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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谈

_3 京极夏彦(日)
嘤嘤咽咽,偶尔会吸吸鼻涕。听得到沙沙哑哑、类似磨擦的声音,很轻很细,所以反而更让人在意。吵死了。
你住的地方地板一定很薄,她们说。
「平常听不见那种声音的。」
没错,听不见呢。听不见、听不见啦,就算把脸贴在天花板上哭也听不见啦。我就算在哭,他人在隔壁房间也没发现。就算门开着,他也继续看他的足球赛。人家都在哭了说。他一直不理我,所以我就跑去跟他说欸我在哭耶,他竟然还笑我。
「你说你男朋友?」
「前男友。」
「我住的地方感觉也很廉价,是那种偷工减料、钢筋用很少的公寓,可是还是听不见那种声音。如果出去阳台,是还听得到一点。住我楼下的夫妻常常吵架呢。不过我也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不是夫妻。然后会有砰、咚之类丢东西的震动。可是除非打开窗户、出去外面,否则听不见。顶多偶尔会有呀—的尖叫声而已。」
还会尖叫啊?那果然是家庭暴力吗?是啊,可是搞不好尖叫的是男方哩。
「楼下的声音不太容易听见呢。」
「就是啊。我们家也是,要说听得到是听得到,可是只听得到呜~,吼~之类的低音而已。我们那里的楼下人爱看恐怖片。」
「什么楼下人,好好笑。」
「住楼下的人不叫楼下人叫啥?然后啊,最近的恐怖片不是会声音突然放大吗?磅轰!这样。」
「磅轰就不是恐怖片了啦。那是灾难片吧?」
「喏,不是有那种专门吓人的影片吗?那根本是邪门歪道呢。」
只听得到那类恐怖类的声音呢。什么恐怖类的声音?根本不晓得你在说啥。就是像要吓人那样突然轰地一声冒出来的声音啦。这么说来,恐怖片的配乐是不是很多都是重金属音乐啊?
「问题是,你住的不是一楼吗?」
总算发现啦?
「你说的底下的人是谁啊?你那里有地下室吗?」
「停车场吗?停车场传来尖叫?像悬疑片那样?」
就说不是尖叫了。
而且我那里没有地下停车场也没有地下室。
「那是怎样?有地下铁经过吗?还是下水道里面有人?」
「什么什么?很恐怖耶!可是下水道……日本的下水道大到人可以进去吗?」
「有婴儿的尸体之类的东西在里面漂。」
「才不可能哩。」
事实上真的不可能。
我家的地板就是地面,是实心地面,所以地板底下没有空间了。是地基跟泥土。
「那……」
是什么?
是什么呢?
「地底下传来声音吗?这……是灵异现象?」
「是幽灵吗?幽灵的声音?」
什么幽灵。
幽灵应该是更透明的、没有实体的,那一类的东西吧?虽然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算了。
算我找错对象商量。
这些家伙沉浸在日常里。而我也完全浸淫在日常当中,最重要的是,这是发生在无趣日常中的无趣日常插曲。
虽然我觉得有点怪。
可是也只是觉得有点怪,并非什么特别的事。
我最早注意到那个,应该是约两个月以前的事。
那天我无薪加班,累到精疲力尽,将近十二点才总算爬回家,把便利商店买来的肉包——看来当时是寒冷的时节——连同袋子搁到厨房吧台上,却突然食欲全失了。
我也没有更衣,就这样躺倒在床上。
沙沙。
我听到声响,比我倒下去的声音稍晚一点。
虽然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却觉得诡异极了。就像晚了画面牛拍才冒出来的电影音效一样,总教人浑身上下不对劲。
然后我想起来了。
或者说,那并不是陡然想起一直忘掉的某些事那样强烈的感觉,而是漠然地介意起虽然记得、但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事情。
房里……有东西。
这阵子我一直这么感觉。
不,我很一般地以为是心理作用。就算具有什么,顶多也是虫子。
像是蟑螂之类的。一般来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猫狗闯进房间赖在床底下生活的事。我也想过老鼠的可能性,但老鼠的话,应该会有东西被吃掉,而且我也觉得老鼠不可能待在床底下。鼠害的话,应该是整栋公寓的问题。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的住处有老鼠出没——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我也是。
况且我这个人很爱干净,卫生观念强过一般人。因为要上班,没办法每天打扫,但我每星期一定会用吸尘器吸过一次,并且整屋子上下擦拭一递。不可能会有老鼠还是虫子出没。
可是床底下,
我有一阵子没打扫床底下了。
万一冒出什么来,
那就讨厌了。
虽然觉得讨厌,但我会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大抵都是在我亡床之后。换句话说,是我关了灯、卸了妆、换上睡衣,完全就绪只等睡着的状态,大多数时候我会就这样睡了。
虽然心里有点毛毛的,可是那种毛毛的感觉也不到强过睡意的程度,所以,唔,我就这么不理它睡着了。只要睡了一半,不管是听到声音还是闻到味道,反正有一半都在梦乡里了。
里头也掺杂了胡思乱想。
一到早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的事持续了好几次。
感觉有声音、感觉有动静——虽然这种感觉大部分都只是心理作用——总之这样的感觉愈来愈多次,连带做了讨厌的梦的情形好像也不少——我觉得。之所以只是觉得,是因为我已经搞不清楚那是做梦、多心、认定还是胡思乱想,又没有加以确认或采取其他行动,结果就让它成为常态了,换言之,它被我当成微不足道的小事,被赶到生活的角落去了。
上了床之后,觉得床底下有什么——认为上了床之后,会觉得有什么——这说起来已经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了。
即使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有去确认过。
不,该说它成了不值得特地去确认的事了吗?
或许我是懒惰。
总之这件事的优先程度太低了,我还有许多其他非做不可的事。
可是,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换衣服。
还没有洗澡,也没有洗脸,虽然有点累了,却是不能这样倒头就睡的状况。要是就这样睡着会感冒的,那个时候天气还很冶。也得卸妆才行,肉包也还没吃。
再说,
那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动作与我的动作造成的寝具移动和那道声音之间有着明显的落差。
我竖起耳朵。
不过这种时候大抵什么都听不见。因为听不见,把它当成心理作用不予理会,去吃肉包,才是该有的发展,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不知道做出这类一般判断的待机时间平均是几秒钟还是几分钟,不过那个时候我相当疲倦,所以在进行下一个动作之前的休息状态一定比平常更久一些。
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见,所以腹部一个使劲,撑起上半身。
我可能发出了「啊~啊」这类的声音。
我不是会自言自语的人,可是开始独居以后,偶尔会发出类似叹息或吆喝的声音了。
就在我下床的瞬间。
我听见窣沙或是沙沙这类难以用文字形容的声响。那甚至不是声音,而是有什么东西动了的感觉,或者说气息。
然后我就弯下了身子。我前屈,把脸贴在地板,不经意地窥看了床底下。
——有东西。
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不,也不算感想。
——果然有东西。
大概在短短几秒钟后,我在心中这么呢喃。也就是说,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是,「原来不是我多心。」
接下来,
——那是什么?
这么纳闷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我却不是这么想。
——那是谁?
我竟然是这样想。
因为那是个人。
不对,
是……像人的东西?该说是像人吗?
不,也就是说,我看到的,
是一张脸。
有一张脸,在床底下。
床底下很窄。顶多只有十几公分的隙缝,一般人不可能进得去。
就连瘦得跟皮包骨一样的人一定也进不去。就算身体进去了,头也进不去。都市传说中有杀人魔潜伏在床底下的故事,这要是外国的床铺或医院的病床或许有办法吧,但一般家庭的床底下,钻得进去的顶多只有动物或虫子吧。
所以,我才会猜大概是蟑螂或老鼠。
可是,那里有一张脸。
眼睛、鼻子和嘴巴一应俱全,是一张脸没错。
虽然应该也有身体——或者说的确有身体——但那个时候我先看到了脸,而这种情况,我想任谁都会紧盯住那张脸不放。身体是什么样、穿着什么衣服,那些事全都抛到脑后了。
那是张古怪的脸。
床底下的缝真的很窄,大概只有算是小脸的我的脸一半宽。然而那张脸却大得要命。大概有抱枕那么大。我没有抱枕,所以只是一种印象而已,不过那张脸比我的枕头还要大。
从物理条件看来,是进不去的吧。
狭窄的隙缝里有张大脸。
嗳,如果用一句「真是太不合理了」来打发过去,那也就这样了;但碰到它实际就在眼前,也没法说,「好,确认了,换下一个。」
我不小心凝视了它。
那张脸……大概是软的。
它压扁了,微妙地扭曲着。我会说那是张怪脸,就是这个缘故。
该说像是……年糕吗?不是黏糊糊的感觉,唔,皮肤就像人类的皮肤。
尺寸相当大,但眼鼻口接近一般的大小。
眼睛可能是因为很暗,看起来全是眼瞳,睫毛满长的。
没有眉毛。不,还是很稀疏?
鼻子歪着,右边的鼻孔大了一些。我想那是因为被压扁扭曲,所以扯歪了。
嘴唇的形状还满漂亮的。嘴巴安分地闭着,只看这一部分,完全是一般人的嘴。
耳朵看不出来。左耳被床铺、右耳被地板压住了。
我也不晓得头发是什么状况。
我看了多久?
以我的主观感受来看,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但我想顶多只有一分钟长吧。
我是吓坏了吗?……还是?
结果我撑起身体,默默地杵了一会儿,烦恼该如何是好。
才怪。
我陷入思考停顿的状态了。因为后来我不知为何去了洗手间刷牙,把自己弄清爽之后,吃了肉包。
顺序反了吧。
我连跟自己抬杠的余裕都没有。吃完整颗肉包后,我丢掉撕下来的底纸,仔细地叠好塑胶袋,把一起买回来的芥末酱放进冰箱,结果想到还没开封不用冰,可是又想到家里的阴凉处就只有冰箱了。所以,
我再一次走到床边,趴下来看底下。
巨大的歪脸。
「哇啊啊啊啊!」
我总算尖叫出声了。
尖叫的是我啊,朋友们。
可是我只能尖叫,无计可施。
我怕死了。怕是怕,可是怎么说,跟所谓的恐怖有点不一样;比方说,如果那是都市传说中手持柴刀的杀人魔,我也会像平常人那样害怕吧。或许我会被杀,而且对方是非法入侵者。换成野兽也一样可怕。我可能会被咬。虫的话,本来就教人思心。可是,
脸的话哦……
那会不会是人偶?
我这么想,但没有勇气伸手进去摸。
谁想摸那种东西?
我也想过拿个棍棒状的东西去戳戳看,可是事到临头,却找不到适合的。
拖把还是晒衣杆之类的?我家没有。尺之类的?也没有。
可是,
不,那绝对是人偶。
是人偶吧?
我这么想。我决定这么想。因为它是歪的嘛,而且又不会动。
又那么大。
不可能是人。
——总之先睡吧。
嗳,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应该不多,所以我也不能说什么,但换做是别人,我想也会这么做的。
而且都三更半夜了。
又不能叫人,也不能去别的地方,那也只能睡了。
虽然也不是没有大惊失色跑出半夜大街的选项,也可以叫醒邻居把人家牵扯进来,可是我总觉得冲出家门满丢人的。再说我跟邻居也没那么熟,要是半夜把人家吵起来,搞坏了关系,那就麻烦了。
大脸应该是暂时的麻烦,但跟邻居打交道可是长久的事。
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话虽如此,我实在不愿意睡在大脸上头,所以那天我在沙发上就寝。
我一定是觉得等到早上,应该就会有法子解决。
一晚过去,原来是恶梦一场——我就是期待这种老套发展。
可是啊,现实这回事八成都不像故事那么顺利的,而且公式化的老掉牙发展在这种时候总是偏偏不肯找上门。
当然,我可以预感到了早上,淋浴、洗脸、泡咖啡——然后,总之有个我不想面对的现实等在那里,而我感觉这个预感可能成真,所以我只是在不断地拖延确定预感究竟会不会成真的作业罢了。
上班快来不及了,我怀着轻松的心情窥看床底下。
轻松的心情—这当然是假的,我只是这么假装罢了。
觉得非得怀着轻松的心情去看不可,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够沉重的了。
——糟糕透顶了。
像团压歪的棉花糖般的大脸到了早上,仍然堵在那个地方。
不光是堵在那里而已。
那东西,
还眨了两下眼睛。
那不是人偶或人工物,也不是错把动物看成人,也不是梦,那是,
那是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可是,
我……
我去了公司。
那个时期企画案进入最后阶段,我不能因为床下有张大脸就请假。
我不是对工作满怀热情,也不是责任心重,也并非工作狂;但也不是因为害怕请假挨刮,还是计较考绩会受影响。总而言之,最正确的说法是,我无可奈阿。
如果是水管破裂或瓦斯外泄这类麻烦,我应该会理直气壮地请假。
不管是水管还是瓦斯管破裂,反正请假都一样会被嘀咕。这么重要的时期要是请假,即使理由是不可抗力的天灾,也一样会影响到考绩吧。
可是,
不好意思,我家床底下有一张大脸……
我怎么可能在电话里这么说?
况且就算请假在家……
我又能怎么样?叫业者来驱除害虫吗?还是试着跟它说话?请它从床底下出来,跟它一起喝茶吗?
我逃跑了。
我只是在延后面对它这件事。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什么,或者说我根本不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专注在工作——不,我根本不可能专注,但我的态度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这等于证明了我平常根本就不怎么专心工作,总之我精神散漫地度过了一天。
我还故意留下来加没必要的班,跟同事一起去居酒屋吃晚餐,甚至喝了啤酒。然后回到住处,这次直接走到床边,连大衣也没脱就趴下来,
窥看。
没有脸。
可是,
有后脑勺。
它好像翻身了。
果然很软。
好像也有头发。
头发稀稀疏疏的,身体还是一样看不清楚。可是跟脸相较起来,感觉小了许多。
我……
穷途末路了。
它会动,所以是活的。虽然外形相当古怪,不过,唔,是人吧。
这种情况……
「喂……?」
在这个向它搭讪,觉得自己好滑稽的阶段,我就已经输了。
简单地说,我居然已经接受了这种状况。
害怕恐慌狂乱错乱尖叫逃避惊呆苦恼,这些常人碰到这类脱离常轨的状况时应该要采取的行动,以这句话为开端,我全都放弃了。
「你是谁?」
这是我的第二句话。
没有回答,那个不晓得是谁的柔软大脸人就像收银台旁边的大麻糟一样瘫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唔,虽说我接受了现状,但不用说,这并不是什么多愉快的状况,说恶心的确是思心,所以后来好一段时间,我都在沙发上起居。
我没有想过要去父亲的卧房睡。父亲的房间改装成铺杨杨米的和室,并没有床铺,不过有好几组被褥,当成客房使用。话虽如此,有朋友来玩时,我们多是在客厅聊天或做别的事,就这样窝到早上,没有朋友在那个房间睡过。在父亲房间睡过的,顶多只有伯父伯母。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间开始跟底下的人同居了——唔,它是活的,所以说同居并没有错吧。底下的人什么也不说,好像也不会从床底下出来。
是出不来吗?它看起来像是塞住了。
我没有向它搭讪,也没有试着摸它或戳它。
可是我一天会看它个一两次。
哎呀,还在。
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并未发生如此美好的事。
我一如往常地上班,如往常地生活。除了床铺变成沙发以外,生活作息与习惯都跟往常一样,那完全成了我的日常。
可是,
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挫折了。
我全身酸痛到受不了。我家的沙发要拿来躺有点嫌短,拿来当枕头的靠肘部分也有点嫌高。我脖子僵了,睡到落枕。
我大概是在第六天,就跑回那张底下有着不晓得是谁的大脸的床上睡了。
暌违已久的床铺睡起来很舒适,可是,还是一样恶心。
因为底下有不认识的人。
可是……这样一来,我的日常完全恢复到发现底下的人之前的状态了。
在我发现以前,底下一定也有人,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一切和从前毫无差别。
底下的人偶尔会发出声响。
喀窣、卡沙、滋滋,等等。
像是呼吸声。
咳嗽声。
我从来没有习惯过。
不管经过多久,还是一样心底发毛。
过了约一个月左右,我有了一个想法。
——我想让别人看看它。
看到底下的人,其他的人究竟会怎么想?会怎么说?会有什么反应?
我对这很有兴趣。
不……更重要的是,我怀疑起能够对这种状况泰然处之的自己或许相当异常?
而我选上的牺牲者不是同事也不是朋友,而是便利屋业者。
「我想把床换个位置。」
我用的是这种理由。
我一个人抬不动,又没有人可以帮忙……
谎话连篇。
只要开口,我可以找到一堆人来帮忙。
如果用拖的,一个人也不是拖不动。
传单上写的「火速到府服务」所言不假,镇上的便利屋马上就赶来了。
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褐发男子,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其貌不扬大伯。
哦,是这张床啊?这靠小姐一个人没办法呢,好像是标准双人床,可是更接近双人加大尺寸呢——老伯这么说。要移到哪里?——年轻人间。
移到窗户旁边,我说,伸手指示。
摆在原处不会比较好吗?那边会西晒耶,而且还是北枕。
有一种鱼就叫北枕呢。
那无关紧要啦。
两个便利屋着手搬床。
「噢,这很重呢。」
他们不看底下吗?
唔,算了,只要抬起来,那里……
一定有个被压扁的人……
要是看到它,这两个人或许会吓到把床扔下来。万一把它压伤了怎么办?
「一、二、三!」
床搬起来了,可是底下只有灰尘。
还有失踪已久的原子笔跟折好的手帕。
「呜~这是什么特别的材质吗?有够重的。」
「哎哟哟……」
那当然重了。
底下的人抓着床底不放嘛。
我没有回答他们,望向床下。底下的人就像动物园里的树獭一样紧攀在床底下。
用它颇为小巧的手紧抓着。
我还看见疑似衣服的东西。
有花纹。
「这里就行了吗?」
已经要放下来了吗?
它会被压扁吧。
「一、二、三!」
床被放下来了。我想两人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许放下来的时候会觉得有点软软的感触吧。老伯推动床铺,让它靠紧墙缘。那样推,它会被扯歪的。
光是这样就花了我七千圆。
两人回去以后,我探头一看,底下的人脸歪得相当厉害。
左眼被扯得开开的,露出一点白眼。
底下的人张动了嘴巴两三下。
「不好意思哟。」它说。
看来它是女的。
「没关系啦,只要你不做坏事就好了。」
我这么回道。
不晓得是北枕不好还是窗边位置不对,后来我就开始睡不安稳了。我想是因为躺下时看到的景色改变了。我想这只是习惯问题,而实际上不到一个星期我就睡得着了。
问题是家具的位置。
房间的摆设应该要配合移动的床铺,也得跟着改变才行。这样下去太不自然,而且也不方便。
这是件麻烦事。
我想不到什么好的摆设方式。
不实际摆摆看,不晓得用起来到底顺不顺手。再说壁柜、电视机什么的要全部移动相当费事。它们搞不好比床还重。
我想叫上次的便利屋把全部的家具都搬过一递,收费价格也是一样。只是我并不是想要变更陈设才叫他们的,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它而已。
老实说,我想把床放回原位。
我忍耐下来了。
因为要是把床用拖的拖回去,它会被拉扯得更严重啊。
后来过了约一个月。
底下的人哭起来了。
呜呜咽咽,嘤嘤哭泣,吵得要死,让人在意得要命。
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说,
也没跟它说话。
为什么呢?
我想我不在的时候它一定也一直哭。证据就是,我一回家就听见啜泣声。上床之后听得更是清楚。
不要,
隔着弹簧、隔着床垫、隔着防尘垫、隔着床单、隔着枕头,
哭个没完。
啊啊烦死了。
烦死了烦死了、我介意死了,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你哭什么啦?」
「你说点什么啊?」
「重点是,你是谁啊?」
「你到底是谁啦!」
我就像要赶走溜进去的猫似地蹲趴下来,高高翘起屁股,威吓似地吼道。
然后,
我把手,
把手伸进床底下了。
「你给我出来!」
我的指尖。
碰到了。
好软哦,果然。
我用力揪住它。
不。
它不想出来吧。
「噗噢噢!」
原来你是这种声音啊。
没有牙齿嘛。
我松开手指,缩回手,撑起身体,在房间角落抱膝而坐,
「你就永远待在那里吧。」
我悲伤地说。
没有回答。
4 成年
  这里得事先声明,以下所陈述的内容,并非真人真事。
所谓真人真事,大概是指被视为「真正发生过」的「故事」吧。
可是即使这「故事」是叙述者或记录者的亲身体验,也无法保证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传闻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即便采访求证,也难以确定真伪。
要将客观的事实原封不动地转换成语言,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所有的体验皆是经由主观的解释转化为资讯。如果不从「我见我闻」的资讯中剔除掉「我」,就没办法抽出客观的事实。然而相对地,抛开「我」的目击证词和体验,仍然是无法成立的。排除掉感想和解释、非主观的目击证词和体验,做为一个「故事」,无疑是平淡泛味至极的。
因此接下来描述的事,难以称为「真人真事」。
我的手边有一篇小学生写的作文。关于明显的错字、文法上的错误,我做了最低限度的修正。
娃娃的乐器 四年三班□□□□□
三月三日是女儿节①。女儿节的时候,要摆饰娃娃人偶。我喜欢五人乐队。因为他们拿的太鼓和笛子跟真的一模一样,却做得很迷你精致。每当摆饰娃娃时,只要到在摆上五人乐队的时候,我便会拜托大人说,「让我来放嘛。」奶奶跟妈妈都说男生摸娃娃不好,可是还是说,「真拿你没办法。」然后让我摆饰五人乐队。要是弄坏或搞丢就糟糕了,所以我拿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翼翼。放好之后,就只能欣赏到收起来为止,所以我尽量慢慢地摆上去。我觉得制作出这么小巧的太鼓和笛子的工匠真是厉害。
空白的地方,用红笔写着以下的内容。
是级任导师写的。
工匠精雕细琢的手艺真是厉害呢。□□家里是不是有小妹妹呢?是全家一起欣赏着摆饰好的娃娃,庆祝女儿节吗?
文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描述。
大部分的人都会读过就这么忘了吧。
接下来是一篇高中生写的文章。文章出自一本油墨印刷、钉书针装订的粗糙小册子,封面写着校名及年度,以及标题《文艺俱乐部作品集VOL.1》。似乎不是社团活动,而是课堂制作的成果集。文中的字母代号完全依照原文。
神秘的盒子 二年C班 〇〇〇
我以前念的学校,是这个县最靠近山边的S国中。S国中很少有人升到2{局中。如果从S国中进公立高中,应该会读H高中,但旦局中校风不佳,所以几乎大部分的人都会报考私立高中。我因为国三的时候家里改建,所以进了这所M高中。整个年级里面,只有我一个是S国中毕业的。
S国中也因为距离镇上有些远,学生几乎都是从S小学毕业的。
我有一个从国小就很要好的朋友A。
我跟A在五六年级的时候同班,国中的时候虽然不再同班了,但可能是因为合得来,几乎每天都玩在一起。我们大部分都是去公园或后山玩,进国中以后,大部分都是在我家玩,从来没有在A的家玩过。
就我记得,我只去过A的家一次。
那是国三的时候,季节大概是六月左右。放学途中突然下起雨来,我们为了避雨,去了A的家。A的家是一栋二层楼的灰泥老房子,以前我也路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我记得A说他家里有个卧病不起的奶奶,所以不能在他家玩。
那天A的家里没有人。他说,「我奶奶住院了,我妈要照顾我奶奶,一直陪在医院里。」
因为是第一次去,我有点紧张,但进屋一看,那是一栋很普通的人家。A的房间在二楼,摆了很多模型玩具和人偶。我知道A喜欢画画还有做模型,所以并不吃惊,我惊讶的反倒是A的房间小得离谱。光是柜子跟桌子就占满了整个房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想只有三张榻榻米大吧。
那个时候我们家暂时搬到公寓住,即使如此,我的房间还是比A的房间要大上太多了。我心想:这样子的确没法玩呐。A说,「晚上我都睡在一楼的佛堂。」又说,「家里没人,去楼下玩也行,可是也不太自在吧。」
一楼除了客厅、厨房和佛堂以外,还有A的父母亲的卧室及奶奶的房间。自从奶奶卧病不起后,除了吃饭以外,A好像都不会下去一楼。
「嗳,这也难怪吧。」那个时候我这么想。有病人在休息,总不好在旁边玩闹。就算病人不在了,因为长年以来都这么做,也成了习惯吧。A请我坐椅子,「有点窄,不过你坐这儿吧。我去拿可乐上来」,下楼去了。
A一直没有回来。渐渐地,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A的家也不是多小,一楼有那么多房间,二楼不可能只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不,二楼还有其他房间的。A应该是独生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然而他却被分配到这么小的一个房间,总让人觉得有点古怪。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
A的房间旁边也有门。走廊两侧都有房间,对面是纸门。我先是悄悄地打开纸门查看。
对面的房间,我想有十张榻榻米以上。有西式橱柜、和式橱柜,还有好几只衣箱、竹编箱,衣架上挂了许多衣服。我心想,「原来是服装间啊。」要收纳这么多的衣服,的确需要这么大的房间吧。我纳闷起来,「他们家经营服装出租吗?」一方面是因为数量太多,而且几乎都是女装,童装也不少。可是A的家里并没有女孩子。
不过A的父亲应该在工厂上班,况且在这样的乡下地方,也不可能不挂招牌地经营服饰出租店。「或许是亲戚的衣服寄放在这里也说不定。」我这么想,关上纸门,接着伸手准备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我有点心虚。可是我心想,「反正又没人在,看一下房间也不会怎样吧。」
打开门一看,那是一间整理得十分整洁、约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床铺、书桌和小架子,跟A的房间是天坏之别。「什么嘛,为什么不用这个房间呢?」我诧异地想,但随即改变了想法。这应该是别人的房间吧,这怎么看都是女孩子的房间。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嗅到一股臭味。该说是灰尘的味道吗?是有点像厨余的那种气味。我直觉认为这个房间没有人使用。仔细一看,书桌上也积了一层灰尘,空气窒闷。
此时我发现书桌上摆了一个金属盒子。
我忽然兴起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悄悄进了房间。走近一看,那是海苔的罐子。标签已经撕掉了,不过是个方形扁平的银色罐子。
我被一股强烈的诱感驱动,拿起了那个罐子。
一阵咕嘟嘟的声响,里面好像装着液体。
我把罐子放回桌上,惯重地打开盖子。盖子很难开,可是不能弄出声音被A发现,而且要是动作太粗鲁,把里面装的东西泼出来就糟了,所以我一点一点地扳开。打开一看,我先是闻到一股非常不舒服的臭味,是一种东西腐败的腥臭味。
罐子里面装着污水,浸着一个像是大鸟的雏鸟般的东西。
感觉就像不小心打破孵化前的有精卯时掉出来的那种成长不完全的小鸡(虽然我没有看过实物)。不,似乎还泡着软趴趴的条状物或内脏之类的东西。房间里阴阴暗暗的,而且我又很急,记不清细节了。一瞬间我以为那是小鸡,但我没看到鸟喙。
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连忙盖上盖子,出去走廊。
就在我关门的几乎同时,A出现了。「不好意思,可乐没了,我泡了可尔必思。」A说完之后,看着我,表情僵住了,「你进去里面了?」我摇头,「没有啊。这是什么房间?」A应道,「没什么。」后来我们没怎么交谈,雨势也转小了,所以我回家了。
后来我跟A的交情就这么断了,一方面也是因为大考在即。
A进了外县市的私立学校,现在我们也没有再连络。A好像搬离家里,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不过A的家现在还在。我去亲戚家的时候,曾经路过前面几次,可是又不能按门铃问A的家人那个罐子里面装着什么?所以那个体验就这样一直是个谜。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完)
这篇〈神秘的盒子〉可以单纯当成一篇高中生稚拙的创作看待。的确,内容没有称得上故事的情节,也看不出主题。描写也很平庸。当成小说来读的话,结尾让人觉得无疾而终。当然,我并不是在说这些要素——剧情、主题——是创作的必要条件,所以绝对不能因为这样就说它稚拙,但就算撇开这些,也难说是一篇出色的小说吧。
如果是创作,就应该要有更符合创作的剧情发展或跳跃才像话。
另一方面,这篇〈神秘的盒子〉给人的印象,无疑十分接近最近开始被称为「实录怪谈」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形式是「以事实为前提提供,或以事实为前提被接受(——因而在读者心中唤起恐怖或类似的情绪)」。
可是这应该也只是碰巧如此罢了吧,并非刻意追求的结果。
比方说,以字母来代称固有名词的小说技巧,在当时算是一般吗?那原本应该是为了「强调这并非虚构」而使用的一种技巧,在后来才开始被当成「将虚构伪装成非虚构」的技巧大量使用。
换言之,会把这篇〈神秘的盒子〉当成「真人真事怪谈」来读,只是因为我们熟悉了娱乐作品所建构出来的「真人真事怪谈」技巧,马后炮地把它解读成不同的东西罢了。
刊登它的文艺俱乐部这本册子,虽然标榜文艺,但刊登作品几乎都是一些近似身边杂记的东西,类似小说的作品只有一两篇。
文艺俱乐部不是创作同好团体的名称,而是以作文为主的选修课程的成果集标题。大概是让学生自由写作,把交出来的作文全部刊登上去吧。
这篇作品〈神秘的盒子〉(即使有些粉饰与夸张)还是可以把它当成纯粹的体验记录——作文来看吧。
当然,无法判别上面写的内容是否为事实,但至少作者是在记录亲身体验——是将它当成亲身体验在写吧。
我想应该会有不少人疑惑把小学生跟高中生的作文放在一块儿有什么意义?其实乍读之下感觉毫不相干的这两篇作文是有关联的。
我直接说结论吧。撰写〈娃娃的乐器〉的小学生,就是(神秘的盒子)中登场的作者朋友——A这名人物。
好了……
这两篇作文,并非正好落到我手中的。
它们是我的朋友费尽千辛万苦寻觅而来的。
附带一提,〈神秘的盒子〉的作者已在六年前去世,因此刊登时是向他的家属征求同意。
另一方面,写下〈娃娃的乐器〉的人——A及他的家人,因为搬迁后的住址不明,无法取得连络。
不过当时担任A的级任导师的人还在世,我与他商量后,请他答应让我刊登红笔评语的部分。
后来我靠着级任导师的记忆进行调查,成功连络上A的远亲,但对方说与A的家人已经失去连络十年以上了,不知道他们现在的下落。不过由于从〈娃娃的乐器〉的内容应该无法看出特定的地点及年代,对方以不能补充足以查出作者身分的其他资讯为条件,答应让我刊登作文。
那么我的那个朋友(暂且称他为B好了)为什么要搜集这些作文呢?
B是A的大学同学。
还有,B会经住过文中提到的A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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