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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变13秒

_11 东野圭吾(日)
  冬树背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是诚哉他们正要进来。
  明日香看到倒卧的男人,发出小声的尖叫。
  “那个男人是谁?”
  户田发问。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未央!荣美子想走过去,但遭到诚哉制止。
  冬树小心翼翼地接近。男人紧闭双眼,他还有呼吸,应该没死。未央畏怯的小脸转向冬树。
  他把小女孩脚踝上的男人之手掰开。男人似乎昏迷了,手已失去力气。
  恢复自由的未央,笔直奔向母亲。荣美子紧紧抱住女儿。
  “这会是甚么人呢?”不知几时已来到旁边的诚哉说。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男人的脸孔肮脏所以无法确认,但是看起来应有三十几岁到四十出头。蓄着短发,满脸胡碴,身上的衬衫也沾满泥垢。
  “他的脸很红……”诚哉转向站在远处围观的众人。“菜菜美小姐,可以请你帮他检查一下吗?”
  菜菜美带着略略不安的表情走近。她弯下腰,把手放在男人脖子上,表情顿时一沉。
  “他在发高烧,我想应该超过三十九度。”
  诚哉的脸色也变了。
  “那可不妙,先把他抬到亮处吧,在这里无法照顾病人。”
  “要抬到一楼交谊厅吗?”冬树问。
  “那样应该比较好吧。太一,你来帮忙。”
  在大家的围观下,太一在内的三个人合力抬起男人。男人依旧昏迷,但脸孔痛苦扭曲。
  就在要下楼之际,抬男人腿的太一不慎手滑。“啊!糟了!”
  支撑男人背部的冬树,情急之下把一只手伸向男人的屁股下方。虽然因此阻止男人身体跌落,但也让男人的身体顺势转了半圈,衬衫的背面掀起。
  那一瞬间,冬树不禁屏住了呼吸,因为男人的背上有鲜艳的刺青。
  他与诚哉四目相接。其他人似乎也看到了,空气中的紧绷感十分清楚。
  但是诚哉甚么也没说。
  “小心地抬,如果让他受伤了会更麻烦。”他只对太一这么叮咛。
  他们把男人抬到交谊厅后,让他躺在三人沙发上,菜菜美立刻把温度计塞到他的腋下。接着又打开冰桶,开始检视里面的药品。
  “是感冒吗?”诚哉俯视男人说。
  “如果只是感冒就好了……”菜菜美的语气有点吞吞吐吐。
  “怎么了?”
  菜菜美迟疑地开口:
  “也许是新流感,刚才那间屋子有呕吐的痕迹。”
  听到她这句话的瞬间,冬树自动退后一步。但是这么做的不只有他,荣美子甚至抱着未央,躲到远处的沙发。
  “检查得出来吗?”诚哉问。
  菜菜美摇头。
  “我没带检查工具来,因为我压根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那么治疗药品也……”
  “克流感(Tamiflu)很有效,可惜我手边没有。”
  “退烧药呢?”
  “那倒是有,但如果只是一般病毒性的感冒,恐怕会造成反效果。我认为应该再观望一下情况比较好。”
  诚哉大大吐出一口气。他把手伸进发间,苦恼地抓头,以那姿势环视众人。
  “在症状确定之前,请各位尽量不要靠近。菜菜美小姐也请离开。”
  “可是他的病情也许会恶化……”
  “我会守在他旁边。当然,我会保持距离避免遭到感染。”
  “既然如此,那我也一起留下。”菜菜美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
  “好吧──冬树,大家交给你了。”
  冬树点点头,原本打算带大家去别的地方,但已经没那个必要了。其他的人早已开始移动。
  除了诚哉和菜菜美之外的九人聚集在之前那间餐厅。太一与明日香从厨房找来罐头和真空包食品,和餐具一起摆在桌上。
  “说是大饭店的餐厅,结果也是用这种速食品。真令人失望。”明日香一边打开罐头盖子一边抱怨。
  “任何东西都有表面文章和私底下的真相。反正我们因此得以填饱肚子,所以就别计较了吧。”山西用沉稳的声音说。
  “不过话说回来,不能用火真痛苦。”户田把叉子伸进真空包,直接吃里面的东西,他的表情扭曲。“简直像是太空餐。”
  “这鹅肝酱冷的也很好吃喔,如果能配苏打饼干吃就太棒了。另外也有鱼子酱。”太一边吃边说。
  “至少要痛快享用一顿豪华大餐吗?我很能体会那个男人的想法。”户田把叉子指向交谊厅那边。
  “关于那件事,你哥哥到底有何打算?”小峰表情凝重地转向冬树。
  “你是指甚么?”
  “那个男人。你不也看到了吗?那家伙是黑道流氓呢。”
  听到小峰这句话,所有人都停下手边动作了。每张脸都在试探现场的氛围。
  “好像是吧。”冬树回应。“所以你想怎样?”
  小峰不满地摇头。
  “不能对病人见死不救,这个我明白。此外,在这种状况下,多一个伙伴好歹会比较安心,这也是事实。但这些道理都是以‘对方是普通人’做前提的,那男人可不是普通人。”
  冬树抿嘴不语,他很明白小峰的言外之意。
  这时明日香插嘴了:
  “你凭甚么可以断定?现在又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小峰微微挺胸后仰。
  “他是流氓啊。你没看到刺青吗?”
  “只因为是流氓就断定他是坏人,这样太奇怪了。”
  “拜托别再发表幼稚的意见了。如果不是坏蛋,怎么会去当甚么流氓?”
  明日香眼中燃起怒火,大概是因为“幼稚”一词对她来说是禁句。
  “你怎么知道是坏蛋才会去当流氓?也有人是迫于环境,不得不去做的。最后后悔,决定从此洗心革面的人在这世上多得很。像我的国中学长也是,他以前是飙车族,可是后来改过自新还当了老师。”
  小峰耸耸肩。
  “别把飙车族和黑道流氓相提并论好吗?年轻时做坏事没有改过向善的人就会变成流氓。那种人就算洗心革面,还是不会有一般人的道德操守。那段过去一定会对他造成某些不良影响的。何况,那个人还有刺青,这证明他已彻底浸淫在黑社会了。他绝对不可能与我们相安无事的。”
  “我倒觉得那是你的偏见。”明日香噘起嘴,瞪着小峰。“不然要怎样?对他见死不救吗?”
  “我没那样说,我只是无法同意让他加入。”
  “那还不是一样。如果把他就这么扔下不管,那个人会死掉的。”
  “我认为──”山西慢吞吞地发言。“那样做是莫可奈何之举。”
  “老爷爷……”明日香面露哑然。
  不不不,老人摇手。
  “我不是说他有刺青所以死了也无所谓,那是另一回事。我觉得重要的是,那个人罹患的也许是新流感。如果只是小感冒,就算不管他也不会死。会死,就表示是特别难缠的疾病。把那样的病人摆在身边,等于是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置于险境。我要说的是避免让所有人涉险是必要的。”
  虽然山西的语气平淡,但他才在几小时前将妻子安乐死,所以他发言带有令人窒息的份量。
  小峰和明日香都陷入沉默。
  ※※※
  才刚日落,四周便急速暗了下来。诚哉点燃事先准备的蜡烛。
  刺背男子依旧昏睡不醒。男人数公尺外的地方坐着菜菜美,她用指尖按压眼头。
  “累了吧?你也回大家那边去吧。”
  但诚哉的话还没讲完,她已开始摇头。
  “我没事。”
  “但逞强不是好事。流感在疲劳的时候特别容易感染吧?”
  “我真的没事。况且老实说,跟大家在一起会有点难受。”
  “有甚么不愉快的事吗?”
  “不是的,是看着大家渐渐衰弱会让我难受。山西太太最后也没救活,一想到这种事今后还会继续发生我就好痛苦……所以,至少这种时候我想稍微保持距离。”
  诚哉默默颔首。他觉得好像能体会菜菜美的心情,自己也快被这种无力感压垮了。
  “久我先生才累吧?”菜菜美问。
  “不会,我无所谓,我对体力还满有自信的。”
  她用混合了怜悯与羡慕的奇妙眼神望向诚哉。
  “久我先生,为甚么你能这么坚强呢?难道你都不会灰心绝望,或是失意沮丧吗?”
  她这个问题令诚哉苦笑。
  “我一点也不坚强,我是非常软弱的人。为了掩饰软弱,才稍微虚张声势罢了。”
  菜菜美摇头。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那样,我还以为当警察的人果然不一样呢。”
  “即使是警察也分很多种,会做坏事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
  “或许是这样没错……你弟弟也是警察吧。我想,他一定是很崇拜哥哥才会效法你。”
  “不,你猜错了。”诚哉恢复一本正经。“我们兄弟的父亲就是警察,是父亲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那,令尊一定很高兴吧?”
  “很遗憾,他早已过世了。”
  “啊……对不起。”菜菜美惶恐地缩肩,垂下脑袋。
  “你用不着道歉,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诚哉用烛光照亮手表,快要六点了。
  “我们轮流休息吧,没必要二人一起熬夜。你先去休息,过二个小时我再叫你起来。”
  “不,可是我──”
  “为了应付紧要关头,我希望你能够先养精蓄锐。拜托你了。”
  菜菜美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最后好像被说服了,她点点头。
  “那么,我就睡一会。”语毕,她在沙发上躺平。
  大概是真的很累了吧,菜菜美立刻发出鼾声。诚哉边听边凝视烛火,他的脑海被总理官邸发现的“P─13现象”报告所占据。无论做甚么,都挥不去那个念头。
  是否该告诉大家呢──这点令他很苦恼。他知道迟早必须说出来,但是现在单是想活下去就已够困难了,他实在说不出口。因为那个内容太令人绝望了。
  蜡烛变短了。正当他想换根新蜡烛的时候,之前文风不动的男人忽然发出呻吟。即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男人睁开了双眼。他和正在凝视他的诚哉四目相接了。
  片刻沉默后,男人呻吟着说:“真令人惊讶……”
  “你好像清醒了。”
  “我梦到自己遇见一个小女孩,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人。”
  “那不是梦。那个小女孩,是我们的同伴。你抓着那孩子的脚不放,就这么晕过去了。”诚哉从冰桶取出宝特瓶装矿泉水,靠近男人。“要喝水吗?”
  男人的眼中带着戒备,但维持卧姿的他还是伸出手了。诚哉把宝特瓶送到那只手上。
  男人默默喝水。看来他相当渴,一口气就喝掉一半以上。
  男人吐了口大气后,望向诚哉。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人类消失了。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个。”
  男人嘴角一撇。
  “别开玩笑了,人类怎么可能消失。”他试图坐起。但是下一瞬间,男人就重心不稳地倒下。
  20
  男人并未失去意识,诚哉让他重新在沙发躺好。虽然他虚弱无神,但眼睛是睁开的。
  “你还好吗?”诚哉问。
  “……你是谁?”
  “以后慢慢再说明。倒是你,身体情况怎样?”
  “不太好,忽然发烧,全身关节也很痛。”
  菜菜美醒来了。她虽然满脸畏怯,但还是靠了过来,拿毛巾替男人擦汗。
  接着她又想把温度计塞进男人的腋下,但男人抓住她的手腕。
  “你干甚么!”
  她发出小小的尖叫,手上的温度计掉落在地。
  诚哉捡起温度计,把男人的手从菜菜美的手腕上掰开。
  “你在紧张甚么,只不过是量个体温。这位小姐是护士。”
  “护士……是吗。”男人脸上的戒意消失。
  “可以量一下体温吗?”
  “可以,不过温度应该很高。”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菜菜美塞温度计,他的目光转向诚哉。
  “现在到底怎么了,我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这我们也不知道。唯一确定的,就是其他人全都突然消失了。你自己应该也知道这点吧?”
  “我原先待在事务所,眼前忽然半个人也不剩,连本来在我旁边下将棋的家伙也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脑袋有毛病……”
  “我想那是正常反应,因为我们也一样。”
  男人吐出灼热的呼吸。“你们两个,是夫妻?”
  诚哉不由得与菜菜美面面相觑,她有点尴尬地垂下头。
  “我和她毫无关系。”诚哉苦笑着说。“幸存者不多,所以大家一起行动。在别的房间还有九个人,被你抓住脚的小女孩也是其中一人。”
  “是吗,还有这么多人。那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人类已经灭亡了。”
  男人浅笑后闭上眼,似乎撑不下去了。大概因为是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吧。
  “在你睡着前,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甚么?”
  “你周遭最近有人罹患新流感吗?”
  “新流感?啊,对了,阿哲那小子好像这么说过。”
  “阿哲?是你身边的人吗?”
  “他是负责接电话的。发高烧,请了病假。照理说冬天都已经过去了……”
  “是几时的事?”
  但男人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已开始打呼了。
  菜菜美抽出温度计。一看数字,蹙起眉头。
  “怎么样?”诚哉问。
  “三十九度三。和刚刚差不多,没有退烧。”
  诚哉离开男人身旁,在沙发坐下。
  “你最好也离他远一点。你刚刚也听到了吧,极有可能是新流感。”
  “好像是。”菜菜美拎起冰桶,来到诚哉这边。
  伤脑筋,他忍不住如此嘀咕。
  “如果不用药物治疗,要多久才会自然痊愈?”
  菜菜美略略偏过脑袋。
  “自发病算起大概要四、五天吧。事实上就算用药物治疗,据说也只能缩短一天。当然,那是指病人体力充足的情况。”
  “体力的话,这男人看起来是有的。”
  “我也这么想。如果就这样让他静养,应该两、三天后就会康复吧。”
  “问题是,大家能否等到他康复为止。”
  哉看着昏睡的男人,想起男人背上的刺青。
  冬树睁开眼时,明日香正在他身旁拿毛巾擦拭湿发。她看起来一脸清爽。
  “你洗澡了吗?”冬树一边坐起一边问道。他们已经确认过饭店的水龙头还有水流出,大概是水塔里剩下的水。
  “我才不会那么浪费呢。水要留着冲马桶,因为谁也不知道还能再用几次冲水马桶啊。”
  “那你在哪洗的?”
  “外面。”明日香莞尔一笑。
  “外面?”
  “嗯,雨好大呢。我乘机洗了个痛快的天然澡。真是太过瘾了。”
  冬树站起来,发现自己睡得满身大汗。气候温暖得不像三月,甚至可用闷热来形容。
  他走进厨房,又继续往深处走。昨天他已确认过了,那里有后门。
  走近后门时,雨声传来了。他打开门后,愣在原地。外面的停车场上,大水如河川汹涌流过,下个不停的豪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他关上门,回到餐厅。有几人已陆续起床了。
  “雨很大吧?”明日香问。
  冬树点头。
  “简直不像日本的气候,倒像是东南亚。”
  “那一瞬间,或许有甚么改变了。”说这话的是小峰。“我是说人类消失的那一瞬间。地壳变动加上天候异常。想到接下来还会发生甚么我就害怕。”
  这时诚哉与菜菜美走进来了,二人的神情都很疲惫。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冬树问。
  “我就是来跟大家商量这件事的──各位,可以听我说句话吗?”
  诚哉发出呼唤后,全员开始聚集了。诚哉连忙伸出手。
  “请你们不要再靠近我俩。这是为了预防万一。”
  “甚么万一?”
  诚哉踌躇了一下才回答冬树的问题:
  “那男人罹患新流感的机率极高,因此,整晚照顾他的我俩也有感染之虞。幸好,今天湿度很高,菜菜美小姐认为这样应该会抑制病毒活动,但现在大家都累了,又缺乏治疗药物,所以我希望尽量减低感染的风险。”
  “原来如此。”户田说完话,在距离二人稍远的椅子坐下。其他人也纷纷效法。抱着宝宝的荣美子,和未央一起坐在最远的位子。
  “他现在还在睡,不过昨晚他醒过一次。”诚哉环视众人一边说道。“得知我们的存在,似乎令他大为振奋。如果让他继续那样静养,再给予充足的饮水和营养,应该在两、三天之内就会康复。所以,我想跟大家商量今后的事。”
  “我可以插句话吗?”山西举起手。
  “请说。”
  “你刚才那番话好像可以解释成‘在那个人康复之前都要留在这里’,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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