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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红色深渊1

恩田陆(日)
第一章 引颈等待的人们
  01
  他被安排前往的房子在一段坡道的上面。
  这条倾斜的老旧坡道由灰色水泥铺设而成,地上有许多圆形的凹痕。鲛岛巧一下意识地踩着圆圈,爬上这条平缓的斜坡。小时候,不论是爬坡或走在路上,都有许多规矩。譬如过马路不能踩到白色的斑马线,爬楼梯一定要两阶一起爬,踩到教室地板黑色的部分就会死掉。
  如果我没记错,那应该是罗尔德·达尔的短篇作品——里面有个小孩将地毯分成能踩与不能踩的部分,深信不能踩的黑色部分就是蛇。他努力避开黑色部分前进,却仍不小心一脚踩上了,就在那一瞬间,脚底竟传来一种生物般的绵软触感,令他立刻放声尖叫。
  本以为那轻痒的触感是来自头发,这才知道是雨。天色从刚才起就不太好,现在果真下起雨来了。唉!这雨下得还真是时候!
  这阵子每逢周末都会下雪,早春的东京总是如此。上星期还下了二十公分的雪,让人哪儿都去不成。
  一开始断断续续落在脸上的雨滴,转眼间就将他的头发打湿了。
  这下子不能再挑圆圈走了。巧一将包包放在头上,开始小跑步爬上斜坡。
  讨厌的季节。早春是个让人心情烦躁、浮动不安的季节。善变的天气与捉摸不定的降雪,再加上重叠到人事异动的时期,实在是让上班族们焦躁不已。
  带有湿气的冷风从斜坡下方吹上来。风这么冷,想必连正要绽放的樱花花苞也会萎缩吧!
  可恶!难得的连假为什么非得来这种鬼地方待上三天?这个假期应该要将堆积已久的书看完、听CD,试玩借来的新游戏才对啊!
  巧一以手指擦拭被雨淋湿的眼镜,咒骂了几句。港区高轮——目的地应该就在这附近。这里本来是某个有钱人的土地,售出后盖了一些旅馆与大企业的度假设施,就算白天也没什么人烟。巧一的董事长正好拥有这里的一隅土地。虽说是一隅,却也是一片大得吓人、价格夸张的土地,让人不禁担心往后一笔庞大的遗产税该怎么缴。另外,最奢侈的是,董事长每年只会到这里住个几次。而他今天正是受邀前往不曾谋面的董事长家。
  02
  “你就是鲛岛巧一?三月有没有什么计划?”
  巧一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袖扣好华丽”。
  秘书课这个部门充满一种莫名的沉稳气氛。窝在这里的是替经济杂志封面或专访敲定那些老人行程的男人们,以及担任助理的女人们。这里还飘着一股女性特有的紧张感。
  这位海老泽课长的手势异常地多。很多人在说话时虽然常会比手画脚,但他的肢体语言大概比一般人还夸张个一成左右。
  巧一后来虽然曾试着回想海老泽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一名蹩脚指挥家挥来晃去的手指,以及袖口闪闪发亮、奇形怪状的华丽袖扣。
  “没问题的,别想太多。每年都会有年轻职员受到邀请,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了,董事长也不喜欢太拘谨。见到董事长之后,你一定也会被他的直率吓一跳。公司里很少有人有机会与金子董事长说话,你一定会成为话题人物的。就当成公司聚会好了,我命你去一趟。”
  命你去一趟?现在竟然还有人用“命”这种方式说话?巧一觉得既惊讶又新鲜,这人是不是被电视连续剧影响太深了?就是那一出由山崎努主演的连续剧,内容描写一个被公司利益与内心道德夹在中间的男子。不过,这个人似乎不需要担心那种事。
  “抱歉,我能请问一个问题吗?”
  巧一带着再也无法隐藏的疑惑表情插嘴。海老泽抬起头,仿佛现在才发现眼前这个年轻职员竟然也会说话。
  “啊!当然可以。我命你尽管问。”
  又来了,这次是“我命你尽管问”。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说话吧!
  “请问,为什么会挑上我呢?老实说,我觉得公司里应该还有其他见过董事长,与董事长交情比较好的员工吧?”
  海老泽惊讶地看着巧一,仍用夸张的动作将摆在桌上的十指交扣,脸上充满戏剧化的表情。
  “你是特别被选出来的。”
  “我?被选出来的?”巧一的语调充满疑惑,这感觉就像接到一通推销英文教材的电话。
  “我偷偷告诉你好了。其实每年要决定‘春天茶会’的客人时,我就很头痛,因为我得先将全公司职员的履历表拿出来翻过一次才行。”
  履历表。巧一迅速回想当初在履历表填的内容,心里疑惑着,进公司已经五年了,那份履历表应该没什么不安才对。我既不是靠关系走后门,也没什么奇怪的经历。
  “我只看了兴趣那一栏。”
  “兴趣?”
  海老泽对一脸迷惘的巧一投以一个“就是那个啊!那个嘛!”的眼神。巧一的脑袋一片混乱,瞪大了眼睛——我到底写了什么啊?
  “董事长非常喜欢看书,他年轻时对文学很着迷,甚至曾与朋友一起办过文学杂志,听说他本来是想当作家的。董事长曾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会看书的人,一种是不看书的人。’”
  “请等一下,我的兴趣的确是阅读没错,但也只是看些推理小说,对纯文学一点概念也没有啊!我真的没办法和那么有教养的人相处——”巧一在被点醒的同时,脸色也变得惨白。
  海老泽挥挥手,打断巧一的话。巧一看来已经习惯这只手的反驳了。
  “没关系,看什么书都行,总之履历表的兴趣栏填的是阅读就可以了。而且,我听说董事长也很爱看推理小说。现在要从年轻男职员里找出一个喜欢读书的人还真难,再加上董事长开出的条件又高——你也知道,现在不是有一种叫‘御宅族’的人吗?董事长说了,不论对方多爱读书,只要是这种人就不行,一定要是身心健全,又爱读书的人才行。不过,这种人真的很少,你都不知道,我到处打听过有关你的风评后,真的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哪!”
  后半部听起来虽然有点像在发牢骚,不过,巧一却对最后的“风评”相当在意。这表示海老泽已经在公司打听过我的评价了……
  巧一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就是貌似俄罗斯政治家叶尔钦、却少了那份好战心的上司(所以底下的人都叫他“假叶尔钦”)。
  “怎么会有这么标准的上班族?”——大家对这位上司的佩服已超越了轻蔑,但是他同时也是个推卸责任、拍马屁,以及攀关系的天才。巧一很想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会有什么评价,不过,就算他没说部下坏话,大概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吧!而且就是因为“托他的福”,自己今天才“有幸”与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度过三天两夜,因此结果终究是令人满心怨怼。
  “你能这么爽快地答应,我实在太高兴了,董事长家的餐点可是很好吃的。我现在立刻通知董事长,他与他的朋友们对这一年一次的茶会可是引颈盼望很久了!来!这是地址和地图。拜托你一定要守时,另外,这是我的联络电话,有什么紧急状况,和我联络就可以了。”
  “咦?”巧一瞪大了眼睛,盯着将纸条递给他,站起来的海老泽,“朋友们?不是只有董事长一个人吗?”
  “我没告诉你吗?”海老泽装傻说。
  巧一顿时哑口无言。他的眼前清楚浮现自己缩在一群发出呵呵笑声的老人中间的景象。
  “对了,先提醒你一件事,就当我鸡婆吧!”海老泽迅速转了一下手腕,在巧一面前比出一只食指,为自己接下来的话制造效果,“别被他骗了。”
  “啊?”
  “董事长很喜欢骗人,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之前受邀的员工可都为此吃足了苦头。”
  巧一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海老泽的袖扣吸引。他这时才发现,原来海老泽的袖扣是马眼珠的形状。
  03
  抵达坡道顶端的巧一,一抬头便愣在那儿。
  眼前竟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走错路了吗?
  不经意地往左边一看,才发现他以为是森林的地方,原来被一道长长的水泥墙围起。
  绵绵细雨中,巧一拖着充满怀疑的步伐,有气无力地沿围墙走,找寻它的尽头,心情也愈来愈沉重。正以为这可能是某个企业用地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一扇巨大的铁门,嵌在一旁的瓷制门牌上写着“金子”两字。
  真的假的?这块地全都是他家?我不信,他以为这附近的土地一坪要多少钱啊!
  巧一被那庞大的金额吓得面无血色。宽度少说也有十公尺以上的黑色铁门雕了别具波斯风的阿拉伯式花纹,充满不寻常的压迫感。巧一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公子》的主角——那个原本在孤儿院遭受鞭打,后来却被有钱亲戚收养的孤儿。
  然而,这份紧张感一下子便消失无踪,因为巧一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该怎么叫门?
  铁门紧紧关起,不论用推的或用拉的,它都文风不动,而且门上根本就没有任何叫做“门铃”的东西。开始感到不安的巧一将铁门摇得喀啦作响,还用力踹了它一脚。
  铁门后面会是什么情形呢?铁门上方有三分之一是铁格子,巧一盯住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稍微后退、助跑、以单脚勾住了铁格子。
  铁格子因生锈而粗糙不已,再加上冰冷雨水,这触感实在令人不太舒服。巧一想办法往上爬了一点,一往下看,便与一名正抬头看他的老人四目相接。
  “啊?”底下有个撑着黑伞,穿着木屐,一头服贴白发的瘦小老人正仰头看自己——他是佣人吗?
  “我这就开门了,真是个性急的小伙子。不是说了两点在门口等吗?还差两分钟吧!”
  老人打开门锁,推开铁门,而呆若木鸡的巧一依然攀在门上。巧一狼狈地跳下来,拿起自己的行李,把大衣穿好。
  “呃,您好。我是鲛岛。”
  “我是金子,我等你很久了。来,这边请。”
  “咦?是、是的。”
  巧一更狼狈了。这个老人就是董事长?可是怎么看都像转角卖香烟的老伯啊!
  老人转身走上一条被雨淋湿的黑色石子路,脚上的木屐喀喀作响。前方的路分成两边,老人往左边走去。
  “请问……”
  “什么?”
  “另一边是什么?”
  “另一边?”
  “我是指另一条路的尽头。”
  “喔!那边是春。”老人微微转头说。
  “chūn?”
  “没错。春。”老人又转回前方,急急往前走去。
  爬上微倾的石子路后,一幢平坦且牢固的红砖屋映入眼帘。小小的窗中透出橘色灯光,令人觉得相当温暖。深咖啡色的房子因为下雨,如今几乎全成了黑色,看起来就像缺了一角的巧克力。房子的窗框与照明设备似乎都是舶来品,整体上却给人日式风格的感觉,十分高雅。
  “好棒的房子!”巧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谢谢。这是我明友盖的房子,我也很喜欢。”或许是察觉这句赞赏是出自其心,老人又转过头来。
  “很有莱特的风格。”
  “因为他非常醉心于莱特——你对建筑有兴趣吗?”老人再次转头。
  “一点点,因为家父是建筑师。小时候,每逢假日,家父都会带我去看建筑物,他也很喜欢莱特,给我看过很多莱特作品的照片。”说出口之后才想到,原来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就是来自这个。
  老人转头面向前方,沉默地继续快步向前走。他的速度之快,就连比他高出很多的巧一都要小跑步才跟得上。
  穿过门廊,再爬上五格石阶后,更能深刻感受到这幢房子的重量感。真漂亮!巧一的心情有点激动,因为这种住家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进来的!不过,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旁边有一股猛兽的气息,好像有种巨大的生物正趴在某处窥伺自己。
  “请进。”
  巧一被董事长的声音惊醒,将手放在嵌有玻璃的厚重小门上,但是木门其实不如外表看起来沉重,很轻松就被推开了。踏入屋里的瞬间,巧一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仿佛踏入一个异次元空间,但那股晕眩感眨眼间就消失了,而温暖的室内的确就像另一个世界,眼前毫不做作、品味高雅的家具立刻深深吸引了巧一。
  往玄关望去,地上放了四双颜色鲜艳的拖鞋——红色、橘色、绿色及黄色。
  巧一选了红色拖鞋穿上时,董事长就在一旁紧盯着他,然后微笑拍拍他的肩膀,带领吓了一跳的巧一到客厅。
  “客人来了!”
  客厅宽敞得令人意外。
  具有复古味的彩色玻璃窗被镶在黑色铁框中;墙上挂了一对大型蓝染壁毯;几张舒适的橘色沙发随意并列,一只大白狗就睡在沙发中间;咖啡桌上有一盆色彩鲜艳的秋牡丹;地板上的翠绿色地毯与深咖啡色的红砖墙互相衬托。
  三人一起站了起来。
  首先是个脸形方正的魁梧男子,给人直率与强悍的感觉,年纪约莫刚过中年。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男子,白色长发绑在脑后,一看就知道是生性淡泊的学术界人士。最后一位则是个很有气质,双眼有神,面带亲切微笑的银发老妇。
  “欢迎。”
  三人异口同声说完后,又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巧一的脚上。巧一以为自己踩到了什么,不禁迅速往后退一步。
  “唉呀!是红色的。”
  “才刚开始就这样。”
  “金子的好运真是无人可及。”
  董事长呵呵笑着,向大家介绍巧一:“他就是这次的牺牲者,鲛岛巧一。我们期待已久的年轻职员。”
  “你们好。抱歉,我不懂什么礼数,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别这么说,很少有人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你这种心态很不错——我是一色。”
  身材高瘦的男子伸出手来,鲜少被动地与人握手的巧一诚惶诚恐地与他握手。
  “你的体力看来也不错,愈来愈值得期待了。我是鸭志田,请多指教。”
  巨汉矫捷地上前紧握巧一的手,让巧一畏缩了一下。
  “你用那么大的力气会吓到他的!如果他逃走了,你要怎么负责?他整个人干干净净的,身材也很适中,真是太好了——我是水越。你就把这儿当作自己家吧!”
  老妇人展露笑容,巧一也回以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对了,那一只是我带来的,它叫‘废物’。”鸭志田指指巧一脚边。
  从刚才起就一直觉得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原来是那只大白狗在嗅闻自己的拖鞋。饲主是个巨汉,难怪它也被养得这么大只。
  “很妙的名字。”巧一闪避在脚边绕来绕去的大狗,发表他的感想。
  “确实是好名字!我最喜欢在没用的员工面前叫它了,哈哈哈!”鸭志田发出爽朗笑声。
  “都请坐吧!我来泡咖啡。鲛岛,麻烦你到那个餐柜挑一个喜欢的杯子拿过来,好吗?”
  董事长指着的方向有一个很像古董的餐柜,与这个西式房间非常搭配。柜子最上层放了伊万里、染付、织部风【注:伊万里、染付、织部风,三者皆为日本著名的瓷器。】,与英国风的杯盘组,每一种似乎都很昂贵。当巧一准备伸手拿取时,再度发觉三人正紧盯着他,令他觉得很不舒服。年轻人真有那么稀奇吗?巧一轻巧地拿出样式简单,由黑色与金色线条装饰的英国风茶组,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叹息。
  “真是倒霉。”
  “唉!那是赔率最低的一个。”
  他们的低声细语,其实巧一都听得见。巧一将杯子递给董事长后,董事长依旧笑容满面地拿起银色咖啡壶,帮他斟了一杯热咖啡。
  “太好了,真是个幸运儿!他很值得期待喔!我邀请来的好几个人里,他可是第一个爬上铁门的人!”金子说。
  “你说什么?爬上那扇铁门?这真是太经典了!”
  “好一条男子汉。”
  “我真想亲眼看看!”
  在直爽地高声谈论的四人面前,巧一觉得很不自在。他心想,这群人真奇怪,每个人都很率真,而且不知为何默契十足,就像在看戏一样。
  “点心时间到了。”
  “好的。”水越夫人拿出一个塑胶袋,发出沙沙声响。
  巧一本以为她会拿出豪华的法式点心,没想到却是在超市随处可见的东西。
  “还是SOFTSALAD最棒了。”
  “黑咖啡当然要配奇巧了。”
  “我觉得还是黑棒比较对味。”
  桌上的木盆摆满从塑胶袋拿出的零食,包括龟田制果的圆形咸味煎饼“SOFTSALAD”、Mackintosh的巧克力“奇巧”、无印良品的黑糖饼干“黑棒”,以及金吾堂的芝麻煎饼。
  “来,拿你喜欢的吃吧!”水越夫人笑着将木盆推向巧一。
  巧一伸出手,再度感受到四个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手上,不禁犹豫了一下。
  这几个人该不会……
  巧一拿了一片“SOFTSALAD”,周遭的紧张感顿时解除。
  “没想到他还具有冒险精神。”
  “因为还很年轻吧!”
  “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巧一咬着咸味煎饼,缓缓环视四名老人。
  “我该不会是……”巧一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四人同时看向巧一,“各位打赌的对象吧?这就是找我来的理由吗?”
  四人一动也不动,巧一咀嚼煎饼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突兀。
  最先噗嗤笑出声的,是金子董事长。
  “你的观察力还真敏锐,不过我们可能也做得太露骨了,大家太过分了。不过,你有话直说的这一点实在太好了。很好,这样就算通过第一关了。”
  坐在巧一对面的董事长微微调整了坐姿,然后抬头用小小的眼睛直视巧一。
  只是这样,巧一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因为,坐在对面的老人与刚才在门口遇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一位是巧一曾在《经济日报》的专访照片中看过的人,也是曾在新进员工欢迎会上简短致词的人。
  “欢迎参加我们的三月茶会。”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愉快,却又非常认真,“人生就是一场赌注,对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虽然程度多少有点差别,但我们都经历过许多风险。人生的每分每秒都是一种赌注,你也可以说,每分每秒都在选择。
  “你刚才选了咸味煎饼。你不是选我金子慎平下注的、赔率十二的金吾堂芝麻煎饼,而是一色流世下注的、赔率三的‘SOFTSALAD’。鲛岛巧一是依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的吗?还是受到什么人的影响而被迫选择的?这也只有神才知道了。不过,人就是这样,在流逝的时间与空间中不断进行抉择,直到死亡的瞬间。没错,我们对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下了赌注,而现在,你也有权参加我们的赌局。”
  “赌局?”
  “没错。”
  “要赌什么?像是选哪一种零食,或挑哪一个杯子这一类的吗?”
  “刚才的都只是玩玩,是为了测试你有没有这个资格。接下来的赌局,你当然能与我们以同样的条件参加。”
  巧一赫然发现,其他三人也一脸严肃。
  “我们赌的是一本书。”
  04
  “书?”巧一像鹦鹉似的反问。
  “没错,就是一本书。一本我们找了十多年的书。”董事长用力点头说。
  “你们要在哪里找?”
  “在这间房子里。”
  “这间房子?但这不是你家吗?”
  “对了,先带你参观这幢房子吧!你可以把行李搬到房间里。”董事长突然站起来,说完便径自离开了客厅。
  巧一慌忙拿起行李跟在后面,心想,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好多房间。这里有好几间相同的房间并列在一起,董事长只是打开门,催促巧一看里面。
  书——书、书、书。数不清的房间里,都只有高度直逼天花板的书柜,上面凌乱地塞满大量书籍,有旧书、新书、英文原文书、杂志、口袋书等等,一些房间甚至连地板上也堆满书,进都进不去。这些书的主人似乎不会好好保存书本,也不是书籍的收藏家,应该只是杂乱无章地收集各类书籍的人吧!
  “这里共有几间这样的房间?”
  “这个嘛……地下室还有书库,所以大概有二十间吧!”
  “要从这里面找出一本书?”
  “对。”
  “董事长,你不记得那本书放在哪里了吗?”
  “盖这间房子的人叫做圷比吕央,是个很认真的建筑师。他有很严重的‘书瘾’,只要没在画图,就是在看书,而且是那种从不向人借书,只要看到书就会买回来慢慢阅读的人。他的收入几乎都花在买书上,就算只吃泡面或啃面包,还是热衷于阅读。虽然他什么都看,但最爱的还是本格推理小说。我会开始看推理小说就是受到他很大的影响,因为他在十几年前曾借给我一本书。”
  董事长沿着挂了一排木雕面具的走廊往前走。
  “那本书是私人出版,据说只印了两百本。而且,奇怪的是,书上根本没注明作者是谁。根据圷的说法,那本小说可能是某位知名作家以匿名方式写的。我也不清楚作者到底是谁,反正就是有这么一个谣传。”
  “匿名写的?该不会是那种书吧?”知名作家的匿名作品,除了色情小说,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你也这么认为?不过,你完全猜错了。那只是一般的小说,里面有四篇谜题,要说它是推理小说也行,然而,它却会给人一种奇妙的印象,仿佛是一本将许多不同种类的素材以马赛克手法拼凑而成的小说。我并不是说那是一部完全没得挑剔的杰作,不过,一旦你开始看了,就会逐渐被它吸引,不论经过多久,那部小说的片段都会遗留在脑海的某个地方。”
  “那该不会是圷先生的原创作品吧?”
  “把书还他之后,我也曾怀疑过,他该不会是将自己写的书拿来给我看吧?可是过了一阵子,几位爱看书的朋友也向我提到那本书的谣传,看来那本书确实是由某位知名作家自费出版的,又因为它拥有一种奇特的魅力,所以才在口耳相传中获得极高评价。”
  “所以那本书现在就在这幢房子里?”
  “没错,就在这幢房子的某个地方。是圷把它藏起来的。”
  “为什么不趁天气晴朗时,将每个房间的书都拿出来晒一晒,顺便找那本书呢?”
  “那不就不好玩了?”董事长呵呵地笑了出来,“如果要用这么笨的方法,我们又何必特地邀请你来这里?这幢房子与圷的遗言很值得你花上三天两夜思索那本书的去向。”
  “遗书?”
  “没错,也就是所谓的‘死前留言’。我就是为了解开他遗言里的谜题,才会在六年前将他的房子移建到这里来。从那时起,我们每年都会在这里聚会。”
  看到董事长脸上的笑容,巧一觉得背脊有点发凉。只为了找一本书,就买下一幢房子,并移建到这里来,这真是太不寻常了。金子慎平这位金融界的知名人士果然有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方。
  “别担心,我没有疯。”
  巧一吓了一跳,金子这句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很清楚我的兴趣有多疯狂,反正我这人本来就这么无聊——来,这是你的房间。等一下就要吃晚餐了,你可以先洗个热水澡,还没说完的,就等晚餐时再继续吧!”
  打开门,巧一进入这间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房间。房里相当温暖,木制的床铺也整理好了,小小的窗户外面是被冰雨打湿的树梢。巧一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异国小镇的旅馆里,望着窗外沉重的树梢,心里竟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
  我该不会是来到一个可怕的地方了吧?
  将外套挂在墙上,行李袋放到床上后,巧一“咚”地重重坐上床。
  突然间,他的视线落在床边的小书架上。这个书架也塞满了书,不过全是原文书,他很快地将书名浏览一遍。
  雪莉·杰克森的《鬼入屋》、理查·曼特森的《鬼屋》、亨利·詹姆士的《碧庐冤孽》、维多利亚·荷特的《神秘女人号》、莫里哀的《蝴蝶梦》、爱伦坡的《亚夏家的崩塌》。原来如此,这个家的原主人似乎连古典哥德式的恐怖小说都有涉猎。虽然我没有每一本都看过,但这些小说好像都是描述主角闯进一间大宅后,遭遇不幸的故事。这不是我现在的最佳写照吗?难道董事长是故意将这些书放在这里的?若真如此,这个玩笑还真是费尽了心思。
  巧一甩甩头,决定听从董事长的建议,先去冲澡。他有预感,今晚将会是个漫漫长夜。巧一叹口气,拿着毛巾站起来,就在他开门的瞬间,一个巨大的黑影朝他扑了过来。
  05
  “——所以说,现在那些新音乐或新文化,对她们来说只是一种投机。她们会愿意花这么大的工夫,只是想抢在杂志或电视报导前先抓住流行的趋势,绝不是真心喜欢那些东西,对她们而言,最重要的只有发现新流行的自己。去问问电影界或音乐界的制作人,你就会发现,当他们从国外带回一个媒体几乎从未报导过的非主流歌手或演员时,最先冲去追星的就是那些女孩。在她们眼中,那些艺人纯粹只是‘商品’,她们只是认为‘这个搞不好会大卖’。于是,流行的周期愈短,人们就愈容易厌倦。就拿畅销歌曲来说好了,现在出现销售量达到百万张的白金唱片的机率比以前高出许多,这是因为大家都抱持‘这是现在最流行的’、‘这在KTV一定是必点歌曲’的心态,不约而同地抢购单曲。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们喜爱那名歌手,而是因为那首歌曲对自己有用,所以才会购买。每个人都专挑最美味、自己想要的部分来吃,而且还吃得杯盘狼藉。”
  “能有很多选择也不见得是坏事。”
  “现在的选择反而比以前少吧!大概从综合性流行娱乐杂志《Pia》出现后,文化便急遽地趋向一致化,从此之后,人人都能轻松掌握所有资讯。以前的人是因为真的喜欢才去寻找相关资讯,但现在这种‘地下资讯’已经消失了。现代人拥有的只是单纯的好奇心。不论什么东西都被降到大众消费市场的等级,然后立刻说再见,这正是日本人对民主主义最大的误解。以前的人只说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话,现在却变成‘人人平等,既然有那么棒的东西,那我也要看,我也要吃,我也要买’。明明就没有那个能力或背景,还……这是太不像话了!”
  “你说得也没错,但总是要实际尝过一次,才会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就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你们祈求,就得到’,所以传统技艺才会日渐衰微,不是吗?所以说,多给一点机会反而比较健全,因为穷究一件事物是很重要的事,那种不珍惜机会的家伙,自然就会被淘汰掉了。水越夫人,难道你认同那些‘御宅族’?照你的说法,他们就是在追求自己真正热衷事物的人,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无法接受那种人是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好吗?他们个个都脑满肠肥,既不懂得做人处事,脸色又难看。我完全没办法忍受那种人!”
  “‘御宅族’和地下资讯是不同的。‘御宅族’带有性的色彩,但地下资讯则超越了性。前阵子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报导,真的被吓了一跳,听说最近有一种叫‘真人模型’的东西,就是用黏土把卡通里的女性角色做成酷似真人的模型,而且还有人把它当作商品出售买卖。记者问他们,那种卡通里的女性角色哪里好,他们竟然回答:‘因为她们既可爱又率真,也不会耍任性。’被这些人慎重其事地摆在房里的人偶,每个都是眼睛很大的小女孩,身体却充满了性魅力,实在令人作呕。这真的很可悲!自古以来,日本男人心中最渴望的,就是拥有可爱脸庞,如小女孩般天真又乖顺,身体却已成熟的女性。随着时代演变,现在这种憧憬已遭到世人唾弃,被逼得走投无路后,便转而向国外发展。在他们身上,我似乎看到日本男人那份被逼至绝路的欲望。他们这种行为简直与自慰没什么两样。大家互相展现成果,仿佛在说:‘我就是这样自慰的。’这同时也有如公然对女人宣示:‘如你们所见,我们正在自慰,所以没时间跟你们玩。’所谓的自慰,应该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做的事吧!满足之后,再装出一副从来没做过的样子,到外面与漂亮女孩谈论音乐或文学——至少我是这么认为——这样不是有趣多了?如果不论在家或在外面都一直在自慰,岂不很无聊?”
  “不只有男的,也有女的‘御宅族’。那些女孩们对美少年,甚至对他们之间同性爱的憧憬,我完全没办法理解。的确,从古至今,女孩子都会对少年怀有一份仰慕。但我认为那是因为女性在生理上从女孩变为女人的分界很明显,所以才会对中性的人抱有好感。然而,最近的女孩们却全将焦点放在性的方面。虽然这与刚才的话题没有直接关系,但我觉得她们那种将憧憬对象贬低至如此卑微的地位,并为此欣喜不已的行为其实相当残酷,所以我非常讨厌昭和三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女性以男性口吻为第一人称而写成的小说,就算用深恶痛绝来形容也毫不为过。那些故事里的主角都是同一类型,文中还经常出现‘啧,所以说那些女孩子什么都不懂’这类句子。有时不小心读到这类小说,看到男性口吻的第一人称出现时,我总会呵欠连连。拜托上天保佑,别再让我误读到这种书!”
  “水越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容易激动啊!”
  “那是因为和你们这群人聚在一起,才会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咦?‘废物’来了。我刚刚还在想它跑去哪里了。”鸭志田望向正走进客厅的巧一,以及绕着巧一打转的“废物”。
  巧一皱眉揉着刚才跌倒撞到的手肘。刚才一打开门,“废物”就用后脚站立扑过来。来不及反应的自己立刻被扑倒在地。那只狗的体型简直有如一头灰熊,据说它站起来并扑向人的动作是示好的表现,但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扑的人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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