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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昨夜之灯

_3 琼瑶(当代)
“不行!”雪珂固执的。“你把意会到的,讲给我听听看!”
“好!”唐万里点点头,很严肃的样子。“这支歌很苍凉,把‘年少’的无奈全唱出来
了。”
躲在卧室里的裴书盈坐不住了,只知道有“年老”的苍凉和无奈,竟不知道年少也有苍
凉和无奈。她悄悄站起身子,悄悄走到房门口,悄悄注视著那对年轻人,倒要听听他们的解
释。“细雨微润著沙城,表示天气凉了,下雨了。”唐万里仔细的说:“这你一定懂。年少
表示年纪很轻,年纪很轻就是年龄还小,年龄还小就是还没长大……”
“好了,好了,我懂什么叫年少。”雪珂不耐的打断他:“然后呢?”“然后呀!”唐
万里细声细气的。“没长大的孩子抵抗力都很弱,被冷风一吹、细雨一打就感冒了,一感冒
眼泪鼻涕全来了,于是,滴落了鼻涕,擦干了眼泪……”
“哇!唐万里!”雪珂大叫,坐起身子,对著唐万里的肩膀一阵又捶又推又摇,笑得直
不起腰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要把作词的人气死吗?人家挺美的句
子,给你讲成什么了?哇呀喂,不得了,笑得我肚子都痛了,哇呀喂!……”裴书盈站在房
门口,实在忍不住,这要命的唐万里呀!她也跟著那年轻的一对笑起来了。雪珂抬头看到母
亲在笑,她就更笑。唐万里看到她们母女两个都笑,也就跟著笑。一时间,满屋子笑声,满
屋子欢乐,连那红色白色黄色的杜鹃花也彷佛在笑了,春天也彷佛在笑了。
就在这一片欢愉里,电话铃响了。现代文明缩短了人与人的距离,电话的发明是一大功
劳。现代文明打断了很多笑声,电话的发明是一大败笔!裴书盈走过去接了电话,笑容首先
从她唇边隐没。她捂著听筒,转头看雪珂。
“雪珂!”她低声说:“你怎么忘掉了,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他要你听电话!”“啊
呀!”雪珂像弹簧人般从地上直跳起来,笑容也消失了。她埋怨的看著母亲。“妈,你怎么
也忘了提醒我?”
“我?”裴书盈瞪她一眼。“我是该忘,你是不该忘!来,你自己跟你爸爸说!”雪珂
走过去,接过了听筒。心里有一百二十万分的歉然,太久没跟父亲联络了,太久没跟他见面
了。只有大年初一去拜了个年。徐远航,她那一直敬爱著崇拜著,甚至依恋著的父亲!她居
然忘掉了他的生日!从来没发生过的事!她握著听筒,声音怯怯的叫了声:
“爸!”“雪珂!”徐远航的声音亲切、诚恳,而温柔。温柔得像和风,没有丝毫的寒
意。这一声呼唤已代表了千言万语,代表了人类亘古以来骨肉之间的至情。“雪珂,如果你
今天不来,我会非常非常失望。我知道你最近很忙,你妈都跟我说了。可是,你还是要来,
带他一起来吧!那位唐万里。我可不可以见他呢?”徐远航语气里有种恳求的意味。这使雪
珂更加歉疚了。她看看手表,才晚上八点,他们一定吃过晚餐了,不过,她至少可以赶去热
闹一下。每年父亲过生日,都有些朋友小聚一番的。“好!爸!”她轻快的说:“我马上带
他来!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可是,我们可以赶来吃你的生日蛋糕!”昨夜之灯7/30
“等你!雪珂!”徐远航叮咛著:“尽快尽快来!”
“可是……”她怔了怔:“我忘了生日礼物!”
“你来,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好!马上来!”挂断了电话,她回头招手叫唐万里。
“走,唐万里,去见我爸爸!”
唐万里直跳起来,一双长胳膊乱摇乱晃,活像只大猩猩。
“不不!我要练歌。不不!老伯过寿,我又没准备寿礼。不不,我是小人物,很怕大场
面……”
“去你的大场面!去你的老伯过寿!”雪珂抓著他的胳膊。“我爸爸看起来比你还年轻
呢!走走走!”
“怎么,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去呀!”
“是呀!你去唱祝你生日快乐就行了!”
唐万里用手抓头发,他的头发本来就乱,一抓之下更乱,身上穿的,还是学校里那黄卡
其制服外套,一条破破旧旧的牛仔裤,洗得都褪了色了。裴书盈看他一眼,很想把他修饰得
像样些,再让他到徐远航面前亮相。女儿的男朋友第一次见那个父亲,她也有虚荣感呢。
但,再看唐万里,她就觉得没有比那身学生服牛仔裤更适合他的了,他穿得那么简单,却自
有他的气度,尽管不怎么英俊,却满身满脸都绽放著属于青春的光彩,满眼睛里都流露著聪
明智慧与才华。他不会让雪珂丢人,他不会!他绝不会!
她含著满足的笑,目送年轻的一对手拉手的出去了。

仅仅半小时以后,雪珂已带著唐万里,置身在徐远航那大大的客厅里了。徐家坐落在天
母,是幢三层楼的花园洋房,占地颇大。花园里,爆竹红和仙丹花正在竞艳,而且,杜鹃也
嚣张的盛放著。花园里灯火通明,客厅里更是灯烛辉煌,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语喧
哗。雪珂才踏进客厅,徐远航就迎过来,把她两只手都紧紧握住了。他上下打量她,宠爱的
笑著,宠爱的看著,宠爱的把她揽进了胳膊里。“嗨,雪珂,”他说,声音微微有些沙嗄。
“你准备不理爸爸了,是不是?”“别冤枉人,”雪珂笑著噘了噘嘴。“我知道你生活越过
越丰富,知道你身边没有什么空位置来容纳我!所以不想来惹你讨厌!”“嗬!”徐远航用
手指捏了捏她的下巴,咬牙说:“你把我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我没怪你,你反而来倒打一
耙!好厉害的女孩子!”他把眼光从她脸上移到唐万里身上。“你就是唐万里?”“是!”
唐万里急忙说,对徐远航弯弯腰。“我听雪珂说今天是您的生日,我来得慌忙,没有给您买
礼物。雪珂说您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送不出您需要的礼物,所以,我就帮您把雪珂
‘捉’到这儿来了。”
雪珂惊愕的转头去看唐万里,怪叫著说:
“哎呀!爸爸,这个人颠倒事实,见风使舵,实在是个无聊份子!你不知道我费多大劲
儿把他抓来,他现在居然说是他把我捉来的……”徐远航笑了。很快的打量了唐万里一眼。
“雪珂,你也碰到对手了,哦?”
雪珂摇摇头,笑著叹气。徐远航一手挽著雪珂,一手挽著唐万里,对客厅中央的人群走
去,扬著声音,对大家说:
“这是我女儿裴雪珂和她的朋友唐万里,大家自己认识,自己介绍,自己聊天,好
吗?”
雪珂抬眼看去,才发现满屋的客人都很年轻,平均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在这些人群
中,最醒目的就是林雨雁了。她穿了件白缎子曳地的长礼服,同色短外套,襟上别了一朵紫
色的兰花,清雅脱俗,高贵无比。她的长发一半松松的挽在头顶,一半如水披泻。头顶簪著
一支摇摇晃晃垂垂吊吊的头饰,行动之间,那头饰就簌簌移动,闪闪生光。说不出的雅致,
说不出的动人。相形之下,自己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简直寒伧透了。她正思索著,
林雨雁已向她婷婷袅袅的走来,笑著说:“真高兴你能来,雪珂。”
雪珂含含混混的对她点了点头,声音卡在喉咙里,实在不知道该称呼她作什么。同时,
雪珂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个女孩子给吸引住了。那女孩很年轻,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她正对
雪珂这边好奇的注视著。她有张白皙的瓜子脸,一对像嵌在白玉中的,乌溜溜的黑眼睛,她
的鼻梁挺直,嘴唇嫩嫩的、薄薄的、小小的。她很苗条,很瘦,个子不高,是个娇娇小小的
美人儿。美人儿。真的,雪珂很少被女孩吸引住,却被这女孩吸引住了,她几乎没有怎么化
妆,天生丽质是不需要装扮的。她穿了件剪裁合身、线条单纯的红色洋装。红色,原是很火
气的,她穿起来却合适到极点,衬得她的皮肤那么白,那么嫩,几乎吹弹得破。她显然是一
群男孩包围的重心。可是,现在,她向这边走来了,脚步轻盈,浅笑盎然,她眉间眼底,有
诗有画,她脚下裙边,有云有雾,她嘴角颊上,有酒有梦。老天!雪珂心中疯狂的赞美著,
但愿自己有她一半的美,但愿自己有她一半的动人,但愿自己有她一半的轻盈灵秀!
她停在雪珂面前了。眼珠乌黑晶亮,眼光澄澈如水,眼色欲语还休。“噢,雪珂!”林
雨雁说:“让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林雨鸢。鸢飞鱼跃的鸢。”
林雨鸢!雪珂大大吃了一惊。心里乱成一团。怎么可以!怎么林家可以出这样两个女孩
子?有雅致如雨雁的已经够了,再有飘逸如雨鸢的就太过份了!她抽了口气,来不及说什
么,就听到雨鸢清脆而温柔的声音。
“我见过你!”“哦?”她愣愣的看著雨鸢。“在姐姐的婚礼上。”她微笑著。“那
天,你很早就退席了。”然后,她掉转眼光,直视著唐万里。“我也见过你!”她再说。
“是吗?”唐万里眉毛大大一挑,那眼镜差一点从鼻梁上掉下来。“不可能不可能。”
他一叠连声说:“如果我们见过,我不会忘记你!”“我只说我见过你,没说你见过我
啊!”雨鸢笑得天真无邪,双眸闪闪发光,皎皎然如秋月。“我在电视上看过你!上上个礼
拜天,你是巨龙合唱团的主唱!你不知道,我好迷你哦!我们很多同学,都迷你呢!尤其喜
欢听你唱那支城门城门鸡蛋糕。还有,你那支‘阳光和小雨点’简直棒透了!棒得不得了!
棒得让我们都要发疯了!我告诉你,我用一个晚上来记那支歌的谱和词,就是记不全。你下
次还会上电视吗?你下次上电视的时候告诉我,我要把它录下来,这样就可以不停的听,不
停的看!”她说得琳琳琅琅,像行雪流水,唐万里听得痴痴呆呆,像醉酒田鸡。雪珂瞪著
他,眼看他的眼珠明亮起来,眼看他的背脊挺直起来,眼看他的脸绽发出光彩来。她想说什
么,又来不及说,因为雨雁拉住了唐万里的手。
“唐万里!”雨雁笑著说:“我妹妹喜欢民歌喜欢得发疯,你既然来了,能不能给大家
唱一支?”
“好哇!”又一个女孩冲过来,圆圆的脸,匀称的身材。“唐万里!拜托拜托,阳光与
小雨点!”
“阳光与小雨点!”“阳光与小雨点!”“阳光与小雨点!”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雪珂实在是弄不清楚了。到底今天谁是主角,雪珂也弄不清楚了。
到底怎么弄成这种局面,雪珂更弄不清楚了。她只听到一片欢呼声,一片鼓掌声,一片笑
声,一片叫声,一片有节奏的喊声:
“阳光与小雨点!”“阳光与小雨点!”“阳光与小雨点!”然后,她就看到唐万里被
簇拥到人群中间去了,有人递给他一把吉他,真不知道徐远航家怎么会有吉他!唐万里怀中
抱著吉他,整个人都像被魔杖点过,站在那儿,他自有他的气势,毕竟上过台,见过大场
面,他眼光生动,神采飞扬,满身都散发著青春的气息,绽放著他那动人的特质。他真的唱
起来了,唱他那支自写自编的“阳光与小雨点”。
“阳光阳光啊阳光亮闪闪,
照射照射照射在山巅,
昨夜昨夜有颗小雨点,
在那山巅小草上作春眠。
阳光照射到了小雨点,
光芒璀璨,光芒璀璨,
小雨点闪闪烁烁真耀眼!
啊!小雨点爱上了阳光,
阳光也爱上那玲珑的小雨点,
小雨点迎接著阳光,阳光拥抱著小雨点!
只是一会儿的缠绵,小雨点啊小雨点,终于憔悴干枯而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消失不见,
阳光阳光徘徊在山巅,
寻找寻找寻找小雨点,
君不见,日日阳光皆灿烂,
都为那,多情失踪的小雨点!”
唐万里唱完了他那首生动的“阳光与小雨点”,满屋子掌声如雷动。雪珂也在人群中,
奇异的站在那儿,奇异的看著那场面。她看到唐万里唱得满头满身大汗。林雨鸢站在他身
前,正用一条绣花的小手帕,踮著脚去给他拭汗。他俯下头来,居然不用手去接那手帕,而
用额头去接那小手帕。林雨鸢满面发光,眼睛虔诚,纤细的小手指都在发抖,又感动又兴奋
又喜悦的为他拭著汗……哇!雪珂心里想,汤姆琼斯大概就是这样诞生的!“阳光与小雨
点”只是一个开始,而不能成为结束,大家那样疯狂的欢呼与鼓掌,唐万里当然盛情难却。
于是,配角又成主角,他就那样衣冠不整,满头乱发,穿著学生外套,在那儿一首歌又一首
歌的唱了下去。林雨鸢给他递咖啡,林雨鸢给他递冰水,林雨鸢用她那真丝的衣袖给他擦
汗……雪珂终于忍不住了。她从人群中退出来,悄眼四望,父亲呢?总不至于连父亲都被这
家伙吸引了吧!于是,她看到父亲了。
徐远航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静静的看著那又弹又唱的唐万里,看了一会儿,就把目光
收回来,投到面前的人身上去了。那面前坐著的,正是林雨雁。林雨雁却是全房间唯一没被
唐万里影响的一个人,她坐在徐远航身前的地毯上,双手握著徐远航的手,两眼静静的注视
著徐远航。雪珂打心底震动,狠狠的震动,忽然间,她就看到了那个字;那个她始终不太了
解的字;“爱”,那个字是写在林雨雁眼睛里的!父亲和林雨雁,他们就安详而温柔的坐在
那里,他们在享受著。享受著屋里的笑,屋里的歌,屋里的欢乐,和他们彼此间的爱。徐远
航满足了,他一定已经满足了,他看到了他女儿的男友——正像阳光一样拥抱著满房间的小
雨点!昨夜之灯8/30
当唐万里开始唱起那支“恼人的秋风”时,雪珂知道这“演唱会”会无限制延长了。掌
声是世界上最迷人的东西,唐万里本来就是别人不起哄,他都会引头闹的,现在,他是得其
所哉!唱吧!唱吧!他越唱越起劲,越唱越生动,越唱越富有感情,越唱越美妙……雪珂觉
得太热了,她简直不能透气了,她悄悄的走向阳台,不受任何人注意的,溜到阳台上去了。
阳台上有个“小火点”在暗夜里闪烁。
她顿了顿,定睛细看,确实有点火光,是烟蒂上的。有个人正斜靠在阳台上,独自静静
的站著,独自抽著烟。
雪珂立刻感到一阵神思恍惚,这香烟气息,这场合……好像在记忆里发生过。怎么?满
屋子欢欢喜喜的人,唯独你寂寞?她瞪视著那人影,那人影也正死死的瞪视著她。历史会重
演,历史教授说的。“嗨!你好!”叶刚的眼睛在夜色中闪著光,他的声调低沉而沙哑。简
简单单的两个字:“你好!”却似乎有著无穷尽的涵意。她走过去,停在他面前,仰头注视
他。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迷惑的问。
“这是人的社会,我不能不来表示一下风度。”
“你表示过你的风度了?”
“是的。”她点头不语,沉吟著。他们彼此又注视了一会儿。室内的歌声一直飘到阳台
上,唐万里正在唱著:
“偶尔飘来一阵雨,点点洒落了满地,寻觅雨伞下那个背影最像你,
唉!这真是个无聊的游戏!……”
叶刚深抽了一口烟,眼光没有离开她的脸。
“他唱得非常好,你知道吗?”他认真的说:“他那支歌也很够味,阳光和小雨点!”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或者,你不该把你的阳光带到这儿来!”
“或者——他不是我的阳光。”她犹豫的说,声调脆弱而不肯定。“我也不是他的小雨
点。”
他再看她。“不管他是不是阳光,你倒很像颗小雨点。晶莹剔透而可怜兮兮。”“我不
喜欢你最后那四个字。”她憋著气说,声音更怯了,更弱了,更无力了。他忽然熄灭了烟
蒂,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我们可以从边门溜出去。”他说:“我
打赌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失踪了。”“就算发现了,我打赌也没人会在乎。”她说。
于是,他们溜出了那充满歌声,充满欢笑,充满幸福的房子。

叶刚的车子,在台北市的街道上缓缓的向前驶,把街道两旁的树木、商店、高楼、霓虹
灯……都一一抛在后面。雪珂坐在驾驶座旁的座位里,她往后仰靠著身子,眼光望著前面的
街道,几乎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意识。路两旁的街灯,像两串发光的项链。“想去什么
地方吗?”叶刚问。
“随便。”“去年夏天某月某日某夜,我好像和你去跳过舞。”
“好像。”“有兴趣再去吗?”“随便。”“吱”的一声,叶刚把车子急驶到慢车道,
煞住车,停在路边上。雪珂被急煞车差点颠到座位下面去,她惊愕的坐正身子,以为已经到
了某个地方。抬头四下一看,才发现车子停在一条不知名的街道边上,旁边除了人行道和电
杆木,什么都没有。叶刚熄了火,他回过头来,盯著她看,眼光里有两簇阴郁的火焰。“听
我说,小姐!”他皱著眉说。“我把你从那个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带了出来,是因为你不想留
在那个地方。如果跟我出来的只有你的躯壳,而你的灵魂还在那屋子里的话,我马上就把你
再送回去!我不习惯带一个心不在焉的女孩出来玩!”她惊讶的抬头看他,依稀彷佛,又回
到去年夏天那个晚上,有个叫叶刚的人物,对她喜怒无常的耍过一阵性格。看样子,这个叶
刚在半年多以后,并没有比半年前进步多少,还是那样易变,还是那样易怒。
“老样子!”她惊叹著。
“你说什么?”他愣了愣,不解的。
“你。”她笑了。奇怪,她该生气的,该对他的无礼和任性生气的,她却一点也没生
气,只是想笑。刚刚在徐家,喝过一杯掺了白兰地的鸡尾酒,不管怎样,这鸡尾酒绝不会让
人醉,可是,她就有点晕晕眩眩的醉意。她笑著,对他那困惑的脸庞和阴郁的眼神笑著。
“你还是老样子。唉!”她笑著叹口气。“你这种个性,未免太不快乐了!你对你周围的一
切,都过份苛求了!”“是吗?”他更加迷惑了。“你不可能了解我的个性是怎样的,你几
乎不认得我。”“哦,不,我认得你!”她仍然笑著。“去年夏天某月某日某夜,我跟你跳
了一个晚上的舞。”
“因此,你就算认得我?”他疑惑的。“你向林雨雁打听过我?”“哦,不。”她摇摇
头。“我从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你。我认得你,是因为那晚的你表现得很完整,喜怒无常,
爱发脾气,莫名其妙,又会乱箭伤人……”
“乱箭伤人?”他希奇的挑眉毛。
“是啊!”她继续笑著。“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一个会乱箭伤人的危险份子?”他
盯著她,被她的笑容和说话所蛊惑了。他咬咬嘴唇,眼里漾起了淡淡的笑意,和浓浓的欣
赏。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他接口说:“你是个玲珑剔透、动人心弦的女孩?”她大惊,
张大眼睛。“唉!”她叹著气。“如果你想恭维我,最好含蓄一点。”
“为什么?”他也睁大眼睛。“直接说出来有什么不好?不够文学?不够诗意?不符合
你那梦幻似的思想?”
“你怎么知道我的思想是梦幻似的?”
“哦,我知道的。因为去年夏天那个晚上,你也表现得很完整。”“哦?”她询问的。
“你有些哀愁,有些忧伤,有些孤独。可是,你反应非常敏锐,像个小小小小的刺猬。”
“小小小小的什么?”轮到她来希奇了。
“中国人叫它刺猬。外国人叫它箭猪。”
“哦哦,”她咂著嘴。“实在没有美感。管他刺猬还是箭猪,实在太没有美感了。我以
为——你说过,我是个小小小小的小雨点。”“小雨点比小刺猬有美感?”他问。
“那当然。”“瞧!”他点头。“所以你是个梦幻似的女孩。小雨点又禁不起风吹,又
禁不起日晒,有什么好?不如当个小刺猬,温柔的时候服服贴贴,凶恶的时候浑身是刺。”
“哦?我浑身是刺吗?”
“如果我能乱箭伤人,你一定浑身是刺!”
她扬著眉毛,笑了起来,笑得弯著腰,一发而不可止。他瞪著她,笑意也堆在他唇边,
涌在他眼底。他们对看著,对笑著。好一会儿,她收起了笑,眼睛亮闪闪·光彩逼人。他深
深的凝视她,陡的摔了摔头,嘴里低低叽咕了一句:
“要命!”“什么?”她不解的。“什么事?”
“他妈的!”他忽然吐出一句咒骂,声音粗哑。“你最好不要再这样对著我笑了!否
则,我会……”他咽住了,掉头去看车窗前面。“你会什么?”她温柔的问,心底有些害
怕,有些糊涂,有些明白,有些畏缩,也有些期盼。
“好了!”他粗声说,忽然发动了车子,脸色严肃了,身子坐正了,腰干挺直了。“坐
好吧,我要开车了!”
她坐好了,望望车窗前的街道。
“我们去那儿?”“你不是说随便吗?”“嗯,”她应著,坦然的。“是。随便。”
他看她一眼,车子向前驶去。
“你不怕我把你带到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去吗?”他好奇的问。“哦,不。”她很快的应
著。“你不会。”
“你那么有把握?”他惊讶的。
“你虽然有些‘性格’,有些‘鲁莽’,有些‘怪异’。可是,你一看就可以看出来,
你很正直,很真诚,很热情,很有风度。几乎几乎是高贵的。是值得信赖的!”
他立即又煞住车子,车再度停下了。
“嗨?怎么回事?”她问。
“我不能一面开车,一面和你继续这种谈话,我怕把车子开到云里雾里去。”他紧盯著
她,面颊有些红润,眼珠闪著光。“唉!”他学她叹了口气。“如果你想恭维我,最好含蓄
一点。”
她又笑起来了。今晚她很爱笑,自从离开徐宅,她就一直好脾气的笑著,他说什么她都
笑,而且笑个不停。这时,她又这样笑起来,那笑容在唇边,像个涟漪般漾开,漾开,漾
开……。他死盯著她。盯著那在街灯下,显得有些朦胧的面颊,盯著那乌黑如点漆的眸子,
盯著那白皙如月色的肌肤,盯著那小巧红润的嘴唇,盯著那笑容——如沐浴在春风中的花
朵,正缓缓展开花瓣,懒洋洋的展开花瓣,醉醺醺的展开花瓣……
“要命!”他再低声诅咒,声音在喉头中蠕动。
“要命!”他再说了句,声音依然卡在喉咙里。
“要命!”他说出第三句,然后,他蓦然间就俯下头去,把自己炙热、迫切、干燥的嘴
唇,紧压在她那朵笑容上。他的胳膊情不自禁的挽住她的身子,把她紧紧紧紧的拥进怀中。
他的手强而有力的扶住她的头。她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移动,不能抗拒……只感到一
股强大的热力,像电击般通过她的全身,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触电感。然后,她觉得他是在
吻她了。那么强烈而炙热的吻,烧烫了她全身每个细胞,烧热了她的面颊,烧热了她的心
胸,烧热她所有的意志和情绪。她的心狂跳著,跳得那么猛烈,那么希奇,那么古怪……从
没感觉过这种感觉,从没经历过这种经历……以前的一些经验,从七四七那儿来的经验,全
在此刻化为虚无。
终于,他抬起头来了。
他们彼此互相注视著,她不再笑了,只是深深切切的注视著他。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
著,好像已经等待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她和他早
就存在著,只等待著此时此刻才相遇、相聚、相识而相知。昨夜之灯9/30
过了好一刻,他才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双手放开了她,他坐正身子,再次的发动那汽
车。她靠在座垫里,凝视著他的半侧面,微凸的眉峰,微凹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那“性
格”的嘴。唉唉!她心中赞叹著: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但是,她那醉醺醺、软绵绵的
意识,并不真正想得到什么答案。车子开始顺利的、不受干扰的向前驶去了。一路上,两人
都安静了,两人都很久没说话。他摇下车窗,让车窗外那凉爽的夜风吹进来。夜风中,带著
凉凉的、泥土的气息,清清爽爽的,有些花香,有些树香,有些草香。她振作了一下,勉强
提起精神,去注意窗外的景致了。这才发现,他们已远离市区,车子正蜿蜒著爬上一条修建
得非常宽大的山路,高高的往山顶爬去。她坐高了一些,望著车窗外面。
“那儿有一片竹林。”她说:“路边有很多竹林。”
“我喜欢竹子。”他接口,很真挚的。
“哦?”“我喜欢竹子那种遗世独立的风韵,喜欢它亭匀清幽的雅致,喜欢它坚立不拔
的高傲,还喜欢它脱俗飘逸的潇洒。它不像任何花朵那么浓艳诱人,却终岁长青。”他停了
停,眼光直视著外面的道路,沉吟著说:“我知道为什么被你吸引了,你就像一枝竹子。”
“噢!”她轻嘘著,不经考虑的冲口而出。“那么,林雨雁像什么?”他皱了皱眉峰,双手
稳定的握著方向盘,转了一个弯,车子继续向上驶。他的眉峰放开了,声调是平稳而清晰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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