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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妖精

米泽穗信(日)
  导读
  日常谜团围绕下的动荡青春
  【推理小说创作者】宠物先生
  就算没有读过在台出版的第一作《寻狗事务所》,你或许也会从本书文案的“青春推理旗手”对米泽穗信这个作家,有个初步的认识。“1978年出生的年轻作家,作品糅合日常谜团与年轻人的生态描写,获得青少年族群的广泛支持。”以上虽然简短地不足以道尽他的所有特色,却也具有某种“代表性”。
  虽说《寻狗事务所》对于米泽笔下的青春气息作了年龄层上的延伸,并添加了轻松逗趣的元素,相当精彩,但其实那是他尝试开拓新领域的作品,与过去的一贯风格有若干差异,若要拿来体现这种“代表性”还是稍嫌不足吧。
  而这项代表性,却可以用他的另一部作品作说明,就是你手上的这本《再见,妖精》。
  ※破茧而出的代表性
  没错,《再见,妖精》是米泽穗信的代表作,但并不是就所谓的“名气”与“精彩度”而言,而是指内容、题材的代表性,当然,还有创作生涯的代表性。
  米泽在2001年得到“第5届角川学园小说大赏”少年推理&恐怖部门的奖励赏后,在专门出版轻小说的“角川Sneaker文库”推出了古文社系列的两部作品《冰菓》和《愚者的落幕》,这两本书同时也是该文库底下的丛书“Sneaker Mystery俱乐部”的配本。然而,这两作并没有卖得很好。一般而言,认为是“Sneaker Mystery俱乐部”的行销策略错误,但米泽却因此面临无法出书的窘境。
  对此伸出援手的,是推理作家兼评论家笠井洁。经由他的引荐,米泽与另一位轻小说作家樱庭一树被介绍给东京创元社,于是米泽利用高中时代发生的南斯拉夫内战作题材,汇整以往蒐集的资料,写成了《再见,妖精》并于2004年出版。
  在推理的老字号东京创元社出书,不仅摆脱了轻小说的包装,得以挤进该年度“这本推理小说很厉害!”排行榜第20名,过去的实绩也让他能维持轻小说的读者群,仍被选入了该年“这本轻小说很厉害!”第25名的位置。
  简而言之,《再见,妖精》对米泽而书,是破茧而出之作。
  除此之外,本作还有两个在米泽诸多作品中,足以堪称典型的元素,那就是“谜团满溢的日常”与“苦涩动荡的青春”。
  ※日常谜团的代表性
  至今透过许多作品的引介,相信许多读者对于“日常之谜”的类型推理并不陌生,这类题材舍弃天马行空的诡计设定,或是道德沉重的社会议题,诉求谜团能回归日常生活,从身边随处可见、却又令人疑惑的小事出发,把“犯罪”等搁置在一旁。
  不过此类推理往往会面临一个问题。一般以犯罪为主体的推理,有时以一桩案件便可撑起一部长篇,因刑案而产生的冲击与悬疑感,可以不时被作者拿来利用,增进读者继续阅读的动力,甚至还可以再牵扯出下一桩案件。然而,“日常之谜”的小说却往往缺乏这种先天上的优势,不仅缺乏尸体或凶恶歹徒的威胁,以小谜团为诉求的写法,也不太容易套用像“连续杀人”此种推理小说的架构定石。于是,“如何创作长篇”就成了日常推理作家的重要课题。
  有些作家会设法克服这种先天上的劣势,找出一个可以代替犯罪案件,却又充满吸引力、可以产生连锁反应的谜团。如日常推理的开拓者北村薰,其长篇作品《六之宫公主》便是从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六之宫公主〉出发,进而探索芥川的创作意图、交友关系的作品。
  另外一些如米泽的日常推理作家,则是试图组合数个小谜团,使其“长篇化”。当然这些构成长篇的谜团,彼此有某种程度的关联性,但并不像一般的长篇一样,所有谜题到最后才解释清楚,而是题目出现后一阵子就解开了。也因此该类作品会有类似“连作短篇集”的阅读感受,如米泽的出道作《冰菓》与本作《再见,妖精》。也有的干脆就以连作短篇的形式发表,像是同为2004年出版的小市民系列第一作《春季限定草莓塔事件》(暂名)。
  米泽的这些作品,都是以一个校园群体(如社团、班级同学)为描写对象,发生于各角色日常生活的小事件,规模虽小却量多,也因此构成“谜团满溢”的日常氛围。
  当然,说是类似“连作短篇”,其实并非每个谜团的规模都相等。前面的事件有时仅止于“配菜”,目的是引出角色性格与时代背景,或是作为串场的功能。读者会发现,“最后一个谜题”往往才是故事的重点。
  这些数量众多的谜团,有时需要一个有强烈好奇心的角色,来使之成为“事件”,否则在一般人看来,只是徒增疑惑的鸡毛小事,不足以耗费脑力调查。在《冰菓》中,有一位“好奇心化身”的大小姐千反田,举凡为何被反锁在教室,为何同一本书在每周的同一天被借走……都会“很在意”,并强迫“节省能源”不想调查的主角展开行动。
  而在《再见,妖精》这个角色就落在一位异邦少女“玛亚”的身上。
  玛亚身为南斯拉夫人,想协助建立联邦共和国的“第七文化”而来到日本。对于学习的渴求,促使她不断针对两国的文化差异提出问题,她在作中的着名口头禅“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吗?”便是她热爱钻研的表现。不过她见到的所有异象并非都只是“文化差异”,有些在日本人眼中,也是难以理解的。这些事物就成为本作的谜团来源,像是为何有人在雨天带伞却不撑,为何会有人在墓地放上代表吉祥的红白贡品等等。
  然而玛亚的外国人身分,却不仅是提供此种推理结构的功能性,在“日常”的主题上,她也位居重要的桥梁位置。玛亚的国籍,为何要选择当时动荡不安的南斯拉夫呢?现在身处如此安和乐利社会的我们,真的能够想像玛亚的“日常”吗?
  扣合日本与南斯拉夫的日常,也造就了本作不仅是推理小说,更是一部优秀青春小说的本质。
  ※动荡青春的代表性
  “青春”常与“苦涩”这个形容词连在一起。
  许多青春小说作家,经常试图告诉读者,“青春”并没有一般人想像的那么无忧无虑。正因为得面临未来的压力,以及当前班级、家庭等同侪问题,且为了符合父母、学校的社会期望,青少年内心的动荡,有时更不逊于成人。
  正因为年少时力量有限,却又想对抗某些势力与价值观,因此常以“不完满”的失败告终。不管是老一辈作家以怀旧的笔调,游说“现在回忆后我才知道了什么”的“过去式”青春小说,或是新一代作家以当下的青少年社会为背景,写出“没身在其中体会不到的心情”的“现在进行式”青春小说,都多少会呈现这种“不完满”。“苦涩”是青春的回忆,也是其正字标记。
  米泽穗信写的当然是“现在进行式”,其笔下的主角,往往会在故事前后经历某种性格转变。
  一开始,这些主角们都秉持着自己的信念,活在青春的洪流中。古文社系列奉行“节省能源”的折木奉太郎,小市民系列追求平稳无事、不想跟事件有所牵扯的小鸠常悟朗,《再见,妖精》中对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兴趣,只是单纯过日子的守屋路行,在2006年的《瓶颈》中,也有个饱受家庭心灵折磨,却总是逆来顺受的嵯峨野良。
  这些在外人眼中难以理解,却对当事人有其道理的“自我”,就如同印证“青少年可塑性强”的一般论,随着与事件的接触,他们的价值观也开始有所改变,或动摇,或崩毁,或想改变什么,或想舍弃什么。最后脱胎换骨,抑或是灰飞烟灭。
  此种跟随事件的心境“动荡”,正是米泽书写青春最难能可贵的部分。
  《再见,妖精》正具有上述的两项青春元素,亦即“苦涩”的无力感,与“自我”的动荡(当然,这要读到结局才能体会哦),且规避了一般常用的校园霸凌、少年犯罪等题材,尚能保有青春小说的“清新”特质。
  在创作时序上的破茧而出,结合“谜团满溢的日常”与“苦涩动荡的青春”的一贯风格,
  选为“代表作”应该很合适吧?
  顺带一提,米泽近期也开始尝试与“清新”大异其趣的青春风格,像是以科幻的平行世界为题材,将“青春的无力感”发挥到最大,让读者情绪大幅低落的《瓶颈》,或是打破“日常推理”界限,违反社会善良风俗,将人们关在封闭空间进行杀人游戏的《Incite Mill》(2007)都是备受瞩目的作品。
  那么,就请各位进入作者笔下,那在日常谜团围绕下的动荡青春。
  序章
  1992年7月6日(一)
  临出门前突然想起,于是我决定再打一次电话。这阵子只听得到通话声,对方连接都不想接了。我知道她是故意不接电话,因此也不期待这通电话打得通。
  也因此,在响了三声后就听到太刀洗万智接起电话的声音,反而让我吃了一惊。她没有喂,而是以她颇具特色的低音不高兴地发出一声:
  “嗯。”
  我润了润嘴唇。
  “我是守屋。”
  电话那头传来小小的叹息。
  “你还真不死心耶。是那件事吧?”
  我点点头,即使明知太刀洗看不见。又一声叹息变成杂音从电话里传了过来。太刀洗像是耐心教导小辈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应该已经回答过了,而且说得很明白。我再说一次,我拒绝。”
  “我今天要去找白河,两个人一起谈。”
  “你们要两人也好、三人也好,随便你们。我不是一直告诉你们,我不想跟她扯上关系吗?守屋,我劝你最好也把她给忘了。”
  真的完全说服不了。太刀洗的确言行一致,有关这件事,这是她一贯的态度。但是就在去年,当我们还是高中生的去年,太刀洗并不是这样的。尽管冷淡,太刀洗还是接纳了她,共度了一段时光,然后笑着送她走。这明明只是短短1年前的事啊。
  我用力握紧听筒。
  说服以失败告终。在打电话之前,我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了。但是,我不能这样就放弃。
  “今天,我们手上有文原收集的资料,也会用到我的日记。白河会把这些资料整理起来,再一步步找出答案。如果再加上你,就没问题了,绝对不会白费功夫的。”
  短暂的沉默。我抱着一丝期待。
  然而太刀洗却拒绝了我的邀约,态度干脆得似乎那阵沉默只是她把听筒换手拿而已。
  “守屋,我并不是因为不想白费功夫才不帮你们的。我说的是,我想忘了她。”
  “……”
  是吗?我喃喃地说。为什么太刀洗会说她想忘记她呢?那应该不是痛苦的回忆才对。不,也许正因为幸福,如今才更残酷。不管是痛苦还是幸福,太刀洗一定不会回答的。
  “我明白了。”
  “我很高兴你能明白。”
  听筒另一端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
  “但是,既然找齐了那么多资料……也许,守屋能理出个头绪来吧。”
  “等我知道之后再告诉你。”
  “不用了。我说过我想忘了她,不是吗?”
  说到这里,她突然无预警地挂断电话。因为一如预期,我也不感到失望。能够和她联络上,或许就算不错了。
  我拿起放在脚边的包包,里面装的是去年的日记。来到玄关,穿上鞋子,打开门。热气不禁令人皱眉。
  沙发太软,让人坐起来不舒服。半冷不冷的空调、浮着冰块的冰咖啡和传进耳里的笑声,让人待起来不舒服。
  我算错走路会花费的时间,所以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点,白河已经准备好了。灰白色的桌上有剪贴簿、活页纸、杂志、新书、文库本、单行本。这些收集来的资料,堆满了桌面。我低头看看那座小山,然后看看白河。
  原本只能以清汤挂面来形容的鲍伯头,现在多了几层打薄的痕迹,不规则刀法剪出略微参差的刘海,不久前,这些是不可能在她身上看到的。粉桃与白色相间的条纹背心搭配黑色牛仔裤,并不是我所认识的白河的品味。即使如此,脸部圆润的轮廓与随时都显得困倦的眼睛所带来的温和印象,仍与以前相同。白河いずる,我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和她好好聊了。她的眼睛显得黯然无光。
  这是家小小的咖啡店。老板亲自端上冰开水。我没有特别想喝什么,便点了跟白河一样的冰咖啡。
  我看到资料旁有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露出摺了三摺的信纸,收信人是白河いずる与守屋路行两人。白河注意到我的视线。
  “是文原寄来的……说他很抱歉,不能来。信是写给我和你的,要看吗?”
  我摇头。文原竹彦,我和他现在也时常以电话互相联络。有关文原对这件事的想法,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事到如今更没有写信的必要。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对什么事都不太关心的文原竟然会写信。这对他而言,应该是最有诚意的表现了吧。一想到这里,我笑了笑。
  桌上的资料几乎都是文原收集的。人在他乡的文原,因为无法亲自出席而寄来了一整箱的资料。书没有什么用处,但剪贴簿倒是一大助益。文原这分不带感情的帮助,着实令人高兴。
  相形之下--
  “万智还是老样子?”
  我点点头。
  “她之前都假装不在家,今天倒是接电话了。不过她还是不同意,她说她想忘掉她。”
  “这样啊……”
  “船老大怎么会这么无情啊。”
  我没有指责的意思。“船老大”指的是太刀洗万智,她就是这种个性,这是大家公认而且她自己也承认的,所以现在这样称呼她,已经不算指责或批判了。但是,白河依然微低着头责备我。
  “不要这么说。我觉得万智不是那个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回这句话。今天大家约出来,并不是为了谈太刀洗。
  白河、文原、太刀洗和我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她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短,所留下的印象却鲜明而强烈。那分记忆深深渗透,难以磨灭。她的名字叫作玛亚。
  冰咖啡的杯子流了汗,沾湿杯垫。白河把杯子连杯垫一起移到桌子边缘,在自己面前打开了笔记本。形状姣好的手指握着原子笔。白河把还没撕掉标价的笔记本翻到第一页,慢慢地动笔。我好奇她在写些什么所以看了看,发现她以略带圆形的字写下国家的名称。于是我明白了。
  果然不出所料,第1页上并列着6个名词,是遥远国度的国名。白河低着头看这些。
  “是这几个的其中一个吧。”
  “是啊。”
  “玛亚就是回到这里面的其中一个去了吧。”
  这句低语似乎不是对我说的。这6个地方的其中之一是玛亚出生的故乡,这一点从一开始我们便确信不疑。而这6个地方之中,当下没有安全顾虑的只有一个。其他5个都有危险,只是程度的问题而已。玛亚如果能平安回家,那当然是最好。但是,她也可能是回到危机四伏之地。
  她答应我们回去之后就要写的信,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收到。
  虽然为期不久,但白河和玛亚曾同住一个屋檐下。白河原本就是个重感情的人,也难怪她忧心如焚。但是,我却反而说了几句态度强硬的话。
  “你还是不要太投入的好。”
  “咦?”
  “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你要再放开心一点。”
  我的双手自然在胸前交叉,低头看写在笔记本上的国名。
  “我也跟你一样,很想知道玛亚的安危。可是,今天如果不抱着纯粹收集资料并加以分析的想法,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如果得到一个不上不下的结论,心情一样开朗不起来。不管是演绎、归纳还是反证,要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但态度一定要客观,不然就没有意义了。”
  我还以为我可能太凶了,但不料白河却直爽地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嗯,我知道。”
  但是,她又加了一句。
  “……可是,我没自信耶。因为,对方又不是不认识的人,是玛亚啊。守屋,你能用客观的态度去思考吗?”
  我无法回答我办得到。顶多是:
  “我会努力。”
  白河像是要切换自己的心情一般,用力点头。
  “那么,守屋,你带来了吧?”
  我点点头,从包包里拿出笔记本。我的这本跟桌上那本全新的笔记本一样,是一本一点都不花俏的笔记本。但是,我这本不是新的,而是去年的旧日记本。为了要表示里面也写满了东西,我很快地翻给白河看,她忧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笑容。
  “真的是日记耶。”
  “我就说是啊。”
  “嗯,不过……原来守屋还满勤快的嘛。”
  她伸手过来,而我随即把日记拿远。白河讶异地皱起眉头。
  “你不给我看?”
  “这是日记啊。”
  “这样不就不能用了吗?”
  “重要的地方我会念给你听的。”
  白河显得更加不安了。但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重新握好笔,低头抬眼看着我。
  “我知道了,那我们开始吧?”
  我默默点头。
  我听到白河像祷告般低声说:
  “但愿能够顺利。”
  我没有回答“是啊”,而是以微微点头代替。
  为了让身心平静下来,我深深吐了一口气。
  戴着圆形眼镜的老板端来我点的冰咖啡。他避开桌上的纸类,把杯外还没有冒出水的冰咖啡放在我面前。
  对了,那天我也喝了咖啡,是和她一起喝的。那天很冷,所以点热咖啡。而她对那杯咖啡不太满意。
  我打开日记本,找到4月23日。
  模糊的记忆中,有几幕鲜明的场景。望过来的眼睛、鬈曲的黑发、雪白的颈项,“有哲学意味吗?”以及绣球花。宛如把这些场景当作光源,扩大了可见范围一般,过去的日子一点一滴渐渐回到脑海。我想起来了,她很美。而至于我为什么一直忘了这一点,是因为她让我看到的东西,比她的外表更有价值。
  ……15个月之前,藤柴市。我和太刀洗一起从学校回家。像平常一样,一路玩弄着语言文字。
  然后,对了,那天下着雨。下了很久很久的雨。是春雨。那时是春天。简直连打在伞上的雨声都复活了。
  第一章 面具与路标
  01
  1991年4月23日(二)
  古人说,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另一方面,也说人穷志短。换句话说,除了一小部分的圣人之外,所谓的礼节是填饱肚子之后才会去想的次要问题。这话一点也没错,如果有人抓不到眼前的兔子就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还想要求他去做握紧枪杆之外的事,未免也太苛刻了。
  但是,当然,我们不能认为次要的东西就全都是虚构出来的。既然我引用了流行的格言,那就再引用一个: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注: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这些格言每一句都是活在物质贫瘠时代的人们所留下来的遗产,简单明了,直入人心。简单明了而直人人心的东西,才叫流行。
  好了,反诸己身,这便包含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问题在哪里呢?最大的问题,无非在于是否已处身于幸福。当人们一出生便丰衣足食,要让他们懂得礼节荣辱,无论是使之更加丰衣足食,或是将已有的一切加以剥夺后再度给与,都是既不自然又不合理的。以前我看过一篇短篇科幻小说,描写一个什么都有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无事可做,所以爱好自杀。富贵病虽然只是一种说词,但的确也是一种病。
  因为有人要求我说点什么,所以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这些。反正我也不期待要求我说话的人会认真听。果不其然,那个要求我的人,也就是被我叫作船老大的女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是啊。”
  她向来如此,所以我也不会感到不满。
  垂挂在灰白色西装上衣的那束水平齐发虽然不再流行,却反而引人注目。太刀洗的女性朋友好像常劝她剪,但她的说法是:“从我还是个可爱的幼稚园小朋友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着瀑布般秀丽的黑发。现在好不容易留长了,要是剪掉,头发会化为厉鬼来找我。”太刀洗的发质柔顺,而且保养得宜,所以的确是一头如瀑布般秀丽的黑发。她的身形已经比苗条更显清瘦,但颇抢眼,外貌不仅冷峻阴沉,而且还很尖锐,但即使如此,如果叫太刀洗和其他10个人一起比较,只怕另外9个只会脸上无光。她个子高,不过高归高,仍比长到平均男子身高的我矮上一个拳头。她并不渴望孤高,但却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使许多男生为之疯狂倾倒,且据闻女生对她爱慕更甚。像太刀洗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我熟络地交谈,其背景与船老大这个外号有关。
  4月将尽,寒气未退,但春雨却毫不客气地来访,而且今天更是特别冷。雨虽不是倾盆而下,但完全没有停止的样子,路上每个人都打着伞。我撑着毫不起眼的大黑伞,太刀洗的则是怎么看都不吉利的暗红伞。一抬头,宽阔的人行道上放眼净是形形色色的伞,以及撑着这些伞、身穿西装上衣的身影。他们都是我们擧校--藤柴高中的学生。
  这时候,有个撑着蓝色格纹伞的女生,小跑步追过我们。她在我们前方两、三之处回头,微微低头行礼说:
  “太刀洗学姊,再见!”
  太刀洗轻轻挥手回应,嘴角露出微笑以示亲切,但等女学生一走,便低声冒出一句:
  “显然没教好。”
  不知为何,太刀洗明明是她的本名,但人家叫她太刀洗,她就不高兴。一入学没多久,为这位太刀洗小姐取了船老大这个绰号的,就是我。原因无他,是太刀洗完全没有新生的青涩感,不管上课、下课,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猛点头打瞌睡。看她的头彷佛在划船似的前摇后晃,一副舒适无比的样子,我便开玩笑叫她船老大。太刀洗似乎很喜欢这个绰号,从此之后我们便开始交谈了。太刀洗主要是倾听的一方,但听了两年都没有怨言,想必我也没有让她感到太无聊吧。而且,偶尔太刀洗也会有一、两句鞭辟入里的发言。我期待的就是她这一、两句话。
  放学的路被红灯打断了。人行道上开始聚集起穿制服的学生,清一色都是同学或学弟妹。因为一升上三年级,就会有大考压力,学校也会不时暗示你,但目前的我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在拥挤的斑马线前,船老大的暗红色雨伞撞到旁边学生的深绿色雨伞,雨水喷到了我的脖子。太刀洗不经意地看着用指尖弹开雨滴的我,在信号变成绿灯的时候提议:
  “要不要从不动桥走?”
  大概是想走跟平常不一样的路,好避开人群吧。虽然人群对我不造成任何妨碍,我还是默默同意了。
  我们离开大路走进小巷,人影顿时少了很多。学生立刻只剩下我们两个。没有划行车分向线的马路两侧有住家,从屋檐落下的大滴雨水敲打着雨伞。风非常冷。明明樱花都快谢了,温度还这么低,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奇怪。因为太刀洗没有催我讲下去,我便默默地走着。我们之间常有这种情况,所以沉默不会让我感到压力。偶尔经过的汽车在湿漉漉的路上溅起水花。每次都弄湿了我的裤脚和太刀洗的袜子。
  藤柴高中位于藤柴市。
  藤柴市号称有10万人口,实际上好像更多一点。藤柴市是地方枢纽,为这一带的文化、经济、政治中心,简而言之就是地方都市。不靠海,北部有山。这个城市原本因林业而兴起,但林业也已衰退,现以观光为主要产业。空前的好景气也让这个城市分了一杯羹。因此常听说市政府会善用这分利益,开辟北部的山区,兴建新的高尔夫球场。
  市区的正中央有一条叫迹津川的河流过,大致以此为界,河北侧为旧市区,南方则为新市区。旧市区中尚存日本近世(约16、17世纪)以来的街道,是藤柴市之所以成为观光都市的命脉。简言之,一介地方都市藤柴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并未成为战略目标,而且幸运地,在近世之后就没有发生过烧毁市区的大火,古老的街区应该是因此才得以保存。
  小巷里冲出一辆小绵羊机车。为了让路,我们同时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的。”
  “嗯?噢。”
  太刀洗开始说话,但并没有往我这边看。
  “你说的意思我了解。也许真是这样吧,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同感。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还算有趣。”
  “那真是谢了。”
  “不过,我不想承认。”
  “……”
  “意思是,我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太刀洗没有解释。太刀洗说话总是少了好几句,而我也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了。我们又开始走。
  “是吗?如果不喜欢,听听就算了。”
  耳里开始听到雨声里夹着河川轰轰的流水声。藤柴高中不在新市区也不在旧市区,而是位于农田广布的郊外。我和太刀洗不管是在学校或家里之间往返,都必须过河。古老的木造瓦顶房之间的小巷窄得彷佛是给猫散步专用的,穿过之后,很快便来到不动桥。这是一座老桥,黑黑的木头巧妙组合成桥墩,桥面上铺了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柏油。因为这是行人专用桥,所以桥身很窄。两个人并排行走,会撞到彼此的伞。
  我们开始过桥。才不过两个人走在桥上而已,桥就明显晃动,简直像“不动桥”这个名字是故意取来博君一笑似的。接连不断的雨,让迹津川的水位比平常来得高。轻轻撞一下栏杆,木头便缺了一块。这种老旧程度就算过桥时轰隆隆地被流水冲走也不足为奇。如果真的没过完就被冲走,那也只好自认倒霉,静静地去阴间报到。
  无意中抬起视线。
  我发现对岸有人。
  就在已经关门的照相馆那紧闭的铁卷门前,空空如也的橱窗旁,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虽然轮廓纤瘦,但看不出是男是女。可能是发觉我在看,太刀洗也抬起头来,定神往河对岸看。可能是怕被水流声盖过,她的声音有点高。
  “……有人在躲雨。”
  躲雨,会吗?
  这阵雨是春雨,会持续很久,而且今天又相当冷,可是对岸的人影却好像没有带伞。
  我们来到桥中央。那个人的身高不高也不矮,黑发及肩,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包包。黑色的,足足有一个人环抱那么大的包包。我总觉得那个人的样子有些奇怪。我思考着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立刻便找到原因。那个人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外套、粉红色的长裤、暖色系的条纹衬衫,再加上红色的毛线帽,对穿着的品味有点特异。
  “船老大。”
  “……”
  “你看得到那个人吗?”
  “看得到啊,我没说吗?”
  我们已经过了桥的四分之三了。我觉得对面的人影也在看我们。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河边的道路上不管是左岸还是右岸,除了我们和那个人之外没有半个人。
  我确定了。
  “不是日本人……不是黄种人。”
  “白人?”
  ‘好像是。“
  太刀洗微微偏着头。
  “那你说不是日本人就太武断了,也有可能已经归化了啊。”
  “这用看的哪看得出来啊。”
  若只是外国人就不稀奇。藤柴虽然是个地方都市,但也经常看见白人、黑人、黄种人等外国人的身影。但是,一个落单的外国人在远离市中心的这个地方独自躲雨,那就很稀奇了。
  那个人看起来好像缩着身子,抬头看天色。
  “他好像遇到麻烦了。”
  “好像。”
  “船老大,不好意思,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守屋。”
  太刀洗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看着我。
  “你很爱管闲事哦。你那把伞不便宜吧?”
  她在刹那间便看穿了我想做的事。这种事经常发生,所以我并不吃惊。
  “不会啊,很便宜,特价品。”
  我露出苦笑,加了一句:
  “这只是小小的亲切。”
  太刀洗并没有说你这是大大的鸡婆。
  我们过了桥,直接走近那个人。
  看来,那是个女人。黑眼、黑发,轮廓略深,所谓“白人”的特征并不怎么明显。脸型有点瘦长,鼻梁高挺,大大的眼睛上有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毛。整体而言,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脸上虽露出倦容,也带着旅途征尘,但五官清秀,感觉可爱多于美丽,而且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坚强。原本望着天空的脸,朝向逐渐靠近的我们。
  太刀洗也跟在我身后走过来。那个人感觉有点警戒,似乎对我们有所提防。为了要让对方安心,我堆出笑容。在雨中嘴唇明明不可能干渴,我却在嘴里舐了舐,以从来没有实际派过用场的考试用英语问:
  “MayIhelpyou?”
  我自己也觉得发音还不赖。
  但是,对方仍然是一脸的警戒与困惑,没有回答。我再靠近一步,她的右手便向后拉,像是左手准备出拳般摆好架式,一副要动手就放马过来吧的样子。她显然是误会了。于是我换另一种说法再试一次:
  “Areyouintrouble?”
  还是完全不通。对方似乎不知如何反应,她疑惑地说:
  “kosteVi?”
  “唔……Doyouneedanyhelp?What’sthematter?”
  我比手画脚,一个劲儿问她是不是有困难。我好像在无意间挥了伞,雨水喷到太刀洗。她皱起眉头,把应该是被我喷到肩上的雨水拍掉,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没有用。”
  一说完,女孩的视线便转向她。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吧,但她的警戒之色似乎冲淡了。还是同性比较令人安心吗?我心里这么想约时候,太刀洗插身到我前面,不改她一贯冷漠的态度,说:
  “……伞借你吧?”
  话声才落,女孩的表情便松懈下来,低头行礼。声音带着一点鼻音: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了。遇到会说日文的人,真是太好了。”
  ……简直是诈欺嘛!太刀洗转头面向茫然的我,脸上是强忍住笑意的奇特表情。
  “以为外国人一定会说英文很武断,然而以为外国人不会说日文也很武断。不过,我不会怪你的。”
  这么说,太刀洗一看到那女孩听见“看样子没有用”的反应,便判断她懂日文了。可是!这也太过分了!
  她笑了,可见她一定也听得懂太刀洗的话。
  “你也会说日文吧?”
  我连珠炮地说,几乎形同迁怒:
  “当然。应该是说,我只会日文。我的英文很破。”
  “我不懂英文。”
  “日文倒是满好的。”
  “哪里,还差得远呢。”
  回答之后,她又对我们笑。笑起来年纪似乎小了两、三岁,活泼取代了坚强。在郁闷的春雨中,这样的表情令人心情为之放松,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你来自哪个国家?”
  “来自?”
  啊啊,呃--
  “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她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但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才回答。
  “Jugoslavija。”
  “Jugo什么?”
  太刀洗插进来。
  “Jugoslavija。对不对?”
  “Da.SocijalistikaFederativnaRepublikaJugoslavija.”
  是个没听过的国家。不对,有听过。长这么大,没听过的国家实在也没几个。但是,这国家到底在哪里啊?
  “船老大,你知道啊?”
  凭太刀洗的程度,想上哪个大学、哪个科系都没问题。但是,她给我的回答却很含糊。
  “要看你所谓知道的程度。”
  “你知道那在哪里吗?。
  “……东欧。”
  “东欧?芬兰?”
  “那是北欧。我想是在保加利亚那一带。”
  脑海里浮现了地图。从西边的伊伯利亚半岛开始,葡萄牙、西班牙,跨越庇里牛斯山脉之后是法国、比利时、荷兰、德国、瑞士,南边有义大利、义大利附近的小国,往东是奥地利、波兰。再往东则是……
  “……”
  奇怪了。地图跳到中东。以色列、伊朗、伊拉克、科威特。就连这一带,也是因为今年初又发生了两伊战争,才刚好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已。这中间完全是空的,在我的记忆里付之阙如。那么,希腊到哪里去了?
  “东欧啊、东欧,欧洲的东边……”
  “我说,守屋,也许应该说是中欧才对。”
  她做了一个我认为实在没什么意义的订正。但是,女孩却立刻摇手:
  “谢谢你这么费心。不过,说东边就可以了。我不喜欢西边……嗯,我并不喜欢西边?”
  “你是不是想说,你不算喜欢西边,是吗?但也不讨厌。”
  “Da!”
  她以在日本听不到的独立词高声赞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种气氛也感染了我。
  不过……
  “原来如此,跟英语的确沾不上边……不过,不管这些了。这个给你用。”
  我把伞拿给她。雨当然还是不停地落下来,但太刀洗完全没有要把自己的伞分给我的样子。没办法,我只好借用南斯拉夫女孩身边的屋檐。她接过雨伞,比刚才更周到地低头道谢。
  “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然后,视线落在手中的雨伞上。
  “……我要怎么还这把伞呢?”
  “哦,不用了,给你。伞和书都是借了就不会回来的东西。”
  “这真是个非常有趣的想法。那么,谢谢你了。”
  她再次行礼。
  那把铁骨雨伞是男用的,当然很大。但是,看看她、她撑的伞以及她脚边的大包包,这把伞显得不太够用也是事实。要用她那双细细的手臂勇闯日本名产--春雨前线,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她粉红色长裤的裤管已经湿透了。
  反正太刀洗都说我爱管闲事了,那再多管一些也不算什么。于是我问:
  “接下来你准备要上哪儿去?”
  但她却皱起眉头,陷入沉默。刚才也是这样,不过她好像听不太懂文诌诌的敬语。我直截了当地重说了一次:
  “你要去哪里?”
  “……”
  “听不懂吗?”
  她摇摇头。看来,在南斯拉夫表示不明白的时候也是摇头。也或者,日本人会这么做,其实是受到欧洲文化的影响?
  “不是的,你的日文我听得懂。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迷路了吗?”
  她对太刀洗的问题也一样摇头以对。
  “不是的。嗯--说来话长。不过,简单地说呢……”
  接下来她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大概是在搜寻最适当的语汇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和太刀洗对看一眼。东欧来的流浪者?我们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所以她像是要挥开香烟的烟似的,摇着手收回前言。
  “就是啊,嗯--是有原因的。其实,我现在流落街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穷途末路。”
  她用了很文章式的词汇。不过,也许使用母语以外的语言就会这样。只会用母语的我无从判断。总之,来自南斯拉夫的她显然遇到了困难。我把音量降低到只有太刀洗听得到:
  “怎么办?”
  问太刀洗根本是问错人。她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
  “守屋想怎么做,就请便吧。”
  “要是不管她,晚上一定会睡不好。”
  “那就麻烦了。我最讨厌失眠了。”
  “你可以再陪我一下吗?”
  “咦,你不是要我送你回家吗?”
  我以摇手代替道谢,转身面向南斯拉夫女孩。脸上努力摆出无动于衷的表情,当然,这是为了遮羞。
  “有句俗话说,送佛送上西天。”
  ‘送佛什么?“
  她一脸不解,但我并没有回答,而是指着旁边的巷子。
  “站着说话不太方便。从这里走出去就是商店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边喝点热的东西、一边听你说事情的经过,好吗?”
  “他愿意帮你。”
  太刀洗加了一句。
  我开口提议之后,才担心她可能会不相信我,但她没有露出半点迟疑的样子,很干脆地行礼。
  “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
  可能是赠伞之举赢得了她的信任,对于我担任挑夫的工作,抱起她的包包之举,她也微笑默许。
  我们穿过小巷,进了咖啡店。其实,这不是一家会让人想再三光顾的店。店里到处摆满了车、船等个人兴趣的照片,因为数量过多而略显低俗,常客和老板高声聊天也令人不满。而且更糟的是,三明治很难吃。可是,距离遇见她的照相馆最近的店就是这家。
  现在是雨天的傍晚,所以客人只有我们3个。明知这么做有点不适当,但我还是忍不住用热手巾去擦被雨打湿的脸。南斯拉夫女孩也脱下红色的毛线帽,擦掉从黑色刘海所滴下的水滴。头发的发质看起来有点硬。只有太刀洗一个人没有用热手巾,而是拿暗红色的手帕轻拭肩膀。
  我们先以咖啡平静一下心情。南斯拉夫也有咖啡吧?她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说了这句:
  “日本的Kafa好淡啊。”
  听她这么说,我拿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
  “……我觉得这满普通的。”
  “如果这样叫淡的话,那么南斯拉夫的咖啡一定很浓了。”
  “是的。而且这个好苦。”
  看来,南斯拉夫的咖啡比日本的咖啡浓,而且不苦……那是什么样的咖啡啊?
  咖啡不是当前的问题。
  因4月雨而受寒的身体稍微温暖了之后,我切入话题。
  “那,你……一直说你也很怪。该怎么叫你呢?”
  她微微一笑。
  “请叫我玛亚。”
  玛亚、玛亚。我在嘴里低声念上几遍。的确,这不是日本人的名字。我把眼前的白人少女的模样和她的名字连结起来。然后,对了,这可不能忘记。我刻意咳了一声,稍微端正一下仪容。
  “玛亚,我是守屋路行。守屋、路行。请叫我守屋。”
  “我是太刀洗万智。你可以叫我万智或船老大。”
  我们两人轮流报上名字的时候,玛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她指着我:
  “守屋。”
  指着太刀洗:
  “万智。我记起来了,不会忘记的。”
  那真是谢谢你。我喝了几口咖啡。
  “那,玛亚,你遇到什么困难呢?如果是小问题,也许我们帮得上忙。所以,可以告诉我们吗?”
  我尽可能使用简单易懂的日文,但一刻意这么做,就发现这样真的很难讲话。而且,说出来的话也跟平常没有两样。我不禁想起作茧自缚这句话。虽然我想即使不必花这种心思,玛亚的日语会话能力也有相当的程度,但一开始总得先摸索一下。所幸,努力似乎有了结果,我们的对话很顺利。
  “好的。嗯--先说我的事情。”
  玛亚先做了一个开场白。
  “南斯拉夫不是一个有钱的国家。所以,南斯拉夫要和有钱、有资源的国家学习。这就是我爸爸的工作。在我更小的时候,就跟着我爸爸去过很多国家。
  “然后,我爸爸在日本也有朋友。现在,我爸爸来到日本的时候,我就要去那个人的家借住,预计住两个月。可是,我来到这里,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说我流落街头,指的就是这件事。”
  “你爸爸呢?”
  “他不在首都。嗯--最大的州都。”
  首都以外,日本最大的都市……
  “……大阪?”
  “Da!就是那里。”
  “那,你就到大阪去啊?”
  这么理所当然的结论,实在不需要犹豫。但是玛亚坚定地说:
  “不行。我爸爸工作的时候,我就在那个国家学习、生活,这是我和我爸爸的约定。我没有脸回去。我去大阪的时候,就是回南斯拉夫的时候。”
  “……原来如此。”
  她的日文有些地方还是怪怪的,但我多少了解她的处境了。而且,我也了解到玛亚大概很顽固。何必在异乡漫无目的地任凭风吹雨打,抛开自尊去投靠爸爸不就好了?虽然这种精神的确令人敬佩……
  亦即,玛亚的问题在于找到住处。
  “玛亚原本在这里要拜托他照顾的,是谁啊?”
  “一个叫作壹屋泰三的人。”
  “不能拜托他的家人吗?”
  我并没有用遗族这个字。用不着故意用她不懂的字吧。
  玛亚又摇头。
  “壹屋泰三没有家人。”
  那就没辙了。
  我一边伸手去拿咖啡、一边向太刀洗耳语。
  “要帮她介绍民宿吗?”
  “你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民宿?从她的话中听起来,她身上应该不会有太多钱。”
  “问题终究是钱啊。”
  太刀洗对我的话点点头,便单刀直入地问:
  “玛亚,你一天的住宿费预算最多大概多少?”
  “对不起,住宿费?预算?”
  你也体贴一下别人好不好。我插嘴把她的话重说了一遍:
  “如果要付钱给住的地方,你一天最多能付多少?”
  玛亚点了两、三次头,想了一会儿之后,稍稍垂下视线。
  “我想一定不够,大约1,000日币。”
  我们对看一眼。再怎么样1,000日币都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只供住不供餐的地方,一个晚上最少也要4,000日币以上。也许是察觉到我们的神情,玛亚的脸色也蒙上乌云。
  “没办法吗?”
  一瞬之间,我想到打工这件事,但就算我是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也知道没有工作签证的外国人是不能在日本工作的。我也听说有些人不顾这个规定照旧工作或雇请这样的人,但身为高中生的我当然没有这种门路。更何况,听玛亚说起来,她父亲是公家机关的员工,非法工作更要不得。
  “无能为力。”
  太刀洗很快就举白旗。
  但是,我并不想立刻就放弃。正因为明白实际上无能为力,所以更不能如此轻易地让无能为力成为事实。反正,只要有住宿设施肯以免费或者是几近于免费的低价,收留玛亚两个月就行了。饭店、旅馆就不必说了,民宿也很难。青年旅馆?可是要住两个月,一天1,000日币。
  慢着。何必一定要住宿设施呢?
  搞半天,事情很简单嘛。我向太刀洗堆出笑容。
  “船老大。”
  “干嘛?装出那么恶心的表情。”
  ……先忍着点。
  “你家有没有空房?”
  “Homestay?”
  但接下来马上就是:
  “我家不行。不是我小气,是我家没这个能力……在问别人之前,守屋,你家呢?”
  我家啊。我差点就脱口回答没问题,但既然我会开口问太刀洗,其实心里便已明白自己家是不可能的吧。两、三天也就罢了,两个月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说别的,我在我家根本没有发言权。
  但是,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
  “嗯--有办法吗?”
  “稍等一下。”
  总之,只要找到一个家里的状况能够容许多住一个人,而且愿意接受玛亚的人就好了。这个理想的人选在哪里?
  我知道自己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我小口小口地把咖啡喝光。手上拎着空杯子把玩。我们终究是无能为力吗?
  “いずる。”
  太刀洗突然低声说。
  “嗯?”
  我一问,太刀洗彷佛对咖啡杯对话般地说:
  “いずる应该会愿意吧。你认识いずる吧?”
  我点头,同时有恍然大悟之感。白河いずる是个好主意。
  白河家在以观光为主要收入的藤柴市经营一家名叫“菊井”的旅馆。虽然没有以前的本阵那么气派,但至少有脇本阵【注:“本阵”是在日本江户时代,指定为专供诸侯住宿的旅栈,原则上一般人民不可投宿。“脇本阵”则是为本阵不敷使用时所备,一般人亦可投宿。规模较本阵小,但格式相同】的程度。而住在里面的白河,为人则是善良得令人为她担心。她应该会愿意考虑一下这件事吧。我和白河是同一个委员会的,也会彼此照应。但我倒是不知道太刀洗和白河之间也有交情。顺便交代一下,船老大这个名称自有缘由,但白河和白河夜船【注:日本的四字成语,意指因熟睡而一无所知,或指不懂装懂】可没有关系。
  “原来你跟白河很熟啊?”
  “也说不上很熟,就是认识。”
  “既然这样,就打电话给她。希望她已经回到家了。”
  “我想应该已经到了。”
  “可以拜托你吗?”
  太刀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嗯了一声,抬起视线:
  “……交涉的时候,应该要尽可能提高成功率吧。”
  “嗯,是啊。”
  “既然这样,就由守屋去打。”
  “好。”
  点头答应之后我才发现:
  “为什么是我?”
  太刀洗还我一个不太像她的作风的暧昧笑容。
  “我欠いずる一分人情,现在不太好意思拜托她。”
  哦。虽然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的来龙去脉,但由我去打电话也一样怪怪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打电话给白河过。
  “不好意思,麻烦你。”
  说这话的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但若是太刀洗的话就没办法了。好吧,一开始要管闲事的人是我,而且她的话也有道理。我对耐心等候的玛亚交代一句:
  “我去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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