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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故事》作者:乙一

_3 乙一(日)
  我之前并没有察觉。大概是朝人来店里前又帮谁治疗了伤口。他每次把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后,总是任它流着血不去管它。
  志保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一番,取出女孩子们随时带在身边的可爱创可贴,贴在朝人手上。她并不知道朝人拥有转移伤口的超能力。
  朝人两眼泛光地看着创可贴,向志保道了谢。过了好几天他都没有把它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时常珍视地看着它,看起来非常开心。
  几年前,学校里有个非常讨厌的家伙,个子很高,眼睛里总是射出两道恶狗般的凶光。他年纪比我大,总是和几个朋友组成一个帮派。在走廊和路上和他们擦身而过时,必须要 对这个以他为中心的帮派小心翼翼才行。那帮人很敌视我,好几次我都觉得他们会用重东西从后面打我。
  被敌视的理由我心里有数。很久以前,那家伙用父亲的事捉弄我的时候,我狠狠地回敬了他几句,还把他从学校二楼推了下去。
  父亲惹周围所有人讨厌,作为儿子的我也因此一同被人排斥,遭受那些坏心肠人的白眼。
  但是,那家伙从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一带也暂时安稳了些。
  那时我正和朝人一起走在去志保店里的路上。
  我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穿黑色学生制服的男子。是那个家伙,他小学毕了业,现在是初中生了。和以前一样,他还是一脸凶相,所以肯定不会搞错。虽然上了初中,有关他的不好的传言还是不绝于耳。
  我假装没看见,想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但是不行。
  当我从他身边经过的瞬间,他小声地说着关于我父母的坏话。于是我们吵了起来。
  他大概从一开始就期待事情演变成这样吧,还随身藏着金属击球棒——不久前听说他加入了棒球部,击球动作很是漂亮。
  那家伙抡起球棒砸到我手腕上。骨头断了。
  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他满意地眯起了双眼。 这时,一直在旁边惊恐地注视着事态演变的朝人一下子变得面无表情。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以一种近乎空洞的表情跌跌撞撞地走到我跟前。他伸出小小的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手。一刻都没有犹豫。他将手腕强烈的痛楚一并吸收了去,与此同时,他的手腕发出了断裂的声音。他一直保持着空洞的表情,但分明又流露着对整件事的恐惧。
  “朝人……?”
  我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但他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朝人摇摇晃晃地向手持球棒的中学生走去。站在那个子高大的家伙旁边,朝人看起来越发像一个小小的孩子。他轻轻地摸了下那个带着疑问、双眉紧蹙的家伙的手。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恐怕连朝人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吧。但就在那一瞬间,那家伙突然一声惨叫,膝盖触地,跪倒在地上。学生制服的黑色长袖里,手腕某处原本笔直地方折了过来。
  骨折从朝人移到了那家伙手上。结果,那家伙自己举起球棒打断了自己的手。
  他可以把自己身上的伤转移到对方身上。
  我第一次知道赋予朝人的神奇力量还有这样的规则。
  看到痛苦不堪的中学生,朝人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所做的事。他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站着,好像被自己的伤口转移到对方身上这件事吓了一大跳。
  我赶紧拉着朝人的手离开了那里。如果不带他走,他很可能把再一次把那家伙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去帮助一个不值得同情的人。
  就在那时,我脑袋里迸出一个好主意。
  若是能把伤口转移到对方身上,那就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把朝人身上的伤丢给别人。这样一来,他身上的伤口就不会增加了,而我知道谁的身体可以用来“弃伤”——我父亲。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而且往他身上转移伤口我一点儿都不会良心不安。
  我们朝父亲住的医院走去。那是个大医院,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医院正门旁边有一个吹着铜管的少年青铜像。铜像脚上聚集了很多小鸟,看起来像是爱慕着这个少年。这个铜像不知哪里和朝人有些相似,这样一说,朝人害羞起来。
  虽然是至亲,我却不知道父亲的病房在哪里。我还是第一次去看他。
  我告诉护士父亲的名字,这才找到了病房的位置。到了病房前,我却犹豫不前。想到父亲说不定又会挥起拳头揍我,我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从门口偷偷往里窥视,我看到插着管子的父亲盖着被子正在睡觉。医生说他也许永远也醒不来了,我想这样做一定没事。
  “等一下朝人一个人进去吧。”
  我只是静静地在门口守着。我很担心把伤口转移到别人身上这种事朝人能否做好——连毫不相关的人受了伤,他都会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但这种担心纯粹是多余的。
  他独自走进病房,轻轻地触摸了一下睡着的父亲。把朝人身上所有的伤口转移出去只需一个短暂的瞬间就足够了。
  得到了 “弃伤”处的我们,尽情治疗着各种各样人的伤痛。在医院里,很多人有着一辈子都去不掉的伤疤。我们把他们叫去,让他们发誓保守秘密,然后朝人用手触摸他们。
  但我们叫去的人只限于小孩。大人不相信我们的话,也不那么重视我们的秘密。
  孩子们最初都半信半疑,但当那些让他们耿耿于怀的手术、烧伤疮疤消失时,他们都又惊又喜。他们还会给我们一些零花钱。
  对于把自己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这种事,朝人似乎并不抵触。不论谁身上有伤口,他好像都觉得如果那些伤口是自己的就好了。看到别人痛苦的样子,他的表情看起来比别人更痛苦。
  他无法转移别人的疾病。看到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们,朝人总会因为无能为力而心情低落。
  人们很感激我们,我们把得到的一点零钱用来买冰淇淋和糖果。
  我们每天都和志保聊天。除了特殊班的同学和我之外,朝人的笑脸只对志保绽放。
  傍晚,我们等着志保把工作做完,然后三个人一起去那个脏兮兮的公园。朝人坐在秋千上,志保在后面帮他推。因为已经11岁了,我不会和志保手牵手,但朝人完全不在意。他会紧紧抓着志保的手腕摇来摇去。虽然他也十一岁了,但他的身心都停留在十岁以下,所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聊一些有的没得。比如至今说过的谎里哪个最过分、什么菜最难吃。还有最理想的死法是什么。
  志保的回答是“我想死在海里,和心爱的人一起殉情。”
  对我来说,在一个空无一人的站台,横躺在长椅上寂寞地死去,是最理想的死法。
  “我……”朝人后面的话变得越来越轻,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们仰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
  志保以前好像有个和朝人很像的弟弟,在一次火灾中过世了。所以她很疼爱朝人,但她依然从未打算摘下她的口罩。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一个转角告别后各自回家。在那个转角的路灯下,我试着对她说:
  “我想看看志保的脸。”
  她点了点头,手伸到口罩前打算摘下来。但马上她又耸了一下肩,说了声对不起,拒绝了我的要求。
  那时是朝人碰了一下她的手阻止了她。在那一瞬间,我马上理解了朝人的想法——他想把志保的烧伤转移到自己脸上。
  但他一时间还无法那样做。
  朝人之前从没说出过要把志保的伤转移给自己,是因为伤口的位置是在脸上。一经转移,伤口会出现在之前同样的部位上。如果转移的时候能自由选择位置,一切就变得简单了,遗憾的是,他似乎还没有那样的能力。
  把伤口转移到父亲身上本来是没问题的。他头以下的部位都用被子盖着,谁也不会发现伤口。但他的头露在外面,把伤口转移到脸上马上就会被人发现的。朝人的超能力和我们“弃伤”场所对大人们来说是个秘密。所以,为了治好志保的伤口,我们得下一番功夫找到合适的“弃伤”对象才行。
  志保对朝人的超能力一无所知,所以也无法理解我们在街灯下无言的交流。但是,我们很想把真相告诉她。
3
  我拜访了寄养朝人的亲戚家,那天他因为感冒没去上学。
  “你去一趟朝人家,帮我把今天的复件交给他吧。”
  正要回家时,老师从教室出来叫住了我。这份复件是让家长确认能否出席三星期后的教学参观。
  特殊班教学参观的意义和普通班有些不同。以前我曾问过老师:
  “大家几乎都没法学习,这样怎么进行教学参观?没必要让家长来看了吧?”
  老师一边看意见箱的信件一边回答我。我们教室后面设置了一个专门的信箱,学生们每天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写在信上投入信箱。那些没法写字的学生则让会写的孩子代写。
  “我想让大家看到这些有缺陷的孩子在课堂上是多么努力。即使学得不好也没关系。他们在某些方面是比不上普通孩子,但如果他们在课堂上争先恐后地举手回答问题,不是很让人开心吗?”
  从她言词间,我似乎可以感受到教育这些有缺陷的孩子是多么的不易。无论教多少遍,他们还是没办法自己去厕所,一天到晚吵吵闹闹,怎么喊都停不下来。每当她陷入绝望时,孩子们在教室一起生活的场面大概已升华为她心灵的一种救赎了吧。
  “但是老师,我和朝人家肯定谁都不会来的。”
  老师听到我的话,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我拿着复件往朝人家走去。其实我一次也没去过他家。我知道他家的地址,有时会从前面经过。朝人似乎不怎么愿意我去他家,我没问过原因。
  我拿着复件按响了他家的门铃。那是座普通的民宅,门牌上的姓和朝人并不相同。大门开了,走出一个阿姨。看到我她有些疑惑。
  “你是……”
  “我是朝人的朋友,老师叫我带东西来。”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让我到里面去。我想到朝人的境况,对是否进去颇为犹豫,最后还是走进门去。
  那里生活着普通的一家人。客厅里摆放着沙发和电视机,还开着空调。朝人睡在二楼一间简陋的房间里,但似乎并没有睡着。看到进去的人是我,他虽有些慌张,但还是很开心地说:
  “你是来看我的?”
  这家人有一个上中学的哥哥和一个上小学的妹妹。门外传来了孩子上楼的脚步声。
  我把这天学校发生的事和老师说的话一一告诉朝人。不一会儿,房间的门打开了,阿姨走了进来。
  “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就算回去了,伯父伯母应该也不会给我吃一顿像样的晚饭。于是我接受了邀请。
  “朝人也下来吃晚饭吗?”
  “恩。”
  “既然知道朋友来了,还是把身子擦一擦吧 。”
  阿姨有些得意地对朝人说,并向我解释道:
  “出了一身汗,想给他用毛巾擦一擦,可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肯脱掉衣服。真不知拿他怎么办。”
  阿姨走出了房门。
  “你感冒病倒前又替别人转移了伤口?”
  朝人想了想,点点头。八成是转移的伤疤还留在身上,所以不愿意脱掉衣服吧。
  在饭桌上,我和朝人并排坐在一起。家里其他人好像已经吃完了。坐在饭桌上的只有我们两个。
  感觉这个家里只有朝人显得格格不入。如果是在其他人家里,可能不会在意到我们的存在而像平常那样举动。
  朝人不对家里任何人开口,而这家人也不怎么跟他搭话。他看起来像一滴墨斑——明丽的风景水彩画上沾上的一滴黑色污斑。
  “这孩子太倒霉了,你知道吗?”
  阿姨坐在我正对面,她家务做的差不多了。他感觉到朝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倒霉?”
  “啊,这样啊?原来你还不知道?做了手术好不容易才逃过鬼门关。他被他妈用菜刀砍了。”
  阿姨说起这些话来就好像是在说一些事不关己的闲谈,类似于一个主妇刺死了丈夫,还企图把孩子一起杀掉这样的市井传闻。
  朝人就在我身边,可她还是没完没了,说什么这个故事多么悲惨啊,又告诉我朝人的母亲是个普通主妇。
  我揪住她的脖后根,恶声恶气地警告她不准再讲这样的话。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家门。我一边想着朝人父母的事一边往伯父伯母家走。周围很黑,只有零星几盏街灯。我穿过阴暗的小巷,那里有一家欠了一屁股债的街边工厂,厂主已经不知所踪。巷子里还有一具狗尸,躺在那里已经好几天,到现在也无人清理。天上没有星星,只有潮湿的冷风挟来阴沟里的阵阵恶臭。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父亲。为了把伤转移到他身上,我去过好几次他住的医院。但是对睡在病床上的父亲,我连半径三米以内都不想靠近。
  每次接受了别人的伤口朝人都忍着痛走进病房,摸一下那家伙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从里面出来时他已经不再喊痛了。痛楚和正在愈合的伤口都一并转移给了沉睡中的父亲。
  所有人都讨厌父亲。他动不动就摔东西、乱发脾气。一天到晚哭天喊地,边灌酒边抱怨活不下去,还常把“还是早点死了算了”挂在嘴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他。
  我学习不好,一无是处,父亲又那副鬼样子,那些混蛋老是拿这些说三道四。每次碰到这样的家伙,我都会和他们大吵一顿,但我绝不会流泪。母亲离开的那天,我也强忍着哭泣熬过了一晚。但是大家都讨厌我, 老师是, 同学是,连同学的家长也是。
  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他。我永远都无法原谅父亲。
  但是,我还依稀记得父亲没开始骂我和母亲时温柔的样子。那时他还在公司上班,时常会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他做搭狗窝的时候我会蹲在一旁看着,但可笑的是,关于养狗的记忆我一点也没有剩下。这是以前住的家里的光景,庭院里长着绒毯般的一大片绿色草坪。父亲用锯子锯着木板,身上沾满木屑,冲着我和狗狗不停地笑。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狗的样子。
  或许这些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不着边际的幻想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遗憾。我这是在睁眼做着白日梦,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吗?一想到现在住的家和暴力的父亲,我只能觉得那样一段时光从未存在过。如果是那样,那该是多郁闷的一件事。
  在黑暗中我摸了摸背上曾经有痔的地方。为什么没人再嘲笑我了,我却又变得莫名悲伤起来?
  父亲用熨斗烫出来的痔,转移到朝人身上,如今又到了他自己身上。
  那一天工作结束后,志保显得异常低落。坐在平常去的公园里那个满是铁锈的秋千上,戴着口罩的脸耷拉着。问她怎么了,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这个世上有些残忍的事情,不是你们能想象得到的。”
  她只是这样回答,低垂的双眼满是哀伤,轻轻地抚摸着朝人柔软的头发。
  志保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要喊出来,看起来有些可怕。
  朝人为了让她振作起来,把自己拥有转移伤口的超能力的事告诉了他。一开始她以为我们在开玩笑,但当她看到他真的转移了伤疤时大吃一惊。
  “志保的烧伤也可以转移哦。”
  朝人的话使她脸上有了神采。
  “拜托了,只要三天就足够。把我脸上的伤口拿走吧。好想像普通人一样把脸露在外面在路上走。”
  三天以后志保仍会把伤口收回去。所以说到底,不过是暂时替她保管伤口罢了。朝人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坐在秋千上的志保和朝人视线处在同一高度。朝人从口罩侧面往志保脸上轻轻一碰,就可以闻到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一瞬间,朝人下半张脸上就多了一个丑陋的烧伤。
  志保受了惊一般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的脸,缓缓地摘下口罩。好美的一张脸。
  我不敢正视朝人多了烧伤了脸。但我知道他为能帮志保保留三天的伤口感到高兴。他很想看到志保开心的样子。
  三天过去了。但朝人脸上的伤没有消失。志保从小镇上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朝人有着一张俊美的脸庞,很多人都很怜爱他,可是自从他的脸上多了一个伤疤,大家都开始避开他。连那些接受了朝人的治疗,去除了终身无法治愈的伤疤的人们在感谢他的时候也一脸不情愿,都扭过头去不愿看他的脸。我没有办法,只好给他戴上口罩。就像志保一样,只有掩盖住着难以忍受的丑陋才能安心。
  收养朝人的亲戚大概也问过他为什么脸上突然多了伤疤吧。但无论怎么问他,他还是什么也不说。
  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向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向家走去。
  被染得通红的天空下,树木和房屋因为阴影显得越发黑了,仿佛剪影画一般。路上亮着街灯,略带暖意的空气中有一种莫名的氛围,撩拨得人心情无法平静。
  在一家平时经常路过的人家前朝人停住了脚步。 虽不知道那里住着怎样的人,但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宅。
  房子的窗户很明亮,可以感觉到玻璃另一边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能听到餐具碰撞的声音和小孩子的笑声。换气扇那边飘来一阵食物的香味,让我想起了母亲。
  朝人不声不响得哭了起来。
  “我没有妈妈……”
  这是个危险的地方,我牵着朝人的手快步走了过去。
  “别这样,你干吗说这种话?等你妈妈从牢里出来,不就能重新一起生活了吗?”
  “为什么志保不回来了?”
  “没有办法,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吧。”
  我看着朝人,他已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神情变得恍惚起来。他眼睛好像望着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说:
  “为什么活着这么痛苦……”
  周围越来越暗,我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朝人的手,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朝人的感叹。
  回到家里,伯父伯母交给我一个纸箱,里面全是父亲的东西。这些东西再也用不到了,伯父命令我去扔掉。箱子很重,我走几步休息一下,像垃圾场走去。
  说是垃圾场,其实不过是在荒草丛生的空地上挖了个大洞。没有谁会来回收废品,那里只是聚集着大家生活中用不到的麻烦东西。洞底堆满了垃圾,周围满是奇怪的恶臭,一群群小虫几乎要爬进我的耳朵和脖子。
  我站在洞边,把箱子倒过来,里面的东西“哐啷哐啷”地掉出来。父亲经常穿的衣服和又脏又旧的鞋子都掉进洞里。有一件没怎么见过的小东西被挂在了洞边,我稍微注意了一下 但还是赶紧离开了那里,逃离了一大群虫子的攻击。
  回到家中钻进被子时,我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我亲手扔掉了父亲的东西。我久久无法入睡,只能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
  第二天,我们去了父亲住的医院。从早晨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就像工厂里冒出的黑烟。出门时听到伯父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下午有大雨。
  朝人依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那天他还是穿着长衫长裤,一身避免皮肤暴露在外面的打扮。为了掩盖烧伤,他小小的脸蛋上盖了一个巨大的口罩。
  医院大门的铜像不远处有一个和缓的斜坡。沿着种满树木的斜坡往上走就是停救护车的地方。这里似乎除了搬运急病患者外不会有别的人来,正好可以用来说话。
  我坐在树丛里,对朝人说:
  “你脸上的烧伤转移给我爸吧。”
  想尽快让朝人的脸好起来,所以只能把伤转移给父亲了。如果大家对他脸上突然出现的火伤感到奇怪,我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但是……”
  朝人有些为难。看他这个样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转开了视线,劝他道:
  “没有其他办法了!你必须把这烧伤去掉,必须把它转嫁给别人。我们不能再这样吃亏下去了。”
  我拉起朝人的手往病房的走廊走去。这期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和一个穿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男人一起上了电梯。是楼上病人病情有什么变化吗?我不知怎的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到达楼上的短短时间内,我一直想着父亲的事情。
  即使他现在好好的,也不会来参加教学参观吧。老师说过,那是想让家长们看到孩子们在学校里好好地生活着的样子。但是对于我和朝人生活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想看到呢?虽然离参观教学还有几天,但我已经听说朝人的阿姨会缺席。
  我们出生、在这个镇上生活、上学,这些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无所谓吧。
  电梯门打开了。到了父亲病房的楼层。一起坐电梯的医生冲了出去。往走廊里看去,一个病房前有护士在朝医生招手。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医生进的应该是父亲的房间。
  我们从病房门口朝里看。护士和医生回头看到了我的脸。他们围绕在父亲的病床周围。
  “你?”
  我不顾医生的话冲进病房,第一次靠近父亲,看到了他的脸。我从没见他这么憔悴过,脸颊消瘦得深陷了下去。
  那里躺着我所不认识的父亲。
  之前所有的愤怒和憎恨都静静地消融了。我知道父亲死了。
  不知为什么,我胸口涌起一股冲动,令我无所适从。没有人会为他的死感到悲伤,这样的父亲实在太可怜了。
  生前,他并不是什么好人。拜他所赐,我的人生被弄得一团糟。但是,因为活不下去而边哭边喝酒的父亲是那样可怜,如果这时连我也弃他而去,那么他的身边真的就空无一人了。
  虽然只是他的儿子,但我想我还是会悲伤。我抱着父亲的遗体哭了起来。本应憎恨的我现在却如此心痛。
  我对身旁的朝人说:
  “把之前转移到爸爸身上的伤口全都给我吧……”
  只要借助他的力量就能做到。我实在无法让父亲遍体鳞伤地死去。
  “对不起,我做不到……”
  朝人摇着头转身离去了。
  医生确认父亲已经没有了脉搏。他的手腕露在被子外面。当我看到他手腕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朝人离开的原因。
  父亲的手腕洁净无暇,一个伤口也没有。那里本应我很多朝人转移的伤口,但我却一个都看不到。
  我掀开被子,解开父亲的睡衣。连谈话间听说的父亲肚子上的手术伤疤也消失地一干二净。
  我追了出去。直到这一刻,我都被朝人的演技骗了。他总是用长袖长裤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我从没想过要去看他身上的伤。所以长久以来我彻底弄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把自己的伤口转移到父亲身上。来到医院,他只是假装把伤口丢给父亲,而所有的疤痕和伤口仍深藏在自己体内。疼痛、苦楚和所有的一切……
4
  朝人站在医院正门前吹铜管的少年像前。他正抚摸着一个手腕绑着石膏、年级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的手。他转移了女孩的伤口,咔嚓——伴随着轻微的响声,他的手腕突然折了一下。清澈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骨折的剧痛引起的变化,一如平静的水面。
  女孩略带厌恶地转头离开了。她要到何时才知道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奇迹呢?
  我感到脸颊有一滴冰冷的东西划过。干燥的石阶上,有一滴雨水慢慢扩散开来。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朝人。
  他疲惫地依靠在少年像旁,呼吸有些急促。他摘下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依然留着志保的烧伤,丑陋地痉挛着。但现在不仅如此。还有其他数不清的伤口和肿胀盖满朝人的整张脸。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从父亲的病房来到这里的途中我看到的是一幅奇异的景象。来医院治伤的病人突然止住了疼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愈合的伤口。有个女孩看到本以为再也无法消除的严重伤疤突然消失,欢呼雀跃。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身上的瘀青不见了,放心地舒了口气。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表情,谁也没有发现那个从旁经过、满身伤口的少年。朝人碰过了 医院里所有伤者的手,把所有的伤都一概接收了过去。
  他倚靠着铜像,闭上了眼睛。因为严重的肿胀,眼睑没有办法完全合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想看到朝人身上的伤再增加。
  “与其让别人痛苦,不如都让我来承受。”踌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
  “我肯定是个没用的人……”
  “你在说些什么……”
  “……看这个……”
  雨哗哗下着,朝人脱下上衣。他的身体惨烈至极。数不清的伤疤、痣、缝合的伤疤、变色的皮肤,使朝人不成人形。略带黑色的地方和青红相间的部分形成了一块块斑痕,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浓缩了世间伤痛的疙瘩。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无数的悲鸣,让人感到无比凄惨。
  他肚子上有一个长长的伤疤,看起来既恐怖,又扎眼。与表面密密麻麻的其他伤口比起来,这个伤口显得特别巨大,特别刺眼。朝人指着这个伤口说:
  “妈妈杀掉爸爸的那晚……”他眉毛挤在一起,痛苦不堪地说。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头发:
  她轻轻地摇醒了在被子里熟睡的我。妈妈拿着菜刀,用它……”
  我想起了那个阿姨的话。朝人被母亲刺了几刀,差点没命。那个巨大的伤口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有意要隐藏这个伤口,所以才一直穿着长袖长裤,不让自己的皮肤露出来吧。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引起了一番骚动。
  他的左手神经好像断裂似的摇晃着,右手搭着左手手肘,好像要把自己紧紧搂住。他不停摇着头,压抑地哭了起来。
  “我已经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朝人想要自杀。所以在死之前,他想尽可能多地把别人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治愈好别人的伤痛,带着巨大的痛苦而死去。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朝人,我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想杀你,但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妈妈也像志保一样再也不回来了,她们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们都会在某些时候运气不好。你不是没用的人,不是啊!”
  雨开始越下越大。朝人哀伤地看着我。
  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响,振聋发聩。一闪一闪的红色灯光进入视野,救护车到了医院,从我们眼前经过,载着病患驶上斜坡停了下来。
  我们同时向那边看去。和缓的斜坡一头等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回转灯的红色灯光在濡湿的石阶上反射出一层微红。
  朝人踉踉跄跄地迈开步子,背对着我朝救护车的方向走去。他一定是接收了别人的脚伤,几乎不能正常走路,站立似乎已经是他的最大极限了。
  我看到他裸露的背部的那颗痣。是我父亲用熨斗砸出的“杰作”。
  回转灯的光芒侵入视野,一时间,朝人弱小的身体模糊成一个影子。
  “朝人!”
  我喊着他的名字。朝人停住了脚步。我能正常地行走,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抓住他的肩膀试图阻止他。
  “对不起。”
  朝人过意不去地向我道歉。就在触碰他的瞬间,我双脚一阵剧痛,摔倒在地。我痛得站不起来。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他的双脚所承受的难以言表的痛苦。
  朝人已经能正常行走了。如果换作平时,他决不会把自己的伤转嫁给别人。我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比起脚上的剧痛,这一点更让我毛骨悚然。
  倒在雨水不停冲刷的石阶上,我望向斜坡的尽头。救护车里抬出一个担架,那里躺着一个似乎出了车祸的少年,他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朝人靠近那个少年。我知道他准备做什么。已是伤痕累累的身体如果接受了少年的伤口就必死无疑。
  “……住手!”
  我大吼一声,用手支撑着身体向前爬行。抬着担架的大人们应声回过头来。此时朝人已经离他们近在咫尺了。
  他轻轻地抚摸了浑身是血的少年,眼神中带着些许温柔。
  一瞬间,他的身体仿佛碎裂般歪道在一边。我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如同无数小树枝被踩碎般,和雨声融为一体。
  我近乎绝望地狂吼起来。朝人倒下了,如同一片飘零的破布。
  我不顾双脚的剧痛冲到一动不动的朝人跟前,头脑仿佛麻痹一般,丝毫感觉不到痛感。
  周围的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远远地围上来,看着这个赤裸着上半身、浑身是血的少年。
  我跪倒在地,抱起他细窄的肩膀。这样小小的身体里到底承受着多少人的痛苦。我失声痛哭起来。
  “朝人……?”
  我喊着他的名字,他勉强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好像马上要消失一般。
  我紧紧握着他小小的手。
  一分为二,你还记得吗?把你背负的伤痛转移一半给我吧。这样的话,伤口每人一半,痛楚每人一半……”
  我紧紧抱着他的头向他乞求。
  朝人抬起受伤的双眼看着我,身体血流如注。雨水不停冲刷着地面,鲜红在濡湿中流出一条血路。
  我们是不幸的。我们没有力量逃离这不幸。但是,朝人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人,但我知道她一定和我们一样无法忍受这无尽的苦难。这些本不该由我们承受的痛苦,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那个谁都不会受伤的世界快点来临吧。我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5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特殊班的老师来看望我时问我。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这是那家伙的秘密……”
  我答道。
  当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睛时,已经五天以后了。我身上裹着绷带,到处都用石膏固定住了。我想要站起身来,但肌肉使不上力。护士见状慌忙把我按倒在床上。
  “伯父伯母来看过我吗?”
  “嗯,来看过一次。吓了一大跳呢。”
  “那老师呢,教学参观怎么样,还顺利吗?”
  她点了点头。
  一开始医生都饶有兴味地检查我们的伤口,护士们也用夹杂着好奇心和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们。甚至警察也一度来调查事情的缘由,但他们丝毫也理不出头绪,只好回去了。
  “班上的同学都很寂寞。快点回去吧!”
  “别骗我了。大家怎么怎能因为我而感到寂寞呢。”
  老师露出吃惊的神色。
  “哎呀,我是说真的。你平时不是经常照顾大家吗?大家都很喜欢你。”
  老师站起身来准备回去。
  “我先走了,帮我想朝人君问好。”
  我看了看旁边的病床。朝人盖着洗得雪白的被子睡着了。
  幸好右手还能动。虽然左手打着石膏,但手指尖还露在外面,可以设法拿起木块。我削着木头,重新雕刻起完成一半的小狗饰品。它已被我弃置了许久,现在突然想起来,打算把它做完。木屑散落在床上,被窗外的风一吹四处飞扬。护士看着乱七八糟的木屑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手用不上力气使工作迟迟无法进展,但我还是慢慢地、耐心得雕琢着。
  小狗雕刻完成的那一天,我想起一件让我挂心的事情。虽然医生说我状况还不容乐观,但其实我已经恢复到可以走动的程度了。
  “我出去一下。”
  我对隔壁床的朝人说。
  “我也去!”
  “别说傻话了。你还是睡一觉吧。”
  确定走廊里没有护士,我一个人逃出了医院。说是可以走动,其实还得拄着拐杖。每走一步都感到无比疼痛,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
  到达垃圾场的时候,天空已经一片通红了。洞边父亲的行李被丢弃的地方,那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挂着。我趴倒在洞边,忍受着手术伤疤的疼痛伸出手去,终于抓住了它。扔掉的时候只是一晃而过,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我一直记在心上。看到小狗雕像,我才突然想起这件事。
  我紧握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到的狗项圈,隐隐约约眺望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父亲的行李里有一个破破烂烂的狗项圈。
  我还是无法在记忆中搜索到我们究竟养过一条怎样的狗,但我终于能肯定那时的父亲曾帮我和小狗做过窝,这一切都是现实。这并不是我为了满足自己的想象而捏造出来的过去。
  回到医院后我被臭骂了一顿。
  第二天,天气格外晴朗。
  朝人说他好去医院的屋顶看看,于是我再一次逃出了病房。我们八成会被贴上坏小子的标签吧,我已经可以想象到护士小姐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了。
  通向屋顶的楼道阴暗而潮湿。我们俩拄着拐杖,费劲地一步一步往上爬。这真是件吃力的事情。爬楼的时候我们大汗淋漓,绷带几乎都松开了。
  顶楼的天窗很小,一直走到跟前,我们才好不容易看出锈迹斑斑的铁窗在哪里。我的手伸向把手。
  天窗一开,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我们眩晕得睁不开眼睛。那里宽阔而空旷,我们为自己无法奔跑而感到惋惜。天空万里无云,一片蔚蓝,一呼一吸间能感到纯净的喜悦在胸口膨胀。那里并排晾晒着许多洗过的床单,在风中摇摆着,闪着白色的光。
  视野很开阔,能望到很远的地方。我们的小学、志保打工的冰淇淋屋、三人经常游玩的公园。一切都变得很小,仿佛我们在那里生活只是一场谎言。
  “哇!”
  朝人一脸喜悦地环顾着四周。轻风吹拂着他柔软的刘海。可以看到医院正门前伫立的少年铜像。
  变松的绷带解开了,在轻风中微微跳动着、嬉戏着。我心情舒畅,脱下了外衣。肚子上交杂密布的伤疤间有一个大而醒目的伤口。那是朝人的母亲留下的伤口,如今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深浅。我们在同样的地方做了同样的手术,分享着同样的伤疤。
  在伤口移动的瞬间我感到了钻心的疼痛。但那只是朝人小小的身体所凝聚的伤痛的一半。
  “我做了这个。”
  我把做好的小狗雕像拿了出来。他一时间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收下了小狗。他凑近了鼻子细细地端详着,纤细的手指感受着木头的质感,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但一下子又突然哭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哭。
  “我也不知道。”他眼睛红红地摇着头。“但这不是悲伤的眼泪。”朝人回答道。
  为什么只有朝人具备转移伤口的能力?是因为只有他拥有魂洁净无暇灵魂、拥有自我牺牲的觉悟?这种能力既能成就他,也能毁了他。但是,我能懂得上帝为什么选中他、授予他这样的能力。
  “谢谢你。”
  听到我这样说,朝人不解地歪着头。
  那时候,我想说的是,谢谢你把伤口分给了我。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以前你说你是个没用的孩子,但真的不是这样。
  母亲出走的时候,一片黑暗的家中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原来世界是这样的,我想着。无论人生走到何处,我都是在肮脏的小巷里穿行,每经过一个转角,都会有野狗的尸体和阴沟的恶臭让人抓狂。所以,志保消失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又是这样。
  看着你,我明白原来世界并非如此残酷。放眼望去,这个小镇完全被铁锈和破败所淹没,我原来是这么想的。但并非如此。只有你是纯净的。这世界有形形色色的恶人,但终于还是有你这样一个闪光的灵魂。上帝为世界创造了像你这样心灵纤尘不染的人。
  你太纯净了。一次次被人背叛的你也许也带着伤痛在绝望的深渊徘徊。但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拯救了多少人啊。难道仅仅是被治疗好伤口就毫无意义?你总是那样温柔,将那么多与你无关的人从漆黑一片的世界中拯救出来。所以你不是个没用的孩子。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流泪的。
  虽然伤口分成了两半,我们的身体还是留下了严重的伤疤。但我想这些是值得我们骄傲的印记。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转移给别人,让这些伤疤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会永远记住,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和我一起承担伤痛。
  我紧紧握着口袋父亲留下的那个狗项圈。眺望着延伸向远方的小镇,母亲和志保就身在某处吧!我的思绪蔓延着。如果她们能在这一片蓝天下幸福地生活着就好了。遭受背叛的愤怒和悲伤早已随风逝去,现在,我只是怀着一份心平气和的心情,追思着那些令人怀念的人们。
  一切痛苦都已过去,以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这样想着。
握手小偷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姑妈和她女儿投宿的那家古老温泉旅馆的房间内。我并不是有意看的,只是姑妈去了洗手间,我一直素未谋面的表妹也正好外出了,房间里就剩我一个人盘着腿发呆,我根本没有碰过,可姑妈的手提包去突然从桌子上掉了下来。
  镶嵌着宝石的项链和一个厚厚的信封从落在榻榻米上的手提包里滚落出来。姑妈的丈夫是某公司的社长,家财万贯。听父母说,姑妈从来不带廉价的首饰,所以,可以想象那条项链也一定价值不菲。而且那个信封的封口恰好对着我,可以看见里面装着一大叠万元钞票,那应该是今次旅行的旅费。
  我心神不定的靠近那个掉在榻榻米上、露出宝物的手提包。我双手捡起项链和信封,心想干脆放进自己袋里走掉算了。
  可是我马上恢复理智。姑妈马上就会上完洗手间回来,一旦发现袋里的东西不见了,就会知道那是待在房间里的我干的。
  我把宝贝塞进手提包,然后把它放回原处。就在这个时候,门打开了,姑妈走了进来。手刚刚离开手提包,我的腰还没来得及伸直,心里有些着慌。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我故作镇静地靠近窗户说:“这房间的风景还真不错呢。”
  姑妈住在离这里很远的一栋豪宅内,我和她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前几天我突然接到姑妈带着女儿到这个城市来旅游的消息,所以今天就到旅馆来见她们。我的父母在一年前双双去世,所以现在和我血缘关系最接近的就是姑妈了,她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不见面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在这个房间的外墙上,里地板大约四十厘米的地方有一扇凸窗。木制的窗框已经十分陈旧,黑的看不清楚上面的木纹。窗框里嵌着糊纸的拉窗,外侧还有一层玻璃窗。窗户下的墙壁向内凸出,可以摆放花瓶子类的东西。而那突出的部分里面好像是一个小壁橱,外面装着一扇小拉门。
  “你真的认为风景不错吗?”
  姑妈端坐在桌子旁边,皱着眉头说。于是我仔细观察一下窗外,这才发现原来外面的风景的却不可算是“不错”。
  这一带温泉旅馆鳞次栉比,建在离窗户大约五米远的建筑象一面巨大的墙堵在那儿。忘了说的是,我和姑妈所在的房间在地面,而正对面的是一栋三层高的大房子,房间的视野相当狭窄。除此以外,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这要是放在宽阔的日式庭院的话,一定是个不错的景致,可是放在紧挨着窗户的地方就显得十分碍眼了。
  这还不止,只要稍微探身出去看看,就可以发现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缝隙里停着一些小型货车。除了故意放在那里让游客扫兴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解释。
  站在窗户的旁边,我清楚地感受到房间墙壁的单薄。这样看来,哪怕只是轻微的地震,他自己也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一堆瓦砾。
  “跟我所住的公寓相比,这里的景致已经不错了。对了,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里来旅游呢?”
  “我是来看电影拍摄的。”
  “电影拍摄?”
  姑妈愉快地点了点头,这座温泉小镇好像正在拍摄某个着名导演的电影,我们姑妈有些什么人参加拍摄,她便叽叽咕咕地念了一大串参加拍摄的演员的名字。我对娱乐界并不熟悉,但那些人的名字似乎都在什么地方听过,听说那位演女主角的年轻偶像演员也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我问了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姑妈不讲她姓什么,只说了她的名字。我请她告诉我那个演员的姓氏,可是姑妈说没有姓,那是一个由两个汉字组成的艺名。姑妈对我不知道那位偶像的名字一事嗤之以鼻。
  “你啊,这个名字都不知道,这可不行啊。”
  “不行吗?”
  “那当然,正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不受女孩子喜欢,事业也不顺利,服装也老老套套的。”
  姑妈看了看站在窗边的我那双腿。沿着她的视线,我看到我袜子的前端部分破了个洞,心情顿时变的很差劲,仿佛能够证明我一无是处的证据都集中在袜子的洞上似的。
  “你打算干那种工作干到什么时候啊?你和朋友开的设计公司,生意做得很不顺吧?我都听说了,你设计的手表都积压在仓库里呢!”
  我故意逞强,对姑妈撒了个小慌,说公司营运得非常顺利。然后把左手的手腕伸到姑妈的眼前说:
  “你看看这个。”
  姑妈用疑惑的表情看了看我手腕上的手表。我向姑妈说明,那是我设计的手表,预计几个月后就可以大量生产并推出市场。
  “这是样品,当今世界仅此一只而已。”
  那是一款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划时代手表。
  “还不是又要积压在仓库里。”
  姑妈说着,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提包走到窗户旁边,双膝着地,打开壁橱的拉门。
  壁橱的高度只到膝盖,宽度刚好和窗户差不多,拉门打开后可以看见里面只有三十厘米左右深的空间。姑妈把手提包放在壁橱的右下角,然后关上了门。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窗下的小壁橱虽说是向内突出,造就了里面的空间,单靠外面的墙壁一定还是很薄的。如果发生地震什么的,墙上破了洞的话,手提包不是任人家从外面拿走嘛?
  姑妈回到桌子旁喝起茶来。她没有倒茶来招待我,但我决定不去介意。
  “我打算今晚和女儿一起去看电影拍摄。”
  “我用车送你们去拍摄现场吧。”
  “不必了,你那车子的座位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叹了口气,开始同情他的女儿,有这样的母亲日子一定不好过。姑妈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十八岁,和我相差五岁。
  一年前过世的母亲常常说起这位表妹,据说她是个对母亲唯命是从的乖乖女。
  “你是硬拉着女儿专程到这种地方来的吗?”
  “你真失礼!我女儿可是高高兴兴地来这里的。”
  “现在正是为将来出路伤脑筋的时候吧!打算上大学吗?”
  姑妈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打算让她上一所我喜欢的学校。她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见见面吧!”
  我看了看着手的那只表,站了起来。姑妈也不留我,只是说:“哎呀,真是可惜啊。”可是我却看不出她有任何可惜的样子。
  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那房门上了重重的锁,和这古老的旅馆不太相称,但那把锁却给人一种不用担心强盗入侵的稳重感。
  我轻轻地向姑妈点头道别。走在走廊上,地板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廊的照明十分微弱,昏暗中,房门都像连成一排似的。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由于灯光昏暗,起初看不清她的脸,但从轮廓可以判断出是个年轻的女子,她好像看见我从房间里出来。
  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终于在灯光下看清楚她的脸。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从她不自然的视线中,我知道她就是我第一次见面的表妹,但我假装不知道,离开了旅馆。表妹的服装素雅,给人整洁的印象。
  夏天过去,带着几分凉意的风从温泉小镇的街道上吹过。被风吹落的枯叶不时越过旅馆和礼品店的瓦屋沿,远远地消失在被晚霞染红的天空中。
  从卖馒头的土产店里飘来一阵独特的气味。小时候上学是常常会从馒头店后面经过,抽气扇吹出来的气味让人很难受。只做馒头的过程中散发出来的气味是一种和馒头不一样的、暖暖的、让人窒息的味道。我这样茫然地回忆起来。
  再去停车场的路上,我遇见一群抱着大堆行李的人,大概十个左右,服装各异,而且有男有女。
  “真不好意思,惊动了镇里上上下下的人。”
  其中一个人对礼品店的老太太说道。直觉告诉我他们就是电影摄制队的人。
  我的上衣口袋里攒着一封要寄出去的信,正巧看见一个邮筒,于是拿出信想把它投进去。那个是个旧式邮筒,当我正要投信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邮筒上根本没有开口。
  “那不是真的。”
  摄制队其中一人边说边走过来,然后轻而易举地抱起那个邮筒离开了。那好像是拍摄用的道具。
  我环视了四周,想找个真正的邮筒,这时我才发现周围有好多拿着照相机的游客,他们应该都和姑妈一样是冲着演员而来的吧!当然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有生以来第一次戴手表是在五岁生日那天,是那时还在生的父亲送给我的。那天父亲完全忘记了我的生日,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可能是看到我闷闷不乐地把生日蛋糕省下了一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吧,父亲把他从没离过身的手表摘了下来,戴在我的手腕上。
  父亲平时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什么东西。与其说是对我严厉,倒不如说是舍不得花钱。我磨着母亲给我买了一台掌上游戏机,高兴得不得了。可是父亲似乎不喜欢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他大发雷霆,把我的游戏机扔到澡盘里去。
  那只表几乎是父亲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金黄色的表,拿起来沉沉重重的。表带是金属的,平时摸上去很冰凉,可是那个时候上面却留着父亲的体温,感觉暖暖的。对于那时候的我,那只表戴在手上实在太大,太重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那只表,总是把他戴在手上。
  我那时开始,我把所有的零用钱都用来收集手表,我的头脑完全被手表占据,如果要问我的脑袋是怎样被占据的话,可以说只要我稍微松一口气,耳朵和鼻孔里几乎都会钻出手表来。
  手表,将时间分割的法则隐藏于内部的机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笔记本上描绘我理想中的手表。
  从温泉旅馆行车三十分钟左右,我来到朋友内山的家,高中毕业后,我硬是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去上大学,而是进了一所学习设计的专科学校。内山是专科学校的同学,毕业后我们两个一起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做些海报及杂志封面的设计,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大约半年前,我们的设计公司开始销售手表。设计由我来担任,而机芯则从其他的厂家处购买。我们计划在不久之后推出第二批产品。
  内山的家同时也是我们公司的所在地,是一栋寒酸的两层建筑。我在大厦的停车场泊了车,打开大门。
  社长之一的内山个子很矮,长得像头老鼠。我到我来到公司,内山一边为我准备咖啡一边移开视线。那时机把握得极为巧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姑妈怎么样了?”
  内山把咖啡摆在我的面前。
  “她很好啊。”
  我答道。好一段时间,我们都各自默默地收拾着桌子周围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收拾的时候,他说话了。
  “对了,本来计划要将你设计的手表推出市场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终止这个计划。”
  哦。我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像明白了他要说的话。可是,我还是装作没有听清楚他的意思。
  “什么?我没听清楚。”
  于是他十分恳切地向我说明。由于我最初设计的手表卖得很不好,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资金推出第二批产品了,所谓第二批产品就是现在我左手上戴着的样本手表。
  “我也尝试过努力筹集资金,可是还是不行。制造这种卖不出去的表本来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内山是唯一一个对我的设计表示理解的朋友,可是他对于我把才能用于设计手表抱怀疑的态度。
  为了确保手表生产线的运作,我们需要相当大的一笔资金。不但要从钟表厂家那里购买手表机芯,还必须租借厂房来生产自己的手表。我要做的手表不是十元店里卖的那种便宜货,而是被赋予思想的作品。然而生产这些作品却要冒相当大的风险,这可是一场赌博。赌博需要钱,可是我们的公司没有这个财力,以前的银行借贷都没有还清。
  我叹息着说道:
  “……没什么,公司本身生存都成问题吧!我的手表又算得什么呢?”
  说实话,我很受打击。本以为不久就会推出市场的,所以已经在很多亲友熟人面前洋洋得意地展示过那只样本手表,而且已经多次和生产手表的工厂负责人协商。以前父亲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我能凭借设计公司而获得成功,这次我以为可以一举获得社会认同,然后到父亲的墓前去告他,可是错误的。
  “……没关系,我明白的,虽然很遗憾,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内山你不必太介意这件事。”
  “我可没介意。”
  “我明白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社长没有什么手段,导致经营不善,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你要看开一点!”
  他呆呆地无话可说。
  “……话说回来,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制作量少一点也没所谓,但是要多少钱才可生产呢?”
  “再有两百万的话,勉强可以支撑过去。”
  “是这样啊……”
  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我把两肘放在桌子上,心里想着中小企业的难处。我觉得头很重,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我设计的手表,就是这个事务所恐怕都有危机。不,应该说,事务所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能生产自己设计的手表就行了。第一次发售的手表也不赖,只是我的运气不好罢了,所以我把赌注都押在这次的手表上。实际上,看过我那样本手表的人都对我的设计褒奖有嘉。当然,那可能全都是恭维的话,但我想待推出市场后问问那些把它戴在手上的人,对手表正式的评价,因此,我需要真实的产品。只要能筹到钱,哪怕是生产量少,至少可以让我的手表在社会上流通吧!
  我茫然地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想着想着,内山所说的二百万资金,不知不觉在我脑海里变成另外一种形态。而所谓另一种形态,具体说就是放在姑妈手提包里的项链和信封。
  我抱着胳膊开始研究刚才想到的事情。
  月亮被云遮住,朦朦胧胧的。在温泉小镇中央的大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盏街灯。旅馆和礼品店拥挤在一起,招牌在灯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像连成一线,一直延续到道路的远方。
  也许是因为夜幕才刚降下不久的缘故,路上还有行人。在这个平时只能嗅到老人气息的温泉小镇里,意外地混杂着一些年轻人,他们也是为了看电影演员而来的吧!
  姑妈和她女儿住的旅馆位于一条旅社林立的街上,是建筑物最为密集的地段。不知道那家旅馆是什么年代修建的,周围都已经被高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彻底遮挡,它却独自老态龙钟地苟延残喘着。
  我打量了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我以后,便离开大街,沿着旅馆的墙壁向里面走。姑妈他们住的旅馆和隔壁的旅馆之间的空隙,仍停着那些小型货车。小型货车把墙壁之间的空间填的满满,令墙壁和车辆之间的空间十分狭窄。我侧着身子挪了过去,一只手提着的工具箱也刚好可以通过,拿工具箱可是从内山那里借来的。
  白天从姑妈房间的窗户看到的那块巨大石头,在黑暗中变成了一团更黑的黑影。根据石头的位置,我很容易判断出那旁边的窗户就是姑妈和表妹的房间。
  房间没有灯,姑妈和表妹大概不在房间里吧!白天姑妈对我说过,晚上两个人要一起去看电影拍摄的。
  我来到目标窗户的前面,把手中的工具箱搁在地上。
  我开始回忆白天所看到的。姑妈她们房间的窗户下面有个小壁橱,里面应该有一条项链和装满现金的信封。如果我能把它弄到手的话,我就可以在工厂生产自己设计的手表了。
  房间的门上了锁,对于我这种完全不懂开锁的人,是不可能进去的。可是在这面薄薄的墙壁上挖个洞,然后悄悄地把墙壁另一边的宝物掏出来,却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我双膝着地,打开工具箱,扒开螺丝刀,钳子等,从里面捡起了电动钻孔机。电钻的形状像一把手枪,在相当于扳机的位置上,有一个电源开关。
  我右手拿着电钻,隔着墙壁开始寻找壁橱所在的位置。
  我的脑袋在描绘白天看到的房间模样:壁橱在窗户的下方,宽度和窗户差不多,高度大约离地板四十厘米,姑妈就把手提包放在里面的右下角。也就是说,从墙外看的话,窗框左下角往下约四十厘米的地方就是手提包所在的位置,只要在那里打个洞就行了。
  我抬头看了看窗户,想确认窗户是不是可以打开。姑妈好像在出门前已经把门窗关的死死的,而且还上了锁,里面的拉窗也拉上了。窗户的位置从外面看有建筑物的地基那么高,而窗户的下沿刚好对着我的胸口。我从哪里开始往下量四十厘米左右,跪着的时候鼻子对着的地方就是目标位置了。
  用钻头抵住墙壁,然后用食指按下电钻的电源,充电电池让马达飞快地转动起来。如果把电源开到最大的话应该可以很快完成,但那样做,声音太大了,所以不得不控制钻头的速度。
  墙壁也许是年头太久了,钻头很容易就钻了进去,手感就像往豆腐里钉钉子一样。
  钻了一个孔以后紧接又在旁边钻第二个孔,每钻一个孔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样重复钻了十分钟左右,墙壁上就形成了一个由小孔组成的圆圈。
  最后,我用放在袋子里的小刀把钻好的小孔连接起来。最先以为要一点一点地凿,可是刀刃却意外地运行得非常顺畅。
  不一会,这项工作就完成了,墙壁出现了一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圆形切口。环境十分昏暗,但用手摸就应该可以摸到。轻轻一推,我感觉到那缺被切下来的圆形墙壁往里面移。原来这么轻而易举就把洞凿开了,我在心里感谢旅馆那老朽的墙壁。
  我用食指在圆形的中心往内推,那块墙壁顺利地往里面滑动了五厘米左右以后,指尖的触觉突然消失了,墙的那面传来了小石块掉在地上的声音。
  窗框左下角往下四十厘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我用一种奇妙的心情迎接那瞬间的到来。洞里面就是姑妈和表妹在出门前封得死死的密闭房间,但现在两个被分割的空间因为一个洞而连接起来,空气可以从一边流到另一边。也就是说,墙壁的那一面已经不再是房间的“里面”,而成了“外面”的一部分。
  我环顾四周,街上一排排的街灯和店铺,它们的招牌灯光把天空照的明亮,但小型货车却成了一道很好的屏风,从街上不会看到我的身影。似乎没有必要担心被人发现。
  我穿着短袖的上衣,因此把手伸进洞里去的时候省去了挽起袖子的麻烦。我把左手伸了进去,洞的大小刚刚好可以容纳一个握住宝物的拳头出入。左手沿着洞的边缘顺利通过,成功从外面伸手进入房间里的小壁橱内。
  可能是因为打洞时是以眼睛测量距离,所以好像有些偏差,手提包并不在我的手边。我的左手在墙的那一面搜索着,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我双膝着地,右手的手掌也贴在墙壁上支撑着。就算有点偏差,但手提包应该就在附近的地方。
  壁橱内的空气冰冷,在我无法窥见的墙壁另一面,我的指尖触摸到某种东西。他摸起来的感觉好像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手提包,因为洞太小不能连手提包也一起掏出来,所以我必须打开它,然后把项链和信封取出来。
  这个时候,我的左手腕好像勾住了什么东西,可以感觉到有样东西悬挂在手腕上。
  我想起了那只样本手表还戴在我的手腕上,可能是手表的表带钩住了手提包上金属扣之类的东西吧!我试着隔着墙壁甩了甩手,想把它弄下来。
  手腕上的重量消失了,我松了一口,但随即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弄掉的是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墙壁那边传来物体轻轻落地的声音。那是我的手表撞击壁橱里铺着的木板而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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