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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玫瑰

沙尔达 奥兹坎(士)
失落的玫瑰
塞尔达尔·厄兹坎
噢,玫瑰,你病了!
那无形的飞虫
乘着黑夜飞来了
在风暴呼号中。
找到了你的床
钻进红色的欢欣;
他的黑暗而隐秘的爱
毁了你的生命。
--威廉o布莱克
你应当进入花园
你应当游走于其中
你应当轻嗅那初然绽放的玫瑰
它永不凋零……
--尤努斯o埃姆莱
楔子
以弗所(Ephesus),一座双面之城。这里既坐落着阿耳忒弥斯神庙,也是圣母玛利亚小屋所在地。这座城市真我和假我兼具,自大与谦逊共存,奴役和自由同现。这就是以弗所,对立面在这里纠结交缠。它人类一样具有各种人性。
十月的一个傍晚,靠近古城以弗所的梅勒斯河(Meles Stream)边,两个人傍河而坐。夜莺山(Mount Bulbul)后,太阳即将沉没,余晖给夜莺山染上一片深红。已有知晓天象的人告诉过他们,这种景象是即将下雨的好兆头。
"圣徒保罗在(Saint Paul)向众人传道,宣讲圣母玛利亚。"年轻女子说道,"人群愤怒了,他们叫喊着,对他发出抗议,还咒骂他。你听到了吗?许多人反对新信仰,因为新宗教禁止他们崇拜自己的女神。听哪,他们顿足高呼:'我们不要玛利亚!我们崇拜阿耳忒弥斯!'"
"阿耳忒弥斯?"年轻男子问道,"他们的女神?是罗马神话里的狄安娜吗?"
"不必在意她叫什么。"年轻女子说,"她只是杜撰的人物。是其他人创造了她,把她当作女神崇拜。"
"你好像挺了解。"
"我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
"哦?那何不跟我讲讲?"
"她是狩猎女神。"女子开始讲述,"是出色的猎手,能用弓箭置人于死地。敌人总在不提防时,突然被射中,不过死亡时体味的是甜蜜。她崇尚自由,却摆脱不了心有负累;高傲自负,却不得不依赖他人。她母亲勒托倚着橄榄树生下了她,还有……"
说到这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还有她的孪生……"
第一部分
1
两只重叠成了一只……
就一只。是的,没错!当然了,只有一只酒瓶。
不,不对……我明明看见两只酒瓶。
莫非我眼花了?可也可能就一只酒瓶……
不,我没喝醉,不会眼花的。真是两只酒瓶。
好吧,是的,是两只酒瓶。但是,为什么有两只呢?为什么?
噢,上帝啊,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大小、外形、颜色完全相同,甚至连该死的生产日期都是一样!是的,它们是……它们是孪生酒瓶!
怎么会呢?一只瓶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两只?怎么会有这种事?
而且,为什么呢?
没道理呀……
里约热内卢一座小山坡上,一所俯瞰海湾的美丽豪宅中,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般情形,已经持续了一个月。这会儿,同样的剧目又开演了。宽敞的客厅,狭窄的角落,黑色的沙发,狄安娜埋在沙发坐垫里,手中攥着酒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在顷刻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同其它夜晚一样,白天压抑的种种积聚在心头,到了晚上重得如同一吨砖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身体也已经麻木了。栗色头发蓬乱不堪,绿眼睛满是血丝。她充血的双眼从茶几上的两只酒瓶看到壁炉上妈妈的相片,又从相片看到酒瓶。
今夜有一点与其他夜晚不一样。狄安娜特意生起一堆火,打算烧掉那两封信。五月温暖的夜晚,火光映在她脸上,闪烁不定,煽得她内心那团火苗越燃越旺。
饮尽瓶中最后一滴酒,她随手将酒瓶扔到地上。伸手拿第二瓶前,她扭头盯着刚喝光的空瓶子看了会儿。
"你知道吗,"她对酒瓶说,"你像我一样,尽管空了,什么都没了,依然挺直脊背站立着,不会感到羞愧。"她苦笑着说:"说到底,我们可是女神呢,是不是?没什么能打倒我们!"
说完,她又转向第二只酒瓶:"至于你,你这个偷妈妈的贼!妈妈说你是我的孪生姐姐,可对我而言,你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团空气,是幻觉。"
狄安娜拖着身子从沙发坐垫里站起来,俯身探向茶几。但她没碰酒瓶,而是拿起一旁妈妈的信。就是这封信,一只瓶子变成了两只,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已。
一个月前,妈妈去世前一天把这封信交给了她。之前她已叮嘱过狄安娜,她死后方能打开。妈妈说:"亲爱的,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答应我,你会照我说的做。"
狄安娜问过妈妈究竟要她做什么,但妈妈不回答,只是用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盯着狄安娜,静静地等待女儿的承诺。她的目光坚定,仿佛不会有丝毫的退让。最后,狄安娜抵不住妈妈恳切的注视,许下了诺言。
听到狄安娜的承诺,妈妈的眼睛恢复了平日的光彩,苍白的脸庞也有了片刻的血色。她拉起狄安娜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说道:"只能靠你了,亲爱的。请你照看她,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狄安娜俯身问妈妈:"她?哪个她?你说的是谁呀,妈妈?"然而,她的疑问一直没有得到解答,直至次日妈妈撒手人寰,她方才从信中得知。
狄安娜看过信之后,突然觉得脚底虚浮,双脚站立不稳。手中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从那时起,情形一直如此。
将妈妈的信付之一炬前,狄安娜看了最后一遍:
4月1日
亲爱的狄安娜,
希望你一切安好,亲爱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千万别觉得失去了我。我明白这不容易,但我拜托你,你得试着做……
请不时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别忘了。把要说的话记在日记里,讲给我的相片听,编成故事写给我……
毕业的日期一定下来马上告诉我。此外,继续傍晚的散步,别放弃。课还有去上的,是吗?工作找得如何了?申请有回复吗?最要紧的,倘若你又开始写优美的故事,像过去那样,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也许我很快会收到你的喜讯,说你终于决定要当作家了。亲爱的,究竟是什么在阻碍你追逐自己的宏伟梦想呢?尽管我有此一问,不过,前途的事,一如既往,仍然由你自己做主。我只希望你快乐。
我是想你快乐的,狄安娜,可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会令你伤心难过。这并非我本意,可我别无选择。原谅我……
我真的希望能面对面谈信里这些事,但你也看到了,我笔迹潦草,力不从心。我实在没有气力当面详述来龙去脉了。此刻,我惟有一个希望,就是上帝保佑我能把信写完。
从哪儿说起好呢……
其实,即使我知道从哪里开始,也很难开口。事情还得回到二十四年前的一天。那年,你刚满一岁;那天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你父亲。
狄安娜,我的宝贝……实际上,你父亲根本没有死。他只是离开了我们,而且,临走还带上了玛利亚,你的孪生姐姐……
这些年来,我努力使你相信父亲已经去世。惟有如此,你才不会像我一样感到痛苦,成长的过程中才不会有被父亲抛弃的感觉。我连墓碑都给你父亲立了。当年我们在圣保罗住时,你每个月都去墓地拜他,从没怀疑过他的死。不过,对你我来说,你父亲其实和死了也差不多。
后来我们搬来里约热内卢,似乎过往的一切都扔在了圣保罗,扔在了过去。我从来没和这里的人说过你父亲还活着的事,也从来没提到过玛利亚。我很清楚,你父亲既然把玛利亚带走了,就不会让我们再见到她。他一定也编了个故事向玛利亚解释,估计和我讲给你听的类似吧。
看到这里,不用说你一定会问,既然我煞费苦心,隐瞒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又说出一切。事情是这样的……
约莫一个半月前,一位你父亲和我共同的朋友告诉他,我病得很严重。他一定是不希望日后受到良心的谴责,于是把我的地址给了玛利亚。但我猜他没提你,也没提我的病。
从那以后,我开始收到玛利亚的来信,每周一封--迄今已有四封,不过都没写回信地址。玛利亚在信中说,期待尽快与我相见。然而,一周前,她寄了这样一封短信给我:
"妈妈,我再也忍受不了和您分开了。同在人世间却不能与您团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噢,妈妈……我想自杀……玛利亚,3月23日。"
从前几封信看起来,你姐姐是那种朝气蓬勃的人。她居然说出"自杀"这样的字眼,真叫人难以置信。更何况,她有我的地址。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何不直接来找我?
玛利亚的短信还不算完。昨天,你父亲打来了电话。二十四年了,他头一次打电话给我。甫一开口,我便明白他是向我打听玛利亚的。他第一句话就问"你知道玛利亚在哪儿吗?"接着,他说,玛利亚离家出走了,大概两个星期前,只留下一封辞别信--随信附上。通完了电话,你父亲将辞别信传真过来。你父亲告诉我,为了寻找玛利亚,他们找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问过她所有的朋友,但一点线索也没有,玛利亚仍不知所踪。
噢,狄安娜,我的日子已经不多,做不了什么事了。可我十分担心……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别无选择,惟有拜托你去找孪生姐姐,好好照顾她。
我觉得非常对不住你。你已然如此伤心,我却又给你平添额外的痛苦,还交待你这样一件事去办。可是,舍下另一个女儿不管,又让我于心何忍?毕竟,她一生的时间都祈盼着与母亲团聚。
我深知你有多爱我,因此,你一定会想方设法完成我的遗愿,我毫不怀疑。可我也明白,找玛利亚并非易事。关于她的行踪,一点线索都没有。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这几封信了。玛利亚在信中为我轻轻启开了半扇门,让我得以走进她的世界。那是她为自己创造的非常世界,幽远而神秘,仿佛在童话里才会出现,但却如此真实。我相信,她不曾让人窥探过这个世界,最亲的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也没有。所以我觉得,相比之下,我们更可能找到玛利亚。
我希望你走进玛利亚的世界,追寻她留下的足迹。说到底,谁能比孪生妹妹更适合做这事?又有谁能比孪生妹妹做得更好呢?
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有限,只有玛利亚信中出现的三个名字:泽内普、苏格拉底,以及某个地名。仅凭三个名字要找到玛利亚,显然不够,然而很遗憾,这些已是所有了。
玛利亚的信在古式衣柜里,衣柜钥匙在我的首饰盒里。
狄安娜,我衷心地盼望,玛利亚和你不久就能团聚,一如曾经你俩一起躺在我腹中。
届时,请写信告诉我……
狄安娜,我的宝贝,现在并非我和你永别的时候,我们什么时候都不会说再见的。你要记住不忘,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我非常非常爱你。
妈妈
2
狄安娜展开玛利亚留给父亲的辞别信,它也将要化为灰烬了。
3月17日
亲爱的爸爸
今天我要离开家了。
你一定奇怪我为何离开。
昨天,我又看了一遍圣艾修伯里(St. Exupéry)的《小王子》。多年之后重新读来,这本书竟然完全变了!唯一没变的,是我最喜欢的人物依然是玫瑰;当然了,狐狸也是,因为他教导小王子要对自己的玫瑰负责。
我觉得自己终于领会了"对玫瑰负责"的含义。也正因如此,我离开了家。
故事最后,圣艾修伯理鼓励读者问自己一个问题,"羊吃没吃掉玫瑰?"他说,读者得出答案后,一切都将改变。
于是,我问了自己类似的问题:
"别人偷没偷走我的玫瑰?"
圣艾修伯理说得对,得出问题答案后,果然一切都随之不同。可我知道,大人们对此是无法理解的。
我离开了家,因为我的回答是"是的,偷走了"。
我离开了家,我要找回我的玫瑰……
玛利亚
狄安娜又转头看着酒瓶。"告诉我,瓶子!"她说着,"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一堆疯话,对吗?看了一本书就离家出走……因为一朵什么玫瑰就玩失踪?说的都是些什么啊?找回自己的玫瑰,对玫瑰负责……"
"噢,不,《小王子》中的玫瑰代表什么,我没兴趣知道;玫瑰对那个女孩意味着什么,我也没兴趣了解。我压根儿不关心!我只想搞清楚,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离家出走了,她莫名其妙想要自杀,最后却要我来付出代价,这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嘴巴。刚才还对酒瓶嗤之以鼻呢,这会儿怎么又向它寻求帮助了?她不免对自己有些恼火。可这儿还有谁呢?除了这些酒瓶,还有谁会听她说话?
"妈妈说的对极了,"狄安娜喃喃道,"她说玛利亚很特别……果然,她果然与众不同。她从我身边把妈妈给偷走了,而且偷走的方式竟然如此特别。"
片刻的沉寂之后,狄安娜把玛利亚的信揉成一团,扔进火堆。"原谅我吧,妈妈。"她低声说着。纸团渐渐化为灰烬,她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3
门铃猛然响起,惊醒了狄安娜。铃声尽管悦耳,在宿醉的狄安娜听来,却有如一把利刃穿过她已然疼痛不已的头。
"洛佩兹夫人!洛佩兹夫人!快去开门呀!"
没人应声,她方才想起洛佩兹今天放假。狄安娜撑住沙发,拖着身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大门走去。
狄安娜透过门禁监控看到了讨厌的叫门人,原来是快递员加百列。她常收到各种漂亮的鲜花,还有扎着缎带的包裹,都是加百列负责派送的。
她开了门,加百列站在门口,这次手上又捧了一个绑有缎带的包裹。包裹很高,几乎顶到了他的下巴颌。加百列褐色的脸孔,褐色的外套,褐色的帽子,配着包裹的颜色,倒是相映成趣。
"日安,小姐。"加百列打着招呼,"我这里又有一件礼物,要送给里约最漂亮的姑娘。她是住在这儿吗?"
"加百列,这会儿派送包裹早了些吧?"
"哦,这么说送对地方了。怎么,时间不对吗?"
"现在几点?"
"已经中午了。"
"这么晚了吗?"
狄安娜接过包裹,在快递单上签了名。笔迹龙飞凤舞,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她的名字。签收完包裹,加百列正要说他例行的告别辞"多保重,待你的追求者再送礼物时,我们再见面",狄安娜已经甩手关上了门。
狄安娜的一天常在拆收各种包装精美的礼物中度过。可这一次,她对包裹里是什么失去了兴趣,也没兴趣去猜送礼物的人是谁。她把包裹扔在地上,又走回沙发。
经过门厅中的穿衣镜时,她瞥见衬衫上有几滴酒渍,突然又想起妈妈来。这段时间,她经常不经意间就想到妈妈,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知为何,一些琐事,看似毫不相关,却总能让她回忆起与妈妈共同生活的日子。某种色彩,某个味道,某个字眼,现在是脏了的衬衫……那天买完身上这件衬衫回家,妈妈说了一番话。这些话如今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在狄安娜看来,那不过是寻常购物日中普通的一天。那天,她第一次在商店里犹豫。她考虑再三是否真的需要一件新衬衫,心里还说,今天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但到头来她还是挑了一件黄色衬衫。
回家以后,她把衣服拿给妈妈看,根本无意遮掩那上面2200雷亚尔的标价。
妈妈瞟了一眼价钱,问她:"亲爱的,你看昨天的报纸没,讲的巴黎拍卖会?"
"没看,妈妈。怎么了?"
"笛卡尔穿过的一件背心拍了25万雷亚尔。"
"噢,真的吗?真高兴我们没在场。您当然不会买,可不买的话我心里会一直惦记的。不说那些,您看,我这件衬衫比笛卡尔的背心可时髦多了吧?"
"25万雷亚尔,狄安娜!"
"噢,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想说,2200雷亚尔买一件这样的衬衫不贵,对吧,亲爱的妈妈?"
其实,狄安娜清楚得很,妈妈心里才不是这么想的。但她希望借助撒娇转移开严肃的话题。事情过去了,她就能开开心心地把新衬衫挂起来,和她的其它衣服放在一起。
"好吧,亲爱的,有一点你说对了,这件衬衫确实比笛卡尔的背心时髦。他的背心既不是缎子的,也不是羊绒的,也不是唐娜·凯伦或阿玛尼的牌子。坦白说,那背心若摆在商场里卖,售价不会超过30雷亚尔。"
"不管怎样,妈妈,拍卖的成交价还算合理。我是说,那毕竟是笛卡尔穿过的背心啊!"
"是啊,衣服被笛卡尔那么伟大的人穿过,自然就价格不菲。不过,你反着想过没有?"
"您说什么?"
"衣服提高了人的价值……"
狄安娜扬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妈妈又用她那无法效法的独特方式说话了,她是想告诉她:"拥有自我方能与众不同。"
"我懂您的意思,妈妈。可是大家喜欢看我穿着最好的衣服。他们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上上下下的打量,从头看到脚,从鞋子看到头发。之后,他们才会打招呼说'你好'。一旦我连着两天穿同一套衣服,他们就会用恐怖的眼神看我。"
"您以为我喜欢被以貌取人吗?您以为我喜欢别人眼中虚伪的崇拜吗?还是您以为我喜欢他们窃窃私语,谈论我的着装,我的卡地亚,我的玛萨拉蒂,我的这个,我的那个……不,妈妈,我压根儿不喜欢。可您也知道我们的身份,正因为这身份,所以每一个人,每时每刻,都认为我应当把最好的东西展现给大家。"
"这么说,你认为不辜负他人的期望是你的义务喽。是吗,亲爱的?"
"不然怎样?我又不是生活在丛林里,见不到人。"
她调皮地笑起来,又说:"妈妈,承认吧。狄安娜·奥莉维拉这名字已然成为某种标志了。这么多粉丝,他们竭尽所能,赞美我,奉承我,我怎么可以令他们失望呢?"
然而,就在五个月前,自医生吐出那短短几个字的诊断结果后,狄安娜的生活在一瞬间完全改变了。
"你妈妈恐怕不行了。"医生说。
4
摆着着药柜的厨房看起来遥不可及。狄安娜觉得,这间屋子一天天见大了;客厅到厨房,厨房到卧室,卧室到浴室的距离都越来越远。一个月了,她没下过下沉式地下室,底下是游泳池,也没上过带天台的楼上,那上面是画室,因此,楼上楼下的空间有没有变大,距离有没有变远,她也不知道。她连去看一下的欲望也没有了。
最后,她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喝下,然后又喝了第三杯,这次放了两片阿斯匹灵。
喝完水,她回到了客厅,走向沙发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两声次,三声次,四声……响到第七声,她决定还是接起来。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传来一个年轻男人吼叫声。
狄安娜迅速挂了线,将手机扔在桌上。
是吗?!真是她的生日吗?怎么没人提醒她呢?
过去,她对生日可是翘首盼望的。她总是提前安排好生日节目,还按庆生的先后顺序记下那些祝她生日快乐的人。
那么多人名中,排在第一个的总是妈妈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个不能和妈妈一起过的生日。以后的每一年生日都将如此……
狄安娜禁不住泪水盈眶。
她走到壁橱边,翻了好几个抽屉才找到日记本。她坐在地上,打开日记本,开始写道:
亲爱的妈妈,
您说过会永远在我身边……如果这是真的,那为何我还如此想念您?
我刚知道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噢,妈妈……您在哪里?
原谅我,妈妈,我没有尽快回复。自您走后,这是我第一次打开日记本……
不,我并未因您的坦白而恼火。开始时,我可能有那么一点生气,也许还有一点伤心,但很快就过去了。我相信,您不让我知道真相,自有您的理由。
可是妈妈,我很抱歉,我不会去找玛利亚。就因为她,您才在最后那段时间担惊受怕,所以我永远无法原谅她。您知道吗,我甚至没有打开过她的信!我想她也许已经死了……原谅我……
妈妈,您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是我许了诺言却不遵守,因此觉得连让您活在我心中似乎都办不到了。每样东西都让我想起您,这让我越来越痛苦……我觉得无法平心静气地思念您……若非她出现,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而且,我也没兴趣了解那个男人的事。我相信,您一定有充足的理由认为,对我们母女而言,他无异于已经死了。
不说那些了……妈妈,我还是来回答您的问题吧……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学。我依旧是全班前三名,以出色的成绩顺利毕业了。典礼定于五月十九日下午五点。您无法想象我有多希望您届时出席我的毕业典礼……
说实话,这段时间以来,我并没有在傍晚的时候去散步。不过别担心,等我的心不再那么累时,我会马上开始。
至于工作的事……上个礼拜,里约市两家最佳律师事务所都向我伸出了橄榄枝。他们希望我月底之前给予答复,但我还没决定究竟去哪家。
我猜您一定会说,把他们都推掉,当一名作家吧。妈妈,我也很希望那样。可您也知道,假如我当作家,写出来的故事只有您才会喜欢,其他人想必不会认为它们出色。
其实,我梦想成为作家的唯一原因是您给我讲的那些精彩故事。您的故事为我的生活增添了意义,可现在您去了,您的故事也随之而去。您再也不能给我讲故事了。即使我写出了故事,您也不能读了。您再也不会说,"噢,狄安娜,写的太好了!"
妈妈,情况就是这样了。不管怎样,请您放心,我过得很好。
狄安娜盯着日记本看了一会儿。有一瞬间,她以为妈妈等着她的回复,所以才写下这页文字。现在想来实在太荒唐了!逝去的人根本没法看信,也没法接收说女儿还好的消息。
狄安娜合上日记本,走到一个银制相框前,那是妈妈特意为她做的生日礼物,相框四边各装饰着一朵黑玫瑰,都是手工雕刻的。妈妈去世前一个月,把这个相框送给了她。"生日快乐,亲爱的。"她说。看着相框,刹那间,狄安娜意识到妈妈当时有些话没说出来,妈妈克制着自己不说,其实还有两个月才到她的生日。
她抚摸着相框上装饰的四朵黑玫瑰,那是妈妈留给她最珍贵的回忆。随后,她高声读起了妈妈写在相框里的诗句:
不,并非如你所想
你并未失去我
我透过一切对你说着话,
自回忆的背后……
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不,妈妈,并非如您所想。"她低声道,"我失去了您,您也没有对我说话。"
5
狄安娜在包裹旁坐下,幻想着这是妈妈寄来的礼物。她满怀希冀,打开了包裹。包裹经过精心包装,看着就像一份礼物,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想到今天居然是自己的生日。
里面是一支香槟,心形水晶瓶,附了一张生日贺卡,还有一封匿名情书。她刚想站起来把这些东西扔进垃圾箱,门铃又响了。看来今天她是无法享受安宁了。
门禁监控显示不速之客是她的好朋友,伊莎贝尔和安德里娅。所谓"好"朋友,只是关心她的发型、衣着、娱乐性和受欢迎程度。
但狄安娜心里明白,正是有了伊莎贝尔和安德里娅这样的好朋友,她才有了被仰慕的感觉;有了她们,方体现出自己的特别;有了她们,她才成为"狄安娜女神"。
想着自己欠她们,而且她们已经站在门外,她不能不开门,也不能在门后冲她们:"以后再来,现在我不想见任何人!"
于是,她打开了门。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们的女神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乐乐!"
待瞅见她脏兮兮的样子外表,好友欢快的歌声戛然而止。
"你怎么啦,狄狄?!"伊莎贝尔问。
"狄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几种酒掺着喝!"安德里娅说。说完,大概是觉得客厅的景象看着不舒服,她拉起伊莎贝尔的手,拽着她快步走向通往天台的台阶,边走边连珠炮似的吐出一大串问话:
"狄狄,今晚不是要开生日派对吗?你怎么没去学校?都安排什么节目了?"
快走到天台时,伊莎贝尔顺手揩了下柚木家具的边角。"喂,奥莉维拉夫人!这灰尘充分证说明,尽管整个城市尽收你眼底,你却能无法欣赏这美景。这不太对劲吧,安德里娅?"
"是不太对劲!"安德里娅随声附和。
"好吧,狄狄。"伊莎贝尔继续说着,"你还没回答安德里娅的话呢。今晚有什么计划?"
"什么也不做。"
"什么?!"
"你们知道的,我从不愿让你们失望。但我昨天很晚才睡,现在头痛得快要裂开,所以--"
"可今天你生日,狄狄!"
"我真的不想--"
"你到底怎么了,狄安娜?"伊莎贝尔看着她,声色俱厉,"之前是你把大家聚到一起,如今我们却几乎见不到你的人。我们知道,你经受着痛苦,我们也都理解。可一个人闷在屋里对平复创伤又有何益?你母亲希望看到你这副样子吗?打起精神,振作起来。你是个坚强的姑娘。"
"我不是。"
"不是什么?"
"我很脆弱。"
"不,你不脆弱。你也不能脆弱。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人生梦想要追逐……可若一直是这个样子,你就没法--"
"我有什么梦想?"
"唔,你不是梦想成为功成名就的律师吗?"
狄安娜叹了口气,看了看伊莎贝尔,又看了看安德里娅。她们根本不理解,不是吗?
"伊莎贝尔,我从没想过当律师。"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有过当作家的梦想。"
"呃,好吧,那个作家梦想!"伊莎贝尔说。
"噢,得了,狄狄。"安德里娅说,"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我小时候想当歌手。但长大以后,你猜怎么着,我发现自己唱起歌来像乌鸦叫!"
安德里娅这样说着,然而,她脸上友好的神情,自嘲的样子掩盖不了她真正想说的话。
"你用不着操心,安德里娅。"狄安娜说。"我早知道自己写作像乌鸦般糟糕透顶。"
"我不是这个意思,狄狄,我只是--"
"好了,姑娘们。现在没时间斗嘴。"伊莎贝尔说,"今晚到底怎么安排?"
狄安娜和安德里娅都不吱声。
"狄狄,我们真得走了,还要去试毕业礼服。晚上过来接你,八点钟左右好了。你穿上衣服,准备好,这样我们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我们带你去奥林匹亚或达马里奥?你若喜欢,还可以去普拉纳,好吗?只需打几个电话,老朋友们都会过来。这个庆生计划如何?"
"算我一个!"安德里娅叫道。
"唔。"狄安娜说,"非常感谢你们俩能来……可是天我就一个人待着。"
6
伊莎贝尔和安德里娅走后,狄安娜在天台驻留了许久,心想她们对她的了解多么肤浅。多年的朋友了,大家一起开心,一起玩乐,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然而,这两个女孩却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的梦想。不过,即使谁都不知道她的梦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也打算放弃。
她想起妈妈信中问她的问题。"亲爱的,究竟什么阻碍了你追逐宏伟的梦想?"
狄安娜深知,如果给她一千次生命,每一次生命,她都会想要当作家。选择法律的唯一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她担忧的想像,倘若只能成为一名平庸的作家,那将会多可怕……
首先,身边的人会认为她大材小用。尽管如此,他们仍会礼貌地藏起真实的想法,而说她选择的作家职业如何有意思、如何令人兴奋。但其言辞背后,却是反对和鄙视,不久她就会成为流言蜚语的对象。人们会窃窃私语,议论"可怜的狄安娜·奥莉维拉",说她是某个国际酒店集团以及里约最高档酒店之一的继承人,曾经有多风光,是这座城市里年轻人的羡慕对象,得到了所有人的赞美,可到头来她居然当上了作家,写的书没人看。愿意付出一切换取她地位的那些人,将会反过来开始可怜她,认为她虚度了人生。
狄安娜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是担心这种情形发生,才选择了身边人均认可的职业。这么看来,朋友们不了解她的真实感受许是她的错。可她不也曾试着跟她们谈自己的梦想和希望吗?是的,她说过。
但每次她一说,朋友们就会妄加评论,好像她们知道什么最适合她似的。她们总是说出一大堆意见,告诉她应当如何做事情,如何想问题,甚至如何感觉。她们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她的真实想法。
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无人了解,这种局面她该如何面对?
为了平静纷乱的思绪,狄安娜决定趁傍晚的时候去公园走走,像从前和妈妈一起散步那样。
7
公园人不多。狄安娜沿离海最近的海岸走着。
曾多少次,她和妈妈一道漫步沙滩,曾多少次?她愿付出一切,只为了再度拥有这种机会,只需一次…..
狄安娜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不觉已走了一刻多钟。及至从往事中走出来,已经走到停泊着帆船的海港,她便掉头往回走。
她经常穿过公园回家,不仅由于那是条捷径,还因为公园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她喜欢饶有兴致的观察他们。有把头发染成跟彩虹般五颜六色,在身上最不可思议地方穿孔的人;有浑身刺青再也找不到地方纹新纹身的人……
同往常一样,路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叫卖廉价饰品和俗气艺术品的小贩,刺青手艺人,流浪音乐家,还有乞丐。
狄安娜经过乞丐跟前时,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嗨,那个小姑娘!"
她不确定是不是叫自己,四处瞅了瞅,似乎没人当得上"小姑娘"的称呼。循着声音,她看见一个老乞丐望着她,又喊了一遍:"嗨,那个小姑娘!"
她常见到这个男人,一头灰白的卷发,盘腿坐在角落一块草垫子上面。他和身边乞丐同伴们有点不同,一双细小的黑眼睛虽然不停地打量着人群,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但他从来不会缠着路人。此外,他那褴褛不堪的草垫一角写着:"算命,9雷亚尔。"
狄安娜有点吃惊。她在这个算命乞丐跟前经过不下百次,以前路过这里时,他从未叫过她。
"叫我吗?"她指着自己,问乞丐。
"你在找她吧。"
"你说什么?"
"就是她!"
"哪个她?"
"你都不晓得,我又怎么会知道?"
"什么?!"
"我是说,她!"
狄安娜摇着头。没必要继续这奇怪的谈话了,毫无意义。或许他就是随便找个人,开开玩笑,乐一乐。或许他想出了招徕顾客的新招,拿她做试验。管它什么原因,狄安娜决定尽快离开。
她继续向前走,仿佛两人之间没有过任何交谈似的。然而,乞丐又喊了一句话,听后,她不禁停住了脚步。
"过来,小姑娘。我给你算算,不收钱。来吧,也许你运气好,能算出来她在哪。"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说着话,眨眼的工夫,乞丐指尖轻弹,有灰一样的东西落进他面前的水杯,水逐渐变成浅灰色。乞丐凝神屏气,盯着水面看。旋即,他失声叫道:"噢,上帝!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啊?她和你长一个样,一模一样!"
狄安娜呆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谁和我长一个模样?"她咽了口唾沫,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小姑娘,这才对嘛。来吧,坐下。"
狄安娜照他说的坐下。
乞丐把食指伸进水里搅了搅,然后指尖在狄安娜脸上轻点了一下。没等她反应过来,乞丐又说:"随便你找不找她,她就是跟你长得一样,一模一样!年纪相同,身高相等,同样的眉毛,同样的眼睛……"
狄安娜感到从头到脚打了个冷颤,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了。等等,这其中定有玄机,根本不存在算命或是读心术之类的东西。这个男人说的不可能是玛利亚!
为了证明他不过是个骗子,狄安娜又问:"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在不远的地方。"
"说准确些呢?"她抬高了声音。
乞丐托起她的手,在手掌上倒了一点那脏水。仔细看了有一分钟后,方才说:"她从远方来,已经越来越近了。不久她又会离开去很远的地方,但还会再回来。"
接着,他抬起头,目光停在路对面的什么上。狄安娜扭过头去,想看他在望什么。
前面约二十码,一个街头画家在看他们。当意识到他们也在看他时,画家迅速低头装着作画。狄安娜怀疑地瞅着乞丐。
"和你长得一样的那个姑娘,"乞丐说,"有一天会见到那个画家。"
狄安娜跳起来。坐在这儿根本就是个错误。很显然,这个人在消遣她。她早该明白的,打从一开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就露出愚弄人的狡猾神情。
狄安娜起身匆匆离开。乞丐在身后喊着:"要看呐,把写的东西打开来看呐。"
打开看!这几个字如同一枝利箭,刺穿了狄安娜那颗退缩的心,她犹疑起来。
难道这也是巧合?这句话是指玛利亚那几封信吗?那些信她从未打开过,更别提看了。她脑子转得飞快,脚步却依然向前,没有回头看一眼。
虽然她想快点回家,忘掉刚才的一切,但经过年轻的街头画家身边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伐。站着看他画作的当口,她扫了一眼这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希望搞清乞丐刚才说那番话的意思。
画家看上去比她大几岁,个子高挑,肌肉紧实,皮肤晒得黝黑,一头蓬乱的棕发。他穿了一件褐色旧T恤,一条蓝色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了两个洞,脚上的凉鞋布满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旁边一株棕榈树围了一圈铁栏杆,他就把画斜靠栏杆摆着出售。一眼看过去,所有的画都是一个主题--蓝天,大海和海鸥,上面吊着价签,一幅150雷亚尔。绘画所用颜料虽然廉价,不过画得确实不错。
狄安娜的目光从画家看到画,又从画看到画家,终于画家意识到狄安娜在看他。他转过身来看着她。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很大。画家问道:"需要帮忙吗?"
"噢,我只是看看。"
"你会看吗?"
"什么?"
"呃,你喜欢这些画吗?"
"我喜欢你对色调的选择。"
画家不说话了。
狄安娜还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句"谢谢",自己毕竟恭维他了,不是吗?她觉得有些尴尬,便说:"好吧,再见了。"
画家只冲她摆了摆手。不等到狄安娜离开,他又专注在他的画上了。
狄安娜不想和一个街头画家计较礼貌,至少今天不会。然而,举步离开时,她忍不住心想,这人太没教养了,真是不讨人喜欢。
8
飞蛾绕着房间飞来飞去,最后在灯旁留下一缕轻烟,和一阵淡淡的焦味。狄安娜看着那一缕烟,思忖着究竟是什么驱使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灼热的灯火。
她一定遵循了某种本能,拼命要飞离黑暗,狄安娜心想。她飞得那么急切,一定是在反抗吞噬她的昏暗。那是一种对犹疑不定的反抗。在火中化为灰烬,和在无尽的黑暗中飞舞一生,两者之间,飞蛾选择了前者。
打开玛利亚的信来看,会不会无异于飞蛾扑火呢?不管妈妈的临终遗愿,能不能从她当前身陷的黑暗中逃离呢?如果可以,她是不是得像那只飞蛾一样,必须面对灭亡的危险,方能逃离黑暗、犹疑和欺骗?
狄安娜觉得脑子乱成一团片。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身陷黑暗,不知道怎么就身陷黑暗了,不知道是谁的错造成了如今的状况……是她的错吗,没有完成妈妈的遗愿?还是妈妈的错,把如此重担托付给她,压在她柔嫩的肩上?或者是爸爸的错,狠心把美满的家拆成两半,母女不能相见?或者应当怪责玛利亚吗?是她写了那封自私的短信寄给妈妈。或许该怪上帝?是他带走了妈妈。也许每个人都有错,又或许谁都没责任……
狄安娜想不出答案来,她觉得人生如烈马,早就脱缰了。似乎某些不受掌控的事件决定了她的想法、感受和行为;似乎有人在某个未知的地方未经她的同意就擅自决定了她的人生,而她对此毫不知情。
是命运吗?
如果是,难道以前从没说过话的乞丐突然之间说出那样奇怪的话,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倘若她现在立刻打开玛利亚的信,这是她自觉自愿的行为吗?或者只是机械地遵守了命运发出的又一个指令?那把她拽向未知的命运啊。也许是与不是两者没什么不同。她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她清楚地知道:她钦佩那只飞蛾。
突然,狄安娜站起来,径直向妈妈的首饰盒走去。她从里面拿出古式衣柜的钥匙,走进房间,打开衣柜,翻出了玛利亚的信。信件被小心地包在一小块布里。狄安娜手上拿着这一小捆信,返回到客厅。
她坐在地上,背靠扶手椅,解开了信外面包着的布。一打开,几个信封映入眼帘,四大一小,颜色各不相同。小信封里是玛利亚最后寄给妈妈的那封短信。大信封上写着妈妈熟悉的字迹,她根据收信的先后顺序,把信逐一编了号。
信封的颜色依次是红色、绿色、白色和银色。狄安娜发现,前三封都在圣保罗投递,但第四只信封和小信封一样,盖着里约热内卢的邮戳。
这么说玛利亚已经来里约了,狄安娜心想。突然,她记起老乞丐的话来。"她从远方来,"他说,"现在在不远的地方。"
如果玛利亚到了里约,她为何不来见妈妈?她还在这里吗?她以前住在圣保罗吗?
狄安娜正困扰于这些问题时,她发现银色信封,也就是第四只信封,里面空空如也。第四封信跑哪去了呢?又多了一个问题,这下情况更复杂了。
狄安娜冀望能从信中寻找出线索,于是打算将其仔细查看一遍。她拿起了第一封信,这是她第二次看了。
信之一:反抗"其他人"
2月14日
亲爱的妈妈,
屋外电闪雷鸣,我想起夜晚由于害怕而浑身发抖,在床上缩成一团。我多想偎依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躲避风雨啊。
我强迫自己继续习惯这种没有妈妈的生活。没想到,父亲走进我的卧室,对我承认说你还活着!他给了我你的地址,还说我可以写信给你。
屋外的风雨顷刻间显得友好起来。闪电变成了相机快门,记录下我的欢欣。"终于,"我对自己说,"终于,我要和妈妈团聚啦!"
是的,妈妈,这真是难以置信,可一切又都是真的。我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找妈妈的行动,很快就要划上快乐的句点了。再过整整一个月,我就能见到您了!
离别多年,想到要和您见面,我有说不出的开心。可我也感到,这开心中带着一丝遗憾,因为您还不了解我。
我最近开始写一部小说,希望你能通过它了解我。小说故事源于我的亲身经历,源于我寻找妈妈的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噢,妈妈,在寻找您的漫长过程中,我经历了许许多多。我反抗过其他人,远渡过重洋,甚至和玫瑰交谈过!
真希望马上就送您一本我的小说,可惜还没完成。不过,我极想先与您分享。所以,我打算每周给您写一封信,说一说我寻找您所经历的不同阶段。
我将这几个阶段分别称为:"反抗"、"道路"、"涅盘"。最后一个阶段--"重生",和您团聚以后我再写。
我就先从"反抗"阶段开始讲吧……
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也得不到回答。
凡是问题必有答案。但那时我尚小,还不擅长逻辑思维,不懂这么深奥的推理。不过那时我还能听到内心的声音。
"别问'为什么我没有妈妈?"心说,"换种正确的问法,问'我妈妈在哪里',去问知情人吧。"
知情人……了解情况的人……有学问的人……有了,我父亲!
"爸爸,妈妈在哪里?"我问他。
父亲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妈妈和上帝在一起,孩子。"
这当然是实话。因为上帝住在最好的地方,妈妈自然是要住最好的地方的。
那么,"上帝在哪里?"我的问题又来了。父亲看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世上最奇怪的问题。然后,他回答说:"我不知道。"
我想"其他人"大概知道您在哪里,于是我跑去问他们:"请问您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
"你妈妈不在了。"他们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
"呃,意思是她死了,不在人世了。"
这怎么可能?你死了,你不在人世了。他们怎能如此解释你的离开?我可是强烈地感受到你的存在呢!这时,心又对我说:"你感受到妈妈的存在,那她就一定在。"
于是,我走过去对"其他人"说:"我妈妈还活着!"
这次,他们给了我一个不同的回答:"你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依旧不信,因为我感受到您就在不远处。
于是,他们又说了另一种回答:"你只有去了另一个世界才能见到你妈妈。"
不!一定还有其他答案的。
"我要去找上帝。"我对自己说。我又跑去问其他人是否知道上帝在哪里。找到上帝就找到了您。可我很快就发现,人们对上帝的看法也很混乱。有人说,"上帝不在人间。";有人说,"上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人说,"去另一个世界才能见到上帝。"
这个问题也肯定有别的答案!不过。这些回答至少说明,我选的方向没错。其他人对"上帝在哪里"和"我妈妈在哪里"的回答明显相似,这说明您确实与上帝在一起。其实,最近我也发现了,寻找您的各个阶段,与寻找上帝的各阶段没有太大的差异。事实上,两者是一样的。
噢,妈妈……时间一天天过去,"其他人"看到您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就想让我把注意力从您身上移开。他们送我各种玩具,我着实开心了一阵子,但很快又厌倦了。于是,他们又拿来新的玩具,新玩具更好玩、更昂贵、更叫人兴奋不已……
我曾试想,倘若我的玩具不断翻新,倘若我不断拿到更好的玩具,也许这一生我就这么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了。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是我的妈妈!
您若不在身边,有什么玩具我也不会开心;你若在身边,缺什么玩具我也不会不开心。
于是,我挣脱了玩具陷阱。然而没过多久,我寻找您的努力再次搁浅。请听我细说,妈妈……
我一天天长大,其他人对我的关注也日益增加。悲哀的是,他们不吝言辞,大力赞美我。之所以说"悲哀",是因为不久我便意识到,他们的赞美,以及我对赞美的渴望之情,已经大大阻碍了我追逐快乐梦想--找到您。
我觉得,倘若总喋喋不休地"其他人"问及您,他们将很快离我而去。因此,最后我放弃了对您的追寻,享受起他们灿烂且持续的微笑来。
"其他人"的赞美与崇拜如箭雨般淹没了我--后来才发现那原来是致命的毒箭。"你很特别,世上再没有跟你一样的人了。"他们说。我醉心于他们的甜言蜜语,殊不知毒液已然渗进我的血液。
我有时也会质疑。我常问自己:"我真的特别吗?" 我相信自己很特别完全是因为 "其他人"这么说,所以,他们若不告诉我正确答案,我个人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灵魂之镜仿佛破碎了,惟有在"其他人"口中,我才能看到自己的影像。
我终日与他们为伍。于是,每当我有"我真的特别吗?"的疑问时,总会听到他们千篇一律的回答--"是的,你确实很特别。整个世间再没人能像你一样了。"
我乐此不疲,一遍又一遍问着同样的问题,然后听到同样的回答。我享受着他们的赞美,如同焦渴的人饮盐水止渴,越喝越渴。
更糟的在后头。为了让其他人继续不断对我进行赞美,我不敢辜负他们的期望,因此不得不按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活着。不久,我发现自己的生活不再是一直梦想的样子,它变成了其他人为我选择的模式。
心又一次对我说:"你很不开心,玛利亚。"
是的,我对自己感到极度失望,其他人的赞美不再让我欢欣。好在,不开心最终积聚成强大的反抗力量,我又踏上了寻找您的旅程。
"我妈妈在哪里?"我大声问着"其他人"。
他们依然说着一成不变的回答:
"你妈妈不在了。""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要去另一个世界才能见到她。"
"不!"我反驳说,"根本不是你们说的这样。"
"别人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万一别人搞错了呢?"
"你四处看看,能瞧见你妈妈吗?能瞧见上帝吗?如果说在这世上能和他们相会,你至少能瞧见他们吧。"
"若只用眼睛看,只怕我要迷失在你们模糊不清的世界里了。"
"拜托,理智一点,你已经长大了。"
"不,我还小。"我说,"而且我永远都会是小孩。"
可是,妈妈,仅仅反抗还不够,还不能把我带到您身边,我得找到一条路才行。因而,寻找的第二个阶段开始了。在梦中,您给我指了一条通向您的道路,您还告诉我到哪里去找知情人。您说,不久的将来,在现实世界中,将有知情人牵着我的手,顺着您指明的路一直走,直到我和您在这世上团聚。
下封信我会跟您讲我的梦。
爱您……
玛利亚
9
狄安娜穿上那身绿色亚麻套装,妈妈喜欢她穿这套衣服。她迈着大步跨过草地,向妈妈的墓地走去。快到时,她看到妈妈的墓碑旁立着一个身影,一头栗色长发。她不会看错,那棵悬铃木下只有妈妈的墓地立着碑。今天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怎么有人这么早就来拜祭?
难道是玛利亚?!
她犹豫了一下,没再走近,而是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观察着那位不速之客。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狄安娜暗自骂自己,继续向墓地走去。她明显感觉到心怦怦地跳,走了几步居然就喘不过气来,但她并未就此止步。她已经离墓地很近了,但拜祭者仍未回头。
又走近了一些,狄安娜看清了拜祭者的脸,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艾尔维斯夫人,妈妈的旅伴。狄安娜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妈妈的葬礼上。艾尔维斯夫人是妈妈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但她远居圣保罗,所以妈妈和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狄安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很高兴见到您,艾尔维斯夫人。"
"噢,狄安娜,你好。"艾尔维斯夫人抱住她,问道,"亲爱的,你还好吗?我打过很多次电话给你,但都没联系上你。我给酒店经理留了信息。她说你很好,只是--"
"抱歉没回电话给您,艾尔维斯夫人。我已经好多了。"
艾尔维斯夫人在妈妈墓前摆放了一束黄玫瑰,她对着花儿点了点头说:"玫瑰很漂亮。"
艾尔维斯夫人眼神中流露出赞同的意思。。
"狄安娜,我中午约了人吃饭,之后下午就得赶回去。你愿意的话,我非常乐意带你去我那儿。"
"谢谢,艾尔维斯夫人,我很感激。不过我在里约还有些事要处理。"
"那就随你吧,亲爱的。别忘记我们永远高兴你去家里就行……"沉默了片刻,艾尔维斯夫人拉起狄安娜的手:"狄安娜,坦白跟我讲,你好吗?"
狄安娜没回答,但她脸上的表情 似乎在说:"怎么会好呢?"
"狄安娜,我想有些话也许你并不想听,但无论如何,我得告诉你……你母亲一向为你感到骄傲。"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艾尔维斯夫人。一切发生得太快。五个月前都还好好的呢。妈妈虽说病倒了,但看她的行为举止,一点也不像短短几个月后就会撒手人寰的样子。妈妈没有表现出听天由命,眼中的光芒也从未曾黯淡下去,她甚至从不曾抱怨过'为什么是我?'"
狄安娜眼中满含泪水。
"可我没法像她那样,我办不到。每天早上醒来,我就想,'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妈妈?'她不仅是一位好妈妈,她还是……她像一束光,照亮了身边的人。"
"是的。"艾尔维斯夫人说。
"可作为她的女儿,我却从未走近过她的光辉,我从不想被她的光辉照亮……后来,正当我打算改变时,她却永远地走了。"
"改变?"
狄安娜点了点头。
"好一阵子了,我觉得自己应当透过妈妈的眼睛去看世界,去看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想要了解妈妈,想变成她那样。我想解开她眼神里、言语中还有生活方式上的秘密……妈妈内心埋了一座宝藏,可我却没想过去挖掘。"
不经意间打开了记忆的门,狄安娜嘴角随着回忆隐隐浮现一丝笑意。"有时候……有时候我跟她逗乐。我说,'妈妈,快点啊,既然你说我也有宝藏,那就快把钥匙给我啊。'每每这时,妈妈就会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对我说:'不在我这里,除了你,谁也不会有钥匙。'"
狄安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找到那把钥匙,艾尔维斯夫人,我必须找到它。我想变得和妈妈一样,至少我得对得起她。您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有这种想法:我希望她不曾放手让我走自己的路,不曾放手让我自己摔倒自己爬起;我希望她当初不曾顺着我接受我的行为方式;我希望她和其他母亲一样,努力把我改造成她那样。我想成为妈妈的女儿,艾尔维斯夫人,我真的想!"
狄安娜泣不成声,艾尔维斯夫人紧紧抱住她。
"噢,狄安娜,你就是你妈妈的女儿。你跟她十分相像,我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孩这么像自己的母亲的。永远不要质疑这一点。我和你共处的时间也许不多,而且这些话似乎是为了安慰你而说的,但是,请相信我,我对你很了解,狄安娜。我从你妈妈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她了解你比你了解自己还要多。"
狄安娜止住哭泣。"我妈妈跟你说什么了?"她悄声问。
"去年我们一起去亚历山大旅行,途中她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她说你渴望有所成就,说你不喜欢现在拥有的一切,还说你一天一天过得越来越不开心。"
"嗯。"狄安娜垂着头,小声说:"是的。大约一年前,我开始觉得不快乐。我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呢!我不希望看到妈妈为我伤心,况且我这种不快乐实在是没来由。妈妈向来能洞悉我内心的想法,这次她也看出来了吧。不过她怎么一点都没跟我提呢?我真的想不明白。她心里一定异常难过吧……"
"难过?我可不觉得。"艾尔维斯夫人打断她的话,"她说那些话时,眼睛熠熠生辉。"
"熠熠生辉?"
"是啊,她看上去非常高兴,还说'我能看出来,对我女儿来说,十月雨越来越近了。'事实上,她打算邀你一起参加我们下一次旅行呢。"
"十月雨?你是说你们每年十月份都去的那个旅行吗?那神秘之旅?"
艾尔维斯夫人点了点头。
"我一直好奇你们的旅行。"狄安娜说,"每次我要求同去,妈妈都不让。你们回来后,我问妈妈和旅行相关的事,可她每次只说,'我们用心聆听,然后获得新生。"
狄安娜看着艾尔维斯夫人,目光恳切。"从前,我只是对你们的旅行感到好奇而已。可几年前,我开始觉得这些旅行不简单,一定藏有秘密。因为妈妈的光辉似乎就是源于这些旅行。我想,若能多了解一些你们的旅行,就能更好地了解妈妈。艾尔维斯夫人,在这方面,如今您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请您告诉我,你们在亚历山大都做什么了,还有在雅典、耶路撒冷、菲斯(Fez摩洛哥古城)、泗水(Surabaya,印尼城市)……"
艾尔维斯夫人躲避着狄安娜的目光。她似乎后悔聊到了这个话题。
"狄安娜,我一向钦佩你妈妈精彩的语言表达,她用了最优美的文字:我们用心聆听,然后获得新生。"
狄安娜明白坚持也没有用,便说:"好吧,我能理解……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希望别像刚才那个一样难回答。"艾尔维斯夫人笑着说。
"艾尔维斯夫人,我妈妈在哪里?她在哪里?我想知道她怎么样了。相信您一定有比我更好的答案。"
艾尔维斯夫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初次见到你妈妈时,你就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类似的问题。你问她父亲在哪里。你亲爱的妈妈是这样回答的,'你爸爸和上帝在一起,孩子。"
听到这,狄安娜突然想起,自己问艾尔维斯夫人的问题正是玛利亚这些年来一直追问的。她有些奇怪艾尔维斯夫人如此作答,她是不是知道父亲的事。但狄安娜也不确定,她便忍住了没提玛利亚。
"人们说'她和上帝在一起',以为哄住失去母亲的孩子。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艾尔维斯夫人,请您告诉我实话。我妈妈不在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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