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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的童话-恩田陆

_7 恩田陆(日)
俊太郎突然問起。
我感覺自己的臉變得僵硬。
「絕對不是。應該是個更年輕的女孩。」
「聲音可以裝出來啊,也有人的聲音特別年輕。」
「不,絕對不是。伊東澪子的聲音太尖銳,特徵太明顯了。」
回答的同時,昨天那股不愉快的情緒也漸漸重現,壞了我的心情。
恐嚇。那的確是恐嚇。
我第一次直接觸及陌生人的惡意。
光是騷擾電話便能使人感到憂鬱,然而昨天的電話可是指名道姓地恐嚇我,真是沒有比這更不舒服的事了。
如果對方只是知道我的名字也就罷了,因為在外留數據時,電話號碼跟姓名通常連在一起,隨處都找得到。但是那通電話並不是針對不特定人士,對方確實瞭解我的行蹤。而且對方還是女性。一般年輕女孩多少都接過無聲或騷擾電話,應該知道這種遭遇並不愉快。但是對方正是一個年輕女孩,她肯定不是打來開玩笑的。我感覺到對方深深的惡意,這讓我心情跌落谷底。
昨晚帶著沉重的心情躲進被窩。一早出門,就連平日看慣的街景都顯得詭異,不自覺地懷疑有人在背後偷窺,會不會有人正在監視我?等電車時也是,我不禁擔心是否有人想把我推落月台,忍不住回頭好幾次。我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
你也會死,流血過多而死。
有人對你說這種話,誰還能夠保持平靜?
早上平安抵達教授家時,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沒想到今泉俊太郎也在,他追根究底地問出事情的始末。我心情惡劣到了極點,憤惱煩憂之餘,不小心說出昨晚接到電話一事。
這個男人是我的兒時玩伴。說得明白一點,我從未對他產生絲毫感情。以女人的直覺判斷,他對我應該也是同樣沒感覺。他是個典型的好奇寶寶,作風隨性,毫無計劃可言。我們家兩姐妹從小習慣他的個性,他與我們之所以依舊保持聯繫,也就是因為只有我們能夠配合他。
今泉俊太郎家不是普通一句「有錢人」能形容的。
他的父母目前定居在美國。他也時常出國遊學,最近才剛從日本的大學畢業,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卻還在念碩士班。怪人通常擁有非凡的智商,他也不例外。他主修電子工學,據說不只是日本企業,就連國外企業也前來挖角。
只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這個男人就老愛跟著我到處跑。
我在銀行上班時他也曾出現在銀行窗口,差點沒走進櫃檯裡面。
一個頂著一頭亂髮的高個兒,穿著紅色圓領衫與破牛仔短褲,配上黃色墨鏡與粉紅色球鞋。眼前出現這樣一個異類,我打死也不肯與他相認。
當時因為我的態度太冷淡,他似乎深受打擊。
他裝作日裔美國人,說著英語要求貸款,讓支店長與幹部們傷透了腦筋。他離開之後,毋庸置疑,銀行內有好一陣子都瀰漫著一股令人不快的氣氛。
這次,他也是突然出現在我目前的辦公地點。
當時他身穿黑色毛衣和牛仔褲,難得地打扮正常。然而我不可能給他好臉色看。我不記得曾把新的上班地點告訴他,想來應該是他跟蹤我吧。
他的出現頗令我提心吊膽,不過個性溫和的泰山教授完全不在乎他的怪異之處,兩人竟然意氣相投成了好朋友。
「哎呀,難得碰到如此契合的人呢!」
教授開心,俊太郎也開心,只有我感到有些不開心。從此俊太郎有事沒事就出現在我們面前。理工科的研究生應該相當忙碌,他出現的次數之頻繁讓我懷疑他到底拿什麼時間去做研究。
總而言之,他現在又出現在教授家,比任何人都輕鬆自在地翻閱畫冊。
「你在做什麼呀?」
俊太郎突然問起。
教授手上拿的鉛筆頻頻掉到桌上。
「我在學萬由子,可是怎麼也學不來。」
「啊?」
我恍然大悟。
「噢,你在學這個啊!」
我的手指在無意識之下旋轉著圓珠筆,就如同螺旋槳般回轉著。
「嗯,你的手真巧。怎麼做到的呢?」
教授好不容易旋轉了一圈後,試圖在鉛筆回轉回來時抓住與起始時同樣的地方,但就是抓不穩。
「俊太郎,你會嗎?」
教授轉向俊太郎問道,俊太郎用力搖頭。
「我不會。但是比我小三屆的人都會,這中間有明顯的代溝。大四的時候,我的同學擔任入學考試的監考,回來後跟我們說他嚇了一跳。他說環顧整個考場,大教室的每個地方都有人旋轉鉛筆,容納幾百人的教室裡,竟然有那麼多人在做同一個動作,據他說那場景確實很妙。很有趣吧。昭和四十二、四十三年(公元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出生的我們這一代還沒有幾個人學會這一招,不過,之後出生的就幾乎都學會了。」
「哦,這跟洗蕃薯現象一樣嘛!」
教授大表驚歎。
「那是什麼?」
「有一座島上住著許多猴子,它們的主食是蕃薯。過去它們只會挖出蕃薯直接啃食。有一天,其中一隻猴子把蕃薯浸在河裡,洗過之後再吃。它發現洗掉泥沙後的蕃薯特別好吃。後來它的家人以及夥伴也學會洗蕃薯。幾年後,島上新出生的猴子不需要別人教,自然就學會洗蕃薯,洗過再吃的習慣從此傳播開來。聽說最近更進步,它們學會把蕃薯浸在海水裡,因為加了鹽水後風味更佳。」
「以後還可能學會烤了再吃呢。」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共時性。」
「也可以這麼說啦。另外有個也很神奇的現象——不論是哪方面的研究,往往在過去幾十年都無法解決某個問題,但是突然有一天,世界各地的研究者都同時找出解決關鍵。這種大家在同一時間忽然想出同一個解決辦法的現象,不就是告訴我們這世界上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法則嗎。」
教授將鉛筆丟到桌子上,突然若有所思,開始翻查桌上的文件。
「我說啊,那個叫伊東澪子的女人有點詭異哦。」
「不用你說,我們都看得出來她夠詭異了。」
「她到底幾歲啊?」
「沒人知道。不過肯定超過七十歲。」
「啊?」
我不禁大叫。嗯,果然人不可貌相。
「總之,她的人脈很廣。應該說,她在許多方面相當出名吧,各界都知道她的大名。她並沒有大學學歷,不過她自稱在M美術大學學了陶藝和設計。她年輕時,常拿著自己做的怪裡怪氣的陶壺或是達達主義風格的設計品到處推銷。她的家世背景不錯,是三島一帶的望族,家中的獨生女。想必靠了不少父親的關係吧,由於後台夠硬,因此有機會涉人社交圈。總之她夢想當一個藝術家。陶藝家、畫家、詩人之類的頭銜,她每隔幾年就換一個。後來她和一個小規模新興宗教團體的創始人閃電結婚,起初她很迷戀這個男人,熱心投入傳教活動,不過對方的目的只在於澪子家的財力和人脈。婚後兩人間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兩年後便以離婚收場。家人也拿她沒辦法,只好讓她在青山經營畫廊。當時她已經超過四十歲了,從此她就自稱藝術研究家。據說她總愛找一些詭異的畫家或是雕刻家,展示的作品都很奇怪,讓藝術界嗤之以鼻。」
「真是悲慘的一生……」
「她自己不這麼認為就好了。」
俊太郎和我一樣,托腮想像著澪子的一生。
「任何人只要諂媚、取悅她,就可以在畫廊展示自己的作品。所以她在窮畫家或藝術大學的學生之間相當出名。畢竟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年輕人都沒有多少機會舉辦個展。」
「所以高槻倫子也是其中之一嘍。」
「沒錯。不過,其實當年她已經受到部分藝術界人士的肯定。倫子確實曾將作品給澪子看,但是實際上是澪子聽到關於倫子的風評,死纏爛打要求倫子在她的畫廊展示。就這一點而言,澪子算是有眼光。倫子正好有實力也有才華,更抓住幸運降臨的時機,從此一夜成名。結果伊東澪子也跟著得意忘形,自以為是倫子的經紀人,到處跟人說,邀請倫子都必須經過她。或是說倫子很敏感,不和自己以外的人接觸。只要倫子去洽談工作,她總是跟著。起初倫子也依賴澪子,不過後來兩人關係逐漸惡化,當倫子發現澪子背著她偷偷收取佣金之後,兩人大吵一架,從此決裂。」
「好恐怖哦。」
「光想像那兩個人吵架的景象,就讓人毛骨悚然。」
「後來澪子處處刁難倫子,行徑相當惡劣,像是到處打電話,或是寫信中傷她。對了,倫子過世前,有一場由美術雜誌舉辦的派對,兩人也在現場吵得不可開交。當時倫子丟下一句話:『像你這種人,只配牽著狗到處閒晃!』澪子當場怒火中燒。直到現在,偶爾還有人提起這件醜事呢。」
「牽著狗閒晃……」
我們不約而同看著那幅畫。
遛狗的女人。澪子會那麼生氣,就是因為倫子那句話?
「倫子丟下那句話之後,還決定把這幅作品送給她,看來惡意相當明顯。不過,那句話有那麼難聽嗎?」
俊太郎疑惑地問道。
「誰知道什麼話會觸怒人呢。先別說這個,要不要看倫子的素描簿?」
我用下巴指了指擺在房間角落的紙箱。
今天一早,秒在上班前開車將倫子過世前使用的,約半年的素描簿送到教授家來。
據說她把它當做日記,或許我們能從其中找到什麼意外收穫。
我雖然害怕再度看見什麼,不過只是素描簿,應該沒關係吧。
俊太郎立刻打開箱子,取出泛黃的素描簿和炭筆畫本,數量相當可觀。
我們兩人隨意拿起幾本翻閱。
裡頭確實只畫了既莫名其妙又零碎的圖案速寫。
不是連續幾頁畫著同樣的構圖與圖案,就是只畫了一堆三角形和漩渦,沒多久我們就看膩了。真搞不懂藝術家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什麼?
不過,好幾本素描簿中都出現同一個男人的臉孔,而且出現的次數太頻繁,讓人越看越害怕。每張姿勢及構圖幾乎都一模一樣。
我以前觀賞過蒙克的畫展,當時曾因為知道了那幅最有名的《吶喊》其實有龐大數量的草圖而感到驚訝。還有一幅畫也令我印象深刻,是一個男人頭部的背影與一個女人的頭髮並列交織,蒙克不厭其煩地畫出多張同樣的構圖,背景一片漆黑,看不見男人與女人的臉孔,幾乎只出現兩個人的頭部。我記得當時心裡毛毛的,納悶蒙克到底執著於這張構圖的哪一點。
我注視著素描簿中男子的臉,看來似乎是個年輕男子,他到底是誰?是真有其人,抑或只是倫子幻想中的人物?男人精悍的臉龐在潦草的筆觸中顯得格外突出。
這些素描簿實在沒什麼內容,我和俊太郎一本接著一本不停翻閱。
我起初沒注意到,後來看見在每一頁的角落都寫著小小的日期。
或許她的確將畫素描當做是寫日記。這麼說或許有些失禮,不過她的字實在太醜難以辨識,也許她自己也沒心情寫日記吧。
不斷重複看同樣的畫,感覺彷彿在看一部動畫。
翻著翻著,我忽然發覺有些異樣。
我似乎看到好幾個同樣的記號。
是我看錯了嗎?我放慢翻閱的速度。
仔細一看才發現,有些日期旁做了×記號。
「俊太郎,你想這是什麼?」
我指給他看那個記號。
「看起來像叉號。」
「這我知道啊,我是問你為什麼打叉號。」
「我怎麼會知道啊。」
這個記號斷斷續續出現好幾次。偶爾會連續出現兩天,不過大都是隔個兩三周才出現一次。
記在日期旁,代表這個記號對倫子有什麼意義嗎?
「萬由子,你會畫畫嗎?」
俊太郎突然問起。
「完全不會。」
「美術成績呢?」
「永遠只有三分。」
「要不要試著畫畫看?說不定你有意想不到的才華哦。」
「才沒有呢。」
我苦笑。
「我認為,其實大家多少都相信轉世投胎這種事。許多人雖然不相信世上有幽靈、超能力或是外星人,卻相信轉世投胎的存在。」
俊太郎露出認真的表情。
「噢,你也相信嗎?」
「你有沒有產生過既視感?」(既視感,源自法文deja vu,指人在現實環境中突然對某些景象感到似曾相識——譯者注)
他反問我。
「不能說沒有啦……」
「對吧?現在美國也正在流行研究臨死體驗。人們為什麼願意相信轉世投胎的存在?終究是因為我們對於死亡的不瞭解。我們只知道如何活,也只能擁有在世時的記憶。我們突然來到這個世界卻又突然消失,人們無法接受這種現象,而寧願相信自己是永續的一部分。因為自然界也是不停循環,不是嗎?水在地球上的總量不變,它會變成雲朵、雨水,永遠在世上循環。其他物質也是如此,所以人們很難相信唯有人類是一時性的東西。這無關佛教的影響,而是人類本能的思想。」
「哦……」
「所以萬由子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幸運,積極回想前世哦。」
「幸運?你說我?哪裡幸運啊?這麼倒霉還叫幸運?」
難得俊太郎正經談論一件事,我才願意認真傾聽,沒想到竟然是這種結論。
「很幸運啊,你知道你的前世是誰呢!」
俊太郎完全沒聽進我的話。
「我完全不想知道。至少不希望是以這種方式知道。」
我傷透腦筋。事情演變得如此麻煩,我寧可倫子投胎後變成教授或俊太郎。
「對了,聽說如果前世是意外死亡,投胎後便會對前世的死因感到恐懼。例如因空難死亡的人會怕飛機,溺水身亡的人會討厭碰水。萬由子呢?會不會怕剪刀?」
俊太郎自顧自地繼續談論。
是我不該期待這傢伙學會體諒,我放棄。
仔細回想,我完全沒這種印象。
「完全不會,我還挺擅長使用剪刀呢。況且我們家對刀子之類的物品保管很嚴謹,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自幼從未因為剪刀受傷,也不記得因為剪刀而發生過什麼意外。當然,我也從不怕剪刀。」
我聳了聳肩。
「坦白說,我一直搞不懂這點。所謂轉世投胎,難道是最初那個人不斷變換記憶、不停輪迴轉世嗎?還是說,被我們叫做『靈魂』的東西其實像是個磁盤片,每次投胎就會重新輸入不同的數據?這兩者之間有絕大的差異哦。這牽涉到靈魂本身是否存在人格。如果轉世投胎是以前者的方式進行,那麼我和倫子的個性應該有更多共通點。如果是後者,表示是有些忘了刪除的信息還殘留在磁盤片中。」
「嗯,的確。我覺得磁盤片理論比較正確,不過,這也會受到磁盤片本身的性能或是環境影響吧?例如容量太小,或是使用久了磁氣受到干擾等等,所以各個磁盤片擁有各自的習性,或許也就造就了所謂的『人格』。」
話題越來越難懂,我可沒心情和具有博士學位程度的人談論艱深的話題。
「我們去吃午飯吧。」
閒著沒事的教授終於開口了。
在回到家之前,我早已忘了那通電話。
買了東西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了。
我伸手進包找鑰匙,另一隻手上提了一堆東西,偏偏這種時候就是找不到鑰匙。
不只是多,食品類的東西還特別重。我暫且將超市塑料袋掛在門把上,兩手努力找著鑰匙。忽然聞到一股腥味。
這是什麼味道?廚餘嗎?
我找尋味道的來源,發現門板上面沾了幾個斑點。
太暗了,看不清楚。是泥巴嗎?
腳底滑了一下。
當我重新站穩時,踩到一塊軟綿綿的東西。
有東西在我腳底下。
我看了看。
黑黑的,不知是什麼東西黏在我的米色鞋子上。
這是什麼?
我試著把臉靠近,傳來一股強烈的刺鼻味。
我被自己的影子擋住視線,看不清楚。
我用手指碰觸鞋底,沾上了黑色的東西。
我將手指放在自己眼前。
黑色?不,這不是黑色,這是……
紅色!是紅色!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站在血泊當中。
3
「請到這邊來。」
一身淺褐色的素雅洋裝,打扮利落、笑容可掬的女性招呼我們進房。
我相當欽佩這位女性。既是個大美女,看起來頭腦也很好,而且還是那種大人物的秘書,卻不會擺出高傲的態度,自然親切地融人對方的情緒,同時散發出高雅的氛圍,讓人希望自己也能夠向她學習。她看起來有三十多歲,真是好美的人啊。
如此完美的秘書,想必有一位人格高尚的上司吧。我還在擔心萬一又來個伊東澪子,那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要見這些人已經夠傷腦筋了,況且最近幾天我不僅失眠,還吃不下東西。
我相當驚訝,矢作英之進的辦公室竟然在原宿的小巷弄裡,一間不起眼的四層樓公寓的頂樓。
他是個鼎鼎大名的企業家,即使退居幕後,理應掛個董事長或理事長頭銜,好好享受大權吧。但是據說他已經將辦公室從自己的公司裡撤除了。他認為丸之內的街景沒什麼變化,而原宿這裡不論是風景或行人,每天都不斷改變,充滿了新鮮感。因此他寧願選擇在這裡設置個人辦公室。
「矢作今天特別開心,他說要精心為各位準備大餐呢。」
美女逗趣地對我們眨了眨眼,打開穩重厚實的木門。
我們不約而同看傻了眼。
一整層都被玻璃帷幕環繞的寬敞空間。
簡約風格的開放式多功能廚房、一張巨大的餐桌、寬大且時尚的沙發,每一樣東西都打破了辦公室固有的沉悶印象,我們猶如進入一間餐廳。
深綠色的行道樹影映在明亮的玻璃窗上,清爽的風景讓人無法想像這裡是鬧市區。在這片綠色光影中,一名男子忙碌穿梭在廚房間。
打開水龍頭的聲音、炒東西的聲音,整間屋子生氣蓬勃,瀰漫著帶有香味的白煙與暖烘烘的蒸氣。
男人的動作乾淨利落,身手像年輕人。
「社長,您的客人光臨了。」
男人一回頭,他的外表便讓我留下強烈的印象。
一旁的秒和俊太郎似乎也有同感。
今天教授無法前來,便由代替教授的俊太郎偷偷錄音。難得俊太郎會穿上正式的麻質西裝,這一方面也是為了將錄音機藏在西裝內袋裡。
對方雖然年事已高,但是雙眼炯炯有神,表情生動,充滿活力。能夠嶄露頭角的人,和凡人之間的差異就在於能夠釋放多少能量吧。我們完全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他的能量,不論是蘊藏量或吸收量都源源不斷。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論是白鬚或是光禿禿的頭,在他身上都顯得完美無瑕,相當迷人,讓我無法想像不是這個年紀的矢作英之進是什麼樣子。他的身材算是普通偏瘦,一舉一動優雅流暢,沒有任何累贅。光是站在那兒,他就釋放出一股非凡的光芒。
當他回頭的瞬間,我的眼前出現一片藍色。
在他身後的玻璃窗上,我看見一片大海掀起浪濤。
磅礡的海浪聲,猶如爆炸聲響撲向我的頭頂。
腳邊感覺到踩著海砂的觸感,海浪的味道滑過我的鼻腔,躥向我的背後,消失。
接著,我看見一個眼神銳利的男子背對著大海佇立。
他正視前方,五官英挺剽悍,意志力與知性的敏銳度全寫在臉上,散發出強烈的氣勢。
「你們好。敝人是矢作英之進。」
精神飽滿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那個高瘦且目光銳利的男子,變成了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老人。
——那個男子……就是他嗎?
那是年輕時的矢作英之進嗎?我彷彿在哪見過……
在哪呢?
「感謝您百忙中抽空見我們,我是高槻秒。家母生前承蒙您的照顧了。」
一如往常,秒用他那僵硬的聲音向對方介紹自己。他平時不常自己跑業務或是與人交涉吧。他怕生,也不擅長寒暄。
不過,起初我以為他是個呆愣的男子,但見過幾次面之後,我驚訝他原來是個心思細膩的青年。
他真的很像教授,熟了之後我才發現他確實相當聰慧。「我想他應該是個很優秀的工程師」,俊太郎也這樣偷偷告訴我,這對難得誇獎他人的俊太郎來說相當稀奇。
我們拜訪澪子和英之進時,乍看之下,秒只是愣愣地望著週遭的風景。其實只要他瞄一眼,他便能記下那裡有什麼建築物或是標誌。他說他完全沒有藝術天分,但正因為他沒有偏見,因此他在欣賞倫子的畫或是比較任何作品時,能夠直指作品的本質性差異。秒,其實是個相當深奧且奇妙的男子。
英之進緊盯著秒,眼神中充滿懷舊的感情。
「原來你就是秒。已經長大成人啦,想必令堂也很欣慰……」
他停下話來,仔細打量著高大樸實的秒。
秒緊張得不知所措。
英之進忽然轉向俊太郎與我這邊,彷彿試圖揮去自己的感慨似的。
跟之前一樣,秒介紹我們兩人是高槻倫子遺作展的工作人員。
當英之進的目光猶如銳利的探照燈照射在我們身上時,我緊張地縮起了身子。
然而,他嚴肅的神情在瞬間化開,嘴角浮現一抹詼諧的微笑,開心地引導我們就座。
他瀟灑地脫下藍色圍裙。一身淡紫色與苔綠色相間的條紋襯衫,繫著胭脂色的領帶,搭配十分講究。
「來來來,到我的辦公室算你們倒霉,你們得陪我吃午餐喲。夏末的午後,一邊欣賞行道樹,一邊享受午餐,別有一番風情呢。午餐時享用美味的熱壓三明治是我這半個月的主題,在這之前是美味的法式吐司。最近每天中午都吃熱壓三明治,雖然相澤秘書都笑瞇瞇地陪我用餐,不過今天總算可以到外頭吃點別的,她想必開心極了。」
英之進呵呵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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