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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_11 张海迪(当代)
  我没有听见声音,我的歌声被泪水噎住了。我猛地把周围的一切全都扔在地下,杯子,饭盒,热水瓶……随着一阵砰响,世界的一切魅力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悠悠缓缓的旋律响起来。是谭静在弹琴。
  在这寂静的夜晚,琴声正在轻轻地诉说,一只小木船孤零零地漂在水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小木船在黑夜中荡着,面对风浪奋力挣扎,它不愿意沉没。它曾是一株绿叶繁茂的小树。冬去春来,年年焕发着生机。小鸟在它的枝头唱过,鲜花在它的脚下开过,它的童年充满了春风融融的快乐。它被做成了一只小小的木船,推进生活的宽阔河流。在阳光下,世界是多么色彩缤纷,在黑夜里,世界却又变得多么黯淡阴沉。小木船在风推浪涌中迷失了方向,它看不到航标,找不到航道。前面出现了黑色的礁石,水面上狂风大作,浊浪滔天,小木船冲上去了,冲上去了,冲向巨大的礁石,猛地,轰然一声,仿佛群星陨落,天地崩裂,狂涛飞溅,日月失明。那一声轰响的余音向四外散开,整个世界都被震动了……
  怎么了?那钢琴疯了吗?那钢琴炸了吗?
47
  嘟嘟嘟——
  一阵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在楼下响起。
  来啦!燕宁扑到窗口,她的脸庞因为激动,涨得红红的。她向楼下探头望去,看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正停在楼门跟前。
  啊,就要出发了!
  燕宁一早就穿上了崭新的棉军装,草绿色上衣的领子上端端正正缀着一对火红的领章,头顶的棉军帽上缀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红五星。她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英姿勃勃的身影,圆圆的脸上始终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了解放军光荣的一员!这是她的梦想。她欣喜地在镜子前边转了个圈儿,看,齐耳的短发使她显得充满了朝气,白框眼镜不能戴了,她有些不习惯地眯着她那对弯月似的眼睛,身上惟一的文雅终于被摒弃掉,她是彻底的不爱红装爱武装了。
  燕宁飞快地转身,把床头的几本书塞进书包,她特别装上了那本她已读了好多遍,并在上面画满红杠蓝杠的《革命烈士书信集》。她又拎起一个网兜就急忙往外跑,胳膊却被妈妈一把拽住了。等等!妈妈拉过燕宁,让她很近地站在自己面前,燕宁觉得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打量过自己,她看出妈妈的眼睛里盈满了骄傲,其实她所做的努力都想让妈妈感到骄傲啊。妈妈很早就参加革命队伍了,过去,她曾在行军途中生下一个孩子,因为条件艰苦,她只好忍痛把孩子送给了老乡,后来就再也没找着。燕宁的出生弥补了妈妈心头的伤痛,妈妈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她,也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燕宁聪明热情,责任心很强,事事都要争第一。从上小学的那天起,燕宁一直是个好学生,她得过那么多奖状,小学,她是班里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中学又是第一批加入共青团的。而现在她是大院子里第一个参军的女孩子。她怎么不感到自豪呢?妈妈细心地给她整理头发,把几根齐眉穗儿轻轻扯均匀,又为她正了正棉军帽。
  到……到了北京就来信啊……妈妈说。
  燕宁听出妈妈就要流泪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也想往外涌,可她使劲儿忍住了,这时候不能流泪,因为她觉得这正是考验自己的时候——一个革命者怎么能轻易流泪呢?
  妈妈,一到北京我马上就给你们写信来。她说。
  妈妈点点头,泪水流下来。她满意地看了看燕宁,说,走吧……
  爸爸妈妈一起送她下楼,在她身后追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着,燕宁不住地点头,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青春的心房早就被幸福的喜悦充塞满了。
  她脚步顺着楼梯往下跑,心却在自己头脑中架起的通往未来的天梯上往上攀。她觉得,自己一直盼望当一名女英雄的起点,也许就从穿上绿军装的这个早晨开始了。多么光荣啊!从今天起,自己将成为担负解放全人类重大使命的革命战士,用自己燃烧的青春,把革命的火种播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说实话,征兵一开始,燕宁向爸爸提出要参军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愿望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顺利实现。参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争着报名当兵的女孩子太多了,谁不想到解放军这个革命大熔炉里去经受锻炼呢?
  当爸爸告诉她参军的事已经办妥,特别是当爸爸告诉她,让她到北京、到毛主席身边去当兵的时候,她那份狂喜简直是任何笔墨都无法形容的。她双手抱着崭新的军装,激动得全身发颤,眼里涌出止不住的泪水。她心里千遍万遍地高呼着,万岁!万岁!
  没有令人心焦的期待,没有让人不安的惶惑,命运总是让幸运的人更加幸运。
  走出楼门,燕宁不由地站住了。她回过头,目光留恋地向这座红色的楼房告别。这里有她少年时代的回忆,这里记载着她的成长。三楼那个高高的窗口曾经彻夜闪烁着灯光,在灯下,她抄录过多少烈士的豪言壮语,并且在自己的日记中庄严地宣誓,一定要接过烈士手中的旗帜,做一个刘胡兰、江姐那样的人。那些个夜晚,她曾一遍遍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诵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一些文章的段落,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她写下了一本又一本的学习心得。在那灯光下,她还一次次奋笔疾书,写出一篇篇批判文章,刻出一份份印制传单的蜡纸。
  现在,那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夜晚都过去了,一条宽阔的道路从眼前铺向了北京!
  燕宁的目光移下来,她看到了一楼那个曾经封闭了很久的窗子,她发现,那两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她不知道方丹是不是正坐在窗子里,她很想让方丹看到她穿上军装的模样。
  她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她跑进楼门,在楼梯口,突然听到一阵低微的歌声,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她倾听着,仿佛十分遥远的回忆袭上心头,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方丹的门口,她好像听见维娜在问,谁先进去?我!是她自己的声音在回答。一瞬间,那个春天的下午在她的眼前复活了,她真想推门进去,看看屋里坐着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忽然,一阵抽泣堵住了歌声,燕宁猛地醒悟过来,过去的一切刷地在眼前消失了,现在方丹是个不愿跟父亲划清界限的人,她多么固执,多么不可救药啊!燕宁逃跑似的飞奔上楼,在笔记本上检查了自己的温情主义,对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女儿怎么能心软呢?
  道路是自己选择的,谁也不可能代替别人走完人生的旅程。
  燕宁沉思着走向吉普车,那些回想让她发烫的脸颊温和下来,也让她激荡的心平静了许多。
  天空有些发灰,像要下雪了,寒冷的风吹过空旷的大院子,显得十分萧索。在过去了的那个夏天和秋天,她曾在这里监督那些牛鬼蛇神挖成了防空洞。现在,那个巍然耸立的大三角架早已经拆掉了,望着楼前那排残叶落尽的小柳树,她觉得自己长高了。
  她要走了,她是第一个幸运地走出这幢红色楼房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光荣地走出这幢楼房的女孩子。想到这些,她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感情的激浪,腾起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己现在是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了!
  她拽拽军装,正正军帽,然后庄严地将右手举起,向这幢红色的楼房行了一个很不规范的,告别的军礼。
  吉普车载着这个胸怀远大抱负的女兵向前驶去。
48
  一场大雪把窗外变成了白色的世界,屋顶和地面都被盖上一层厚厚的白绒毯,一切纯净得让人感到心里一片空漠。我坐在窗前,木然凝望着外面的情景,一只灰褐色的麻雀飞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它瞪着渴望的眼睛,徒劳而固执地寻觅着,终于在一无所获的失望中飞起来,它的翅膀扇动着,我忽然想起了那只被弹弓打中的鸽子,想起它最后挣扎的情景,白色的鸽子,它像一只箭疾速地从空中坠落下来……我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什么也不愿听,我觉得从此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再唤起我的热情了……
  雪在空中缓缓飘洒,洁白的雪花像细碎的银星,不时随风飞进窗口,洒落在我的身上。我一动不动,只希望雪片能够落进我的心田,重重叠叠,厚厚堆积,形成森严的屏障,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一切。
  屋门响了。有人轻轻走到我的床边,我却依然一动不动,眼睛对着窗外的雪白,空漠。
  方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开着窗子?是黎江。他走过来关上窗子,回身看看我,见我不说话,忙问,方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黎江有些着急了。
  泪水涌进我的眼眶,窗口模糊了。黎江靠近床边,眼睛盯着我,语气更加急切地问,方丹,出了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啊?黎江双手轻轻扳住我的肩头,让我回过脸,他说,方丹,是谁又欺侮你了吗?
  我只是流泪,不说话,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对黎江说我的失望。
  黎江又说,方丹,我一直觉得你很坚强,你不怕病痛,不怕困难……你怎么这样呢?
  我就这样,就这样!
  黎江的话让我突然像一个爆竹似的炸响了。我猛地抬起头,对黎江不顾一切地叫起来,你骂找吧,笑我吧!我就这样,我什么都不行,你们伤心了,难过了,可以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可我难过了,却只能坐在这里,我活着干什么?方丹,你不要这样想……别这么说……黎江打断我的话,你还不到十四岁……
  那又怎么样?我很小就想死了,我活够了……就像谁猛然打开了我心灵的闸门,我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奔泻不止。别再理我,别再来看我,也别给我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相信,不相信!就像我知道我的病再也好不了……
  方丹,你……你这样,让我对你说什么好呢?黎江松开放在我肩头的手,两眼紧紧盯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还在大声叫,说什么?什么也不用说,也许你早就对我不耐烦了。
  方丹,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黎江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我看着黎江,那一会儿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我知道,我是一个病孩子,你可怜我才来看我,我不要!我不要你可怜我,你们安慰我,只能让我更难过!要是把我的病放在你们身上,我也许能想出更好听的话来安慰你们。
  方丹,你……你不为自己的话感到脸红吗?
  黎江一声愤怒的呵斥把我震惊了,我只顾冷酷暴躁地喊叫,却没有发现黎江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我从没见他这样,我惊骇地看着他,他那对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睛里好像就要喷发出火焰。方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要把被人曲解的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吗?你的心胸为什么变得这么狭隘?你真以为我来看你仅仅是可怜你吗?你真以为你有病就是最大的不幸了吗?如果你要让我说真心话,我会说,你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病在床上!
  黎江的话把我惊呆了,我像冻僵了一样看着他,不知他还说什么。
  黎江低下头,不看我,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久久地站在窗边,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的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我害怕了,轻轻地叫他,黎江……
  黎江没有说话,也不看我。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过来,坐到了我床边的椅子上。他把脸深深埋进支在膝上的双手中,他的浓密漆黑的头发像他的身体一样微微发抖。很久,黎江好像平静了一些,他抬起头望着我,语气低沉地说,方丹,你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是有意伤害你,不是,唔……假如你知道我今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你,你也许会反过来安慰我……
  我问黎江为什么这样说。
  黎江没有回答我,却问我,方丹,你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吗?其实,你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比你更不幸……说实话,我本来并不想把我最近的事告诉你,我希望你的生活多一些安宁,可是,现在我懂了,这不可能……
  黎江停下来,声音放得更低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沉闷的空气压迫着,喘不过气来。
  方丹,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奔走在外面,听到的是狂呼乱叫,看到的是东砸西抢,我看见了多少悲剧,看到了多少血和泪在痛苦中流淌。走在大街上,人们甚至不敢对彼此相识的人露出微笑,生怕不是我连累了你,就是你连累了我,就像有一堵透明的墙把人们彼此隔开了。你能想象那种冷漠是多么可怕吗?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生存在阳光下的人。
  黎江的眼神迷蒙了,仿佛陷入了一种回忆,他的十指用力绞在一起,骨节发出断裂般的脆响。
  我见他许久不说话,又怯怯地叫了他一声……
  黎江猛醒般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问,方丹,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我点点头,回想起以前。那时维娜几乎每天都要说起黎明,还有他的雕塑……一天晚上,维娜悄悄告诉我,她觉得黎明比黎江更好看,她说黎明的样子就像《海魂》那部电影里的一个明星,她说她要带黎明来看我……后来,维娜真的把黎明带来了……
  方丹,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你提起我哥哥了……
  黎江的话打断了我的回想。
  这段时间我很怕提起他,我本不想把他的事告诉你,可现在只有把我心里的伤疤在你面前揭开,你才能真正懂得我刚才那些话的意义。黎江声音颤抖着,脸上露出艰难的挣扎。
  我紧紧注视着他问,黎江,你哥哥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被关进地下室的事吗?那天晚上,我哥哥跑去救我出来,我跳墙跑了,可他却被抓住了,那些人没抓到我,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们打他,踢他,我哥哥拼力反抗,招来的却是更粗暴的殴打……因为他不低头,因为他不认罪,那伙人就把他关进了一个厕所,还……还钉死了所有的门窗……一连几天,我哥哥都在使劲儿地拍门,不停地呼喊……可是,没有人理睬他,那伙人已经把他忘了……后来,他的声音嘶哑了,他的体力衰竭了。又过了几天,有人砸开那扇门,从里面爬出来的是一个蓬头乱发的人……我哥哥……他没能经受住精神的搏斗,他疯了……
  一片亮光颤抖着遮住了黎江的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涌出来,向他的嘴角冲去。
  我觉得全身微微发抖,哦,黎明,黎明……我分明看见你就站在我眼前,高高的个子,浓密的头发,镜片后面黑亮的眼睛,你对我微笑,你比黎江爱笑,你的微笑让我想起温和的风……我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再听黎江说下去。
  黎江垂下头,十指埋在浓浓的黑发中。他又说,方丹,你想象不出我哥哥的样子多么悲惨,他曾是那么优秀的学生……可他已经被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生活中的一切对于他都没有意义了。他每天只知道冲到街上,喊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我跑去劝他回家,他就瞪起血红的眼睛疯狂地扑上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扯住我的衣领……方丹,你能想象出我那种狼狈的样子吗?
  黎江说着站起来,脱去身上那件很旧的蓝布短大衣,捋起衣袖,把胳膊伸到我眼前,啊,他的胳膊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牙印,有的地方被抓破了皮,结着一层褐色的血痂!
  我觉得自己缩成一团,几乎透不过气了……
  方丹,你看,这就是我每天跟着发了疯的哥哥四处奔走的结果!
  黎江停了停,说,你知道,在大街上,我多希望能在人们的眼睛里看到他们对一个疯子的怜悯,我想,那种怜悯之情也许还能让哥哥麻木的心灵苏醒……可是,没有……一些人只是冷冰冰地看他一眼,就带着厌恶的表情匆匆躲开了。我为哥哥不懂得被蔑视的痛苦而忍受着双重的痛苦……那天,我在街上找到他,要带他回家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挣脱了我,拼命奔跑着,嚎叫着,一头冲向了一辆疾驰过来的宣传车……他死了,我惟一的哥哥……他躺在血泊里,睁大眼睛,静静地凝望着蓝蓝的天空,就像过去他带我去野外,我们躺在草地上畅想,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他给我讲过,他希望成为罗丹那样的雕塑家,我跟他说,我期待有一天能见到第一个飞上太空的宇航员加加林……那一天去送他,我没有流泪,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他很快就会醒来,如同往常一样背起书包,拍拍我的肩膀,离开家……安葬他回来的路上,我忽然觉得那么孤单,我才知道哥哥永远也回不来了……可我还是没有流泪,因为我觉得哥哥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去,他的灵魂早已经历了一场死亡……方丹,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被逼疯了,有多少人被打残了,又有多少人宁愿到死的世界里去寻求安宁……方丹,这就是我宁愿看着你病在床上,而不是被伤残的心情!
  黎江再也压抑不住沉痛的感情,他的嘴唇颤粟着,语声发哑,成串的眼泪淌过他的脸颊,一颗接一颗急急地滴落在他的胸前,滴落在他用力绞在一起的手上。
  我早已被泪水淹没了,黎江的话像汹涌的巨浪猛烈冲击着我,我抽泣着,悲痛着,为黎明,也为黎江……
  悲痛和静默了多久,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黎江抬起头,擦去泪水,真诚地望着我,他的语调已经平稳下来,他说,方丹,你以往总是很坚强,尽管有病,你还在顽强地学习,你知道,每当我踏进这个房门,每当我看到你向我抬起信赖的眼睛,我就会觉得有一股清泉从我痛苦的心间淌过,洗去落在那里的尘埃。每当我给你讲一本书,或是讲生活的道理,我自己也仿佛看见了真理和希望的光芒,于是,我就能充满信心地走向外面的世界,去经受生活新的考验……方丹,我从没有把你看做是一个病孩子,你的勇气也常常给我一些力量……
  我觉得脸上热烘烘的,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我不敢再看黎江。
  黎江,你生我的气吗?我问。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黎江说。
  一股热流在我的胸中奔涌着,融化了凝结在心头的寒冰。黎江,你是多好的朋友啊!我这样想。
  黎江看看桌子的闹钟,站起来。方丹,我得走了。他说着,穿好短大衣,却没有走,而是默默地站在我的床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迟疑地咽了回去。
  黎江,你走吧,我……我不会再那样了……我小声说。
  方丹……黎江叹息般地轻轻叫了一声,问我,要是今后我不再来看你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来看我了,黎江?我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觉得一团黑沉沉的阴影突然向眼前遮来。
  黎江沉默着,终于说,方丹,我……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啊?告别?我的心猛地沉下去,黎江……你……你要到哪儿去?
  黎江神情黯淡,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他说,我要到黄河军马场去……
  那儿远吗?
  唔,很远,那是个孤岛,恐怕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黎江,你还回来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黎江说,不管怎样我都会给你写信……方丹,我只希望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挺住,都要好好活着……
  我哭了,忍不住眼泪,忍不住抽泣,一刹那多少回忆,多少话语一齐涌上我的心头,黎江,我的好朋友,你给我送来多少书,你帮我和妹妹买煤买面,你心里有那么大的悲痛却还来安慰我,可……可我却这样对待你……黎江,黎江……
  我无限留恋地呼唤着,泪水在眼前遮起一片迷雾,使我看不清黎江的面容。
  方丹,别这样,我不是还能给你写信吗?黎江又说,你不要哭,要是我坐上火车,想到你还在这里流眼泪,你想我能安心吗?
  我使劲儿点点头,擦着脸上的泪水,我说,黎江,我也要给你写信,我会记住你的话……
  黎江眼里骤然闪出了泪光,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被握得很疼,可我愿意这样疼痛,也不愿黎江离开,我听见自己哽咽着,一遍遍地说,黎江黎江,你一定写信来……
  黎江慢慢松开我的手,我也松开他的手,可我们的指尖却还贴在一起。
  方丹……
  黎江……
  我们都只叫出对方的名字,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的指尖终于分开了。
  黎江离开了我的床边,向屋门走去。
  黎江——
  我忍不住叫着,黎江猛地回过身,过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我,把我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他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头发,全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他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也紧紧、紧紧地拥抱着黎江,哦,黎江你别走,别走……我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是没有用的,可我还是不停地说着。
  方丹。黎江最后说,这一次是我要走了,可维嘉还在这里,维嘉一定会常常来看你,只是……只是无论怎样,你也要保重自己,懂吗?
  黎江走了。门,在他身后发出最后的碰响。窗外,雪仍在不停地下着,世界一片洁白,泪光中,我仿佛看见黎江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向远处走去,那里,春天的绿色正在雪地的尽头冉冉升起……
第十五节
49
  你见过我,你也许见过我,是在一列火车上。如果你穿过记忆的大门,你或许会想起,在靠车厢门口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子。那时她十五岁,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垂在胸前。她穿着红色的毛衣,毛衣是手织的。要是你稍稍留意,也许会发现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在这之前的事。你也知道黎江是谁了,还有维嘉,维娜,谭静,和平……可你并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你见过我,是在火车上。那是一列慢车,开起来很慢,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发出有节奏的震响。火车摇晃着,让人很疲惫,那会儿一些人倚着车椅的靠背闭上了眼睛。要是你没有睡着,也许还会记得,那个女孩子的神情有点忧郁。她离开了城市,突然就离开了她所熟悉的一切,这让她很迷惘,她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她想起一个词——未来。过去她觉得这是一个让她常常产生憧憬的词,也是一个常常让她激动的词。她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为什么激动,可她觉得未来总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就是为那些说不清的什么而激动的。未来是什么呢?她在想。这是一个时间问题。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哲学家、天文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思考的问题。她想的是另一个概念,未来是什么时候?她觉得未来太远了,不像火车,有一个到达的时间,而未来是没有到达时间的,未来也许就是多年前她没想到的今天。也许是明年的今天,或是后年,或是……她想,未来就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火车呜呜叫着驶进一个山洞,四周一片黑暗,仿佛是黑夜降临了,那多少让人有点儿恐惧。黑暗没有持续多久,当火车钻出山洞时,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映得一片火红。那个女孩子一直朝窗外看着,她在想邮局,那里有邮局就好了,那样她就能给黎江写信了。虽然还没到站,她已经很想给他写信了,她要把离开这里的事告诉他,还要告诉他,从此,他们离得更远了……
50
  不久前的一天,我们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一封妈妈写的信。我和妹妹拿着那封信谁也不敢先打开。我害怕收到妈妈的信。我想起有一次维嘉告诉我们,他的一个同学的父亲被抓走后就没了消息,后来,他收到了他父亲的一封信,他打开信,可那封信里却有一个最可怕的消息——他的父亲……我不敢想下去。我和妹妹面对面坐在桌前,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彼此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妹妹问我,你说,信里会有什么?我问妹妹,你觉得会有什么呢?我说我不敢拆信,妹妹说她也不敢。可我们又忍不住想知道信的内容。妹妹又一次把信推到我的手边,我拿起来一点点地撕开信封,抽出信来,我觉得我的手已经开始抖了。终于我展开了信纸,我的眼睛飞速地掠过信纸,嗨,我高兴地欢呼起来,妹妹把信抢过去,她甚至跳起未,妈妈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盼望已久的好消息,爸爸妈妈就要回家了。妈妈说很多孩子的爸爸妈妈都要回来了。那天晚上,我和妹妹挤在了一张小床上,我们做着各种设想和计划。我说,我们要布置一个新的家,新的,墙壁雪白,窗子明亮,桌椅整齐……妹妹说,她要把床单被子都洗干净。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困得再也睁不开眼睛,就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好像看见窗外一片淡淡的红光。第二天,妹妹叫来了维嘉,我请维嘉帮妹妹把房子粉刷一遍。维嘉自告奋勇,带妹妹去买来了石膏,火碱,还有几把刷子。他叫来了自己的一帮同学,他们调好涂料,踩着桌子椅子,有的刷屋顶,有的刷四壁,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头上身上都粘满了石膏水。一阵热闹过后,屋里的墙壁就白得耀眼了。维嘉他们又七手八脚地帮着妹妹擦干净桌椅,擦亮了玻璃。哦,我们有一个多么洁净的家啊!
  我不记得天怎么就黑了,我们拉开电灯,屋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我想起那时,冬天的夜晚,妈妈总是把炉子烧得很旺,屋里很温暖,妈妈就在灯下给我们织毛衣,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可后来……不过,也许今后再也不会有可怕的日子了。我找出一张新的照片,照片上,我重新依偎在爸爸的胸前。我把它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望着相框,我在想,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那时,我总是把一切都想象得很美好,美好得如同梦幻一般,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一切都将是新的,也许是我对这一切所寄予的希望太大了,因此,当爸爸妈妈回来,告诉我和妹妹,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农村去,从此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就是我们新的家了。那一刻,我失望的心情是任何语言都形容不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和妹妹看着粉刷一新的房子,我们哭了,在这里,有过我们的欢笑,也经历过可怕的日子,可这毕竟是我们的家,而我们却要离开它了……
  搬家是在一个早晨,一辆卡车装满了我们全部的家当。爸爸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要坐火车,还要坐马车。我靠在车帮上,最后一次看着这个大院子,窗前受伤的小柳树又长起来了,它轻轻摇着刚透出朦胧绿色的枝条,仿佛在跟我告别。哦,小柳树,在我沮丧失望的时候,是你为我引来了吱喳歌唱的小鸟,在漫长寒冷的日子里,是你枝头的绿色给我带来了春天的消息……离别的时刻,我抬头望着楼上一扇扇窗口,我长久地凝望着,仿佛看见那个挂着淡绿色窗帘的窗子打开了,露出和平含笑的眼睛。和平,你是永远留在我记忆中的朋友……在我隔壁的窗口,蓝色的窗帘静静低垂着,自从那架钢琴发出绝望的轰响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谭静的消息,谭静谭静,此刻,你在哪里啊?
  咪咪,咪咪——
  屋里的东西都搬上了汽车,妹妹却还在楼道里一声声急切地呼唤,她还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猫弟弟,我的共度患难的猫弟弟,谁能想到它小小的心灵里还隐藏着这么巨大的创伤啊!当人们要把它抱上汽车的时候,看到那一双双向它伸去的手,它的眼睛——那双还残存着一只眼球的眼睛里突然现出了极度的恐惧,它猛地惊叫了一声,跃上窗台,跳出窗口,箭一样疾速地逃走了。猫弟弟,我的猫弟弟,等你再回来的时候,这里早已是人去屋空了……
  我没有看见维嘉,我知道维嘉不会来跟我们告别了。这些天,维嘉一直跑前跑后为我们搬家做准备,帮着收拾各种东西。当他坐在我的床边时,我发现维嘉脸上的微笑越来越黯淡了。他没有说伤感的话,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伤感。离别前的晚上,维嘉最后一次搬来了他的留声机。他说,方丹,我不送你了,因为我不愿看到我们的离别……只是,你记住,我是你永远的朋友……维嘉给留声机上紧了发条,唱片缓缓地转动起来,我觉得那个赞颂友谊的旋律一点点缠绕在我的心里。
  汽车发动起来,隆隆的马达声宣告了最后时刻的到来,红色楼房在我的眼睛里颤动着向后退去,我的眼睛再一次掠过我生活过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大院子里那些被黄土覆盖的小草才能重新萌发出绿色,不知什么时候,那洁白的和平鸽才能重新鸣着哨音飞落在红色的楼顶……
  我知道,知道维嘉不会来了,可我还是怀着渺茫的期待紧紧盯着楼门。
  忽然,楼门口冲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飞奔着向卡车跑来,手里扬着一条红领巾,哦,维娜,维娜……
  我呼唤着。我伸出双手,我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维娜追着汽车。她的嘴唇抖动着,涌出的泪水像两条清亮的溪流淌过她的面颊,滴落在她急促起伏的胸脯上,她的眼睛仿佛在说,方丹,原谅我,原谅我……
  维娜,维娜……我呼唤着她。维娜更快地奔跑着,手里的红领巾在风中飘动,在汽车的疾驶中,维娜扬起双手,我看见红领巾随风飘舞着,飘远了……
  我透过泪光望着维娜,维娜,我不会忘记你给我的友谊,我会把它珍藏在心底。你留在我记忆里的有善良,也有软弱,希望我留在你记忆里的只有欢乐。今后,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想念你,不,是想念你们……我仿佛看见维娜双手捧着红领巾站在我面前,耳旁仿佛又响起了燕宁激昂甜润的声音:今天,我们帮助方丹加入少先队,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加入共青团……
  哦,那些美好的夜晚,那些快乐的时光。
51
  一场春雨在一个夜晚悄悄降临。
  麦苗睡了一个冬天,终于醒来了,向天空使劲儿伸着懒腰。原野绿了。春风捉迷藏似的钻过田垅,撩拨着麦苗的小胳膊。露珠从青青的麦叶上闪着亮光滚下来。太阳如同一只耀眼的聚光灯,照亮了春天的舞台。蝴蝶、蜜蜂和各种各样的小虫子都从它们的壳里钻出来,蹦出来,又唱又跳,把春天搅得十分热闹。燕子像一只只黑色的梭子,在绿色的原野上穿来穿去,一边还不停地呢喃着,仿佛在召唤着人们,快来看看我们织的春天。蓝天听见了,也撩开轻纱一样的白云,羡慕地张望着春光明媚的大地。
  这一切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镶嵌在我的小窗口。
  后墙上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是爸爸为我安上的,透过它,陶庄的一切在我的眼睛里形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城市的政治硝烟飘到这里已经很淡了,这里贫穷而偏远,这里的生活宁静而单纯,没有了城市的喧嚣嘈杂。忧虑,恐惧,郁闷,所有的沉重全都不翼而飞,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这就是我们新的家——陶庄。
  那天,我们下了火车,又坐着马车走了很远的路。原野上泛着一层银灰色的碱霜,一蓬蓬红褐色的干枝在早春的风中轻轻厮磨着,一丛丛枯败的野草零乱地倒伏着,以顽强的生命遮盖着荒凉的碱地。路两旁光秃秃的毛白杨一棵棵向后退去,一条疙疙瘩瘩的土路仿佛永无尽头地向前延伸。陶庄的大队长陶成派了好几个结实的小伙子来接我们。赶车的是民兵排长刘锁,他是个粗眉大眼,热情爽快的小伙子。一路上,他不停跟我们叨叨,他说,听说你们要来,俺陶成大叔老早就领着咱大伙儿结结实实地垫宽了一条路,那路垫得多气派啦,都能并排跑开三挂大车。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咱大伙老早就在村头上盼着哩,房子早就腾好了,还有……村里的娘儿们前一个集就蒸下花卷子等着你们来啦。
  天黑时,马车进了村,在两间矮小的平顶土屋门口停住了。哦,这就是我们的家吗?我坐在刚安置好的小床上,借着挂在墙上的煤油灯那黄豆般大小的微光,打量着我们的新家。这两间屋子全部是用泥打起来的土墙,屋顶盖着用高粱秸编的席箔。门框上敞着两扇破门板,屋里连个窗子都没有。雨水漏进来,在土墙上冲出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痕。从墙上、席箔间透进来的风,把小油灯吹得忽悠悠地摇晃着,小土屋显得摇摇欲倒。妹妹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看着这简陋的小土屋,她的神情比我还沮丧。几颗泪珠滚过我的面颊,落在我的手背上,耳边也响起了妹妹轻轻的抽泣声。外面的人呼啦一下拥进门来,我和妹妹赶忙擦去眼泪。人们立刻就把我围住了。陶庄的孩子不知道认生,他们从人缝里钻过来,站在我的眼前,把热烘烘的,带着土腥和大葱味儿的气息喷到我脸上,我的脸都被吹得发烫了。一群姑娘羞答答地挤过来,紧靠着站在一起。她们脸儿红红的,不好意思地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发出哧哧的笑声。她们都穿着花袄花裤,好像把一年四季的花都挂在身上那些深蓝的、枣红的"洋布"上了。当她们的身影晃动的时候,我觉得眼前就像有一片花丛在随风摇摆。姑娘们羞涩的目光总是在我脸上一溜就闪开了,好像一缕缕柔软的丝线在我眼前悠过去了。小伙子们憨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当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脸上的时候,他们便不知所措地抓着立得很直的头发茬子,不好意思地你踢我一脚,我踢你一脚,周围的人们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我也笑了,陶庄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我正出神地回想着来陶庄的情景,忽然,我的小窗外冒出一个小脑袋,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他有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深深下陷的眼窝里环绕着又长又密的睫毛,这使他的眼睛眨起来十分动人。他长了个翘鼻子,厚厚的嘴唇嘟嘟着,稍有些卷曲的黑发浓密地覆盖着高高的额头,脸颊红红的。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小男孩儿啊!
  他羞怯地对我笑了笑,纯朴而又好奇地望着我的眼睛。
  喂,你进来玩儿吧。我微笑地招呼他。
  他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又对他说,你进来呀。
  你进来呀。这时,窗外有个声音鹦鹉学舌似的,捏着嗓子,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正纳闷儿,看到这个小男孩被挤到一边去了,窗口又冒出了另一个脑袋。哎呀,这是怎样一副"尊容"啊,在一蓬乱草般的头发的覆盖下,有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脸,黑一块,灰一块的,脸上带着打架留下的几块青肿和血痕,还挂着干了的汗渍。一双黑黢黢的三角眼使他的脸上总带着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再加上那个扁平的鼻子下边生着一张瓢似的大嘴,那张脸就像一个笑罗汉。哦,我认出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包三梆子。从我来到村里,他几乎每天都来捣乱。这会儿,他趴在我的窗口对我挤眉弄眼,那副滑稽的样子把我逗笑了,他自己也忍不住叽叽嘎嘎笑个不停。笑着笑着,他突然晃了一下,不见了,只听到窗外传来咕咚一声,他踩歪了垫脚的土坷垃,摔倒了。
  哈哈……外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拍着巴掌开心地笑了,还围着三梆子直跳。
  脏头土脸的三梆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脏乎乎的手,气哼哼地对那个孩子吼着,小金来,你喜的啥?再笑,看我揍你不?
  小金来吓得赶忙捂住了嘴,胆怯地看着三梆子。
  三梆子带着几分得意,又趴到我的窗口,脸上浮现出几分诡谲,还有几分掩饰不住想笑的表情。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姐姐,你想要个小猫不?
  小猫?我瞪圆了眼睛,问他,在哪儿?
  在俺的小筐里哩。
  快进来,我看看。我说。
  好呗。三梆子痛快地答应着。
  随着一阵咕咚咚的脚步声,他和小金来从窗后跑过来。我这才发现,大冷天他只穿了件粗布小褂,还敞着衣襟儿,露着光光的肚皮。他的肚皮也像他的脸一样花里胡哨的。三梆子来到我的桌边,把他的小筐举到我的眼前,又吸了吸鼻子说,姐姐,你瞧瞧。
  我看着这只奇怪的"小猫",它的身体缩在一团乱草中,只露出脑袋,头上那稀稀落落的毛缝中粘满了草屑。它生着一张灰色的像猪一样的小脸儿,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不安地瞪着,胆怯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它的鼻子尖尖地伸出来,鼻头扭动着嗅来嗅去,看上去很脏。
  这是猫吗?我摇摇头,说,三梆子,你骗我,这不是猫。
  咦,不是猫是啥?三梆子梗着脖子直嚷嚷,姐姐,你不认得,俺这乡里的猫跟你城里的猫不一样,你别瞅它的样儿孬,好玩儿着哩。你摸摸,跟抓小兔一样,痒抓抓的。
  看着三梆子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伸手就要去抓,站在一旁的小金来却着急地叫起来,啊——
  三梆子一脚跺在小金来的脚背上,小金来疼得抱着一只脚在屋里蹦着转圈圈儿。
  三梆子又嬉皮笑脸地问我,姐姐,你要不?不要俺可拿回家烧烧吃去哩。
  别——我赶忙说,我要。
  给你,俺还等着腾出小筐剜菜去哩。他把小筐递到我眼前,我伸手就抓"小猫",我的手刚碰到它,掌心就像触到了一群蝎子的尾针,被蜇得火烧火燎,我疼得使劲儿吸着气,尖声大叫着,把那小怪物扔在桌子上,再看看我的手,手心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滴。
  三梆子,你……你该死啊!我抱着疼得发颤的手,恼火地瞪着三梆子骂道。
  嘻嘻……三梆子却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尽管钻心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很想大声叫喊,尽管眼泪直想往眼眶里钻,我还是使劲儿忍着。我知道,我不能在这个淘气鬼面前显出软弱,甚至不能皱一皱眉头,不然,这家伙今后还不知道再对我搞些什么恶作剧呢。我板着脸,故意不埋他,默默地打开抽屉,找出红药水和纱布,往手上涂着包着。
  小金来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神色显得有些不安。三梆子也心虚地敛起了笑容,那张脏兮兮的土脸儿涨得通红,一对八字眉难看地拧在一起,三角眼慌乱地眨动着。那张嬉笑起来像瓢一样的大嘴这会儿却向下撇着,变成了一副哭咧咧的样子。
  三梆子——三梆子——
  这时,一个姑娘清脆柔和的嗓音高叫着,从外面传来,三梆子一听,立刻就慌了神儿,脸上也刷地变了颜色。他飞快地溜到门口,向外一探头,就像老鼠碰见猫似的慌得在屋里转了个圈儿,眼睛四下一瞅,嗖地闪到门板后面躲了起来。
  三梆子,你不用藏,我早就瞧见你了,还不快出来!那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嗔怪地叫着走近了。
  小金来往我身边靠靠,指指三梆子,又指指门外,无声地笑了。
  门口的阳光一闪,照进了一个纤长秀丽的身影,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甩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走了进来。一进门,她又有点儿迟疑地站住了,腼腆而羞怯地绯红了双颊,笑吟吟地问,方丹,俺家的三梆子又跟你捣乱了不?俺兄弟不懂事,你可多担待……
  我望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愣住了,真没想到那么丑的三梆子竟有一个这样俊秀的姐姐。我不敢相信地问,你真是三梆子的姐姐吗?
  她咯咯地笑起来了,一弯腰,长辫子都快垂到地上了,咿呀,方丹,你真笑人!谁不知道我是三梆子的姐姐素英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对她说,素英姐,你进来坐会儿吧。
  不,不坐。素英赶忙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说,今儿地里活当紧,我来叫三梆子给猪剜菜去哩。他不在,我再上旁处找找去。说着,她冲我挤挤眼睛,故意跺着脚往外走。
  躲在门后的三梆子一听,得意起来,忘乎所以地扑哧一笑。
  素英猛地返回身,抢到门后,伸手就把三梆子拽住了,藏啥?早知道你在门后猫着哩,快跟我回去!
  俺……俺……三梆子狼狈地缩着肩膀,想把手从素英的把握中抽出来,素英一瞪杏核眼,吓得三梆子赶紧低下头。
  我觉得奇怪,看上去性情那么温和的素英,倒把调皮捣蛋的三梆子吓得像掉了魂儿。
  你还不赶紧走?素英又扯了一把三梆子。
  俺……俺的那……三梆子的眼角溜着趴在桌上的小怪物,使劲儿往后缩着胳膊。
  呀,这是哪儿弄来的刺猬啊?三梆子,你咋把这脏东西弄到人家方丹桌上啦。素英火煎煎地叫着,呵斥三梆子,快把它弄出去!
  噢,小刺猬。我看着这家伙,觉得手心更疼了,我不觉把手抱在胸前。
  素英看到我手上的绷带,走过来关切地问,咦,方丹,你这手是咋的啦?
  我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三梆子冲着我可怜巴巴地笑着,一副乞求的表情。
  小金来扯扯素英的胳膊,生气地指了指三梆子,又指了指小刺猬。素英明白了,立刻叫起来,好哇,三梆子,我就知道没事没非的你不会躲着我!素英气得涨红了脸,回身就要打三梆子,三梆子一低头,从她的腋下闪过去,出溜一下,钻进了我的床底下,气得素英怒冲冲地叫着,三梆子,你出来!你敢到处乱钻,看我咋收拾你!说着,她跑到门边抓起一把铁锨,弯腰就想往床底下捅。
  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劝阻着,素英姐,你别生气,三梆子是跟我闹着玩儿的。
  方丹,你不用护着他,我知道他这根歪萝卜出不了好菜。
  她抓紧了锨把,气呼呼地又要去捅三梆子,三梆子却蜷到最里边,吓得不要命地乱叫起来。
  素英火气更大了,她跺了跺脚说,三梆子,今天我要不把你治出来,我就……她扔了铁锨,卷了卷袖子,就要去拽三梆子。她使劲弯腰时却哎哟叫了一声,接着赶忙费力地站起来,用左手捂住了后腰,脸都涨红了。
  素英姐,怎么了?我一下扶住她。
  不碍事,我这腰疼了好几年了。她说着还要去捅三梆子。
  我使劲儿拦住说,素英姐,别怪三梆子,他拿小刺猬是让我看看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素英倒扑哧一声笑了,方丹,三梆子哪有你说的恁懂事?自家的兄弟,俺还不知道他是块啥材料?瞎包!她抬起铁锨杵到门边,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她叹了口气说,方丹,都怨我命不好,爹娘死得早,撇下俺姐弟俩,我又舍不得狠管他,才把个三梆子惯得不成样。你没听咱村儿里人都叫他啥?人家都说他是南天门的石臼子——神捣!说着她又气笑了。说真格的,方丹,你是第一个称赞他的人,这回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这一回。她歪头冲着床底下喝唬着,三梆子,还不快出来给人家方丹赔个不是啊?
  三梆子四肢着地爬了出来,浑身上下蹭满了土,半边脸上也沾着土屑。素英轻轻给他掸着身上的土,又拽着他说,走,快跟我上井台子上洗脸去!
  俺不。二梆子使劲儿抽回手,抓抓乱篷蓬的头发,嘟嘟囔囔地说,洗那做啥?又不赶集走亲戚。
  我看着他那张花脸儿,忍不住大笑起来。素英指着三梆子,笑得泪花都出来了,三梆子,三梆子,你说你可咋治好哩!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素英直起腰来看了看窗外,哟,时候不早了,俺得下地哩。方丹,我走了,往后三梆子要是再给你惹乱子,你就说给我,我一准儿饶不了他。三梆子,你听见了不?见三梆子点头,她又嘱咐着,一会儿就去剜菜吧,别紧在这里耽搁人家方丹念书。
  唔,知道知道。三梆子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应着。
  素英对我挤了挤眼睛,捂着嘴不出声地笑着,甩着大辫子,姗姗地走了。
  我对三梆子说,三梆子,把你的"小猫"领走吧,我要看书了。
  三梆子不出声,木头似的立在那里,耷拉着脑袋。
  哎,三梆子,你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三梆子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我,一脸羞愧的样子,他支吾着说,姐姐,俺伤了你的手,你还护着我,往后……俺要是再跟你捣蛋,俺,俺就是个……
  就是个什么啊?我故意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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