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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 - 樱庭一树

_11 樱庭一树(日)
「干什么啊,阿木,我是在替你出气耶!」
感觉下不了台,那名男生回嘴说道。
「……我又没有叫你那么做。」
「你讲那话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只是……」
「吵死了!」
阿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将手插在制服裤口袋里,一脸不爽快地说:
「被甩的人是我,可以了吧?你们都不要管!」
「阿阿,恩……」
那男生震慑于他的气势,遂而应声点头。
说荒野坏话的那些女孩子也不知所措地互看着彼此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阿木站起来抓着书包就离开教室。粗暴而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自走廊远离,女孩子们顾忌地窃窃私语着:
  「好恐怖……」
  「阿木是那样子的人啊?」
  「吓死我了,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
  在没有阿木的教室里,荒野却感觉到阿木的存在感是从未有过的巨大。呼吸好困难,内心开始变得害怕。拿起书包,荒野也出来到走廊。
  走廊上的空气冷冽冰寒。
  阿木怒火与屈辱的气息仍浓浓弥漫于该处。
  看见方才怒吼着『不要管』的少年那细瘦背影,尽管因为想道歉而伸长出手,但荒野明白她永远也碰触不到。
  明明是那么温柔地和自己交谈,明明可以和男孩子说话是那么令人高兴……荒野好后悔,生平第一次,她暗自厌恶起身为女性的自己。
怎么这么粗线条啊?
然后阿木所期待的并不是道歉,而是不一样的东西。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荒野低着头在走廊上向前走。
爸爸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因为无可取代,才是恋爱吧。
(好希望能见到悠也……)
  咬着唇低着头,荒野急急忙忙地步上回家的路。她想待在独栋小屋听爵士乐,那是悠也的音色,是少年无可取代的气息。
荒野将书包紧抱于胸前,啪哒啪哒地奔过走廊。
  那天,在返家途中经过的今泉台斜坡路上,她看见了晚开的梅花与提早报到的樱花花蕾。季节流逝。荒野觉得很多事情仿佛顿时变得好困难,无论什么事都令她踌躇犹豫。
  不晓得从哪儿传来小鸟的吱吱叫声,看来春天将近了。春天的脚步声似乎显得有些急促。
  「我回来了。」
  荒野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颓然地在走廊上前进。探进厨房,「有没有要帮忙的事情?」她问着已大腹便便的蓉子阿姨。
  「妳回来啦,没什么事呢。」
  蓉于阿姨最近也没什么精神。恩,荒野点头响应后便进到自己的房间。
  换掉了制服,忽然想起因为害怕而始终没有拆开来读的悠也的信。于是她打开抽屉,将信拿了出来。
  拆开航空信件。
  里面有一张照片,日正上次信件中提及于新年假期所举办的派对上拍的。白色桌面满满都是色彩斑斓的糖果点心,年龄相仿的众多各国男女映于照片上。
  悠也就在正中央笑着,尽管因为坐着不太确定,然而似乎感觉又长高了一些。看见他天真烂漫的笑容,荒野想象这是由感情融洽的好朋友所按下的快门。
  照片上,悠也的右手边是同为东方人脸孔的少年,左手边则是一名轮廓深刻、看似白人混血儿的少女。由于那个女孩实在是太漂亮了,荒野的目光不禁被她吸引住了。惬意的修长四肢看来健康,五官虽然有日本人的味道,然而仔细一看,可以发现眼睛如同宝石般湛蓝。
荒野接着看起信件内容。
〈山野内荒野小姐
  随信附上先前在信中提到的照片,我没有独照。妳看照片的右边就是Rui。虽然有在学习溜冰,但总是没有办法像她滑得那么好。那先这样,再联络啰。
  神无月悠也笔)
  
荒野来回看着信件和照片。
  迟疑了好一阵子,似乎才理解到一直在信件中出现的朋友Rui,就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原本一直以为是男生的名字,但Rui就日本人来讲是女孩子的名字。
  曾几何时,可以轻松和女生朋友聊天、玩乐的变化,也造访了难相处的神无月悠也。不会跟女生讲话、一被江里华她们稍微调侃一下便面红耳赤,荒野想着那个时候她所认识的悠也。
  心里蓦然波动。
  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令人害怕。不管怎么说,荒野都是被说成像日本人偶,或者是适合穿和服等等如此带有传统古风的外表。处在众多女孩子中丝毫不起眼,戴着一成不变的眼镜,而且还会不时乱长一些讨厌得不得了的青春痘。
  看了照片之后,不安与放弃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荒野也和当时的山野内荒野不同了。一年半的时间有如永远那么长,发生了好多事情,自己也很清楚自己随着时间慢慢在变动。悠也就连所处的环境都有急遽的转变,想必其变化是更剧烈了。
看完信,她的肩膀陡然一落。
荒野跑向洗脸台,仔细地看看自己的脸,然后歪着头。
青春痘还是老样子。
眼镜深处有着大大的漆黑眼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是怎么样呢,荒野思索着。
  无论是在班级里、学校或是街道上,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漂亮又有个性的少女,面对偏偏喜欢上自己的阿木,只要无情地将他推开就会慢慢变了吧,荒野这么想,然后叹了一口气。
这时经过的蓉子阿姨说:
「妳在做什么呀?快点过来帮忙。」
她手里紧握红色大头菜斥责着荒野。荒野不满地说:
「刚刚妳说不需要帮忙的呢。」
「唉呀,我没有说喔。」
  蓉子阿姨只要在家里就会变得很我行我素。啧!荒野边发牢骚边进到厨房里去,将红色大头菜切成薄片,并与酱料拌混。「爸爸呢?」她问着,但蓉子阿姨假装没听见,没有回答她。荒野见状,顿时便明白了没再说话。
  小鸟在院子前啁啾鸣叫。
春天将至,寒冷慢慢变得微弱,风的味道也逐渐变得甜美。
从那一天之后,爸爸就没再回来。不知道究竟是去了哪里,但一天之内总会来好几通电话的东京众家出版社并没有打电话来,于是荒野便慢慢明白,爸爸的责任编辑们应该都了解情况了吧。
  大人世界的行事方式还真是莫名其妙。
  每隔几天,书房里就会出现爸爸的气息,或是在深夜听见两人的枕边絮语之声。还以为他茫然地坐在外廊,晚饭时却不见人影。
  荒野觉得,这就像是前年的神无月悠也一样。如虚幻的少年那般,有时候一被看见就窝回独栋小屋里。某种类型的男人就像那样,是种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谜一般的生物。比较接近厨房型女人的荒野,如此半错愕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简直就像是欧洲古老鬼故事会出现的贵妇亡灵,有时看得见,有时又看不见。而身为家人的蓉子阿姨和荒野,和那种事情扯不上关系,她们还是一样只是继续等待着春天来临的生活。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蓉子阿姨的心情却很差。
像气球一样大的肚子,彷佛里头塞满了不愉快的气体。
「荒野!这边好好整理干净。」
因为这样严厉的斥责,荒野不时会冒出怒火。
  要是轻声碎念「真是啰唆啊」,蓉子阿姨就会涌上眼泪,因而教人大意不得。
在那样的某一天,从学校返家的途上,一辆鲜红色汽车停在今泉台斜坡道半路上。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汽车在这一带出现呢,荒野边想边就要走过去时,驾驶座的窗户开启,一名戴着太阳眼镜的女性探出头。
红色的口红与汽车同色,色泽光耀闪亮。
华丽的灿烂光泽仿佛要强调身为女性的身分。
长发披垂至肩,身上穿着作工精细的利落西装外套,嘴角倏地彷佛微笑般勾起。
纤细的手指拿下了太阳眼镜。
是那名戴假睫毛的女人,同时也是爸爸的责任编辑其中一位。这名成年女性在结婚喜宴当天黯然哭泣。
「小黑猫,好久不见。」
「……啊……」
荒野点点头。
接着戏谵地说:
「也不是好久不见吧,新年才见过的。」
「……是吗?」
「这么健忘吗?」
荒野不晓得为什么一碰上这个人,她就没有办法和气面对。大概是投不投机的问题吧,荒野有些坏心的说:
  「果然是上了年纪呢。」
  「妳也很快就会上了年纪的。」
戴假睫毛的女性毫不留情地说出不吉利的话语,又笑了笑。是因为觉得幸福吗?她今天的眼眶相当水润。
「我问妳,要不要来我家?小黑猫。」
「妳家?呃……绑架的话……」
「为什么我要绑架妳啊?」
「大概是因为想要爸爸的原稿吧。」
  荒野回答得没什么自信,女人直直注视着她。
  「没有那个必要,我告诉妳,妳爸爸现在正在我家喔。」
  荒野倒抽了一口气。
  她畏惧地看着那女人,现在是对方处于胜利的一方。每次和这个女人见面,双方总是演变成互较高下,荒野觉得好讨厌。这输赢无关乎年纪、钱包中数量多寡,或者是谁和谁结婚之类,通通都没有关连。而足赤裸裸地,什么东西都没有地瞪视着彼此,每次总会变成这样。
  荒野以颤抖的声音响应:
「……原来如此……」
「就这样?妳不想见他吗?」
「毕竟我已经是大人了。」
「明明就那么喜欢爸爸,还拼命忍耐着,正因为妳是小孩子所以全写在脸上了,哈哈哈——」
女人大笑。荒野的脸颊因为那意外的屈辱而骤然染红。
荒野声音颤抖地说:
「并不是……那样……的。」
「来我家吧,小黑猫。」
  女人一副获胜的表情说道。擦上指甲油而闪闪发亮的指甲缓缓动着,从某处拿出了一张名片,朝荒野的脸丢了过去。
  因为打中眼镜的镜片,荒野惊叫着闭上了眼睛。名片掉落在因前夜雨而潮湿的柏油路面,荒野捡起来一看。
(X X出版社文艺第三编辑部矢野真子)
是出版很多爸爸著作的那间出版社。女人骄傲地说:
「也看看背面,小黑猫。」
背面用铅笔写着东京的公寓地址,应该是她的私人住家。
「妳爸爸现在在这个地方喔,一直都在喔。」
「……偶尔会回来就是了。」
  女人听见荒野的话,登时倒抽了一口气。眼睛因怒火而更加湿润,荒野于是明白,这个女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女人生气似地继续说:
「他已经住在我家了,说不定从此不回来。小黑猫,欢迎妳来我家喔,妳应该不想和爸爸分开吧,到了东京也可以去那边的学校上课。恩……」
  荒野错愕地看着女人。
  然后,她抬头仰望斜坡道上方的山野内家所在位置,女人也跟着望过去。
如小森林般苍郁的庭院,还有庄严而老旧、看来随时会崩塌的平房,这是山野内家,是她从出生至今就一直住在里面的那个家。荒野无法想象要搬去哪个地方。
住在那个家的人常常变动。
过去是爸爸的父母亲住。
  祖父母死了以后,只剩下爸爸一个人。
  和生下荒野的人一起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好不容易荒野出生,有一小段短暂的时光变成了三人生活,后来生下荒野的人死了。
  来了一个住在家中的女帮佣,养育荒野长大。
  女帮佣离开后又剩下两个人,之后蓉子阿姨和悠也进来变成了四个人,悠也离开后剩下三个人。爸爸离开后就是两个人,而如果生下了小宝宝,或许就会再变成三个人也说不定。
  那个家的流动率之高,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谁的家。
  最初建造的人早已经不在,然后又会有某一个人成为家中的一员。
  蓉子阿姨把荒野当作是不明白何谓家人的小孩,正由自己教导着。坦白说,有时候觉得很烦,会怀念与另外一名身为温柔外人的女性共同生活的日子,她始终抱持着这个绝不能说出口的想法。
  可是那个家是荒野出生的家,荒野是那个家的人。
她属于那个家,名为荒野的女性有那样的觉悟。
随着爸爸去到东京的公寓这件事,想来是多么不真实、多么虚无的幻想。
荒野纳闷地歪着头。
「爸爸能回来是最好,不过……」
荒野说着。
戴有假睫毛的女人自信满满,表情显示出她认为那不可能。
荒野接着说:
「就算爸爸不在,我还是会留在那个家的。」
「为什么?」
  都市职业女性不可思议地反问,但荒野也说不上来。因为……她皱起眉头准备说明之际,不晓得是谁以强劲的力道握住荒野的手腕直拉扯。
  荒野受到惊吓尖叫出声。
  她一心以为是被一名彪形大汉抓住了,荒野边尖叫边挥开后,才发现原来站在该处的是蓉子阿姨。
  蓉子阿姨脸上没有化妆。
  穿着平底鞋和土气朴素的洋装,干燥的脸上有雀斑散布。
  腹部前凸。
  暗褐色画面与车内艳红嘴唇女郎形成强烈对比,她泫然欲泣地扭曲着脸庞。
  「蓉子阿姨!」
  荒野被拉扯的手像是要从肩膀处被扯断一样疼痛,再加上被碰触的惊骇,让她叫喊出声。蓉子阿姨紧紧抱住荒野,朝向汽车吼道:
「妳要对这孩子做什么?」
对方那名女性只是沉默微笑。就在两个女人对峙之时,瞬间不知为何就可以分出胜负了。蓉子阿姨凄惨又披头散发地说:
「不要将孩子牵扯进去,这孩子得安稳地好好上学才行,已经快是考生了。」
「这样啊,已经到了那个阶段啦。」
女人没什么兴趣地回答。
蓉子阿姨语气坚决地说:
「四月就升上三年级了,是很重要的时期,不要跟她说些奇怪的事。」
「才不是奇怪的事呢,孩子是需要父亲的,我只是告诉她过来看看而已。」
  蓉子阿姨充血的眼睛询问似地盯着荒野,荒野战战兢兢地递出刚刚捡起的名片,蓉子阿姨一睑快哭出来的模样喃喃道:
  「这个我有,我知道的。」
「蓉子阿姨,背面……」
翻过名片,她看见背后用铅笔写着的住址。
蓉子阿姨的表情顿时像是见到鬼一样。
眼睛往上一吊,嘴角也彷佛要绽裂。
「这种东西!」
  枯瘦的手将名片撕得粉碎,接着居然将那些碎纸全塞进了嘴里,荒野见状发出尖叫。
  「蓉子阿姨,妳在做什么!吐出来!我不会看,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的,所以妳快点吐出来啊,蓉子阿姨!」
  「呜……唔唔唔唔唔唔……」
  蓉子阿姨呻吟着,发出了不像人类女性的奇怪声音,泪珠潸然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荒野想让她从嘴里吐出纸片而伸出的手背上。像是错用了危险药品一般,刷地感觉到了刺激,手背泛起刺痛感。
  「张开嘴巴,吐出来。这样会吃坏肚子的,蓉子阿姨,妳振作一点!」
  「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我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不会的,有我在,而且还有小宝宝不是吗,爸爸也会回来的,那个人很容易厌倦,而且总是恍恍惚惚地,他又会恍恍惚惚地回来的。」
  长年经历这种事的荒野、绝没有失去父爱的荒野,可以长远预测到爸爸的行为。在这个瞬间,最年幼的荒野遥遥位居高处,身为情妇的那名女人则在车内,不安的表情蒙上了阴影。
  撇下哭泣的继母与安慰她的荒野,背后的红色汽车急急发动。引擎以大得吓人的声音低鸣,轮胎轧轧转动,并在柏油路上卷起滚滚烟尘。
  荒野的背脊起了鸡皮疙瘩。
  她抱住仍旧哭泣啃咬着名片的继母,内心明白山野内家也是处于兵荒马乱的战况之中。她没有余地再去想关于自己难以碰触他人的问题,只是环抱住继母的双肩爬上斜坡路,而蓉子阿姨则是不停唔、唔、唔地喃喃着……
  荒野没有哭泣,她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到自己。
  一回到家便瘫倒在玄关前的蓉子阿姨说着:
  「肚子好痛喔。」
她开始呻吟。那也是当然的,毕竟是把纸吃进肚子里。荒野一面想着一面在痛苦地屈起身体的蓉子阿姨身边徘徊打转,随后决走向隔壁的伯母求助。
「伯母,蓉子阿姨说她肚子痛。」
  年近五十的邻家伯母走了出来。
  「孕妇都这样说了,那就要赶快叫救护车啊,荒野!」
  被对方这么怒斥,荒野连忙回到家,脱了鞋子奔上走廊,接着拨出电话。
  打了一一九之后,杂乱无章地说明孕妇吃下纸的情况。不一会儿,救护车就上来到斜坡路。隔壁伯母问起荒野的爸爸呢?荒野摇摇头说:
  「因为工作出去了。」
她撒了谎。
只有她一个人陪着上了救护车,救护大哥机敏地问荒野说:
「是母亲吗?」
「啊,是的。」
荒野点点头,蓉子阿姨尽管痛苦仍就得意洋洋地说:
「呵呵呵,说我是母亲啊……」
「蓉子阿姨,妳躺好!」
  救护大哥不可思议地来回看着两人,有好一段时间像是在沉思着,这么像的两个人不是母女啊?接着他间:
  「为什么妈妈把纸吃下去呢?」
  「这说来话长……」
荒野对此难以启齿,只好委婉地回避了解释。救护大哥也就沉默不再追问。
然后,他又顾忌似地问:
「是哪种纸?」
「呃,名片。」
  荒野打定主意绝对不解释。不仅是因为她没有自信说到让对方理解,还有就是基本上爸爸的作品一出版,杂志上就会刊登访问,爸爸多少有点名气,并且是受女性欢迎的名人。要是从某处传出这样的怪事,说不定将会可笑怪异地传开来。
  荒野宛如贝类般紧紧闭起嘴巴。
  视线从救护人员身上移开。
  救护车抵达镰仓车站后边的医院,蓉子阿姨躺在担架上被送了进去。「病患是孕妇,吃下了名片。」救护大哥清楚明快地说明,「名片吗……」回问的医生声音骤变。医生和救护大哥同时望向荒野那边,荒野悄悄地移开了目光。
  蓉于阿姨淌着汗水呻吟。
荒野扯着医生问
「有小宝宝、有小宝宝,有没有关系啊?妈妈怀有小宝宝……」
脱口而出之后才回过神。
她说了『妈妈』。
床上的蓉子阿姨呵呵呵地笑着,一边流着汗一边说:
「说了妈妈……」
真是的,荒野懊恼地咬着唇。
总之先过来一下,医师如此说着并将荒野推至走廊。
老旧医院的昏暗走廊上,荒野突然间感觉到支配着该处、如死亡气味般的险恶空气。
惨白的日光灯光。
不时地闪烁着。
消毒水药味在鼻子周围不断刺激着。
  她一时之间变得不安。
  荒野想,应该是可以生下小宝宝的,但如果蓉子阿姨死了的话怎么办?荒野知道生下自己的女人还很年轻却死了,那件事在荒野的心灵中染上某种程度的悲伤色彩。彷佛要被不安所击溃,荒野下意识地奔向了电话。
  她要查出东京那家出版社的电话号码,因为她只知道代表号,于是去翻找会客室里的老旧文艺杂志,她在刊有爸爸的连载小说《痛苦情欲巧克力)的那本杂志里找着。当她因为一如往常的内容描写而头昏目眩的同时,找到了编辑部的电话号码,然后拨出。
  一位似是工作忙碌而讲话飞快的男子接起了电话。东京相隔遥远,声音听来也好远。
荒野尽管冷静,仍有些结巴地表示自己是山野内正庆的家人。
「……阿……」
电话另一头飘荡着尴尬的沉默。
「呃,我是他女儿。」
「……难道是荒野?怎么声音听起来像大人一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对方松了一口气似地说着。
「那个,蓉子阿姨……继母她病倒了,现在人在医院。」
「咦?夫人吗?」
  对方仓皇地大声说道。怎么了?电话另一端传来许多其它人的声音。对方慌慌张张地响应,恩,山野内老师的夫人……
  荒野继续说:
「爸爸因为工作去到东京,我不晓得该和哪边联络才好,我现在在医院,希望您能帮忙联络。」
「我知道了,是哪一间医院?知道电话号码吗?」
「恩。」
荒野说出医院名称和电话。挂上电话才发现,荒野的额头曾几何时已浮上一层汗水。明明还是冬天与春天交界的寒冷气候……
荒野当场蹲了下来。
一想到蓉子阿姨的事情,就连荒野也觉得肚子痛了起来。她喃喃着好痛,并到长椅上坐下。
医院走廊依旧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啪滋啪滋,照明灯光一明一灭地闪烁。
远远就听得见蓉子阿姨的呻吟声。
  荒野独自坐在长椅上抱着膝盖,将脸埋在其中。她闭上眼睛想着,小宝宝可要平安出生,来到这个多扰的世界。
  眼看着春天就要来临,却感觉错过了时机而在原地停滞不前。
  
蓉子阿姨没什么大碍地出院,又回复到昔日表面平静无波的生活。回到家来的爸爸担心着蓉子阿姨,有时在山野内家的书房里工作,有时和荒野她们用餐,看起来似乎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
  尽管如此,爸爸仍有时在、有时不在,同样会有出了门就没回家的日子,而蓉子阿姨在那种日子便会说:
「来叫外卖吧。」
  荒野吃不惯豪华寿司或是乔麦面店做的亲子井等菜色,餐桌上就会摆着两份餐馆叫来的便饭什么的。
  得常常帮忙家里事情的荒野,现在也是这个家的女人了。像是帮忙烧菜、收衣服、折衣服等等。荒野会将自己的粉红色小内裤,以及蓉子阿姨怀孕专用的白色大件内裤,连同家人的贴身衣物简单快速地折好,再收进柜子里。因为邻家伯母说要乡给孕妇吃一些富含铁质的食物,荒野有时便会做奶油炒菠菜,尽管害怕却也会做些牛奶炖煮鸡内脏等餐点。
  爸爸在家的时候,会对着那餐点佩服地喃喃说道:「哇,这是妳做的啊,哦……」而由于爸爸对端上桌的餐点表示兴趣的这种情况实在罕见,让荒野和蓉子阿姨不禁面面相觑。
  日子一天天缓缓流逝,时节进入了春天。染井吉野樱的花蕾柔嫩地鼓起,这是个毕业的季节啊。
  大她们一届的学长姊在毕业典礼上流下泪来,在粉红樱花闪耀的操场上,快步穿越荒野她们所做的在校生拱门,离开了学校。大家一手拿着毕业证书,颗颗泪珠随风吹散。
  三年级感情亲密的女生好朋友们,互相交换了水手服的领结。三年级的领结是深红色的,荒野低头俯视自己水手服上的金黄色领结。
立领学生服的钮扣通通不见的帅气三年级男生,得意洋洋地迈着步伐。学生服里面穿的是违反校规的红色运动衫,教人目眩。目送他们离开时,在校女学生呢喃着「学长!」并哭了出来。
麻美和高挑的三年级男生在这处说着话,一对对情侣分散各处,让校园看来寂寥却华美。
多么光辉璀璨的一天。
春季里的一天。
荒野安抚跟着一起流泪的江里华,坐在只有三阶的出入口阶梯上。水泥打造的老旧楼梯颇为冰冷。
「时间过得好快呢。」
江里华反常地以小孩子的语气说道。
怎么好像跟平常的立场相反了呢,荒野一边如此心想一边回说:
  「恩,是啊。」
「虽然希望一直都是国中生,但是再过一年我和荒野也要毕业,就要变成高中生了呢。」
「嗯……」
荒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美丽耀眼的麻美。先行变成大人的一名小孩子,被男朋友从肩头环抱住,两人难为情似地悄声谈话。
「喂、喂,我们很快就要满二十岁了呢,荒野。」
「不会很快的,不会的。」
「妳有办法想象过了二十岁的自己吗?」
「大概就是老太婆吧。」
「呵呵呵,那样还活得下去吗?」
「说不定会忘记活着的那种感觉吧。」
话说完之后,由于荒野意识到那种变化实在有多么可怕,肩膀遂而不停颤动。
时间啊,停下来吧。
如果可以的话。
让我们从此不要再有改变。
荒野不禁悲从中来,她在江里华身边环抱起膝盖。由于内心涌上苦涩,她如同小猫般缩成小小的一团。校园因春日的光照而明亮,毕业生,或是要钮扣、递着签名板的在校生散处于各方。
江里华唏地吸了一下鼻子。
「不要哭喔!」
「江里华才不要哭呢。」
「呜哇~~荒野!」
「江里华!」
  两人终究仍是抱在一起大哭。在这样的春日,两人都有些奇怪。透过水手服,她感觉到江里华的身体相当温暖,荒野觉得如果是女孩子柔软的身体,肢体碰触就不显得那么恐怖了。一旦相拥,悲伤便越发加重,两人不停地哭泣着。
  春天正光耀灿烂,荒野她们成为了国中三年级的学生。
那一天回到教室拿书包,里头居然没有半个人在。荒野心想大概都还在校园里吧,她同时抱着自己和仍在出入口哭泣的江里华的书包离开,一走出教室,走廊角落通往逃生梯的门微微敞开着,有人在那里。
荒野不明白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人待在逃生梯,于是朝门的另一头偷窥。
忽然间,一股熟悉的味道朝荒野的鼻子直袭而来。
在这意想不到的时机,甚至叫人感觉到暴力。
  站在逃生梯的人是阿木庆太,他单边手肘像是靠在扶手上,侧脸神色灰沉,遥远下方的银杏树在春风吹拂下激烈摆动。
  阿木单手拿着香烟,并低头看向外面。察觉到脚步声后他抬起头,错愕似地开口:
  「山野内……」
他的视线落在以熟悉的动作挟在手指间的香烟,然后像是放弃似地衔在嘴角。他一做出这样的动作,看起来根本就与荒野她们所熟知的阿木判若两人。
他脸庞带着挖苦似的表情,远超出那年龄该有的成熟。
「……你抽烟……」
「恩。」
「阿木居然……」
阿木嘴角弯起,微微笑了笑。
「那是演的,这才是真正的我。」
「什么?」
荒野吓了一跳,抬头望着甚至连表情也都不一样的阿木。
阿木喷出一口烟说:
  「因为那是处世之道嘛,我家里姊姊很多,老爸又太太可靠。有人是得依靠团体生活的,懂吗?」
  「呃,我想我不明白。」
  「呵,毕竟山野内对这不擅长嘛。」
  看轻人似的说法让荒野升起怒火,阿木叼着烟弯起嘴角,讽刺地笑道:
  「要是能摆脱这种窘境就好丫,但是妳什么事都不会耶,脑袋迷迷糊糊的,我都不知道帮妳几次了吧。」
  「阿木真是的……」
  「觉得很沮丧吗?」
荒野偏起了头。
她像是追着阿木的视线般,从逃生楼梯往外看去。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刚刚自己所做的那个入口,等着荒野回来的江里华,现在一个人坐在阶梯上。荒野想到得快点回去才行,接着又想到,该不会阿木……
该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看着自己吧……
意识到这一点,她瞬间鸡皮疙瘩冒了上来。
在不知不觉中始终被人注视着。
带着特殊的执着。
叼着烟,以晦暗、嘲讽的眼神注视着。
处世之道……
风吹过来,枝橙颤颤摇动,阿木轻声嗫嚅:
「但是,不管是哪件事都做不好呢。」
「……」
「恩,都做不好。」
阿木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变短的香烟。
荒野闭上眼睛,鼻子抽动嗅闻着。
「……怎么了,山野内。」
「那是Seven star对吧。」
「恩,妳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好怀念的气味。
  荒野死前都希望再一次闻到的气味,在烟雾和那个人的体味交混之下,化成了独特的空气。在山野内家玄关或是倚着庭院石灯笼失神地抽着烟,彷佛一折就会断般纤细的那女人身影。
  Seven sta的一屡细烟。
  彷佛就在这么一瞬间,偶然从旧时光来到了这里。
  荒野张开眼睛,看见阿木凝神注视着自己,荒野就这样抱着自己和江里华的书包,回头转身离开。
  奔过走廊,急忙冲下楼梯去到外头。
  一来到出入口,「给妳。」她将书包递给江里华。尽管在意地抬头张望,然而午后的阳光正好穿透银杏树和校舍的间隙,刺眼得什么都看不见。
  荒野和江里华一同缓步踏上归途,两人照例在兔子馒头店各买了一个栗子馅口味的馒头,大口大口吃着的同时再次迈开步伐。镰仓依旧有许多的观光客,这一天同样是热闹又欢愉。
而这天,是身为国中二年级学生的最后一天。
终章青年的特权
  
升上国三不久后,荒野身上起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每天每天都烦恼不已的青春痘,终于是全数灭绝了。
  贺尔蒙取得了平衡,慢慢地变成大人的身体了喔——纵然麻美如此向她说明,荒野仍然不懂。只是当她看着镜子,见到脸颊和额头恢复至光滑白嫩的肌肤时,她便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男孩子也不再嘲笑她是青春痘女,那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荒野的皮肤变化所导致,可能也是男孩子们的心灵一步步迈向成熟了。
  教室里,
  「山野内同学要参加什么样的考试?是要去附属高中?还是要参加外校的独立考试?我啊……」
  荒野仰头看着居然这么轻松和她闲聊的邻桌少年,同时莫名地深刻感受到,男生也是人啊。
  男性注意起女性,女性在意着男性,十四岁的春天开始有了那样的认知。
  摆脱青春痘的困扰之后,荒野整个人变得轻松愉快。约莫有一整年的时间觉得自己是某种非女性的粗制滥造生物,如今终于从痛苦的日子中解脱;和男孩子说话,也不再觉得不好意思,而是能够很平常且开心地聊着,就像是与江里华她们说话一样。
  不过从那次之后,她就没有再和阿木单独讲过话了。
  夏天逐渐接近,水手服换成夏季款式,考生组的同班同学开始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我回来了!」
  荒野一如往常回到家中后,却突然感觉到某种东西。是不应该会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会在这个家出现的微弱气息。「蓉子阿姨。」她在玄关喊着,大腹便便宛如挺着气球般的蓉子阿姨从走廊里端出现。
  「妳回来啦。」
「谁来了?」
「没有人啊,正庆也不在家。」
「恩……」
荒野纳闷地进到家中。
随后去到厨房帮忙,也稍微做了打扫。再依照蓉子阿姨的指示,去到庭院收衣物。
踏石上,她看见有根烟蒂掉落于该处。
  「啊……」
荒野呢喃出声,然后将烟蒂捡起。
她闻了闻味道。
是Seven Star,已经没有热度了。
「……怎么了?」
蓉子阿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荒野仓皇将烟蒂藏起,并且思考着会是谁呢?
是阿木庆太?
还是女帮佣?
两人都抽Seven Star。
这会是谁的气味呢?
「没事,蓉子阿姨。」
「太阳下山前要把衣物都收进来,不然会沾上湿气的。」
「是,是。好了,妳先去休息吧。」
荒野握着烟蒂说道。
心脏因为这讨厌的感受而加速跳动。
近夏的阳光,将山野内家苍翠的庭院照得白灿、耀眼。
  
今年纵使是到了放暑假的时间,大家却都要上补习班或是用功准备考试,不太能外出去玩。这是一个开始在意起考试的炎热季节。
  深紫色绣球花在镰仓城镇中盛开绽放。星期天的傍晚,荒野身穿蓉子阿姨缝制的红色格纹百褶棉裙,摇曳地疾步奔下因阵雨而濡湿的石阶,一群高中生模样的男生与她擦身而过之时,咻——!地吹了声口哨。
  荒野错愕地停住脚步。
  转头张望四周,除了荒野以外并没有其它的女孩子。她没有和美女江里华同行,而是自己一个人。男生们不晓得在窃窃私语什么,带着笑容边转头看边爬上石阶,逐渐远去。
  那群男孩子们年纪比自己还大。
  荒野慢了一拍才涨红了脸。
  她的脸蛋变得跟裙子一样通红。若是会被男性吹口哨的话,那就表示自己是年轻女孩子呢,荒野试着拥有如此自觉。
荒野感觉难为情,缓缓地步下了石阶。她并没有特别心急,并不是想有如疾冲而下似地尽早成为大人。咳咳,荒野咳嗽着。
午安,身为年轻女孩的我。
那已然是会被吹口哨的年轻大人。
  就在放暑假不久前,传出阿木交了女朋友的消息。
  对方是荒野拒绝阿木时,最为生气地说她过分的一个同班女孩子,听麻美说,其实她好像从一年级开始就喜欢开朗又受众人欢迎的阿木了。
  放学后,她和江里华、麻美三人围在窗边的座位大谈女孩间的事。
  江里华用电棒卷着褐色长卷发,麻美则拿着手镜检视眉毛及睫毛的卷翘状况,唯有荒野什么事都没做,偶尔无所事事地拉扯着乌黑的直发。
  「阿木他还真是没有节操,我讨厌那种男孩子啊。」
  江里华爽快地撇清。她还是一样因为有地下秘密组织保护的关系,男生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她。不晓得有此组织存在的江里华,如女王般大大伸展着背脊。
  「没有节操啊……」
  「对啊,不然妳看。」
麻美指向窗外,眼前正好有个看似阿木的男生和一名绑着马尾的娇小女孩,两人并行横越过校园。荒野望着这对青涩的国中生情侣,瞇细了眼睛。她拿下眼镜,然后来回擦拭着。
「那家伙本来一直喜欢着荒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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