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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者异

_4 岛中惠(日)
  “想必百介应该也听说过罢?”这同心吸了吸鼻涕说道,坐姿也变得更吊儿郎当了。
  “那些关于他身首结合,又活了过来的传言。虽不知有几分是真的——”
  此时,田所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
  “请问,这可是真的?”
  百介露出一个苦笑。
  原来他找上门来,是为了这件事。
  “大爷就别再捉弄人啦。难道大爷这趟来,就是为了试探小弟?”
  “试探?”
  “是呀。大爷身为奉行所的捕快,理应认为此类流言蜚语不足采信。站在官府衙门的立场,不是该对此类迷惑人心,扰乱社稷的俗恶言说加以取缔才是?为何还——”
  百介窥伺起他的神色,只见田所一脸怅然若失地回答:
  “不不,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单纯的搜捕取缔,今天就无须前来请益了。那么,百介可有什么看法?世上是否真可能有这种身首结合后复生的妖怪?”
  “不可能。”
  百介再次断言道。
  “或许是小弟才疏学浅,不过小弟四处查阅,均未见到类似的记录。”
  是么——这下田所的眉毛歪向了另一头。
  “大爷可有任何质疑?”
  “噢……”
  这长相怪异的同心先是双手抱胸,最后捧起了脑袋说道:
  “其实——祗右卫门似乎还活着。”
  “什、什么?”
  百介不由得惊呼一声。但田所依然是一脸认真。
  “可、可是……”
  “而且——百介,那家伙过去的确曾遭斩首示众,在狱门曝晒三回,至今却仍活着。”
  “噢。”
  田所纳闷地皱起了脸。这下轮到百介想发问了。
  “这小弟是不相信……”
  “奉行所内也无人相信。不——毋宁说,大家对此都刻意佯装视而不见。因此,在下才想来询问是否有这类怪奇万千之前例,一解心中疑虑。”
  “原来如此——不过……”
  “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接下来则是……”
  “十年前?”
  “没错,先生可真清楚。最后一次就是上个月。当然,向来标榜公正不阿的奉行所,不可能相信这种荒诞的说法,因此在记录上以不同人视之。不过,别说是姓名,每一次就连犯罪手法和罪状都完全相同,可是事实。”
  “不过,大爷。”
  称呼在下田所便可,这同心说道。
  “那么,田所大爷,如此看来,岂不是仅能以不同人视之?”
  虽然又市曾坚称是同一人——
  “在下也曾如此认为,譬如道上人物屡有以二代目、三代目之名义承袭同名之例,因此,原本也曾认为只右街门或许也是个代代相袭的名字。不过……”
  “不过——仍有其他疑点?”
  “祗右卫门从未拥有任何正式组织,。不过此乃这家伙的聪明之处。虽然得以随心所欲操控大批无宿人,有时也能干些大规模的不法勾当,但稻荷坂祗右卫门平时总是独自行动,因此极难逮捕。即使胆敢与南北两奉行所、火盗改(注42)、甚至弹左卫门为敌,依然有办法悠悠哉哉四处为恶。不过,这代表只右街门其实是后继无人。即使有,也不过是冒用其名义之骗徒。只是……”
  “只是什么?”
  “将其逮捕到案后,官府便找来证人求证,个个都坚称其乃祗右卫门无误。不,不仅如此证言,还都画了押。上一回也是如此,个个都坚称吃了这家伙这么久的亏,当然认得出这绝对就是他本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他本人?
  “不仅如此,事实上——祗右卫门在接受审问时,也都曾陈述过自己的出生地和出身。”
  “真的么?但舍札上头为何没有任何记载?”
  “因为不能写,”田所回答。
  “请问为何不写?”
  “并不是不写,而是不能写。为何不能写?理由十分简单,就是那家伙所自称者——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噢?如此说来——上个月在狱门示众的祗右街门,和第一次的祗右卫门乃同一人?”
  “一点儿也没错。那家伙所陈述的经历,和十五年前死于狱门之刑的祗右卫门的调书内容完全雷同。”
  田所闷闷不乐地说完后,紧紧抿起嘴角。
  “且、且慢,田所大爷。请问第一次伏法的祗右卫门的身分是——?”
  “记载内容为:稻荷坂祗右卫门,隶属弹左卫门旗下,乃浅草新町公事宿(注43)之干事。”
  “公事宿——?”
  “没错。此实情虽无法公开,但在十五年前的调书中仍有清楚记载。十五年前在下仍是个实习同心,不过此事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公事宿原为供人城乡民寄宿之处,但亦为须前往弹左卫门役所或奉行所进行诉讼或接受审讯者提供各种协助,寄宿者不乏无宿者或河原者(注44)。祗右卫门巧妙地乘职务之便,掌握这等人的弱点后占其便宜,并胁迫这等人为自己干些坏勾当。将弱者逼上绝路,利用其为所欲为,哼,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混帐——”
  田所愤慨得讲起话来口沫横飞。
  “在、在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玩弄弱者于指掌之间的大恶棍。”
  “这心情小弟十分了解。不过……”
  “噢,抱歉岔题了,”田所拉正衣襟继续说道:
  “十五年前的调书上说的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是这家伙滥用职权干坏勾当,不小心出了什么破绽罢。弹左卫门得知他的部分作为,当然是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祗右卫门捉拿到案。由于事前得到风声,祗右卫门旋即窜逃,最后为了躲避为数甚众的捕快搜捕,逃进了柳桥(注45)一家小料亭中,而且——”
  “而且怎么了?”
  “想必是狗急跳墙了罢,祗右卫门竟然还残酷地杀害了料亭老板的千金。这下就遭官府给逮捕了。瞧这家伙,简直是坏到了骨子里。但这案子若照规矩办,弹左卫门的面子可挂不住。奉行所想必也将遭受各方指责。因此,才决定将祗右卫门的身分按住不表。祗右卫门就这么在一切不详的情况下人头落地。但即使如此……”
  “五年后——也就是十年前,他又死了一次?”
  “没错。”
  田所一口气喝干了送上来的茶。
  “在下感觉情况有异,因此曾上南町查阅十年前的调书。结果……”
  “发现上头记载的经历完全雷同?”
  “一点儿也没错。想必当时官府也是饱经挣扎。调书上如此记载:
  此人自称弹左卫门旗下之稻荷坂祗右卫门,多次为恶,罪证确凿——经确认,此人五年前亦曾遭北町判罪,然理应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不过——这回在狱门示众的祗右卫门,不仅供述内容依然大同小异。年龄也十分符合。十五年前年约四十,十年前年约四十五,而这次首级于仕置场示众之祗右卫门则年约五十五。而且,更奇怪的是,三者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征,而且还是个无可抹灭的特征。
  这难道会是偶然?”
  ——祗右卫门并不是人。
  ——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
  ——这绝对是真的。
  “这——难道是真的?”
  “先生也如此认为?”
  “不,只不过——”
  “若这件事是真的——”
  “若这件事是真的,可有任何解决之道——这就是在下想知道的,”田所如此说道。
  “解决之道——?”
  “没错。若此事果真属实,这等妖怪绝不是奉行所的人能够应付的。不过,目前已是刻不容缓。其实——”
  田所往前探出了身子,面带两眼圆睁的古怪表情说道:
  “接下来所要说的,还请先生务必保密。昨日傍晚,吟味方(注46)头号与力笹森欣藏殿下——遭人掳走了。”
  “什、什么!”
  百介惊讶地站起了身子。
  “下手者便是祗右卫门。不,正确说来,为某以祗右卫门自称之辈。”
  “笹森殿下——不就是那位甫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记得曾听闻其剑术高超——”
  “没错。论武艺,笹森殿下居吟味方与力之冠,于全北町内亦届首屈一指。不过这次却在年轻的小厮与从仆伴随下,于返家途中遇袭。接获通报时——没有人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
  百介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遇袭的并非孩童或姑娘,武艺如此高强的武士,怎可能被人掳走?
  “根据年轻仆人所述,当时突然有一大群‘身形龌龊’之辈——
  噢,恕在下不擅言语,仅能形容得如此粗俗,也就是几十名未梳发髻、衣衫褴褛的不法之徒,不约而同朝他们一拥而上——当时的情况似乎是如此。这群人在刹那间遮蔽了一行人的视线,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与力殿下失踪了——”
  “这——”
  “噢——自岁暮开始以来,便曾听闻笹森殿下屡遭一江湖女艺人、或一装扮古怪的乞食僧跟踪。不过在下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附会祗右卫门传闻的无稽流言。”
  “人真的被掳走了?”
  “今日已收到了通牒信。”
  “送件者真是祗、祗右卫门?”
  “真是祗右卫门。信里头写着——斩了老子三次首,这下终于轮到我报复了。笹村已经被老子给杀了,但也无须费力调查搜捕,反正狱门、磔刑都无法伤我祗右卫门分毫——简、简直是毫无天良!”
  田所再度情绪激昂了起来。
  这下百介了解了。
  田所这个捕快果真是个罕见的好汉,同时却也是个极没用的正义之士。在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看来他所言果然不假。
  果不其然,田所开始抱怨起奉行所的同僚们。
  “这些糊涂虫完全不了解事态是如何严重,也不仔细想想,现在被掳走的可是个吟味方头号与力呀,理应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有继续放任此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如此不仅将损及奉行所之声誉,严重者甚至将影响官府之威信,恐有导致政令难行之虞。”
  田所口沫横飞地说道。
  “不过……”
  “这些家伙就是不行——”说完田所颓丧地垂下了脑袋。身为一个热血硬汉,却也因此饱受冷落。他这副德行,在奉行所内的确注定要遭人白眼。
  智者忌卷入纠纷,贤者好稳当行事。在智者与贤者理应占大半的奉行所内,坚持据理力争或嫉恶如仇者——不论立场是如何正当,注定要被按上愚蠢的烙印。
  “没有任何人相信祗右卫门还活着。十五年前,十年前的也就算了,就连一个月前的判决都无人相信。”
  “难道真该就此打住?”同心凑近百介问道:
  “百介呀。不觉得祗右卫门若真是不死之身,再怎么将其缉捕到案也是无用?反正即使狱门、磔刑等极刑,都无法置其于死地,即使判其锯刑(注47),也无多大意义。这下能考虑的法子仅剩流放荒岛、或判其终生监禁。不过,斩其首仍不殡命者本已非人,将其投狱或许也无任何效果。再者,此人已是如此罪大恶极,若仅判轻刑,对外也难收杀鸡儆猴之效。到底……”
  到底该如何处置?
  官府内的大爷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
  更甭提有任何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
  ——法子并不是没有。
  “田所大爷——”百介抬头望向这长相怪异的同心说道:
  “祗右卫门虽为不死之身,但若欲诛之,法子不是没有。”
  百介说道。
第4章
  [四]
  田所离去后,百介认为此事必须尽快找又市商量,便马上动身前往又市的居处。不过,这个四处漂泊的御行应该不会乖乖待在家中才是,再者,百介也不知道又市的正确居处。
  总之,百介先赶到了麴町。
  又市曾表示自己住在面町一个名叫念佛长屋的破烂长屋里。
  但到底哪一栋才是这个小股潜的窝,百介心里可是完全没个底。
  不过,又市倒是有个同伙也住在这处长屋里。
  想和又市取得连络,只好先找到这号人物了。
  这号人物,名曰事触治平。
  是个曾干过盗贼的凶狠老翁,同时也是乔装高手。
  百介踩着水沟盖穿过小巷,来到了治平居处门口,旋即敲了敲门。
  是谁?屋内有人语气冷淡地问道。
  拉开合不大拢的门,百介看到一个个头矮小的老翁正在收拾东西。
  上回看到他时是一身百姓打扮,这回看来则像个师傅。
  喂,老人先朝百介瞄了一眼,接着便粗鲁地打了声招呼。只见他手上握着一支看似针的东西,似乎是刺青用的工具。之所以看来像个师傅,就是这工具使然。
  “上回多谢先生帮忙。”
  治平说道:
  “我料到先生也差不多要来了。”
  “是么——?”
  百介也没走进门,便如此问道。
  他凭什么料到百介要来?
  被这么一说,百介只觉得这下更不好意思进门了。
  治平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工具。百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治平先生也替人刺青?”
  到头来只问了这么个无聊的问题。
  “我什么活都干。”
  只换来这么个依旧粗鲁的回答。
  “倒是,先生就快进来罢,”老翁转过身来说道。虽然他看起来一脸不悦,但百介知道他通常就是这副神情。
  这下只能默默走进屋内。
  “请问——又市先生人在——?”
  “阿又和阿银一起出去了。那姑娘若出了什么差错,咱们可都要遭殃。”
  “这回——又要设什么局?”
  “嗯,都快过年了还得淌这种浑水。不过——哎,这件事也是非办不可。打铁得趁热,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治平咕哝着百介听不懂的牢骚,并向他递上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坐垫。
  “怎么啦?瞧先生一脸阴沉的。既然是只悠游天际的蜻蜓,就该有副蜻蜓的悠哉模样才是呀!先生哪像咱们这些穷人,根本无须为混口饭操心不是?”
  治平说这些丑话时也总是一脸认真,教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遗憾的是,目前并不是秋天,蜻蜓碰上冬天可就难熬了。”
  百介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呀,老翁回以一声宛如呻吟的感叹,开始搓揉起身子。
  “对了,阿又托我转交这个,说是先生要的——”
  只见他以粗糙的指头朝矮饭桌上一指。
  朝指头的方向望去,百介看到镇尺下压着一张自己也曾见过的陀罗尼咒。
  “他说先生一定会上门讨这个,届时就把它交给先生。”
  “噢——”
  还真是准备周到。看来这小股潜早料到会发生些什么事。百介探出身子挪开镇尺,拿起符咒端详了起来。
  符咒写在一张牢固的和纸上,上头写着墨迹鲜明但难以阅读的文字!——也就是咒语,还盖有大大小小的红印。
  拿到手上,才发现这张符比自己想像得还大。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用法似乎很简单。只要在符咒背面上层胶,再将它朝对方这儿——”
  治乎指着自己的双眉之间说道:
  “朝这儿一贴便成。”
  “得贴在额头上?”
  和对付唐土那妖怪的法子一样。
  对呀,治平回答。
  “据说只要这么一贴,对方就动弹不得了。噢,不过阿又说过——这符得对方真是狐者异才有效。”
  “狐者异?”
  “对呀,他是这么称呼那妖怪的。这种名字的妖怪我可是听都没听过。阿又说,极度恋栈人世的死者就是这么称呼的。反正,大概又是那个又市最擅长的怪力乱神罢。”
  “怪力乱神?”
  “是怪力乱神呀!管他是个御行还是个人形,只要打扮得一副装神弄鬼的,就连嘴里讲的话都会变成怪力乱神。亏那家伙对什么亡魂呀、妖怪呀,根本是信也不信。还曾熔了佛像拿去转卖哩。直到前一阵子,还成天拿符咒来揩屁股、擤鼻涕的。这家伙厉害的,还不就那张嘴——”
  治平边嘀嘀咕咕边站起身子,拿起火钵上的铁瓶朝小茶壶里添热水。
  的确,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对这种传闻的态度都甚为冷淡。虽然这些家伙干的净是些破天荒的勾当,却不相信任何不合条理的传言。只是百介就是无法看得像他们这么开。毕竟愈是相信人间一切须合乎情理,愈会感到世间充满不可思议。
  治平将看不出是热水还是茶的液体倒进缺了口的茶碗里,递向百介。
  “正好忙完一桩案子,就来喘口气罢。从屋缝里渗进来的寒风还真是刺骨哪——”
  百介皮笑肉不笑地接下了茶碗。
  “倒是——治平先生可曾见过时下广为街坊议论的稻荷坂祗右卫门?”
  除了这个,也没其他话题可聊了罢。
  “我可没见过,”治平回答。
  “碰上这家伙可要惹得一身腥,所以咱们一伙从不和他打交道。不过,先生打听他做什么?”
  “噢——不过又市先生和阿银小姐似乎都认识他,所以才想问问治平先生是否也认识。阿银小姐甚至还表示和他有旧仇。”
  “有旧仇呀——”
  只见他这反应和又市一模一样,不过接下来的话可就不同了。
  “——说得也是。阿又那家伙也就算了,但对阿银来说,那的确算是旧仇罢。”
  治平一脸不悦地说道。可否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百介问道。
  这下可就更教人好奇了。难道阿银这女人也有爱恨情仇?想必也是有罢。
  治平再度哼了一声,接着说道:
  “别看阿银生得那副德行,从前可也吃了不少苦头。她原本可是个和这种餐风露宿的日子完全无缘的女人哪。”
  “噢。”
  她从前可是个一流料亭的千金呢,治平说道。
  “料亭——千金?”
  “是呀,她儿时可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哩。据说茶道、花道、琴棋书画她可是样样精通,同时还能歌擅舞,一个大小姐该学的她可是全都学过了。”
  “噢——”
  百介听了颇感惊讶。
  这些小恶棍们有个共通的特性,那就是没一个喜欢提起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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