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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抢匪盗转地球 - 伊坂幸太郎

_2 伊坂幸太郎(日)
“是吗?”
“三十七岁就占了地方公务员的股长位置,表示升迁非常顺利,当然会有人看你不顺眼。”
“嗯,这个……”
“每当一有状况,总会有人对你说一些恭维羡慕的话吧?像是‘果然有一套’或‘真羡慕你’之类的……你这种时候一定表现得很谦虚,可是愈是这样,周遭的人就愈觉得怒气难平。”
“一切尽在响野哥的眼底。”久远故意插嘴。
“哦,是吗?”成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告诉大家我离婚了,他们的表情就会比较有光彩吗?”
“或许吧!至少他们会觉得人生还不至于太不公平,心里会舒坦些。”
成濑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无所不知嘛——“久远,你打工也是星期三休息吗?”接着他把脸转向久远。
久远点点头。
“响野,那天你的咖啡厅正好公休,雪子目前也没有跟派遣公司绑约,所以都没问题吧?”
雪子立刻抬起头,就像突然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一样:“嗯……是的,没问题。”看着她的动作,久远觉得“怎么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她?”
然后他把视线转回银行配置图上。
“坐这位置的男人是课长。以我的观察,他是属于除非有什么大骚动,否则不太会离开位子的那一型,可是一旦有突发状况,他立刻就会变得生龙活虎。”
久远回想他去勘查时的记忆,边点着头:“这个人啊,是只‘牧羊犬’。”
“坐这边的年轻男人以及这位置的微胖中年男人,他们两个是‘绒毛犬’。”成濑连续用手指指着两个地方。
久远他们在对银行行员做分类时,大多用狗的种类来区分。
“牧羊犬”是德国从十九世纪之后专门用来当做警犬和军用犬的犬种;“绒毛犬”则是以喜欢吠叫闻名的小型犬。对工作非常忠诚且个性稳定的行员,他们称之为“牧羊犬”,只要稍微有点动静就几乎陷入疯狂状态的行员则称为“绒毛犬”。不论“牧羊犬”或“绒毛犬”,两者都是在抢匪进入时最有可能按下警铃的人。另外,个性稳定而且体格相当好,看起来很有臂力的称为“大丹狗”,而举止仪态看起来相当不错的就叫“黄金猎犬”。
久远非常喜欢狗,所以对这样的区分法相当满意。
“程序和以前一样。”成濑平静地说。
潜入银行之后,三个人迅速靠近柜台,接着同时举枪,强迫行员离开座位,不允许他们有任何按警铃的机会,最后则搭乘雪子的车子逃走——非常简单的做法。
“现金柜的钥匙呢?”久远看着成濑。
“课长座位后面的架子上有一个存放钥匙的保险箱,必须用卡片才能打开。”
银行行员都有他们各自的通行卡,只要将卡过一下机器,出纳机就会吐出钞票,或者打开保管库的门。
“要用谁的卡片呢?”
“用课长的吧!”成濑简短地说道,就像把钉子打入墙壁般的指示,语气干净利落。
“大概会有多少?”响野问道。
“大概有四十叠,我想不会少于这个数字。”
“那就是……四千万啰?”
雪子抬起头,表情非常严肃,似乎在脑子里计算如何分配这些钱。
“那么一个人大概有……一千万啰!”久远看着天花板,眼前浮现纽西兰的牧场风光。捞了这一笔,一定要好好去旅行几天,他想起绿色的牧草、广大的土地,以及点点的白色羊群,一想到聪明灵巧又非常漂亮的牧羊犬,脸庞顿时显得神采奕奕。
“可以完全平分,真是太好了!”响野大声地说。
“可以破坏防盗摄影机吧?”久远问道。
“当然,毁了它!”
“手枪呢?要开枪吗?”响野说道。
“得开几枪吧。”
“目的是驱逐主人?”响野问道。
“答对了!”成濑回答。
要驱策他人在短时间内完全顺从,的确需要这种粗暴的手法——成濑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每个人都有他的主人,这正是驱使人完成行动的一个源头。有时候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有时候可能只是自己的一种“美学”,有时候也可能是“一般常识”或“损益计算”……总而言之,它是人在行动时所根据的所有原则。
“想顺利抢劫银行,就必须先让在场的所有客人服从我们的指示。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我们必须变成他们的主人——要入主成为别人的主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恐怕必须花很多的时间。要在几分钟内完成这种艰巨的任务,非常遗憾地,只好开一两枪以示权威!”
久远也清楚个中道理。
“雪子还是一样,留在车子里见机行事。”
“嗯……这次很难找到适合停车的位置,所以我会在这附近绕圈子。”
“会合的时间呢?”
“开始行动的五分钟后。”雪子的脸依然朝下,眼光并没有和成濑交会。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久远举起手,稍早之前这件事就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通常强盗进去银行之后,都会停止银行的自动门吧?”
这是一贯的做法。强盗进入银行之后立刻把自动门切换成“手动”,这样就不会有新的客人从外面进来。
“有什么疑问吗?”成濑问他。
“如果只是把自动切换成手动,用力去扳还是还是开得了吧?但如果写张:‘目前内部作业中,请勿进入’的纸条贴在外面,说不定不但可作为牵制,也不会有人想强行开门进入。”
“有道理!”响野抿抿嘴唇,点了好几次头。
久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看雪子:“怎么搞的?雪子姐今天特别安静。”
“是吗?这是烦恼特多的年纪。”雪子摸摸自己的短发。
“该不会是更年期障碍吧?”久远反射性地问道。
“开什么玩笑!”雪子立刻怒气冲冲,让久远吓了一跳,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随即紧闭起双唇。他暗自反省着或许“更年期障碍”这句话,暗示着一种自己不知道的侮蔑意味。
“雪子,脱逃路线没有问题吗?”成濑进一步确认。
“没有问题。”雪子仔细地看了一下地图,然后用食指轻轻地敲自己的头:“全部记在脑袋里了,从银行出发十分钟后,我们会改乘下一部车,十一分钟后到达污水处理厂的停车场,再过三十分钟,就在自己家里客厅看电视了。”
“真是自信满满!”久远边说边窥视着雪子。
“这次的方针和以前都一样,抢了就跑,就这么简单!”成濑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
“‘我希望比任何人都快——比寒冷、比每一个人、比地球、比安卓美姐(注:Andromeda·农索匹亚公主,传说中的仙女座化身)……’”响野以戏剧化的声音唱诵。
“谁的诗啊?”久远问道。
“已故中音萨克斯风乐手啊!是爵士乐演奏家的名言。对我们来说,非得比任何人都快不可。当银行行员还搞不清楚——‘现在从我们眼前奔驰而过的是抢匪吗?或者只是喧哗的繁荣景象?’时,我们就必须快速而明确地完成工作啰!”
“你啊,老说一些言不及义的话。”祥子凑了过来。
她把桌上的空杯子放在托盘上。
“对了,我看电视上的报导,现在好像很流行抢运钞车呢。”祥子继续说道。
“的确!”响野咬牙切齿般地忿忿说着。
“运钞车Jack啦!”久远迅速回应。
“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一副很嚣张的样子。其实,之所以称抢劫为‘hijack’,是因为以前强盗袭击马车时,为了卸下对方的心防,会假装友善地向前打招呼说‘Hi!Jack!’,然后才开始袭击,没什么实质意义。”响野说明。
“又是同一批抢匪吗?”祥子无视于响野的解说,询问成濑。
“最近引起骚动的好像是同一批人,因为犯案手法相同。”
“你们不抢劫运钞车吗?”
“那太麻烦了。最近的运钞车可是愈变愈厉害,前方的强化保险杆可以把东西推着跑,玻璃和车身可都是防弹的。”
“听说有些运钞车做了设定,如果不是保全人员驾驶,根本跑不快。”响野也点点头。
“这样的话,那些Jack是怎么成功的呢?”
成濑马上回答:“趁装载现金时偷袭。不管车子变得多么厉害,只有一个时间点是完全不管用,也就是人把货物搬运上车的时候。抢匪就是趁这个时间点偷袭,把钱全部抢走。”
“显然是内神通外鬼吧,如果不知道现钞搬运的行程表,绝对没办法做到。”响野说道。
“可是,有那么多银行都被抢了,真有那么巧,都是内线搞鬼吗?”久远的口气充满疑问。
“内线未必是银行方面的人,也许是保全公司那边的人也说不定。”成濑慵懒地低语着。
“成濑哥好像对这种事没啥兴趣?”
“倒也不是这样,我只希望我们的计划和他们的计划不要撞在一起。”
“我倒觉得,与其像你们这样强行进入银行抢钱,还不如袭击运钞车,危险性会更少一点。怎么样?不觉得抢劫运钞车比较好吗?”祥子缓缓说着。
“你懂什么?”响野提高嗓门说道:“我们追求的是一种浪漫啊!在暗巷里偷袭运钞车,威胁胆小的司机夺取那些钱?开玩笑!我们怎么能允许这种作风?偷袭运钞车的做法,简直是非常卑鄙,是一种阴险残酷而且很不痛快的赚钱方式。这和中学生所做的一些卑劣的恐吓行为有什么不同?他们顶多是让那些保全人员受到严重的身心创伤,根本没有实践浪漫理想的痛快感。这和驾驶怪手把自动提款机连根拔起的家伙一样,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做法。”
祥子用食指指向响野:“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浪漫理想、故作潇洒状,结果还不是一样危害他人?你觉得给别人带来这么多麻烦真的好吗?”
这对夫妻的对谈总是火药味十足,从某种角度来看,却媲美情歌对唱,久远觉得非常有趣。
“你知道银行利息有多低吧?百分之零点几耶!这和零哪有差别。更过分的是现在还说什么payoff制度(注:银行倒闭时最多支付顾客一千万日元及相应利息)?无法保障存款安全,这叫什么银行啊?所谓的银行至少要‘支付利息’或‘确保存款安全’吧,否则有什么存在价值?”
“我看不是这样……”久远插嘴说道。
“现在银行两者都做不到,利息是零,也不保证安全保管,甚至不一定全额偿还,应该是觉悟的时候了。非得对他们做一点惩罚不可,就是这样!其中最重要的是就算我们把钱抢走,真正付钱的是保险公司,对吧?没有人会受到伤害,只要我们小心一点,不要让当天的银行行员和客人感到恐惧,充其量就只是一场秀而已,就像一场精彩的马戏团表演。”
祥子一脸宣告放弃的表情,吐出一口气说:“你们其实都是好人,不过,某些方面的常识和我是不一样的……”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坏的方面!”
成濑苦笑。
久远接着说:“祥子姐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的想法显然和我们不一样,我想应该是她的想法比较正确吧!可是……”他吐吐舌头。
“可是什么?”
“正确的事却未必能让人永远幸福。”
“哦,是吗?原来如此。”祥子露出高雅的笑容。
他们继续进行商议,不一会儿祥子又插嘴了:
“你们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独占所有的赃款吗?”
“你干嘛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响野露出厌烦的表情。
“四个人平分,只能拿到全额的四分之一不是吗?反正是抢来的钱,你们不想拿到全部吗?”祥子不经意地瞄了雪子一眼。
这个唐突的质问,让久远一伙人顿时陷入迷惘。
“你为什么这么问?”成濑的声音依然沉稳如昔。
“只是有点好奇罢了!”祥子摸摸鼻子,微笑着。
“开什么玩笑!”成濑冒出这句话。
始终把脸压低的雪子,这时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久远。
迎面做客的依然是响野,他语气十分不悦:“独占所有的钱?那根本就是背叛啊!我们绝不容许背叛行为!”他似乎想让大家看清楚,他企图阻断世界所有邪恶的决心。
久远明白响野的发言,很可能是针对某个可能是叛徒的成员而说的,甚至就像戏剧排演时说出“叛徒只有死路一条!”之类的台词。
“在所有官兵捉强盗的戏码里,总有叛徒出现。”久远说道。
响野也摇摇头说:“最近的电影几乎千篇一律,都是犯罪集团窝里反的故事,‘开头出场的手枪,最后一定会发射’——这就是游戏规则。所以,电影一开始,观众注意的就是谁是叛徒。”
雪子试着把肩膀放松下来。
“可是我们没有背叛的必要啊!”久远说道。
“怎么说?”祥子探出身子问道。
“如果真的想要四份赃款,抢劫四次不就得了?如果背叛的话,那就什么都玩完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大家合作无间,重复去抢个几十回。”久远回道。
“会不会背叛,这基本上是品格的问题!”这的确很像响野会说的话。
时间刚过十点,成濑开始收拾配置图。
“响野哥,这次你要说什么呢?”久远试着问道。
抢劫的过程中,响野有进行演说的习惯。
“这个……当天再考虑吧!也许是关于‘记忆’或‘时间’的话题。”
“你可别一时兴起讲个不停,否则人家会记得你的声音喔!”成濑钉了他一下。
这时雪子起身说道:“该回家了。”
响野急忙叫住她:“等等!雪子,等一下。”
而这时的雪子,就像一个做错事被赫然叫住的孩子,模样非常可笑。雪子个子娇小,剪得一头利落的短发,外形显现出是个行动力很强的女人。但是这时却显得有些畏畏缩缩,仿佛深怕踩到地雷似地异常小心。
响野从旁边外凸的窗户上,拿起一个纸袋交给雪子:“我差点忘了,是成濑交代我去田中那里买回来的假车牌,里面共有三块。”
“我以为田中只会复制钥匙、窃听之类的,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行啊?”久远显得非常佩服。
“不只这些,他多的是一些稀奇古怪深具巧思的商品。”成濑说道。
“没错!说到田中,我倒想起来了。是这样的,成濑……”响野搔搔头。
“什么事?”
“他那里能退货吗?”
“退货?”
“我去拿车牌的时候,被田中唬拢买下了这个无闪光相机。”
“这东西烂透了!”祥子很大声地说。
“没错!的确烂透了!”好像在巴结上司一般,响野使劲地重复她的话。
“只有烂人才会买这种烂货!”
“无闪光相机的意思是不会发出亮光吗?”久远想象着。
“聪明!”响野说:“就是说,在黑暗的地方拍照,闪光灯也不会亮。”
“这不是很方便吗?”
“一点也不方便!”响野的眉毛垂了下来。
“既然这样,你干嘛买呢?”
“很奇怪吧。”祥子的口气中显露着不解。
“田中向我解说时,我真的以为很方便。那家伙的口才好得不得了!依我看,他甚至可以卖大遮阳伞给南极观测队,或者连断食中的僧侣,他都有办法向他们推销汉堡。”
“明明自己就是个胡说八道的大骗子,还这么轻易相信别人信口开河,不管去哪里,老爱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我不是已经在反省了吗?我真的努力在改变。只是结果总是不理想,你们至少该给我一点同情吧?”响野的口吻可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意味。
“是——是,没错。如果竞争‘徒劳无功’代表,你一定是第一顺位候选人。”祥子以讽刺的口吻附和。
“是呀!如果有这个奖项,肯定非我莫属。”响野把胸膛挺得高高的。
“田中不会同意退货的。你好好收起来吧!”成濑说道。
“久远,你要不要买无闪光相机?”
“我为什么要买?”
“我以为你会上当。”
“受骗的人,说话太缺乏说服力了吧。”
“难道没有其他可用之处了吗?”响野歪着头思考着,祥子马上回答:“当然没有!它比不能倒带的录影机更没用。”
“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响野的脸有点扭曲。
“嗯——抢劫银行前的勘查行动,或许派得上用场。”久远突然想到,便脱口而出。
响野满脸开心地说:“也许哦,这太好了!夜间偷拍银行内部状况时,正好用得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成濑显得有点不耐烦。
“很好!这不就解决了?久远,你要不要买?”
“要买这部相机,倒不如拿这些钱去买胜算更大的马票,即使那匹马是可爱的迷你马,而骑士是曾被击垮的牛仔,我还是宁愿买马票。”
雪子仔细看着拿到的车牌。
东京都内许多十字路口都装设着读取车牌的机器;登记在案的遭窃车车牌号码,经由读取机的系统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所以抢匪如果想驾驶贼车在路上奔驰,就必须更换假的车牌。
雪子把宽身束腰短衫的袖子推到上臂,对慎一说了声:“走吧!”就快步走出咖啡厅,慎一也急忙追上去。
很快地,两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雪子干嘛像逃命似的。”响野笑着说。
“雪子姐今天好像比平常安静。”久远说。
响野回答:“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久远,你知道雪子小时候在七夕许下什么愿望吗?”
“不知道。”
“听说她在许愿纸条上写着:‘我想要吓一跳’,换句话说,她虽然知道‘吓一跳’是什么,可是在实际生活中,从来不曾有真正被惊吓过的感觉。”
“想让雪子有惊愕的感觉,要不是非常严重的状况,根本办不到。”成濑皱着脸。
听着这些话,久远开始想象,什么样的严重事态才足以让雪子感到惊愕?
抢劫失利的时候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过了一会儿,响野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其实,慎一对被欺负的事,好像很烦恼。”
一旁的成濑,表情也显得格外阴沉。
久远也感觉到自己的脸庞有点扭曲:“被欺负……?”这实在不是一句悦耳的言词,倒像是咬到满嘴烂苹果的感觉。
“他好像预言,不久的未来将会被欺负。”
“预言会被欺负?”成濑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慎一的说法,好像事态无法避免,势必演变成这样。”
“势必演变成这样?”这实在太玄了,久远不禁歪歪脖子。
“如果他自己不肯对我们说出实情,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些话让久远自圆其说地想着,雪子今天异于平日的举止,或许和这件事有关。
几分钟后,成濑起身把皮夹克披在身上:“我听说神奈川县的警察们要进行实地演练。”
“实地演练?”久远问道。
“就是专门对抗银行抢匪的演练,我应该没说错吧!”成濑强忍着笑意。
“什么时候?”响野问道。
“大概就是最近,差不多是我们干完这票的两个礼拜后。”
“演练地点该不会在港洋银行吧?”
“不会,应该是这附近的银行。”接着成濑逐一列出大型的都市银行名称。
“演练呀——”响野觉得有趣,脸上的表情也舒缓了许多:“还不都是为了几年前县警发生的一连串负面事件,到现在才想秀一下身手,让社会大众开开眼界,对外宣告:‘其实我们是非常值得信赖的,真要来硬的可有得瞧哦!’再说,俄罗斯总统马上就要来横滨访问了。”
久远抬头看着天花板,开始想象着俄罗斯的种种:“是因为总统要来,县警才这么认真吗?”
“听说过俄罗斯的恐怖行动吧!就是之前囚禁人质围城那次。这次访问就要示范应付这种事件的标准对策给他们看。”成濑说明。
“示范?开什么玩笑!日本警方有什么可以成为他国表彰的事迹?如果真让大家看到他们的训练,我看全世界所有抢匪可能都会抢着来横滨,因为太好混了!”
响野就像正在旁观一场火灾而幸灾乐祸的观众:“县警为了恢复大家对他们的评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其实我真的很同情他们,拿那么微薄的薪水,案件却多如牛毛,再加上只要犯一点小错,大家就竭尽所能地指责批判,这种职业真是辛苦啊!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他们自己也常搞不清楚吧!我想,他们心里一定想对媒体怒吼:‘说得倒容易,自己来试试看啊!’”
“说得一点也没错。”久远表示同意。
成濑笑着说:“好像是个很大型的演练,毕竟是示范演练,我还听说就像拍电影一样,真要搞成这样吗?”
“那哪叫演练?根本是表演啊!”久远试图想象演练当时的状况——巡逻车团团围住银行,所有的警察都拿着枪高喊着:“快出来!”要歹徒束手就擒——这根本就是老掉牙的电影手法嘛。不过这种既气派又单纯的画面也许很能打动一般人的心。
“但是,成濑,你从哪儿来的消息?演练的事已经对外发表了吗?”
“警方已经和我们区公所的宣传部门联络过了,他们希望演练当天的情况能完整刊载在我们的文宣上。纯粹是一个宣传演练,显然得做得有声有色,只是,我实在不认为这种演练有什么值得报导的。喔——我是从认识的人那边听到消息的。”
响野站了起来:“真是件愉快的事。我们抢劫港洋银行是在演练的两星期前,好不容易县警想要重拾威信而演练,我们却选在前两个星期抢银行,这分明是找碴,让人家面子挂不住嘛。”
“这只不过是一个预先演练罢了!”成濑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
这时祥子叹口气站了起来,她拍拍双手:“好了,关于浪漫理想的预演到此结束,大家该回去了!我也得回家喂狗了!”口气像个老师似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响野哥家里的狗狗还好吗?”久远想起那只见过好几次的可爱杂种狗。
它是只体力很差的狗,稍微散个步,马上就累得气喘吁吁,但食欲却很旺盛,而且相当忠诚。不过它最得久远喜爱的,是它有副哲学家的风貌。
祥子回答:“虽然有点年纪,不过精神还不错,它会很长寿的!”
“比起浪漫理想,还是狗比较重要。”响野大声说道。
他到底在说什么呀,久远不解地搔搔头。
成濑 Ⅱ
【火星】:太阳系行星之一,是一颗外围轨道离地球很近的红色星球,自转时间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绕行太阳一周需时六百八十七天。直径约是地球的一半,质量约十分之一,人口约两倍,文明程度大约相同。
成濑坐在副驾驶座看着车窗外,天空几乎全被云层遮蔽,虽然灰沉沉的,但还不至于给人前途晦暗的感觉。相反地,倒有几分像从高空窥视银行抢匪如何进行抢案,露出微笑的脸庞。
雪子开的是辆旧款汽车,好像是从平塚那里找来的。曾看过几次雪子偷车的手法,她只需把一支像扁平钳子的东西,插进驾驶座窗户的空隙里稍稍转动一下,再用垂在钳子下方像钓钩般的针打开车锁,无论动作或技术都堪称一流。然后把线路连接起来,车子马上可以上路,除了这一招,有时候她也会用模型打造车钥匙。雪子常常自嘲地说,年轻时混街头的日子,常遇到许多地痞流氓之流,他们总是很自傲地把绝活教给她,后来多练习几次自然驾轻就熟。
“车牌已经换过了!”雪子确认后立刻回答。
“真是不同凡响。怎么车子一经你开,就变得这么生气蓬勃哩!”
“久远,你真懂车子的情绪吗?”坐在后座的响野说。
“我当然懂!”
成濑说:“久远,你真是无所不懂啊!狗的情绪,你懂;鹿濒临灭绝时的愤怒,你也懂;而最懂忠志的大概也是久远你吧!”
“关于自闭症这种疾病,好像是直到近年,才比较被医界确实掌握。是一九四三年精神学家李欧·卡纳(Leo Kanner)在杂志首度发表的。”响野说道。
比起说一些客套又愚蠢的同情话,响野起不了作用的知识对成濑而言反而比较受用:“真是不可思议的疾病。”
“说它是‘疾病’,感觉好像非进行治愈不可,我实在不喜欢这种说法。”久远说道。
“那是属于一种中枢神经障碍。”成濑说话的口气俨然像个医生。
他想起夫妻俩第一次一起走进医院时的情景。当诊断确定为“自闭症”时,他们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不过一想到“幸好不是重大疾病”时,欣慰感油然而生;只是“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障碍”的不安情绪也夹杂其中。他似笑非笑地面对着妻子,她也以同样表情侧头看着他——他们对自闭症毫无所知。无知有时候可以变成一项武器,能够带来勇气,但有时也会让人承受不必要的不安。“自闭症”——从字面上来看,很多人会误以为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的灰暗疾病”,甚至还有人以为它是忧郁症的一种。成濑自己原本也这么以为。
“你们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吗?”医生一开口就这么问。
“是一种沟通障碍吗?”成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离正确答案并不远。
医生说:“自闭症的特质是非常厌恶人类言行中不明确的部分,此外,患者对事物的敏感度,比一般人都高。”
医生脸上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面无表情的他看起来真像一只蜥蜴,虽然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好,不过他说的话一点也没错。
忠志已经十岁,但对于生活中“不明确”的事物,始终不知该如何应付。平日的生活步调只要稍有变动,他会变得很不愉快;对于不清不楚的问题,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就连牙刷位置放错了,他也会生气;平常散步的路线也只能有一条,否则他会突然失控。
“忠志其实是很愉快的!”久远若有所思地说着,而他的话的确是事实。
“不久前我和成濑哥还有忠志三个人碰了头,一起看了‘星际大战’。”
“旧的那部吗?”响野想确认一下。
“是旧的那部,我们看录影带,欧比王也出现了!”
“那是艾力克吉尼斯(Alec Guinness)演的啰!”
成濑不禁对着响野笑了起来,心想这家伙真是说话老言不及义。
“后来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忠志对剧情好像无所谓?”
“是呀,他对故事内容的确无所谓。”这种充满想象的抽象故事,对忠志来说是非必要的。
久远发出咯咯的笑声说:“可是欧比王的光剑挥动过几次,他可数得很清楚,而且还记住了,还有他和黑武士打斗时挥剑几次,秋巴卡吠叫了几次,他可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忠志对这种事特别敏感。”成濑说道。
“我和忠志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感觉非常舒服。”
“虽然他也会突然失控啦。”和久远在一起时,忠志不只一次失控,也曾痉挛发作倒地。
“他完全没有坏心眼。”
“他小时候更严重,他总是给周边的人造成很多困扰。”成濑苦笑着说。忠志小时候的确非常难搞,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完全无关,只是顾着做自己的事,而且情绪非常不稳定,会不停地来回奔跑。尤其键盘声让他异常兴奋,有时甚至发出悲鸣或捣着耳朵蹲在地上。
久远轻声地说:“这世界上有谁不给周遭的人带来困扰的?那些只会指责忠志的人,还不是一样乱按喇叭,给大家造成困扰?”
“说得也是。”响野高兴地接着说:“那些明知下属困惑不已却视而不见,只会逃避现实的上司不也一样吗?和他们比起来,忠志显得无害多了。”
“是无害中的无害。我最近才深刻体认到,像忠志这种孩子,是绝不会陷害或出卖人的,难怪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特别舒坦。”久远笑着说。
成濑并未表示认同,但也没有反对。
“对自闭症我并不特别了解,不过我好像可以理解那种感觉,忠志他也一定非常努力了。”
“非常努力?”成濑重复一次所听到的话。
“我不了解忠志是中枢神经障碍或什么其他状况,不过那应该很像一个人突然被丢到国外的感觉吧?感觉上从一开始就失去和他人沟通的方法,换句话说,就像在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努力生存下去,摸索着和大家沟通的方式。他像鹦鹉一样重复我们的话或是把文章背诵下来。但是他完全不知道它们的意思和重要性,只是遇到什么背什么,因此偶尔在无法承受的时候就完全失控。”
“你少乱下断言!”成濑笑着说。
“其实,忠志试着寻找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所以当他好不容易摸索到一点线索,却又莫名地发生一点小变化时,就会感到迷惑不安,他很害怕已知的规则发生变化——如此而已。忠志希望把这个世界所有东西都记录或记忆下来,然后用他懂得的一些简单语言,来配合这个世界,所以啰……”
“所以?”响野问道。
“假设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到火星上,内心最不会受到冲击的应该就是忠志吧!和茫然不知所错的我们比起来,忠志一定会在他可以做的范围内,努力去做他能做的事。对忠志来说,努力搜寻沟通方式的原则无论在地球或是在火星,都是不变的。”
“火星上面有狗吗?”成濑打断久远的话,突然冒出这样的问题。
“狗?”
“忠志记得全世界所有狗的种类呢!每年登记在美国狗俱乐部或英国狗俱乐部里的狗种类别数,他全都记住了。”
出门遇到刚好有狗从他前面经过时,忠志总能大声叫出狗的种类,兴奋地喊着:“那是小型杜宾犬!”、“那是纪州犬!”
讨厌“不明确”事物的忠志,看到杂种狗时会非常生气。
“火星上应该有狗吧?”久远说得自信满满,模样非常可笑。
“是吗?应该有吗?”成濑不禁笑了起来。“就我所知,火星上是没有狗的!”响野非常认真地回答,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时,成濑瞥了雪子的侧脸一眼——她正视前方,用力踩下油门,而且始终保持沉默。
大伙儿除了雪子,全都穿着一式的西装。这款深灰色西装,是他们在东京的西装量贩专卖店里购买的。在大拍卖的人潮中买东西,警方就很难从这个地方掌握任何线索。
“最不起眼的就是西装。”成濑说这话时,响野露出一脸的怒意。如果这世上有一种“喜欢唱反调”的疾病,那么这个从高中时代就结识的响野,应该就是符合这种疾病的重症病患。
“你是公务员,才会说这种话。我就是因为讨厌西装,才会选择当咖啡厅老板的,现在竟然叫我穿这种东西,简直是……”
成濑真想大声反驳他:“你当咖啡厅老板,干嘛把罪过推给西装?要怪就怪你自己在求职面试时,尽说些歪理,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吧?”
车子来到十字路口迅速右转。
“还好路上不拥挤。”成濑显出安心的模样。
雪子点点头:“没问题。阿成,你们从进入银行到搞定行员,共有六十秒的时间,接着就是阿响的演说。”
“四分钟吧!”响野答道。
他到底要说些什么?成濑想象着。每次抢劫银行,响野都要做一次演说,这是他一贯的坚持。他主张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拿了东西就要付出代价,因此深信自己的演说,可以弥补因为抢劫所带来的损害。
“三百秒后,我的车子会停在银行前的自动门正前方。”
“没问题吧?”成濑再一次确认。
“当然!”
雪子说话的模样信心满满,但声音却意外的颤抖。
连续三个号志灯都是绿的,车子顺利通过。随后车子向斜前方前进,位在一百公尺前方左手边“港洋银行”招牌映入眼帘。
车子穿过人行陆桥,太阳从云层的缝隙中照耀着柏油路面。
打了方向灯。成濑调整自己的呼吸。
仿佛要绕行港洋银行般,车身左转前进。
成濑套上毛线帽、戴上太阳眼镜,又从口袋里取出荧光胶布,然后分别交给后座的响野和久远各两张。
他们把胶布贴在脸颊上,然后和成濑一样,所有的人都戴上手套。脸颊上贴胶布,是模仿国外抢匪,因为曾听说过,人的视线会跟随着闪亮的东西移动,所以脸颊贴上胶布,可以混淆目击者,让他们只记得胶布。
车子一停,成濑飞快从副驾驶座跳出来;回头开车门的那一刻,久远把紧紧抱住的波士顿包丢了一个过来,他也随即伸手接住。
“浪漫理想在哪里呀——”响野非常开心地说道。
成濑任声音从耳边掠过,迅速朝银行自动门的方向前进——
银行抢匪的身影消失在他们的舞台里。
响野 Ⅱ
【gang】:①在美国,主要是指组织性的强盗集团、暴力集团。②但是,在日本则为了让抢匪的凶残和卑劣的本质显得平易近人些,才用了这个称呼。gangsters。例句:“强盗集团(gang)感觉很帅耶!”
响野绕过右边的门进入银行,成濑和久远则分别从其他入口进入。响野从容不迫若无其事地伸手按下门上方的按钮,切换成“手动”模式。
紧接着,他迅速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黏有胶带的纸,面对银行外侧贴在自动门上——上面写着“因故障暂时无法营业,敬请见谅”,这是久远的点子,还不赖!响野很快地贴好纸条。
分别从不同入口进来的响野一伙人,大步地走过大厅。
四周的客人悄悄地瞄了响野他们一眼,脸上浮现出不愉快的表情,大概是他们那一身帽子和太阳眼镜的伪装,让人感受到些许不安吧。不过,谁也不能因此断定他就是抢匪。
要对事物下断言,需要相当的决心和判断力。但是大部分的日本人都缺乏这两项特质。
行员们的视线并没有朝向大厅,大家依然埋首工作。
他们走向柜台——
成濑向响野使了一个眼色。
响野得到暗示后立即跳进柜台,然后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应声从某个角落里传来了尖叫声。
“不要动!”响野用响亮的声音大喊。他先朝行员的方向站定,接下来的话不但要快速,而且几乎得一气呵成讲完,这非常重要。“如果按下警铃,那边的通报灯就会亮起来,这点我们很清楚!所以通报灯一亮,我就马上开枪。”他指向设置在正门口上方,不太起眼的警示灯。
此举的目的是吓阻对方,避免有人轻举妄动。
行员听了脸色大变。在这个时间点牵制他们触碰警铃,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一瞬间,是触发这些人敏感的神经关键时刻。
成濑和久远看着银行内人影四处乱窜的景象,就像是原野上跳跃的黑斑羚羊。
久远把背在肩上的波士顿包丢向柜台,然后纵身跳了过去。
响野确认四周状况后,转向面对大厅:“各位,请保持安静!不要乱动!”他扫视着银行内的所有客人。
有正在看着杂志的客人,相谈不甚愉快的男女,身穿老旧制服的女性,手里拿着存折的学生,打扮入时和年龄不相称的中年妇人……一共将近三十位,每个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响野。
他们各有各的表情,但都像失去正常该有的节奏。
“没错——”响野大声说道:“冒然地闯入了各位的现实生活里,耽误大家一点时间,请大家原地坐下!否则我就开枪。”他故意晃晃手中的枪,让大家清楚看见。
成濑和久远早已跃过柜台。
久远会怎么做,响野不必看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先驱使柜台窗口的女性行员离开座位,然后故意秀出手中的玩具枪,大喊着:“到大厅去!快移动!快!”在重复的指示下,女性行员逃命似地往大厅聚集。
成濑强迫其他坐在后方的职员离开:“快到大厅去!谁敢报警,我就毙了他。”
响野把枪口朝着客人,轻身往后看。
久远正在“牧羊犬”的方向靠近——也就是那个有一头自然卷发的课长。久远轻碰他一下,课长的皮夹马上落入他手里。这一切,响野都看在眼里。
久远应该会故意把扒来的皮夹秀给那个男人看,并快嘴地威胁着:“如果不乖乖听话,我就把皮夹带走,从驾照上就知道你家的地址哦。”
接着会把皮夹交到成濑手里。
“其他人全部到大厅去!”久远大声吼叫,然后离开他所站的位置,往“绒毛犬”的方向走去——也就是那个脸色发青的矮胖男人,他举起枪口指着他喝道:“让开!快到大厅去!”
响野的视线转回客人身上,再朝着天花板开了一枪。他真正目的并非造成不必要的恐惧,只是要在短时间内让大家都对他服从,开枪是必要的。
四处窜出尖叫声。
行员的表情非常深沉,久远催促着站起来的行员,把他们赶往大厅的方向。
久远以前说过:“这作法和牧羊犬一模一样,虽然少数牧羊犬是用吠叫的方式,但大部分的牧羊犬却是以视线来驱赶羊群。”
响野咄咄地逼视着大厅内的客人。
他看见一个妇人蹲在地上,缓缓地挪动位置,企图靠近ATM旁的门。
响野毫不犹豫地瞄准妇人企图靠近的出口上方,开了一枪,子弹击中广告海报,妇人立刻停止动作,而其他地方却传来尖叫声。
“我的枪法不太准,说不定下次真的会打中你哦!”
在枪声的淫威下,所有人都就地蹲下,甚至有人高举双手。
所有的枪,除了响野手上这把是真的,其他都是玩具枪。基本上他们并不想伤害任何人,这是大伙儿共同的想法,只要能顺利牵制就可以,而通常只要在假枪中混入一支真枪,就会误导大家认为所有的枪都是真的!
“抢银行的成功率很低……”
从一开始提议要抢银行时,成濑就这么主张。
“检举率百分之百!”成濑说这种话,特别让人觉得可笑。
“那不就绝对失败,做了也是徒劳无功吗?”
“从以前大家就认为银行是钱财聚集的地方,所以也相对地拟定最严密的防盗措施。尽管如此,钱还是可以用很简单的方法拿到手。”
当时成濑分析着大伙卷入的银行抢劫事件,做了这些发言。
“简单的方法?这话是什么意思?”
“拿了就跑啊!只要确保这段期间没人有机会触动警报装置,就这么简单。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银行和路边随便一家小酒铺就没两样了,只是有很多现金的小酒铺。”
响野无法苟同。确保警报装置不被触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成濑摇摇头:“脸上戴着面罩、手持猎枪的三个大男人,只要一闯进银行,马上就会有人触动警报装置,当场被判出局。可是,如果戴着太阳眼镜,大大方方地走进银行,应该就不太有人会考虑按警铃。你不认为吗?在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要抢劫时,匆促按下警铃,背负往后可能被大家当成笑柄的噩运……没有人想干这种蠢事的。”
“那到底要怎么做?”响野进一步追问。
“用最起码的伪装,让人无法一眼断定是抢匪的装扮靠近柜台,在所有人还不能掌握下一步可能发生什么之前,让他们统统远离警报装置。”
“那我们就哗地一声进去,再哗地一声撤退,就像蝗虫过境吗?”响野这么说着,还追加一句:“而且是穿西装的蝗虫。”
响野依然站在柜台上面,瞥一眼从口袋拿出的马表。
时间已经过了六十秒。
“一分钟!”响野大声地叫着。心想,终于该自己出场了。每一个蹲在地上的客人都露出惧怕的神情,行员也全部集中到大厅里。
背后响起摄影机被砸毁的声音——八成是久远拿起自制警棍敲打监视摄影机。他应该准备了加有重物的折叠式警棍,正卖命地在手中挥舞着,敲烂所有摄影机。
“只是短暂的一分钟——”响野开始用非常明确而客气的口吻说:“和各位相遇,已经过了一分钟。事实上,对抢劫而言,一分钟能做的事非常有限。但只要完成所有该做的事,道路自然无限宽敞——”他故意咳了几声。
响野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观众。他们依然一脸狐疑地坐在地上。
“百忙之中耽误大家,真的非常抱歉!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我们是银行抢匪,想跟各位借用四分钟,也就是两百四十秒。人生中的两百四十秒,当然是非常珍贵的,但还不至于严重到一去不复返。四分钟一到,我们自然会安静撤退,请大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将被迫射击你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如此一来,这两百四十秒,恐怕就成了人生结束前倒数的两百四十秒。这一点请大家一定要理解。”
他说到这里暂时打住,然后看着银行行员——
“请不要浪费脑力思考该如何通报警方,更别想要冲向我们,保护银行的财物。千万要好好冷静思考,我们的确要拿钱走人,可是,真正损失的是谁呢?反正银行和保险公司都订有契约,让那些拥有豪华办公大楼的保险公司稍微破财,也许感觉心疼,但我想还不至于造成太大问题,你们同意吗?”响野的说话方式像是要渗透到对方肌肤里,语气极为缓慢而稳定。他希望让这些人明白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然后他正面迎向客人,行了一个礼。
“各位——”他摊开手掌说道:“今天我们来谈谈有关记忆吧。”
客人们大吃一惊。
“你们知道吗?连蛞蝓都有记忆。听说有种蛞蝓一旦被喂食苦味的饲料,以后再也不肯接近这种食物;此外,对于永远不会忘记饲主气味的可爱狗狗,当然也有记忆;至于我们人类,如果说我们是记忆的组合体,其实是相当贴切的。”
响野滔滔不绝地说着,不但咬字清晰而且有条不紊。
“记忆分为程序记忆、语义记忆和事件记忆三种,这是非常有名的。首先是程序记忆,简单举个例子,就像‘骑脚踏车’,一旦记住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是靠身体知觉来储存的记忆。接着是语义记忆,这是指用文字的意义来进行记忆,如‘红灯停止’、‘爱因斯坦是左撇子’、‘我是男人’、‘男人不同于女人’等等,一般知识多属于这个领域。最后是事件记忆,这是指回忆,也就是‘生活’的记忆。每一种记忆分别保存在脑中不同部位。因此,有些记忆明确清楚,但其他记忆却无法被清楚保存下来……这种事情的确存在;例如阿兹海默症虽然会失去事件记忆,但语义记忆却非常完整,因此,对患者的日常生活并不会造成太大困扰。当然也有症状和这正好相反的疾病。然而,如果只能选择保留一种记忆,各位会选择什么呢?”
他再度看着客人的表情,冒然抛出个完全没有脉络可寻的问题。尽管无厘头,但人在面对问题时,脑子会无意识找寻答案,总之,此举就是企图转移大家对抢匪的注意力。
响野转身看着成濑,他站在唯一留在自己办公桌前的课长前面,恐吓他说:“把卡片交出来!”
“什么卡片!”对方佯装听不懂。“通行卡——”成濑简洁说道:“不交出来,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会射杀其中一个人——”接着,他当着课长的面再次晃动久远偷来的皮夹威胁他:“一看驾照就知道你的住址,不过我真不希望给你制造更多困扰。”
课长无言地指着桌上的卡片。成濑拿起卡片,随即揪住课长的西装,往里面走去。
来到钥匙保管柜前面,现在读卡机上刷卡。
柜子打开后,里面并排着好几支形状不同的钥匙,这些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钥匙上,都贴着写有号码的标签。
从响野所站的地方,无法正确掌握成濑和课长间的互动,不过他可以想象,成濑一定会问他:“现金柜钥匙是哪一支?”然后看着课长的反应;接着从头一支一支地质问他:“是这支吗?”对方即使想说谎,恐怕也逃不过成濑的眼睛。
成濑拿着其中一支钥匙,直接冲到响野背后,快速将钥匙插入现金柜吐钞口旁的钥匙孔。
钥匙顺利地转动,小小的盖子被掀起,纸钞露出可爱的脸庞。
响野看到成叠的纸钞,忘我的静静眨了眨眼。
这时久远也跑过来,确认盖子已经开启后,立刻打开波士顿包,迅速将纸钞往里面塞。
“其实,记忆是一种模糊的东西……”响野继续说着:“你可能以为脑袋里有一本笔记,打开来看,里面全用文字清楚而详细地记录着应该记得的所有事情,甚至用荧光笔划出重点……可惜这不是事实。因为记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透过脑中连结神经元的突触传导所产生的,由突触的电位变化形成记忆。任谁都不能保证记忆能以同样的形态保存好几年。也就是说,记忆都是在唤起的当下由自己重新再创造的,充其量只是‘以为是记忆’的东西,是被创造出来的。这和‘历史’是透过权利者捏造出来的共同认知这一点非常接近。因此,记忆并不是原封不动地被冰温保存下来的哦。”
久远使劲地把钱塞进皮包里,当他塞满第一只皮包后,随即打开第二只。
“趁现在先告诉大家,等一下警察一定会一一询问各位抢案的案发状况,你们将重复被问到相同的无聊问题,像是‘有几个犯人?’‘犯人长相如何?’‘犯人年纪多大?’这类问题将接二连三地出现。另外,说不定也会有其他歹徒趁乱混进来查问:‘你的密码几号?’请大家务必小心。总之,这种时候大家心里一团乱,因为记忆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说不定每被警察盘问一次,自信就降低一些,甚至可能自觉到,记忆的内容也逐渐改变。不过请大家千万别介意,所谓的记忆就是这么一回事!特别是‘不安’会使人记忆力减退,这是经过实验证明的。此外,也有实验证明目击挥舞凶器的歹徒,和目击安静不动的歹徒相较之下,前者的记忆显得极不稳定。老实说,谁也不想遭遇这种恐怖的武打场面啊!对了,我还听说如果是发生在水中的记忆,在水里远比在陆地上更容易想起来;若是发生在陆地上的记忆,则在陆地上比较容易回想起来,这是因为脑部结构的关系。所以当大家因为想不起今天的事而烦恼时,建议你们不妨摆出和现在完全相同的姿势。”
接下来的演说辞,源源不绝地浮现在响野的脑海里。
“世界上也有记忆力非常惊人的家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犹太记忆大师谢雪夫斯基。他自夸有无限记忆力,能轻易记住非常复杂且无意义的记号,甚至过了十六年后忽然被问到,他都能瞬间忆起回答。而自闭症也非常有名,在罹患早期幼儿自闭症的孩子中,经常可看见他们在音乐、记忆、计算方面,发挥惊人的天赋。请各位回忆一下电影‘雨人’中的达斯汀·霍夫曼——”
提到“自闭症”的瞬间,成濑似乎抬了一下头,但响野并不介意。
“某个自闭症少年只要一听到别人的年龄,脑部马上反射性地以分钟为单位换算,还有一对双胞胎,能记住过去的四万年到未来四万年每一个日子是星期几。另外,还有一个例子:一位美国男性提到他如何记忆‘四八三六一七九六二一’这组数字时,他的回答是:‘四就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七月四日中的四、八三六等于德州的中国人人口、一七九是纽约到哈利斯堡的里程数、六二一是科罗拉多州丹佛一个朋友的门牌号码,所以很容易记住啊!’——这简直是一门艺术啊!你们不觉得它暗示了人类能力的无限可能吗?”
满足挂在响野的脸上,他点点头继续说:“各位,你们现在一定感到非常恐惧吧!我们由衷地希望尽可能避免造成各位的恐惧并迅速离开。然而,人的恐惧听说是由大脑里的扁桃体负责记忆,而恐惧的条件也是由扁桃体来决定。如果今后大家对银行怯步或畏惧,虽说不是我们的本意,但这个后果应该由我们和扁桃体负责。”
久远开始移动,把堆积在窗口的纸币从一边开始塞进皮包里。
客人的视线全部聚集在响野身上。“小时候,你们是从哪个汉字开始记忆的呢?大概都是自己的名字吧。每次学校要考汉字时,我都好期待自己的名字出现,毕竟名字是我们记得最完整的东西。或者说‘名字’是最先产生的‘语义记忆’,任你怎么磨损也绝对不会消失。说真的,我小时候还真优秀呢,我常想:‘如果把常用汉字全部用来当名字使用,那不是所有的汉字考试都能拿满分了吗?’这点请各位一定要试试看!”
响野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听众并没有给他任何热烈的掌声,这是他觉得最遗憾的事。
“提到记忆,马上会联想到电脑吧?硬碟啦、DVD啊,接下来的时代,所有资讯大概都会被媒体滴水不漏地保存下来。此外,美国拥有庞大的监听系统,就是所谓的‘梯队系统’(echelon)——透过这个系统,可以测录接收所有透过卫星通讯的电话、传真、电子邮件等,并且全部储存在资料库里。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一切都以记录保存着。这样记录下来真的好吗?保存或管理真值得称许吗?樱花因为很快凋谢所以被人珍爱,像这类‘消失反而比较好’的实物,这世上不胜枚举。与分手恋人的回忆、大雨过后河川的浊流、天才只在某夜吹奏的低音萨克斯风即兴演奏、亲朋好友间不想被声张的对话……都因为稍纵即逝,所以变得珍贵。因此,看到银行抢匪这件事,应该马上忘记比较好。至于留在行动电话里的简讯记录,简直就是狗屎!”
皮包响起拉上拉链的声音,紧接着久远把一个波士顿包朝成濑丢去,他灵巧地接住了。
响野看着两人,下巴轻轻点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马表,虚张声势地大声说:“刚好四分钟!各位,谢谢你们一直陪我们到最后一刻,我们的秀结束了——现在收起帐篷,脱掉小丑服,让大家进入栏杆里……马戏团要转往下一个城市。”
成濑和久远同时跳上响野所站的柜台上。
响野深深一鞠躬,成濑和久远也依样画葫芦——左手放在腹部,右手绕到背后——就像绅士在舞会时所展现的恭谨模样。
当他们一抬起头,便飞也似地奔向正面出口,他们没忘记把门恢复成“自动”的设定并迅速按下按钮。
门一开启,他们便一溜烟地逃窜出去。
而客人则像被留在原地的观众,愣愣地看着响野一行人的背影。
“祝大家愉快——”他们挥挥手。
自动门关上了。
他们向外奔跑,有辆车早已等候在那里——“快上车!快上车!”响野仿佛看见那辆车子正兴奋地摇晃,向他们召唤。
时间分秒不差——他佩服极了!
银行门口并不特别拥挤,只见一个紧捏着手帕的公司职员,和戴着安全帽跨上摩托车的快递人员。
没人注意到他们是银行抢匪。
久远带头溜进后座,响野接着钻进车里,然后关上车门。
成濑殿后,坐进副驾驶座。
“你太慢了。”
“慌张是恶魔的伎俩。”他说着不知道是哪门子的谚语。
“上路啦。”雪子说完,立刻踩下油门,车身猛然前进。这时响野的身体扎扎实实地压在车座上。他们迅速地卸下太阳眼镜和帽子。
此时,响野看到雪子神情专注地盯着挡风玻璃。
雪子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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