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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馆手记-绫辻行人

_2 绫辻行人(日)
  “那你后来怎么知道自己叫鲇田的呢?”
  “我手里只有一个算是线索的东西。”
  “线索?”
  “一本手记,估计是我写的,那上面写着个名字——鲇田冬马,尽管这样,但怎么说呢?我一点也没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治疗失忆症的医生也给我治疗过,但是没有任何效果……”
  “原来如此。”江南虽然点着头,但依然没有弄清那些事情和鹿谷门实有什么关联。听完江南的质疑,对方在电话里长叹口气,似乎筋疲力尽一般。
  “我在《迷宫馆的诱惑》中,看到了一个人名。”
  “你接着说。”
  “而在刚才提到的那本手记中,也出现了相同的人名。那个人就是迷宫馆的设计者——一个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师。”
  “中村青司?”江南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手紧握着话筒,“真有这么回事?”
  “是的。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我好像是一个叫‘黑猫馆’老宅的管理员,而那个老宅恰恰也正是中村青司设计的。”
  正如江南通过信封和信纸所推测的那样,鲇田出院后,就一直住在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中。发生火灾的那家酒店的负责人为他提供了那个住处,让他在弄清身世之前,暂且在那里安身。
  江南答应设法让他和鹿谷见面后,挂了电话。此后,他手放在电话机上,久久地沉思起来,当时的心情难以言表。
  ——中村青司。
  江南做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说不定自己看到信件时的那股躁动就是一种预感。
  五年前,中村青司这个建筑师就死了。他在各地设计了许多风格怪异的建筑,而在那些建筑中又发生了许多悲惨事件。
  例如角岛的“十角馆”,冈山的“水车馆”,丹后的“迷宫馆”等……对了,还有去年夏天,江南他们采访组惨遭不测的“钟表馆”,这些都是那个中村青司设计完成的。说实话,江南真的不愿再和中村设计的建筑发生联系了。
  他深知自己的脾性——一旦卷入到某个事件里,绝不会逃避躲闪,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很快就要到晚上7点了,此时,鹿谷恐怕正在为了赶稿件而挑灯夜战吧?这次,他是为其他出版社写一部新长篇小说,内容是发生在女子寄宿高中的连环凶杀案。上周四,江南还问过他的进展情况,据说只剩不到100页了。
  不管怎样,都要等到鹿谷完成稿件后,才能安排他和鲇田见面。鹿谷的写作速度不快,恐怕最早也要到本周末才能完稿。
  一时间,江南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先给他打个电话。其实鹿谷个人对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也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江南的想法果然奏效。当晚,鹿谷写作的页数就打破了以往的记录。
  3
  乍一看,鲇田是个丑陋的老人。
  他瘦削、中等身材,头很大,显得不太协调。秃顶,左半边脸黑了一大片,估计是火灾留下的创伤。左眼上有白色的眼罩,估计也是火灾造成的伤害。
  “欢迎二位。”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沙哑无力,“我是鲇田,请进。”
  这里是公园之畔酒店的套房,附近高楼林立,东面就是著名的中央公园。下午3点半,江南二人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老人的房间,出来迎接他们的鲇田笑得有点别扭。
  “初次见面,我是鹿谷门实。”鹿谷与人见面时,都是这样打招呼的,随后弯下细高的身躯,鞠躬致意。他丝毫没有被老人的容貌吓着,指指呆立在旁边的江南,“这位是稀谭社的江南孝明。”
  “让你们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请坐,请坐。”
  等两人坐到沙发上后,老人放下右手握着的拐杖,将桌上的电话拖了过来。
  “叫他们送些饮料过来。”
  星期一晚上,接到江南的电话后,鹿谷熬了两个通宵,赶完稿件,昨天下午,顺利地将磁盘交给了编辑,然后一口气睡了15个小时,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昨晚他肯定像个重病之人,奄奄一息,但现在已经恢复了精力,容光焕发。
  “我这个样子,一定吓着你们了吧?”鲇田冬马坐在他们对面,用右手摸摸黑乎乎的脸颊,“医生让我继续治疗,说这样,烧伤留下的疤痕会小一点,但是我太想出院,便拒绝了。”
  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点点头,应和着。
  鲇田继续说下去:“曾经因为脑出血,动过几次手术,这个左眼就是后遗症。医生说如果不当心,很有可能连话都说不了。”
  “真是太痛苦了。”
  听完鹿谷的话,老人紧锁的眉头上又平添了些许褶子,缓缓地摇摇头。
  “让我感到难过的就是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得痛苦。”
  “这话怎么讲?”
  “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火灾现场的情景了。连自己以前的模样也记不得了。因此,怎么说呢?我并没有一种‘失却’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听天由命的心境,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同时,我又感到自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一天比一天焦急。”
  鲇田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上火。刚吸了一口,便被呛住,不停地咳嗽起来:“对不起。”他将痰吐在纸巾上,随后又抽了一口,闭眼片刻。
  “你们看,我已经不年轻了。”稍停片刻,他又开口说起来,“我身体不好,估计活不了多久了。现在,我根本就不想长生不老,但同样是死,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过去了,总是让人有点遗憾呀。”
  “那是当然。”鹿谷的表情有点奇怪,他两肘抵在膝盖上,拱着背,“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的确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了。至于语言、文字、生活常识等,还没有忘记。”
  “医生怎么说?”
  “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可能是脑损伤造成的记忆内容受损,也可能是记忆再生方面出了问题;可能是外伤疾病,但也可能属于精神疾病。总之,不花一定的时间,是查不清病因的。”
  “那你就继续接受治疗喽。”
  “大致治疗了一下,反正我也没指望能完全康复。”
  “那是为什么呀?”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不太相信主治医生吧。”老人眯缝着右眼。
  “警方没有调查一下你的身世吗?”
  “算是调查了。他们查对了离家出走人员以及失踪人员的名单,还比对了我的指纹。”
  “没有任何结果吗?”
  “是的,听说他们还在继续查对有关资料……”
  侍应生将咖啡送了过来。鲇田冬马既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杯。随后,又倒了第二杯。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翻眼注视着对面两人的表情。
  “接下来,我就讲一下自己冒昧要求会见鹿谷先生的原因。”
  “这个,我已经听江南君说过了。”鹿谷眯缝着眼睛。他的眼窝有些凹陷,眼皮朝下耷拉着,“江南君说这件事同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有些关联。”
  鲇田默默地点头回应。他的视线转移到了旁边的空沙发上,那里很随意地放着一个本子。
  “那就是你在电话里提到的手记?”鹿谷问道。鲇田又默默地点点头,用右手拿起本子,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翻起来。
  “里面讲述的是去年9月的事情。这个对我好像挺重要。因为我听说当消防队员将我从大火中救出来的时候,自己死死地抱着这个本子,倒在地上。逃离房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拿,包括包和钱,但却没有忘记这玩意。说不定,那天,我曾一度安然无恙地逃离房间,后来为了取这个本子又冲进去了。”
  “原来如此。”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那个本子,“听说你是看见这个手记后才知道自己叫鲇田冬马的……”
  “是的。听说警方也曾比对过指纹,发现那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
  “里面的笔迹也是你的吗?”
  “现在即便他们比对笔迹,也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左撇子……”
  “那又有什么影响?”
  “难道两位没有注意到吗?”说着,老人用右手指指左腕,“现在,我的左手残废了,即便想握笔也握不住了。”
  “是这样——那也是火灾造成的?”
  “不是。在那之前,我的左手好像就残疾了。医生说在我的大脑右侧,有因脑溢血而动过手术的痕迹。估计是因为那个原因,我的左手残疾了。”
  “这么说来,去年,在那本手记完稿后,你就因脑溢血病倒过一次了?”
  “应该是这样——前几天,江南君收到我的信件时,是不是读起来挺费劲?那是我用右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完的。”鲇田合上手记,喝了一口咖啡,重新打量着鹿谷,“我是偶然中看见鹿谷老师的……”
  “对不起,打断一下,请你不要喊我‘老师’,叫我鹿谷就可以了。”
  鲇田则尴尬地笑笑;鹿谷挠挠头。
  “那我就喊鹿谷君了。”老人换了一个叫法,“你听说过天羽辰也这个名字吗?”
  “天羽?”
  “天地的天,羽毛的羽。”
  “别急,让我想想。”鹿谷歪着头,看看江南,“江南君!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吗?”鲇田叹口气,“等你们读完这篇手记,就会明白了。以前,我是个管理员,负责看护一个老宅子。而那个宅子以前的主人好像就叫天羽辰也。”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是吗?你的意思就是说,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建造了那个老宅。好像叫黑猫馆吧?”
  “手记中是这么写的。”
  “是吗——那么这个天羽辰也到底是何等人物呢?”
  “好像是个学者。曾经是札幌H大学的副教授。”
  “是札幌吗?”
  “本来,他是作为别墅修建的,后来转卖给他人后,我才成为那里的管理员……真是的,我觉得与其这样唠叨,还不如你们自己看看这本手记。”说完,鲇田将手记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鹿谷又提出一个问题:“警方和医生知道这本手记吗?”
  “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们好像看过。因为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喊我鲇田冬马。”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弄清你的身世吗?”
  “是的。”老人用满是皱纹的双手捂住脸,“他们老是缠着我问手记中的内容是否是事实,当时弄得我莫名其妙。即便后来我读了一遍后,也依然没有缓过神来。我越读越觉得那里面的内容不是真实的记录,而是自己的创作。”
  “创作?”
  “说不定那是我用鲇田冬马这个第一人称,写的一部小说。听完我的意见后,警方和医生们似乎也认同了。连我自己也一个劲地希望那就是虚构的创作,因为那里面的内容,该怎么说呢?太恐怖了。我希望并没有那种事情发生……”
  “原来是这样。”鹿谷抄着手,靠在沙发背上,“可是等你看完我的小说后——你也知道,我的小说是以事实为素材的——就不得不否认自己的想法了。因为在我的小说里也出现了‘中村青司’这个人名……我的推测没有错吧?”
  “是的。”
  “那么,鲇田先生,那本手记中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呀?”
  “这个……”老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右手将桌子上的手记推到鹿谷面前,“不管怎样,你能否先看一遍?然后,我想听听高见。这个手记写得比较长,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鹿谷默默地点点头,伸手拿起手记。那是大学里常见的厚笔记本,B5纸大小,封皮上到处都是焦黑焦黑的。
  “那里面记录的是去年8月1日到4日,发生在黑猫馆的事件。”鲇田喝着咖啡,说道,“你们大致也能猜出个一二吧?”
  “难道是凶杀案?”鹿谷脱口而出。
  鲇田老人无力地垂下眼皮:“是的。”
03鲇田冬马的手记·其二
6
  8月2日,星期三
  和往常一样,上午8点前,我从熟睡中醒来。
  不知道那帮年轻人昨天晚上,折腾到几点。一夜过来,早晨的老宅依然和平素一样,显得宁静祥和。
  我睡得不错,昨天的疲惫基本上一扫而光。我坐在厨房的饭桌前,喝完一杯咖啡,朝沙龙室走去。
  电灯和空调都大开着,房间里一派狼藉。空气中满是烟酒味,呛得我差点咳出来。走廊上的门大开着,窗帘也没拉。外面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射进来,将室内映衬得光怪陆离。
  北面和东面两堵墙上的窗户都被镶嵌死了,但上方有个小滑窗,用来换气的。那个小窗的位置挺高,快靠近天花板了,所以只能在下方拉着绳子,控制开关。即便全部打开,最多也只有10个厘米的空隙,但作为换气窗,那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将桌子上散乱的酒杯和空酒瓶收拾好,拖了一遍地。再看看垃圾桶,纸屑、烟灰之中,还夹杂着两个碎玻璃杯——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沙发上有他们落下的东西,是小型摄像机。我想起来昨天,吃晚饭前,麻生谦二郎就是举着这个玩意,到处乱拍。难道昨天我休息后,他们又把这玩意扒拉出来,拍下自己酒醉后的丑态?
  我来了一点兴趣,拿起摄像机。
  那是8毫米带的摄像机。我在电视广告里看过几次,今天才算看到实物。很轻,用单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来。如果在十年前,谁都不会料到这么小而轻的玩意会普及。我不禁为近年来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咋舌。
  我拿好摄像机,正准备仔细看看,手指碰到了某个开关,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达声,摄像带的仓盒打开了。我大吃一惊,赶忙将盒盖原样关上,无意中看到摄像带上的标签:
  赛壬 最后的爱 89年6月25日
  标签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中规中矩,让人以为是打印上去的。这是麻生写的字吗?那家伙做事情谨小慎微,倒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赛壬”也许就是他们六月份解散的乐队的名字。
  赛壬是(奥德赛)中女妖的名字。关于她的形态,说法不一。有人说她有红翅膀,长着少女的脸;也有人说她是条美人鱼,用歌声迷惑航海者。也许昨晚冰川提到的那个叫丽子的女歌手,对于这帮乐队成员而言,就是他们的赛壬吧?
  我将摄像机放回桌上,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
  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天气预报,一股强低气压正缓慢靠近本地。今天还依然是以晴朗天气为主,但从明天下午起,可能有较大的降雨过程。
  年轻人们很晚才起床。
  最先从二楼下来的是冰川隼人,时间已经快11点了。他坐在沙龙室的沙发上,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我给他沏好的黑咖啡,一边为昨晚的喧嚣向我道歉。
  “那帮家伙折腾得太晚了。”
  “还好,我睡得不错。”说完,我反过来问了一句,“你呢?睡得早吗?”
  “我12点左右进了房间,然后在床上看了一会书,今天早晨就起晚了。”
  “感冒好一点没有?”
  “差不多好了。”
  “其他几位是不是还要再睡一会呀?这饭菜该怎么准备?”
  “是呀……”冰川看看墙上的挂钟,“那帮小子也都醒了。你就直接准备中饭吧。”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冰川说的果然没错。一会,木之内晋便下来了,又过了一会,风间裕己也下了楼。两人眼泡肿肿的,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是昨天的酒到今天还没有醒。他们脸色苍白,看起来并不像是睡眠不够,倒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二楼洗漱室的热水出不来。”风间满脸不悦地冲我说道。
  “这关我屁事。”我心里骂道。但表面上还是鞠躬道歉了,“对不起。回去后,请代为转告老爷,请再多铺几条供水管。”我话中有话,带着些许嘲讽。
  过了晌午,麻生谦二郎还没有下来。当饭菜准备停当后,冰川立起身:“我喊他下来。”
  “算了,算了,那家伙肯定……”风间拦住他,“那家伙肯定还在晕乎呢。他享受了那么多的L和香草,又灌了不少酒,现在肯定还在飘了。他现在就像一个飞到火星,又被扔回地球的人一样。”
  “真受不了他。”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正往杯子里倒果汁,冰川斜眼看看我的表情后,瞪着表弟。
  “做事要有分寸。你们那样胡来……”
  “明白,明白,隼人老师。”揶揄了冰川一句后,风间向上拢拢自己的长发,“昨晚,谦二郎那小子说巴得也是个不错的地方,真服他了。”
  “好像他家里出了不少事。”
  “是的。他常独自在那里嘟嘟囔囔,说自己活着没有价值,不如死了拉倒之类的。说完,还会趴在地上,用头撞地。”
  “是吗?”
  “最后弄得血都出来了。他那样子,我可不敢与他交往了。”风间苦着脸,冲对面的木之内晋说道,“是吧?”想以此来寻求他的认同。紧接着,他又转向我,“大叔,你觉得我说的对吗?哦,还有,今天,把你的车子借我用用,我想到城里兜一圈。烟也抽完了。”
  “逛街吗?”我估计他开起车来,肯定粗暴得很,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又不能拒绝,“当然可以……过一会,我把行车路线告诉你。”
  “没有地图吗?”
  “仪表板上有。”
  “那你就不用告诉我了。”风间扫了木之内晋一眼,笑嘻嘻地露出大门牙,“反正晋要和我一起去的,他可以帮我找路。”
  7
  “哎呀!真是个漂亮的大厅呀。”冰川隼人扶着金边眼镜,在大房间里环视一圈,“当年,天羽博士肯定喜欢这里。”
  下午2点多。玄关大厅西侧的大房间。
  风间和木之内晋驾车出门后,应冰川的要求,我打开了这间屋子的大门。
  如果铺榻榻米的话,这间屋子能铺二十几张。和其他房间一样,这里的地面上也贴着红白相间的地砖。墙壁涂得黑乎乎的。正对入口的内里,有一个梯子状的楼梯,一直通到二楼,与回廊相连,那个回廊延伸出去,像是从三面围绕着房间。回廊上有许多书架,里面摆放着天羽博士的藏书。
  冰川径直走到楼梯前,掉转身,看着我,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那是什么?”他用手指着入口右侧的墙壁,“那幅画有什么说法吧?”
  那里挂着一幅油画,镶在银白色的画框中。
  在那个20号大小的画布上,画着一个盘腿坐在藤条摇椅上的少女。她穿着浅蓝色的罩衫以及牛仔背带裤,蓬松的茶色长发垂在胸前,头上戴着个红色贝雷帽……
  “这画原来就挂在这里。”
  少女的大眼睛看着斜上方,柔软的白脸蛋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只黑猫趴在她的膝盖上,眯缝着眼睛,显得很惬意。
  “这好像是天羽博士自己画的画。你看,这里有他的签名。”
  在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他的签名。是用罗马字母写着的“AMO”。
  “真的!”冰川凑近去确认后,又掉过脸,问道,“博士喜欢画油画吗?”
  “在地下室的架子上,还留着油画用具。”
  “这个房子里有地下室?楼梯在什么地方呀?”
  “在储藏室里面。”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冰川欲言又止,再次抬起头看看油画,“黑猫和少女——这个少女说不定是博士的女儿。你听说过博士有女儿吗?”
  “这……”我歪着脖子,视线转移开来,“你这么一讲,我倒觉得自己好像是听说过什么。”
  冰川从画像前离开,登上回廊,朝墙边的书架走去。我也搞不清那里有多少书,但粗略地扫一眼,就知道不下千本。英文原版书占了半数以上,从生物学方面的专业书籍到大众文学,种类繁多。
  回廊将墙壁分成上下两层,墙壁上有好几个长方形的窗户。那些窗户上则镶嵌着彩色玻璃,上面画着“王”、“王后”和“骑士”等,因此,白天的时候,与沙龙室等其他房间相比,这个房间里更是色彩斑驳,光怪陆离。
  冰川看了一会书架,然后抽出几本书,坐到北侧墙角的椅子上。在回廊的一端,有个大书桌。过去,这里也许就是当做书房使用的。
  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看着书,我不由微笑起来。
  “要不要来杯咖啡?”
  他摆摆手:“不用了。能抽烟吗?”
  “当然可以。烟灰缸在那边。”
  我指指他椅子边的小茶几,然后便准备离开。但从刚才开始,我就放心不下一件事。
  “冰川君。”我还是决定问问他,“刚才你表弟一直在说什么‘L’呀,‘香草’呀,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冰川猛地抬起头。他避开我的视线,欲言又止。看着他这副神情,我心里断定自己的猜测肯定没错:“难道是毒品吗?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因为是毒品就自找麻烦的。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老师。我只不过是风间老爷手下的一个管理员罢了。我不会多嘴的。”
  “对不起。”他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我则回以微笑,略带几分自嘲。
  “真是毒品吗?”
  “是的——他们就喜欢吸毒。在东京的时候,他们便弄来了那些东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我也总是规劝他们,但收效甚微。”
  “是什么毒品了?”
  “LSD和大麻。”
  “‘L’和‘香草’……原来如此。”
  “对毒品,我可是深恶痛绝的。”冰川加重了语气,他抬起头,“我绝不能容忍一个人无法用理性来控制自己的行为。吸毒到底有什么乐趣呀?”
  “你好像挺喜欢用‘理性’这个词嘛。”
  “是的。”冰川微微一笑,“至少目前,我将‘理性’崇拜如神灵。”
  “你不会做冒险的事吗?”
  “我也非常讨厌被那些陈规陋俗所羁绊,从来没有全盘否定过所谓的犯罪行为,因此我才没有正八经地说教过那帮小子。”便去犯罪,也必须处在理性的控制之下——他话里的深层意思是这个吗?
  “说的有道理。”
  我点头表示认同,但心情却觉得有点不好,便没有和他继续聊下去,告别离开了。
  8
  下午3点半。
  我独自走出门外,在院子里散步,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院子里,随处可见矮树丛。正如昨晚向冰川解释的那样,这些矮树丛过去都被精心修剪成各种形状,有猫形,有兔状,还有鸟形的,等等。然而现在,由于疏于照料,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形态了。
  我将双手深深地插入裤子口袋,耸着肩膀(这几年,肩部明显地消瘦了),在矮树丛中兜来转去。今天,晴空万里,天边偶有薄薄的细云飘逝而去,虽然天气预报说低气压正在接近本地,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变化。屋顶的风向猫被大风刮得哗哗作响,与森林里动物的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寂寥的心境。
  抽了几支烟,正准备进去的时候,我看见玄关一侧,有个人,顿时停下脚。一瞬间,我感到那个人仿佛漂浮在空中。我不由得擦擦眼睛。原来是麻生谦二郎。他总算起床了。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看到我,他难为情地低下头,眼神恍惚。他慢腾腾地朝我走来。问其他人去哪了,我便如实相告。听完,他深叹一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掉转身,朝玄关走去。
  “吃点饭吗?”
  他头也不回,晃晃胖乎乎的脖子:“不想吃。”
  “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没事。”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要不要来杯咖啡?”
  “算了——哎……好吧。就给我来杯茶吧。”
  “好的。红茶怎么样?”
  “可以。”
  “那我给你送到沙龙室去。”
  当我将红茶端到沙龙室的时候,他穿着黑上衣,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卡罗在房间正中,看见我进来,轻轻地喵唔一声,蹭过来。
  “那个8毫米带的摄像机是你的吗?”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指指桌子上的摄像机。
  麻生猛地抬起头,轻轻地回答道:“是的。”
  “一定拍了不少旅途风光吧?”
  “哎,是的。”
  “昨天,在这里摄像了?”
  “没有。”
  麻生用双手遮住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摇摇头。
  “想看看以前拍的带子。”
  “能在这个机子上直接看吗?”
  “可以接到电视机上。即便没有电视机,也可以通过取景器看的……”
  “是吗?”我再次打量了那个只有手掌大小的摄像机,“如今真是个便利的时代。我一直闷在这里,对于外面的事情已经疏远了许多。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落伍了。哎,就这样混下去吧……”
  麻生将茶杯端到嘴边,手直抖。他的脸色比风间、木之内刚起床时的气色还要差。窄额头的中央,贴着块小创口贴。也许那就是风间所说的,他头撞地弄出的伤口。
  我再没有找到话题,便抱起卡罗,正准备离开。
  “管理员大叔!”麻生突然抬起头,盯着我,“哎……你看见过UFO吗?”
  “什么?”我愣住了,再度看看他那黑脸,“你说的是UFO吗?”
  “是的。是UFO。U——F——O。好像最近这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UFO了。”
  他的话把我弄得一头雾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报的?至少我是没看到过UFO:“对不起……”
  没想到,他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你看过那种狼没有?”
  “狼?不是和日本狼一样,早就灭绝了吗?”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听说还有活下来的。”
  “有些异想天开的人是这么说的,但是理论上应该没有了。就算有,恐怕也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是吗?”听声音,他好像蛮失望的,低下头。
  “你对那些传闻感兴趣?”
  “有点兴趣——对了,这个房子既然叫‘黑猫馆’,是不是有什么相关的说法?比如有幽灵出没呀。”他看起来像是个捕风捉影的爱好者。我觉得这家伙肯定是庸俗电影看多了,觉得有点讨厌他,但又尽量不表现在脸上,随口说道:“没有这一类的传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麻生又一点一点地问了许多问题。问这里的湖泊里是否有所谓的尼斯湖怪兽,还问我是否知道这里土著居民的圣地之谜和消失大陆之间的联系,等等。
  临了,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见过UFO。那时,我算彻底服他了,于是便适时地敷衍几句,讲一些“你真了不起”之类的赞美之辞,然后便起身告辞了。
  “管理员大叔!”当我和卡罗快走到走廊上的时候,他在后面又嚷起来,“这附近有熊吗?”
  “熊?”
  “我想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看看。”
  “附近没有熊。”
  “是吗?那太好了。”
  “你可注意,不要迷路。”
  听完我的提醒,麻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透出一丝不安。
  他拿起摄像机,站了起来。
  9
  天都黑了,风间和木之内还没有回来。晚上7点多,当我正为准备晚饭而犯愁的时候,大门外总算传来汽车的马达声。我走到大厅,想等他们一进屋子,就问问是否马上开饭。
  “真是太美了!满天的星星。”
  传来一个非常尖利的叫声,我大吃一惊,愣在那里了。那既不是风间的声音,也不是木之内的声音,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女人的媚叫声。
  门被打开了,风间走了进来。紧跟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矮个女子挽着戴着黑墨镜的木之内的手臂,走了进来。
  “是大叔你呀。”风间冷淡地瞥了手足无措的我一眼,“这个女孩叫雷纳。从今晚开始,就住在这里,麻烦你安排一下。”
  她自称椿本雷纳。看上去二十四五岁,和那帮年轻人同龄或是年长一些,听说她独自一人来此旅游。
  至于她和风间、木之内是怎样相识的,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后来倒是听风间、木之内说起过)。总之,风间和木之内去兜风的时候,碰见了这个独自旅行的女子,三人意气相投,便一起回来了。
  她个头不高,但非常肉感。脸盘子显得很大,但丝毫不能否认她是个美女。双眼皮、丹凤眼,尖而翘的鼻子,性感厚实的嘴唇。皮肤很白,不像一般的日本人,头发卷,发色较浅,浓妆艳抹,尤其是嘴唇涂得猩红,非常惹眼。无论是打扮,还是讲话和表情……她非常明白该如何给男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看到她,就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我的直觉竟然会那么准。
  风间和木之内显得兴高采烈,与早晨出门时相比,判若两人。为了赢得雷纳的欢心,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表演着小丑动作(我觉得是那样)。而麻生从林子里散步回来以后,就一直躺在沙发上,蜷缩在阴暗角落里,但当他看见雷纳时,浅黑的脸上泛起红潮,一下子跳了起来。打个陈旧的比喻,那帮年轻人就像是闻着鱼腥的猫。冰川也不例外。当他听到女人的叫声,从大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显得更加一本正经的,看见那副表情,我暗自苦笑起来。因为谁都能看出他是因为过分在意那女人的目光而过于拘谨严肃了。
  那我自己又有什么反应呢?很遗憾,我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并没有什么魅力。与其说我年老了,倒不如说是个人兴趣问题。如果说我对她还有一点兴趣的话,那就是她的面容(尤其是眼睛)和我已故的亲人有点相像。即便这样,如果她一个人前来借宿的话,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的。但是,既然风间已经让她住在这里了,我只能服从。内心尽管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表面上只能鞠躬致意,“欢迎小姐”。
  预先买了许多食物,即便多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我不得不考虑她的房间该如何安排。因为没有多余的床铺了。听完我的担心后,风间嘻嘻哈哈地说出自己的解决方案:“那就让谦二郎那小子把房间腾出来。那小子可以睡在沙龙室的沙发上。或者——雷纳,你就睡在我房间。”他的意思是让雷纳和他睡一张床。
  “裕己,你小子可不能独享尤物呀!”
  木之内提出反对意见,而雷纳则来回看着这两个人,嫣然一笑。
  “我反正怎么样都行。”
  10
  “这个宅子叫黑猫馆。”吃晚饭的时候,木之内依然戴着墨镜,冲着坐在对面、风间身边的雷纳说着,“你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吗?”
  “让我想想。”雷纳将红酒杯端到猩红的嘴边,歪着脑袋,“是不是这里养了许多黑猫?”
  “我就在这里说说,事实上,从前,在这个宅子里发生过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时我收拾停当,正准备回厨房。走到走廊边,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想听听他怎么说。
  “从前——大概是20年前——这个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叫天羽的博士。”木之内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起来。打他们来了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饶舌,“他是生物学博士,在这个宅子里偷偷地进行一项研究。”
  “研究?”
  “是的。该怎么说呢?那是个惊人的研究。你们知道‘妖怪人’吗?”
  “我在电影里看到过。”
  “他的研究和那个差不多,就是造人计划。”
  “是吗?”
  “那个博士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她养了一只黑猫。那个猫有这么大,博士的妻子非常喜欢它,但博士自己却不喜欢猫。”木之内讲得得意洋洋。
  “20年前的一天,博士的妻子对他的研究表示了不满,希望他不要再继续那么恐怖的研究了。博士勃然大怒,将妻子暴打一顿,后来,竟然将她杀死了。当时那只黑猫也在现场。”
  “真的?”
  “是的。后来博士决定把妻子的尸体藏匿在这个宅子的地下室里。他把尸体埋在了墙壁中。黑猫也被活埋进去。听说至今,到了晚上,这个宅子里还会传出猫叫声。”他编的这些话,根本没有新意。无非是艾伦坡的小说《黑猫》的翻版而已。
  “那个造人计划,结果如何呀?”麻生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个,我不知道。”木之内粗暴地顶了一句。
  “难道那个尸体至今还没被发现,埋在墙壁里吗?”
  “恐怕是这样的。”
  “后来,那个博士呢?”
  “去向不明。他好像害怕黑猫阴魂不散,就将这个宅子转卖了。后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都干些什么了。”
  “行了,行了。”风间插嘴了,“你怎么会知道这档子事的?”
  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我仿佛看到冰川胆战心惊的样子了。
  我轻叹一口气,朝厨房走去。
  11
  此后,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我就没看见了。和昨天一样,吃完晚饭,这帮年轻人就去了沙龙室,当时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显得很兴奋。
  我麻利地将饭桌打扫完,便早早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冰川也没有像昨晚那样把我叫过去。
  黑猫卡罗也躲在房间里。门外的嬉闹声震天动地的,和昨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实在忍受不了,便一个人钻进浴室洗澡了。
  这次淋浴的时间是平常的好几倍。洗完澡,我换上睡衣,抱着卡罗,坐在床边。突然我意识到,沙龙室那边竟然变得静悄悄的了。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我侧耳倾听了一阵子,觉得现在和刚才犹如两个天地,黑夜中,一切都是那么寂静而无声。怎么回事?难道那帮家伙都上二楼房间去了?
  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往沙龙室里看看,发现只有冰川一个人在。他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着书。
  “其他的人呢?”
  听到我的询问,他抬起头,耸耸肩。
  “他们……”他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们去那边的大厅了。”
  “那个大房间?”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僵硬,哭笑不得,“干吗又要去那边?”
  “那儿不是有音响吗?他们说没有音乐就兴奋不起来,于是就去了。给你添麻烦了,鲇田先生。”冰川满脸愧疚,“裕己和木之内就是那么好色。而且,那个女人……”他稍稍有点支吾。看见我满脸不解,叹口气,又说了下去,“她非常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
  “昨天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原来我们乐队里,有个叫丽子的女歌手,那个雷纳和她非常相像。因此,那帮小子……”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我明白了来龙去脉,但心情依然没有好转。他们跑到大房间里,说不准今晚又会聚在一起吸毒。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心情烦闷。
  “吵吵闹闹倒没什么,可千万别干出格的事情。”我随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冰川哼了一句“对不起”,然后脚一蹬地,晃着摇椅,又看起书来。那架势,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干吗教训我呀”。
  我合好睡衣前襟,没有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那晚,我怎么都睡不着。
  其实我很疲倦,非常想睡觉,但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关上灯,钻进被窝里,有意识地紧闭双眼。但是好几次,眼看就快要睡着了,突然全身一抖,又醒过来。年轻的时候,我常常被失眠困扰,好像现在又像当时一样了。可以不想的事情,不愿想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记忆在脑海中闪来闪去。我尽量不去想,但这样一来,反而更加睡不着了。
  我还是担心那些跑到大房间里的年轻人。
  如果长期住在一个地方,即便那并不是自己的家,哪怕是工作场所,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眷恋之情。在这个大宅子里,我尤为喜欢那个大房间。现在,他们在那里到底干着什么寡廉鲜耻的事情——我担心得不得了。
  我趴在床上,抬起头,看看钟——已经是凌晨1点半了。
  我侧耳倾听,但由于我的房间和大客厅位于房子两端,根本不可能听见他们的动静。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黑暗中,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最后,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12
  在长方形大厅的中央,一张放在墙边的睡椅被拖了出来。
  椿本雷纳躺在上面。从音箱里传出刺耳的摇滚乐,她合着节奏,前后左右地摆动着身体。
  三个男人围绕在她身旁。
  一个男人呈大字形,躺在红白相间的瓷砖上——那大概是木之内晋。他没有戴墨镜,睡眼惺松地看着空中。
  麻生谦二郎盘腿坐在那里,好像练瑜珈功一般,将手放在腹部。
  还有一个人——风间裕己,趴在雷纳的脚下,靠在雷纳的膝盖上,像一条饿狗,用鼻尖来回蹭着。这么一幅场景展现在我的眼前。
  当时我呆在阁楼上。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后,走到大厅门口,听到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和他们的嬉笑声,便上了楼,然后钻到阁楼上。
  在二楼走廊上,有通向阁楼的入口。顶棚的一部分可以朝下打开,那里有个可折叠的梯子。爬上梯子,来到阁楼上。这个阁楼很宽敞,但是不像房间那样方方正正,头顶上方是屋顶的斜坡面,脚下就是二楼的天花板,梁与梁之间,搭着好几块细长的木板,防止人在上面踩出个窟窿。当然,平时也很少有人爬到这个阁楼上来。
  我以前就知道:在这个阁楼的地板上(也就是楼下的天花板),在那个大房间的正上方,有些小孔。那些小孔可能是安装吊灯时打错的孔洞,也可能是那个中村青司设计房屋时故意留下的偷窥孔。
  我打开电筒,照着脚下,蹑手蹑脚地踩着木板,走到了那些小孔处。蜘蛛丝缠绕在脸上,扬起的灰尘弄得喉咙和鼻腔很疼。我拼命忍住不咳嗽,趴在木板上,将眼睛凑到小孔处……
  淡淡的烟雾从他们的头顶上升过来。那大概是大麻的烟雾吧?激烈的大鼓节奏、断断续续的电吉他声、声嘶力竭的歌声……深夜中,这些声响对我而言,不是音乐,而是让我恼火的噪音。
  雷纳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妖媚地扭动着身躯,挑逗着那些男人们。她双手撩起长发,昂起头,妖媚撩人的双眼、半张半闭的猩红小嘴……连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她召唤下去了(底下的人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我吓了一跳,将眼睛从小孔处移开。
  风间两手抱住她的双腿。她脸上洋溢着微笑,很陶醉,将他的头一把搂到自己丰满的胸部上。木之内站起来,从后面扑了过来。随着一声尖叫,她和风间倒在地上,像摞起来一样。
  麻生看着他们,则怪异得放声大笑起来……
  但是在我看来,这种场景与其说是淫荡,倒不如说有点异样。我觉得自己正在偷窥一群未知生物在那里蠕动,无意识地将左手放在胸前——心脏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性兴奋,而是因为一种别扭感(或是厌恶感)以及莫名的恐惧感。
  此后不久,冰川隼人出现在我的视角里。
  小孔下方,视角的边缘处,房门被推开了。冰川刚跨进来,便看到眼前那帮年轻人的丑态,不禁呆立在那里。他快步穿过房间,直到此时,那四个人才注意到他的出现。
  雷纳冲擦肩而过的冰川喊着。虽然磁带到头了,音乐声停止了,但我还是听不到她在喊什么。冰川毫不理睬她,加快脚步,朝回廊楼梯走去。看上去,他到这个房间来是为了找书架上的书。
  雷纳站了起来。风间拉住她的胳膊,想阻止她,但是她轻轻地推开,和那三个男人窃窃私语起来。然后用娇媚的声音,冲着已经登上回廊的冰川喊道:“知识分子!不和我们一起玩玩?”
  冰川没有搭腔,夹着几本书,走了下来。雷纳便提着裤子,衣服也大敞着,乳房半隐半现,晃晃悠悠地跑到他的面前。
  冰川大惊失色,站在那里。雷纳趁机抱住他,两手缠绕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将自己的嘴唇贴到冰川的嘴唇上。书本乱七八糟地掉在地上。
  而风间、木之内和麻生则离开了房屋正中的睡椅,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这帮家伙去干吗了?刚想着,就看到他们将放在南面墙边(回廊的正下方)的大装饰架子拖了过来,放在房屋入口,将房门堵住了。
  看来雷纳的想法就是把冰川也拖下水。
  冰川总算掰开了女人的手臂,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拾起来,朝房门走去,但很快就站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冰川瞪着那三个小子,“让开!”
  三人一声不吭,退到睡椅边上,而雷纳已经躺在上面了。
  冰川想独自移开那个大架子,但是不管他怎样用劲,那个大架子都纹丝不动。
  “不行的。知识分子!”雷纳开心地笑着,“就和我们在这里一起快乐快乐吧。反正书迟早都可以看的。”
  冰川转过脸,表情有点异样。他用手扶着额头,像被人踹了膝盖一脚,猛地跪在地上,手耷拉在架子上,慢慢地晃着脑袋。
  “你,到底让我……”他喘息着。
  “你……”
04一九九○年六月·东京~横滨
1
  “你怎么认为?江南君!”
  鹿谷门实趴在桌子上,折着一张黑纸。江南读完“手记”,抬起头,一根香烟叼在嘴角上很长时间了,连过滤嘴都被咬得变形了,他点上火。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作为一个编辑,我希望他不要写那么多生僻的汉字。”
  鹿谷苦笑一下:“是呀。讲正经的。你觉得那本手记中的内容到底是真实的记录呢,还是鲇田虚构的小说?”
  “是呀。”江南看看打开着的手记。上面的字是用蓝墨水竖着写的。稍向右偏,不是很漂亮。
  “我觉得不是他虚构的内容。”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去年夏天,的确发生了那本手记中记录下来的事情?”
  “我觉得是这样。鹿谷君呢?你觉得不对吗?”
  “不是的。我的意见和你基本相同。”鹿谷不再折纸,用手蹭蹭大鹰钩鼻子,“虽然还没有根据可以证明手记中的内容是事实,但我觉得并不完全是虚构的。”
  “那个手记里不是也出现了中村青司那个人名吗?”
  “有是有。但是,我们可以这么考虑:在鲇田遭遇火灾,住院之前,就已经看过我写的《迷宫馆的诱惑》,那他当然知道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和特征,从而将其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鲇田冬马’就可能不是他的真名。”
  “说得有道理。”
  “但是,江南君,我不那么认为。准确地说,我不想那么认为。”
  “为什么?”
  听到江南的发问,鹿谷浅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因为那样,我们就见不到‘中村青司’的黑猫馆了。”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将自己的折纸作品扔到了桌子中央——那是用黑纸折出来的“猫”。
  现在是6月28日,星期四的深夜。地点是世谷区上野毛的一个叫“绿色高地”的公寓的409号房间。从前年开始,鹿谷就将这里作为自己的寝室兼办公室。
  这天下午3点半,他们去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拜访了鲇田冬马。聊了一会后,鲇田老人显出疲惫之色,两人赶忙告辞。鹿谷将那本手记借了回来。当然他也和老人约定,一旦读完手记,自己有了比较完整的想法后,会马上联系他的。
  江南还有必须完成的工作,因此和鹿谷暂时分手,上班去了。一个半小时前,他离开出版社,直接奔到鹿谷这里。现在已经是深夜11点了。
  “难道警方看完这个手记后,没有进行深入的调查吗?”江南掐灭了烟头。
  “要想调查这个手记的内容是否为事实,有好几个办法。例如可以查访一下宅子的主人——那个住在崎玉县的不动产业主;或者看看去年8月份非自然死亡事件的记录等等。”
  “他们可能也调查了一下,但是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
  鹿谷像吹口哨一样,撅起有点向上翻的嘴唇,用手纸轻弹一下“黑猫”。
  “再说警察,也是什么人都有。有许多拿着工资混日子的家伙,他们尽可能不去自找麻烦。还有许多蠢货,只会教条地按照手册办事。”
  “不会吧?”
  “往往那才是‘现实’呀。”鹿谷若无其事地下结论,“另外,鲇田老人肯定也不会主动要求警方做彻底的调查。我觉得他是个处事精明的人。当他恢复意识,看完手记后,恐怕也明白:如果那些都是事实,自己也将陷入相当不利的境地。因此,他才有意识地认为那是自己虚构的创作,对医生、警察,也是这么说的。而在手记的开头,也的确有一段微妙的话——‘这也可以称做是小说’,这就大大增强了鲇田的主张的说服力。”
  “你说的有道理。”
  “今天,和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还郑重其事地要求我们不要和别人谈及这本手记。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希望警方介入。”鹿谷看着一个劲点头的江南,“好了,现在……”鹿谷继续说下去,“现在的关键就是我们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应该首先弄清那个手记中的内容到底是不是事实。对吗?”
  “是的。最终目的就是让鲇田老人恢复记忆,反正我们先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行动。”他的话似乎别有意味,鹿谷将手记拿到自己面前,“要想弄清手记中的内容是否为事实,有好几个办法,我们两个人能做的就是……首先,就像你刚才说的,找到那个叫风间的宅子主人。也不知道是否有这个人。如果有,我们就单刀直入,问他是否有一个叫黑猫馆的宅子。”
  “要不要把崎玉县地区的电话簿弄来?”
  “光凭那个,可能会找得到,也可能不行。崎玉县可大得很,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他公司的名称。倒不如去找有关他儿子风间裕己的线索,更为有效。他不是M大学的学生吗,我们可以很容易就查到是否有同名同姓的人在校。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找到冰川隼人。只要我们去问问T大学的研究生院就可以了。至于木之内晋和麻生谦二郎,手记上没有提及他们的学校。而那个叫椿本雷纳的,好像用的不是真名,凭我们的力量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那么……”
  “但是,就算我们找到,并且和那帮年轻人见面了,也不要指望他们会轻易地说实话。恐怕他们会一味地否认事实的。说什么没有这回事啦,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啦之类的话。即便他们承认有‘黑猫馆’和鲇田冬马这个管理员的存在,但对于手记中的内容,则会一口咬死,说那是胡编乱造的。”
  “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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