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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妖精

_7 米泽穗信(日)
  我点点头,不愧是太刀洗。
  “塞尔维亚惨败,但哈布斯堡也垮了。于是,少了压制的克罗埃西亚和塞尔维亚,因为所使用的语言近似,便认为大家是同一个民族,创造了新的国家。书上好像是说,这是受到了浪漫主义的影响。由于前提是南斯拉夫民族的民族自决,所以其他几个南斯拉夫民族也加入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所谓的南斯拉夫民族的共识,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却偏偏要当作有这个东西,于是产生了矛盾。塞尔维亚和克罗埃西亚交恶,不久又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南斯拉夫就这么分裂了。克罗埃西亚加入轴心国,塞尔维亚则支持同盟国,双方打了起来。打是打了,但好像几乎没有发生过正规战争。不管查哪一种资料,都说对方展开屠杀行为。”
  “士兵杀士兵不叫屠杀吧。”
  “是民兵杀害一般人民。所以,他们对彼此恨之入骨。
  “这时候,出现了一股既不是塞尔维亚、也不是克罗埃西亚的第三势力。你的世界史好像很强,我想你一定知道,就是狄托所率领的游击队。结果由他们获胜,南斯拉夫成了共产国家。狄托不再硬将南斯拉夫视为南斯拉夫民族的国家,赋予了各共和国自治约权利。
  “然而,糟就糟在他们没有靠苏联的支援,是自己获胜的。南斯拉夫拥有发言权,又得到优秀领导人,自然导致苏联不高兴。所以战后他们无法加入东边的阵营,也进不了西边,只好走自己的路,于是造就了今天的南斯拉夫……完毕。”
  冰咖啡里的冰块几乎已经溶化了,太刀洗又喝了一小口。
  “因为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所以无法维持。”
  我吃了一惊,盯着她的侧脸看。但太刀洗却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接着说:
  “如果能用这样一句话来解释,就轻松多了。”
  听太刀洗这么说,我放心了。是的,南斯拉夫6个共和国的历史,并非一路平顺。但是,我讨厌就这么认定他们是因为历史上向来关系就不好,所以发展成现在这种局面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根本就称不上理解,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放弃理解的意愿。
  话虽如此--
  “独立的动机,我现在还是不清楚。”
  “你要查到弄清楚为止?”
  “我觉得问玛亚最快,不过我不好意思,也没机会。”
  “你要继续努力啊。”
  “嗯,不过……”
  我挤出一点笑容。
  “幸好,好像也不必看得那么严重。虽然是内战,也已经结束了嘛。稍微了解一下做个准备,将来哪一天能去当地看看也不错。”
  但是,太刀洗却以一成不变的口气,面向前方说:
  “哦,玛亚好像不这么想呢。”
  一时之间,我说不出话来。
  “你说她不这么想,是……”
  “我是说,她不认为已经结束了……昨天晚上,いずる和玛亚打电话给我。玛亚说,她知道独立宣言已经暂缓了,但是她不认为事情会这样结束。”
  令人不解。
  “为什么?”
  我急着想说话,却被飘来的烟呛到了。咳了两、三声:
  “……她怎么这么悲观?有什么理由吗?”
  太刀洗神情有些空洞,点点头,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但是,稍微瞄了我一眼,又以同样缓慢的动作把东西放回去。
  “理由?好像说过。不过,你要是想知道,还是去问玛亚比较好。”
  “我现在就想知道。”
  “是吗?”
  说完,太刀洗盯着我直看。
  “干嘛?”
  “你的脸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
  “变得很有意思。”
  然后她轻巧地站起来,拿着纸杯,离开吸烟区。我很不高兴,但还是跟在她身后。
  从吸烟区穿越大厅,往开架阅览区走。在大厅讲话还不至于遭白眼。太刀洗把杯子里还剩一半的咖啡和冰全部倒掉,接着也把杯子丢掉。
  “船老大!”
  我压低声音叫她,她只稍稍别过头来。
  “玛亚说,联邦军是阻止不了的。南斯拉夫的总理……守屋,你知道他们的总理是谁吗?”
  “……”
  “马可维奇。马可维奇无法阻止已经采取行动的联邦军。而联邦军不停止攻击,斯洛维尼亚也无法停手。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懂。无法理解。
  太刀洗在大厅中央停下脚步。
  “哦,还有,玛亚7月10日要离开日本。いずる说要办欢送会,问守屋要不要来。玛亚说很想知道日本酒是什么味道。”
  我稍稍仰头看天花板。
  “玛亚……明知道不会结束,还要回去?”
  和这句掺杂着担心的语气相反,太刀洗接下来的话显得十分干脆。
  “好像是。”
  太刀洗应该不是出于恶意才这么回答的。她平常对答就是种态度,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这一刻,我心里却对太刀洗产生一股暴躁的情绪,强烈得无可抑制。我脱口而出:
  “船老大,玛亚回不回去,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太刀洗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是啊。不过,不担心这种说法不对。玛亚是基于信念才决定这么做的,我在这里担心也太奇怪了,只是这样而已。”
  这是什么话啊!
  “既然这样,”
  我吞了一口唾沫,在冲动之下说:
  “假如我要死了,你也是一句‘我在这里担心也太奇怪了’就算了吗?”
  “哎呀,守屋,你要死啊?”
  “我是说假如。”
  我觉得,太刀洗的嘴唇上出现了浅浅的笑。
  “你用来比喻的这个假设太糟了,我没办法回答。”
  我实在无法不把她的表情当成嘲笑。我明知道太刀洗是不会嘲笑别人的。
  齐平的长发晃动着,太刀洗转身离开。大厅的磁砖地板发出喀喀的声响。
  跟在她身后的我,用力咬紧牙根。
  太刀洗说得没错。太刀洗的意思是,干预玛亚经过深思熟虑所作的决定很奇怪;而她不知我的假设是否经过思考,所以无法作答。两者都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然而,相对于太刀洗不透露丝毫真心,我却只说得出一些理所当然的废话。这实在让我无地自容。会把她的浅笑看成嘲笑,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也察觉自己的无用了吧。
  走进开架阅览室,准备回到原来的位置。
  太刀洗突然停下来,这次露出清楚的笑容。然后她回头,像说悄悄话般向我耳语:
  “喏,守屋……你好像很幸福喔?”
  啊啊……
  接下来,我完全无心念书。
  回家的路上,天空还是云层密布。
  一回到家,我就往床上倒。
  即使在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的时候,行为还是可以继续。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也是一样。这两者都很容易。不,也许这样更有利于行为的进行。这种无自觉的状况,便化为这样的口号:“先尽力试试看!事后再烦恼!”我想错误一定就是像这样,未经纠正而一再产生的吧!
  关心南斯拉夫是否是一个错误,我不知道。半夜两点的时候,我连思考都放弃了。只是,我为了赌一口气、为了看热闹似的好奇心,以及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一种感觉,促使我再度展开调查。
  也许,这种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太刀洗所说的,是我的幸福。但是,既然人生这么长,以后再面对这些也无妨吧。
  03
  1991年7月5日(五)
  开战已经9天了。
  斯洛维尼亚和南斯拉夫的战争,似乎可视为几近结束。
  战争的胜负已经明朗化。具绝对优势的联邦军对上才刚独立之国的防卫队,这场战争在后者的胜利中结束。联邦军开始撤退。
  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军所动员的1万兵力损失了三成。以前曾听我一个懂军事的朋友说,军队少了三成就溃不成军了。不过我还记得,这是因为要花人手把这三成的死伤送到后方所导致的,所以应该不能直接套用在这次的战争上。报导举出俘虏1,277人,逃兵1,782人等数字。如果说失败的原因出在没有斗志的士兵太多,会太过武断吗?
  联邦军已经下令撤退,并且开始进行交换俘虏的军事谈判,等于逐步展开“善后”的工作。这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然而,电视和报纸的分析开始倾向玛亚的意见,认为这并不是结束,南斯拉夫能否继续维持联邦仍是一个未知数。EC和美国也慢慢倾向承认斯洛维尼亚的独立。不知欧洲是否仍认为“民族自决”是个美妙的字眼?
  梅雨季明明还没过,今天却异常地热。天上虽然有云,却没有半点风,湿度高,自来水温温的,简直热得不像话。热得连坐都难以维持坐相,但是如果趴在桌上,湿气又令人恶心。这样的天气维持到放学时分,终于开始下雨了。
  我有些学校的课业要处理,心想八成没办法在下雨之前做完,果不其然,不到30分钟就开始下了。一开始雨势太强,我决定等雨小一点再说。教室的窗户全都开着,但雨虽大却没有风,不必担心雨水打进来,下雨正好可以降低温度,所以没有人去关窗户。也因此打下来的雨声显得特别响亮,这单调的噪音反而为等待的我带来睡意。
  在半睡半醒的迷蒙状态之下,脑子里转着各种思绪。好比我不希望玛亚回去并不只是为她担心而已,但这种自我中心的事情实在羞得让人说不出口;反正又不是永别,想见面还是能再见面的。自从遇见玛亚的那一天起,好像只要一下雨,我的脑袋就会想些有关玛亚的事。睡意越来越浓了。
  因为脑袋昏昏沉沉的,所以当玛亚出现在我眼前,我也只是呆呆地看着而已。
  “……”
  粉红色的长裤,暖色系的条纹衬衫,袖口和裤脚都湿了。正在想这身打扮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第一次遇见玛亚时她身上穿的衣服。玛亚探头看我没睡醒的脸,客气地叫我。
  “那个,守屋?”
  “……啊,是玛亚啊。”
  玛亚微笑着点点头。
  “是啊。”
  意识开始清醒了。我轻轻摇头,就好像敲门般以食指敲敲太阳穴,这才整个人完全醒过来。我在桌上双手互握,若无其事地说:
  “好久不见了。”
  “嗯--是啊。”
  “你有没有淋到雨?”
  “嗯,淋湿了一点点而已。”
  玛亚和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也就是战争开始前的样子没有两样。黑眼黑发,稚气未脱的面容,其中最有特色的两道强而有力的眉毛。我稍微放心了。
  “你看起来还不错。”
  “托你的福。”
  她深深行了一礼。抬起头来的玛亚对着困惑的我,露出调皮的笑容。
  我以小指头搔搔鼻尖,刻意地清了清喉咙。见到玛亚,我有很多想说、想问、想告诉她的事,现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正当我做什么都不是的时候,玛亚环视了教室一圈,说:
  “我在找いずる。守屋,你知道いずる在哪里吗?”
  我微微皱了皱眉。
  “不在教室吗?”
  “不在。我问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
  “船……太刀洗呢?”
  “也不在。”
  我慢慢站起来。
  “好,去找她们吧。”
  要找她们不费吹灰之力。我想首先要确认一件事,便走到昏暗的楼梯口看她们两人的鞋柜。里面都只剩下校内鞋。
  “好像已经回去了,可惜,你跟她们错过了。”
  玛亚的确很可惜似地抿了抿嘴唇,不过她又轻轻摇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没关系。”
  “没关系吗?”
  她点了点头:
  “我来,是想来看这个建筑最后一眼。”
  她的脖子又转了一圈,环顾着被不怎么明亮的日光灯照射的楼梯口。
  “在这里知道了很多事情……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来藤柴,一定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大概是我变成老太太以后。”
  然后,她望着雨下个不停的户外。
  “嗯--雨好大啊。”
  “是啊,我准备等雨小一点再走。”
  “那么,我也一起等……守屋,有没有什么好地方?”
  我知道一个绝佳地点。
  理科大楼的空教室。这里算是学校在管理方面的漏洞,虽然灰尘有点多,不过很安静。玛亚打开窗户,凝神眺望雨中的藤柴市。我在距离她几步的地方,以小毛巾擦擦覆盖了一层粉笔灰的桌子和椅子,接着坐在桌上,而非椅子。
  闪电发光。以闪电和随之而至的雷鸣间的时间差距可以判断雷云与我们的距离。看来,雷云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玛亚转过身来,背向雨,靠在窗棂上。然后,无可奈何似地耸耸肩。
  “日本真的、真的很多雨。”
  “不过,下雨的时候,我们会撑伞。”
  我开玩笑这么说,玛亚笑了。
  “嗯--真是令人怀念啊。”
  “是啊。”
  明明才仅仅两个月前的事而已。
  我轻轻摇头。
  “……但是,玛亚,日本虽然多雨,却不是世界最多的。南斯拉夫雨这么少吗?”
  听我这么问,玛亚以充满自信的态度明确地点头。
  “我有空做了调查。藤柴的Juni的平均雨量是250公厘,是我家乡的3倍不到”
  “三、三倍吗?”
  “Da.就是这个。”
  我双手在胸前交叉。也许她真的有调查的时间,但我却没想到连这种事她都会去查。我很坦率地说出来。
  “亏你查得出来。”
  玛亚稍稍偏着头,微微一笑。
  “守屋也调查过南斯拉夫的事呀。”
  我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
  “嗯--万智告诉我的。她说,守屋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玛亚关上窗户。雨水打在各种物体上的声音被隔开,室内安静下来。玛亚选了一张在我斜对面的桌子,不顾上面的粉笔灰,照样坐了下来。
  “如果有事要问我,什么都可以问。”
  然后她眯起一只眼睛,加上一句:
  “现在不问,下次就要等到变成老公公的时候才能问了。”
  太刀洗告诉她的?当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有什么企图?但是,太刀洗不可能做这种拐弯抹角的事,大概是在聊天的时候稍微提到而已吧。
  我没想到会是玛亚主动提起,有点出其不意的感觉,但我的确有事想问玛亚。其实,我是有事想拜托她,但在那之前,应该要掌握现状。我闭眼想了一下,缓缓开口:
  “什么都可以问吗?”
  “嗯--如果是很绅士的问题的话,都可以。”
  “……战争的事也可以?”
  玛亚的嘴角上扬了。
  “除了那个,你还会想问什么呢?”
  一点也没错。
  我回顾这8天的事。不明白的事、想不通的事,应该多到数也数不清才对。书本里无法完全涵盖的历史、社会制度的细节等等,玛亚也能为我补充。但是,我第一个想问的是这个:
  “那我就不客气了……玛亚,你要回去吗?”
  “玛亚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一定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吧。但是,她很快便恢复平静,微微点头。
  “是的。我要回我的故乡,我的家。”
  “为什么?”
  “为什么?守屋,家就是要回去的,因为我还有家……而且,我和我爸爸约好了。一开始我不是说两个月吗?”
  我无言以对。是啊,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的。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我用力摇头。
  “不是,还有……你早就知道南斯拉夫可能会发生战争了?”
  “是的。嗯--不是。”
  “是、还是不是?”
  玛亚像在回思过往似地瞪着半空中,脚前后晃来晃去。然后,玛亚说话了,速度非常缓慢。
  “……我注意到很多事情不断恶化。
  “嗯--三年前,我到马其顿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和小孩子们说话,结果,小孩子们笑我。他们笑什么呢?小孩子们笑我说:‘这个人讲的是Srpskohrvatskom话!’那时候……”
  她以拳头敲自己的头。
  “我是这种心情。在我年纪更小的时候,马其顿不是这样的。才过了几年,马其顿的心就和南斯拉夫分开了。而且,并不是只有马其顿才这样。我就想,大家越来越讨厌南斯拉夫了。
  “可是,这只是预感而已。”
  “除了预感之外,还有别的?”
  “Da.如果只是心分开了的话,时间也许能挽救。可是,对南斯拉夫的5个民族都非常重要的三样东西,都不见了。我想,如果这些全都不见了,要让南斯拉夫团结在一起非常困难。守屋,你知道是哪三样东西吗?”
  足以维系南斯拉夫的东西……我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狄托总统。”
  玛亚爽快地大喊:
  “Da!太棒了。”
  “我只知道这一个。”
  “嗯--那么,还有两个。SKJ--党,以及JNA--军队。”
  她每说一个,便竖起一根手指。玛亚把竖起三根手指的右手往我面前伸出来。
  “狄托是人,所以会死。”
  她扳下一根手指。
  “南斯拉夫越来越穷,这么一来,人们就会讨厌执政党。去年,有选举承认了SKJ以外的政党。SKJ就不再重要了。”
  她又扳下一根手指。
  只剩下食指了。
  “JNA有保护南斯拉夫的传说。JNA从每个民族召募士兵,所以对每一个民族都很重要。但是,狄托一死,JNA的神力也就褪色了,我是这么想的……这次的战争打仗的对象是斯洛维尼亚,所以很多身为斯洛维尼亚人的士兵逃走了。很明显的,JNA就不再重要了。”
  玛亚伸回握成拳头的手。
  “……所以,我本来就知道南斯拉夫可能会发生战争。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想去认为战争会发生。所以,就当作不会发生。”
  她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但她的内心,我连揣测都无法揣测。
  原来如此。联邦军里也有斯洛维尼亚人,难怪他们在面对斯洛维尼亚防卫队时会脱逃。疑问减少了一个。我忍不住低声说:
  “原来联邦军就是这样输掉的啊。”
  但是玛亚却摇头。
  “联邦军没有真的投入战争。一开始以为斯洛维尼亚很弱,后来发现对方实力之后,也因为怕EC,不敢全力应战。”
  ……原来如此。可是--
  “可是,就算失去了这三样东西,也不构成他们独立的原因啊?只不过因为心不在一起,就构成流血的理由吗?这就是他们的‘梦想’吗?”
  “嗯--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事实上,玛亚彷佛事先已经准备好答案似的,毫不迟疑地回答。
  “守屋,斯洛维尼亚和Hrvatska是南斯拉夫里最富庶的,这个你查出来了吗?”
  我正要点头,却停下来。
  “Hrvatska是?”
  “在日本叫作克罗埃西亚。”
  就像日本又叫Japan吗?弄清楚这一点之后,我可以点头了。
  “那么,你也查出各个共和国对其他共和国有多依赖了吗?”
  这次我摇头。
  “是吗?在南斯拉夫,各个共和国各自掌管自己的经济。通常是自己共和国生产的东西,就在自己的共和国里卖。”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南斯拉夫也无所谓,有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玛亚微笑。
  “嗯--守屋真的很厉害。那么,我来考考你。既然这样,为什么斯洛维尼亚和Hrvatska认为南斯拉夫是个妨碍?。
  我试着思考这个问题。
  各个共和国各自掌管自己的经济,如果完全采信玛亚的话,那么应该就不会受到联邦政府的种种约束。这一点,和我在书上看到的、南斯拉夫采地方分权制是一致的。那么为什么?
  ……想来想去,最后只能投降。
  “不行,我想不出来。”
  “那么,我告诉你答案。”
  玛亚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
  “经济由共和国各自负责。但是……税金却不是这样。”
  “……”
  “北方赚的钱,被南斯拉夫用在南方。嗯--用日文说的话,叫作‘用于发展的联邦基金’。斯洛维尼亚人和Hrvatska人甚至说南方是靠他们养活的,也认为自己被剥削了。
  “我知道一个很恰当的日文。对北方来说,南方是‘负担’。”
  我说不出话来。
  “他们为了这个要独立?民族的愿望又怎么了呢?”
  “也不是没有吧。尤其是斯洛维尼亚和Hrvatska认为自己是Evropa,和南方的Azija不同,这种观念很深。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守屋和万智的时候,守屋说南斯拉夫在东方,万智说应该是中间才对。万智是顾虑到我的感受。在斯洛维尼亚和Hrvatska,这样的人很多。听到别人叫他们中Evropa人会不高兴,要是被叫作东Evropa人,可能就会生气了。所以,一定也有人想脱离南斯拉夫吧。
  “但是,守屋,还有一件事,比这些都重要得多。”
  说着,坐在桌上的玛亚向我靠过来。
  “这是秘密,不能说出去哦。”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悄声说:
  “人会忘记杀父之仇,却忘不了被抢的钱。”
  几乎像在我耳边低语。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她失去平衡了。
  但是,当我回过神来,玛亚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稳稳地坐在覆盖着粉笔灰的桌子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离我远去。
  我真的以为我的耳朵有毛病,结果原来是雨势突然减弱了。玛亚转头看窗外,接着看了手表,便站起来。
  “我必须在5点之前回到いずる家。我要回去准备盘子。”
  “哦,这样啊。”
  好冷漠的回答。
  “真想再多聊聊。”
  “是啊,多……”
  我没有把话说完。明明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却被玛亚述说的言语所吞没了。玛亚不顾颓丧的我,已经准备离开教室了。她打开门的时候,我及时叫住她。
  “玛亚。”
  “是?”
  但是,我敢说的,却只是这些话:
  “……明天,我会带一样很好的礼物过去。”
  玛亚露出衷心欢喜的笑容。
  “谢谢!好期待哦!那么明天见!”
  在独自被留下的教室里,我也笑了。
  但我的笑容和玛亚的不同,是冷冷的、自我嘲讽的笑。我握紧拳头,用力打自己的大腿。连膝盖都感觉到疼痛。我确认了用不着确认的事。毕竟,我仍是无知又无力的。
  明天就是最后了。我必须下定决心,否则我一定会后侮……太阳西下,天色变暗,在巡逻的教职员来骂人之前,我就这样一直坐在满布尘埃的教室里。
  04
  1991年7月6日(六)
  告别的日子,是个大晴天。
  上课上到中午,我决定放学后先回家一趟。因为欢送会没有这么早开始,而且我要带去的礼物也放在家里。把用包装纸包好的礼物放进脚踏车前面的篮子,接着往欢送会会场所在地“菊井”前进。
  到“菊井”,要沿迹津川走。在进入闹区前的一小段,迹津川露出没有实施护岸工程的样子。从昨天下到今天早上的一场雨,雨势相当强大,迹津川的水位似乎也因而稍涨。我看看表,还不必急。但是我之所以刻意把踩踏板的速度放慢,是出自一种空虚无谓的尝试,希望藉由行为延缓时间。
  阳光已经呈现出夏天的颜色,但水花飞溅的临川道路还很凉快。我漫无目的地望着水面,发现一根被连根拔起的小树顺流而下。我停车一看,只见小树载浮载沉,被冲往遥远的下游。这时候会突然领悟一期一会的无常,一定是来自于太过理所当然的陈腐感伤吧。
  曾经尝过好几次的无力感,再度攫住了我。
  想一想,像我这种没有长处的高中生和某个事件产生关连时,与时间空间的其中一方经常是有隔阂的。日常生活中那些洒狗血的新闻如此,就算是前几天在墓地遇到的那次不愉快的经验也是如此。无论说得再动听,都免不了产生一种身为旁观者的事不关己与心虚。
  但是,现在不同。局势正处于现在进行式,玛亚也还在藤柴。然而……我依旧无能为力。有一股令我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要把玛亚带回南斯拉夫,把我赶到旁观者的位置。我还没有放弃的念头,我想从此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既然不放弃,能用的方法就不多。
  我用力踩踏板。
  民艺旅馆“菊井”是一幢两层楼的木造建筑,铺柏油的前庭被用来当作停车场。它不但是木造的,而且木材还涂成与中之町的建筑类似的黑色。玛亚寄居“菊井”,却在参观中之町时才对黑色产生疑问,大概是因为没有比较对象的关系吧。
  由状似私人家居的玄关拉门旁停放的脚踏车看来,文原应该已经到了。我又看了一次表,在路上虽然走得悠闲,时间仍旧绰绰有余。我把脚踏车停在文原的脚踏车旁边,拿起礼物,对于要从客用玄关还是私家玄关进去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按了后者的门铃。
  白河曾经透露过旅馆星期六很忙。可能是因为这样,我在玄关前等了一阵子。几分钟之后出现的女服务生,丝毫没有工作被打断而不耐烦的样子,非常专业地接待我、引领我进门。我穿上室内拖鞋,由她带领着在擦得晶亮的走廊上前进。
  服务生是个年纪很轻的女性。我问她:
  “所有人都来了吗?”
  “你说的所有人是指?”
  “我和いずる同学,还有一男一女。”
  “哦,那么都到了。”
  原来我是最后一个啊。大家来得还真早。
  回廊从建筑物一角延伸出去,连接别馆。从回廊可以看见一座小而美、颇具日式传统幽静风情的中庭。里面有“添水”,但好像不会动。原来那个平常是没有运作的啊?不过,如果一天24小时喀砰喀砰地响个不停,一定也很吵。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玛亚在这里工作对不对?”
  服务生微笑着回过头来。
  “是啊,她很勤快。”
  “她走了不会很寂寞吗?”
  “会呀……”
  但是,她的回答冷冷的。她自己好像也注意到了,打圆场似地说:
  “不过,我们这种地方,人们都是来来去去的。”
  不知从哪里传来开心的笑声。
  跟着服务生一路走,笑声越来越大。我被带到别馆的小宴会厅。从相关位置来推测,这里应该面向刚才那座中庭。服务生说声失陪,便回去了。我拿好礼物,伸手准备打开纸门。我已经听出来了,笑声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当!我打开纸门,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凉爽的空气迎面而来。冷气机发出声响,正在运作。
  太刀洗、白河、文原和玛亚围着漆器风格的矮桌而坐。桌上摆着寿司、生鱼片,以及盛着水果的篮子。这些东西都还没有被碰过,但显然已经开酒了,尤其是白河,脸颊染成粉红色。玛亚今天也戴了那个绣球花发夹。文原则一反往常,大声对我说:
  “喔!守屋,你来了!迟到了,先罚3杯!”
  从三方面来看,我真是完全败给他们了。
  “你们……哪一国的笨蛋会在约定时间之前开始?”
  “咦!已经过了啊?”
  白河指着壁龛上的时钟。依照那个时钟的时间,我迟到了20分钟。但是--
  “那个钟有问题。我今天一整天,都是照我的表行动的。”
  背对着壁龛的,是主客玛亚。玛亚以兴奋的声音笑了。
  “嗯--刚才万智把钟调快了。”
  “喂!”
  太刀洗大言不惭地说:
  “守屋,时间经常被人们鄙视为任意而且相对的东西。当然,如果守屋的那只手表是恩赐的就另当别论。”
  竟然公然胡说八道。
  “恩赐?那是什么?”
  “这是日本的传说,如果戴着身分高贵的人送的表,那么就算迟到也没关系。”
  竟然随便乱教。哪来的传说啊!太刀洗,你转性了啊?还是已经醉了?
  我瞪着眼前的这一群人。
  “……还有,你们在吵些什么啊?欢送会就要有欢送会的样子,气氛应该是很平静感伤的吧?”
  “笨蛋。”
  我立刻挨骂,而且还被骂得简洁有力。说出这个字眼的主人是文原。文原把酒杯里仅剩的酒喝光,往桌子上一拍,瞪着我。
  “就是不想那样,才要吵才要闹啊!”
  “唔。”
  “还是你喜欢哭哭啼啼的?”
  我无可反驳。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没错,不想哭,就只有笑了。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可是你们全都未成年吧!大白天就大喝冷酒,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到我指出这一点,太刀洗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哎呀,这我倒是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
  “因为我今天满19岁。”
  我睁大了眼睛,不是因为今天正好是太刀洗的生日,而是一般说来,高三生不会满19岁。更何况,我从一年级就认识太刀洗了。
  “19?怎么会?”
  太刀洗不理会傻傻发问的我,为自己斟酒。接着,太刀洗润了润嘴唇。
  “因为我高中重考。”
  “……骗人。”
  但是--
  “咦,你不知道吗?”
  “连我都知道。”
  文原和白河也紧接着附和。这是宴会的余兴节目吗?但是,太刀洗却毫不忸怩地说:
  “也难怪,我故意不跟守屋说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但我努力保持冷静。
  “好,19就19,可是那还是犯法的啊!”
  结果,太刀洗像是刻意做给我看似的,把酒杯里的酒喝光,然后说:
  “刚出生的小宝宝如果喝酒犯的罪可是无限大的。从那时候画出一条反比曲线,罪越来越轻,到20岁就变成零【注:在日本,年满20岁才算成人,可公然抽烟喝酒】。守屋,你懂吗?也就是19岁的时候,罪刑无限接近零,和零同义。”
  “嗯--好深奥啊。”
  别做笔记了。这种理论必须在19是无限接近20时才成立的好不好!不,问题也不在这里。我有种冲动,想抓住太刀洗的肩膀,用力摇晃她,就像走火入魔的某某狂嘶吼这样不是真正的某某一般,我也想高喊这不是真正的太刀洗。是酒吗?是酒让她发狂了吗?
  我怀着如此悲痛的心情,白河却插嘴对我说:
  “那,你右手拿着的礼物是什么?”
  “这个吗?”
  这可就值得骄傲了。
  “称霸天下的刑部酒造‘香留’纯米大吟酿。好好品尝吧。”
  “万智的呢?是什么?”
  “日之出酒造的‘吞龙’纯米大吟酿。主客都开口说想喝酒,当然要带好酒来罗。”
  玛亚始终笑容可掬。
  “那么,就可以两种都研究到了!真教人高兴。守屋,谢谢你。”
  ……好吧,本人高兴最重要。
  礼物应该交给主人,所以我把酒递给白河。的确,仔细一看,白河身旁盛了冰水的水盆里,躺着一只内容物少了三分之二的酒瓶。我忍不住咕哝:
  “5个人喝两升【注:此处的一升为1.8公升】啊。是不至于喝不完啦……可是我酒量不怎么样哦。”
  “呵呵呵,我也是。”
  白河的眼睛已经醉茫茫的了。
  我小声问文原:
  “喂……白河喝了多少啊?”
  “才刚开始啊,小酒杯半杯吧。”
  才那么一点就醉了?
  对于偷偷摸摸说话的我,白河本人皱起眉头。
  “先坐下再说,不然什么都没办法做。”
  文原的身边还有一个坐垫,于是我便盘腿坐了下来。再用小毛巾将冒出来的汗水擦掉。因为我的座位刚好正对冷气的出风口,爽快感让我眯细了双眼。
  我看看其他人,白河说话了。
  “那么,既然守屋也来了,就正式来乾杯吧。”
  “也对。”
  “好。”
  文原把我面前的那个酒杯倒满。每个人的酒杯倒过一巡之后,
  “那么,乾杯的致词就……”
  视线在所有人的脸上来回巡视,然后停在太刀洗脸上。
  “万智,就麻烦你了。”
  “我?”
  太刀洗似乎有些惊讶地说,但也不推辞,拿起酒杯,然后转身面向端正跪坐的玛亚,滔滔不绝地开始致词。
  “相逢自是有缘,虽然用在同性之间似乎有点奇怪,但是这两个月也算是奇逢巧遇吧。即使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来,我也还没有参透爱别离苦的真谛。贵国情况紧急,但是玛亚,你要保重。那么,就让我们大开酒戒,乾杯!”
  “乾、乾杯。”
  听她讲起话来,我还是怀疑她醉了,但仍准备和大家乾杯。举起酒杯,和身旁的文原、正面的太刀洗,左侧的白河以及右侧的玛亚乾杯之后,喝光第一杯酒。文原立刻又帮忙斟酒。
  “你喝得挺豪爽的。别一开始就灌太凶。”
  “好,你也是。”
  说着,我也帮他斟酒。
  身为健全高中生的我,希望酒只要喝个意思就好。我的视线悄悄落在眼前的寿司上。正好在这时候,白河摊开双手,招呼大家用餐。
  “那么,这边也开动吧!。
  “好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玛亚率先分开免洗筷,夹起生鱼片。虽然动作有些生硬,但筷子已经拿得不错了,真令人惊讶。文原似乎也有同感,说:
  “原来你会拿筷子啊。”
  玛亚很开心地把筷子喀嚓喀嚓地开合。
  “特训过的。”
  “不说练习而说是特训,显然是很严格了。是白河温柔地教你的吗?”
  “是的,真是没话说,いずる师父。”
  朝白河一看,她的表情很难形容,像笑又像难为情。搞不好,她不像她的外表,反而很斯巴达也说不定。
  我接连吃了凤螺、海松贝、鸟尾蛤寿司,拿凉拌味噌蚬来下酒。干贝太常见,我就不吃了。一回头,发现玛亚的酒杯是空的。我拿起手边的酒瓶,帮她斟酒。
  “谢谢,不过我可以自己来。”
  “是吗?那也好。”
  玛亚拿起手边的酒瓶,为自己倒酒,然后一口气乾掉。我忍不住低声说:
  “真豪迈……南斯拉夫的酒是什么样的酒?”
  边为自己的空酒杯倒酒,玛亚边骄傲地挺起胸膛。
  “有一种叫作rakija的酒。我听说日本的酒都是公司做的,不过,rakija是在自己家里做的。”
  “玛亚也会自己酿酒吗?”
  玛亚自豪地用力点头。
  “会!虽然只做过一次。即使只做一瓶也可以。”
  “哦,真有意思。原料是什么?不是米吧?”
  “这种酒是以米为原料吗?嗯--很多东西都可以用来做rakija。嗯--我忘了日文怎么说,长在树上的。”
  犹豫的玛亚视线停在桌上的一点。
  “就是这个,用这个来做的。”
  她说的是装了苹果和洋梨的水果篮。白河喃喃地说:
  “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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