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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异色小说:风物语

_5 阿刀田高(日)
  纸偶人一般都是女孩子的玩物,不过男孩子也不是不能玩。绀野弘记得他就曾经和绢子一起玩过几次过家家的游戏。
  他们找来很多纸盒,然后用纸盒和盖子搭建房子,纸盒与纸盒之间的空间被当成厕所,结果就搭建成一个厕所非常多的家。纸偶人们被分配到自己的房间中,胡桃公主的房间总是最大、最豪华的。
  用手指尖捏着纸偶人的肩膀让它们站立起来,然后说着自编的台词。
  “你好!”
  “嗯,你好!”
  绢子特别喜欢让纸偶人上厕所。她让纸偶人蹲下去,然后问它:“今天的大便是软的,还是硬的呀?”
  这些幼年时滑稽的回忆,在中年的绀野弘头脑中复活了。
  ——唉,要不是看见老宅,我怎么会想起这么多事情!——
  远远地望着幼年时曾经居住过的家,思绪有如泉涌,就像魔术师从盒子里源源不断地变出东西一样。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绀野弘看透,人生已经没有太大的乐趣了。回忆过去的时候就很快乐,说得夸张一点,绀野弘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娱乐方式。
  发现老宅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当绀野弘上班经过那里时,注意到老宅大门的门板被卸了下来,仔细一看里面还搭上了脚手架,屋顶的瓦片已经所剩无几,窗户的窗框也没有了……绀野弘明白了:
  ——终于要拆了。——
  这座房子是一九三六年建造的,至今已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由于是木质结构的房屋,五十年已经是使用到极限了。应该说这套房子保存得还是非常完好的。
  绀野弘一边走一边留心着老宅周围的房子,周围已经没有如此古老的建筑了。到处是钢筋混凝土的公寓,估计这个地段的房价不会太低。
  在和梅子结婚的时候,绀野弘的双亲都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姐姐。而且父母并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对于这一点梅子多少有些不满。但是,与得到一笔不多的遗产相比,还是嫁给一个没有双亲的丈夫比较划算,至少不用伺候老人。世间有很多例子证明这个理论是正确的。
  绀野弘现在也接近父亲去世时的年龄了,他不想受孩子们的照顾给他们添麻烦,但如果一直活下去的话身体不可能永远硬朗,总有一天生活无法自理。而且,也没有多少遗产可以留给孩子们。
  ——到了一定的年纪,还是利利索索地死去比较好。——
  这个想法过于现实了,还是想点高兴的事情吧。
  到了荻洼站,绀野弘把自己的身体挤进拥挤的电车中,同时,思绪又跑到了过去。
  车窗外到处都是颜色暗淡的建筑物。
《风物语》 纸偶人(4)
  老宅的附近曾经有一片小树林。与其说是树林不如说树丛更加贴切。最多也就八九百平方米的面积,有一些高大的树木,枝叶很茂密,地面上被灌木覆盖,其中有若干条隐隐约约的小路。小路上有几处小水坑,经常有三三两两的蝴蝶到水边喝水。
  对于年幼的绀野弘来说,晚上的树林是恐怖的,但是白天就好多了,树枝中间会有阳光透射下来。小树林里还有一块割去杂草的空地,那是孩子们玩耍的秘密游乐场。
  有一天,绀野弘和绢子两个人到树林里玩,绀野弘忘记了他们到底是在做游戏还是坐在树桩上聊天。
  ——那天只有我和绢子两个人。——
  这一点绀野弘可以肯定。
  ——当时我几岁呢?——
  绀野弘在那所老宅居住的时间是从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四年,两岁到十岁之间都住在那里。一九四四年战争形式越来越恶化,举家搬到父亲的老家富山市躲避战乱。在富山居住的那段时间里,东京的老宅被卖掉了,从那以后绀野弘就再也没回去看过老宅。
  那个时候绀野弘有九岁、十岁左右,差不多就是那个年纪。
  在小树林中玩着玩着,绀野弘忽然察觉到绢子不见了。
  ——奇怪。——
  难道绢子又想搞什么恶作剧吗?绀野弘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心想千万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可是谁知拨开草丛却看见一个白白的东西,那是皮肤的颜色。
  绢子背对着绀野弘的方向蹲着,正在小便。
  “你在撒尿啊。”
  “嗯。”绢子站起身来,在裙子底下把内裤提了上去。但是她紧接着说:“不舒服。”
  绢子皱着眉头,因为内裤湿了,于是她弯下腰像变魔术一样把内裤脱了下来,然后把它挂在树枝上晾着。
  “我里面什么也没穿。”绢子对在一旁看着的绀野弘说道。
  “嗯。”当然什么也没穿,除了点头绀野弘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刚才那雪白的肌肤已经隐藏到裙子底下了。
  ——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呢?——
  绢子似乎看穿了绀野弘的想法。
  “给你看看。”说着翻起了裙子。
  “……”
  绀野弘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像伤口一样。——
  那是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形状。
  轻飘飘落下的裙子锁住了绀野弘的视线。
  那个年纪的绀野弘还没有性爱意识,那一瞬间感到的兴奋,是否与爱情有关,谁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一种吃惊,或是不可名状的兴奋。
  少年绀野弘每次见到绢子时都想到那次在小树林发生的事情,他想再仔细地看一次。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绢子是个漂亮的姑娘。”
  “以后没准能成为演员。”
  周围的人依然这样评价着绢子。
  ——确实很漂亮。——
  绀野弘上四年级的时候这样想过。
  ——但是……——
  容貌很美,但是下面却隐藏着那样一个连形状都说不清楚的东西,真是很不可思议。每当想到这里,绀野弘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美丽的容貌和奇怪的生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个时候绢子也就十二岁左右吧。——
  差不多,那时的绢子已经开始向成熟发育,身体也基本上像半个大人了。
  如今的绀野弘对于女性身体的各个角落都非常了解,十二岁少女的身体也大概可以想像到。但是,心中留下的那段回忆与现实中的形象明显的不同。四十年前,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而且还是通过孩子的眼睛看到的……那个印象曾经无数次地反复出现在绀野弘的脑海里,经过多次的加工和扭曲,已经和最初的形象完全不同了。
  已经没有具体的形象了,只是作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概念留存在绀野弘的头脑当中。也许这种表达方式反而更接近于现实。
  老宅的解体工事果然开始了,脚手架也搭建起来了,防止灰尘四处飞散房子周围还围起了篷布。下次再路过的时候,房子的骨架已经显露出来了。旁边还有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私人住宅建筑用地。”
  ——看到老宅是走这条路的惟一乐趣,可是……——
  几个月后,在老宅的地点建成了一座与绀野弘没有任何关系的新公寓。这样一来,一个家族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十来年的历史痕迹全部消失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父母早就去世了,如果房子还能保存到今天那才少见呢。
  人生已经没有特别令绀野弘感到喜悦的事情了,生存的证据也在一点一点地被风化。不过幸好还可以回忆过去。
  遇到下雨的日子,就在走廊的大厅里玩。绀野弘会拿出很多的纸盒把大厅堆得无处下脚,他用纸盒为偶人搭建了豪华的家。
  “今天的天气不错嘛。”
  “是啊,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好的,走吧。”
  胡桃公主永远是游戏的主角。
  开始的时候胡桃公主都是绀野弘操纵的,但是渐渐的绢子抢走了控制主角的权力。
  大门口有一块放鞋的石板,往上登一级台阶就进了走廊。
《风物语》 纸偶人(5)
  绢子用指尖操纵着胡桃公主,让她在走廊里散步。绢子想让胡桃公主站住,于是把她插在木地板的缝隙中,谁知地板之间的缝隙比预想的要大,结果胡桃公主就从地板缝隙中掉了下去。
  “啊!”
  “对不起!”
  没办法了。
  ——绢子是不是故意的呢?——
  至今绀野弘也不清楚,也许是故意的,也许不是故意的。总之,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绀野弘想从院子里爬到地板下面把胡桃公主“救”出来,可是结果证明那是不现实的。
  当时有多么的难过绀野弘已经想不起来了,似乎哭了整整一晚,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会从胡桃公主掉下去的地板缝中向黑暗的地板下张望。
  关于老宅的记忆、关于绢子的记忆大概就剩这么多了。
  ——胡桃公主消失的时候,我大概八岁左右吧。——
  从游戏的幼稚程度看,大致就是那个年龄。
  在小树林里看到绢子的私处和胡桃公主消失在时间上有什么样的联系,在绀野弘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已经拆了大部分了。——
  从篷布的外面已经看不见房梁了,瓦砾已经堆到了围墙外面。由于早晨很早,所以施工人员还没有上班,好像从篷布的缝隙中能钻进去。绀野弘看了看手表,平时他都提前十分钟到公司,即使偶尔迟到也没关系,可以解释说:“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堵车。”但是,进入老宅废墟的机会可只有今天这么一次,于是绀野弘从篷布的缝隙钻了进去。
  房梁和立柱都已经拆除了,剩下半截的矮墙还能看出各个房间的格局,绀野弘发现没有屋顶的房间比原来感觉的要小。
  庭院的布局被后来的主人改变了;房间的丝柏地板也被掀掉了;走廊的大厅保存得最完好,不过到处散落着带有青苔的瓦片。
  从形状判断,门前的那块放鞋石板还是从前的那块。绀野弘弯腰凑了过去,一股地板下特有的潮湿发霉气味扑鼻而来。绀野弘随手捡了一根木棍,在原走廊大厅的地板下翻弄着。
  “啊,找到了。”
  在灰尘下面,可怜的纸偶人静静地躺在那里。
  纸偶人表面的印刷已经完全褪色了,只能从整体的形状判断出这就是曾经的胡桃公主。纸身已经变成了褐色,全身都是波状的皱纹,还有好几处破损。
  绀野弘想把它带回去,不过检查了它全身的状况,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破碎无余,不管怎么修补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再见了!”绀野弘把胡桃公主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然后退出了老宅的废墟。
  关于那个纸偶人以及老宅的记忆已经在绀野弘的头脑中消失了很长时间,如今它们又苏醒了,这令绀野弘感受到了无比的喜悦。
  以后无眠的夜里就会有这些美丽的往事做陪了。
  搬到了新家,却是幼年时代的故居所在地,更令绀野弘吃惊的是竟然遇到了故知。
  车站前那家蛋糕店的老板是绀野弘小学时代的同桌。为了躲避空袭,他也随家人疏散到别处去了,不过战败后不久他们马上又搬回了东京。之后的三十多年一直住在那里,现在好像还担任区议员的职务,对老朋友的消息也比较了解。
  他对绢子的情况也知道一些。
  如周围人们预测的那样,绢子生了一个美丽的女儿,不过遗憾的是没有成为女演员。
  “嗯,她确实是人们一度公认的美女。”
  绢子平凡地结了婚,成为了一位平凡的母亲。她的丈夫好像也是区议员,家就在车站对面。
《风物语》 危险的画本(1)
  “这个……是送给你的,不久就要过生日了嘛。”
  从浴室走出来,野崎从提包中抽出一个扁平的纸袋递了过来。
  野崎的个头儿高,所以酒店的浴衣就显得很短小。
  在表示好意的时候总做成道歉似的表情是这个男人的习惯。
  “啊?什么?”
  润子感到非常迷惑,伸出手去接过了纸袋。
  ——他弄错人了吧?——
  离润子的生日还有三个月呢。
  润子用小拇指剥开纸袋的封口,里面原来是两本儿童读物。
  “啊,这是什么呀?”
  过几天就是润子女儿的生日了,野崎还记着花惠的生日,这让润子感到有些意外。
  润子和女儿花惠两个人生活,母女家庭生活的种种是润子一直有意回避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泄露了女儿的生日。
  “她是双子座的吧。”
  “嗯。”
  “快九岁了吧?”
  “哎……”
  一本书的封面上写着“美女与野兽”的标题,随便一翻就能看见书中有很多漂亮的插图。
  “啊,真漂亮!”
  “汉字有的很难,但是都有注音……插图也很美。”
  “果然。”
  这是一个法国童话,美女许身于野兽的故事。书中另外还有两个童话:《沉睡森林的美女》和《蓝胡子》。
  年纪尚幼的花惠对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到底了解多少,润子不清楚。
  另一本书名叫做“柠檬变金钱”,好像是外国画本的译本,副标题是“经济学入门”,看这个标题不像少儿读物呀。
  打开一看才知道,原来内容是双色印刷的漫画,插图还有旁白,而且很简单。
  “假如你有一个柠檬,如果不进行任何加工的话,那它就只是一个柠檬。如果把它榨成汁,再加上水和砂糖,结果就变成了柠檬果汁。柠檬、水和砂糖是原料。这时琼尼走了过来,问你:‘柠檬果汁多少钱一杯?’‘六十日元一杯。’如果你回答了,那就是你为柠檬果汁定的价格。如果琼尼付了六十日元给你,那你就把一杯柠檬果汁卖给了他。琼尼是消费者,柠檬果汁叫做商品。”
  “原料”、“价格”、“消费者”、“商品”都用加粗加黑的字体印刷着,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经济学入门”。
  “还有这种书?”
  “挺有意思吧。”
  野崎坐在床边点了一支香烟。这个男人是商社里的调查员,两年前润子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一家经济研究所工作。
  窗外是五光十色的街灯夜景,从这里可以看见另一家酒店的窗户。电视塔上的红灯一亮一灭地闪烁着。和野崎相会的时候,窗外总是这样一幅风景。
  “孩子能看懂吗?”
  “应该能看懂,我家儿子正在读这本书。”
  润子忽然想起来,野崎有一个比自己女儿稍大一点的儿子。
  “是吗?”
  “也许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高兴,你那么为我费心。”
  “哪里哪里,都是非常便宜的礼物,去书店的时候想起来的……”
  在床头柜的烟灰缸里掐灭烟头,野崎爬上床来,毛毯中的香水气味扩散开来。
  “上高中的时候,我也看过一本名叫《经济学入门》的书。”
  那是新书出版社出版的书,封面的设计非常新奇,润子一直记忆犹新。
  “是吗?”
  “但是父亲看到后,说那种书不能读……”
  “为什么呢?”
  “他说那是马克思主义。”
  “啊。”
  “那是苏联书的译本,父亲说:‘不要看那种思想过激的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父亲很古板嘛。”
  “我上高中的时候,不到二十年前吧。”
  “是吗?但我就没被这样责骂过,看来你的家教很严格。”
  “还好。”
  润子的父亲是一名警官,万事因循守旧,持家非常严谨。他对“红”的东西讳莫如深。
  那本书确实是苏联共产党编的书,是社会课的老师推荐给学生们读的,润子在读之前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内容。只是从学习的角度出发开始读的。
  那本书当然不合润子的胃口,因为当时她喜欢读的书是《飘》、《大地》、《茶花女》……之类的小说。《经济学入门》只看了十来页,没怎么看懂就随手放在书桌上了,结果被父亲看见就劈头盖脑地骂了润子一顿。
  “父亲说这是危险的书。”
  “危险的书?”
  野崎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了润子的乳房,在手碰到乳头的那一刹那,润子的身子倏地一震。
  “至少这两本不是危险的书。”
  男人拿起毛毯上的两本书,咚咚两声扔到了沙发上。
  男人用脚分开了女人的双腿,两对嘴唇重合到了一起。一种静静的兴奋从身体深处涌起。
  在肉体充斥着兴奋的同时,润子用头脑的一个角落思考着:
  ——如果父亲看到现在的我,他的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在任何事情上都顺从父亲的母亲也去世了,和父亲一样认真古板的弟弟住在名古屋。已经没有人能够干涉润子的生活方式了。
《风物语》 危险的画本(2)
  男人爱抚的手滑向了润子的下腹,刚才渐冷下来的余烬再次燃起了火焰。
  ——父亲也是这样爱抚母亲的吗?——
  从他威严冷峻的表情怎么也无法和这件事联想到一起。
  但是,夫妇哪儿有不做爱的呢?
  在被快感洗礼的头脑中,依然呆呆地想像着父母抱合在一起的样子。
  “点蜡烛吧。”
  润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坐在餐桌前,花惠点燃了蛋糕上的九支蜡烛然后关了房间的灯。
  “HAPPYBIRTHDAYTOYOU……”母女二人合唱生日歌。
  吧唧吧唧,唱完是稀稀落落的鼓掌声——只有两个人的生日晚会。
  ——花惠会不会想她爸爸呢?——
  并排摇晃的蜡烛火焰,让润子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事情。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最后连丈夫也死了。丈夫死于突然事故,在警察医院润子见到了丈夫死时那惨不忍睹的样子。
  润子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交通事故这样一种悲惨的事情,但是从没想过它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那时花惠才只有四岁呀……
  “开灯,切蛋糕吧。”
  花惠吹熄了蜡烛,打开灯,开始切蛋糕。
  “生日快乐!又大了一岁,以后可要好好努力呀。这个,是妈妈答应你的礼物。”
  润子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绑着漂亮彩带的礼品盒子,递给了花惠。
  花惠想要的是一个手提袋。
  最近,在小学生中好像也开始流行拎手提袋。买玩具手提袋,花惠肯定不满意,而润子又不想给她买大人式样的。于是逛了三家商场,特意找了这样一款适合少儿使用的手提袋。
  花惠非常小心仔细地剥着盒子上的包装纸,然后打开盒盖。
  “啊!真漂亮!”
  手提袋是酒红色的,拎带很长,不仅可以用手提着,还可以挎在肩膀上。
  花惠挎着它歪着脖子给妈妈看,然后又跑到镜子面前转了一个圈儿,最后心满意足地跑回到妈妈身边:“谢谢妈妈!”
  “还有这个……”润子拿出那两本书。
  “咦?还有附加礼物?”
  “嗯。”
  书店纸袋的封口已经被润子拆开,花惠一手托着蛋糕,用另外一只手抽出书来。
  花惠先打开了《美女与野兽》然后翻看了几张插图,又把视线转移到了另外一本书上。花惠的脸上露出了稍稍迷惑的表情。
  ——可能看不懂。——
  花惠是个喜欢看书的孩子,妈妈深夜很晚回来的时候,花惠就乖乖地读书等妈妈回来。
  但是,《经济学入门》是花惠目前还没接触过的类别,翻看了两三页之后,又拿起了《美女与野兽》。
  “妈妈,这两个字怎么念?”
  “YESHOU。”
  “野兽?是什么东西?”
  “就是全身长毛、四足走路的动物,不是动物园里那些……而是在原野上跑的。比如狮子啦、老虎啦……不过这本书里说的野兽是指魔怪,看!这有插图。”
  “妈妈已经读过了吗?”
  “妈妈没读过,但是大概知道一点。你读完后给妈妈讲好吗?”
  “嗯……”
  看着孩子听话的样子,母亲满足地把蛋糕送到嘴边,又喝了一口不加糖的红茶。润子今年三十三岁,虽然对于自己的容貌比较有自信,但还是不希望发胖,所以在饮食上非常注意。
  “好,那你去客厅读书吧。”
  时针指向了八点,生日晚会简单地结束了。
  润子开始收拾餐桌,花惠肩上挎着手提袋拿着书去客厅了。首先开始读的还是《美女与野兽》,因为《经济学入门》的插图没那么漂亮。
  润子在洗盘子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当时全家人住在父亲单位的公房里,生活并不富裕。与那时相比,花惠现在每天的生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奢侈,食物、衣服、住房……各个方面都相差很多,这也许就是时代的变化吧。
  润子一直和弟弟住一个房间,直到很大的时候。第一次来月经后,母亲才慌忙把润子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而父亲和母亲则是分房间住的。
  有时晚上醒来的时候,润子会发现母亲不见了。
  ——是去了父亲的房间吧。——
  润子想,父亲的房间在二楼,有时母亲会去父亲的房间,早晨再早早地回到润子身边。
  润子明白其中的含义,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只有一次,润子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探听楼上的动静,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急促的喘息声。
  ——这样说起来,润子还曾经在父亲放西装的壁橱抽屉里发现过奇怪的照片。——
  那是男女纠缠在一起的照片……
  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当警官的父亲利用职权弄到的。
  ——父亲怎么会收藏那种东西呢?——
  当时,着实把润子吓坏了,难道父亲还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母亲皮肤白皙光洁,身体线条非常优美,是个美人,虽然已过四十,但是乳房依然丰满挺拔。父亲和母亲到底是怎样一对夫妇呢?
  幼时的记忆就像深褐色的老照片一样,烙印在脑海里。当各种事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也许就会发现:
《风物语》 危险的画本(3)
  ——啊,难道是做那种事吗?——
  总有一天会认识到曾经发生的事情。那是不是花惠以后也会回忆起现在的生活而联想到什么呢?
  突然,花惠开始大声读书:
  “……第二天早晨,商人在铃声中睁开了眼睛,桌子上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旁边还放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散发着浓郁的芳……浓郁的芳……妈妈!这个字怎么读?”
  原来大声读出来是为了吸引妈妈的注意。
  “哪个字?”
  “这个。”
  “啊,这个字念XIANG,你的同学佐佐木香的‘香’就是这个字。”
  “哦,原来是这样。”
  花惠又回到客厅继续读书。
  ——美女与野兽……——
  仔细想一想,这个童话的题目总让人感觉有些奇怪。不知不觉就会让人联想到性。女人都喜欢自己是美女,而男人不正是野兽吗?这不是“性”在人类潜在意识的反映吗?
  ——讨厌!——
  被男人分开大腿——这种事不管润子经历过多少次,她都不习惯。润子把视线移到了墙上的日历,有些日子下面标有几何图形,共有三种图形。
  润子确认了一下日历上明天的记号:
  ——明天下午三点。——
  “全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在听到这话之前,润子已经把眼睛闭上了,有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的下摆漏进来,所以并不是完全的黑暗。
  和奈良冈相会大多是在下午,市中心的一所公寓。而外面,所有的人都正在忙碌地工作着……
  奈良冈是一家纸张批发公司的老板,家在静冈,由于业务上的关系经常来东京出差,于是租了一间公寓,也许是为了和润子幽会而准备的吧……
  奈良冈的爱抚方式与野崎有所不同,即使闭上眼睛,润子也能感觉到他在用哪个部位进行爱抚。奈良冈马上快到五十岁了,对于侍侯女人非常老练,开始时的前戏总是细致入微,在过了某一个瞬间之后,他会变得有点粗暴,在之前的这段爱抚也许被他看作是性的一种仪式,也许是用来鼓励自己的。
  然后,奈良冈像劈开树枝一样分开润子的双腿。
  “讨厌……”
  润子感到羞辱。
  结果,双腿还是被分开了。
  ——美女与野兽?——
  这时,润子头脑中出现了女儿的画本。温热的部分感觉到了男人的嘴唇和舌头,这是奈良冈独有的爱抚方式。
  而润子的头脑中则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女儿花惠。
  ——她现在正在读书吧。——
  女儿用加餐的零用钱买了炸鸡块放在桌子上,留给经常回家很晚的妈妈吃。
  ——还是女孩子好。——
  知道心疼妈妈。
  ——明天一定要把花惠的好朋友请到家里来,再好好给她开一次生日晚会。——
  想到这,润子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在这样的瞬间,女人竟然想着如此的事情,不知道男人是否能够觉察得到。——
  快感也是有的,但不像杂志或其他书上写的那样强烈和陶醉。
  ——那是真的吗?——
  奈良冈爬上润子的身子,像打招呼一样分别含住两个乳头,然后伸过脖子吮吸着润子的嘴唇,下面深深地进入了润子的私处。
  床在震颤,润子的联想又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自己在楼梯上听到的喘息声和床板的咯吱声……
  在感受快感的同时,还保持着某一部分的清醒,润子总是这样的。
  父母的身体重合在一起的样子又浮现在润子的脑海中,带着陈旧的深褐色,而实际上润子并没有真正看见过,只是空想而已……
  已经很晚了,母亲还要去洗澡,一般这样的夜晚,母亲都会在深夜离开房间。
  ——啊,是这样。——
  明白母亲当时的行为,是在润子结婚以后。
  ——母亲的裸体很动人,我到她那个年纪恐怕无法保持那么美丽的身体。——
  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着,男人的动作突然停止了,润子能够感觉到一股白色的粘液在下腹部蔓延。然后,男人的身体重重地压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急救车的警笛声。
  耳边清静下来之后,外面街上的声音可以隐约听见。
  ——大家都在工作吧。——
  稍侍休息之后,男人起身默默地走进了浴室。
  润子也出汗了。
  奈良冈披着浴巾出来后,润子问:“怎么?出汗了吗?”
  男人有着圆溜溜的肩膀和突起的腹部,也许是注意到了润子的视线,奈良冈连忙往回收了收腹,这就是中年男人的虚荣心。
  “嗯,有点热。”说完他用浴巾裹住了身体。
  “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花惠敲着书无所谓地说。这时润子正在镜子前整理衣妆。
  ——我刚才一直在这,怎么这会儿才想起说这话。——
  花惠表现出无所谓时,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不在乎,第二种则可能隐藏了某种喜悦。
  被老师表扬,心里肯定高兴着呢。
  “为什么呢?”润子也学着花惠,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问道。
  煤气公司约好中午来调试煤气表,可是他们迟到了好几个小时,下午五点才完工。
《风物语》 危险的画本(4)
  ——坐出租车去可能还来得及。——
  今天的日历下面标着一个三角形符号,表示下午六点和森在赤坂的酒店约会。
  森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约会时,野崎一般都会迟到,而奈良冈则要求不太严格。
  ——必须得快点!——
  但是,准备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的母亲,对孩子的态度不能太着急。而且……听听也不妨,没准是有趣的话题呢……
  “我把这本书带到学校去了。”
  花惠拿出的那本书是《柠檬变金钱》。
  “是吗?”
  “老师说:‘看漫画,就要看这种漫画。’”花惠得意得鼻孔都胀大起来。
  按照花惠平时的习惯应该更喜欢《美女与野兽》才对呀。
  “是吗?”
  “老师还让我明天在大家面前发言呢。”
  “讲什么?”
  “这本书里的故事。”
  润子并没有仔细看那本书,只知道里面多处用黑体字印刷着“劳动”、“经营”、“贷款”、“失业”等词汇,而且主人公用柠檬制作柠檬果汁出售,肯定是介绍经营原理的书。
  “我不喜欢在大家面前说话,今天再好好看看,明天给大家讲。”
  从她的口吻中一点也感觉不到不喜欢的意思。
  花惠是个老实的孩子,但是在大家面前说话却一点也不差。登上讲台,开始时还有些害羞,一旦找到感觉之后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以后让她做播音员怎么样?
  ——润子甚至这样想过。
  “那不挺好吗?加油啊!今晚妈妈不会回来太晚,回来教你讲书上的故事。”
  “太好了!做买卖的人实际上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是啊,制作、出售……然后付给劳动者工资。”
  润子戴上围巾,穿上薄大衣,必须得出发了。“柠檬变金钱”的方法还是回来再研究吧。
  “晚饭在桌子上,有饭团,蔬菜沙拉在冰箱里,汤要放在火上热热再喝。”
  “知道了。”
  每次都是这样,花惠早已习惯了。
  “那我出去了,再见!”
  咔嚓,门锁上后,润子一路小跑出了公寓大楼,运气不错一出大门就遇到一辆空着的出租车。
  “到赤坂,麻烦您开快一点。”
  目前是五点三十八分,如果道路不太拥挤的话,按时到达还是有希望的。不过在车里着急也是没有用的。于是润子靠在靠背上,开始回想起刚才和花惠的对话来。
  ——经济学?适合花惠吗?——
  润子自己也读过苏联版的《经济学入门》,但是完全不能勾起她的兴趣,但是,花惠的父亲……可是大学经济学专业毕业的呀……
  ——小孩子一般会喜欢英语、化学之类的学科。——
  但是,对于孩子选择学科来说,与其说先天的天赋重要,不如说后天的影响起到更大的作用。比如,孩子喜欢某个学科的任课老师,或者在某科的考试上得到高分而受到老师表扬,这些都有可能引导孩子喜欢上这个科目。
  “今天路上的车不算多。”司机的话打破了润子的思路。
  “啊,是啊。”
  进入青山大道后稍微有些堵车,结果迟到了十分钟,还算不长。
  森已经在焦急地等待了,烟灰缸里已经堆积了好几个烟蒂了。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
  “啊,是吗?吃晚饭了吗?”
  “你呢?”
  “我还没吃。”
  “我也没吃呢。”
  “吃寿司行吗?”
  “嗯……”
  森是个大忙人,连幽会也不用太长的时间。六点相会,七点上床,九点分手……
  野崎和奈良冈也同样是很忙的商人,但是他们并不像森这样对时间要求如此严格。至少和润子相会这段时间会很放松地慢慢来。
  酒店的地下一层有家寿司店,两个人就草草吃了些寿司,吃完后森用筷子在桌子上写了房间的号码“3536”。随后先乘电梯上楼了,让润子随后再上来。
  “喝点什么?”快速换上浴衣的森站在冰箱前问润子。
  “不要了。”
  “那我先洗澡了。”
  润子听着浴室淋浴的水声,向窗外眺望,从这里可以看见另外一家酒店的窗户,下周要在那和野崎相会。
  水声很快就停止了。
  该润子洗了,当润子洗完回到房间的时候,森正在用英语打电话,听起来他的英语很流利。
  “你的英语一直学的很好吗?”
  “我只是不讨厌学英语而已。”
  “一开始我遇到了一个非常讨厌的英语老师,所以就失去兴趣了……”
  “对,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遇到了一位好老师。”
  “你在大学学的是法律吧?”
  “嗯。”
  “为什么要选择法律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低年级的基础课主要学经济学和法律,高年级选择专业时我还是觉得法律更适合我,于是就学法律了。”
  “这样就决定了一生的方向。”
  “经济学和法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经济学都学些什么呢?”
《风物语》 危险的画本(5)
  森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精英们的脸上经常挂着的那种笑容,但是润子并不讨厌这种笑容,因为男人还是自信一点的好。
  “这个嘛,用一句话很难概括,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
  森突然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润子,“你的孩子还小吧,是女孩子?”
  森是个直觉很灵敏的人,他看出了润子在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即使猜得不准确也八九不离十。
  “嗯……”
  “你的孩子她喜欢什么?”
  和森交往了一年时间,但他对花惠的事还是一无所知,和他说说也无妨。
  “现在她喜欢读童话,有时还自己编故事。”
  “将来想当小说家吗?”
  “没想过。”
  “我的女儿就读文学专业……”
  “是吗?在哪所大学?”
  “东京女子大学。”
  “真了不起!”
  “但是我反对她学文学。女子大学,除了文学专业就是家政专业,我还是希望她学些对将来走入社会更有用的专业。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不如学法律、会计之类的好。”
  润子合上浴衣的前襟思考着。
  ——这就是他的风格。——
  现实主义者,对于森来说,只有“有用”的才是“有价值”的。
  森的视线移到了床边的表上。
  ——他很在乎时间。——
  一如往常,森用很直接的动作抱住润子的肩膀,然后把她放倒在床上。把这种野兽般的行为变成温柔的仪式就是润子所要做的。
  快感的深度有着微妙的差异。
  最安心的是被奈良冈抱着的时候……因为他很老练,知道女人更需要什么。
  野崎不错,和润子的年龄差不多,于是上床这件事显得相对比较自然,有点恋人的感觉……
  森,他做得很直爽,也有很合拍的时候。
  润子数着男人的呼吸,同时想着花惠。
  ——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家读书呢吧。——
  润子闭上眼睛,在肉欲的海洋中浮现出“价格”、“贷款”、“资本”等词语。这时男人的身体忽然僵住了,那白色粘液的印象侵蚀了这些词语。
  十分钟后,森已经开始穿衣服了。
  润子出了一身汗,也在收拾着准备回家。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花惠还没有睡。
  “功课温习完了吗?”
  “嗯。”
  花惠正在读《经济学入门》,也许森说的对,应该让这孩子学一些对将来有用的知识。不过这些都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文学、家政这些科目真的很难自立。
  突然,润子想起了母亲背着大包袱出门的情景,当时弟弟考上了私立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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