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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模型 - 森博嗣

_12 森博嗣(日)
  “那是真的。”萌绘回答,“是我开车载寺林到这边来的。”
  “他是坐西之园小姐你的车子?”三浦微微张开口:“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怎么寺林先生从没对我们提起这件事……”
  “那是因为……”萌绘挑选着适当的用词。“在看完筒见纪世都先生给我的信后,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才会担心起他的安危。而寺林先生在纪世都先生带来医院给他的杂志上,也发现他所写下的留言,还拿给我看过。”
  “你收到的那封信,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好,不过放信的包包在车上。”
  “你们是担心他会自杀吗?”
  “他也可能会被某个人狙击。”萌绘的眼神依旧看着三浦回答,“信上的内容读起来像在暗示明日香小姐头所在的地点。”
  “原来如此。”三浦用力点了下头。“那你和寺林先生是在哪里会合的?是他打电话给你吧?”
  “是的,所以我就开车去大学医院旁边接他。就是在千早的交叉路口旁。”
  “那件事,寺林先生也没说。”三浦边推眼镜边说:“他说他是搭计程车一个人来的。”
  “我想,他大概是为了不给我添麻烦,所以才会说谎的吧。”萌绘看往警车那边。
  “打电话给大御坊先生的人,应该就是你吧?他好像也是为了顾虑到你才说谎的。”
  “不。”萌绘摇头。“是安朋哥他打电话给我的。”
  “对了,我之前一直跟大御坊一起行动。”喜多回答,“我们本来是在荣町的简餐餐厅喝酒,喝到一半时警察打电话给他,说寺林先生从医院里逃走了。后来,是大御坊猜想寺林可能会联络西之园,而打电话给她的。”
  “你们知道寺林先生他为何要这么做呢?”三浦追问。
  “请你去问他本人吧。”喜多抬起下巴回答。
  “那犀川老师你呢?”三浦问一直保持沉默的犀川。
  “是大御坊打电话给我,我才坐计程车来的。”依旧看着坡道上方的犀川回答,“我只听到地址,不知道实际位置在哪里,才只好坐计程车的。”
  “为什么会想来?”
  “一时着魔而已。”
  “一时着魔?”三浦重复犀川的话。
  “也可以说是误上贼船。”犀川回过头,对三浦稍稍露出微笑。“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会聚在这里纯粹是出于偶然。如果寺林不偷溜出医院,西之园同学就不会接到电话,继续待在研究室整理资料,大御坊和喜多也不会来这里,那现在就是我正好眠的时候了。”
  “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样呢?”三浦瞪着犀川。
  “也许,筒见纪世都就不会死了。”犀川扬起嘴角,眯起双眼。“换句话说,今晚的表演就会延期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要自杀的人会这么做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可是我这么想应该是不会错的。我不认为费了那么多工夫准备的他,会甘愿在没有任何观众的情况下死去。既然那是他的作品,他应该会想让别人看到才对。前提是要他真的渴望让别人看到,这么一来就代表在还没达到这个目的之前,他是不会死的。真要自杀的话,那也是他亲自确认完观众接触这个作品的反应之后的事了。”
  “你意思是说他并不是自杀的?”三浦问。
  犀川并没有回答三浦的问题,只是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然后缓缓地把烟吐出来。
  “我只是将想到的事情随口说出来而已。”犀川回答,“没有经过整理,真是抱歉。”
  “大家不是都亲眼看过筒见纪世都先生所布置的那些机关,而且他本人还以同样的导电装置自杀了,难道不是这样吗?”三浦又重复一次同样的问题。
  “等灭完火后,再去调查烧焦的痕迹,应该会知道的更详细吧。”犀川回答,“不过,就我所看到的,应该不像是自杀。”
  喜多便向三浦说明喷枪的事,就是喷枪的握柄上没有沾上白漆这一点。
  “只是凭这样的理由?”三浦听完说明后反问犀川。
  “是的。”犀川点头。“刚刚我也说过吧,我们这些观众没有拿到邀请函,只是偶然间才聚集在这里的。如果我们不来的话,他就没办法发表那个作品,而自杀戏也就得延期了。既然如此,那他怎么可能在身上涂满油漆等我们呢?”
  “原来如此……”三浦点头。“犀川老师所说的理由,我总算有点了解了。但换个方式想,他会不会本来就有即使客人没来也要自杀的决心呢?也许他本来就有纵使没有观众,也要一个人看着最后遗作而死去的打算吧,不是吗?”
  “嗯嗯,的确是有可能。”犀川轻轻点头。“又没有人否定这种可能性。”
  “筒见纪世都应该就是公会堂断头案的凶杀吧?”三浦低声说:“是他杀死自己的亲生妹妹,然后切断她的头的。根据我的判断,他的动机一定就跟他的艺术一样令我们难以理解吧。”
  “如果是他的话,他应该可以挑更安全的地方,而不用特别选在像公会堂四楼这种危险的场所来犯案了吧?”犀川扬起嘴角。“比方说,像这里的工房怎样?若是在这里杀明日香,不是就很简单了吗?”
  “如果说是他想在公会堂那种公众场所展示他的犯行呢?”三浦说完,轮流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脸。这种动作代表他对自己的看法很有信心。
  “这我也思考过了,很有意思的论点。”犀川耸耸肩膀。“他的目的不是在那颗头,而是想要以无头的人当作是自己的作品。这个点子是满有趣的。真没想到三浦先生也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啊。”
  “在M工大杀死上仓裕子小姐的人,也是筒见纪世都先生吗?”萌绘问。
  “恐怕是吧。”三浦面对地面点头。
  “那动机又是什么?难道筒见纪世都先生认识上仓小姐吗?”萌绘问。
  不回答的三浦抬起头看向天空。雨后的天空展现出更深沉的黑,上面点缀着点点繁星。透骨的寒意让萌绘不禁将双手插进了外套的口袋里。三浦瞥了萌绘一眼后,才低声回答,“我们会再调查的。”
11
  直到凌晨四点过后,大火才完全熄灭。被抬出来的筒见纪世都的遗体盖着床单,萌绘只能透过床单看到大略的轮廓。有很多消防队员和警方相关人员陆陆续续进入纪世都被烧毁的工房,但萌绘他们仍无法进入。
  寺林坐着警车回医院了,而大御坊也顺便搭了便车。在获得三浦刑警的准许后,萌绘他们三人也可以回去了。
  “犀川老师,要我送你回去吗?”萌绘说。
  “我会设法搭到计程车的。”喜多挥挥一只手后,随即就迈开脚步准备离去。
  “喂,我跟你一起走。”犀川向他说。
  “笨蛋。”没有停下脚步的喜多转头对犀川撂下这句话后,就快步走远了。
  “虽然对喜多老师不好意思,”萌绘喃喃地说:“不过我的车子之所以只有两人座,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那家伙所说的‘笨蛋’两字,涵盖的意义非常广啊。”犀川说:“就跟‘谢啦’或‘改天见’之类的意思差不多。”
  他们走上坡道,经过还没开走的消防车旁,再次跨上石墙。工房的门依旧敞开,有电源线经过门口被拉入室内。现在里面发出的灯光,应该就是警察带进去的照明灯吧。烧焦的臭味还残留在空气中,附近的地面上也都是一个个小水洼。
  萌绘连想从门外探头进去都遭到了三浦的禁止,但她很想亲眼确认喜多和犀川所说过的喷枪,也很想调查看看用不透明胶带固定在浴缸上的电线盒空调的配线。现在到底还有多少证据逃过一劫呢?二楼的地板是否有崩塌呢?从门口瞥一眼时所看到的室内景象,很凄惨。里面到处都散落着烧成焦炭的黑色固体,无论是筒见纪世都那些诡异的人偶,演出那场璀璨小宇宙的发光二极体装置,还是发射宝特瓶火箭的机器,似乎都已经付之一炬。
  为什么要烧得精光?是为了烧掉遗体吗?即使在火中被氧化了,也算是一个人吗?在灰飞烟灭的过程中……究竟被毁坏到什么地步,才不算是一个人?
  “你想睡了吗?西之园同学。”犀川停下脚步问。
  “不会,没关系的。”
  “如果这场骚动能到此为止,就只剩下调查工作了。真希望案子能就这样顺利解决。”
  “嗯,不过……那也要找到明日香小姐的头才行。”
  “是啊。”犀川立刻回答,“就只有这一点,我还不了解。”
  “咦?”
  “没有……我自言自语罢了。”
  犀川开始爬上斜坡,萌绘则是跟在他的后面。在杂草之间,有条细长的小路。上面的道路旁,还是有很多看热闹的民众,不过人数也已经比之前减少很多了。
  当跨过护栏踩上柏油路面时,他们看到鹈饲刑警站在电线杆的附近。那里有整晚不熄的路灯,光线非常明亮。鹈饲正跟两个老人熟络的交谈着。
  “鹈饲先生。”萌绘走近他后,出声向他打招呼。
  “喔,是西之园小姐和犀川老师啊,你们好啊。”鹈饲低头行礼。
  和鹈饲谈话的老人,虽然有着一副结实的身材,但几乎童山濯濯的头向前突出,形成弯腰驼背的姿势。看到苦着一张脸,不甚愉快似地瘪着厚嘴唇的他,令人怀疑他是不高兴呢,或是在他的人生里,早已失去“高兴”这两个字。
  “这位是长谷川先生。”鹈饲介绍这位老人给犀川和萌绘认识。“他是那里的房东。”他边说边指向上方。
  因为被石墙 砖墙挡住的关系,所以只能看到对面公寓的屋顶。附近的阶梯前,停着自行车和轻型摩托车。之前隔着护栏眺望火灾现场看热闹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那栋公寓的房客。
  萌绘虽然对老人微微点头示意,但对方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事实上,下面的仓库,也是长谷川先生借给筒见纪世都先生的喔。”鹈饲说明。“听说从两年前一直借到现在。对了……长谷川先生,这两位是N大的犀川老师和西之园小姐。发生火灾时,他们正好跟筒见先生在一起。”
  “你们是那孩子的朋友?”长谷川老先生终于将视线投向萌绘身上。
  “还称不上朋友,充其量是朋友的朋友而已。”萌绘回答。
  “他死了吗?”长谷川问萌绘。
  “长谷川先生,那个我们还不能断定。”鹈饲在一旁插话。
  “我又不是在问你。”长谷川依旧直直地盯着萌绘说:“小姐,你就说吧。”
  “他已经去世了。”萌绘很坦白地说。
  “是吗……谢了。”仍然苦着一张脸的长谷川轻轻点头,视线停在数公尺以外的路面好一会儿。“他本来是个很有才能的年轻人啊。”
  “您是在什么机缘之下,才会借仓库给筒见先生的呢?”犀川边点烟边问。
  “能不能也给我一根?”长谷川向犀川伸手。
  “好啊,请。”犀川从口袋掏出香烟递给这个老先生。
  长谷川斜斜地叼着香烟,靠近犀川点起的火将烟点上后,深深地将第一口烟吸进肺里,又大大地张开口把烟呼出来。他在这个时候牵起眼角的皱纹露出牙齿。乍看之下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不过这就是他笑的方式。
  “那是他爸再三拜托我的。”长谷川终于开口回答。
  “是筒见教授吗?”犀川问。
  “是啊……他是我国中的学弟。”长谷川又呼出一口烟,露出不知道是因为香烟好抽,还是因为对话很有趣的微笑。“因为之前租的人不租了,本来我打算要拆掉,没想到他竟然要借,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请问……您该不会就是那位做飞机模型的长谷川先生吧?”萌绘试探着问。她曾经听过筒见纪世都和大御坊安朋提过这个名字。
  “没错。”长谷川眼角垂下,露出于之前迥异的表情。
  “您是固体模型师吗?”她也记得这个。
  “你居然还知道这个……就一个女孩来说还满厉害的。”虽然他话中带刺,但萌绘还是维持一贯的微笑。
  “只要提到模型师,没有人不知道长谷川先生您的。”她说着恭维话。
  “哦……”长谷川皱着眉头,发出沉重的鼻息声,很明显地看得出来他因此而龙心大悦。
  “您认识M工大的河嶋副教授吧?”
  “喔,我当然认识啊。”
  “你对于星期六时……发生在河嶋研究室的女学生命案有何看法?您认识那个学生吗?”
  “那个案子我在报纸上看过了,还没直接问过河嶋他本人,那个学生我也不认识。”长谷川再次叼着香烟,让香烟头发出红光。“我不予置评,不过最近治安还真是不好。先别说这个了,纪世都他那在公会堂被杀的妹妹的头找到了没?反正那一定是做那些奇怪玩偶的人干的好事。”
  “您是指人偶模型吧?难道您认为犯人是模型迷吗?”萌绘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
  “那才不是模型呢。”长谷川张大口吐完烟说:“模型的‘型’,跟人形(注五)的‘形’,字不是不同吗?”
  “那有什么不同?”一只手转着香烟的犀川问。
  “只有人类做的东西,才能成为模型,以动物和植物为对象的都不行。”
  “为什么?”犀川立刻问。
  “那是……不言自明的事吧。”长谷川又恢复到不愉快的表情。“缩小的动物和人只能算是玩偶而已,不是模型。听好了,模型所要模拟的,不是外表的形体,而是创造的精神和行为,简单来说,就是要模拟出人类对于生产的欲求和付出的劳力。经由这个过程,就可以汲取出原型创造者的精神。如果只是重复一样的制作步骤,便沦为单纯的复制品了。而且为了要更聚精会神,就得尽量将制作时间浓缩才行,这样才能够‘模’拟出原‘型’来。所谓的型,就是制作系统的象征,而不只是单纯模拟缩小的形体而已。要‘模’拟原‘型’,才称得上是Model ,也就是模型,可是不了解这一点的却大有人在。太拘泥于形体的就只能制造出充满贫乏想象和空洞妄想的复制品罢了。”
  “我懂了。”犀川用兴致盎然的表情点头。
  “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懂了吗?”长谷川轻蔑地哼哼笑着。
  “筒见纪世都先生难道就不是拘泥形体吗?”萌绘问:“他的工房里有很多人偶呢。”
  “你在说什么?纪世都这孩子才不是那种堕落的人啊。”语气强硬的长谷川瞪着萌绘。“虽然他周围的模型师们,都以那是艺术为借口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他们都错了,那才是模型的精髓,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模型师。”
  “刚才长谷川先生不是说过人偶不算是模型吗?”萌绘吐槽。
  “你错了。”长谷川眯起眼睛,用嘴唇夹住变短的香烟。“你看不出来吗?纪世都所做的根本不是人偶。那是机器人的模型,人造人偶的模型。人类要制造人类的精神,就是他的‘型’。”
  萌绘努力克制想笑的冲动,她对于自己认真听老先生说话这件事感到后悔,因为他的言辞间充满矛盾。如果按照他的说法,那寺林高司所做的人偶模型,也都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不管是卡通角色也好,科幻剧人物也罢,都是虚构的人物或外星人,那跟人做人造物品的模型,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不管是人在未来会制造的东西,或是像突变体的东西,也都可以成为模拟的对象吗?”犀川问。
  “嗯。”长谷川大大地点了下头。“就是要那种模拟制作物体的制造过程,才能称得上模型。”
  萌绘有些惊讶。犀川问题里所包含的意义,是她所没有想到的。
  “不好意思。”鹈饲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打断他们。“我可以再问您一些事情吗?长谷川先生。”
  “要问什么?”
  “那间仓库在做东西时,声音会传到这里来吗?”
  “有时候多少会听到。”
  “昨晚呢?”
  “这我就没听到了。晚上九点时,我有带狗出去散步过,也没发觉到有什么动静。”鹈饲拿出手册,开始记录。
  “鹈饲先生,我们就先告辞了。”萌绘边看着手表边说:“可以吗?”
  “喔,当然可以。”鹈饲低头致意。
  两人也低头回礼后,便往停靠在石墙旁的车子前进。
  “那个人真有趣。”走到一半时,犀川突然低声说道。
  萌绘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被座椅冷冰冰的感觉包围住。犀川稍后也坐上副驾驶座,并立刻系上安全带。她让引擎先暖机,虽然眼前的挡风玻璃白茫茫一片,不过她仍然没有启动雨刷。
  “哪里有趣?”
  “他自有一番道理这一点不是很有趣吗?”犀川在头上交叉双手。“所谓的道理,本来就是有两个功能,其中一个功能就是将自己的行为、选择或判断正当化。在这种情形时,通常都是先有行为或判断,然后再为了加强自己的立场而建构出道理。”
  “道理除了这种功能外,还有其他用途吗?我很少看过有比行为或判断先成立的道理,如果真有这种道理的话,那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理论了。”
  “你说的对。”犀川露出微笑。
  “那,你所说的道理的另一种机能是什么?”
  “就是击退其它的道理。”
12
  送犀川回到公寓后,再回到自己家时的萌绘,发现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虽然她最想问犀川关于“人”这个单位的定义,却始终无法说出口。这个疑问的意思和意义,她都还不太明白。只好选择保持沉默……她实际上是知道的。
  淋浴完躺在床上的萌绘,翻来覆去的辗转难眠。往脱下来的洋装上仔细一看,发现有几个小小的烧焦的痕迹,沾在头发上的怪味已经用洗发精洗掉了,仍旧无比鲜明的是脑海中的一切记忆。
  她阖上眼睑筒见纪世都所创造的小宇宙随即浮现脑海。轻柔的香颂歌声犹在耳边,星云也有如闪光的残像般映入眼帘。
  人偶……纯白的人偶。纪世都沉在水面下的白色胸口和手臂,唯独睁开的双眼像黑洞一样,形成异样的光景。在前一晚两人独处时还在鼓动的生命,现在却已成为徒具外表的空壳——这样也算是一个人吗?
  可是即使只有形体或残像,也还不是最糟的情况。她脑海里浮现那个白色人偶被烈焰缠身的景象。
  要用怎样的标准,才能界定出一个人?就算仅止于残像,只要能看到形体也好,好想再看到他们……发觉自己差点要回想起父母的她,连忙关掉思绪的电源。
  不能去想到!不能去思索!
  那白色的躯体不知道有没有被烧掉?烧得精光的衣服、徒留外形的灰烬、白色的牙齿、烧熔的皮肤……
  不能去回想!
  只剩下手臂还能算一个人吗?只剩下头颅也算一个人吗?被火烧熔了呢?只剩下骸骨呢?如果化成灰的话,究竟要超过几分之一,才算是一个人?还是其实一开始就没有所谓完整的人?打从一开始,这个单位就只是个幻觉吗?
  她始终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即使是对周遭的人,也都能用人这个单位来计算。
  1是什么?死了就算0吗?
  体育馆里成排的白床单,天花板为什么会这么高?为什么有篮球的篮筐呢?卷起白床单却找不到爸妈。连他们身上的一小部分也看不到。
  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搞错了!
  绝对不承认!不承认!不承认!
  快点拉下铁门!关起来!关起来!
  她逃也似地拉下了好几道铁门,想关上记忆的房间。屏住呼吸开始计算。在脑中的黑板上,拼命算着圆周率的平方,求到小数点后面二十位。明知毫无意义,却仍死命地求那个平方根。身体仍不停颤抖,在泪眼朦胧中她才进入了梦乡。
  过了星期五的中午她才清醒,起床时感到轻微的头痛。她换上衣服走到楼下的餐厅里。
  “早安,大小姐。”诹访野从厨房出来向她低头行礼,都马跟在他的身后。“今天早上您真是辛苦了。”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因为捷辅先生有打电话来。”
  萌绘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都马便将鼻子靠在她的膝盖上,萌绘顺手帮它拉开旁边的椅子。都马赶紧跳到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诹访野打开厨房的餐具柜,好像是准备泡咖啡。
  “诹访野,叔叔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
  “大概是今天早上的九点左右吧。我知道大小姐您正在休息,就没有叫您起来接电话了……”
  “没关系的,谢谢。我等下再打给叔叔好了。”
  萌绘的叔叔西之园捷辅,是爱知县警局本部的部长。身为萌绘父亲的弟弟,样貌和性格都跟萌绘的父亲很像,但仍不完全相同。她的捷辅叔叔如果用一句话来表示的话,就是“老式作风”。他绅士却也保守顽固,本质上就带有攻击性的要素。话说回来,说不定萌绘的父亲其实本来也是这样的。那温和且新潮的人格,也许只是在女儿面前特别戴的面具,然而有关父亲的其它面貌,萌绘完全不知道。
  诹访野在萌绘面前摆上咖啡杯。
  “谢谢。”她微笑以对。
  “犀川老师当时也是跟您在一起吗?”
  “嗯。”
  “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不用麻烦了,我只要喝杯咖啡就好,马上就要去学校了。”她边看时钟边回答。这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我还有其它电话吗?”
  “不,没有了。”
  这杯咖啡对萌绘来说是很适当的温度,所以她马上就可以入口,头脑一下子就变得十分清楚,头痛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诹访野泡的咖啡的神奇功效就好像施了魔法一样。看到他满脸担忧的表情,萌绘又再次对他露出微笑。
  诹访野便行了个礼就走出房间。都马似乎也发现她没打算要吃东西,就跳下椅子到窗边有阳光照到的地方躺了下来。
  她脑子里在思考着案子的事——睡觉前的那股忧郁已经完全消失了——如果筒见纪世都不是自杀的话……杀了筒见纪世都的那个人,他(她)也是杀害筒见明日香和上仓裕子的人吗?就先把这当作前提来思考吧,至于目的或动机,暂时就搁在一旁好了……那个人在公会堂前跟筒见明日香会合后,一起在不被警卫发现的情况下偷偷走进建筑物里,接着在走上四楼的途中将她杀死,随即又袭击了寺林高司。这时是星期六晚上快八点的时候。凶手将筒见明日香搬进准备室里将她的头砍下来,然后从寺林身上夺走钥匙,提着装有明日香头颅的模型箱走出房门,将准备室锁上。当凶手一走出公会堂,就开着寺林的车前往M工大,这时是八点半。
  后来,凶手在实验室勒毙上仓裕子,接着在实验室内洗手吃便当。吃完后便锁上实验室的门,再次回到寺林的车上,把钥匙圈留在车内。最后……凶手拿着明日香的头颅,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也许凶手的车子,就停在大学附近吧。恐怕事实就是如此。那个人一定是用那辆车运走头颅的。
  有几个需要注意的重点,凶手在公会堂里用来切断明日香头颅的工具,是一开始就预先准备好的,而且连准备室的钥匙也事先打好备份。寺林在那里出现只是一个偶然,凶手本来是打算用那把备份钥匙侵入准备室的。这也代表公会堂的杀人案是预谋性的犯人。
  另一边的M工大又是怎样呢?为什么上仓裕子的头没被砍断?难不成这本来就是不相关的另一件案子吗?
  萌绘摇了下头,叹了口气。
  筒见纪世都确实是知道些什么,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可能因为知道凶手是谁或某些关键线索,被犯人得知而被杀人灭口。
  如果筒见纪世都是被谋杀的话……那他让萌绘和犀川他们看到的最后灯光秀又是为了什么呢?是凶手想让他看起来像自杀,好让他背负起这些杀人案的黑锅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形式也未免太迂回了。
  不能拘泥于形体?
  她想起那个名叫长谷川的怪老人所说过的话。虽然没什么脉络可循,可是她感觉到在这个不可思议的联想中,似乎含着某种意义。不拘泥于形体的犯罪?所谓的形体又是什么?
13
  “形体简单来说,就是数字的集合。”犀川边用指尖转着香烟边说。
  “数字?”萌绘反问。
  “只有数字会残留在历史里。”犀川说:“没有留下来的,是那数字代表的含意,也就是数字和本体的关系。”
  “我完全听不懂。”萌绘摇头。
  “不是有个词叫形式化吗?道理是一样的。形体只剩下数字,失去了跟实体的关联性,换句话说,形体就是没有意义的概念。”
  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地点在犀川的房间。西之园萌绘正坐在犀川桌旁的椅子上。两个小时前,她在走廊对面的实验室里整理数据。听到犀川通知说鹈饲刑警就要来了,便中断工作飞奔过来。
  “形体可以还原为数字。不管是图像或影像,都可以还原。前者可以当作文献来保存,后者也可以重复播放。能够复制的,都可说是形体。”犀川继续说:“可是人能在形体的复制品上看到什么,取决于这个人身处的时代和本身的能力。只会拘泥于形体表面的人,是无法得到某些情报的。这观念就是那位长谷川先生所说过的创作形体的意志,也就是‘型’。创作者本身虽然在那个形体上看到某种不同的精神,但精神却无法传达给复制形体的人。于是人们摸索出抽象的手法,将之前无法传达的情报,无法成为形体的感觉,设法表现出来,而成为所谓的抽象艺术。不过本质上的精神终究还是无法完善传达的,因为在传达的过程中,这最重要的情报总是最有可能会被忽略抛弃。这一点对人类的历史来说,实在是个非常大的障碍。”
  “这个障碍有被除去了吗?”
  “还没有。”犀川摇头。“电脑方面的技术应该总有一天能解决部分的问题吧。简单来说,我们不足的地方,是在于记忆体、解析度和处理速度。”
  “作模型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模型的哲学应该只有长谷川先生在阐扬,而并非一般性的观念吧。”犀川打趣地说:“只是,他的话非常切中核心。他想表达的,应该是人为了重现创作的行为、创作的意志、创作人创作时的眼睛、创作人的手,所以才要模仿的意义。模型的意义在于重现创造形体的行为过程和动机本身。这也正是人类想留给子孙的最大财产。”
  “这跟这次的案子有关系吗?”
  “我本来就没有这样说过吧。”犀川再次摇头。“可是那种展开和传承,不管对谁而言,应该都是很有价值的吧。一般来说,只要有良好的视力,不管是什么物体都能看得到。我们为了看到某种东西而培养出的优秀能力,可以让其它东西看得比以前更清楚。在本质上是正确的系统,应用范围是很广的。”
  “能举个例子说明可以怎么应用呢?”
  “可以扩展想象的幅度。”犀川呼出一口烟。“该举什么例子呢……好吧,比方说,当我们星期天看到一具无头尸时,我们一开始执着于形体而争论不休。拘泥于形体的人,会从外表来认定身体和头分开必然有其意义存在,结果就只能在尸体为何被弄成这种状态的地方上钻牛角尖,脑中所思考的不外乎是犯人之所以想要头,或想要明日香小姐的头颅的原因。”
  “难道……还有其他方向可以想的吗?”
  “如果是拘泥于形体的人犯下这件案子的话,这样想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换做是不拘泥于形体,就像长谷川所形容的真正模型师是犯人的话……”犀川在烟灰缸中捻熄香烟,重新交叠双腿。“那么他,我没限定是男性……其实对砍下来的头和无头的身体完全没有兴趣。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砍下头或接上头的那一瞬间,还有观察实行这个过程的自己是抱持着何种心态。”
  “老师……请问你所谓的接上头是什么意思?”
  “小孩子常会把娃娃的头拔掉,然后再装上。其实他们不是针对娃娃或头,而是单纯觉得这动作很有趣,并且喜欢那种触感而已。这里的重点来自于那份将分解的东西又组合起来的乐趣。比起破坏分解东西,人们本来就喜欢经由建构组合来追求精神上的安全感。所谓的破坏行为理论,其实本质上只不过是因为讨厌别人的道理而用来击退它们的另一个道理罢了。为了让自己和同伴能够接受,破坏一定得经过前置处理而成为某种新造型才行。我这番论调好像已经偏离你的问题了。”
  “把头砍掉,然后再组合?”
  “我只是说可能而已。”犀川露出微笑。“希望你别忘记今天这番话的前提。只是我在打比方罢了。除此之外,为了替无法轻易被众人所了解的东西塑造形体而必须从事破坏的例子也是很多。”
  “请问……就塑造形体的定义来说,想替人类塑造形体,就会做人偶的例子也能适用吗?”
  “那就变成拘泥于形体了。”
  “唉,好难喔。”萌绘摇头。“老师,你这番理论太复杂了,而且我不觉得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不认为这跟案子有关。”
  “可是,这不是对所有对象都能通用的道理吗?”
  “前提是要有某种程度的能力。”
  在敲门声后,鹈饲大介的壮硕身体走进房间里。
  “打扰了。”鹈饲满脸堆着笑,低头行礼。
  “鹈饲先生,怎么了?”萌绘半站起来问道。
  “这个嘛……”鹈饲脱掉外套,看似勉强地把身体硬塞进萌绘身旁的椅子。“我们现在正二度搜查筒见纪世都的仓库。看来……又得花满多时间了。”
  “纪世都先生的遗体呢?”
  “那边我们也正在进行。”鹈饲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遗体的状态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这一定是因为他泡在浴缸的水里,才能完好无缺。二楼的地板也没有烧毁,所以证据也意外地被保留下来。”
  “死因呢?”
  “是被电死的。”鹈饲圆睁双眼看着萌绘。“西之园小姐,不然你认为是什么呢?”
  “那死亡时间呢?”
  “咦?可是……”鹈饲歪着头。“筒见纪世都不是在你们的面前自杀的吗?”
  “那不算是在我们面前,我们又没有直接亲眼看到。”萌绘口齿清晰地回答。
  “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死在那里的。”
  “会不会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死了呢?”她又再次追问:“也有可能是被灌了安眠药之类的……”
  “不可能的。我们没检验出任何药物反应,也没有其它会致死的外伤,尸体十分完整。”鹈饲歪着身躯面向萌绘。“他的死亡时间也是在那个时侯。筒见纪世都九点离开他在鹤舞的老家后,似乎就直接回去那里的仓库了。对了,犀川老师你们昨天不是有恰巧遇到他吗?”
  “那是在八点半的时候。”犀川回答,“他只有待那么一下子啊。难道他没有跟筒见教授谈些什么吗?”
  “嗯……他们好像没有见到面。在犀川教授你们离开后,筒见教授一直都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喝酒,醉得很厉害,他说纪世都并没来书房找他。至于筒见夫人在一楼的卧房睡得正熟,也不知道纪世都是在家中的哪个房间里。当时教授是因为听到下楼梯的声音,跑出书房往楼梯下面一看,才看到人在玄关正要回去的纪世都。筒见教授在证词中表示那时是九点左右……不过……这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那么,纪世都先生是开自己的车回到天白的工房啰?”萌绘问。
  “嗯,他似乎是自己开小型厢型车回去的。那辆车就停在西之园小姐你停车的地方附近,当然我们也已经彻底调查过了。”
  “昨晚你们没跟踪我吗?”
  “呃……这个嘛……”鹈饲含糊其词。如果不是没跟踪的话,那可能就是由跟踪,只是跟丢了。
  “那么,纪世都先生是在九点半时回到工房的吧。既然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那就代表他等了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
  “他是在那一段时间内,将身体喷上油漆,然后布置好那些道具的吧。”鹈饲苦笑。“那难道就是所谓的死亡仪式吗……”
  “那他会不会是在那段时间内遇害的?”萌绘试探性地问:“如果这样的话,死亡时间的推定会发生不一致吗?”
  “该怎么说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们的判定也不可能精准到分秒不差的地步,所以也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先不说死因,他皮肤上既然喷了油漆又泡在水里面,就等于是处于烫伤的状态,所以时间上的推断误差也应该满大的。不过……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一般应该都会认为是筒见纪世都在公会堂杀害他妹妹的吧。”
  “为什么?”
  “啊,对了……”鹈饲突然张开口。
  “怎么了?”萌绘歪着头。
  “抱歉,我刚刚完全忘记有这件事。”鹈饲露出微笑。“筒见明日香的头已经找到了。”
  “咦!在哪里找到的?”萌绘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克制自己差点要跳起来的冲动。
  “当然是在筒见纪世都的仓库啊。”鹈饲仿佛理所当然似地点点头。“那个头的……呃……情况更糟,完全被烧成焦炭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确认……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我想鉴识的结果今天内大概就能出炉了。”
  “是在仓库的哪里?”犀川用冷静的表情边点烟边问。
  “在一楼的深处,是我们在勘验火场的时候发现的。”鹈饲回答,“头颅表面附着的微量溶化塑胶,也许是放在亚克力盒里的关系所造成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符合西之园小姐所做的假设了。”
  “既然是在那个房间里找到的……”萌绘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就代表你们果然还是会怀疑他啰?”
  “别说是怀疑了,我们警方根本就是一面倒的确定他就是凶手。”鹈饲点头。“公会堂的命案,已经差不多等于结案了。当然我们还得再做更详细的调查,才能知道这跟M工大命案之间是否有关联,不过……这感觉上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天晚上的筒见纪世都,一瞬间突然浮现在萌绘的脑海里。那个先是发射宝特瓶,然后又哭又笑的青年艺术家,当时是为了给房间深处那个只剩一颗头的妹妹观赏,才会这么做的吗?他说过,那是为了追悼妹妹。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又为什么会让萌绘轻易进入房间里呢?从那天纪世都都在二楼洗澡喝酒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妹妹的头就在那正下方。
  “一定是有人把明日香小姐的头带到那里去的。”萌绘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那个人这么做,就是为了要嫁祸给纪世都先生。”
  “你说那个人是指谁?”鹈饲问:“你意思是指凶手另有他人吗?”
  “那还用说。”萌绘点头。她对自己的意见有自信,尽管还没建构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出来。
  “如果是栽赃的话,不是应该要留下更明确的证据吗?这其实是引述三浦先生的看法啦!”鹈饲边抓头边说:“三浦先生是说,如果用伪造筒见纪世都的遗书之类的方法的话,那么栽赃的意图就更确实了。”
  “他大概是因为以为犯人‘拘泥于形体’吧。”犀川低声说。
第六章 悬疑的星期四
1
  在被烧毁的工房中,警方还是找不到公会堂四楼准备室的钥匙,也没有发现像是用来砍断明日香头颅的斧头。经过现场勘验的结果,证实夺走筒见纪世都生命的是导电浴缸的电线,正如犀川所说的一样是直接连结空调,至于主电源,则被认为可能是用红外线遥控器来开启的。不过那个遥控器却是遍寻不着。在仓库一楼有许多被烧成灰烬的美术作品上都有使用到电子零件,但大部分也都已付之一炬。塑胶类的物品都因为高温而完全溶解。
  宝特瓶火箭里事先装有酒精,然后在房间里到处发射,至于点火装置就是蜡烛的火,所以由此可见这场火灾当然不是意外,而是经过计算的蓄意纵火。在警方的认知中,这是一场依照筒见纪世都的遗志,连同他的自我毁灭一起演出,以整个场地在最后化为灰烬下结束的艺术表演。
  公会堂断头命案的犯人是被害者的亲哥哥这件事并没有被报导出来。现场的搜证依然继续进行,数量庞大的证物才刚开始着手进行分析。现在最当务之急的事,就是要找出这宗断头命案的杀人动机。毕竟这可不是一句这是精神异常的人所犯的异常案件,就能简单带过的。除了该领域的专家意见是不可少,警方必须要更精确地掌握到被害者和凶手的人格特质和生前的生活情形。
  另一方面,针对M工大的上仓裕子命案,搜查的意见分成两派,为了这到底是筒见纪世都犯下的,还是完全不相关的凶手所犯下的个别案件,而彼此争论不休。
  主张是同一个犯人的一派,所根据的是时间和场所的接近,部分共通的人际关系,以及命案现场实验室的钥匙同样来自寺林口袋这三点。和这一派对立,主张两个案子是毫不相干的另一派,根据的则是筒见纪世都与被害者上仓裕子之间无明显的直接关系,和杀人手法不同这两点。不管是哪一派,筒见纪世都本身的死,都是他们寻求结论的最大阻碍。
  对于回到医院的寺林高司,调查员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甚至连寺林其实是筒见纪世都的共犯,头部遭到重击则是因为内讧之类的意见也出现了。不过如果寺林真是筒见纪世都的共犯,那筒见应该会确实地置他于死地,而不会只让他昏迷才对。寺林头部遭人重击这一点的确不是在演戏,而是事实。这样一来,他昏迷一整晚也是事实,所以别说是断头案了,就连M工大的实验室命案也不可能是他干的。这种共识在警员之间传了开来,让他们对寺林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在星期四的上午十一点,西之园萌绘去鹤舞的N大附设医院拜访寺林高司时,他位于六楼的个人病房前也已经没有看到警察在看守。
  “你好。”萌绘敲了门后往门内一探头,却看到寺林的床旁坐着另一名男子。
  “西之园小姐,你好。”那个男子站起来低头行礼。
  当看到他那张长满胡渣的脸,以及个头虽小却肌肉结实的身材时,萌绘就马上想起了他的名字。
  “你是地球防卫军那古野分部的武藏川先生吧?”
  “太感动了,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男子露出僵硬的微笑。“听到筒见他遇到这种不幸……我就跟公司……不,跟地球防卫军请假,特别来探望他。”
  “西之园小姐,昨天真的是非常抱歉。”寺林躺在床上说:“请问……筒见他现在情形如何?今天早报上有报导说明日香的头找到了,可是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了。刚才刑警先生们也有来过,对于这和公会堂案子之间的关联,他们对我却是只字未提。”
  “嗯……我想这应该是因为他们还完全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吧。”萌绘将皮包放在长椅上后说:“寺林先生,你有给警察看过那些筒见先生给你的留言吗?”
  “我当然有跟他们说,那时我把纸放外套口袋里,没想到结果不小心被烧掉了。”寺林面有难色地说:“那本来是别人的外套,我那时把它脱掉拿来灭火……西之园小姐,你记得留言的完整内容吗?”
  “这样啊……”萌绘微笑说:“那么一来,看过实物的人,就只有寺林先生和我了。”
  “没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里被烧掉,对我们来说是一大打击。”武藏川说:“这实在是重大的损失。在我们这个领域里,筒见先生是像神一样的存在,那里就是他的圣域。筒见先生的作品对我们来说,已经超越人类,拥有神一般的价值了。”
  虽然觉得他有点夸张,但萌绘还是点了头。
  “西之园小姐,你前一天晚上有去过那里吧?”武藏川问:“筒见先生有说过要帮你拍照吗?”
  “有……可是被我拒绝了。”
  “那还真是……可惜啊。”武藏川皱起眉头,脸上充满惋惜。“我还真想看看你的模型喔。”
  “他是有说过要从照片中建立起我的立体图。”萌绘苦笑着说:“连我也觉得有点可惜呢。”
  “那、那么!可以由我来做吗?”武藏川突然正经地站起来。
  “抱歉,我刚刚那句话只是社交辞令。事实上,我根本不觉得有任何可惜之处。”萌绘低头致歉。“都怪我没把话说清楚,希望你别因此而感到不快才好。”
  “唉……是这样吗?真是不好意思。”武藏川又坐回椅子上。“说……说的也是。你不必介意,反正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比方是战斗机,要取得内部的资料也是很不容易。像这样收集资料虽然很难,但这也正是它的乐趣所在。”
  “请不要收集我的资料喔。”
  “不是啦。”武藏川挥挥手微笑地否认。“请你不要想歪了,我们也是顺应社会规范在生活的,绝不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西之园小姐,M工大的案子现在办得怎样了?在那之后有什么新的进展吗?”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的寺林问:“难不成那边也是筒见犯的案?”
  “纪世都先生和上仓裕子小姐认识吗?”
  “呃,我想应该是没有。”寺林回答,“至少就我所知的范围……是这样没错。”
  “警方应该正在调查那一点吧。”萌绘看向武藏川说:“在纪世都先生身上,找不到任何杀害上仓裕子的动机,这样一来就没办法解释案子之间的关联了……”
  “我记得,那女孩好像有来参加过一次例会吧?”武藏川回过头看向寺林。
  “有吗?”寺林反问。
  “有啊……我记得,那时候她是在等人吧?”
  “啊,是她没错,但她已经被杀了。”
  “哇,是这样子吗……”武藏川惊讶地张开口。“我虽然知道M工大有发生命案,但没想到死者就是那个女孩……嗯,原来是这样啊。”
  “武藏川先生,你所谓的例会,指的是什么?”萌绘问。
  “好像是……五月还是六月的时候吧。”
  “那是模型社团的例行聚会。”武藏川看着萌绘。“我记得地点是在瑞穗区青年之家。我们是借用那里的场地举办的。那个时侯寺林有带她来过。”
  “不是我啦。”寺林连忙说:“你记错了,上仓小姐那时是跟河嶋副教授一起的。我记得……他们好像有说过回去时要一起去某个地方的,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武藏川点头。
  “武藏川,亏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寺林微笑地说。
  “我啊,只有年轻女孩的名字可以一次搞定,只要记住就不会忘记了。”
  “你在看报纸的时候没有发觉吗?”萌绘问:“上仓小姐的名字有出现在报纸上啊……”
  “是喔……”武藏川抚摸长满胡渣的下巴。“汉字要怎么写?”
  “上面的上,仓库的仓。”
  “那我看报纸的时候一定是把她的名字读错了。”武藏川觉得很可笑似地扬起嘴角。“我当初听到她的名字时,以为汉字写法是‘神仓’,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么记的。”
  “那个时侯的模型例会,上仓小姐有去吗?”萌绘回到原来的问题。
  “是啊,她是跟河嶋副教授一起来的。因为她对模型没兴趣,所以就一个人很无聊地在房间角落等待,对吧?”
  “嗯,没错没错。”寺林点头。“那个时侯,我跟她还不太熟,虽然是念同一个研究所,可是彼此也只有打过招呼的程度而已。”
  “那个例会的主题是人偶模型吗?筒见纪世都先生当时也在吗?”
  “他有去吗?”武藏川看着寺林。
  “这我就不记得了。”寺林摇头。“筒见他不太常出席,所以应该是没去吧?”
  “河嶋老师为什么会去那里?”
  “那并不是只有人偶模型而已。当时出席的五个社团,也是藉由那次聚会顺便筹划这次公会堂交换会的准备事宜。只有一开始是全体一起开会,之后就分散在各个房间,召开社团个别的例行聚会。”
  “是哪五个社团?”
  “我们是以人偶模型和机械模型为主。”武藏川精神奕奕地说明。“此外还有河嶋副教授所属的飞机模型社,大御坊也有参加的筒见教授的铁道模型社。”
  “远藤先生也有参加吧?”萌绘问。她指的是明日香自杀的恋人远藤昌的父亲。
  “远藤?你是指远藤昌先生吧?是啊,西之园小姐,你知道的还真清楚啊。”
  “他是医生吧?”萌绘看着寺林说。就是他告诉她有远藤昌这个人的。
  “是啊,那个人可是大师喔。”武藏川很高兴地点头。“至于另外两个,分别是军事模型社和汽车模型社,不过这两个社团规模都不大就是了。”
  “刚才提过的那些人,大家都有参加吗?”
  “你所谓的大家,是谁?”武藏川反问。
  “筒见老师和远藤老师。”
  “那两个人不可能缺席的。”
  “那长谷川先生呢?我当初以为他是飞机模型师的固体模型师……”
  “喔,他是很有名没错。”武藏川回答,“不过那个人没有加入社团。”
  “对了,这么说来,只要那个时侯有参加例会的,都知道上仓裕子这个人啰?就连纪世都先生,也是有可能的……”萌绘对自己所说的事感到兴奋。“这一点……警方并不知道吧。”
  “知道了又怎样?”武藏川露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换句话说,M工大和公会堂这两件案子的共通关系人其实很有限。”萌绘边说明,边看着寺林的脸。“一开始大家只知道寺林先生,所以他才会被怀疑。不过,既然有很多模型相关的人士都跟上仓小姐见过面的话……”
  “可是也只有见过面而已啊,应该说是只看过而已。”武藏川表情变得有些阴沉。“西之园小姐,你的意思是说犯人就在我们之中吗?”
  “不是的。”萌绘摇头。“我是没有这个意思,但还是有必要把全部的可能性都确认过一遍吧?”
  “是由西之园小姐来确认吗?”
  “抱歉。”萌绘露出微笑。“这基本上的确是警察的工作没错,不过……我难道不行吗?”
  “不,也不是说不行啦。”武藏川苦笑说:“只是你为什么又要做那种像是警察在做的事呢?”
  “那个是她的兴趣。”坐在床上的寺林说:“她甚至还扮成护士……”
  “寺林先生!”萌绘大叫一声,然后竖起食指比在嘴唇前微笑。
  “哇,扮成护士做什么啊?所谓的兴趣又是指什么?请告诉我嘛。”武藏川的脸上浮现出痉挛似的笑容。“只有我是局外人吗?”
  “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局外人啊。”萌绘马上说:“总之就是不能说。我们赶快回到正题吧,请告诉我上仓小姐在那个例会的时候情形如何?”
  “也没有什么,就是静静地待在房间角落里而已。对了,她大概等了有一小时吧。我们那时正围在桌旁讨论公会堂里社团摊位的位置分配。”
  “没有人跟上仓小姐说话吗?”
  “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没有吧。怎么了?”武藏川转过头去看寺林时,寺林也摇头。
  “你们还有谈些什么其它的话题吗?”
  “这个我早就忘了。”
  “她那时穿着什么样式的服装?”
  “这个嘛,好像是迷你裙吧。”武藏川马上回答,然后不好意思的边抓头边解释。“抱歉,因为在我印象中只记得这个画面而已。”
  “这个我也记得。”寺林微笑地说:“就是在我们谈到要在交换会里办角色扮演摄影会时的事啊……”
  “喔,我想起来了。”武藏川不自觉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对啊,因为当时在房间里的人之中,只有上仓小姐是女性,所以大家都忍不住在意起她来。”
  “然后呢?”萌绘探出身子说。
  “只有这样。”武藏川开口说完,便继续保持笑容。
  “你们没拜托她来当角色扮演的模特儿吗?”
  “我们怎么可能做出那么没礼貌的事啊。”武藏川一本正经地回答,“对连认识都称不上的人,不可能做得出这种没有分寸的事吧。”
  “喂!你们就拜托我耶!”萌绘拉大嗓门。
  “啊……说、说的也是。可是,西之园小姐你是特别的人啊。”武藏川吓了一跳,很快地摇摇手。“因为……您是大御坊先生的表妹啊……”
  听到他突然用“您”尊称自己的萌绘,觉得很滑稽而微笑起来。“所以就可以不用对我讲分寸吧。”
  “正因为明日香小姐和西之园小姐都是朋友所认识的人,所以才特别啊。”
  “可是,上仓小姐不也是河嶋老师的学生吗?难道这不算是朋友所认识的人吗?”
  “我们当时本来就已经有共同的默契,要让筒见明日香小姐担任模特儿了。”寺林回答,“还有,请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其实上仓小姐并不适合,因为她的类型并不符合造型所需。”
  “咦?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寺林说完后点头。
  “那造型适合我吗?”萌绘抬起下巴。
  “适合。”寺林很干脆地点头。
  “寺林先生,可以请你用更明确的标准来具体说明原因吗?”萌绘慢条斯理地说。
  “这是无法用言语或数字来说明的,特别是在本人面前更不能说。”寺林的表情十分认真。在一旁的武藏川用赞同的表情,不停地以点头的方式来声援他。
  萌绘瞪着他们两人,心里打算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都要保持沉默。
2
  武藏川跟萌绘一起走出医院。
  “西之园小姐,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在道别时,他对萌绘这么说。虽然语气听起来十分客气,但脸上的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令人有点发毛。
  “不,说明白一点,我想我们应该不可能再见到面了。”萌绘温柔地回以微笑。她之所以这么直接,是觉得如果言词太过矫饰,反而会更失礼。
  她的回答,好像反而让武藏川更高兴。他莞而一笑,轻轻挥了手后就走了。武藏川这个态度,是目前为止唯一让萌绘有好感的,人类的印象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在生理上无法接受的人,只是做出跟预想不一样的行为时,看起来就会充满善意;然而完全相反的例子也是多不胜数。在这一瞬间,标准就好像从正片反转成负片一样地转换了。
  萌绘把车子留在医院的停车场里,直接步行到不远的M工大。她一边眺望着那刻在水泥墙上的八位数,一边踏进校园。
  秋天晴朗的天空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在高空中有着像是用喷枪描绘出来的云朵,虽然冬天已逐渐逼近,但此时却如春天一样温暖。也许是午休的关系,有许多大学生在路上散步。在大楼前的广场前,也有好几个坐在长椅上吃面包看书的青年,在工科大学里,男学生的人数似乎就特别多。
  虽然觉得河嶋副教授可能是在合作社的餐厅吃饭,萌绘仍然决定直接去研究大楼的办公室拜访,如果没见到人的话,她就打算直接打道回府了。她爬上楼梯,走进化学工学系的玄关大厅。陈旧的公布栏上,贴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纸片。走廊角落搁着一台很明显已经坏掉的饮水机。楼梯扶手是木制的,触感很光滑。在楼梯间的墙壁上,贴着许多音乐或戏剧的海报,产生一种好像被时代遗忘的错觉。
  实验室的门扉紧闭,前面立着禁止进入的牌子,看来警方还没有许可开放。
  萌绘走到位于实验室斜对面的河嶋副教授办公室,敲了下门。
  “请进。”她听到有人应门,便走进房内。
  “打扰了。”
  这间房间比犀川副教授的房间要大上许多。书桌放在窗边,百叶窗被拉了下来。在她面前是一组设计简单的沙发,地上的塑胶地板是藏青色的,刚打过蜡的样子。
  河嶋副教授穿着白外套,坐在书桌旁拿着电话听筒。他一只手向萌绘挥了挥,指向沙发的方向,示意要萌绘坐在那里等。
  书桌上有台十七寸的电脑荧幕和镭射印表机。房间左边是整片摆着高到天花板的书柜,在书柜的玻璃门后方,大部分都是很厚的资料夹。用文书处理机所打的彩色标签贴在资料夹的书背上,成功地给人井然有序的印象。
  萌绘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地等待,河嶋副教授终于讲完电话站了起来。
  “你是几年级的学生?”
  “不,我……”萌绘也跟着站起身来。“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是N大的四年级生。”
  “是想旁听我的课吗?”河嶋绕过桌子走到沙发旁边,盯着萌绘看。“请坐。”她优雅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突然来打扰您真是抱歉,河嶋老师。事实上,我是想来请教您有关上星期六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河嶋露出困扰的表情。“那真是伤脑筋啊。”
  “我姓西之园。”
  “西之园?真是少见的姓啊。”河嶋的表情变得很快。“难不成,你跟那位N大的前校长西之园教授有亲戚关系吗?”
  “他是家父。”
  河嶋睁大眼睛,从鼻子无声地缓缓呼出起来,一句话也没说。
  “河嶋老师听过昨天去世的筒见纪世都吗?”
  “警方的人刚刚才来问过同样的事。我当然知道啊,毕竟他是筒见老师的公子嘛。我没见过他。筒见老师那边,现在情况好像不太好吧。”
  “河嶋老师觉得是筒见纪世都先生杀了上仓小姐的吗?”萌绘刻意提出这个唐突的问题。
  “这……”河嶋又睁大双眼,然后 像是要掩饰这份惊讶似地回以苦笑。“这实在有点……我不觉得可以跟第一次见面的你谈这种内容吧。你到底目的为何?”
  “为了解决这件案子。”萌绘回答。
  “为什么那是你的目的?”
  “难道老师您不想破案吗?”萌绘坐直身子,注视着河嶋的脸。
  “这个嘛……那不是我的主要目的,毕竟我对这个案子并没有这么关心。”
  “可是我很关心,姑且不论彼此之间认知的差距吧。请告诉我您的看法吧,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好吧。”河嶋点头后,表情变得很严肃。“你是N大哪个院系的学生?”
  “工学院建筑系。”萌绘回答,“老师,请问您觉得上仓裕子小姐是被谁杀的呢?”
  “我没有任何想法,不过有人告诉过我,凶手可能是一个我负责的在职进修研究生。”
  “您是指寺林先生吧?”
  “虽然这实在难以启齿,我本人也是完全不相信,不过就客观角度来说,目前的状况对他而言实在是极为不利。”河嶋交叉起双臂。“警方大概也是这么认为吧。然而对我来说,上仓和寺林两人同时不在让我实在忙不过来,研究工作都停摆了。凭你的头脑应该也知道,这对研究室而言是多么大的损失。坦白说,我是不清楚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已经给我带来麻烦了。”
  “那我呢?”
  “你也是麻烦之一。”河嶋笑着说:“难道不是吗?我并不知道上仓和寺林是什么关系,也不在乎他们在研究室之外都做些什么,更不用去了解他们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我唯一在乎的,是突然不在的他们对我所造成的困扰而已。负责任是身为人类最基本的条件。比如说要自杀,如果不早一个星期报备的话,那会对实验的进度造成影响的。”河嶋说到这里时又笑了。“你会觉得我这样讲很冷淡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请你回去吧。”
  “不,我不反对这样的想法。”萌绘摇头。“不过这不是自杀,而是意外,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不可能在一个星期前就先预告自己会被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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