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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松本清张 - 半生记

_2 松本清张(日)
  但是,现在想来,我觉得十六岁至十八岁是我感觉最新鲜的时期,能挤时间乱看一些书,对今天来说也有着相当大的作用。我读了《穷人》,还曾一整天彷徨于象《看门人家的没落》中描写的那种荒凉的原野中。我想去住连名字都没有的旅店,也曾独自徘徊在山口县的海岸边的道路上。
  十九岁那年,我什么也没有做,晃荡了一年。想找工作,却没有地方雇用我。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只是小学毕业,年龄又不大不小的,干体力劳动,身体又太虚弱。
  所幸的是,这时父母的饮食店略有起色,可以不指望我的薪水了。可能也因为饮食店的房间太窄,让我们租借了附近杂货店的二楼。前面已提到过的,那时我们与祖母住在一起。
  作为房东的那家杂货店主,是一家大批发店的代理人,并无店铺。照我看来,妻子比丈夫教养要好。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孩,但妻子对丈夫的不满总是可以通过一些动作使人感觉得到。丈夫是在代理人中常见的那种狡猾的人,他把店里的商品拿回来以很贵的价钱卖给左邻右舍。这些商品是否是通过正当途径带回来的,令人生疑。那位太太经常埋头读着世界文学全集等书,当然,因为与我有年龄的差别,所以从未与我谈论过小说。然而,她是一个给人以好感的人。
  小仓有一个叫作东洋陶器的工厂,生产咖啡杯、西餐具。我有个同学是厂里的职工。经他介绍,我认识了厂里一位比我大十岁左右的H君,H君也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自己不写小说,但却自称为“诗人”。不过,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的诗。我到他家去玩,他书架上的好多书,很令人羡慕。
  H君的朋友中有几个八幡制铁所的工人,比我都大七八岁,他们真的动笔写小说。由此,我与这些人开始交往,有时还给他们看我自己写的短东西。
  我那时也许是受了芥川的影响,好象写过倾向相同的东西。我的习作大约有一两篇。有一天,要召开作品发布会,我们聚集在一家小茶馆里,茶馆位于小仓郊外存有宫本武藏石碑的延命寺附近。
  时至今日,我还模糊地记得,那次我披露的短篇,讲的是朝鲜闹饥荒,人们吃起用土做的馒头。当然,故事是虚构的,也不是出于无产阶级意识而写作的,但八幡制铁所的人听了以后,却不当地夸奖说,我的短篇属于当时兴起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之列。
  我对东京的文坛一无所知,只不过从书店的杂志中看到有什么小说,就站在那里读什么。说到那时的杂志,有一种叫《文章俱乐部》的。加藤武雄对小说来稿进行每期评论。我虽然也曾想投稿试试,但缺乏那种勇气。因此,关于当时产生的无产阶级文学,我是茫然无知的。
  但是,在八幡制铁所做工的朋友们,对无产阶级文学是真正感兴趣的,他们让东京把杂志直接送来,好象是《文艺战线》。
  芥川龙之介自杀了。在报纸社会版头条位置登了“文坛之雄”的大字。楼下的太太特意把报纸拿上来给我看。我看了报上文艺春秋社的广告,便汇去钱,让他们给我寄来了龙之介的照片。照片背后,有摄影者南部修太郎的墨笔签名。
征途
  
  可能就在那会儿,仓刚百三(剧作家,评论家,擅长于宗教文学)的《出家人和他的弟子》,成为现在所谓的畅销书。有一天晚上,听说在市内的一个寺庙举办那本书的朗诵会,我赶去了。在昏暗的正殿中,有五六个男女青年,在一起朗诵着书中的道白,这种气氛,使我觉得十分高尚。这根本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参加的小组。我觉得,象我这样一个小学毕业生,公司的勤杂工,这样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是根本不能接触这类事的。
  那时,我对前途深感失望。我所在的公司在萧条中挣扎,草率地发行社债,企图摆脱困境。当时,日立、三菱已经开始发挥出垄断企业的作用,我所在的公司恐怕是在它们的压力下失败了吧。其根据,便是承兑我们公司社债的银行都是二流以下的银行,因为得不到强有力的支持,公司悲惨地走向倒闭。
  那是倒闭前一些时间的事情,对于我这样一个光读文学书籍的勤杂工,公司的人使用起来是不会觉得顺手的。不久,在一次减员中,我就和其它职工一起被赶了出来。
  但是,现在想来,我觉得十六岁至十八岁是我感觉最新鲜的时期,能挤时间乱看一些书,对今天来说也有着相当大的作用。我读了《穷人》,还曾一整天彷徨于象《看门人家的没落》中描写的那种荒凉的原野中。我想去住连名字都没有的旅店,也曾独自徘徊在山口县的海岸边的道路上。
  十九岁那年,我什么也没有做,晃荡了一年。想找工作,却没有地方雇用我。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只是小学毕业,年龄又不大不小的,干体力劳动,身体又太虚弱。
  所幸的是,这时父母的饮食店略有起色,可以不指望我的薪水了。可能也因为饮食店的房间太窄,让我们租借了附近杂货店的二楼。前面已提到过的,那时我们与祖母住在一起。
  作为房东的那家杂货店主,是一家大批发店的代理人,并无店铺。照我看来,妻子比丈夫教养要好。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孩,但妻子对丈夫的不满总是可以通过一些动作使人感觉得到。丈夫是在代理人中常见的那种狡猾的人,他把店里的商品拿回来以很贵的价钱卖给左邻右舍。这些商品是否是通过正当途径带回来的,令人生疑。那位太太经常埋头读着世界文学全集等书,当然,因为与我有年龄的差别,所以从未与我谈论过小说。然而,她是一个给人以好感的人。
  小仓有一个叫作东洋陶器的工厂,生产咖啡杯、西餐具。我有个同学是厂里的职工。经他介绍,我认识了厂里一位比我大十岁左右的H君,H君也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自己不写小说,但却自称为“诗人”。不过,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的诗。我到他家去玩,他书架上的好多书,很令人羡慕。
  H君的朋友中有几个八幡制铁所的工人,比我都大七八岁,他们真的动笔写小说。由此,我与这些人开始交往,有时还给他们看我自己写的短东西。
  我那时也许是受了芥川的影响,好象写过倾向相同的东西。我的习作大约有一两篇。有一天,要召开作品发布会,我们聚集在一家小茶馆里,茶馆位于小仓郊外存有宫本武藏石碑的延命寺附近。
  时至今日,我还模糊地记得,那次我披露的短篇,讲的是朝鲜闹饥荒,人们吃起用土做的馒头。当然,故事是虚构的,也不是出于无产阶级意识而写作的,但八幡制铁所的人听了以后,却不当地夸奖说,我的短篇属于当时兴起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之列。
  我对东京的文坛一无所知,只不过从书店的杂志中看到有什么小说,就站在那里读什么。说到那时的杂志,有一种叫《文章俱乐部》的。加藤武雄对小说来稿进行每期评论。我虽然也曾想投稿试试,但缺乏那种勇气。因此,关于当时产生的无产阶级文学,我是茫然无知的。
  但是,在八幡制铁所做工的朋友们,对无产阶级文学是真正感兴趣的,他们让东京把杂志直接送来,好象是《文艺战线》。
  芥川龙之介自杀了。在报纸社会版头条位置登了“文坛之雄”的大字。楼下的太太特意把报纸拿上来给我看。我看了报上文艺春秋社的广告,便汇去钱,让他们给我寄来了龙之介的照片。照片背后,有摄影者南部修太郎的墨笔签名。
征途
  学徒时代
  我总算找到了工作。
  但是,准确地说,我不如道这算不算工作。前面已写过,我家做饮食店生意,但不知不觉地,父亲又开始被酒店和房东催租要帐。最后落得个只能从酒店用现金买一升装的酒喝的下场。我找不到工作,整天游游逛逛,心里焦急,如坐针毡。
  假如我会一门手艺,就能找到工作,可我一不会做木工,二不会当泥瓦匠、石匠。我所以想靠会一门手艺来做工,是因为川北电气株式会社倒闭后,有一位在同一个公司的职员,苦于衣食无着,抱着被子寄宿到我屋里,使我痛切地感受到以工资为生者的软弱无力。这位事务员已年近四十,也是因为没有学历,在同行当中工资最低。他把老婆孩子送回老家,自己一边找工作,一边晚上就到我家里来睡觉。
  一天,我正在小仓的小巷中转游,看到一家小印刷厂贴着“招收画匠学徒”的广告,就是招石版的原版画工。我从小学起就喜爱图画,图画的成绩在全年级名列第一。我想与画画有联系的活我还干得了,就走进了那家印刷厂。
  厂主出来对我说:“学徒都是小学刚毕业就马上录用的,象你这样快二十的人用起来可不顺手。”当时,我非常羡慕那些在狭窄的场所里忙忙碌碌工作着的工匠。
  我想起来了,旧日的邻居中有个叫高崎的。他是小仓最大一家印刷厂的老板的弟弟。我把此事对母亲说了,一天晚上,母亲去拜托高崎先生说情,看能不能让我到那家印刷厂作石版的学徒工。那家印刷厂的活,分活版和石版两种,但以活版为主。
  就这样,我当上了高崎印刷所的见习工匠。对我来说,石版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怎么个搞法,我一无所知,最初是按见习画匠把我招来的,但印刷所里连当师傅的画匠都没有。所谓原版画,就是在象誊写纸似的透纸上,涂上油性的药,然后用油墨画画儿或写字。如果手指尖稍稍碰到纸,纸就会沾上手指上的油;可到石版上就成了一块黑。处理这些是需要技术的。
  我入厂时完全是个门外汉,所以不可能顶事。最后,成了真正的石版工的学徒。把五六贯(一贯=3.75公斤)重的石版石从手工印刷机上拿起放下,运到厨房附近,加上金钢沙,擦掉石头的感光部分。这样的工作,本来是由小学刚毕业的少年做的。
  最后我被比我年轻的小伙计们狠命地支使着。干着干着,我明白了,画原版画,完全外行的人是干不了的。我偶尔画的原版画,不能用,不得不让连画匠都不是的普通工人修改,因此,总叫我去磨石头。磨石头的地方在印刷所的厨房里,每天闻着咸菜的味道和出白色碱水的石板石的气味。
  但是,我不想做普通的石版工匠。我觉得即使在这里做工,也学不成画匠,于是重新找到一家可以当画工的小石版印刷所当学徒。新去的这家印刷所的店主,教给我从基础到画原版画的方法。与此同时,广告图案开始兴起。比起用油墨绘原版画来,我倒更喜欢用油画颜料画底图,俗称为“写生”。
  如今,广告图案杂志多起来了,随手也可以看到很多外国的这类专门杂志,但那时的参考书,只有诚文堂出版的《广告界》。这本杂志,是我学绘图案的教科书。
  这期间,作为我师傅的店主,迷上了打麻将,对工作弃置不顾。没有办法。逼得我不得不画原版画,甚至连图案也得接过来。不过,这使我很快学会了工作。这家有两台手动式印刷机。后来,添置了八开印刷机,一座小型印刷所已初具规模。
  我每天工作到很晚,夜里十一点以前从没有回过家。有一年冬季,一天,我坐在木板地上,用冻僵的手画着原版画,觉得脊背阵阵发冷。对店主的妻子说了,她说工作多,不能回去,要留下来干活,可是她连盖脊背的东西也没有借给我。那天晚上我感觉非常不好,发起了高烧。
  那时,我家已从过去的最近的房子搬到偏僻的地方。还是开饮食店,这次却小多了,很可怜。在那样的地方,买卖也不可能兴隆,这段时期是父亲最艰苦的时期。我的身份搞不清是学徒还是伙计,薪金只能拿十元左右。因为原来说的就是当不拿薪金、只教会工作的学徒,而最初的半年,也的确是白干的。父亲那会还作饮食生意,还算过得去。
  尽管生意萧条,可父亲却不管不顾,又开始向同行们炫耀起他的“政治知识”。有一次,在当地警察署的帮助下,饮食店工会的组成大会召开了。父亲似乎在会上向警察提过什么问题,便被选为工会干部,他颇为得意。只要饮食店工会一开会,他就匆匆忙忙兴高采烈地去参加。父亲一生都没有改掉这种老好人的秉性。
  再接着前边的说,我感觉不好,得了肺炎,卧床在家,病势沉重,又住不起医院,就靠在家休养,总算脱离了危险期。那时还没有现在的盘尼西林疗法,所以肺炎的死亡率相当高。在我枕边,可以听到要帐的声音。至今我仍然记得父亲的样子:他的脸伸向火盆上面,专心致志地考虑着如何筹措钱。因为他已经上了年纪,垂着头,不知什么时候打起盹来,长长的口水滴在火盆的灰烬上。
  我一心想千方百计维持住一家人的生活,急于尽快地拿到一个正式工人的工资。在小仓的小印刷所,我的技术提高不了,就又调换进了当时九州最大的博多岛井胶版印刷所。
  岛井冢是博多的世家,他的祖辈岛井宗室是富商,秀吉出兵朝鲜时,往返都叫岛井宗室同行。
  在岛井印刷所,我学习了画图案,但依然拿不到一个正式工人的工资。那半年,我孤身一人,第一次离开父母身边。我这个独生子,一生中与父母分开,只有这一回和以后被抓去当兵那一回。
  怕是有些语无伦次,昭和三年(即1928年)发生三.一五事件,昭和四年(即l929年)发生四.一六事件,检举共产党就是在这前后发生的事情。
  昭和四年三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有个刑事来到我家,把还睡在床上的我拉起来。父母被吓得惊慌失措。我穿上厚棉袍,来到小仓警察署的二楼上。楼上有个圆火炉,我在火炉边等了一会儿。为什么抓我,我全然不知,不过心里多少也猜着了一点。
  那是因为,前面也写到了,八幡制铁厂爱好文学的伙伴们接受过别人散发的非法出版的《战旗》,受到八幡署特高课的注意。我觉得他们一定是把我也当做小组的成员之一,抓到这里来了。后来,搜查了我的住处,在我稀稀拉拉的书架上,没有发现一点可以被他们当作把柄的东西。
  我正在烤火炉,刑事进来问我;“你是什么人?”“是今天早晨被叫到这儿来的人。”我刚开口,他大喝一声:“混蛋!”马上把我赶到没有火烤的寒冷处所。在拘留所里,我与五六个嫌疑犯关在一起,我一个人是所谓“思想犯”。在这里,我同诱拐妇女、盗窃、诈骗的嫌疑犯们共同生活了十几天。与现在的拘留所不同,那时的拘留所极不清洁,屋角堆积着大小便。最初的两天,那种臭味熏得我吃不下饭。
  刚进来时,我们吃的是早就褪了色的木盒里的配给饭。我的喉咙火辣辣地疼痛,吞咽不下去。我没有发觉到这是口渴的缘故。此时此刻我才体会到吃饭就象吞石头那样疼痛。厕所只是用两块板子搭在四角的罐子上,在同屋人眼前可以随便大小便。
  拷问时用的是竹刀,由把我抓进来的那个叫近藤的酒红脸的人负责,他要我非得说出同伙的名字。拘留所上面是练武场,打人不需要任何顾忌。大概是看我的嫌疑较小,所以没有把我倒吊起来,也没有用烟头烫。
  在拘留所关了十几天,我出来的时候樱花已经开放了。母亲哭了。
  我被释放以后,那个叫近藤的刑事还多次来过我家。每次来,父亲都让他白白喝酒,我这时才领教了刑事的讨厌劲儿。在后来的小说《流浪人外传》中,我写下了这个模特。
  从拘留所回到家一看,我的书全都被父亲烧光了。父亲虽然嘴上口口声声地说大话,讲政治如何如何,其实,心里胆小怕事得很。他说,看了那些书,思想上会受影响,从此严厉禁止我读小说。
  不过,我也顾不上搞什么文学一类的事了。我觉得不尽早使生活安定下来,一家人就要流落街头。看到被逼债的父亲,我越发下定了决心。
彷徨
  虽然我因“赤色嫌疑”被小仓警察署逮捕,印刷所的雇主并没有因此解雇我。换了大企业,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这是身在小企业的值得庆幸之处。
  印刷所的店主还年轻,与我只相差四岁。这个人过去在门司的胶版印刷厂里当过工匠。为了和现在的妻子结合,私奔到了东京。他的妻子经常提起东京或小田原。夫妇二人好象在小田原的印刷厂也工作过。我这个离不开小仓的人,听她很自豪地谈起东京。
  在东京,虽然父亲的弟弟依然健在,但同我们已不通音信。
  那时最头痛的工作是压商标模型和上金粉。我虽是画图案的学徒,但因为是这样一个印刷店,工匠只有三四人,最下等的活非得由我全部包下来。现在,听说出模子也实行了机械化,当时却要一件一件地用手使用装订厂用的手动式裁切机。我把一张印有几十种椭圆形、梅花形、樱花形的纸,摞上几十层,转动裁切机的手把。这活儿很需要力气,不用劲就切不透底下的。
  上金粉时,先用渗有青漆的茶色墨水刷上去,然后在棉花上蘸上金粉涂上去,再用羽毛掸子掸完后,有墨水的地方就沾上了金粉。所谓金粉,自然是些铜粉之类的,极轻。干这个活儿,不管用布怎样掩住脸和身体,金粉都会飞进来,弄得一鼻子金粉。这工作因为要一张一张地上金粉,数量越多越辛苦,与现在不同,现在可以使用机器了。
  父母的生意每况愈下。尽管我不愿意,可还是必须干这个工作。忙起来的时候,要加班到将近夜里十二点,而且每天晚上不断。
  不知不觉中我已到了二十五岁,却依然是学徒待遇。有时遇到过去的小学同学身穿西装走在大街上,便觉得自己太悲惨了。我身穿和服,脚趿木屐上班,在印刷所里,再换上脏乎乎的工作服。
  不久,那家印刷所也倒闭了。印刷所的技术不错,遗憾的是因为没有资本,才不得不去承包别的印刷所的活计。虽是一个劲儿地忙碌着,却赚不到钱。加上店主沉迷于打麻将,置工作于不顾,情形就更加困难,最后两口子象趁黑夜逃跑私奔似的逃到东京去了。
  到那时为止,我见到过很多流浪工匠。那时石版印刷最受重视的是“色版画工”。所谓分色版,就是把三色印刷、四色印刷的印刷物分别画上颜色,制出原版,在原色版不发达的时代,就是这样靠大家手绘分解。浓淡的渐浓渐淡,是在叫做“胶片”的膜的网眼上擦上墨水,从上面拓到版上的。掌握浓淡法非常需要技术,技术不好的工匠,不会很好地印出印刷物。其效果,取决于工匠的感觉和本事。
  不管哪个石版印刷所,都苦于色版画工短缺。画匠了解到这一点,四处游逛,雇主让他们干两三次,测验后雇用。这样的手艺人能拿到很多的钱,因此很多人过着放荡的生活。
  那些工匠,让主人相信了自己的本事后,转眼就去妓院或三等莱馆搞女人。人们刚说怎么两三天不见他们影子啦,马上就会有人来找雇主,让雇主支付他们逛妓院的钱。他们也是抓住了雇主的弱点。还有的家伙早晨出来时,竟然满不在乎地把女人的腰带当成自己裤子的皮带系了来。他们在一个印刷所呆不长,总以为有了本事,在日本国,天理和饭菜都会跟着而来。他们手拿一把刻刀,四处流浪。刻刀是制版的一种工具,这同服装店的裁缝手拿剪刀、理发店的理发匠怀揣剃刀四处奔走,是一样的。
  流窜的工匠中也有上了年纪的。其中也有人觉得自己是个画匠,也象画家似地穿上黑大褂。似乎荒废的生活不会使任何一个男人感到直爽。但因为他们聊起天来天南地北。我着实羡慕他们,他们不象我,被父母束缚着,十年如一日,连小仓的街道都走不出去。
  一天晚上,我受印刷所店主的吩咐,带着一位这样的工匠去旅馆。
  工匠们大都长期借宿供应伙食的房子,眼下让他住在一个破烂的旅店。当我拿着那个工匠可怜巴巴的一点行李通过黑暗的过道时,我禁不住感到冷清。
  印刷店的店主夫妇从小仓车站去了东京,我和一个青年机械学徒工去车站送行。那女人有一个哥哥,过去在乡下作过细木匠,后来来到兄弟夫妇这里,跟着搞装订。他是细木匠,所以手很巧。
  “真够奢侈的啊!”哥哥来到兄弟夫妇家的二楼客厅,环视着四周。就摆设家具而言,当时奢侈的东西他家都齐备了。他这个哥哥在别的地方过着贫困的生活。我和这个人虽然年纪上差了一截,但却很合得来。他脾气好,但多少有些狡猾。
  店主夫妇往东京逃的时候,我在车站月台上悄悄地送行。店主的妻子为了弱小的后代,把辛尔牌缝纫机的部分零件带走了。因为他们债台高筑,怕被人拿走。然而,这对青年夫妇没有一点儿阴郁的表情。
  这家印刷所垮台后,我不得不重返以前呆过的那家印刷所。那时,我已经多少象个工匠了。前面讲过,因为技术水平太低,我曾进过博多的岛井印刷所当学徒。
  在博多的生活中,我感到了一种初次离开父母身边的自由。那时我工资很少,休假日连看电影的钱也没有,只能在市里转转作为消遣。
  父亲经常给我来信。到换季时,便把我的衣服打成小包裹寄来。母亲因为不会写字,父亲信中总夹带着母亲的叮嘱。
  对博多那种寂寞的生活,我终于忍受不了了。五月初,我又回到了小仓。我穿着皱皱巴巴的斜纹哗叽衣服,从火车窗口眺望着香惟一带油菜花正在开放的景色。今后将如何生活下去。我对前途感到渺茫。
  在博多时,我大约一个月回来一次。母亲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是生活越来越艰难,最后我从博多回到家里,又在过去干过的印刷所工作,那时父亲也由于欠债所迫,终于干起了卖鱼的行当。这时,父亲已年近六十。想来,父亲得意一时的时期,就是在前面市场附近的那家饮食店了,规模虽小却很兴隆,他还曾幻想着将来增建房屋。那时,我家楼下是普通的饮食店,二楼虽然脏,把它作了进出顾客的客厅。
  店中有个待客周到的女佣人,因此出入过往的顾客很多,以后女佣人回到她的老家佐世保以后,店里顾客减少了。那个女佣人有个男人。父亲曾特意去佐世保乡下找那个女佣人,徒劳地求她无论如何回来干。父亲这次确实急躁不安。但是生来无忧无虑的父亲并不那么沮丧,他回来后兴致勃勃地讲着佐世保的见闻。父亲打着手势,对随便什么人都讲着;“九十九岛(位于长崎县北松浦郡西部海面大小一百七十个岛屿的总称)等等简直就象松岛(位于日本北部仙台市附近的海湾内,是一些风景如画的小岛被誉为“日本三景”之一)。”似乎游览时还是那个女佣人作的向导。
  父亲和母亲到这般年纪又开始做鱼贩子,是由于有了开办那家饮食店的经验。这买卖是把鱼箱装上两轮车,到离小仓三里(日本的一里约为三点九五公里)或四里远的农村出售。母亲走不了太远的路,便在二里左右的乡下转。
  市场位于过去我家全盛时期那个饮食店附近。因此,如果被过去的邻居们看见,肯定会很不好意思。不过,这恐怕只是母亲的心思,父亲似乎并不觉得难堪。因为他体格魁梧,单手握住铁把子,那已是习惯的动作了,摇着肩头,拉着两轮车,形象并不逊于年轻人。
  但是在开始时,鱼卖不出去,几乎全都剩回家。到那么远的地方,跟过去的同行者混在一起,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就这么硬挺着,顾客范围一点点地扩大。顾客多是在山里,要去旁边的村子,还得有半里或一里的距离。父亲已经六十岁了,回来时却并不显得很累,只是身上有股强烈的鱼腥味。
  父亲照例喜欢发议论,卖鱼时大概顺便也对乡下的顾客们吹嘘过他的“博学”。他回家后,时常引以为自豪。虽然赚不到多少钱,但家计总算有所好转。
  另一方面,我也可以拿到多少象个工匠的工资了。从那时起,委托印刷的商店开始重视图案设计,象我这样的人也受到了印刷所店主的重视。他甚至避开别的工人,给我一点特殊的补贴。
  然而,我干活的地方依然在厨房的后门。在那里放上机器,晚上工作到很晚。我工作的地方离不开咸菜的气味和打洗澡水的声音。
  尽管我的收入有所增加,可并不富裕。我依旧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和磨秃了的木屐去印刷所上班。
  这家印刷所的铺面是旧店中常有的榻榻米的账房,有三四个事务员坐在那里。经营方法是旧的一套,店主辛勤工作,不辞辛劳地活动着肥胖低矮的身体,到各个公司去定货。他的脸总是红红的,因此他的名字“金太郎”倒象是绰号。
  店主一回到工厂,就大声训斥工人。印刷所的主体是活版,石版是附属性的。从活版伙计混出来的店主,不怎么了解石版,所以多少有些怵头。
  一次,我有事去店里,看见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穿西服的矮胖的男人,正站在房间没铺地板的土地上,向主人请求着什么。他是新来的画匠,也是流浪工匠,他有妻室。因此他规规矩矩的,不同于那些放浪形骸的单身汉。然而,看到他带着妻子到一个又一个印刷所求情的样子,我真忍受不了。我明白了,置身子这种工匠世界的可怕。
  只要没有资金,就必须一辈子过着印刷所工匠的生活。实际上,活版那边有好几个已经秃头了的工匠。他们日子艰难,一贫如洗。冬夜,坐在厨房阴冷的工作地方,我也不得不想到自己的下场,但又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生活。
  仅有一点聊以自慰,我绘的图案多少被定货的主人看上了。一次,一家漂亮的西式糕点店要在小仓开张,它的包装纸决定请著名的东京画家来画。好象是老板的侄女出身于福冈女专,因为与画家熟识,拜托了画家。听说这些以后不久,我被叫到印刷所的二楼。
  印刷所的二楼是店主家属的住房,家具摆设在我眼中奢侈之极。十二叠大小的客厅,正中间放着紫檀木桌子,那位来自东京的年轻画家,翻着象是图录似的东西,他是个很象早川雪洲的漂亮男子。店主的两个女儿和女专毕业的侄女站在他身边,诚惶诚恐地伺候着画家。
  东京的画家从古董店的图录中选出象是陶器似的纹样,命令我把这些东西适当地展开,画成包装纸的图案。这是怎么回事?这不过是只拿图录的画配合一下吗?那个画家说:“不过字由我来写。”当时,他算是立体派什么的,被人评为二流的新进作家。
  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黑暗的铅字
  那是为了从天上来到地面却惨遭折断的子。在昏暗天空降下的土砂雨拍击中仍旧保持倾斜。
  这里,想作一点回忆。
  我没进印刷所之前,由于饮食店不景气,父亲在南边离小仓一里远一个叫北方的地方的兵营前面,摆起了卖糕团的露天小摊。他让我去帮忙,我便跟了去,在火炉上架上铁板烧糕团。糕团是从糕团店里买来的,利润微乎其微。为了不致烧焦糕团,我一边不断地用小竹刀翻动着,一边看着过路人的脚下。一发现有人过来,就觉得是顾客,赶紧从柑桔箱上探出身来迎接。
  那时,我有一本岩波文库中的书。其中有一篇翻译过来的唐西尼(爱尔兰诗人,剧作家)的《上帝的笑》。我时常从火炉前溜开,爬上练兵所的山坡,掏出怀里的书读起来。那里有枯黄的野草和在寒风中抖动的松树。我们拉着货车往返要走一里路,当买进的糕团又剩了一半拉回去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车上吊着的水桶咔嚓咔嚓地摇晃着,令人焦躁不安。
  这辆货车也不是我们自己的,要用每天赚来的钱支付租金。因此,我们赚不到饯。把车还给车主也是我的差使。父亲常常托付我,让我跟人家说这两三天没交的租金,以后再付。我拉着已卸下货的咔啦咔啦啊的空车,去水沟旁边的房屋,四十岁左右的老板娘走出来,检查货车的破损情况,然后挖苦我们说:“要是租金欠多了,就不再借啦!”
  父亲不成器,不会算计,不管做什么买卖,都不会成功。情况稍有好转,他马上就穿戴整齐,踏上直木纹的木屐,神气活现地来来往往。他把生意全推给母亲,自己跑到熟人那里大聊特聊。
  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正是父亲卖鲑鱼的时期,我们在木造的小屋中生活。我的班丰任中村老师曾来家劝说我继续升学。他看到在我家的地上爬着鼻涕虫,大吃一惊,此后再也不提让我复习考试的事了。在我拥挤的家中,只有一个窗户,白天也很昏暗,连站在土地上的(不是能坐的榻榻米)中村老师的脸也看不清楚。
  在路边卖糕团是我十七八岁的时候。读布哈林、普列汉诺夫的文学理论书,想来是藏原惟人翻译的,那已是我二十四五岁时,也就是在印刷所学徒时期。要是准备从事文学事业,这决不能算是早的了。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掌握石版画匠的本领,使生活安定下来。于是,有时去向日本画家求教,有时则一个人练习写字。到头来读小说便成了余暇的事情。
  ——写到这里,为了呼吸夜里的冷空气,我走出来站在房前,猎户星座已经升到头顶,位于一点半的位置。在群星之中,冬天我喜欢猎户座,夏天喜欢天蝎座。这也带给我青年时期的回忆。
  忘记是谁教给我认识了猎户座,我觉得象是从短歌开始的。那人高声朗诵着那首短歌,指着天空告诉了我猎户座。在小仓,猎户星从足立山的山顶升上来。象用扦子穿起来的饭团,三颗星星一字排开,周围有四颗星,四边各分布一颗成正方形。其中有三颗星星恰似船上桅杆的信号旗。冬天清澄的夜空很美。星星在夜空中闪闪发亮。
  猎户座连结着我过去的生活和感情。从印刷所加完夜班回家,猎户星贴在足立山上。我根据它的高度,可以知道当时的时间。进了报社以后,每年冬天,也是望着星星回家。被拉到部队的时候,在朝鲜又望了两个冬天的星星。朝鲜的天空比日本清澈,因此就更显得美丽。不论身在何方,我只要一抬头看见这些星星,大都会陷入绝望和悲哀中。
  在小仓的中岛开办不景气的饮食店时,也就是父母做鱼贩子之前,祖母雅子因衰老去世了。她于庆应年间生人,活了八十多岁。
  这个相当父亲峰太郎父母的祖母,是米子人。因为父亲谋生无方,她六十多岁了还去给别人家里当佣人。我的父母一吵架,她一边说:“我说谷呀,一早就吵架,家里兴旺不了呀!”一边给佛坛上供。母亲为祖母只制止她一个人而气愤,
  不过,母亲为这位婆母尽到了责任。她从未与婆婆吵过架。我也常受到祖母的爱抚。她常说:“你不要作象你爸爸那样的人。”这不是因为父亲没有志气,祖母说:“你爸爸耳朵小,命不好。而且老婆运也不好。男人的女人运要是不好,是不会出人头地的。”她觉得父亲的不走运是天生的,也是不幸的配偶造成的。
  我缺零花钱时,祖母叫我别告诉父母,她从后门出去,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让我握住五角钱的银币。这情形有过好几次。这钱不象是从邻居那里借的,她也没有从我父母那里讨零用钱。如果她有一些钱,早就会被父亲全部拿走了,因此,这钱的出处至今仍然是个谜。当时的五角钱是很可观的。
  祖母晚年失明,脚也站不起来,只能用手摸索着在狭窄的房间里爬来爬去。七十岁时,作为高龄者,穿上了市政府发给的红色法兰绒短袖衬衣衬裤,爬过来爬过去的,底襟不断地显露出肮脏的火红的颜色。母亲把祖母的头发剪短了,露出光秃秃的额头,只有脑后是乱蓬蓬的白发。
  她眼睛失明前,自己从附近的药店买来眼药,扬起下颌一个人点眼药,但那些药是顶不了用的。失明以后,母亲背着她去过澡堂,因为腰直不起来,也常在家里让人用热水擦澡。她耳朵背了,我大声地喊“奶奶!”她便顺着声音慢慢爬过来,亲热地抚摸我。祖母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黑暗的六叠大的房间里。
  父亲和母亲要忙店里的事,顾不上照看祖母。母亲一面斜眼看着祖母的样子,一面可怜巴巴地对来客说;“我死之前,可千万别成了瞎子呀。”
  母亲后来也衰老而亡。死前三四天,她突然叫起来:“啊,眼睛看不见了!孩子他爸(指我),我这是怎么了!”她与祖母没有什么两样。
  祖母去世那天,是个雪天。第二天,去火化时,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火葬场在一里半外的山里。当然,那时也有灵柩专用的汽车,而父亲却没有雇车的资力,只能把白木棺材放在排子车上,由住在附近的母亲的妹夫拉着,走在雪路上。我穿着长靴,与父亲及其他父辈们一起跟在后而。当祖母的棺材被送进火炉时,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奶奶!”
  后来,叔父对我说:“你爸爸已经成了没有出息的穷光蛋。”他们认为在邻居面前,没有雇灵柩车是丢了脸面。
  我与人素无交往,却经常到一个比我大九岁的H君那里去玩。他是前面提到过的与我一起交换读原稿的伙伴,他不写小说,爱读评论、哲学书籍等。他曾在小仓的陶器工厂工作过。有一次,他与一个来照顾他父亲治病的出诊护士谈起了恋爱,后来不顾他父母的反对,与那人结了婚。这样,他在家里呆不住了,在妻子的劝告下,他为了开办出诊护士会,辞去了工厂的工作,但他的计划进展不顺利,就又回到小仓,借住在小巷里一家理发店的二楼。
  H君到市政府从事失业对策的工作,他的妻子还是当出诊护士,我每次来到他居住的只有两间房子的二楼,看到他过去的书都摆在那里,没有卖掉。他对我讲了奥伊肯(德国哲学家,190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纪德(法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背德者》、《空门》等。1947午获诺贝尔文学奖金)和托马斯·曼(德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布登勃格克一家》等。192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等人。当时纪德和曼的作品很流行。
  他的妻子是个很好的女人,但有些任性,为了早些成家,在出诊护士中,也只是想照料那些法定传染病的患者。她说:“那样可以拿到最高的工钱,虽说辛苦,可想到二元五角钱,也就忍下来了。”日薪二元五角钱在当时算是高薪了。
  这位护士因为疲劳过度患了病,那年年底我去探望,看到有个二十二三岁的女人在那里,她对我道谢说:“姐姐给您添麻烦了。”原来是她在大分的医院里当护士的妹妹。后来,H君决定在筑波④地方幸袋的城镇就职,先离开了小仓,接着,他的妻子和她辞去护士职业的妹妹也跟去了。
  我觉得有些寂寞,有时每月我到幸袋的H君那里去两次。他妻子一见我来,就买来牛肉,鸡蛋里掺上切碎了的油炸豆腐,做炖菜给我吃。先不说牛肉,那煮蛋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现在想来,H君以低微的薪金来招待我,也是不轻松的。
  他们那里借用农家的二楼,前面有一座寺庙,有一棵很大的白果树,对面是远贺川。远贺川的中流是饭塚、直方一带。
  那条河边,绿草覆盖着和缓的土堤。土堤上放牧着牛群,很象一幅牧歌式的图画,使人感觉不到水路的所在。早春时,H君的妻子、妹妹就在这条河边摘芹菜,采笔头菜。正如我写到这里时那样,我还从未感到比此处更欢快一些的心绪。樱花开放时,姐姐让妹妹陪我出去。到了五月,我们两人走在青草茵茵的河堤路上,往返二里左右。河岸边的麦田里,青年人吹着悦耳的麦笛。
  我曾经想过和这位护士的妹妹结婚。似乎H君和他妻子也在等着我这样提出来。但是,凭我自己的收入,根本不可能成家。那时,我二十六岁了,从所见到的许多印刷工匠的不安定的生活中,我失去了结婚的自信心。父亲、母亲还在做鱼贩子。我没有勇气把她的妹妹带入这样贫困的家庭。我永远保持了沉默。
  夏天,他的妹妹同附近寺庙里的年轻和尚订婚,秋天结婚后去了长崎的寺庙。
  这样,我自然只有去看书了,可是工资差不多都要交给父母,我买不起太贵的书。在俄国文学中,革命成功后的作家中,有个皮利尼亚克(俄罗斯作家,代表作有《荒年》,《机器和狼》等),他似乎还来过日本,我觉得他的小说很有趣。他对西伯利亚自然的描写很美,我觉得对狼等等的处理很好。
  美国的厄普顿·比尔·辛克莱(美国小说家,“社会丑事揭发派”作家,代表作有《屠宰场》、《石炭王》等)也是那时的流行作家,主要是揭露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内部矛盾。他接二连三翻译着布哈林的革命文学理论。那时候,戏剧方面,金子洋文(日本剧作家,小说家,代表作有《地狱》等)发表了《飞翔的歌》。
  我无心去搞文学创作,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看这类东西。所以,我连《播种人》都不知道,对中央文坛的信息,一窍不通。
  就在我做石版画匠的时候,小仓出了《瞭望镜》同人杂志。玉井胜则(火野苇平)、刘寒吉、原田种夫、岩下俊作等,后来的《九州文学》的同人汇集起来,搞得热热闹闹的,当然,这些都与我无缘。还在这之前,成立了北九州儿童文学协会,以九州电气轨道公司(后来的西铁)的职员河南铁郎为主体,叫来了北原白秋、久留岛武彦等人。白秋是柳河生人,武彦是丰后森的藩主的后裔。这个协会的后援者,是一度从大阪到小仓来的一个叫桥本丰次郎的土木建筑商,在中原海岸有别墅。他对于爱好文学的青年人来到桥本别墅,颇引为自豪,不过又象是他有意想让人注意姿色漂亮的桥本夫人。这位夫人在丈失去世后,回到大阪,后来以俳句成名,是写出了《天狼》的桥本多佳子。
  我过去工作过的印刷所已沦为店主不能不趁夜出逃的境地。后期买不起印刷用纸,是让一个在市内旧纸批发店工作的年轻店员特别通融来的。这个店员和我是小学同学,他大概想到是他把纸通融给我的店主的,所以,对在店里当学徒的我极为轻蔑,连话都不说。
  可是,那家纸店不久也倒闭了。据说店主为一个叫梅若的唱歌唱得很好的年轻妓女赎了身。梅若即后来的赤板小梅。
  不管是小仓城里发起的文学运动,还是老店铺的老板玩艺妓的传闻,都与我毫不相干。有谁把我这个身穿皱巴巴的裤子、脚趿木屐、拿着饭盒去印刷所的人放在眼里呢?文学的空气根本吹不到我的身边。我在咖啡馆等地方结识了合唱着《倒下倒下,啤洒杯》的《瞭望镜》杂志的同伴,与社会上的人们是不同的。
  回顾自己的青年时代,我愈发对没有喜悦的回忆,感到索然无味。我一心想尽早建立自己的生活。二十岁过后当小伙计,晚上没有十一点前回过家。回家后,还要摊开习字的字帖,为了把字写好一些,独自练笔。字写不好,就没有资格作原版工。我因为从小学时起,习字成绩就不好,所以就是钻进被窝,还要在被子上用手指默写记下来的字帖的字样。一切练习都是与生计相连的。双亲年事越高,越使我焦躁不安。
山路
  昭和十一年(即1936年)底,我有了一个转机。印刷所的店主去世了。作为一家顶粱柱的店主倒下后,印刷所也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随着战争的进展,纸张的供应紧张起来,企业合并甚至也涉及到印刷所。店主死后,他家只剩下已被叫去当兵的长子和初中生的次子。
  我考虑趁此机会辞去工匠。所幸的是,我的工在家里也可以做。也就是说,如果各印刷店来订原版品,我可以独立营业。不过说是这么说,独立营业也有难处。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能这样订货的印刷店为数不多。而且开办所谓原版画店的人之多,简直没有我进去的余地。
  我犹豫不决,如果别人不来订货,那就一分钱收入也没有。或许也是因为印刷店的工作不那么忙了,我便早点回家,慢慢准备着绘外来的原版画,就算是搞副业吧。这样,如果前景有望,我就准备下狠心辞去印刷店的工作,我之所以这样慎重,还是因为担心家庭的生活。那时,我已经结婚,双亲年老力衰,不能再继续做鱼贩子了。
  有一天,我正在看《朝日新闻》见报上登着这样一条消息:昭和十二年(即1937年)二月一日,《朝日新闻》将在小仓创办西部分社,并将在那里发行报纸。我想,既是要在小仓出报纸,那么就一定会在本地上征集新闻广告。作广告,自然需要图案设计。如果在本地录用画原版画的人,这对我可是个机会。
  不过,《朝日新闻》的牌子实在是太大了,不知道会不会录用象我这样的人,首先,上面并没有登出招人通告,我不知求谁好,又没有这个路子。不过,我并没有灰心丧气。
  我直接给报纸上登出来的分社社长H氏写了一封信。对我来说,除了这样做便再没有其他办法。
  过了四五天,印有《朝日新闻》字样的信封来了。我一边推测着多半是拒绝我吧,一边拆开信封,只见上面用铅字写着:关于来信所淡之事,请到本社营业部广告股K氏处面谈。并附言:如有作品,请带来样子。我对这封出乎预料的回信很是高兴。
  但我还是有些不安。到底能不能录用,带去的样子能不能使对方满意呢?直到去的那天,我画了好几张新广告图案,穿上唯一的一件西服,前去拜访位于小仓东头砂津的报社。
  那是刚刚落成的新社址,圆型的建筑后面连接着方型的工厂,建筑是乳白色的,非常漂亮。我畏畏缩缩地推开大门,这座建筑大都是玻璃。进去后,就象在室外一样明亮。我向门卫说明了来意,他推开玻璃门,引我来到营业部里面。柜台对面,靠里摆了三排桌子。其中最中间那排的中间位置,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留着整齐分头的人接见了我,他就是广告股的主任K氏。
  K氏看了我的履历书。当他盯着我可怜的学历和职历时,我已经泄了一半气。K氏拿着我蹩脚的原版图案的原稿和印刷物,到在里面的上司那里去商量。他们俩在那里悄悄商议。我掩饰着不安,环视四周,广告股仅仅还有一个年轻职员,只有两张桌子。现在与K氏说话的上司是Y氏,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营业部的次长。与广告股相连的,是会计股的桌子。只有一个胖敦敦的、脸红红的主任和一个小个子科员。人员稀少。
  不论观察哪一位,他们每个人都穿着上等的西服。没有一个人穿着象我这样的、还是几年前做的褪色的西服。在新落成的辉煌的建筑中,我变得渺小了。这里与肮脏的印刷店的厂房相比,简直完全是两个世界。
  K氏终于回来了,他告诉我:“那么,你从明天起,来吧!”由于太轻而易举了,一瞬间,我有些迷惑。
  慢慢地听话音,才知道原来我不是入社,而是隶属于报社,与报社订合同,按原版画的数量逐张付钱。也就是象我过去那样——画从普通的印刷店带来的原版画,领取画费,这和过去没有丝毫不同。
  我担心的是,报纸发行后能有多少主顾。一无所知的我,认为报纸广告都是由报社制作的。据K氏说,大部分广告是从大阪本社转来的纸型,因此只需要画地方的广告,让我干这些就行了。但是,凭这些为数不多的东西,能保证我的生活吗?我提心吊胆地去问,他们问我:“你在现在的印刷所里挣多少?”我同答说:“大体上是日薪,月收入在四五十元左右。”K氏说:“拿这点收入不成问题。”
  距二月十一日报纸发行日还有一个来月。我向工作多年的印刷店提出辞职。已故去的店主的遗孀四十岁左右,也许是因为店主很能干,所以她生性慢腾腾的,总是盘着圆发髻,坐在账房。印刷所的合并问题正在进行,那时她正在考虑是决心停业还是合并,因此很痛快地同意了我的退职要求。我拜托她说:“今后要自己办原版画店,欢迎订货。”
  那时,我家租借的房子只有两间六叠的房间,里间父母住,我在靠小巷的这间屋里的玻璃窗边摆上桌子,开始绘各印刷所来订的原版画。尽管现在有活儿做,我仍然担心日后没有活儿干。我从早晨工作到夜里十一点钟。那时,我二十八岁。
  报社的工作渐渐多了起来。这与石版原版画不同,是用墨在两用纸上画,画坏的可以用白色涂改液。这一点要比石版原版画省劲多了。
  因为广告主是地方的,没有什么大篇幅的广告。大多是豆腐块(两栏五厘米高左右),偶尔也登一些地方的百货商店、电影院等的广告。不过,广告上大部分空白都填满了铅字,凸版的部分不多,我的工作很轻松。
  如K氏所说,月底,我要求得到的工资,足足比在印刷所时挣的钱多。而且,幸运的是,出于客气没有提出来的金额,K氏也适当地更改,给我增加工资。记得整两栏左右的原版画,大约得二元五角钱。其实也就是制作简略的大标题,所以开始时拿这些钱觉得于心不忍。
  但是,想来K氏是从大阪来的,他大概是参照着大阪同等的价格付给我的吧。况且,从报社来说,要是整两栏的广告,就会得到相当多的收入,所谓的图案费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时还没有广告承办店、专属店,差不多全由报纸出售店来兼营。为教导现有的出售店,让他们来开展新闻广告介绍业务,社里还特别要了一些外勤员。当时所谓北九州,范围包括小仓、门司、下关、八幡、户钿、若松、西日本包括福冈、熊本、长崎。出售店的店主们不知道征集广告的要领,K氏作为开拓者,相当辛苦。
  但是,不久出售店也明白了要领,明白了比起卖报纸,广告的手续费要有利得多,他们便开始认真地着手进行。后来,报纸出售店不断停业,转为广告承办店。
  我的生活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去报社,要一张空桌子,展开两面纸,从书包中掏出鸟嘴笔等工具和广告画颜色,描人家拿来的原稿。大约下午两点工作结束后回家,再去画不在家时转过来的印刷所的原版图。那时我的收入比例是报社三分之二,市内印刷所的工作作占剩下的三分之一。
  我好不容易实现了告别印刷工匠生活的愿望,但仍然被不安缠扰着。这担心是由于收入不固定造成的。报社方面,那时也开始企图加强营业部,广告股升格为科。传闻说从大阪要大规模调来职员。那时,要是从大阪来了图案设计员,我的工作就会终结。因为几乎全部收入都依赖着报社,这也使我非常担心。
  报社的原版图差不多都是急活。印刷所的活也是急的,但比不上报社的。只要干报社的工作,不管怎样都要被报社拴着。因此,市内的工作渐渐减少。这种情形又引起了我的不安。
  一次,营业部主任大声训斥十二点过后才到来的我。他说,报社每一点钟都是珍贵的,你既然干这里的工作,就必须排除一切,不误时间,负起责任。这话说得诚然不错,但我每天工作到深夜一点,第二天早上七点起来,好歹收拾一下印刷店的原版画活,然后去上班,能十二点到达,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如果从本社来了图案设计员,我失去了报社这方面的工作,我就必须重视市内的订货。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已经不知道以哪边为主了。因此,我去问K氏,他说:最近大阪是要来一大批人,但没有图案设计人员,你就象现在一样干吧。原来如此。我下决心放弃了市内的工作。
  报社地方版广告越来越多。那时,日中战争发展着,国内被战局所煽动。我不知道画了多少次“祝皇军进入北京”、“祝皇军大捷”的版头画。
  昭和十三年(即1938年)五月,从大阪本部新来了许多人,分社社长、两个次长、一个外勤主任、一个上版主任和几个校列部的人。我也领了一张桌子,象《朝日新闻》的社员一样每天上下班。广告的稿件自然地增加了。
  那时期,正值上海失陷,日军进占南京,成立了冀东政权。得胜新闻接二连三。每逢有这种新闻,连地方也出一页广告。是所谓联合广告,这成了我一笔相当大的收入来源。
  在技术方面,我也总算适应了新闻广告。在此之前,K氏曾要我在版头画上使用喷雾刷色器。我便到福冈,买来一台手动式喷雾刷色器,使用这种机器,可以很好地掌握色彩的浓淡。当时这种机器已经大量使用,而我最初因为不习惯,相当地慌张。技术上,用海萝在两用纸上贴上薄薄的纸,用照片修正笔把薄纸的部分按图形切开,在那上面加用喷雾器上的刷子来刷色。这海萝不能太强,也不能太弱,很长时间我都不能随心所欲。
  我做了大约三年这个工作。这期间我的大女儿出世了。
  报社的机构越来越大,人也增加了。一笔带过这个时代,昭和十四年(即1939年)我作了嘱托(即特约人员),昭和十七年(即1942年)才成为正式社员入社。
  当时报社的社员身分,分社员、预备社员、雇员三个等级。大学毕业、经过入社考试的人以社员试用,也叫做练习生,过一年时间后转为正式社员。预备社员是高等学校(旧制)或专门学校毕业的,经过同样的入社考试进来的。中学(旧制)毕业的全是雇员。雇员也可以随着年月晋升为准社员、社员。因此,练习生最初就受干部候补生式的教育。
  我的身份——固定嘱托,分预备社员待遇和社员待遇,我是社员待遇,到解脱嘱记后,正式入社时,我才取得了社员的资格。
  然而,当时的《朝日新闻》实行等级制,根据阶别,待遇不一样。例如,发薪日,社员和准社员是二十五日,雇员二十六日。在纪元节(日本神道教的节日,也是二次大战前日本重要节日之一)、天长节(即天皇诞生日,日本明治以后规定的四大节日之一。明治元年(1868年)制定。战后改称天皇诞生日)或报社节日的集会时,只把社员、预备社员叫到礼堂,雇员没有参加的资格。这不知勾起雇员的多少自卑感。
纸上的尘埃
  我在《朝日新闻》西部分社工作了约二十年,前两年是社外人员,后两年是嘱托。不算正式的社员。剩下的十六年,是作为“朝日新闻人员”的任职时期。其中,夹带着三年时间的兵役。
  在《朝日新闻》社工作的生活,总的来说是乏味无聊的。因为最低限度的生活已得到保障,失去了每天要吃饱肚子的那种紧迫感。
  想来,我并不具备当图案设计家的素质。只不过有一点所谓“灵巧劲儿”,碰上了个偶然机会,便成了我的职业。为了不失掉这种职业的资格,我进行了一番学习。比如,我生来就写不好字,字写得歪七扭八,(现在也依然如故),为了好歹写出“能上版的文字,”我奋发努力,总算可以搪塞过去了。
  虽然图案也画不好,但还勉强看得过去。在乡下,既无合适的指导老师,也无相互激励的同伴。尽管如此,我试图要成为名正式的画匠,去搏多的岛井印刷所,就是为了这种“学习”。
  但是,自从进了报社的广告部,我的工作就只是按原图绘制分配给我的画稿。既没有发挥自己独创能力的余地,也没有什么窍门。我的工作完全是复制性的。因为地方上没有大的广告主,画一些小东西,没法发挥才能。那时,我对从东京、大阪送来的大篇幅的广告纸型,真不知有多么羡慕。
  工作的平庸,使人生活空虚。身居大机构中小角落的岗位,你的实际能力得不到评价,其实,就连你的存在本身都得不到承认。象这样被压在最下层的人,是绝对翻不了身的。这里虽然挂的是“西部分社”的牌子,但总之是九州的支店,是办事处。在本地录用的社员,从来没有过从这里进入“本店”的。多少算是“发迹”吧,也就是在那个“支店”升主任、当个股长或者科长。
  那时,很少见到从东京调到九州来的社员,差不多都是从大阪来的。这些人中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年轻社员,调动工作,在九州呆上两三年,很快就被召到东京、大阪。不用说,他们是作为候补干部,为了实际见习而暂时到这里来的。他们大多是从有名的大学毕业的,具有“练习生”身份的人。年纪大些的人则是为了以后的提升,来九州镀金的。另一种是,中央给打上了“没什么用处”的烙印,被流放到九州来的。他们中也是年龄大的人居多。
  对这两种类型的调动工作的人,以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第三者的眼光来观察,那是非常有趣的。但是,第三者又是什么人呢?是连调动的资格都没有的人。清楚地认识到这些,是到车站为那些调动工作的人送行之际。在“万岁”和鼓掌声中,荣升者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小仓车站。在车站上,他们互相说着:“你也快点改邪归正,从九州回来吧!”“我再有一年也回去啦!”
  但是,从地方录用的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也没有这样的希望。他们处于一辈子走不出九州的位置,这象征着一生的命运就是如此。送别结束后,人们都奇怪地沉默着,大家寂寞得或一个人去电影院,或去玩赌搏游戏。另一方面,从中央来的人仍聚在一起去酒店,发泄着“自己没有回去”的怨气。尽管如此,这些人将来还有希望。他们与绝望的这伙人有截然不同的差别。当我见到从车站一个个各朝各的方向走回去的身影,觉得自己就象被风刮下的落叶一般。
  在调动工作的人员中,要换得最频繁的是部长。作为晋升的过渡,到九州来是形式上的缓冲。大阪本社的次长到这里当部长,不久又变成大阪的部长回去了。
  他们很有活动能量。不过也有最后并不一定如愿以偿的人。我印象中存有的是T,我想他大概有二十二三贯(日本的一贯约等于3.75公斤),是个大胖子,因为他身材矮,就更显得很宽很胖。他也是原来大阪的次长,到九州当上了部长,从体格上看,也是派头十足。T是鸟取县米子人,听说他的朋友中有生田春月、白柳秀湖等人。按照惯例,为他举办了类似就任后的联欢会,在饭馆,社员以上的人参加了有艺妓坐陪的宴会,而雇员只是第二天在中华饭馆吃顿饭。那时,我还是嘱托,只参加了雇员的会。
  这时候的T部长,也许是由于朋友的影响,谈吐涉及民俗学、考古学、小说、诗歌等诸多方面。他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在场的都是些年轻人,没有能和他淡得起来的,因此,尽管多余,我还是不时地插嘴。T无可奈何地寥寥做个回答,好象尽量不愿同我谈话。这样重复几次,我不得不承认,T部长对我是很歧视的。
  不仅仅限于这位T部长,即使在我已经成为社员以后,从其他上司那里所得到的这种待遇也没有改变。比如,在宴会上,部长、次长按照惯例为大家斟酒,也到末席来的。他们在那里同每个部下简短交谈几句,可一到我面前,上司转身便到旁的人那里去了。其中还有的人明显流露出一看到我就不耐烦的表情。这也是由于我生来不善社交的缘故。不过,不管哪个部长、哪个上司都是如此,这就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是我个人的脾气了。这中问包含着有意的蔑视。
  在从当地录用的人员中,我之所以受到如此特别待遇,还有一个原因,我想是因为我是画图案的。大概这是一条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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