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46青青河边草

_8 琼瑶(当代)
命震动了鬼神?一个奇迹发生了,三天后,小草醒了。不止醒了,她喃喃的说了一个字:
“水……”水?全体震动,七八双手同时去倒水,大家撞成了一团。水?这个字是生命
的泉源,这个字是天地的精髓,这个字是上苍所创造的最大奇迹啊!大家倒了水,用滴管滴
进小草的嘴里,小草润著嘴唇,贪婪的用舌尖舔著水珠,再将这生命之泉吞咽进去……大家
目瞪口呆的看著,不敢相信的看著。医生来了,慌忙诊查,然后,医生抬头看著众人,满脸
震动与惊喜的说:“她醒了!”是的,小草醒了。她环视众人,眼中闪著温柔如水的光芒,
充满了感激与爱。只一会儿,她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青青见她双目又阖拢了,紧张的喊
著:
“大夫!大夫……”“不要慌!”医生说,数著小草的脉搏。“她睡著了。脉搏很平
稳,热度也消了……”他再抬眼看青青。“相信吗?我猜她会活下去了!”青青“哇”的一
声,竟哭了出来。
16
是的,小草活下去了。
三天后,小草开始进食,一星期后,那些针管、鼻管、胃管都拔掉了。小草又能说,又
能笑了。
“我把你们大家都吓坏了,是不是?”她笑著看每一个人。“我自己也好害怕,我以为
我快死了,可是,我不要死,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努力,要努力……我真的很努力……好高
兴我活著!好高兴我又能说话了!”
大家看著她,喜悦简直是无穷无尽的,充溢在每个人的心头,闪耀在每个人的脸上。
扬州医院里的全体医生护士,都为小草生还的奇迹兴奋不已,这不止是小草的成功,也
是每个医生的成功。尤其是外科主任吴大夫,更是高兴。这天,他率领了眼科、耳科、脑
科、神经科各科的主任,来给小草做最彻底的检查。检查完了,他非常欣慰的对大家说:
“我一度很担心她会有后遗症,例如记忆力丧失,语言或肢体不灵光,甚至失明失聪
等,但她是个幸运儿,她将复元得很好,像以前一样健康!或者,会有点头痛什么的,但不
会严重!她最大的本钱,是年纪小,有最强的再生力。恭喜恭喜!”全体爆出欢笑声。此
时,眼科主任林大夫,忽然走过去,拍拍静芝的肩膀,很热心的说:“傅太太,这些日子
来,你经常待在医院里,我也观察了你很久,其实,你看得见光,也看得见影子,是不是?
几年前,你也曾在这儿的眼科求诊过,是不是?”
静芝怔了一怔。“是啊!”她应著。“我去年才从美国回来,带回来最精细的眼科仪
器,你愿不愿意彻底检查一下?如果你的视神经没有完全受损,说不定可以手术治疗!”
“手术治疗是要开刀吗?”振廷急忙问:“复明的机会率有多少呢?”“没检查前,什么都
不敢说!”林大夫温和的笑著。“我最近治愈一个病人,他已经失明五年了,现在虽不能恢
复失明前的视力,配上眼镜,他也可以下围棋了!”
“我……我……”静芝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意乱。“我不要开刀……我不敢开刀……我不
要心存希望之后,再面对失望,我不要!不要!”她紧张了起来。
“婆婆!”小草柔声喊,伸出手去握住静芝的手。“你不要怕疼,疼会过去的!如果你
能看到了,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呢!你就不必数台阶,不必用手杖,不会常常摔跤,你还能看
到我,看到青青,看到大哥,那是多好呢!”
静芝猛的就打了个冷颤。世纬深深注视著她,忽然心有所悟,老太太的眼盲,说不定是
她根本不想“看”这个世界,不想“面对”这个世界吧!说不定,当元凯的灵柩送回来的一
刻,她就决定不“看”这个世界了吧?
世纬对人类的心灵,从未探索过。但是,自从来到傅家庄,他已体会出太多太多。走过
去,他用力握住静芝的肩,有力的说:“最起码,你为我们大家,去检查一次,好吗?”
众人全体拍手鼓噪:“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静芝在大家的期望之中,也就无可奈何了。
一星期后,检查报告出来,静芝的眼睛,并不像世纬想像的那么单纯,复明的希望只有
百分之二十。林大夫仍然力劝静芝为这百分之二十努力,接受手术治疗。静芝吞吞吐吐,支
支吾吾的说:“让我考虑考虑,让我有点心理准备,让我仔细想一想……总之,等小草出院
再说,家里有一个病人已经够了!你们……大家……不要逼我吧!”
好吧!等小草出院再说。百分之二十的机会率打击了大家的信心。静芝如此抗拒,大家
也就不再多说了。
小草出院,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又恢复了活泼,她又跳跳蹦蹦了,她又在傅家庄的
假山石上跑来跑去了。只是,她的额上,留下了一道疤痕。青青为她梳了点刘海,把那个难
看的疤痕遮起来。抚摩著她的疤痕,青青仍然会悲从中来:
“漂漂亮亮的一张脸蛋,现在却多了一道疤!”
小草反过身子,把她紧紧一抱。“我不要漂亮,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草啊!”青青由衷的说了出来。“你知道吗?虽然我们自小就像姐妹一般的要好,
我也一直疼你,爱你,可我从没想过到底对你有多爱?现在我才知道了!当医生宣布说你没
救的时候,我心里头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我也不要活了!那种绝望让我对这个世上的一切都
不留恋,甚至连世纬都留不住我!”小草听了一半,就开始掉眼泪,听完,就热泪盈眶的紧
搂著青青,一句话也不说。
又休息了半个月,小草回到了学校。
就别提整个学校,是如何腾欢了。众小孩把小草抬了起来,簇拥著在校园里兜圈子,大
声欢呼:
“万岁!万岁!小草万岁……”
世纬和绍谦,看著这一幕,两人都十分震动。掉过头来。彼此互视,友谊,在两人眼里
深刻的流转。经过了这番生死的体会,经过了联手制裁魏一鸣,经过了共同坐牢的经验,他
们两个,终于成为了生死知己。其实,不止他们两个,还有石榴和青青,小草和绍文。这
“六人行”的组合,简直是牢不可破,密不可分了。就在这时候,傅家庄来了一位不速之
客,竟然把这“六人行”的组合,给整个打破了。
是十月底的一个晚上,天气早已转凉了。庭院里的龙爪槐和法国梧桐,飘落了一地的落
叶,秋意已深。枫树早就红了,吟风阁外的爬墙虎,已只剩下枯枝,绿叶全不见了。秋风吹
在身上凉飕飕的。可是,在傅家庄,大家都不觉得冷。围著桌子吃晚饭时,暖意就在餐桌上
流动。振廷看到一桌子的人,个个笑意盎然,不禁心中暗暗叹息:
“怎样能留住这个画面,就好了!”
就在此时,长贵忽然进来禀告:
“少爷!有位打北京来的华小姐找你呀!”
“什么?”世纬大惊,手中的筷子都掉到桌上去了。“你说姓什么?什么小姐?”
“华!她说她姓华,中华的华!这个姓不是挺奇怪吗?咱们扬州没这个姓!”“哐啷”一
声,青青手中的筷子,也跌到桌上去了。
“一个姑娘家?打北京来?”静芝的声音微颤著:“就她一个人啊?”“还带了个老妈
子,和一个男仆!”
世纬推开饭碗,站了起来,心慌意乱的说:
“你们吃饭,我瞧瞧去!”
“我跟你瞧瞧去!”小草跳了起来。
“我看,我们大家瞧瞧去吧!”振廷说。
世纬冲进客厅,就一眼看到了华又琳。
华又琳端正的站著,头发有些凌乱,一身的风尘仆仆。她穿著件红色褂子,红色裤子,
外面罩著黑色绣花小背心,肩上披了件团花小坎肩。辫子垂在胸前,系著红头绳。她身材颀
长,瓜子脸,面貌姣好,一对大眼睛,尤其清亮有神。眉毛秀气,鼻梁挺直,嘴唇的轮廓分
明。世纬就这样看一眼,心中已暗暗称奇,好一个标致的姑娘,难道她竟是自己那从未谋面
的未婚妻?不可能吧?他还没回过神,那姑娘已经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你——就是何
世纬?”她简单明解的问。
“是。”他点点头。“我是。你——”
“你真的就是何世纬?”她再问。
“我就是。”“很好!”她点点头,眼睛里冒出火来,对他再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咬
牙切齿的说:“我是华又琳!”
世纬虽已有几分猜到了,但听她这样一说,仍然整个人都惊跳了一下。他瞅著她,实在
没办法了解,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怎么会远迢迢到扬州来?华又琳在他眼中,读出了他
的思想,她抬了抬下巴,全身上下,都带著某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何世纬,你给我听
著!”她一口的京片子,字正腔圆。“你不满现状,离家出走,什么要到广州去看新世界,
要找寻真正的自我……都是极端自私,极端不负责任,极端任性,又极端可恶的行为!你是
一走了之,却把伤心著急、尴尬羞辱一股脑儿扔给何、华两家的人!我呢?我觉得我真是天
底下最倒楣最冤枉的人,一口气憋了大半年,终于,听说你滞留在扬州傅家庄,我就不辞辛
劳,千里迢迢的找了过来!因为,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告诉你!”她往前迈了一
步,眼神凌厉。“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一样是士可杀不可辱!”青青河边草23/33
世纬震动的看著她,被她这等气势给震慑住了。睁大了眼睛,他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
“你要自由,你以为我不要吗?”她继续说:“你不满意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
你以为我就满意了吗?你北大毕业的,你思想新,反传统。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同样受
的是现代教育,我也不含糊!老实说,我还正预备和家里闹革命呢!谁知你却抢先一步,跑
了个无影无踪,这算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也要做得干净利落!你尽可以跟你的父母
争啊!革命啊!行不通,你堂堂正正到我家来谈退婚啊!逃什么,连这点勇气跟担当都没
有,你根本不配做我华又琳的丈夫……”话说到此,旁边跟随的老余妈,已经忍受不了,她
跑过去,拉了拉华又琳的衣袖,又忙不迭的对世纬屈膝请安,急急的说:“何少爷,你不要
听我们家小姐说气话,我们这一路过来,真是吃了不少苦。小姐在北京,把家都闹翻了,才
得到老爷太太的同意,来找寻何少爷……”
“余妈!”华又琳厉声说:“你不要对这个人摇尾乞怜。我把话讲完了,我就走!”
“好不容易找到姑爷了,”余妈叹著气:“你还要去哪里哟?要走,也得跟姑爷一起
走……”
一阵手杖拄地声。静芝扶著小草,抖抖索索的过来了。她的脸色惨白,伸手去摸著世
纬,颤声问:“元凯!是谁来找你了?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她在说些什么呢?怎么我
一句都听不懂……”
华又琳惊愕的看著静芝,一时间,完全摸不清状况。小草站在一边,就急急的对华又琳
又比手势,又拜,又求,表示静芝看不见,求她不要再多说。华又琳更加惊愕,瞪著小草,
不知她是何许人。世纬无法再沉默,他一面扶住静芝,一面对华又琳恳求般的说:“你先在
这儿住下,所有的事,我们慢慢再谈,好不好?”
“对对对!”静芝忙乱的点头,空茫的眼睛里盛满惶恐。“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就是我
家的朋友!月娘月娘,”她回头急喊:“快收拾几间干净房间,留这位姑娘住下来!”
“儿子?”华又琳喃喃的问,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看看静芝,再看世纬,身子陡然往
后一退。“你到底是谁?”她狐疑的问:“不要随便冒充何世纬!占我的便宜!”
唉唉!世纬心中大叹,真是一塌糊涂!怎么会有这种局面呢?他回头往后看,一眼看到
青青扶著门框站在那儿,脸色雪白如纸,整个人僵著,像一尊化石。振廷和月娘站在一旁,
也都神色黯然,如同大祸将至。
秋天的冷空气,就这样卷进了傅家的屋檐下。
17
华又琳住进了东跨院的一套客房里。月娘忙忙碌碌,招呼她的行李,招呼她的家人,又
招呼她吃东西,再招呼她沐浴更衣,简直是无微不至。晚上,室内一灯荧荧,窗明几净。她
坐在一张雕花红木椅中,看著那古董花格上陈列的各种古玩,不禁发起呆来。这个何世纬,
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个傅家庄,又是个什么所在呢?正满腹狐疑,怔忡不已中,何世纬来
了。世纬已经有了一番心理准备,不论华又琳此番前来,是怎样的动机,怎样的目的。她总
是他父母为他选的女孩,带来了家乡的呼唤和亲情。一封父母亲笔的家书,已让他心中恻
然。听余妈和阿福两个家仆,细述沿途种种,才知道华又琳登山涉水,这一趟走得十分辛
苦。世纬对这个女子,在百般惊诧和意外之余,却也不能不心生佩服。尤其她一见面的那篇
话,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现代女子,一个颇有几分男儿气概的现代女子。或
者,这个华又琳能了解他种种遭遇,和目前的诸多牵绊吧!总之,不论她了不了解,世纬准
备尽可能的对她坦白。
因此,这个晚上,世纬用了整晚的时间,向华又琳细述他来傅家庄的前因后果。关于小
草、青青、静芝、振廷、绍谦、立志小学……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是和青青的一段
情。华又琳啜著傅家茶园里特产的“碧螺春”,听著这曲折离奇、不可思议的故事,她的眼
睛越睁越大,她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她的眼光越来越深邃,紧紧的盯著他。当他终于说完
了,她不禁深深的抽了口气,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世纬的声音恳切而真挚,眼光里带著抹
渴求了解的光芒:
“华小姐……”“叫我又琳!”她简短的说。
“好的,又琳!”他叹口气:“这整个经过,听起来虽然荒唐,但是,就是一件件的发
生了,我卷了进来,一切都身不由主。你已经见到了傅家的每个人,我想你对老太太的印象
深刻……现在,我不单单是希望你能体谅这一切,更希望你不要破坏了傅家目前的幸
福……”
“幸福?”华又琳终于打断了他,迅速的问:“你把这种情况叫‘幸福’吗?”世纬怔
了怔。华又琳站起身子,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她咬著嘴唇,时而看天花板,时而看窗外,
然后,她站定在他面前,眼光落在他脸上了。
“好!我听了你所有的故事!”她有力的说:“终于知道这大半年你在做些什么了!原
来,你不愿在北京做真儿子,却跑到扬州来做假儿子!你不孝顺自己的父母,却来孝顺别人
的父母!不止父母,还有这儿的孩子们……小草,立志小学。你做的真不少!”
世纬注视著她,一时间无言以答。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我们自幼读书,只知道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
幼’,不管怎样,都把这个‘吾老’和‘吾幼’放在前面,你呢?你把‘人老’和‘人幼’
放在前面!你真是与众不同!”
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和不满,他勉强的接了口:
“我的父母一生平坦,没有遇到大风大浪,生活也平静无波,在北京,我的职业名称是
‘少爷’,什么都不用管!在这儿,傅家两老早已心力交瘁,情景堪怜……这情况不一样
啊!”
“所以,你就在这儿当定假儿子了?”
“不不,这只是暂时的情况,我并没有做长久之计……我只等老太太精神状况一稳定,
我就回去!”
“有你这样‘孝顺’,老太太怎会痊愈?”又琳锐利的看著他:“据我今晚的观察,她
是宁可有你这个假儿子,而不要痊愈起来面对真实的……”“又琳!”他急促的说,压低了
声音:“你能不能小声一点?你左一句假儿子,右一句假儿子,万一给老太太听到,会让她
整个崩溃的!”华又琳蓦然抬头,紧紧盯著他。
“你真心真意的关心她,同情她,是不是?”
“你听了整个故事,难道你没有丝毫震动的地方?”
“我确实震动!我不是为傅家两老震动,我为你何世纬震动!世界上有你这样‘随遇而
安’的人,真让我‘大开眼界’!这整个的事件我必须好好的想一想。老实告诉你,我这次
来扬州,受了两家家长的重托,要把你押回北京去!至于我自己,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个人
物,这个从未见过我,却把我否决得干干净净的人物!这个带给我深刻的羞辱的人物!这个
自认为了不起的人物……”
“总之,”世纬大声一叹:“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你错了!”华又琳眼光灼灼:“我不止是兴师问罪,我还要判决你,还要让你服
刑!但是,现在的状况太复杂,我在做一切审判之前,必须把你的案情摸摸清楚!”她扬了
扬下巴,忽然微微一笑。“放心,在彻底了解案情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的!”那晚的谈
话,就这样结束。夜色已深,世纬离开又琳的房间,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房里。
青青正在他房里等著他。
看到他走进门,青青立即投入了他的怀里,用手臂紧紧环绕著他,把面颊埋进了他的肩
窝。和青青相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她主动表示了她的热情。
“世纬,”青青在他耳边,急促的说著:“对不起,我偷听了你和华又琳的谈话,我现
在才知道,你的未婚妻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我听到她
对你说什么老啊老,幼啊幼的,我才知道我太天真了,原来,她才是你的对象,能够和你平
起平坐,谈读书,谈理想的那个人!你以前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还可以不理她,现在你知
道了!所以……所以……”她落下泪来,声音哽咽:“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不敢跟她去比……”
“青青!”世纬惊愕的喊,用力扳起她的头,去凝视她的眼睛。“你不信任我吗?”
“我如何信任你?”青青倒退了一步,悲切的注视著他:“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有个未婚妻,
可是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我没有认真的去想过,直到现在,一个真真实
实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什么叫大家闺秀,她让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渺小?这个渺小的你,让我早已弃械投降了!在我们一起经过这么多患难,这么多痛
苦和欢乐之后,你还不能对自己有信心吗?你还不能对我有信心吗?华又琳的突然出现,确
实让我措手不及,也确实给我带来良心的谴责,但是,她不能动摇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一点
都不能!”
“你不要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来哄我!”青青揉了揉眼睛,又倒退了一步。“你会让我的
脑子发晕,糊里糊涂的看不清自己,傻里傻气的一直做梦……你不能这样子对我呀!如果最
后你还是会离开我,现在就不要骗我……”
“骗你?”世纬冲上前去,用双手捉住她的双臂,激动的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去
问绍谦,问他我怎么说过!青青!”他把她紧拥入怀。“或者,你没有华又琳的学问,没有
她的身分和家世,但是,你是那个——我唯一想要的女人!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听清楚了
吗?”
她摇头。“听不清楚!”她啜泣著:“不敢听清楚!”
“青青!”他凶了一声:“我要生气了!”
“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她急促的轻喊著:“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会跟
著她回北京,把我和小草、婆婆和立志小学全体都丢开!因为,她说的话,好像每一句都那
么有道理呀!”世纬忽然泄了气,是啊,又琳的话,句句有理,句句打入他的心,怎能“老
人老”而不“老吾老”?怎能孝顺别人的父母,而不孝顺自己的父母?他蓦然明白,青青的
恐惧,确实有原因。北京,父母,都跟著又琳而来,变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了。这股力量,在
随后而来的日子里,逐渐加强。青青河边草24/33
又琳在大家的安抚下,暂时住了下来。她没有闲著,每天都努力的在“摸清底细”。她
和月娘深谈过,和小草接触过,和静芝沟通过,连立志小学,她也没放过。她去了学校,和
众小孩立刻打成了一片。世纬看她带著孩子们做游戏,才想起她是师范毕业的科班生。她教
孩子们唱了一首很可爱的歌: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
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欢畅。
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
轻言细语如爹娘!
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
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著队儿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
永远相聚不相忘!”
孩子们喜欢又琳,跟著她又唱又闹,喊她华老师。绍谦简直惊愕极了,他对世纬说:
“你这个未婚妻,实在是个‘奇女子’!我要不佩服她都很困难!”说完,他就突然一
把揪住世纬的前襟,非常生气的嚷:“你有没有告诉她青青的事啊?如果你说不出口,我去
帮你说!”“你别慌,”世纬挣脱了他:“这个华又琳,她没有一分钟闲著,眼观四面,耳
听八方,她显然要把我的罪状,一条条理出来。你想,她住在傅家庄,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吗?”
是的,华又琳已经看出来了。青青那对眼睛,始终追随著世纬,徘徊不去,就是傻瓜也
会知道必有内情,何况是冰雪聪明的华又琳?事实上,青青和世纬那“假兄妹”的关系,也
老早被振廷和月娘看穿了。傅家上上下下,早就把世纬和青青,看成一对了。连小草都已明
白,青青是一心一意要当大哥的“媳妇儿”。再加上瞎婆婆左一句“媳妇儿”,右一句“媳
妇儿”,华又琳还有什么不明白呢?但是,她忍耐著,什么都没说。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
走进了振廷的书房,振廷正在和世纬谈海爷爷,派出去的人已陆续回来,李大海一去无消
息,怕小草失望,他不敢声张。他们也谈华又琳,不知道她的来访要拖多久,未来会演变成
怎样?正谈著,华又琳敲敲门走了进来:“傅伯伯!”她开门见山,对傅振廷说:“您觉不
觉得,您、世纬、青青、小草、月娘……你们这一大伙人,在联手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
“残忍?”振廷一愣:“你在说什么?”
“傅伯母啊,”又琳喊:“你们纵容她逃避现实,联合起来欺骗她,这样做对吗?失明
已经是她逃避的好藉口,可她眼瞎心不瞎啊!原来你们绝对有机会阻止她逃避的,结果你们
却用怜悯来纵容她,造成她今天不止身体上不健康,心理上也不健康,这不是太不幸了
吗?”
“又琳,”世纬想阻止:“你这些道理,我们早就分析过了……”“如果分析过了,却
继续纵容,就更加糟糕了!”又琳接口:“善意的欺骗对她没有好处,只是帮她挖了一个陷
阱,让她越陷越深!现在想拉她救她,都不知从何做起!何况,你们迟早要面对问题,除非
世纬准备在这儿当上一辈子的傅元凯!”世纬震了震,又琳的话,正说中他心里的痛处。这
是事实啊!
振廷怔了半晌。“唉!”振廷长叹一声,显然,这话也说中了振廷的痛处。“是!我们
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反对这种欺骗,我也曾大发雷霆,但是,后来我
妥协了,不单因为怜悯静芝,而是……我早已不像外表那么坚强了,我不过是个脆弱的老
人……世纬带著小草、青青来到这儿,忽然间把我失去已久的一份天伦之乐,带回到我的身
边,这种温暖的感觉,赶走了我的理智……陷进去的,并不止静芝一个人,还有我啊!”这
是第一次,振廷如此坦白说出他内心的感觉。看到那么强韧的一个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听
到他坦承自己的软弱,世纬有说不出来的感动,也有说不出来的心酸。
又琳默然片刻,忍不住又说:
“我在这里再住几天,就要回北京了!世纬,你跟我回去也罢,你不跟我回去也罢!这
是另外一个问题!你在这儿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像你自己想像的那么有价值,倒值得你好好
检讨!说不定,你对傅伯母所做的一切,是爱之适以害之!想想看吧!”她对振廷鞠了一
躬,退了下去。
振廷和世纬,面面相觑,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青青河边草25/3318
华又琳把所有的“真实”,一股脑儿带进傅家庄,让这庄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
避,无法遁形了。
世纬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趁立志小学放寒假的时候,回北京一趟。乡愁和亲情,像两股
剪不断的丝,把他层层包裹,密密纠缠。他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再有,就是青青和华
又琳,必须要做一个了断,这样糊里糊涂下去,绝对不是办法。他拥著青青,千般安慰,万
种承诺。
“你知道,如果我不回家,你的身分就无法名正言顺。我一定要去告诉我的父母,我所
爱的女孩名叫青青,我要娶的女孩名叫青青。至于华又琳,她有权利选择她自己的幸福,我
要把这个婚约做个彻底的解决,否则,把她耽误下去,对她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放我回去
一趟,让我把这所有的问题都摆平,然后,我会回来和你团聚!”
青青默然不语,头垂得低低的。最害怕的事情,毕竟来临了。“怎样呢?”他问。“我
跟你一起回北京!”
他吓了一跳。“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呢?”青青眼圈涨红了。“这是我们两个
人的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
“这未免太鲁莽了!青青,你必须试著去了解我的家庭,我父母是非常传统,非常保守
的人。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在这儿的情形,也不知道有个你!在他们的心中,早已认定华又琳
是他们的媳妇儿,假如我现在把你带到他们面前,说我不要华又琳,我要你,那是将他们一
军,是跟他们宣战啊!你认为会成功吗?”青青呼吸急促,无言以对,只感到心如刀绞。
“想想傅家庄!”世纬沉痛的说:“想想傅元凯和朱漱兰!我会变成真正的傅元凯,你
就是朱漱兰!”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