前不久的来信,反复读着,思念的潮水又涌上来淹没了我,哦,黎江,我真盼望你在这黄昏、在这夕阳的暮色中骑着火红的顿河马到陶庄来,来看看我们绿浪如海的田野,看看我们这里淳朴可爱的孩子们。
  黎江曾在一封信里写道,方丹,你的信里从没有写到"艰苦"两个字,可在地图上看,你们那里很偏远,比别的地方更贫穷,你没觉得吗?我想告诉黎江,我们这里其实很艰苦,没有电灯,我做了一盏小油灯,小油灯的光很微弱,有一次,我在昏黄的灯光里读书,因为离油灯太近,我的齐眉穗儿呼的一下被烧着了,脸前顿时一股焦糊味儿。我不是没有觉得艰苦,我只是把它忘了,因为还有别的东西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它比我体味艰苦更重要。我想告诉黎江,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现在陶庄的学屋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孩子们开始懂得学习的意义。五星说,他们割草歇息的时候都拿着草棒在地上写生字、演算习题,就连最爱捣蛋的三梆子也拍着光胸脯向我保证,要和班长五星比个高低呢。
  天空中的桔红色渐渐黯淡下去,地上的阴影开始变得浓重起来,空气中仿佛荡漾着一片淡淡的雾气。在这薄雾中传来了吆喝声和唿哨声,噢——嗬——,割草的孩子们回来了。
  我连忙收起信,从土墙的豁口上,我看到孩子们背着草筐排成一字,踏着田垅走来。他们背上的草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负荷。在夕阳的逆光里,他们黑黑的剪影移动着,就好像是一个个会走路的小草垛。在这里记了十几天工分,我已经能从那些剪影当中认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小金来总是牵着他的小羊走在最后边。
  不一会儿,孩子们背着草筐来到大树下。他们脸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小小子们身上的粗布小褂早就被汗水湿透了,可是他们刚刚卸下沉重的草筐就躺在晒了一天的干草堆里,你捅我,我捅你,嗷嗷叫着打闹起来。看他们那叽叽嘎嘎开心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
  小闺女们晒得发黄的头发浸着汗水,一绺绺贴在前额和鬓边。她们从各自的草筐里取出一束束色彩缤纷的小野花,红的、黄的、白的、蓝的、淡紫的、粉绿的。她们珍爱地捏着小花,一边走,一边凑到鼻子底下闻闻,鼓起小嘴吹吹,让那些细碎的小花摇啊摇的。她们走过来争着把小花伸到我面前:
  姐姐,你瞅多好看!
  闻闻,香着哩。
  一束束小野花在我面前汇成了一个美丽的花团,清郁的香气带着田野的芬芳。
  姐姐,俺们给你别上吧,俊着哩。几只小手轻轻把一朵朵小花插在我的发辫上。小闺女们每天割草回来都要这样精心地把我打扮一番。
  姐姐,你这头发乌油油的,真光亮。
  姐姐,你那脸那手咋这么白呀?
  是抹粉儿了吧?
  别瞎说,人家城里的小闺女都挺俊,不像咱,脸蛋儿晒得像块山芋皮儿……
  五星他们那群小小子见小闺女们围着我,便拖着草筐挤过来。你这伙小闺女整天就知道戴花抹粉儿的,啧啧。三梆子撇着瓢嘴说着,从后腰上解下来一串用草棒穿着脖子的蚂蚱递给我,姐姐,给,这烧着吃可香哩。他把那串蚂蚱拴到我木轮椅的扶手上。小金来送给我一个用青草编的小马驹。
  过草啦!过草啦!五星嚷着,和几个小小子把草筐挂到秤钩上。
  开始过草记分了。我翻开账本,顺着名字往下叫:
  可香,八十一斤。
  三梆子,六十七斤。
  改妹,七十三斤。
  五星……哎,你今天才割了五十多斤呀?我看看秤码,有点不相信地问五星。
  这我还是紧着割哩。五星说着,懒洋洋地歪倒在草堆里。
  五星,你真不害羞,还不如小闺女呢。我故意瞥了五星一眼,嗔怪他说,你看人家改妹都割了七十多斤。
  五星突然一个骨碌爬起来大叫起来,咦呀,俺说着玩哩,今儿的草真没少割。五星说着跑到一边,拖出了一个捆着的青草垛子,姐姐,不信你看,还有这些哩……他的脸急得通红。
  那你干吗藏起来呀?我奇怪地问他。
  你不是说……五星刚想大声说什么,又突然收住了话头,他跳过来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这些是给秋云的。你不是说要帮她吗?这是从俺们的草里匀出来的,足有四十斤哩。五星指了指草堆里的小小子们。
  哦,太好了!我感激地看看那些小小子,不再说什么。五星把那个小草垛挂上了秤钩。
  四十七斤……
  五星称完草,一声唿哨,跳着蹿进了牲口棚,在草堆里打闹的小小子们也尾随而去,他们的骚扰惹得牛马驴一阵乱叫。
  我继续记分。
  谷雨,七十斤。
  可香,五十九……
  秋云。这是最后一个名字了。
  来啦。回答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一个瘦小的人儿拖着一个大草筐来到我跟前。
  秋云,今天你的草有一百多斤呢。这样你明天就可以少割一点儿了……我一边记着分,一边小声对她说,是五星他们帮你的……
  不,俺咋能要小兄弟的草哩……
  我说,五星他们都愿意帮助你。
  不……她还想说什么。
  秋云,你快坐下歇一会儿吧。我指了指一旁松软的干草堆对她说。
  不了,方丹,今儿俺得早回去,家里还等着磨面哩。秋云说着,吃力地把筐里的草倒在脚前,抬起眼睛感激地望望我,背上大草筐,拖着很重的脚步走了。望着她疲惫不堪的身影,想起她过早蹙起双眉的面庞,我深深地为她的命运叹息,最初认识她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我来给孩子们过草的第一个下午。
  一片响亮的噢——嗬——的叫喊声从很近的地方响起,从西边土墙的豁口上探出了五星他们的头。方丹姐姐,俺们回来咧——割草的孩子们喊着,弓腰塌背地驮着一个个小草垛走进场院。我按着账本的顺序给他们过草记分,称过的草倒在地上,散发着青青的湿气。一长串名字念过去了,我的面前立起了一座小草山。
  秋云,我叫着最后一个。
  哎,一个柔弱的声音答应着。我循声望去,只见在离割草的孩子们很远的地方,怯生生站着一个瘦弱孤独的女孩子。听见我叫她,她拖着一个大草筐走过来。她看上去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面色苍白,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一种自卑、怯懦的神情。她那根垂在脖子后面的乌黑细软的辫子已经浸透了汗水。她身上穿了一件不合体的紫花绿叶的大襟褂子,袖子又肥又短,两只胳膊显得又细又长,沉重地垂在身旁。
  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肚子不知为什么高高地隆起来,这跟她那个瘦弱细小的身体很不相称。她怎么了?是不是生了瘤子?我十分同情地这样想着。称过草,她拖着大草筐,低着头很快地走了,好像前面有个声音在召唤她。我觉得她的样子非常可怜。
  小嫂子,吃枣子,来年生个胖小子。
  三梆子,五星和几个小小子见那个女孩儿走过去,便追在她身后又蹦又跳地喊起来,于是她就加快了脚步,那只大草筐半拖半拽,磕磕碰碰地跟着她拐出了场院门。
  五星,你们瞎喊什么?我生气地说。
  五星跑过来悄声对我说,姐姐,她快养小崽子哩。
  你胡说!我大声叫着。
  真的,不是胡说。五星急了,诓你是小狗子还不中?不信你问他们。他伸手向周围的孩子们一划拉。
  姐姐,不是瞎编的,她是换来的小媳妇。
  是和婆家的妹妹换的亲。
  俺们都叫她小嫂子哩。
  小小子小闺女七嘴八舌一起为五星作证。
  小嫂子?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小闺女们告诉我,小嫂子十五啦。
  她男人可四十多啦,小嫂子净挨打。改妹怕我不信,又赶忙说,俺跟小嫂子是隔墙邻居,她家的事听得清亮着哩。
  我被这件事震动了,直感到愤怒不平,不知不觉把手中的账本拧成了一根麻花。
  那天晚上,我在小油灯下想把当天青草的总数统计起来,可是算了半天,也算不清。那一个个数字在我的脑海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变成了秋云那根被汗水浸湿了的辫子,一会儿又变成了她那对充满哀伤的大眼睛,她那鼓起的肚子,那只沉重的大草筐……我想象着她怎样艰难地从老远的地方走回来,又仿佛看到她怎样拖着空空的大草筐匆匆离去。哦,十五岁的小嫂子,我的同龄的小姐妹。十五岁是多么美好的年龄啊,十五岁该是一朵纯洁的小花,十五岁该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可她却做了小嫂子,还将成为小母亲。她要吃苦、受累、挨打,还要屈从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
  后来,村里的女人们又陆陆续续地给我讲了很多秋云的事。
62
  秋云嫁到陶庄以前,在家跟着守寡多年的母亲和三个哥哥一起生活,日子很艰难。秋云家穷得要过饭,她都长到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糖是啥滋味。哥哥们在母亲的汗水和泪水里熬大了,到了娶亲的年龄,家里却出不起彩礼。大哥一跺脚离开了这穷乡僻壤,下了关东。不到一年,二哥也打起小铺盖卷悄悄走了。秋云的娘急得求亲告友,借了点钱为三哥提亲。相亲的人家看着怎么也遮不住穷相的破土房,说什么也不愿把自己的闺女嫁过来。还是媒人出了个主意,劝秋云的娘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换亲,这样两家不用送彩礼,还是亲上加亲。秋云的娘看着十四岁的女儿,心里一阵阵难过,可是想想出走的两个儿子,又怕这家人家从此断了根,左思右想,又加上媒人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只好硬着心肠答应了这门亲事。
  娶亲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秋云用哭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家,看着扯住衣襟捂在脸上的娘,眼泪一阵阵往外涌,这窝再穷也是自己的家呀!她抽抽搭搭地告别了平时在一起割草挖菜、一起玩耍的小姐妹,坐上来接她的小驴车。一路上,她不敢叫,不敢闹,只能悄悄地把眼泪洒在从娘家通往婆家的土路上。
  婆家比娘家还要穷。洞房花烛夜,秋云惊恐地蜷缩在炕角上,她不明白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为什么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向她扑过来……
  从此,更不幸的生活开始了。操劳、挨打、受骂,还有不能对人诉说的屈辱,这一切她都默默忍受着,因为娘对她说过,这是命。
  有一天晚上,秋云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倔强地蹲在大门洞的柴草堆里,硬是不肯进屋睡觉,她男人被这股倔强劲儿激怒了,找了根拳头粗的棍子满院子追着打她,秋云吓得拼命拉开门闩,惊惶地逃进了村东河边的芦苇丛。
  明晃晃的河水在风中颤抖,水面上映着一个破碎的月亮,风吹着枯黄的芦苇丛,发出凄凉的呻吟,河水撞着长堤像是在哭泣。秋云第一次觉得不想活了,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呢?她的泪水满含着屈辱落进河里,她不明白自己咋就活得这么难。
  听说人死了就不会有愁烦,秋云真想一头扎进奔流的河水,让波涛卷走她的不幸。
  她向河里走去,河水淹过了她的膝盖,淹过了她的腰。月亮躲进云里不敢看了,四下里黑沉沉,黑沉沉,只有风还在原野里悲泣……
  第二天,天刚发亮,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整个村庄,睡梦中的人们被秋云的婆婆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喊惊醒了,女人们蓬头垢面就跑出家门看究竟。原来,秋云的婆婆见小媳妇一夜没回来,认定她是寻了短见,她哭咧咧地央求四邻八舍的乡亲帮忙,到井里捞人。男人们把村前村后的井都捞遍了,一直忙到日当午,也没找见小嫂子。
  秋云的男人和几个叔伯兄弟又跳到坑里、河里去摸,日头落了山还是不见影。去秋云娘家找人的也回来了,还跟来了她的娘家哥哥,他大呼小叫着要秋云婆家赔人。秋云的婆婆觉得没有指望了,一屁股坐在街筒子里哭了个昏天黑地,惹得村里的好些女人也跟着掉泪花儿。
  人们都认为这个小媳妇是再也回不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天空黑漆漆的,冷雨夹着雪珠子往下抽打,一个小黑人影磨磨蹭蹭地挪近了秋云家的院门。小人影迟疑着,轻轻把手放在门环上,院里的狗听见人声汪汪吼着从破墙头上蹿了出来,它张开大嘴刚要去咬,却又亲热地拖住了来人的裤角,还不住欣喜地摇着尾巴。
  屋里的人被惊动了,秋云的婆婆用手遮着一盏小油灯来到门口,微弱的灯光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雨雪中不住地颤栗。秋云的婆婆差点儿打翻了油灯,这个小人儿把她吓呆了,站在她面前的竟是那个大眼睛的小媳妇!她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包袱,鞋上和裤角上沾满了泥巴,湿淋淋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看样子,她走了很远的路。她低着头,睫毛上凝着两颗泪珠,嘴角往下撇着,嘴唇还在不住地发抖,不尽的委屈,无限的哀愁,扫尽了她脸上的天真,她真像一个小媳妇了。
  在那个凄凉的夜晚,当河水就要吞没秋云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苦命的娘。为了给哥哥娶媳妇,娘作了多大的难啊!人家娶媳妇都是笑盈盈的,娘要媳妇却是含着泪的,那是娘贴心的女儿换来的呀!自己一死,婆家也会把嫂子要回去,哥哥一气若是再下了关东,娘的后半辈子靠谁呢?
  秋云爬到岸边哭起来,她被逼到了活也难死也难的地步。
  左思右想,秋云一气跑了十多里地,连夜逃到了她的姨家。由于惊吓和悲伤,冷水的浸泡,加上一路的奔波,一进门她就栽倒了。她姨慌忙请人来为她看病,却意外地发现秋云已经怀孕了。住了几天,秋云的姨哽咽着劝她,孩子,回婆家去吧。不是你姨不留你,有了人家的孩子就得好好歹歹撑着过。看到秋云默默地点点头,她心里一酸,忙打了个小包袱,牵着手把她送出了村口。
  秋云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可是又不得不回去,她垂着头,拖着沉重的双腿回来了。来到村外,她怕见人,思前想后不敢进村,谁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熬啊。她又跑进村东那片芦苇丛,躲在那里头哭了个够。挨到天黑,风起了,雨落了,阴森森的天空黑得像锅底,晃动的芦苇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影子,她害怕了,一阵阵的恐惧和寒冷把她逼进了家门。
  就这样,背负着人生重荷的秋云重新迈进了只有辛劳和愁苦的穷窝窝……
63
  自从第一次见到秋云,每逢称草的时候,我总要同情地看她几眼。在割草的孩子中间,秋云显得那样忧郁、孤独。她不说也不笑,偶尔有谁叫她一声,她就像刚刚被人从梦中唤醒,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迷茫的神情。我实在想象不出她笑时的模样。
  每当听到秋云的叹息,我就会发出一声更重的叹息。也许由于我同情的目光,也许因为我阻止小小子们跟她哄闹,她每次称完草,总要用那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我觉得秋云也许像我一样期待着对方先说话,可是一种不自然的心理却使我们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
  一次,过完草,五星他们都跑到牲口棚里去玩了,小闺女们也都结着伴儿回家了,惟有秋云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有点喘息,汗水顺着耳边濡湿的头发往下淌。
  秋云,你歇会儿再走吧。我指指旁边的草堆轻轻对她说。
  她像是吃了一惊,眼睫毛不安地眨动着,也许没有想到我会跟她说话。她怔了一下,顺从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慢慢地在草堆上坐下了。她坐得离我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烟熏火燎夹着汗湿的气息。
  你累吗?我怜悯地望着她,关切地问。
  不。她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又用细长的手臂掠开了前额上一绺被汗湿了的头发。
  我想起口袋里有一块馒头,就掏出来递给她,秋云,给,你吃吧。
  不,俺不要……秋云像害怕似的连忙推开我的手,脸儿也涨红了。
  拿着吧。我把馒头塞在她发凉的手心儿里。
  秋云接过馒头使劲儿握在手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的身体向背后的草堆缩进去,那双没有穿鞋的脚也往后收着。我看到她那双沾满泥土和草屑的脚肿得很厉害,脚背高高地鼓起来,皮肤绷得发亮,像是要绽开了。
  哎呀,秋云,你的脚肿了,你疼吗?我问她。
  不……秋云轻轻摇摇头,低垂的睫毛上冒出了微微颤动的泪花。
  唉,可怜的秋云,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话,一定受了很多苦,你的眼泪已经把你的不幸告诉了我。我这样想着,爱怜地拉起秋云的一只手,我的泪水也涌出来了。
  夕阳的余辉从背后洒在秋云的身上,把她的头发映成了一根根眩目的金丝。我望着她,在想,若不是这满面的愁苦,秋云该是一个多么清秀的小姑娘啊!当她抬起湿润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和柔情。
  秋云,你为什么这么小就……我刚问了半句,立刻就后悔了。
  俺家穷,哥哥们娶不上媳妇,俺娘背着人老哭……她声若游丝地说。
  你男人对你好吗?
  他……秋云迟疑地点点头,猛地又摇摇头,他老是打俺……她的嗓子突然被噎住了,成串的泪水滴落到捏在手里的馒头上。
  为什么?
  秋云嗫嚅了半天才说,他夜里要俺……俺要是不依他,他就打俺……还……她用手背堵住嘴,好像要把哭声咽下去,一阵猛烈的抽泣使她的双肩耸动着。
  秋云,你别哭,别哭啊。我掏出手绢,为她擦着泪水,不知道怎样安慰这个可怜的小人儿。
  我那几天总在想秋云的话,夜里他要她……我不能明确地知道他要她是什么意思,这对我是一种朦朦胧胧的,说不清楚,又想知道的事。可我觉得这一定是不好的事……我想起那时和维娜她们对未来的幻想,我们议论过的爱情,爱情就是爱,爱情就是量个男的爱上了一个女的,有了爱情才能结婚啊……我记得我读过的一本苏联小说,那里面有一个情节曾让我脸红心跳,一对年轻人结婚了,每天早晨男主人公要离开家时,女主人公总是恋恋不舍,她一次次地叫他回来,吻我一下,再吻我一下吧……她说。我那时觉得结婚就意味着幸福。我为此经常僮憬自己的未来,在很久以后,我会怎样呢?哦,结婚,我会结婚吗?两个相爱的人将永远在一起了,那一切多么好啊。可秋云的生活却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从那以后,每次称完草,别的孩子都去玩儿的时候,秋云就在我身旁的草堆上坐下,我们就说一会儿话。当她注视我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信任。她细声慢语地给我讲她过去的生活,讲她娘家村里的小姐妹,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每次到场院里去,都要跟妈妈要个馒头,里面夹一点咸菜,包在手绢里带着。草堆旁只剩下我和秋云的时候,我就把馒头送给她吃。她先是不肯吃,我做出不高兴的样子,她才拿起馒头迟疑地咬一口。见我笑了,她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样子像是几天没吃饭。她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接在下巴上,掉下来的馒头渣儿也仔细地倒进嘴里去。
  五星、三梆子和小金来见我总是和秋云在一起,显得不高兴了。五星说,姐姐,你老是跟秋云叨叨个没完,都不爱搭理俺们了。
  三梆子说,就是,她有啥好的,整天价愁眉耷拉脸,跟个受气包似的。
  小金来也做出丧气的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说,秋云多可怜啊!我觉得她太苦了……
  我把秋云的不幸讲给孩子们听,渐渐地他们眼圈都红了,三梆子小声说,俺,俺多孬,从前净喊人家小嫂子吃枣子……
  五星也不好意思地耷拉着脑袋说,那回半道上俺们那伙子还把小嫂子筐里的草都给她扬了,小嫂子坐在路边上哭,俺们还笑哩……五星用脚使劲儿在地上蹭着,好像要蹭个洞钻进去。
  就是呀,小嫂子从那么远的地方把草背回来,多不容易啊!往后咱们都应该尽力帮助她。我说。
  姐姐,你瞧着吧……还没等我说完,五星就挺起胸脯,自告奋勇地说,往后俺们割草回来,把草匀给她一大半儿……
  小金来着急地挤到我跟前,啊呗啊呗地用手比画着,俺也匀给她,俺也匀给她。
  现在,割草的孩子们都对秋云好了,没有人再跟她起哄,割草回来,他们都争着把自己的草匀到她的大草筐里。小闺女们也常常等她称完草一起回村。可是秋云却仍然怯怯地对待别人的好意,跟我说话的时候,只要有第三个人影出现,她的话就会立刻咽回去。
  秋云,你怕什么呢?有一天我问她。
  方丹,没人像你这样真心对我好,人家准都笑话我哩……
  笑话你什么呀?
  笑我穷,笑我笨,笑我这么小就……
  不,秋云,你不明白。我连忙安慰她说,你总觉得别人笑话你,瞧不起你,其实你想错了,咱们陶庄的人都关心你,村里的婶婶姐妹们都很同情你,五星他们也都愿意帮助你。我刚来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怕别人笑话我,笑我不能走路,笑我只能坐在家里。可是我想错了,这里的老人、孩子,所有的人都对我那么好。你看我的木轮椅,还是桩桩大伯给我做的呢。
  我看到秋云脸上的愁云散开了,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当改妹来叫她一起回家的时候,我觉得秋云的背影挺直了,脚步也轻盈了。她抬起头去看落在枝头的小鸟时,那种新奇的神情就好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发现了一个美好的童话世界。
  又一天下午,妈妈蒸了几个包子,送我去场院的时候,她用手绢包了两个递给我,说,带给秋云吧。我感激地望着妈妈,心里多高兴啊。我想,秋云一定很久没有吃过包子了。
  我坐在大槐树下,等着,觉得太阳总不往下落。我怕包子凉了,就把手绢包捂在胸口上。好容易等到割草的孩子们回来了,却没见秋云,一直等到过完了草,也没看见她的身影。我又着急又担心地叫住了改妹,问她,改妹,你见小嫂子了吗?
  姐姐,小嫂子今儿里没来。
  为什么?她怎么啦?
  吃晌饭的时候,俺听见她婆婆打她了,小嫂子躲在柴禾堆里呜呜地哭哩。
  她婆婆为什么打她呀?
  丢人呗。她婆婆骂她不要脸,瞒着家里给旁人做鞋,小嫂子哭得凄凄惨惨的……
  就没有人去劝劝吗?
  姐姐,你不知道啊,咱这乡里,小媳妇要是偷偷给旁人做鞋,就是让婆婆揍死,也没人敢管。
  小嫂子这两天准不来了,她婆婆让她跟她男人去干活儿了。
  我呆呆地坐着,手绢里的包子已经凉了。望着秋云平时坐过的草堆,我感到茫然若失,秋云会给谁做鞋呢?我想起小嫂子那对纯洁善良的眼睛,怎么也不相信她会做不好的事。
  天色不早了,太阳仍然毫不吝惜地把无限的光芒投向广阔的平原,黛色的云霭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形成了一片虚幻的远山,这大概就是平原上的人形容太阳落山的情景吧。
  割草的孩子们都回家了。
  五星、三梆子和小金来见我不高兴,一定要推我去看看村子东头的金线河。据说,很久以前,金线河的流水蓝湛湛的,透明得能看清河底的沙粒和小鱼小虾。太阳姑娘每天都要到这里,对着清亮亮的河水梳理她那耀眼的金发。有一天,她梳啊,梳啊,不小心梳掉了一根,金发飘然落进河里,河水顿时就变得金晃晃的了。其实,金线河是黄河一股细细的静脉,是从黄土高原上滚滚涌来的雄浑激流的一个小小支流。
  金线河两岸筑起了高高的堤坝,在大堤上,能看到四周的田野和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还能听到河中流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想象着到了秋天,黄昏时在这里瞭望,金色的土地,金色的流水,那该是多美的景致啊。
  一阵不间断的拍击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顺着河堤,我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影,看样子,听声音,他们是在打泥坯。正在抡板子的是个光膀子的男人,黑黑的皮肤上渗出汗珠,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涂了一层油那么光亮。他那粗壮有力的胎膊抡着木板子,使劲儿拍着泥坯模子里的胶泥块,好像不知道疲倦,每一用力,他的脸上就露出吓人的表情。他的胡子黑茬茬地遮住了大半张脸,额头和眼角爬满了又粗又深的皱纹。
  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小人儿,正在用铁锨和泥。紫花绿叶的大襟褂子,又肥又短的衣袖,鼓起的肚子……啊,是秋云!我差点儿叫出来。
  五星指指他们,说,姐姐,看,那个就是小嫂子的男人。
  我惊讶地望着他们,半天愣在那里。
  秋云握着比她还高出一截的铁锨把,费力地捣着泥。她和那个男人就这样头也不抬地干活儿。我看不清她的脸,却似乎能听见她吃力的喘息声。
  天渐渐黑了,我还在看着秋云,可是已经看不清她的影子了,寥廓天地间只回荡着单调的拍泥的声响,我觉得,那就像秋云沉重的喘息……
  后来的几天总是下雨,那天下午,灰色的云层敞开了一道缝隙,太阳趁机喷射出一缕光芒,在灰沉沉的天幕下,那阳光显得格外刺眼睛。空气有些沉闷。妈妈说,我看你今天别到场院去了,万一淋了雨,病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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