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不会的!”青青痛喊出声,急忙去蒙世纬的嘴:“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你不是元凯,你会长命百岁,我也不是漱兰,请你不要这样说!”
“好,我不说,再也不说了!”世纬抓住她的手。“青青,理智一点,让我们用短暂的
离别,换取永远的幸福,好不好?好不好?眼光放长远一点,好不好?我不是一去不回,只
是去个把月,我答应你尽快回来,一定回来,你就待在傅家庄等我,好不好?”青青抬眼看
他,愁肠百折。
“世纬,”她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不在乎你有华又琳,如果她肯接纳我,
我……我就当第二,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我……”
“青青!”世纬惊愕的喊,紧紧注视著她。“不要用这种条件,来诱惑一个平凡的男
人!如果我真的接纳了你的建议,你认为你还能真正的快乐吗?华又琳呢?她又能快乐
吗?”
青青愣著,答不出话来。
“我看过很多家庭,因为妻妾不和,而弄得天下大乱!我不想做这种家庭的男主人,而
且,你已经占满了我整个胸怀,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位置给华又琳?”
“可是,可是,”青青担心极了:“只怕你一回北京,面对你的父母,华家的长辈,你
这所有的道理,不一定说得出口啊!”“你让我去试一试,好吗?我知道等待的滋味很苦,
离别的滋味也很苦,我们一起熬,熬到苦尽甘来的时候……青青,我不要和你做一时的夫
妻,我想和你做一世的夫妻啊!”
青青投进了世纬怀里,紧紧拥著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无踪。华又琳得到世
纬的承诺,十二月将动身回北京。她算算日子,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立即做了一个决
定:
“我等你!到了十二月,我们一起回北京。”
世纬无法拒绝,青青愁眉深锁。对这样的决定,大家还不敢告诉静芝和小草。整个傅家
庄,陷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十一月初,扬州医院的眼科主任林大夫登门拜
访,力劝静芝为那百分之二十去接受手术治疗,他说:
“你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如果手术失败,你和现在一样,不会再增加任何缺陷,如果
可以恢复0.2的视力,你就等于成功了!”静芝非常抗拒,她说了几千几百个十分牵强的
理由,来拒绝这件事。但是,林主任如此积极和主动的态度,却振奋了傅家庄的每一个人。
尤其是世纬,想到自己离别在即,不禁强烈的希望静芝在他走前完成手术,不论是成功或失
败,总算有个结果。于是,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开始对静芝展开最强大的说服工
作。
“想想小草吧!”振廷说:“小草被车撞成那样子,都没有放弃努力,她那种求生的意
志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震撼的,是不是?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如此懦弱?”
“对!我就是懦弱嘛!”静芝逃避的喊:“我已经习惯了!我不需要眼睛!”“什么叫
‘习惯’了?”振廷恼怒而沉痛。“你的‘习惯’是全家人付多少代价换来的?要专人全天
候的照顾你,一步离身要喊,三步跑开要寻,你一个人在黑暗里摸摸索索,明地里多少人忙
得团团转,你知道吗?‘习惯’?这个习惯,未免太奢侈了!”“其实你也想治好眼睛对不
对?”世纬见振廷措辞严厉,急忙插了进来:“想想天空的蓝,湖水的绿,烟雨中的瘦西
湖、五亭桥。即使这些你都不想看,想想咱们花园里的四季红、黄金菊、秋海棠,还有那棵
琼花树……这些,也是你习惯里的东西,你不想再看看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吗?”
“还有我呢!”小草激动的。“婆婆,你不想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吗?你从来就没有看
过我啊!”
“不行不行!”静芝挣扎的喊著;“我怕疼!我就是怕疼!我不要动手术……那会
疼!”
那天晚上,静芝发现小草跪在佛堂里祷告:
“菩萨!婆婆不肯去治眼睛,她说她怕疼!我也想过那肯定是很疼的,我好想告诉她那
不会疼,可我不能骗她呀!所以我要先来跟你商量,可不可以让我帮她疼呢?反正我常常头
疼的,多疼一次也没关系……菩萨菩萨,我知道你很灵,婆婆那么爱我,我要报答她
呀……”
静芝摸索著冲进佛堂,抱住了小草,流下泪来。
“小草啊!你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哦!为了你,为了大家,我去治眼睛,我去,我
去……”
十一月十五日,静芝动了手术。
接下来,是大家全心全意的期待。静芝眼睛部分缠绕著层层纱布,在医院里住了一星
期。医生天天来换药,每次纱布解开时,大家都屏息以待,希望听到静芝喜悦的呼叫声,但
是,一次次都失望了。一星期后,医生把室内光线调得很暗很暗,彻底解除了静芝的纱布。
“纱布和绷带都不需要了,睁开眼睛,你试著看一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室内,振
廷、月娘、小草、青青、世纬环侍床前,大家都焦灼的期待著,每张脸孔,都充满了热烈的
渴盼。静芝似乎在“看”,呼吸急促。目光十分不稳定的转动,头也跟著转动……然后,她
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
“不!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纱布给我!快把纱布给我呀!把我的眼睛缠起来,
包起来……我不要再看了!这是没用的!我还是个瞎子,我注定是个瞎子!我早就知道
了!”
大家都失望极了,小草尤其难过。只有林医生,反复用仪器检查之后,说:“真的不需
要纱布了。先出院回家吧!慢慢适应光线,每天定时上药,过几天,我们再检查!”
静芝在大家的搀扶下,回到了傅家庄。不知怎的,手术前,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手术
后,她反而老闭著眼,口口声声要她的纱布:“我要纱布!把眼睛包起来!包起来!没有纱
布,我觉得好不安全!”“睁开眼睛!”世纬说:“医生说,你要适应光线!”
静芝睁开眼,茫然四顾,痛苦不堪。
“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婆婆,没有关系!”小草走了过来:“你不要难过,说不定那天,你就看见了……”
小草走得急了,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一跤,静芝本能的伸手一抱,喊:
“小心!”全屋子的人都傻住了。
小草慢慢离开静芝的怀抱,抬头看她。
“婆婆!”她小小声的说:“你看见了!”
静芝瞪著小草,面如死灰。她猝然间跳了起来,奔到窗边去,用手蒙住眼睛,她凄厉的
喊:
“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纱布?我躲在纱布后面,听著你们的声音,一个个我所熟悉的声
音,我才能拥有你们啊!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呀!”世纬全都明白了。他大踏步冲了过
来,惊喜交加,却也激动莫名。他用力拉下静芝的手来,扶住她的身子,强迫她面对著自
己:“原来手术已经成功了!只是你不要看,不想看!你激动伤心痛苦都不是因为手术失
败,而是你找不到元凯!你看到的我,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静芝满脸恐惧,慌乱的瞪著世纬。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振廷冲上前去了。“静芝!你看见了!”他激动嚷著:“为什么你还要装成看不见呢?
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每一个人吧!”
静芝更加慌乱了。“振廷,元凯呢?元凯呢?”
“醒醒吧!”振廷喊著:“没有元凯,只有世纬!你面对著世纬,却在心中勾勒出元凯
的形象,这个年轻人,他来自北京,他不是我们的元凯啊!”
静芝仓皇的想退开,可是,世纬紧握著她的双臂,不许她逃开。“看著我!傅伯母!”
他有力的说:“把我看看清楚,我了解这一刻,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可是,你一定要面对
真实啊!医生已经为你打开了灵魂之窗,现在就靠你自己打开心灵之门,请你打开它,勇敢
的走出来吧!”青青河边草26/33
静芝退无可退,紧张的大叫起来。
“媳妇儿!媳妇儿!”
月娘推著青青走上前去。
“太太,这就是你喊作媳妇儿的人!你看看她!也许你并不记得你真正的媳妇儿长得什
么模样,也许你也不记得她真正的名字叫漱兰,但是,这个年轻的姑娘,比漱兰小了十来岁
呀!”静芝颤栗的瞪著青青,手足失措。
“你……你是谁?”她问青青。
“我是青青!”“你不是我的媳妇儿?”她再问。
“我不是。”静芝泪流满面了。小草奔过去,抱住了静芝。
“婆婆,你别哭,虽然大哥不是元凯,青青也不是媳妇儿,可是大家都爱你呀!”静芝
终于“正视”世纬,她颤抖著双手,去抚摸世纬的脸孔,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
唇……她摸著,看著,泪落如雨。张著嘴,她努力的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说吧!说吧!”世纬鼓励的。
“你……你……”静芝用出全力,终于吐出声音:“你不是我的元凯……你是世纬!你
是何世纬!”
世纬把静芝搂入怀中,紧紧抱住,泪水也夺眶而出。
“是!我是何世纬,对不起,我好抱歉我不是真的元凯!”
静芝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真是肝肠寸断。满屋子的人,全都唏哩哗啦哭成一团。振
廷尤其是老泪纵横。良久之后,静芝慢慢抬头,推开世纬,她找到振廷。
“振廷!”她恍如隔世般的说:“你……你头发都白了!”
振廷眼泪一掉,伸手握住静芝的手。
“是的,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静芝看到了月娘。“月娘,这些年来,委屈了你!”
月娘泪如泉涌,激动的喊著:
“太太!月娘甘心情愿呀!”
静芝再看振廷。“振廷!我们的儿子呢?元凯呢?”
“死了!”振廷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他死了!死了快十年了!”静芝呆立了几秒
钟,然后她摔开众人,奔出房去。众人紧跟在她身后,追了出去。她一直奔到前院里,那吟
风阁下的广场上,手扶著一块假山石,跪伏于地。
“是的!是的!他死了!死了!”她痛喊出声:“就在这儿!漱兰把他的棺木送了回
来……儿啊!元凯啊!”她凄然狂喊:“长长的十年,娘不曾为你烧过香,不曾为你招过
魂……你就这样去了!儿啊!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去了……你早就去了……”她哭倒于
地。振廷、月娘奔上前来,一边一个扶著她。但是,这样椎心刺骨的恸,使振廷与月娘,也
跟著哭倒于地。
世纬、青青、小草全涌了上去,伸手抱住他们。
“伯母!”世纬热烈的喊:“元凯如果死而有灵,现在能看到一切,他见你双眼复明,
神智清醒,他会含笑九泉的!”
“婆婆,你哭吧!”小草不知怎的,感染了这份悲恸,也哭得泪如雨下。‘我陪你哭!
明天,我陪你去给元凯叔叔扫墓,我们给他烧香,我们给他招魂……好不好?”
静芝一把握住振廷。“元凯,他……”“是的!”振廷一边点头,一边掉泪:“他就葬
在后面福寿山上!这些年来,你从不曾去过!”
“振廷啊!”静芝哭喊著,伏在振廷肩上。
大家都哭了。满院站满了人,都是奔出来观看的家人仆佣,此时个个都落泪了。就连那
事不关己的华又琳,都目瞪口呆的站在庭院里,不知不觉的流了满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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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芝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她不能看书,不能看远,也看不见很细微的地方。但
是,配上眼镜,她可以看到庭院里的花与树,房间里的桌与椅,餐桌上的菜与汤。最可贵
的,是她能分辨出人与人的不同。再也不用听到声音,就提高嗓门问“是谁?是谁?”这真
是件太美妙的事情。当然,对静芝来说,从“不能看”到“能看”,她又用了好些日子,才
能适应。尤其是面对真实之后,再也无从遁避,元凯之死,真带来了刺骨之痛。可是,她终
于从沉睡中苏醒了。
十二月一日,黄历上是个良辰吉日。在傅家庄,这天完成了一件大事。在静芝的坚持
下,恳求下,在振廷与月娘的半推半就之中,傅家摆酒宴客,振廷在这个日子里,正式收了
月娘为二房。那晚的傅家庄,真是热闹极了,灯烛辉煌,嘉宾云集。裴家的老老小小全来
了,石榴也来了,地方上的父老仕绅也来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来了。酒席从餐厅摆到花
园,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真是喜气洋洋。其实,傅振廷娶妾,原不必如此铺张。但是,为
了庆祝静芝眼睛复明,为了扫除这十年的阴霾,为了小草的恢复健康,也为了世纬即将离
去……这次的宴会,还真是一举数得。
绍谦那晚喝醉了。拥著石榴,他对青青说:
“人世间的姻缘,真是上天注定,半点也不能强求!你们这真哥哥假妹妹的,弄得我晕
头转向,追得我七荤八素,原来,老天早就给我准备了一个人,就是石榴!”
石榴面红耳赤,直往青青身后躲。绍谦抓著她不放,大著舌头嚷嚷:“好不容易今天不
害臊了!才给说出来,你躲什么躲?”他一抬头,满眼都绽著光彩。“你们知道吗?前几天
我跟南村那个吴魁打了一架,因为他抬了两箱聘礼往石榴家放,摆明了要抢亲!这还有天理
吗?我听了就很生气,冲过去打了个落花流水,一场架打完了,吴魁问我;你是不是要守她
一辈子,你不守著她,我还是要来抢!我当时就说了;我守她一辈子,我娶她!”满座宾
客,全欢呼起来了。石榴的脸孔,这下子真像她的名字,红得像熟透的石榴。青青太为这一
对高兴了,看著他们两个,想著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简直是笑中带泪的。绍谦嚷完了,忽然
就一把抓住了世纬,大声说:
“你要把我们青青怎么办?你就说吧!你不给我撂下一句明话,我不会放你回北京
的!”
世纬一句话已到了喉咙口:“我守她一辈子,我娶她!”但是,一转眼看到华又琳,亮
晶晶的眼睛,正盯著他看。他猛咽了一口口水,把这句话用力的咽回去了。只勉强的说了
句:
“我们再谈!”青青好生失望。她不由自主,就对华又琳看去。正好华又琳掉过眼光来
看她,两个女人的目光一接触,两人都震动了。此时,娶妾的仪式开始了。傅家还维持了传
统的规矩,有个简短的仪式。丫头们捧著一个红绸托盘,托盘里放著一支银制镂花的发簪,
静芝拿起发簪,给月娘簪上,月娘跪在静芝面前行大礼,司仪在旁边说:
“侍妾卑下,给太太磕头!”
月娘磕下头去。静芝一伸手,扶起她来,阻止了她的“大礼”,非常激动的说:“虽然
只是一个仪式,无伤大雅,我仍然不忍心加诸于你,没有你,如何能有今天的我?十年的任
劳任怨,十年的大好青春,你为我付出的是一个女人最可贵的一切,今天我怎么能拿著正室
的头衔,让你对我行大礼?这些形式留给别人去用吧!我们傅家的月娘免了!”
宾客们鼓起掌来,人人感动。青青心有所触,不禁又对华又琳看去,正好华又琳也再度
对她看来,两个女人的目光再次接触,两人又都大大一震。
第二天,华又琳和青青两个,避开了众人,在傅家庄的吟风阁上,第一次面对面的恳
谈。
“我不敢和你争,”青青有些瑟缩,十分局促的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是……你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做月娘?”华又琳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青青。
“这是你们两个的意思吗?”她直率的问。
“不。”青青咽了口气。“我没有和世纬讨论过,我想……如果我们两个有了默契,或
者世纬比较知道怎么办?”“那么,他现在并不知道要怎么办吗?”
“我想,他是很为难的。”
华又琳俯头沉思。半晌,她抬起头来。她的眼光非常幽柔,却深不可测。“我希望我们
今晚的谈话,只有你知我知,不要传到世纬耳朵里去,那么,我就可以和你谈点我内心的
话。”
“好的,我发誓,我绝不说!”
华又琳深深吸了口气。
“让我告诉你吧,傅伯母和月娘,确实让我心中感动。事实上,自从来到傅家庄,许许
多多事情,都让我很感动。但是,我绝不是傅伯母,你也绝不是月娘!目前,我对何世纬这
个人,还在评分当中,如果我给他的分数很高,那么,青青,我不管他有没有你,我会和你
一争高下!我华又琳,没有那么好的气度,容许两女共事一夫的事!我也不认为何世纬配得
上这种福气!如果我给何世纬的评分不高,你放心,我会把他完完全全的让给你!所以,现
在的关键,是我给何世纬的评价,而不是我们两个,能不能和平共存!”
“那么,那么,”青青有些糊涂,有些焦急。“如果你给他的分数很高……”“那你就
是我的情敌!”华又琳坦率的说了出来,双眸闪亮,如天际的星辰。“我不会因为你的出身
家世来看低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劲敌。但是,我们两个就像赛跑的人,你比我先跑,所以赢
了我一大截。不过,我会很努力的追,拚了命要赢过你!我们这场赛跑只能有一个赢家,不
是你就是我!绝没有平手!”她对她深深点了点头。“所以,假若他的分数很高,我们只好
各显神通!我不急,我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
青青越听越心惊,她抬眼看华又琳,那么美丽,那么自信,那么高贵,又那么光芒四
射。她顿时就泄了气,自惭形秽的感觉把她整个包围住了,她后退了一步,非常悲哀的看著
华又琳,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不要那么难过的样子,”华又琳笑了笑。“以目前的局面看,你已经稳操胜算了,输
家是我呀!该悲伤的是我呀!何况……”她抬了抬下巴,挺直了背脊:“我的评分工作还没
有完,说不定,他根本不及格呢!”
关于这次谈话,青青很守信用,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是,她的忧郁症加重了。十二
月已到,学校里就快放寒假了,离别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接近,离愁加上担忧,青青很快的
憔悴了。就在这时候,傅家庄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对小草、青青、世纬都带来极大的震撼,
对振廷、静芝、月娘……和整个傅家庄,简直是惊天动地了!
海爷爷回来了!这天午后,长贵一路奔过庭院,穿过月洞门,穿过好几进花园,一路喊
著:“海叔回来了!老爷!太太呀!海叔回来了!”
振廷、静芝、月娘、小草、世纬、青青、又琳……全从各个角落往外奔,小草太激动
了,等待了快一年呀!她的海爷爷啊!大家蜂涌到吟风阁外的广场,就看到李大海风尘仆
仆,一身潦倒,满脸憔悴的站在那儿。振廷奔过去,握住大海的手,就真情毕露的喊出来:
“大海!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找得好苦哇!你这个老糊涂,和我吵吵架,吵过就算
了,还认真吗?我这火爆性子你还摸不清吗?怎么当真给我走得无影无踪……你的侄孙女,
在我家已经住了大半年了!也等了你大半年了呀……”
小草飞奔而来,张著手臂,流著泪喊:
“海爷爷!海爷爷!是我啊!是小草啊!我和青青来找你,你怎么不见了呢?怎么不去
东山村呢……”
李大海瞪视著小草,张口结舌。
“小……小……小草!”他颤抖的伸出手去。“你怎么会在这儿?真的是你?小……小
草?”
“是我啊!”小草抱住了李大海,喘著气,又哭又笑的。“我在这儿住了好久好久了
呀……”
“是啊!”静芝走上前去,搀扶著那摇摇欲坠的李大海:“你的小草,真是个宁馨儿
啊!这一年里,她感动了我们每一个人,连我的眼睛,都因为她的努力,才治好了呀!你这
个孙女儿,真是我们全家的宝贝呀!”
李大海不相信的,做梦般的看静芝,看振廷,看小草……双膝一软,扑通跪落地。“老
天有眼呀!”他痛喊出声,双眼看天。“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元凯少爷呀!你在天之
灵,默默保佑啊!你指引的这条路,十分辛苦,总算走到了呀!”
全体的人,都大大震动了。静芝痉挛般的一握李大海的胳臂,颤栗的问:“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扯上元凯?这与元凯有什么关系……”李大海推出怀里的小草,老泪纵
横了。
“老爷太太啊!这小草,她是你们的孙女儿呀!我守著这个秘密,已经十个年头,把她
寄养在亲戚家,也已经九年了!老爷啊,挪用公款,是迫不得已呀,我那不成材的表侄儿,
一直敲诈我呀……老爷啊!你再看看这孩子,难道你没有几分熟悉……她是元凯和漱兰的女
儿啊!”
静芝一个踉跄,差点晕倒。月娘慌忙冲上前来扶住。振廷如遭雷击,整个人震动到了极
点,他抓住李大海,开始疯狂般的摇著他:“怎么会这样?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怎么会这
样?”
“老爷太太,你们回忆一下吧!这孩子,漱兰曾经抱回来过呀!就在这儿,就在我跪下
的地方,漱兰扶柩归来的时候,曾抱著这孩子,请你们让她认祖归宗……老爷,那时你悲痛
欲绝,不肯承认这孩子,你当时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呀!你说你既不承认这个婚姻,也不承
认这个孩子呀!”青青河边草28/33
恍如青天霹雳,振廷被这霹雳打得站立不稳,东倒西歪。他倒退一步,急忙去看小草。
此时,小草已被这样的突发状况,弄得心神大乱。她看看李大海,再看看振廷静芝,脸孔刹
那间就变得雪一般白。她颤声的,恐惧的问:
“怎么回事?海爷爷,你不要吓我,我是你的侄孙女儿,我没爹没娘……你说的,你说
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孩子啊!”静芝已经整个醒悟了,眼泪疯狂般的掉下来,
她对小草伸出双手,祈求般的喊著:“原来你是元凯的孩子,原来你是我们的亲骨肉呀!我
现在才懂了,为什么你的一言一语,总是牵动我的心……原来是骨肉天性呀!小草,过
来……”她伸手去拉小草。小草急急一退,慌乱的说:
“不是这样的,海爷爷!海爷爷……”
“是这样的!”李大海扶住了小草。“小草,你爹临终时,心心念念要你认祖归宗,现
在,虽然晚了十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你快认了你的爷爷和奶奶吧!”
振廷注视著小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朱嫂、棺木、漱兰,还有漱兰怀抱里的婴儿。
他下令开棺,棺盖开了,元凯的尸体赫然在目,这使他所有的希望全体破灭,漱兰手牵婴
儿,惨烈的喊著:“对不起,这是个女孩子,但她是你们的骨血!孩子无辜,请你承认她,
收留她吧!”
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子,他大概不会那么绝情。一个活生生的儿子,竟换来这样一个
哭哭啼啼的小女婴?他心魂俱碎,一面倒退,一面凄厉的狂喊:
“你剥夺了我儿子宝贵的生命,却抱来这么一个小东西要我承认?她身上流著你的血
液,你这个女人,导致我家破人亡!承认?不!我既不承认你们的婚姻,我也不承认这样的
孩子!不承认!不承认!永不承认……”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自己说过的句句字字,如今都成绵延不断的轰雷,一个接一个的
在耳边劈下。他注视著小草,感到自己已经被劈成了七零八落。
“小草啊!”他颤声喊:“我害你十年来,不曾享受过家庭温暖,害你流浪在外,飘泊
多年!小草啊!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后悔!”小草抬起头来,眼泪一掉。
“你不承认我!你不要我!被赶走的元凯和漱兰,原来是我的爹娘?海爷爷不是我的亲
人,你们才是?我不喜欢你们这样讲!”她泪落如雨,剧烈的抽咽著:“你们大人一下子讲
这样,一下子讲那样!我不喜欢,我不要!我是小孤儿,青青知道!”她找到青青,哭著奔
向她。“青青!青青!青青!”她扑进青青怀里,痛哭起来。
“报应!报应啊!”振廷痛楚的低喊:“都是我造的孽!当初不认你,换了你今天不认
我!”
“小草!”静芝去拉小草。“你一直那么爱我,现在,知道我是你的亲祖母,你为什么
不高兴呢?”
“我不要!我不要!”小草哭著,挣扎著:“如果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那么漱兰呢?
我的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