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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妖精

_9 米泽穗信(日)
  没想到我竟然射中了”金的“。
  白河仰头向天花板,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朝玛亚微笑。
  “我爸爸那边给了我‘逸’这个字,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妈妈那边希望我留住幸福,所以给了我‘留’这个字。摆在一起虽然没有意义,但是我喜欢这个发音。”
  玛亚似乎受到感动般,颇有感触地点点头。
  “嗯--继承名字是吗?其实,我的名字也是继承自我爸爸的妈妈。这在南斯拉夫并不少见。但是,继承名字的一部分而形成新的名字,倒是非常有趣……里面包含着祈愿,实在太棒了。”
  可能是我想太多吧?我觉得如此低语的玛亚的笑容里,似乎有些阴影。虽然没有什么事情想问她,我却叫了声玛亚。这时候,另一个醉倒的客人恢复意识了。
  太刀洗把掉落在前面的头发拢回后方,抬起头来。可能是因为一直往下垂造成脖子疼痛吧,她缓缓地转了转脖子,然后转动眼珠看了每一个人。我忘了玛亚带给我的疑惑,得意地向太刀洗示威:
  “船老大,你晚了一步。我可不会每次都让你出风头。这次,我可是漂亮地解决了。”
  结果,太刀洗不胜其烦地看了我一眼,小声但清晰地说:
  “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守屋,你有点醉过头了哦。”
  即使是我,这次说什么都得回嘴不可。我说,船老大,那是你自己吧!
  我离席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玛亚独自站在廊檐。室外有精心修剪的松树、一路引导到池里的浮石,以及令习于冷气恩赐的身体难以承受的热度。
  我向玛亚雪白的肌肤凝视了一阵子,然后出声问:“不热吗?”
  玛亚这才注意到我,对我笑。“很热。”
  “冷气开得太强,一出来温度落差就很大。我去请白河调整一下吧。”
  “嗯--不过,我喜欢这种热,还有这种湿气。这在哲学上非常有意思。”
  说着,她在地板上坐下,我也跟着在她身边坐下。玛亚仰头看天,万里无云。
  “南斯拉夫更干燥,而且,一到冬天就很冷,真的很冷……我的朋友里有军人,要使用大炮。冬天手指头不灵活……我很担心。”
  我心头一凛。
  宴会的喧嚣、欢乐的心情只是一时的,好几项余兴节目所带来的效果也有限,一离开凉爽的房间,愉悦的情绪便像冷气般消失无踪。我问:
  “你认为冬天会打仗吗?”
  她缓缓点头。“是的,守屋,已经开始了。无论是南斯拉夫政府、EC、联合国,还是美国,都无法阻止。”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预期到了。
  “日文怎么说呢?结束?毁灭?还是死亡?”
  不知太刀洗、文原和白河在纸门后做些什么?里面静得出奇,一点声音都没有。
  “无法阻止吗?”
  仍旧抬头望天的玛亚,说的话平平淡淡的。
  “南斯拉夫在狄托死后的这11年,一直处于危机之中。斯洛维尼亚是第一个。想要脱离联邦的力量,和想维持联邦的力量,一旦开始争斗,就无法停止了。
  “其次是Hrvatska。再接来大概是BosnaiHercegovina。搞不好,连Kosovo也是。也许有一天,我的故乡也会成为战场。”
  “既然……”
  我觉得玛亚非常可怜。自己明明没有立场可以可怜别人,却觉得她可怜。我的话,被这种心情引了出来。
  “既然你都预测到这些,为什么还说要成为政治家呢?就快要没有南斯拉夫了,这样不就不可能有第7个文化了吗?你为什么还能那么说?”
  玛亚低下头,露出微笑。即使生长的世界不同,我也能够明确地了解,那不是落寞的微笑,也不是放弃的微笑。
  “Ni.”
  “哪里不对了?”
  “有两个地方。我并没有预测到什么。我没有想到联邦军会出动,我没有想到斯洛维尼亚会赢。即使斯洛维尼亚发表了独立宣言,我还是以为我们能够在一起……”
  说到这里,玛亚的身子震了一下,用力皱起双眉。
  “不,我不是以为,而是我相信。嗯--用日文我不太会说。”
  我帮她说。
  “你想这样相信,是不是这样?”
  玛亚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
  “日文还是日本的人说得比较好。”
  “那当然了。”
  “是啊,那是当然的。另一个地方--”
  玛亚吸了一口气。紧闭的嘴唇,强而有力的双眼。我看过这个表情。对了,就是在司神社看到的表情。
  “我们南斯拉夫人,一直代代相传。再20年,不,10年,如果南斯拉夫再继续10年,我们可能就会有什么成就。可是,南斯拉夫就快要不存在了。这一点,就像守屋说的一样。”
  玛亚的双眼湿了。但是,玛亚咬紧牙根,不让眼泪掉下来。
  “守屋,守屋的名字,是往应该前进的方向前进的意思。文原、万智还有いずる的名字,都包含着愿望。我认为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南斯拉夫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南边的斯拉夫人’成为一体。一开始,这也许不是真的。历史也许会把我们忘记。
  “但是,我们已经存在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南斯拉夫人,一定会创造出第7个文化的。”
  沉默。这时我才发现,远远地、远远地传来蝉鸣声。
  将玛亚席卷而去的力量是那么地强大,而面对这样的环境仍不放弃的玛亚又是如此坚强。一瞬间,我感到晕眩。
  即使嘴里说出南斯拉夫将死的话,玛亚仍要建立自己的世界。我们所度过的两个月,甚至连今天的欢送会,玛亚也会拿来作为她的食粮吗?她的方向之明确,经验累积之实在,这两者,实在令我难望其项背。
  于是我想,要说就只有现在。到了明天,玛亚便会从我的眼前消失,回到那边的世界。
  我准备开口,却又发现自己的嘴像麻痹了似的动不了。我不该说,说了也无济于事--这样的想法源源不绝地涌出。
  但是,我一定要在这里说。
  是的。
  在生活无虞的日子里,我感觉到了什么?不断累积知识与见闻,以言语议论,然而一旦有人间我看到了什么?接触到什么?我唯有瞠目以对。想做点特别的事,做出来的顶多也只是射箭吧?文原曾经对我说,他无法想像我对什么事情投入、热中的样子。他说得多半没错。也许额田会迷上西洋音乐,文原会置身射箭之中,但我想接触的,并不是这些,不是这种处于幸福里的东西。三餐温饱、受了教育、身强体壮地活着,也只不过就是活着而已。我必须离开这里,我真的必须这么做。我自己有多少能耐,我自认有自知之明。说得更明白一点,像我这种程度的人绝对不少,所以我隐约也感觉到,相对而言,守屋路行这个人其实也不算太差。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相不相对的事情。在没有得到任何收获的状况下,我即将结束我的高中生活。但是,因为对幸福心生不满,故意抛弃幸福的生活而以高架桥下的空地为家也是愚不可及的一件事。那只不过是在玩贫困的游戏。这和知道在教室里看书的人是少数,所以刻意不在教室看书是一样的。我想要的,不是自我满足。绝非如此。
  所以,我应该说得出口的。
  “玛亚。”
  “是。”
  玛亚面向我。我从正面直视玛亚。我不要我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有不明确的地方。
  “带我到南斯拉夫去。”
  “……”
  “像现在这样,我也活得下去。人是生物,有得吃、有得睡,就能活下去,待在日本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要以怎么样的形式生活下去才好,现在的我还无法想像。但是,不管是以什么的形式,我应该也必须创造自己的世界才对……请带我离开这里,到南斯拉夫去。”
  玛亚是为我狭小的世界打开一道天窗的访客,也可以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使者。玛亚以玛亚的观点,以她矢志成为政治家的南斯拉夫人的立场,可以为我所居住的世界重新做出解释。
  我也希望我能够这么做。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热情。我被玛亚所吸引了吗?不,我是对玛亚感到憧憬。
  之前曾经描绘过的圆再次出现。这是一个好机会。初次打开的门扉,我想看不同的世界。
  “现在我钱不够,不过只要给我3个月,就可以存到。到时候一定……”
  但是,玛亚却对这样的我嫣然一笑。“不行。”
  明确而不容申辩的拒绝。
  令人无可置疑的驳回。
  我的声音不觉变粗了。“为什么?”
  玛亚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接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守屋,我为了成为足以创造出南斯拉夫人的第7个文化的政治家,而到各个国家去游历。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那么,守屋到南斯拉夫去是为了做什么呢?”
  “就是要去做些什么啊!”
  她看着我的眼睛,望进我眼底深处。“做什么?”
  “……”
  有如已清醒的醉意突然回笼般,我的双颊变热了。
  玛亚的神色像在哄孩子、教导孩子一样温和。
  “守屋,南斯拉夫有很多很美丽的地方。Blejsko、Postojnska、OhridiDubrovnik,很多很多,非常棒哦。可是,现在不行。拿性命来观光是不好的。等南斯拉夫平静一点,请和いずる、万智或文原一起来。那时候我会欢迎你们的。”
  观光。她说观光。
  她什么都没听懂吗?
  “我不是说我想去观光。玛亚,你不明白吗?我想去,我非去不可。”
  即使如此,玛亚仍顽固地摇头。别在头发上的绣球花发夹摇晃着,发出喀嚓的声响。
  “日文我懂。但是,守屋是想去观光,还是不行。”
  为什么?之前我们的对话都是畅行无阻的,为什么只有现在无法沟通呢?
  日文非母语的玛亚,终究还是无法理解我的话吗?无法理解我的,对,焦躁。我的臼齿因为着急而咬得紧紧的。看玛亚的眼神,一定很像在瞪她吧。
  玛亚对这样的视线仍然不为所动,口吻甚至显得慈爱包容。
  “你一定认为我不懂吧?Ni,守屋,我比你懂得更多……”
  “……”
  “我不能带你到南斯拉夫去。”
  这句话,听起来彷佛来自极遥远的彼方,甚至连7月的阳光都黯淡了。
  无止境的徒劳之感。我停止思考。
  所以,这时候我还能够开玩笑。我以夸张的动作耸肩。
  “好吧。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去。”
  “是啊。”
  我站起来,玛亚也站起来。玛亚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脸上露出之前活泼的笑容,做出小小的振作手势。
  “好!酒还有剩。日本的这种风俗……嗯--欢送会,我很喜欢,但是买来的东西不可以剩下。”
  “没想到你这么小气啊。而且,酒量真好。你都没醉啊?”
  玛亚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
  “嗯--守屋,你到南斯拉夫一定会很吃惊哦!和rakija比起来,日本的酒跟水一样。”
  “哈哈,那还真可怕。我喝的时候会小心的。”
  然而,我确信我不会到南斯拉夫去了。
  希望已经破灭了。
  翌日。
  “NecunikadazaboravitiVasuljubaznost.Hvalaidovidenja!”
  玛亚离开了藤柴。
  如果我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被关上了来形容,会太过浪漫吗?
  第三章 烽火之城
  01
  1992年7月6日(一)
  这些,就是我对于来自南斯拉夫的玛亚所记得的一切。
  我深深地陷入柔软的沙发中,叹了一口气。天已经黑了,空调强力放送的店内甚至令人感到有点寒意。
  翻阅日记,一边回溯记忆、一边口述。白河细心地将我的口述做成笔记。当然,我并不会提我自己的事,而是把玛亚的部分描述得更加详细,但大致便是如此。白河总算放下原子笔,可能真的累了,她正按摩她的手腕。白河的视线落在笔记上,里头填满了小而工整的字。
  “果然还是找不到线索呢。”
  我不置可否,呆呆地望着窗外。
  从那之后,过了一整年了。我、白河、太刀洗和文原都成为大学生,分散在日本各地。我们相互间的情感原本就不怎么紧密,玛亚一走,自然便疏于联络,高中的课程结束之后更是如此。但是,偶尔还是会通电话、通信。而这些时候,我们一定会提到玛亚。
  人家说离者日疏,而我们却不时触及,一次又一次想起玛亚。过去连这个国家的存在都只字不提的各种媒体,现在几乎没有一天不提到南斯拉夫这个名字。每当接触到这类新闻,我们就无法不想起。
  不,那只是表面上。玛亚是如此鲜明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因她的离去而褪色。这些记忆也许会风化、会被美化,但却不会被遗忘。
  这一年来的事态的演变,正如玛亚的预言。
  在那10天之后,斯洛维尼亚没有再遭到干预。那10天被命名为“10日战争”,就这么结束了。然而,联邦军不久便介入克罗埃西亚,彷佛以行动表明没有对斯洛维尼亚投注充分战力,是为此做准备。
  不,此举显然已超过使用介入这种温和的字眼的程度。克罗埃西亚的第二大城弗科瓦被称为“克罗埃西亚的史达林格勒”。纷争持续到今年1月,至今仍未听说各地爆发的战斗有停歇的消息。死者估计至少有6千人,甚至还有人认为这个数字可能少了一、两万。
  而今年3月以来,战火已经波及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这里同时住着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埃西亚人,于是便成为双方阵营的狩猎之地。首都塞拉耶佛被包围,炮兵和狙击兵各自以炮弹攻击。塞拉耶佛之外,每个村子都成为争夺的对象。还有这样的传闻--不知从何处开来的车辆,利用夜晚接近城镇,他们在醒目的地方放下尸体。到了早上,人们号称尸体“遭敌对民族屠杀”,所以“出于自卫”的战斗便展开了。专家指称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的动乱将越演越烈。
  动乱一发不可收拾,不仅如比,一味扩大的战火,招徕了媒体的注意。到目前为止,姑且不论正确性如何,就量而言,要搜集资料并不需要大费周章。
  然而,这些报导无法满足我。
  因为这一连串的内战,频频被报导为“民族独立战争”。玛亚,玛利亚?乔瓦诺维奇并没有这么说。就我所耳闻的,是“人类会忘记杀父之仇,却不会忘记被抢的钱”这句话。但是,报导的看法却不时主张这是历史上根深蒂固的仇恨所爆发出来的悲剧。
  我无从分辨孰是孰非。玛亚也不过是个人,我没有理由相信她是完全正确的。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新闻是由多熟悉南斯拉夫的人所编撰的。
  但说穿了,这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
  就连白河,玛亚也没有把自己在南斯拉夫的联络方式留给她。也因此,我们既无法写信,也无法打电话。玛亚说她一定会写信,我们却还没有收到。
  EC的停战调停依然没有成功,联合国的和平部队成为攻击目标。而美国的舆论只说战争造成了环境的污染。玛亚也预言到此,她说这是“无法阻止的”。
  我把这些新闻摆一旁,准备考试,应考,得到奖学金,离开家里,展开新生活。参加课程说明会,认识校园,加入社团。但是,玛亚的身影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战场的影像持续被传送到眼前。每当焦灼不安的情绪高涨,使我无法忍耐的时候,我便迫切渴望得知玛亚是否平安。所以,我和怀有同样感受的白河一起展开行动。
  我和白河以电话保持联络,回到老家藤柴,便像现在这样聚首。花上几个小时和几杯冰咖啡,为恶劣的现状挖掘出美好的回忆。
  然而……
  “玛亚从来都没有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翻着笔记本,白河无力地低语。这一定是机缘不巧的偶然吧。一开始,我们并不具备询问玛亚来自南斯拉夫何处的知识素养,等我对南斯拉夫多少有些了解之后,却又没有机会问。
  或者,向自称南斯拉夫人的玛亚询问出身,也许她也不会说是塞尔维亚或马其顿,而仅以南斯拉夫这个名称作答。抑或是,在我和白河都不记得的某一个瞬间,她曾经提起过?但是,想不起来也没有意义。文原笃定地说他不知道。
  太刀洗只说她想忘掉。
  “不过--”
  突然冒出话来的白河,爱怜地抚摸着写满玛亚的笔记本。
  “守屋和玛亚讲了好多话喔。玛亚就没有跟我说这些……”
  “你是说,像是玛亚立志成为政治家的事?”
  “嗯,我不都知道原来她想当政治家……她是不想告诉别人吗?”
  白河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怀念的而不是责备的。我把心里想的照实说了。
  “不是吧。”
  “不是吗?”
  “她既然会跟我说,就不可能会不想跟你说。套句欢送会时文原说的话,跟玛亚在一起最久的,是你。一定是时间不凑巧。”
  白河微微点头。
  冰咖啡杯的底部,积了冰块融成的水。我把这些水连带着化成碎冰的冰一起喝掉。
  “……那,你跟玛亚平常都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啊?”
  白河闭紧嘴唇想了一会儿。然后,她露出柔柔的微笑,摇摇头。
  “就是一般女孩子会说的话吧。”
  “像是?”
  “做菜啦、化妆啦、算命啦。我们也常常坐在一起看电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玛亚还满爱赶流行的。”
  赶流行?玛亚吗?
  我的表情一定很好笑吧,白河轻声噗哧笑了。
  “有这么意外吗?”
  我大大点头。
  无法想像爱赶流行的玛亚,我喃喃地说:
  “搞不好,玛亚分别扮演了各种不同的自己。”
  白河再一次抚摸笔记本。
  “不会的,我想不是的。”
  “……”
  “玛亚是个有很多种面貌的女孩子,只是这样而已。守屋,你看到的玛亚,让你觉得她在扮演些什么吗?”
  我发现自己说的话真是蠢到极点。
  白河先合上笔记本,看了看桌上的资料。其中最醒目的,就属被分为好几个颜色的南斯拉夫地图。那是旧地图,说旧,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东西,那时候斯洛维尼亚和克罗埃西亚都在南斯拉夫之内。我和白河几乎同时看着地图。
  白河的声音,好像是勉强挤出来的。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应该先问的。问说,玛亚,你是从哪里来的……不,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绝对不让她回去。”
  多半隐忍已久的泪水,突然间开始决堤。白河眼眨也不眨,用力屏住气擦掉眼泪。
  真教人喘不过气来。
  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了。
  不,正确地说,我早就知道,玛亚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了。但现在这样回想起来,我连一次都没有阻止过玛亚。至于若加以阻止,玛亚是否就会取消回国这个问题,我可以保证那是不可能的。然而,没有加以阻止这个事实,不就证明了我那时候只想到自己,把即将回国的玛亚摆在其次吗?
  ……我摇摇头,切换思路。想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还得往后排队呢。
  而玛亚要回到哪里去,我们才能把悬着的心放下呢?从桌上的资料可以找出答案。里面有剪报、汇整得宜的笔记,以及书本。这些是文原寄来的。
  看完这些,我对南斯拉夫各地的现状有了概括的认识。
  若玛亚是回到斯洛维尼亚:
  这就没问题了。早一步起事的斯洛维尼亚,其独立已获得许多国家的承认,完全脱离了南斯拉夫这个“负担”。往后斯洛维尼亚能否达到他们所期望的经济发展,仍是个未知数。但回到这里,玛亚至少不会有战火纹身之险。
  若玛亚是回到克罗埃西亚:
  这几近于最糟糕的状况。就像先前写的,玛亚回国后不久,具体而言是8月底开始,克罗埃西亚便陷入战争状态。听说因国内各处陆续引发战斗,邮政也蒙受极大的损害。玛亚的信之所以没有送到,可能是肇因于此。
  若玛亚是回到塞尔维亚:
  现阶段是安全的。没有听说塞尔维亚国内发生战斗或恐怖行动的新闻。但是,安全多半不会永远持续下去。EC和美国都主张绵延不绝的内战应由塞尔维亚负起责任。为何如此我并不怎么清楚,总之他们是这样主张,而且也施以经济制裁。看情况,武力介入是迟早的事。不过,目前是安全的。
  若玛亚是回到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
  真不知道这里和克罗埃西亚哪一方能让我们少担一点心。克罗埃西亚的战争或许激烈,但已经结束了。据传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的战亡人数达3千人,这和克罗埃西亚比起来虽然较少,但战争仍然持续着。
  若玛亚是回到蒙特内哥罗:
  这里也是可以放心的地方。如果是这里,我们的心情就轻松了。就算EC或美国把内战怪罪在南斯拉夫联邦头上,而突然发动飞弹攻击,我想蒙特内哥罗也不会有事吧!
  若玛亚是回到马其顿:
  暂时不会有事。马其顿也乘机独立了,但联邦军似乎没有介入马其顿的意思。只不过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的战争使得难民人数激增,而这个国家原本经济就不甚宽裕,有人认为难民的流入可能使治安急速恶化。不过,总不至于立刻出什么大问题。
  “喏,守屋,搞不好……‘
  白河本来打开了笔记本,漫不经心地看着,却缓缓地说了这句话。
  “什么?”
  但是白河却闭上嘴巴,沉思了一下,再摇摇头。
  “对不起喔,让我再想一下。”
  然后她拿起原子笔,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写东西。她有什么发现吗?
  白河忙着进行她的作业,头也不抬。
  我的眼睛突然看到被推到桌子边缘的咖啡色信封。那是文原写的信。里面写了些什么,我大致猜想得到。不过,我还是拿起那封信,抽出信纸。上面是以油性笔书写的强而有力的字,的确是文原的笔迹。
  我眺望似地看信。
  “白河,守屋:
  事情我听说了。但是,我被交代了一些任务,很遗憾,无法回老家。即使能够回去,也只有中元节那两天,大概抽不出时间和你们好好谈。
  更何况,说实话,我也不想这么做。
  我了解你们的心情。不对,应该说我了解你们为什么这么做。的确,玛利亚和我们谈了很多,她能够平安无事是最好的。但是,祈祷她平安还不够,还要去讨论她是否平安,这就实在无法引起我的共鸣。
  我曾经对守屋说过,我认为除了自己的手碰得到的,其余都是假的。看来,我似乎有很浓厚的农民性质。自己播种、自己耕耘、自己收割、自己吃食。我想,我似乎注定会这样老死一生。
  这是长处还是短处,就不是我所能判断的了。
  总而言之,我现在能说的是,我的这种性格,使我无法关心来自遥远异国的玛利亚。或许你们会认为我很无情,我无法反驳。
  但是,如果是双手构得到的范围,我想尽我所能。听起来也许很像诡辩,但我尽可能地收集资料,并不是为了关心玛利亚的安危,而是为你们尽一分心。这一箱就是我的成果。蒐罗来的没有多齐全,也不足以傲人,但希望能够多少为你们派上一点用场。”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没出声,在心里喃喃地说。
  文原和我的个性简直是南辕北辙。我知道文原写这封信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所以我也老实说,文原这种想法,让我颇为光火。但是,就像我对太刀洗一样,很多时候都不能不因为“这就是太刀洗”而死心,所以此时除了接受这就是文原之外,也别无他法吧!
  可是即使如此……文原,你还是露个脸,我们心里才比较踏实啊。
  我仔细地把信摺好,恢复原状。
  就在这时候,白河抬起头来。平常看似嗜睡、半开的眼充满力量。
  “喏,守屋。”
  “嗯?”
  “我想过了……搞不好,可以猜出来。”
  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调整姿势,浅浅地在沙发上坐好。
  白河把摊开来的笔记本放在桌子正中央,让我也方便看。说话速度稍稍加快,缺乏冷静的动作,眼皮大大睁开的眼神,在在都显现出白河有些亢奋。她以比之前都强的力道开始写着。
  “南斯拉夫有6个国家对吧?。
  笔记本上写了6个国名。斯洛维尼亚、克罗埃西亚、塞尔维亚、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蒙特内哥罗、马其顿。
  “你看这里。”
  白河翻了页,指着10日战争的第9天,我和玛亚在藤柴高中交谈的那部分。
  “守屋问玛亚知不知道南斯拉夫发生战争,那时候,玛亚说’大家越来越讨厌南斯拉夫了‘吧?”
  “是啊,她的确这么说了。”
  我边回答边想,原来如此,因为我知道白河想做什么了。
  “那时候,玛亚是这样说的:’我到马其顿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和小孩子们说话,结果,小孩子们笑我。他们笑什么呢?‘’在我年纪更小的时候,马其顿不是这样的。‘玛亚一定不是马其顿人。如果是的话,就不会说’到马其顿去‘了。而且玛亚要回去的时候,说的日文也一直是’回去‘这个字。”
  白河以略略由下往上的眼神询问我。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可能是因为这样而安心,白河把马其顿从名单上删去。
  “然后,是玛亚用的语言。我想,玛亚在南斯拉夫说的是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吧。当时也是这样,万智问她为什么要去看墓地的时候,她说’我会用Srpskohrvatskom解释‘。Hrvatska就是克罗埃西亚,这也是玛亚在10日战争的第9天说的,所以我想Srpskohrvatskom应该是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
  “应该吧。”
  彷佛从这句话得到力量一般,白河气势更加高昂。
  “可是啊,有的共和国是不用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的。”
  白河一副要开始找资料的样子,于是我说:
  “斯洛维尼亚说斯洛维尼亚语,马其顿说马其顿语。”
  “嗯。那,马其顿已经删掉了,这样斯洛维尼亚也可以删掉了。”
  白河以几条线划掉斯洛维尼亚,但样子却一点都不高兴。也难怪,因为安全的两个国家首先被剔除了。我的心情也一样。但是,白河没有任何停顿。
  “然后啊,玛亚一直很担心南斯拉夫不是吗?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自己的故乡就要成为战场了,为什么反而不担心呢?所以我想,玛亚一定是认为自己的故乡不会发生战争。至少,她觉得暂时不会出事。
  “那,从玛亚认为会发生战争的地方开始想的话,欢送会举行到一半的时候,守屋跟玛亚谈过,玛亚说:’其次是Hrvatska。再接来大概是BosnaiHercegovina。搞不好,连Kosovo也是。”
  “这样,克罗埃西亚和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也可以删了。”
  名单上剩下塞尔维亚和蒙特内哥罗。
  这时候,白河放下原子笔。
  “我想到这里。可是,塞尔维亚和蒙特内哥罗哪一个才是玛亚的故乡,我怎么样都想不出来。守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她把笔记本往我这边推。
  塞尔维亚和蒙特内哥罗。是哪一个呢?
  “哪一个啊……”
  但是,白河错了。
  这不是找出正确答案的方法。
  ……这时候的我心不在焉。
  其实也不是心不在焉,而是一片茫然。未经思考便悟出解答,灵感瞬间大量爆发。这种求之不可得的状况,刹那间发生在我身上。一直以来累积的资讯和思考带来了灵感。我直觉地明白了玛亚生长的地方,而且慢慢想起为何会得出这个结论。
  “守屋?你怎么了?”
  白河叫我,我才回过神来。白河把笔记本推到我眼前,微偏着头注视着我。我失神的时间,恐怕只有短短的两、三秒吧。
  我费力地挤出笑容。
  “哦,原来如此。”
  为了不让刚才的思考像泡沫一样幻灭,我的话自然变得简短,对白河的注意力也减弱了。若不快点诉诸文字,或是再度得到同样的灵感,这平空而降的答案恐怕会再度平空消失。然而,我却拼命克制住当场揭开这个灵感的冲动。我认为我应该克制住。
  我刻意皱起眉头,盯着笔记本上的共和国名,说:
  “塞尔维亚和蒙特内哥罗是吗?可是,哪一个都没关系吧?”
  “咦?”
  白河发出惊讶至极的声音。
  “为什么?”
  我深深往沙发一坐。
  “为什么啊,因为如果是塞尔维亚和蒙特内哥罗的话,安全性都差不多吧?如果是斯洛维尼亚就没话说,不过塞尔维亚或蒙特内哥罗暂时是安全的。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收到信了吧?”
  白河花了几秒钟才明白我说的话。与其说她理解得慢,不如说,是因为她对各个共和国的认识比我还少,再不然就是她的思考太过于偏向二选一,所以得花时间把脑筋转过来。
  但是,不久她便露出放松似的笑容。
  “这样啊。对嘛,不会有事的喔。”
  放下重担,豁然开朗。那个笑容,是如此地发自内心。也许,其中甚至有几分得救的心情。
  “嗯,你说得对,就算不知道玛亚是回哪里,只要是安全的地方就好了。
  “我脑子里一直都是很不好的想像,会作一些很讨厌的梦……不过,太好了。我觉得从今天晚上开始,就不会再作那种梦了。”
  白河擦擦眼角,抬起头,呼地吐了一口气。我伸手去拿咖啡杯。里面是空的。
  我站起来,客气地对她笑。
  “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可以先走吗?”
  白河连忙站起来。
  “不舒服?还好吗?是不是冷气太强了?”
  她好像真的为我担心,想绕过桌子过来。我以手势制止她:心里觉得很高兴。即使外表变了,白河依旧是白河。我脸上虽施展演技皱着眉头,却忍不住不这么说:
  “你真的很重感情。”
  “咦?什么?”
  “要是我死了,你一定会哭吧?”
  白河愣住了。嘴巴张得大大的,然后等到话里的意思渗透到脑子里之后,才露出又像生气又像困惑般很不高兴的表情,小声地咕哝:
  “这种事情……我才不要想。”
  我点点头。点完头,拿起帐单。
  “说得也是。抱歉。”
  “啊,钱……”
  “不用了。”
  我付了几杯冰咖啡的钱,向忙着收拾桌上资料的白河挥挥手。
  “那,我先走了……帮我跟太刀洗打个招呼。”
  回家的路。
  阳光和去年一样烤着北半球。但是,在这之下,只不过短短一年之内,我们的世界就发生了种种变化。泡沫经济破灭,苏联也没了。我一直想着那天玛亚留给我的最后一番话,现在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玛亚不肯带我去了。
  玛亚到底在哪里呢?
  在消去法的运用上,白河提出了3个元素。
  其一,她不是用“回去”而是用“去”这个字。
  其二,不用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
  其三,玛亚不认为会受到战火波及。
  我只顾着看脚下的柏油路,头上顶着大太阳,以向前迈了一步再迈一步的步伐走着。
  3个条件当中,第二个不算周全。虽说斯洛维尼亚用的是斯洛维尼亚语,但那也不过是“主要”而已。凭第二个条件删掉斯洛维尼亚并不恰当。
  第三个条件。这一点,只不过是我们以为玛亚是这么想,是我们主观的观测。那时候玛亚曾说过战火恐怕会扩大到南斯拉夫全国,没有别的意思。就算玛亚是来自克罗埃西亚,但也不能因为她担心南斯拉夫解体比关心克罗埃西亚遭到攻击还来得多,就硬说这样不合理。
  想来,白河大概是无论如何,都想把克罗埃西亚和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这两个死亡之地,从可能名单中排除吧。我认为,她因此才硬找了这两个理由。但是,我并不想怪她。如果这样想能让心情轻松一点,我也很想抓住这个想法不放。但是,经过冷静地判断,我不得不说,以这两个条件来删除克罗埃西亚和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并不恰当。
  结果,白河停留在以第一个条件删除马其顿的地方。
  虽然我实在不敢告诉她。
  转了一个弯,太阳从背后照过来。我凝视的东西,从柏油路变成自己落在柏油路上的影子。
  不然呢?
  白河听我叙述的时候,应该更注意自己不在场时玛亚的发言,也应该更留心玛亚在10日战争开始之前、局势还平稳时所说的话才对。
  说到出生的故乡,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南斯拉夫总共有几个城市。结果还是跟白河一样,只能以共和国这类大单位来思考。
  但是,我早就注意到,玛亚的故乡具有一些特色。
  玛亚在我面前所说的话,几乎完全没有出现过英文单字。这也是当然的,别说MayIhelpyou?这种简单的套句了,玛亚连commonsense之类的单字都听不懂。日记里记录玛亚说过的英文单字极少。超市、EC、milli、shoot,就这些。
  关于超市,玛亚很明白地说“这在日本叫作超市”。如果不懂这个字,在日本要过日常生活也不容易吧。玛亚所说的超市,指的是那种大规模的零售店。
  EC是欧洲共同体。milli是单位。不这么解释,玛亚的话就说不通。
  相形之下,“shoot”显然很奇怪。
  我们5个人去参观藤柴市的那天,白河买了手帕给玛亚。当白河进超市去找手帕的时候,我们以为南斯拉夫没有超市,玛亚纠正了我们。那时候,玛亚说了这种话:“我住的地方是很大的城市,和shoot不太一样。我们有Samoposluga。嗯--不过,食物通常是在市场买的,是做的人直接卖的。”
  玛亚想说些什么呢?玛亚的城市里也有超市。食物经常在由生产者直接参与的市场购买。还有,玛亚的城市是个大城市,和shoot不太一样。
  那时候,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太刀洗的话上,她说玛亚的国家不是资本主义。所以,我对shoot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可能只觉得这是要射入球门的那个shoot还是什么别的玩笑罢了。
  但是,在欢送会里,文原口衔筷子接住苹果,太刀洗也接着表演电光石火的特技时,太刀洗称赞了白河的投球技术。“niceshoot,いずる”。我那时候心想,太刀洗讲话真是不体贴,因为玛亚几乎连最常见的英文也不懂。当场玛亚就问了:“shoot?”看来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的shoot发音好像和“shoot”很像。但是,玛亚显然是一直到这时候,才把两者连结在一起。那么,在超市前说的话呢?
  如果shoot不是英文,而是日文的话,会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是亲家【注:日文的亲家公、亲家母称为舅姑しゅぅと,和shoot的发音近似】。
  南斯拉夫联邦内,塞尔维亚共和国有两个自治州【注:中文称“自治省”,但因与解谜有关,保留日文用法】,科索沃和弗依弗丁纳,其行政中心都市不称为首都。玛亚知道一国的行政首府称为首都。遇到玛亚的那个雨天,我们问她父亲在哪里,她是这么回答的:“他不在首都。嗯--最大的州都。”
  玛亚把县厅所在地(大阪其实是府厅所在地才对【注:日文的县厅意指县政府。大阪在日本的行政单位不是县,而是“府”,其行政中心机构为“府厅”】)称为州都,而且说自己的城市比州都更大。既然能骄傲地说自己的城市比州都还大,那么非首都莫属。玛亚的城市一定是首都。这么一来,玛亚内心认定的首都,应该不会出现坎培拉或华盛顿那种比国内主要城市还小的例子。
  “哈哈哈!笨死了!”
  突然响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一抬头,原来是一辆车窗全开的跑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呼啸而过。一回神,红绿灯是红灯。我双脚张开与肩膀同宽,仰望天空。今天算是多云,而且有风,带着水气的风。湿湿沉沉的,讨人厌的风。
  南斯拉夫被称为首都的城市,数目与共和国一样多,共有6个。
  斯洛维尼亚的卢比亚纳,克罗埃西亚的札格瑞布,塞尔维亚的贝尔格勒,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的塞拉耶佛,蒙特内哥罗的狄托格勒,马其顿的史高比耶。
  其中,可以不考虑马其顿的史高比耶。白河已经把马其顿剔除了。
  剩下5个城市。
  第一个被删掉的,是斯洛维尼亚的卢比亚纳。这里是十日战争的战场。卢比亚纳机场当时是联邦军空袭的目标。但是,玛亚在欢送会那天和我独处的时候,曾这么说:“其次是Hrvatska,再接来大概是BosnaiHercegovina。搞不好,连Kosovo也是。”这句话白河之前引用过了。我想引用的是接下来的话。“我的故乡也许有一天也会成为战场。”如果是卢比亚纳的话,当时就已经是战场了。
  白河最先删掉马其顿和斯洛维尼亚。安全的两个国家首先就被剔除,感觉果真不好受。
  那么,剩下的4个要怎么删呢?
  这一点,是我在灵感瞬间爆发的那一刻想到的。进入历史文物保存区的时候,我们过了桥,也就是论田桥。遭窃的商人因钱失而复得谢神所架的桥。过了桥之后,玛亚敲着金属制的栏杆说:“在南斯拉夫,很多桥都具有象征意义。经常是代表城市的建筑。”然后,被问到有哪些有名的桥的时候,她说:“嗯--有很多。我的家乡跟藤柴很像,有一条河从中间流过。所以,我们有很多桥。不过,南斯拉夫最有名的是Mostar桥。每年,人们都会从那里跳下去。”
  不是由一条河的两岸所形成的城市,就不是玛亚回去的地方。
  各城市的地理条件,我在10日战争一开始时就查过了。有两个城市会被删除。位于萨瓦河与多瑙河汇流处的贝尔格勒。还有,发展了北岸,近年才开始向南扩张的札格瑞布。狄多格勒缺乏资料,塞拉耶佛则正是有米利亚茨卡河从中流过。
  塞尔维亚和克罗埃西亚被删除。
  剩下来的那两个,无巧不巧,正好和白河推测的一样。
  蒙特内哥罗,首都狄多格勒,现处于和平状态。
  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首都塞拉耶佛,现在是战场。
  我感到口干舌燥。
  猛地抬起头来,绿灯正好开始闪。我专注于思考,红绿灯已经变换过一轮了。再这样曝晒在阳光下而导致中暑,可不是什么有趣的笑话。我暂时停止思考,等着不怎么久的红灯,过了马路之后再次盯着柏油路和影子瞧。
  不过,说到笑话--
  玛亚说过几个笑话,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就属令人全身虚脱的论田桥‘此桥不应过’。但是,玛亚的笑话不只这个。就连遇到她的那一天,她就说了一个难懂的笑话。
  “CrnaGora和日本正在打仗,也已经下战书了。”
  “现在还是。”
  “所以日本人不可以去CrnaGora。有朋友从CrnaGora来我家的时候,也告诉我到日本去很危险。俘虏一定要照条约来处置的哦?”
  玛亚显然不是CrnaGora的人。但是,Crnagora是指哪里呢?就像Hrvatska即克罗埃西亚,可以想见这应该是南斯拉夫国内的说法。6个共和国的其中一个,在当地的说法就是CrnaGora。我已经知道Hrvatska就是克罗埃西亚了,那么,CrnaGora是哪里呢?除了克罗埃西亚之外都有可能。就像我们分别使用“日本”和“Japan”一样,在提到CrnaGora的时候,玛亚也可能选择了惯用的说法。
  下了战书和日本打仗的国家,并没有多到数不清。尤其是和欧洲有关的。
  选修日本史的文原不在真是可惜,不过还是可以慢慢想起来。下关事件。那算战争吗?曾经宣战吗?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我记得相关的有英美法荷四国。日俄战争、日清战争【注:即甲午战争】应该无关。第一次世界大战、日中战争【注:即对日抗战】、第二次世界大战。
  南斯拉夫的历史又如何呢?
  南斯拉夫得以立国,是奥匈帝国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瓦解之后。
  也就是说,南斯拉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成立,即使要对日本宣战,也只会是以南斯拉夫对日本的形式。
  若是组成南斯拉夫的共和国单独向日本宣战,一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
  在那个阶段的独立国家有哪些?率先解放斯拉夫、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事国的塞尔维亚。还有,不屈于强国土耳其、坚守独立的蒙特内哥罗。这两个的哪一个才是CrnaGora?
  还有,玛亚所说的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叫作“Srpskohrvatskom”。Hrvatska是克罗埃西亚,那么Srpsko就是“塞尔维亚的”的意思吧。一定没错,就是这里。
  换句话说,不可能是玛亚故乡的CrnaGora,指的是蒙特内哥罗。
  我来到迹津川边。带着水气的热风迎面吹来,我不由得别过脸去。
  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
  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首都塞拉耶佛。
  02
  1992年7月6日(一)
  晚上,电话响了。
  是我不太想理会的人打来的。我就照那个人平常的做法,以最少的话来应对。
  “什么事?”
  “我想跟你见个面。”
  “又没事。”
  “我有。”
  “谁管你。”
  沉默在听筒的另一端降临。
  一种彷佛在窒息中挤出来的声音,打破了这阵沉默。
  “……无论如何,我今晚都必须见你一面。”
  我叹了一口气。
  “在哪里?”
  对方指定的地点,是不动桥边,倒闭的照相馆前。
  那里的确位于双方的中间地带。但是,太刀洗的神经之粗,到现在仍是让我叹为观止。
  白天的热气依然没有冷却,吹来的风比白天更沉重。才刚入夜,路上灯火亮晃晃的,很难看到星星。星光与还差一点就变成半月的上弦月月光也被灯光掩没了。而那个月亮有着又白又肥大的光晕。我趿着拖鞋出门。
  我想不出太刀洗有什么事要找我。
  我说我想知道玛亚的故乡,找太刀洗出来,但是她拒绝了我的邀约和请求。白河叫我不要认为太刀洗无情,但要扭曲事实是不可能的。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太刀洗会有什么事?老实说,我心情不好,说得更明白一点,我的火气很大。她要来交代藉口吗?事到如今,我不想听,而且与其花时间听她的藉口,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是,深深吸了口气想一想,太刀洗在晚上把别人叫出来,说“对不起我没去帮忙,其实是因为有什么什么原因,原谅我哦”这种话,是不可能的。太刀洗绝对不会话这种话。
  然而,很多事都变了。白河的心性似乎没变,但不能保证太刀洗也一样。如果太刀洗变得会说这些话……那我才真的不想去听这种东西。
  这种想法拖延了我的脚步,让我花了平常的两倍时间才走到不动桥。太刀洗会不会等得不耐烦就回去了?我心里浮现这种不安。不,当然那不是不安,而是期待。
  然而,月晕朦胧的月光下,太刀洗正等在那里。长发依旧,西装上衣加喇叭裤。两件都是黑色的,好似溶入了夜色中。嘴边有红色的光点。她以抽烟来度过无所事事的等待时间。
  一看到我,太刀洗便往柏油路上按熄了烟,把熄了火的烟压进从口袋里取出的银色盒子。看她这个动作我想起来了。
  不动桥附近的路灯所释放的光仅仅是聊胜于无。我和太刀洗在月光下面对面。
  我先说了一句:
  “生日快乐。”
  太刀洗好像看到什么古怪的事物似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往我猛看,然后看着脚边香烟的痕迹。
  “对喔,谢谢,不过是昨天了。”
  然后她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了。”
  我没有看太刀洗的眼睛。
  “是啊。”
  “你好吗?”
  你担心我啊?你是哪根筋不对?谢谢,我很好。如果好的定义是身体没有哪里废了的话。
  我脑海里浮现了这些话。但是当着本人的面,我无法像讲电话的方式说话。结果我以含糊的点头代替回答。
  “你呢?”
  “普通。瘦了一点而已。”
  太刀洗本就身形瘦削,我看不出她是不是瘦了。只不过,我对太刀洗身材的关心,并没有到能够比较的程度。
  我的视线依旧望向别处,小声地说:
  “那,你有什么事?”
  但是太刀洗却像要吊我胃口般反问:
  “你赶时间?”
  “……对,我有事要做。你有话就快说。”
  不用看,我也知道太刀洗以冷峻的眼神望着我。和我催促的话语相反,太刀洗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就在我要将我的不耐宣之于口时,她冒出这一句:
  “你要做的事,是计划出国?”
  我不禁抬起头来,与太刀洗迎面而来的视线过个正着。太刀洗并没有露出去年之前我熟悉的那种冰冷锐利的眼神。如果真的要形容,比较像是怜悯。
  于是我发现,我回答太刀洗的态度太强硬了。
  太刀洗微微地摇头。
  “玛亚不是叫你不要去吗?守屋,玛亚说的话,你一点都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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